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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或躍在淵 第八章 回京受審

第三卷 或躍在淵

第八章 回京受審

「我以前是御使台的,莫言凡。」他平淡道。
車隊行了兩日,我每天都能喝上一碗熱湯倒也不至於餓死。只不過天寒地凍,身上單薄的囚衣卻是怎麼也擋不住的。
到了堂上,獄卒讓我跪倒在地上,兩旁差役喊了堂威,座上主審是都察院監正韓子通。韓子通一拍驚堂木,喝問道:「堂下所跪何人?」
「到了堂上,該說什麼就說什麼,免得皮肉受苦。」一個獄卒低聲對我道。
「明先生是統領千軍萬馬的人物,即便落了平陽也輪不到你們這些豬狗欺負!」韓廣紅說著,返身取了那柄五尺多長的斬馬刀。
我看他臉上的那道疤紅得嚇人,拉住他的手,道:「可名重罪之身,將軍這是何苦?」
我想了又想,還是想不起來見過此人。男子過了三十,容貌總是不會大變了,可我確實對他沒有一點印象。
「末將有生之年不敢忘懷。」
莫言凡也笑了:「我可記得你當日將朱子卯罵得吐血啊。」
我喉頭一哽,用盡全身力氣喊道:「韓將軍!」
「你大概不記得了,我們以前在山南見過。」他朝我笑笑。
其實,我已經很感激韓廣紅了。人能夠不落井下石已經算是不錯的了,能夠仗義相救更是難能可貴。這一路上受到了韓廣紅的照顧,舒舒服服已經到了京師門口,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他。
「陳將軍以仁義行軍,不傷二毛,不囚殘疾,只求破軍,不論殺敵,斬首自然比你這以殺人為樂的劊子手少些。」
「罪官前遼東經略相公明可名。」我低頭道。
邱濤自然不會聽不出韓廣紅的威脅之意,沒有作聲。
我看韓廣紅的排場似乎不是衛尉能有的,道:「叔友何時升的校尉?」
在牢里休息了兩天,和大家也慢慢熟絡了。照規矩犯人之間事不準聊天說話的,不過那些獄卒也懶得理我們,我們便壓低著聲音消磨時光。
我頓時欣慰許多,虛弱地點了點頭。
我只好咽了咽口水,忍住餓,靠在柵欄上打瞌睡。不管怎麼樣,總比在黑獄強多了,至少他們不會讓我餓死。
我黯然一笑,道:「往事如煙,倒是多謝李將軍謬讚了。」
「你不知道,他是都察院的人,專門假冒罪官,套人口實。進到這裏的人,多少有個一憎二怨的,一疏忽,禍從口出,原本清清白白的也給人套了罪名。」他又替我把碗筷放在了外面。
那兵士回頭說了兩句,車裡的人似乎又吩咐了什麼。
路過旗縣的時候,韓廣紅給我找了個好地方,仔仔細細洗了身子,換了套衣服,人也精神不少。我當時看著自己失了血色的皮膚,輕輕摸著那些傷痕,心中針扎一般地痛。
我吃了一驚,極少在朝堂上露面,他居然認識我。
「這……是明大夫么?」那兵士面露驚疑之色。
「喂,你是文官?」他又問我。
又過了兩天,我們還沒起床時便來了兩個獄卒,說是要提審我。被驚醒難友們無言地替我祝福,這是我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出來的。
我估算了一下枷板的寬度,即便躺倒用嘴也叼不到……
我猜邱濤不敢在遼東大肆招搖,想繞道避開燕州、山海州等地。
韓子通右側的一名老臣,當日我在朝堂上也見過,不過沒有說過話,應該就是大理寺卿了。他倒沒有拍驚堂木,只是朗聲道:「明可名,有人告你諸多罪項,本已是十惡不赦之屬。今聖天子英明神武,恩加海內,澤披萬物,特許你當堂辯解,其實也是給你個悔過之機。若是你執迷不悟冥頑不靈死不悔改,寒了聖天子的心不說,便是生你養你的尊堂大人也連帶辱沒了……」
「聽說你有測字之能?給本官測上一測,如何?」
「你是明可名吧?」那人突然問我。
「你可細細道來。」
天色入暮,他們紮營開帳,篝火上的肉食香氣勾得我直吞口水。
「將軍!是明大夫!」那兵士喊著往回奔去。
「在下只知堂上欲加之罪,別無他過。」我硬著頭皮道。
