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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盧卡!」她笑起來,「他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才會亂來。當他酒醒的時候,我就是魔鬼的後代了。」
我們都聽到了下面傳來的正門被推開的聲音,不約而同地感到一陣恐懼,開始慌忙地熄滅身邊的蠟燭。要是這時有人走進來……我怎能讓自己冒這麼大的險呢?
我現在還能看到它:畫面上的線條如神來之筆,再現了佛羅倫薩的壯麗景觀,前景的地上放著擔架,上面躺著一個女孩,兩邊站滿了圍觀的人群。這些圍觀者惟妙惟肖;他們都是佛羅倫薩的血肉之軀,他們的臉上或良善、或平靜、或倔強的表情,無不栩栩如生,直如天賜之作落入凡間。但畫得最出色的還是那個女孩。她能一下子就抓住你的目光,不僅因為她處於整幅作品的焦點,更因為她的柔弱可人。
上絲質衣服。我把燈放在她的左邊,這樣投射出來的陰影最接近白天的效果。這些竅門都是我從切尼尼的書上學來的。雖然他早就死了,但卻是我最親近的老師;我在他身上學到了對聖經的熱愛,利用經文的內容來練習畫畫。可是我仍然看到自己畫藝有限,我十分絕望。除非我找到一個老師,擺脫這種自學的狀態,否則我只能永遠原地踏步了。
後來我們玩累了,在她的幫助下,我擺放好文房四寶,準備給《天使報喜》中的聖母畫
「是啊是啊,但我想學得更多,我想畫色彩畫,就像你這樣。」突然之間,好像把這個告訴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那很可怕嗎?如果我是一個有天分的男孩,也許我已經在跟著一個大師學畫了。那樣我也會知道如何給這些牆壁增添光彩。但恰好相反,我一個人在這屋子裡孜孜不倦地學習,我的父母卻在忙於給我找一個丈夫。他們最終會把我交給一個有聲望的人,之後我將搬到他那兒去,替他操持家務,替他生兒育女,然後像掛毯上的一縷蒼白的色彩一樣,黯然消失在他的生活中。同時這個城市將會充滿了藝術家,將光榮獻給上帝;而我永遠都不知道我是否也能做到。儘管我不如你才華橫溢,畫家,可是我的願望和你一樣。你得幫助我,求求你。」
「讓那個皮包骨的傢伙給我畫像?」她有意看著我,「你在想什麼?」
現在他轉過身來,在燭光中面無血色地看著我。但他沒有反擊。「我知道你夜裡都幹了什麼,先生。我看到你離開屋子,我哥哥,托馬索提到read.99csw.com過。我想爸爸要是發現他的小禮拜堂畫家整晚在城市的貧民窟鬼混,可能會很生氣。」
無論如何,我終究說出來了。我等待他取笑我,或者用其他無數種方式嘲弄我。但他只是沉默,我變得像剛才我們兩個都在黑暗中那樣害怕起來。「我跟你說,那不是一番對上帝的表白,先生,因為他已經知道了。」我安靜地說,「那話是對你說的,你總得有點表示吧?」
聽著傳來的聲音,我知道他邊說話邊走近樓梯間,更近一些有扇門開了,托馬索一定等他等得睡著了。他們的聲音混在一起,接著另一扇門關上了。安靜了。
「啊,別動。你要是動了,我就沒辦法畫好裙褶了。」
我只見過一個妓|女。感恩橋和老橋並列,是佛羅倫薩城內少數跨越亞諾河的橋樑之一。因為被洪水沖壞而封閉了,我們只好改道老橋。那時正值黃昏。盧多維喀走在我和普勞蒂拉前面,瑪利亞跟在後面。我記得我們經過一個制蠟店,店門洞開,裏面光線很暗,不過後面有一扇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河面和落日。一個女人側身坐著,雙乳坦裎;有個男人跪在她兩腳之間,頭埋在她的裙子里,好像在朝拜。她很可愛,昏黃的陽光照在她的身體上;那一刻她剛好扭過頭,朝街上看來;她肯定看到我在盯著她。她微笑著,似乎很……很享受。我看得心像鴿子般怦怦跳著,趕忙把頭別開。
