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剛剛騎馬回來。我……我想他們在會客室吧。」

「因為她給我這樣的感覺。也許盧卡會覺得有必要把你的行為供出來。」

當然，你忙著擺弄自己的衣服，我想。這時我注意到他腰間系著那條被當成結婚禮物的銀帶，我的肚子好像重重挨了一拳。「不過我很吃驚，你怎麼老不在家呢？我還以為這些天來，這座城市對你沒有吸引力了呢。」

他們帶著憐憫和輕蔑，看著我，突然間，我的魯莽、我的勇氣、我那畸形的自信統統都消失了；現在我意識到它們從我自己造成的傷口中汩汩流失了。他們的恥辱怎麼會變成我的呢？

我的丈夫立即轉過身來，從他的情人身邊走開，圓滑地朝我走來。「我的寶貝，你可回來了。你姐姐好嗎？」

我安靜地推開門，他們看上去很隨意，站在敞開的壁爐前面烤著火，靠得很近，雖然沒有彼此接觸。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一對在取暖的好朋友呢，但在我看來，他們就像兩根燃燒的木頭，劈里啪啦地發出曖昧的火焰。

托馬索顯然注意到新頒布的法律，打扮沒以前那麼花哨了。他還沒滿20周歲，不能完全算是成年人，但這樣的年紀，在法律上已經足夠承擔更嚴重的懲罰了。好像是昨天吧，普勞蒂拉跟我說起威尼斯的故事，她說在那兒，犯了雞|奸罪的青年男子會遭到黥劓之刑。這可是懲罰妓|女的措施，既符合他們倒陽為陰的身份，又能讓他們不再虛榮。過去那麼多年，我和托馬索雖然時有爭執，但對他從未有過如此殘忍的想法，現在這個念頭讓我害怕起來。

於是又陷入了沉靜。我看著我的丈夫，他看著我；我朝他微笑，但他沒有回報我以微笑。

「別擔心，」看到我的憂慮，普勞蒂拉低聲說，「她不是佛羅倫薩人，幾乎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

「猜猜他給她帶來了什麼出生禮物？一本薩伏那羅拉佈道用的書。太荒唐了，直接從印刷廠那兒拿來的，你想想，還有一些正在印刷呢。他說過去幾個月，書店大街那邊新開了好幾家印刷廠，全部是印刷這本書的。你記得媽媽說過嗎？去買那些印刷的書是很粗俗的。詞語的美麗……」她有點記不起來了，結結絆絆地說。

「很胖，胖得厲害。」謝天謝地，我還記得這句話。

不過既然rｅａd•9９cｓｗ.com他可以離開，我也可以。次日，我留了張字條給伊莉拉，自行探訪我姐姐去了。

「我告訴你，他不會出賣我。」他情緒激動地說，「再說，他也是一知半解。」

「對不起，丈夫。」我看著他，說，「我好像忘記了我們的交易了。原諒我，我要回自己的房間了。歡迎光臨，哥哥。我真的希望你們在一起會覺得快樂。」

她讓我抱起小外甥女，這個蜷成一團的小孩在我懷裡嚶嚶哭著，直到乳母將她抱走，把乳|頭塞在她的嘴裏，她這才不哭了。她像小羊羔般地吮吸著，發出貪婪的吮吸聲和吞咽聲。普勞蒂拉自己奶水充足，卻安詳富態地在一旁坐著。

我承認確實是。不過我去做客那天，普勞蒂拉只抱了她兩三次；過不了幾天，嬰兒會被乳母帶到鄉下去，她一直忙於為她們整理行包，我不認為她女兒的誕生會給她的生活帶來多大的不同。至於毛里其奧，這麼說吧，從為數不多的見面判斷，他對此十分厭煩。不過，男人自有國家大事要處理，這可比照料嬰兒重要多了。何況她只是一個女嬰。

「哦，我又不用離開這座房子，在這裏，我要什麼有什麼。」

「那是。對了，說到鬥士，你最近見到盧卡了嗎？」

它整整肆虐了兩天兩夜，風雪很大，甚至在白天，人們也很難看清街道的另一邊。雪停的時候，城市已經改頭換面了：街道更像是田地的阡陌，雪覆蓋了很多屋子，直埋到第二層。

他警惕地抬起頭，「不。你怎麼這麼說？」

「我會好好休養，等我身體恢復了，我們準備再生一個。」她臉上帶著靦腆的微笑，說道，「毛里其奧希望我們生下一大群兒子，成為共和國的頭面人物。」

「非常樸素，」我說，「不過世界也變得樸素了。我很奇怪他們怎麼沒有告訴你。」

「他想得美。」我說，「要是你快點生下來，他們也許來得及成為上帝的新鬥士。」

我搖搖頭。

「這麼說吧……」他迅速瞟了柯里斯托佛羅一眼，說，「我並非真的……」他聳聳肩，住口不說；顯然柯里斯托佛羅曾要求他忍讓我。

雖然她也許會為浮華的時髦入迷，但她不蠢；我相信我的姐姐最近在教堂聽了他激|情洋溢的佈道之後，也和我一樣，感到既奇怪又害怕九九藏書。不過結婚和為人之母的快樂迷糊了她的頭腦。「你是對的。」我平靜地說，「不管怎樣，在你教英露茗娜塔識字之前，我會送你一些手抄本的。」

