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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胡說!他到處走身上揣個戶口本幹啥?肯定在家裡。」
我幫她把翻亂了的東西收拾好,她坐起來想了想,對我說:「我估計我爸不會把戶口本藏到這些地方,你想想,他肯定知道我們要找機會偷戶口本,也肯定能想到我們必然要在抽屜、箱櫃之類的地方找,他還能把戶口本藏到這種地方嗎?有了,跟我來!」
葉笙楠把她粉紅色的小舌尖吐了出來:「要是你爸知道我們要到我爸辦公室搜查你猜會怎麼樣?」
「你餓不餓?」葉笙楠在後面問我。
葉笙楠拽拽她爸辦公桌的抽屜,說:「完了,沒有辦公桌的鑰匙。」
我媽立刻提醒我們:「你爸說的話不準出去說,記住了沒有?現在正追查反革命政治謠言呢,你們說出去你爸肯定就徹底倒霉了。」
葉笙楠想了想說:「那就算了,等我爸回來你好好給我爸說說,讓他把戶口本趕緊給我。」她喝了一口水問我:「哎,你家今天中午吃啥飯?」
她搖搖頭:「不知道。」
我知道她是故作姿態,也就不跟她多說,兩腿用力,自行車如飛般地朝我家馳去。說實話,要不是得回家取我的戶口本,我立時就會把她拉到街道辦事處領結婚證去。
我媽語塞,咽了口唾液,看看我跟葉笙楠,嘆了口氣沒說話。這是葉笙楠第一次跟我媽頂嘴,我媽沒生她的氣,過了片刻才說:「等你爸回來你爭取主動,給你爸賠禮道歉,說清楚情況,免得惹麻煩,你們別以為拿了戶口本領了結婚證就萬事大吉了,事情還麻煩著呢。」說完后又嘆了口氣。
她到我家蹭飯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家常便飯,她媽也習以為常,說了聲:「沒過門就老跑到人家吃飯,如今這大姑娘真是沒法說。」
「對了,鋪下面,床下面還沒有翻,估計在床下面。」葉笙楠這時候有些狂熱,我卻越來越覺得這樣做不太妥當,葉笙楠如果自己在家裡翻天倒地地折騰倒也無可厚非,我到目前為止還是地地道道的外人,陪著她在她家裡這樣徹底搜查,實在是太不合適。我猶豫了,又不好馬上撤退,就迂迴著敲退堂鼓:「我估計東西根本就沒放在家裡,說不定你爸隨身帶著呢。」
我非常贊同她的意見,教唆她趕快偷,並且自告奮勇要提供全方位幫助。她說用不著我幫忙,偷自己家的東西還不是手到擒來。結果她不但沒有撬開家裡放戶口本抽屜上的鎖頭,反而把抽屜撬出了明顯的痕迹,讓她爸發現了。她爸啥話沒說,把戶口本藏了起來。我讓她再找找,她問我:「你看過《紅燈記》沒有?」我說看了不下十遍,她又問我:「鳩山說過一句話你記得不?」
小林子遲疑不決地說:「你直接打不就成了嗎?」
我吃驚地說:「你爸這麼瘋狂到底要幹啥嗎?」
葉笙楠說:「要是一直到我們都六十歲了才談成怎麼辦?」
葉笙楠把我擋在身後:「沒啥,我找點東西,你別管了,我馬上就收拾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葉笙楠領她媽到我家來串門,葉笙楠給我使了個眼色,我便跟她出來。
我不相信她說的話,可是也沒反駁,這個時候我沒有心思跟她討論這個無法得到結論的問題,我急於結束這場有些荒唐的演出,不管結果是什麼,我最想的就是趕緊離開這座到處貼滿了我爸大字報的大樓。我倒真的佩服我爸了,他來來去去整天在這些充滿了誣衊、誹謗,甚至謾罵的大字報中間工作,居然還處之泰然。
百花是當時老百姓普遍抽的煙,不要煙票,兩毛錢一盒。
「還有啥事?」
她說:「不就是要把你爸打倒嗎,這還用問。」
葉笙楠請教我媽:「阿姨,我也想光明正大,你教教我這種事兒怎麼光明正大好一些?」