日落月升,看著那些兵士圍著火堆吃著九-九-藏-書烤肉還有酒喝,我升起一股恨意,恨不得當下撞死在這裏,讓邱濤吃不了兜著走,即便害不死他也讓他升遷無望。不過細細一想,犯不著拿自己的身體和這種人慪氣,蜷縮了身子不讓毯子滑落。
「想吃么?」突然伸過一隻手,撿起了饅頭。
我微微放了心,冷場片刻,抄家的軍官帶著人馬回到城下,對邱濤悄悄說了兩句。我沒在意他說什麼,也懶得去管邱濤是何反應,只是順從地讓人抬了我入囚車。
他們也好奇為何我不過三十已經比五十歲還滄桑,我笑著說是生得老了,不過這樣也好,等到了五十歲便不會更老。至於黑獄里的事,實在不堪回首,我也不願再提。
「遼東。」我懶懶答道。
邱濤嚇得勒馬迴避,顫聲道:「你、你要反了不成!」
老實說,都察院的飯菜比天牢那邊的強多了,他們甚至還在菜里放鹽。據我所知,天牢里的飯菜除了沙子沒其他的佐料。
門口的差役傳了張捅,不一會,一個身著禁衛軍服飾的軍官步入大堂,單膝跪在我身側,行了禮。
「那是他本就心脈有損,怨不得我。莫兄怎麼也進來了?不是說言官不入罪嗎?」我依稀記得太祖有過這道政令,不準殺文官,不準罪言官,怕的就是大越出現暴君,專斷獨行。
邱濤押著我到了大理寺,交給當值的郎官籤押。那值星官批了張字條,上寫道:「都察院暫監。」邱濤一拱手又押著我的囚車前往都察院。
「明可名,好狡辯!現在自己也認了是按兵不動吧!若非你故意按兵不動,何以連陳將軍的將旗都不追不上!」韓子通冷聲喝道。
韓廣紅讓人在囚車下墊了厚厚的稻草,逼著邱濤換了副輕號枷板,面帶愧色的送我上囚車。
「讓你賣國!讓你賣國!」少年從地上撿起了真的石頭,一枚枚朝我打來。我咬著牙,躬身躲避,還好夜色幫忙,大半的石頭都被柵欄彈開了。
車馬走了一夜,待天明時分才停下休息。邱濤騎在馬上,走到囚車前,道:「昨夜還真嚇出我一身冷汗,上次部里一別,有五年多了吧。」我不知道邱濤此言的用意,即便在兵部碰到,我和他也就是點頭而過。當日大家都是五品銜,我又很快出征高濟,不曾聚過,談何「一別」?
邱濤自然是不會幫我喝止那些人的。
我冷哼一聲:「陳將軍中了倭兵之計,孤軍深入,倒真有臉說只求破軍不論殺敵?」
「啪!」余之寧脾氣最急,喝道:「明可名,你休要故意拖延時辰!」
「一切都好,就是他的腿怎麼了?」那人問邱濤。
從大理寺到都察院幾乎是從城南走到城北,一路上也沒怎麼張揚,卻還是有無數人圍觀。萬幸大部分都不知道我是誰,犯了什麼罪,卻還是有人湊熱鬧朝我扔了點爛菜葉。
「明可名,你休想規避不說,害死友軍之罪,算是冤枉你么!」韓子通再拍驚堂木。
「明可名,你可知罪?」
「外官?」
「明可名,你還有何話說!」韓子通冷著臉。
「你可還記得當日戰事?」
韓廣紅沒有理他,一刀砍斷了囚車外面的枷鎖,打開籠門,又卸了枷板,叫了兩個兵士抬我上車。
我感謝他的幫忙,態度自然也謙恭一些,問道:「有什麼不妥嗎?」
我環視一周,低聲對史君毅道:「史將軍是否願意幫在下一個忙。」
石雨總算停了,我卻被幾枚打中了頭,痛得流淚卻無法用手撫摸。
那個差點被我砸到的罪官年紀倒不大,也就四十開外。見我久久不能站起來,好心扶了我一把,讓我靠著牆坐下。我輕輕道了聲謝,他也沒理我,又回到剛才的地方,盤腿坐著閉目養神。
那個嘮叨的在我進去三個時辰后被傳走了,不知怎的,牢里氣氛似乎輕鬆許多。那個幫我那飯菜的走到我身邊坐下,道:「還好你沒和他多說什麼。」
「史某敬重大夫是我大越好男兒,若有何吩咐,末將粉身碎骨,水火不辭!」
我沒有回答。
九-九-藏-書可是余之寧的字,我可以想見他定是氣得脖子上的青筋暴漲,卻也只好冷哼一聲。
「先生莫要客氣,當年也是賴先生提拔才升到衛尉。」韓廣紅一笑。
「卑職聽說先生授了遼東經略相公,怎麼又……」
「明可名,你慢慢說清楚。我等自然不會屈打成招,不過也不會對你加以庇護。」老臣對我道。
其實若是發獃也不全是,因為我還在想芸兒和章儀兩人。她們日後如何生活?史君毅應該能照顧她們周全吧。
「拿床毯子給他,再加一碗飯。」邱濤來看過我一次,吩咐手下。
肩膀上手腕上的皮肉都爛了,即便結痂也一輩子消退不了。韓廣紅臉上的傷疤也破了相,可那是他的戰功,我這又算什麼?