想到那天在教堂廣場前面的人群，我可認為他們的舉止和魔鬼差不多。我朝乳母看了一眼，她正看著英露茗娜塔，英露茗娜塔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也是新政府的追隨者嗎？在那些日子，說話的時候可得提防一些。

然而我會出賣你，我想。我們之間的火氣越來越大，我甚至能感到它從喉嚨里噴出來。我看到在屋子的另一邊，我的丈夫（我們的丈夫）變得焦躁起來。托馬索又看了他一眼，這次他的眼光慵懶，透露著默契、甜蜜和慾望。當我在哄著姐姐的孩子、整理她的襁褓的時候，他們彼此在擁抱，我不在家給他們帶來了值得慶祝的方便。現在，這裏也許是我的家庭，但這一刻我就像個第三者。這讓我覺得心如刀絞。

「她走了之後呢？你會怎麼辦？」

我熬到深夜，腦海里反反覆復想著媽媽的罪行和畫家的罪過。她怎麼可以這樣出賣我？他創作這幅畫的目的是什麼？我坐在卧房的窗口，比起我還是爸爸家裡的處|女的時候，窗外的城市現在對我來說更加遙不可及了；我很奇怪，為什麼我的生命旅程就是這樣從充滿希望到絕望？就在我坐在那兒的時候，一片雪花從黑暗中飄進窗戶。在這座城市裡，下雪可是稀罕的事情，我被迷住了，渾然忘我地站起來觀望。就這樣，我見證了一場大風雪的來臨。

「我告訴你，她這是在胡說八道。」托馬索痛苦地說，「她從不原諒別人的錯誤。」

「你哥哥托馬索在這裏。」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想，反正我覺得她看我的眼神相當敏銳。

「好吧，我來告訴你，他可改頭換面了。兩天前他來看英露茗娜塔。你喜歡這個名字嗎？就像天空中的一束新光芒。他說這個名字和我們的時代很相稱，上帝保佑這個我肚裏的果實。」她笑起來，「想像得到我們的盧卡會說這種話嗎？告訴你啊，他看上去很可怕，他的鼻子在巡邏的時候被凍得發紫。他把頭髮剃掉了，像個修道士。不過我聽說，還有些更年輕的男孩看起來像天使呢。」

我搖搖頭。「哦，我認為你比我更加心胸狹隘，先生。」我越九九藏書來越無法控制自己，尖酸地說，「你知道我們，柯里斯托佛羅和我怎麼談起你的嗎？難道他沒有告訴你嗎？實際上我們經常談起你，談起你的英俊，也談起你的愚蠢。」

過了一個星期，雪花開始變成溜滑而危險的黑冰，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沒有人會走出家門。冬天的黑暗開始滲透我們的靈魂，糟糕的天氣似乎不會結束。白天長得令人難以忍受，而且天空黯淡無光；我丈夫因為和我哥哥分開，變得越來越不耐煩，不久之後，他的渴望取代了禮貌，竟然離我而去，整夜待在自己的書房中。他沒有陪著我，讓我十分難過，簡直無法忍受。終於，在一個早晨，他不顧天氣，離家出走，直到夜裡都沒有回來。

不久這天氣就開始影響到我們的生活了。我丈夫的屋子漏風，待在裏面簡直和待在街上差別不大。不過我知道這麼說是很蠢的，因為有些人真的在家裡被凍死了，而我們，至少還能在面前生起一堆火，溫暖雙腿，儘管後背發冷。

「我現在終於知道女人是怎樣練成的了。」她嘆氣說，「但要是夏娃讓我們免受一些生育的痛苦就好了。也許你不會相信，我覺得那比絞刑更加痛苦。上帝對聖母真是特別憐憫，減輕了她這種特別的負擔。」她拿起另外一顆糖放進嘴裏，「不過，你看看她。爸爸乳白色的布料做成的襁褓是最漂亮的了，不是嗎？看看吧，這些都是你將要碰到的。她是一件偉大的作品，比你的全部畫作更加偉大，是吧？」

接下來，我們各自在屋子裡坐下，情形有點古怪。柯里斯托佛羅坐在一張靠椅上，我坐著另外一張，托馬索坐在長沙發上：丈夫、妻子和妻兄，他們都是佛羅倫薩最有文化的上層人物，多麼迷人的一個家庭群體。

「普勞蒂拉很惦記你，」我對托馬索說，「她說只有你沒有去探望她。」

「原來如此。你生來靈魂純潔，準備投奔上帝；然後你這個可惡的妹妹出世了，使你覺得羞恥，因為你無論學什麼都比不上她；於是你轉而討厭所有女人。她就這樣把你送上了成為一個雞|奸者的道路。」