「誰告訴你的?」
現在想來,我多麼希望自己有勇氣把她畫成聖母,不為別的,就為那皮膚煤炭般的黑色光澤。城裡仍有人對她的膚色大驚小怪,每當我們一起從教堂回家,路上總有人半是入迷、半是憎惡地對她指指點點。不過每次她總會怒目相向,直到他們住口。對我來說她的皮膚一直光彩照人。
「我先走了。」回過神后,我說,我的聲音因為害怕而變得乾澀,「在你聽到我的房門關上之前別離開這兒。」
他的表情。可是我太年輕了,也太急切了,以致等不及他回答,便開口說:「你還不知道嗎?我們是盟友啊,你和我。如果我想傷害你,我只消告訴我父母,第一次見面的那個下午你怎樣襲擊我就夠了。」
她不屑地說:「我還沒見過對女人感興趣的修道士。他很守清規戒律。」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因為再清白的男女在一起也難免瓜田李下之嫌。九*九*藏*書
「你說得對。不過我記得有一次,他看著你的時候可夠色迷迷的。」
我的胃又痛起來了。媽媽的衣帽間有個藥箱,裏面有一瓶促進消化的藥液;要是我服用一些,也許會緩解疼痛。我離開房間,一步一階,悄悄地走下樓梯。當我轉向媽媽的房間時,被一些東西吸引住了:在我左邊,從小禮拜堂的房門下露出一束跳動的火焰光芒。小禮拜堂在僕人的生活區中,那地方只有在爸媽的陪同下才能去。我現在已經記不得,這個念頭究竟是約束了我還是刺|激了我,讓我走了進去。
「你什麼都不懂。」他說,聲音低沉而痛苦。
我熬到深夜,一邊吃著從廚房裡偷來的牛奶布丁(家裡的廚子知道我貪口腹之慾,經常從廚房偷點東西出來巴結我),一邊和伊莉拉下象棋,要是贏了,就可從她口裡打聽到一些小道消息。這是我惟一能贏她的遊戲。她善於玩骰子和紙牌,不過我懷疑她經常耍花招,而不是技巧高超。
我咧嘴笑著說:「他們為什麼不在街上將你剝光呢?你在陽光下一定光彩照人。」
「我在走廊看到燭光。你在幹什麼?」
「我爸爸,」黑暗吞噬了我們,我低聲說,「他剛從市政廳廣場開會回來。」
「你認為他對女人沒多大興趣?」
「我,我不知道呀。我覺得他喜歡美女。」
我為她的美貌感到吃驚。如果柏拉圖是對的,那麼一個毫無德行的婦女怎麼會如此美貌呢?菲利波的情婦在給他當聖母像模特時,好歹還是一個為上帝服務的修女。何況她此後也還為上帝服務:她的畫像召喚著其他人做祈禱。對了,她很漂亮。在菲利波的畫作中,最出色的就是她的臉了:眼睛明亮,神情平和,優雅大方地履行她的職責。我喜歡她,甚於喜歡波提切利的聖母像。雖然菲利波修士是他的老師,但他選擇的模特是另外一種風格,眾所周知,那是朱利亞諾·梅第奇的情婦。他畫的仙女、天使、古代女英雄,甚至聖女,都有著這
「呸!他們懂個屁!托馬索愛他自己勝過一切;而盧卡,只要是個女人的身體,他就目不轉睛了。」
「你確實是。別動!你這麼動,我怎能畫好那個身影?」
「年輕的修道士都怕美女!對他來說,我只是他要畫的顏色而已。」
「好吧。看看你知道多少。」第一次有比她更新的小道消息,我得意地說,「我聽說他夜裡和一九*九*藏*書些靈魂甚至比你的皮膚還黑的女人鬼混。」
「要是我讓一個真正的畫家畫像,我口袋裡一定裝滿了弗羅林。」
「那你為什麼總是不讓我和他接觸?」