「這位軍爺,能否……給口飯吃?」我腆著臉,找了個看似忠厚的兵役,問道。
我頭皮一陣發麻,嘴硬道:「既然如此,為何不從西域事開始?反正你們要羅織罪名,豈不是多多益善?」
「按兵不動,見死不救!」韓子通強按怒氣,又說了一遍。
「不過是多娶了幾個妻妾……莫兄也想開點吧。」我不知道勸他什麼,只好這麼說。
我突然想起當日奪取陽關,史君毅也是以此言明志,莫非天意捉弄,真要和他永別於此?我把密旨塞入史君毅手裡,道:「還請史將軍照顧她們周全,送她們安然回京。」史君毅接過聖旨,沉聲道:「史某定不負大夫相托之意。」
「衛尉張捅,你可是于元平元年隨左金吾大將軍陳裕出征的?」
似乎是個很熟的名字,我還是一臉迷茫。
當下有差役除下我的枷板,用大秤秤了我的體重,隨口一報,拖著我往酉字走去。
酉字九號監是一間大監,裏面四散坐著三五個人,都不說話。我被差役扔了進去,差點砸到一個。
我還是點了點頭。
我喝了湯藥,丹田中一股暖氣,道:「多謝韓將軍了。」
「余大人,這如何是拖延時辰?你我皆是斯文人,說話慢條斯理不僅對得起生身父母,也是體聖人教化,沐天子恩德的表象。氣急暴躁,豈是聖人門生所為?大人,您說是吧?」我朝那大理寺老臣拱手道。
「說來話長,說來話長啊……」我感懷頗深,千言萬語湧上心頭。當年西域琺樓城裡,韓廣紅身受重傷還不忘保護我,後來軍帳痛醉看他舞刀,換字結交……
「一派胡言!陳將軍、陳將軍、陳將軍……」余之寧連聲「陳將軍」卻道不下去了,一揮大袖,道:「傳禁衛軍罡牙衛衛尉張捅。」
「唉,不提也罷。可名此行兇多吉少,大限將至能再見叔友一面也是你我間的緣分。」眼睛被風一吹,落下兩滴濁淚來。
「轉給他家裡。」邱濤沒有理我,把聖旨交給了孫士謙。
前面已經走過去的兵士聽到喊聲也圍了過來,車上走下一個將軍,虎虎生威,卻只有一條手臂。
「你的確忘記了,當年在山南行宮。我參你結黨營私,被廷責風聞奏事,想起來了嗎?」
到了午時,大隊人馬才又再走。一個兵役把個凍得生硬的饅頭塞到我嘴裏,差點硌掉了我的門牙。我剛用口水化開,才咬了一口,囚車被路上的石頭一顛,饅頭掉在了車板上。
「一個小賊值得這麼遮遮掩掩的么?」那兵士按著刀走了過來,邱濤看看他們人多,不敢硬攔,已經讓那人看到了我。
我從未來過都察院,只知道都察院是監管違制官員的部閣。原來都察院也有監舍,還這麼大。
那老臣微笑點頭,對余之寧道:「德可賢弟少安毋躁,我等奉了太后懿旨細細審來,自然要讓他從容道個清楚,德可賢弟以為如何?」
不過邱濤還是讓人給我上了枷鎖。兩手銬在前面,只能相握,連招手都做不到。十多斤重的枷木幾乎壓斷了我的肩膀,我也懶得去和眾人一一道別了。
「大人,兵陣之事一日三變,視天時地利人和而變。我怎能為了不知在何處的陳將軍而輕兵燥進?再者陳將軍跑得快,那也是我自https://read•99csw•com愧不如的。不過當日廷議時,說好了的過了元宵起兵,陳將軍早我數日偷偷發兵,不予知會,我又能奈他如何?過了綠鴨江,陳將軍一不派軍使,二不留口信,三不通音訊,我又能奈他如何?又能奈他如何!」
「明可名!你少嘴硬,西域事你以為你逃得掉嗎?若不是聖裁不予追究,你早就該被流放三千里了!」余之寧拍著驚堂木。
「呵呵,」我冷聲一笑,「姑且不說余大人風聞入罪,僅說這風,恐怕就是空穴而來的吧。」
他背著篝火看不清面孔,我卻從聲音里聽到了一絲稚嫩。尚未來得及開口道謝,饅頭已經朝我飛來,凍得如同石頭一樣的饅頭砸在我的額頭,一陣疼痛,轉而有些發麻,一股熱呼呼的粘液淌了下來,糊住了我的右眼。