「盧卡？不，他只是喜歡戰鬥。這是他的樂趣所在。」

「不會，他似乎更願意將它們拍賣出去。」

「你好，托馬索。」我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一定很古怪，因reaｄ.9９cｓｗ.ｃｏｍ為我幾乎不想說出他的名字。

但我無法停下來，我轉向他說：「當然，我們用不著那麼直白地說，是嗎，柯里斯托佛羅？不過每當我讓你發笑，用的是某些睿言慧語，或者對藝術品獨到的觀察，而非愚蠢的挑逗或者雙眼放電……每當我看到你的眼睛因為我們的對話放光，你就不會再想著他的身體……我就會認為我獲勝了。如果不是為上帝，至少也是為人類獲得了勝利。」

薩伏那羅拉在談到婦女的時候是多麼聰明啊！除了服從，一個妻子最好的品質就是沉默。不過，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妻子，你可得有一個真正的丈夫。

幾天後我才回家，冰雪開始融化了。

柯里斯托佛羅看著我轉身走向門口。他沒有跟著我，他也許應該說些什麼，但他沒有。把門關上的時候，我想像到裏面的情景：他們久別重逢，像但丁筆下的竊賊和毒蛇那樣緊緊糾纏在一起，直到我再也分不出哪個是我丈夫，哪個是我哥哥。

我注意到乳母眼裡輕微地閃爍著光芒，她把孩子從乳|頭抱開，孩子發出不滿的哭喊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接下來直到離開，我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

「媽媽說你很好，只是沒以前高貴了。我看你確實有些樸素。」

「是嗎？」我漫不經心地說，「他什麼時候來的？」

「啊，你記性太好了！就這些，沒有別的了。現在即使是有教養的人也購買印刷的書。我聽說這個已經風靡一時了。想想看，他剛佈道不久，他所說的就被印成書，送到我們手裡了。這樣就算那些不識字的，拿到書也知道裏面寫著什麼。難怪他有這麼多虔誠的追隨者。

「托馬索剛剛說到他們在清理各個修道院，」他溫和地說，「他們把他認為不莊重的藝術品挪走，還清除了各種多餘的裝飾品和祭服。」

普勞蒂拉有點吃驚，不過還是熱情地歡迎我的到來，將我安置在火堆旁邊。我的突然到訪雖然有點蠢，但顯示了和她的親密，她對此十分高興，咯咯地笑著。她的屋子和我的十分不同，不那麼莊重，年份也晚得多，所以很少有裂縫讓冷空氣吹進來。但她家裡還是生起了火。她家裡顯得忙，就像我小時候家裡一樣。和我刺痛的鼻子和發紅的臉頰相比，她看起來暖和而舒適；不過，她雖然已經把孩子生下來，身體還是九*九*藏*書和懷孕的時候一樣胖。

「也許你可以去告訴他們我回來了。不……不要了，還是自己去告訴他們好了。」

他輕輕點頭，對我聰明的推斷表示同意。我得意地瞟了一眼托馬索。

我側身從她身旁走過，匆忙走上樓梯，以免讓她看到我的失態。我丈夫對自己的慾望毫不遮掩，我為他、也為自己覺得羞恥。

「……你走後那天，」她也像我一樣，假裝滿不在乎地說。她也知道了嗎？還是她早就知道？是不是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知道呢？

我顫抖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我丈夫的眼神很冷漠，我驀然發現，他看起來蒼老了很多，或者那只是因為和托馬索的早熟相比出來的。

「好吧，我們各得其所。」我停了一下，說，「媽媽說你沒有在家裡待過。」這次我停得更久一些，接著問，「她知道你在幹什麼，是嗎？」

我們房子前面的街角的雪堆開始解凍，露出一隻被凍僵的狗。它的內臟被切開，黑色的尾巴和活著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有屍蛆在它身上活動了。托馬索的馬匹和柯里斯托佛羅的坐騎並排系在一起。它們身上的汗水反射出閃閃的光芒，任由馬夫幫它們擦洗身體。現在我有種奇怪的直覺，覺得他此前一定已經如此這般服侍過這兩頭畜生很多次了。

「亞歷山德拉。」柯里斯托佛羅在我身後，聲音很細微，我幾乎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他垂下眼睛說：「我知道，我太忙了。」

「然後把每個競投的人列進名單，」我尖刻地說，「你得控制住自己，別想獲得更多的寶貝，柯里斯托佛羅，要不我們會被盯上的。」

還沒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就碰到伊莉拉了。我原以為她會責怪我的不辭而別，但相反，她顯得很高興，甚至有些誇張。

「梅第奇家族的藝術收藏品呢？」我說，「他不會連這些都毀掉吧？」

「他們現在在哪？」

」

「……有一半體現在抄寫者的書法上。」我介面說，「因為抄寫者在書籍中傾注了他們的心血和熱愛。」

我繼續說，「我聽說盧卡加入了上帝的鬥士行列。希望你和他不會成為敵人。」

「你好，妹妹。」他說，他勝利的口吻摻雜著一些害怕。

我丈夫從椅子上站起來。「亞歷山德拉。」他說，這次口氣變得嚴厲了。

但我看到她低垂的眼睛閃過一道光亮，這使我警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