「我全部的要求只是讓你看看我的畫,告訴我你的想法,不要對我說謊。如果你完成這麼簡單的事情,我什麼都不說。而且,我還會保護你,替你擋住我哥哥。他可比我惡毒得多……」
「你為什麼這樣瞧不起我?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嗎?」我吸了一口氣,「可是在我看來,你了解女人的法子多著呢。」他停了下來,雖然沒有轉身或者其他任何動作表示承認我的話。「我是說……我指的是擔架上的女孩。我想知道為了讓她躺下,你付了多少錢?」
「這隻是相對於你移動棋子的速度來說吧?你要是讓一個真正的畫家畫像,可得一動不動,坐上好幾個小時呢。」
妓|女們自己都足夠小心。她們有一套行為規範,比如她們戴著手套、系著鈴鐺,帶著用來調情的道具。當然,這隻是默認的行規。每次伊莉拉從外面回家,總會帶來這樣的故事:有官員上前盤查某些婦女,因為她們穿著皮衣,或者使用了銀紐扣。不過那些婦女總是很聰明地在字眼上下工夫:「哦,不,先生!它不是皮的,它只是一種看起來像皮的布料。這些?這些不是紐扣。您看看,這兒可沒有紐扣洞。不如說是夾子。夾子?是的,也許您沒有聽說過。佛羅倫薩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當然會有這些新奇的玩意兒,是吧?」不過據說這種狡辯對那些新任官員不起作用,於是世風又變得樸素了,而那些法律條文的盲點繼續保持不變。
「我們的畫家怎麼樣?媽媽說我們家的小禮拜堂將會畫上亞歷山大的聖女加大利納的故事。那樣就有足夠的空間來畫你了。他沒有和你談過嗎?」
他咕噥了一下表示同意。他點燃了旁邊的一支蠟燭,蠟燭在下面將他的臉照亮。他將其抬高,然後遞給我。我們的眼光在燭焰中對視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們是否就算達成了協議。我匆匆朝小禮拜堂的正門走去。在門邊,我回頭望見他的側影被拉長了,投射在牆壁上,他伸手將祭壇牆壁上的畫紙收起來,雙臂張開,像極了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
一陣風吹動燭光,照亮了祭壇後面那堵牆,但光線隨即收縮,逐漸暗淡,直到最後一支蠟燭也被熄滅。我等著,然後把門從身後關上九-九-藏-書,在砰的一聲把它關上之前,故意讓門樞發出聲響。不管我是誰,他一定認為我已經離開了。
「你畫畫?」他輕聲說。
「除非我認為你墮落到舉止不端,像我那天那樣。」他安靜地說,「好比現在我們這樣站在一起。」他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吹滅蠟燭。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從我身邊滑走。
我知道他聽進去了。他沒有發笑,也沒有把我趕走。可是他能說什麼呢?人們能對我說什麼呢?我即使在絕望的時候,也是如此傲慢。
我開始走近他。我本來就善於在夜間躡手躡腳地走路,現在又赤著腳,儘管這樣,還是被他發現了。他像動物在夜間嗅到了異動,猛一抬頭,喊道:「是誰?」他的聲音凄厲,把我嚇得不輕,雖然我知道與其說他出於憤怒,毋寧說他出於害怕。
過了一會兒她走了,我的肚子咕嚕咕嚕地鬧騰起來,難道是因為吃了太多的牛奶布丁?夏夜的悶熱讓人頭暈,我想起了普勞蒂拉。她也是這般肚痛嗎?再過四五個月,她就要把孩子生下來了,那意味著什麼呢?由於伊莉拉的飛短流長和哥哥們的粗魯無禮,對於性行為,我大抵比同齡的女孩知道得更多。但那究竟是怎麼樣的我仍一無所知,更不知道嬰兒是怎麼出來的。不過我能從媽媽焦慮的程度來判斷事態的嚴重程度。我的肚子又感到一陣劇痛,好像有人用拳頭在搗我的腸子。我從床上爬起來,四處走走,試圖減緩疼痛。