她爸有一個好處,葉笙楠整天長到我家他卻並不干涉,也許他算計過來了,剛好替他家省了飯錢。她爸這時候非常起勁地投入到追查反革命政治謠言的運動中,組織了一大批人到處貼大字報,我爸也是她爸攻擊的主要目標。現今回想起來我覺得她爸那個人腦子缺弦,她爸這時候已經混進了市革命委員會,當了個副主任,好賴也算得上副地級幹部了,卻還整天帶著人滿世界刷大字報,自己不給自己長臉,讓人看著還以為他是哪個單位不得志所以要造反的老混混呢。她爸也真能幹,帶著人幾乎一夜之間把整個市委市革委會的牆上貼滿了大字報,牆壁都變得臃九九藏書腫不堪,大字報一層壓一層貼成了千層餅,好像誰給牆壁穿上了大棉襖。葉笙楠她爸給我爸貼大字報,葉笙楠照樣泡在我家,我家裡人也習慣了她的存在,她不在的時候大家同仇敵愾地罵她爸,她在的時候大家誰也不提她爸的名字,反過來是她有時候向我們宣布她爸的重要行動:「我爸他們今天晚上又開會去了,肯定又有新的行動。」
「不給他抽,懲罰他,誰讓他把戶口本藏起來。」
葉笙楠說:「我跟他談了,也問他要過了,他不給我。」
裏面雜七雜八地放著各種票證,有糧票、布票、肉票、副食本、煙票……就是沒有戶口本。葉笙楠把煙票遞給我:「送你了。」
在她身上還真有不達目的勢不罷休的瘋狂,比我當初造反的時候勁頭還足。撬就撬吧,反正是她爸的辦公桌,又不是我爸的辦公桌。
我沒吭聲,說實話,這些獎章獎狀讓我突然對她爸再也恨不起來了。我也沒心思拿我爸跟她爸比較了,我在想,她爸可能是戰爭年代腦子受了傷有病?不然為什麼會跟著造反派折騰,不怕丟了老革命的面子。
我這時候才感到肚子裏面空蕩蕩的,就說:「餓。」
我問她:「你說我們現在該幹啥?」
我真有些懷疑她弱智,或者是她有意裝傻,鬥爭這麼尖銳,她卻還嘻嘻哈哈像看笑話。我忍不住說:「你爸要是真的把我爸整倒了,對你有啥好處?你怎麼好像挺高興似的,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我們就跟在他後面走,李主任從後面拽了我一把:「你別去,讓她自己去找,你爸壓力已經夠大了。」
這時候傳來了擰門鎖的聲音,她急忙推開我:「我媽回來了,趕緊收拾!」
我不假思索地判斷:「肯定把我趕回去。」
我覺著挺緊張,急於離開這裏,哪有心跟她逗,說:「你要偷啥就趕緊偷,別耽誤時間了。」
我不能不佩服葉笙楠,她很快就將我媽徹底拿下,我媽對她喜歡得了不得,沒事就跟她伙著打撲克,再不然就聊那些只有她們女人感興趣的閑話。小林子跟小妹跟她處得也非常融洽,我真不明白她是怎麼做到的。跟她相比,這方面我確實自嘆不如。我們家的問題解決了,我們卻仍然不能結婚成就好事。如今的主要障礙是她爸,現在又開始追查反革命政治謠言,他爸照例又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了這個運動之中。葉笙楠告訴我,她爸說我爸是還在走的走資派,追查反革命政治謠言就是第二次文化大革命,這一回一定不讓我爸過關,要把我爸當成中央那個還在走的走資派在我們這兒的代理人。所以,他不能讓自己的女兒成為走資派的殉葬品,更不能當走資派的老親家。葉笙楠說她媽對我們的事情倒挺同意的,可是他們家她媽說話不算數,她爸在外面不能一手遮天就在家裡一手遮天。
葉笙楠說:「我哪一邊也不站,我就站到我自己這一邊,你真是弱智,你想想,這麼多年了,不就是你整我我整你過來的嗎?你對這種事兒要是太認真,真就沒法活了。再說了,即便我爸真的把你爸打倒了,大不了你爸也回家待著,有啥了不起?誰能保證誰一輩子不讓人家打倒?別人願意怎麼打就怎麼打,你自己不倒就成了。」
她聽話地跳到我的車後座上,手摟住了我的腰,臉貼到了我的背上。我馱著她到了市革委會辦公大樓,一路上招來了不少驚詫的目光,那年月敢於像我們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親熱的男女比國寶熊貓還少。到了辦公樓,我們剛剛上樓,就碰到我爸下樓,我爸驚異地問:「下班時間到了,你們幹啥來了?」