「六子,別鬧了。這種狗就是拉到柴市口凌遲的貨,你現在把他打死倒白白便宜了他。」
我跪坐在腳跟上,強作鎮定道:「適才韓大人告我什麼?」
「他本就是個殘廢。」邱濤淡淡道。
我咧嘴苦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哪裡敢說『反』字?」
「你、你……」
「恭喜叔友啊。」我笑道。
半月後,大道上人越來越多,往來的公家車馬也不少。邱濤不再擔心韓廣紅來硬的,漸漸放肆起來。
不是韓廣紅是誰?
出了遼東路后兩日,我碰上了貴人。
「哪的?」
一直到吃飯我都沒說一句話,他也覺得無趣,訕訕走了。那個扶我的,見我腿腳不便,幫我拿了飯菜。
「是,大人。」那張捅略微一頓,道:「當日末將隨大將軍過了綠鴨江,久等明可名部不來,遂以平倭事急從權,先行發兵入南高濟。其時烏嶺山口已經陷落,春川山口陷落在即,陳將軍命大軍疾行救春川口。我軍攻下春川口之後不久,倭奴援兵大至。陳將軍遂命全軍退出春川口,在山口外伏擊倭奴,大獲全勝。此支倭奴便是日後進犯漢平的,當日已經給我軍殺得殘了,不知明可名後來如何報的倭軍十萬!」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是說「禮」還是「理」,不過心中挂念著家裡的兩位嬌妻,也沒心思和他搭話,也就閉口不語了。
我知道自己已經寒邪入體,整個人時而如同火燒,時而如墜冰窟,嘴唇乾得像是要裂開一樣,即便舌頭上也沒有一絲口水,想舔也舔不成。
「韓將軍,沒多少路了,囚車也顛不壞我。」我掀開車簾,對韓廣紅道。
「哼。」邱濤從鼻孔里回了一句,夾馬往前去了。
「先生,這一路上強人盜匪不少,卑職也是為這位大人考量,保護好先生。否則先生若是被強人劫了,他也討不了好。若是強人一不做二不休,連這些豬狗統統殺個乾淨,這大路通天,也沒人看見!」韓廣紅冷聲盯著邱濤。
「想開點?我早就想開嘍!在牢里的這幾年,我什麼事沒想開啊,呵……當年也存了點黃白之物,聖上也是仁主,囚了我卻沒有抄家。也沒多久了,再過個三年我也該能出去,若是碰上大赦天下恐怕還能早些。」
天亮之後,有人給我倒了一碗稀飯,雖然裏面只有一些野菜,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並且為灑在外面的飯菜感覺可惜。
我道了謝,又道:「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瘦馬打了個響鼻,吃力地拉動囚車。車輪壓過碎石路的尖叫在夜空中傳出老遠。我閉著眼睛靠在柵欄上,似乎見到了章儀當日持劍相逼,也似乎聽到了芸兒當日在夜風中唱著:「大河滔滔,江水泱泱,縱是九曲東流,亦道不清可憐哀腸……」
「是呀。」他嘆了口氣,「當日從山南回京之後,我便放了外任,是廣南路巡風使。老實說,的確是個肥缺,暗裡的那些油水,呵呵,可說是撈得盆滿缽滿的。而且巡風使回京之後,聖上都會親自接見三日,聽取民風。在我們御使台,做過幾路巡風使之後,便有望入台閣了……唉,當年多風光啊,怎麼就會一時鬼迷心竅?」
我搖了搖read.99csw.com頭,沒理他。
「明先生!」韓廣紅快步上來,一隻大手握住柵欄。
第二天天微微亮時,我再次被顛醒,發現開始下雪了。瑞雪兆豐年,若是此時我不是身在囚車,一定會歡欣鼓舞,甚至放學生們一天的假。給文人說起來,受了大冤六月都會下雪,不過就我目前的狀況而言,也可能是老天爺落井下石。
韓廣紅握住了我的手,聲音居然有些哽咽,道:「先生怎麼落得如此田地?」
兩人架著我走了,我的雙腿無力地拖在地上,磨得生痛。