那時我想他可能會哭起來。雖然他的畫筆得到上帝的眷顧,可是在應付我們這個城市的狡詐時,他就顯得太嫩了。
「哦,可是我已經求他了。他將你派來給我!」他的臉在燭光中轉過去,所以我看不到
我們在黑暗中站了好長一段時間,四周死寂般沉靜,我甚至能聽見自己咽下唾液的聲音。最後,一點針孔般的火光在燭台那邊亮起來。我看著黑暗中的蠟燭一支一支被點燃,直到整個祭壇的後壁搖曳著橙色的舌狀光芒。他的身影處在半圓形的燭光包圍中,也清楚起來。
「我哥哥。」
個模特的痕迹。你會覺得波提切利的聖母屬於每一個看著她的人,菲利波的聖母只屬於上帝和她自己。
「你自己紋絲不動地站在這兒試試!我的手越來越重,還很痛。」
蠟燭芯的殘焰好像螢火蟲一般,在黑暗的包圍中閃爍著。我們靠得很近,他呼出的氣噴在我臉頰上。我周邊滿是他的味道,又熱九-九-藏-書又酸,我的胃突然感到一陣不適。如果伸出手,我就能摸到他脖子上的皮膚了。我朝後退開,好像他燙傷了我一樣,將一根蠟燭碰翻在地上。那聲音十分恐怖,要是早一會兒那就……
「哦,」我深思了一下,說道,「你已經很了解這個城市了。你是怎麼做到的呢?你是怎麼做到讓我一下子就能看出她已經死去的呢?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可究竟是哪根線條表現了這個?告訴我吧。我畫身體的時候,總是無法把睡著和死去區分開來。多數時候,他們只是閉著眼,但看起來和醒著一樣。」
我的視線越過他,望向陰暗的禮拜堂;這兒和其他地方一樣,隨著年歲漸增,它的牆壁當然會聽到一些更糟糕的話。
我走到光線所及的地方。他臉上有燭光投射出來的影子,眼睛閃爍著,像極了黑暗中的貓兒。我們均沒有穿著會客的衣服。他沒有穿束腰外套,內衣敞開,所以我能看到他的鎖骨,以及鎖骨下面光滑赤|裸的肉體,在燭光下閃著珍珠般的光芒。我則神情獃滯,穿著一件皺皺的無袖襯衣,頭髮披散在後背。他替我畫畫時我聞到的那股味道還在,飄蕩在我們周圍。哥哥們管它叫什麼來的?下賤的陰|道臭味?可是如果伊莉拉是對的,如此害怕婦女的這個人怎會這麼憔悴?說不定他是來這兒懺悔呢?
「如果你需要幫助,你應該請求上帝。那是你和他之間的事情。」
我看到他身後有塊紙板,豎在祭壇東邊的牆壁上,那是濕壁畫的整幅草圖,主要輪廓被特意標出來,以便能夠用炭筆將其畫到牆上去。這些都是我從書本上看到的,對他來說卻是家常便飯。看到他的技藝,我幾乎想哭出來。我知道我不應該在這兒。不管他是否放蕩淫|賤,要是這個時候被人發現,我們的生活將會變得慘不忍睹。但渴望和好奇戰勝了恐懼,我從他身邊走過,更仔細地看著那幅畫。
那畫家總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我想到他才華橫溢,想到他畫我靜止的雙手,他把它們畫得那麼平和,那麼富有靈性;我又想到他在老橋上蹣跚行進,哥哥一夥站在他前面。我努力不去把這兩幅畫面聯繫起來,可總是做不到。雖然伊莉拉表示了懷疑,可他完全有去過那裡的可能。老橋是個聲名狼藉的地方,入夜之後,老橋兩邊的城市變成一座迷宮,黑暗遮蔽了所有的罪惡。
「哈,他們會怎麼對待我的裸體呢?」
「我在工作。」他粗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