我聽見她在後面嘻嘻嘻地竊笑,嘴上卻說:「你別自我感覺那麼好,倒像我嫁不出去似的,你想下午去辦我還沒時間呢。」
幹活的時候她告訴我,她媽有心臟病,不能勞累。我這一回相信她媽真的有病,不是她為她媽偷過白菜蘿蔔不好意思上班找借口。我們很快就讓家裡恢復了秩序,恢復了窗明几淨,葉笙楠說:「媽,你驗收一下,看行不行?」
「來,你裝一回我媽。」葉笙楠把她拉到電話跟前,摘下話筒遞到她手裡。
「你發什麼愣,趕快乾活!」
看到這些紀念章、獎章,葉笙楠也得意了起來:「這些都是我爸的過去,怎麼樣?我爸也不比你爸差多少吧?」
通信員打開辦公室的門,說了聲:「出來的時候把門九*九*藏*書鎖好啊。」然後就知趣地離開了。葉笙楠她爸的辦公室用今天的眼光看非常簡樸,一張半舊的大寫字檯,台上面壓著玻璃磚,辦公椅是能轉的,木扶手。辦公桌的對面有一張長沙發,灰黃色布面,牆上掛著毛主席像、毛主席語錄,我注意到他選的毛主席語錄是:「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
「我爸已經出發了,走,到我家去。」
葉笙楠說:「對了,得先把家裡收拾了。媽你別動手,我收拾,順便也打掃一下衛生。」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不願意我參与這件事情給我爸添麻煩,可是這件事情並不是我參与不參与的問題,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能再讓葉笙楠一個人承擔我們應該共同承擔的責任和義務。我對他笑笑表示感謝,然後義無反顧地跟在葉笙楠後面來到了她爸的辦公室。
「不行,既來之則安之,賊不空手,撬!」
我只好跟她一起耐心等待。她如今成了我家的常客,經常在我家混吃混喝,有時候我都覺得她居心不良,擺明了要佔我家的便宜,替她家節約飯伙錢。我半真半假地問她,她說替自己家節約飯伙錢只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愛吃我家的飯:「從小吃我家那套伙食吃了幾十年早煩了,換換口味也是應該的。」我跟她恰恰相反,就覺得我家的飯好吃,別人家的飯怎麼也吃不出我家的那種味道來,吃一頓兩頓還可以,到了第三頓必然倒胃。我想,也許女孩子都是這樣,到一定年齡就不愛吃娘家的飯了,迫不及待地要吃別人家的飯,不然為什麼我媽經常說小妹:「多吃些,再過幾年就該吃別人家的飯了。」
我又跟她到了廚房,她讓我從左面搜,她從右面搜:「我爸經常做飯,弄不好他就手藏到了廚房哪個旮旯里了。」
葉笙楠說:「我就是愛吃你媽做的麵條。走,上你家吃麵條去!」
葉笙楠她爸在省城活動了幾天,無功而返,回來后在家裡休息了兩天才去上班。到了辦公室,發現辦公桌被撬,大驚失色,以為他不在的期間進來了小偷,馬上保護現場,通知公安局內保科過來調查。公安局的人勘查現場統計失盜物品的時候,他爸才拉開抽屜盤點物品,結果啥也沒丟,就是戶口本沒了。她爸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趕走了公安局的人,叫來了辦公室的人,略一了解就證實了他的猜測,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我居然跟葉笙楠共同作案,這讓他怒不可遏,也讓他喪失了理智,他衝到我爸的辦公室,質問我爸派我到他的辦公室撬鎖偷東西是什麼目的。我爸說:「不是我派的,是你家小姐葉笙楠派的,不信你去問辦公室李主任跟通信員。」葉笙楠他爸說這是陰謀,我爸說不管是陰謀還是陽謀,都是你自己家的事情。
她媽說:「那不成,你在家折騰我不說啥,你咋能再到你爸辦公室折騰去。」