韓廣紅登時紅了臉,道:「說來還真不好意思。打高濟時,立了些雞毛蒜皮的小功,就調入李將軍帳下,統領建安營。」
「就是他嗎?」都察院的值星官比大理寺的和藹許多,不過不是對我。他打量我就像是在打量一件物事一般。
我看看大路,只有些許平民偷眼相探,章儀和芸兒並沒有出來。雖然心中不忍,但思索再三還是對邱濤道:「邱大人,咱們這就走吧。」
「先生怎能如此悲觀……明先生到底犯了什麼王法!」韓廣紅後面半句幾乎吼著喝問邱濤。
我聽說是太后要審我,心中疑雲叢生,當下不及細細思索,唱喏又道:「至於見死不救,我實在無言以對,因為此言差之差矣!我在高濟,自始至終,沒有見過陳將軍的將旗,想救也不知去哪裡救啊。」
「嘿,果然是你。我剛才見你腿腳不便,心裏就在說:可別是明可名。還真是你!你倒是變得多了,沒幾年功夫連頭髮都白了。」他低頭自顧自說著。
天色未亮,我被寒露凍醒,傳來一陣腸鳴。就著篝火,我看到那個饅頭還卡在柵欄根上沒晃掉。四周瞄了一圈,就連守夜的兵士也都迷迷糊糊打著盹。我慢慢往饅頭那挪了過去,卻因為帶著枷板無法把饅頭揀起來!
邱濤眼見勢變,也慌了,支支吾吾說了些自己也是奉命辦事之類的廢話。
「先生……」韓廣紅拍了拍我的手,一時無言。
「余大人此言差矣。我一心為國為君,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地,黑便是黑,白便是白,如何顛倒了?至於陳將軍,他以我大越五萬子弟性命作兒戲,恐怕他日列祖列宗靈駕之前,是他無顏見我吧!」
「兄台是……」
「先生莫要取笑了,高濟一戰,我部只是牽制防禦,哪像先生統領大軍橫掃南北。開始我們還有些不服氣,後來一過臨津江才知道先生打得狠。當時真的是打出先生旗號便有人投降不戰……李將軍當時嘆口氣說:『老夫打三十年仗,還沒明子陽三年之功』。」
張捅突然指著我罵道:「就是他!貪了陳將軍的武功不說,還見死不救,曾在清平停軍不進旬月,我禁衛軍倖存之人,人人可以指證!」
芸兒儀妹,恐怕今生再無緣陪你們聞長空鶴唳,還好剎那芳華卻已經賞過了……我不爭氣地又流下兩道濁淚。一晃一晃間,囚車已經穿過漆黑的城門大洞,往南走去。
值星官應了一聲,對左右差役道:「秤了體重送酉字九號監。」
天下都道我是賣國賊……
他突然笑了,笑了很久,方道:「你在遼東都能給人查出來違制,也真他媽的白混了。我可不同啊,我是天子腳下撫了逆鱗。真他媽的,滿大街都是違制的車馬,就他媽的偏偏查上老子的了!」
「您是……」
我猜他是在賺我口實,好編織罪名,道:「大人吉人天相,不測便可知前途似錦。草民重罪之人,恐怕測了不祥。」
「我討了三個老婆,又娶了九個妾,被小人暗中捅了一刀,說我是有心攀比大內的三宮九院。聖上早就看我不慣,先賜了個寶文閣的閑職,然後把我打到這裏來了……」
倒是離我四塊磚遠的一個中年人,冷聲哼了一記,陰陽怪氣道:「這種地方,還講禮嗎?」
「就要入京了,若是明可名不在囚車裡,恐怕韓將軍也難做人!」邱濤大聲道。
我看他只盯著天花板,也跟著發起呆來。
「你為何不反?」邱濤突然問我。
「末將正是。」
一隊九_九_藏_書大越兵馬從我們旁邊穿過,邱濤怕惹麻煩,讓人停靠路邊。我抬頭看到軍旗上綉著個「韓」字,正思索著那是哪位將軍,那邊已經有兵士嚷道:「那囚車裡是什麼人?」
車裡,韓廣紅置了酒菜,又多鋪了兩床墊被。我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終於還能喘口氣。沒怎麼說話敘舊韓廣紅便退了出去,讓我好好休息。我從下午足足睡到第二天天明,雖然還是有些頭暈體虛,不過死是死不掉了。