小林子聽葉笙楠讓自己裝她媽,愣了,以為她開玩笑,葉笙楠一本正經地說:「我給市革委會辦公室撥個電話,電話通了你就找李主任,他問你是誰你就說是葉瑞方的老婆,然後你就告訴他,說家裡有點東西讓葉瑞方放到辦公室了,現在急著用,讓女兒去拿,辦公室鑰匙又讓葉瑞方帶走了,麻煩他幫著開一下門。」
「兩邊的抽屜不用撬,把中間這個抽屜抽出來,手就能從側面伸過去。」葉笙楠在旁邊諄諄教導我怎樣不用再撬鎖就能通過中間的抽屜找到兩側抽屜裏面的東西。然而當我抽出中間的抽屜時,就看見戶口本,那種土黃色三十二開硬殼本子,端端正正地放在撬開的抽屜裏面。葉笙楠手疾眼快,一把抓過戶口本,捂在心口說:「我的媽呀,來之不易呀,總算沒有白來。」
於是我就幫她把所有翻騰亂了的東西歸位,然後又擦地板、抹桌子。
於是她又拉著我來到他們家人的卧室,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把床鋪掀起來搜查。床鋪下面壓著的鞋墊、舊報紙、零錢、布票種種雜七雜八,一般家庭都會隨手掖到鋪下面的零碎都毫無遮掩地袒露在我的面前。今天這徹底的大搜查,等於把她家的老底晾在了我的面前,我忽然領悟到,這件事情已經遠遠超越了找到戶口本這個簡單直接的目的,裏面隱含著葉笙楠對我徹頭徹尾的信任和毫無雜念的坦誠,我深深感動了。
「才不會呢,」她有些得意地說,「別看你是你爸https://read•99csw.com的兒子,其實你對你爸還沒有我了解,他肯定會管都不管,任我們去搜。」
「實在不行我就把戶口本偷出來,管他三七二十一,咱們登記了再說,大不了我爸暫時跟我斷絕關係。」
我媽不假思索地說:「正面跟你爸談,問他要嘛。」
葉笙楠淡淡一笑就矇混過去了:「我們來看看大字報。」
我媽說:「一次談不成就兩次,兩次談不成就三次,三次談不成就四次,一直到談成為止。」
此時我確實沒有心情考慮下一步的事情,就說:「那急什麼,只要你不變卦我也不會變卦,再另找個整樁時間多好,何必那麼匆忙。」
到了我家,她叫小林子:「小林子,來幫個忙。」
當天吃飯的時候,我告訴我爸,說葉瑞方跟造反派聯絡好了,要到省上告狀去。我爸問我怎麼知道的,我說葉笙楠說的,又把葉笙楠說的話給我爸重複了一遍,我爸說:「笙楠這孩子心寬,想得開,好,對著呢,你們小一輩不要管我們老一輩的事情,把你們自己的事情弄好就成了。她說得對,這麼多年了,從反右開始,要是寫歷史,真就是一部人整人的歷史,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整來整去把時間都耽誤在政治運動上了。」
她媽說:「行不行都不要緊,關鍵是你不要急,你的事情媽幫你辦。唉,老大不小的也真該成個家了。」
我的弟媳婦小林子是個老實人,笑眯眯地問:「葉姐,啥事你說就是了。」
葉笙楠不屑地哼了一聲說:「為什麼非要經過我爸的同意?他為什麼不經過我同意就決定我的事情?你不知道,我媽身體不好,不能上班,家務活又不能幹,里裡外外全靠我爸,她老覺得心裏愧疚得很,對不起我爸,在家裡什麼事情都聽我爸的,她說話根本沒分量,她敢不敢說都兩可呢,你就別對她寄希望了。」邊說她就邊起身催促我:「走吧,你不陪我去嗎?」
我們趕緊點頭,其實她不說我們也知道我爸這番話是絕對不能到外面說的,嚴酷的時代已經教會了我們,啥話都不能在外面說,任何一句話只要有人想抓把柄,都可能成為把柄。即便你是啞巴,一個眼神不對勁,都可能招來大禍。
我們出了辦公室鎖上門,門的碰撞聲在走廊里空洞洞地迴響,走廊里靜悄悄的,人們都下班回家了。欣喜若狂和惴惴不安攪和在一起,我的心情如同風中樹葉飄搖不定,騎車的速度也沒有來的時候那麼沖了。
我一想,她爸確實挺壞的,不但整我爸,還阻止我們的婚事,就不再猶豫,把她爸的煙票全都揣到了兜里。接下來我們繼續搜查,葉笙楠從她爸她媽的床底下把她家的箱子也拽了出來,箱子沒上鎖,揭開蓋子又開始翻了起來,裏面除了衣服,還有一些獎章獎狀之類的,我看到裏面有渡江戰役紀念章、紅星軍事獎章、抗美援朝勝利紀念章……還有三等功、二等功的獎狀。