「陳將軍已經殉國,你現在如此顛倒黑白不怕死後無顏見他么!」余之寧喝道。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過往之事慢慢浮現在我腦海中,我似乎有了印象,的確有過這麼回事。
「哈,哈哈,哈哈哈。」我乾笑道,「他禁衛軍倖存之人有多少?我元帥府歸國兵士又有多少?他們人人都可以指證我,我的麾下自然也人人可證明我的清白!陳裕本就是一介莽夫,空口兵法,不知用兵,我不齒評他功過,若說高濟戰事,首級自然可說明一切。請問衛尉,貴部斬敵多少?俘虜幾人?」
突遭驚變,我也沒什麼胃口,掉了便隨它去吧。不過一直到了晚上,他們也都沒再給我飯食。我也可笑,居然自高身家沒有問他們討,餓著肚子過了一夜。
我沒聽到韓廣紅怎麼說,想必是氣得不成。
車隊又開始走了,這次是往東。
他瞪了我一眼,又繼續道:「後來陳將軍再克春川口,與長古川隆二攻殺七陣,打得他節節敗退。不過那倭將也是倭國名將,不曾有過敗績,到底不是庸將,陳將軍苦無後援,終於被切斷了糧道,以身殉國。」
「嘿,當年我被你們御史參劾得頭也不敢抬,怕是連兄台的臉都沒見過。」我苦笑道。
我頓時有了力氣,往柵欄那裡挪去。
我心頭微微一顫,道:「這陳年舊事莫非也要拿來這裏說嗎?我尚記得聖旨中隻字未提高濟事。」
他吐出嘴裏的稻草,朝我挪了兩步,又問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我怎麼沒見過你?哪一科出身的?」
囚車有兩種,一種是人犯站著,露出一個頭在外面。另一種是人犯跪著,同樣頂上有個洞,把頭卡在外面。如此設計,自然都是為了防止人犯逃跑。好在他們想得周到,知道我怎麼也跑不掉,也就沒有硬讓我把頭卡在外面。
韓子通身邊一人,我也認識,是御史中丞余之寧。他也拍了驚堂木,喝道:「強詞狡辯!若是你本身無罪,誰會欲加之罪害你?莫非你不知道無風不起浪?」
我見莫言凡聲聲嘆息,心中好奇,問道:「莫兄到底是踏錯了哪一步呢?」
「哦,」我應了聲,學著大理寺老臣的語速,緩緩道,「這個恐怕是韓大人錯了。按兵不動……我依聖旨,過了元宵誓師離京,日日行軍,過了綠鴨江。到達高濟境內之後,幾番急行軍,終於搶在倭奴寇犯漢平前組織軍民布下陷阱。漢平之後,無法聯絡陳將軍,我軍又是匆匆南下,當中休整乃是迫不得已,絕無按兵不動之事。再說見死不救……」
邱濤知道我在軍中的根基,含糊答道:「等閑一個小賊。」
「先生好些了嗎?」韓廣紅端著湯藥進來,遞到我手上。
「咳咳,」韓子通打斷了老人的長篇大論,「明可名,既然你死不認罪,本官就一一列屬出來,看你如何狡辯!其一,按兵不動,見死不救,以至左金吾大將軍陳裕身陷敵陣,捨身成仁,你,知罪否!」
「你那兒不是還有么?吃完了再給!」他一指車板上的凍饅頭,走了。
「明可名,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大理寺的那個老臣悠悠道:「聖旨中的斥責只是聖天子一時之氣,並非依法告訴,我等三部乃是依國法追究你的罪過,此二者不能混為一談,你可明白了?」
他驚醒了幾個睡得不深的兵士,當即有人上來來開他。
那人又咬著我問了些廢話,我索性也閉起眼睛,不理他。
那衛尉說著便撲上來打我,兩旁的差役急忙把他拉開,不過我還是被他踢中一腳在肩頭,痛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