那時候像她爸跟我爸這種資格的幹部每個月發三條煙的煙票,一般是紅牡丹或者黃鳳凰,偶爾還有紅中華,平均每天一盒,抽完就沒了,得等到下個月再發。現在想起來,這也是一種特權。跟現在的幹部不同的是,那個時候再大的幹部拿了煙票抽煙也得自己買,現在的幹部一般抽煙不用自己花錢。我哪裡能拿她爸的煙票,就說:「我不要,我抽百花就成了,留著讓你爸抽吧。」
「算了吧,以後再想辦法。」我勸她撤退。
她又捅了我一杵子:「我還要問你呢,你說我們現在該幹啥?」
我提醒她:「咱們去了也沒鑰匙,再說了,家裡這麼亂總得收拾好了再說吧。」
她這種時不時表現出來的傻氣,或者說是缺心眼兒的樣兒,讓我格外心動,她冒傻氣的時候就是可愛到極點的時候,我忍不住把她抱在了懷裡。她沒有掙扎,沒有扭捏,我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緊緊擁抱著她。
「那咱們就回家吃飯,吃完飯再接著辦別的事。」
我問她啥機會,她說她爸跟幾個造反派要到省上去告我爸的狀,要求省上對他們的革命行動表態。
我為難極了,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小林子不懂得裏面的利害關係,還一個勁催促我:「哥你就陪葉姐去嘛,有啥事你也能幫一把。」
她安慰我:「別急,這麼長時間都過來了,再等幾天怕什麼。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咱們就惦記著這件事兒,我就不信我爸能把戶口本九_九_藏_書藏到天上去。再說了,我媽也答應幫我偷,只是不准我出賣她,說是她偷的。」
那年月根據規定,只有正處級以上幹部家裡才裝電話。我家跟葉笙楠家算是電話階層,電話號只有三位數,可想而知電話是多麼稀少。可是我家的電話卻從來沒有跟葉笙楠家的電話通過話。
我說:「先吃飯,吃完飯就直奔街道辦事處,辦咱們的大事去。」
我問她:「你說機會來了,什麼意思?」
通信員聽話地說:「好,來吧。」
我推上抽屜,拉起她:「拿著了就撤吧,你還想在這兒過年啊?」
她邊說著邊就把電話撥通了,小林子無奈,只好按照她的吩咐把話說了過去。她這樣做讓我心情緊張,真怕讓她鬧出什麼事情來,就對她說:「你這樣不好,沒經過你爸同意就搜查你爸的辦公室,讓你爸知道了不得把你掃地出門呀。再說了,你媽已經說了,讓你別著急,她給你爸做工作。」
我爸沒有理由不讓我們看大字報,儘管這些大字報許多是針對他的。他也沒有任何懷疑,我們來看大字報本身就是一種對他關心的表現,他盯了我一眼說:「吃飯時間到了,還看啥呢。」然後就匆匆走了。
李主任在等我們,我跟葉笙楠他都認識,見到我們兩人一起來到,他有些吃驚:「你們倆……」他想問我們怎麼會走到一起,長期當辦公室主任磨練出來的功夫讓他及時抑制了自己的好奇心,他也不啰嗦,叫來通信員吩咐:「這是葉副主任的女兒,要到葉副主任辦公室取點東西,你給他開一下門。」
我們又把她家的廚房翻了個底朝天,鍋碗瓢盆都挪了地方,仍然一無所獲。
我這才明白她把她媽也支到我家來了。我立刻跟她上樓,到了她家,她找了一把螺絲刀讓我先把抽屜撬開。抽屜上裝了個釕銱,釕銱上是一把掛鎖,我兩下子就把抽屜撬開了,葉笙楠拍了我一巴掌:「好樣的,到底比我強!」說著就拉開抽屜翻騰起來。
她果然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我也覺得這是個機會,報復她爸的快|感也同時從心頭油然而生,就說:「沒問題,等你爸一走咱們就開始行動。」
葉笙楠說:「那不行,李主任我經常見,萬一人家聽出來是我的聲音就不靈了。他沒聽過我媽說話,你打他聽不出來。」
還沒等我們收拾,她媽已經推門進來,看到家裡被翻得一塌糊塗,她媽說:「我的媽呀,你們這是幹什麼,造反派抄家呀?」
我急忙追出門來,卻見她站在門洞裏面啜泣,她一個姑娘家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她能力的極限了,為了追求我們的幸福,面子、裡子她都丟到了腦後,我卻還在斤斤計較利害得失,她的淚把我的心泡軟了,她孤立無援的模樣將我腦海里的所有顧慮都驅趕得一乾二淨。我拉了她說:「我又沒說不去,不就到你爸辦公室去嗎?走吧,從現在開始,你上刀山我就上刀山,你下火海我就下火海,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
《紅燈記》從頭到尾的台詞我都背得下來,唱段我都唱得下來,我立刻知道她說的是那句「一個共產黨人藏的東西一百個人都找不著」。可是,我覺著她爸不是共產黨,倒像是國民黨反動派、日本鬼子加漢奸,用這句台詞形容她爸是對她爸的抬舉。共產黨不會藏自己家的戶口本,比如我爸,即便是不同意我們的婚事,也絕對不會耍出這種藏戶口本的鬼伎倆來。這話在我心裡頭打滾,卻沒說出口來,我還沒傻到那個份上。
「就算我把你出賣了,我爸能把你怎麼著?再說了,我也不至於出賣你,這麼點小事我頂得住。」
葉笙楠拉了我就走:「走,到我爸辦公室去。」
根據我家的飲食水平,我估計中午也不會有什麼特殊的,她媽告訴我們:「別猜了,中午是麵條子,你媽留我在你家吃我沒吃。」
我爸對付完葉笙楠他爸后,回家罵了我跟葉笙楠一句:「胡毬來,咋就那麼急呢?讓樓上老葉跑到我辦公室討伐我。」也就不了了之了。倒是我媽把我跟葉笙楠狠狠訓了一通,說我們不管怎麼樣也不能入室行竊,不管入的是誰的室,也不管偷的是什麼東西,這都是一種不光明正大的行為,都是小人才做的事情。
「你保證要是你爸追究起來別把我給出賣了。」
我媽問:「啥行動?」
葉嬸說:「早讓你爸放他辦公室去了。」
她在背後捶了我一拳頭:「我們偷戶口本為的是https://read.99csw.com啥?」
我推出自行車跨了上去:「來,我帶你去。」
這一點我爸跟她爸又不同,她爸在家裡絕對是勞動模範,從洒掃庭除到洗衣做飯,無所不幹無所不能。我爸在家裡則是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我說不清從這個角度考核,我爸好還是他爸好。
葉笙楠說:「媽,你要真的幫我,你現在給市革委會辦公室打個電話,就說讓我到我爸辦公室取點東西。」
她哪裡知道,這跟到葉笙楠家搜查完全不是一回事兒,這是她爸的辦公室,堂堂市革委會副主任的辦公室,如果葉瑞方知道我跟著葉笙楠到他辦公室里搜查,弄不好這筆賬就得算到我爸身上,那樣一來事情就複雜了。這個話我又不好明白地對葉笙楠說出來,我怕傷了她的心,說到底,她這樣孤注一擲的瘋狂勁兒,不就是為了爭取我們的幸福嗎?我遲遲不願動彈,當著弟媳婦的面我拒絕她的要求,葉笙楠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她起身說了一聲:「你不願去算了。」竟然一甩胳膊走了。
葉笙楠賴嘰嘰地說:「沒法說就別說,我還不是為了給你省飯錢。」說罷拉了我就走。
「怎麼了?愣著幹嗎?快幫著收拾呀,別讓我媽發現了。」她回頭沖我發令。
葉笙楠說:「我爸一走,咱們就到我家來個徹底搜查,我就不信找不著戶口本。」
我知道不辦完這件事葉笙楠不會離開這裏,我的選擇只有一個:陪著葉笙楠瘋狂到底。於是我開始嘗試著撬她爸辦公桌的抽屜鎖。事先沒有準備工具是我們的失誤,這給我們撬鎖造成了一定的困難,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既沒工具,時間又緊迫,心情又緊張,在這種種不利因素的制約下,我們終於克服困難,用鑰匙鏈上的小剪子、指甲刀、各種鑰匙等等,把中間的抽屜弄開了。
我一下子就泄氣了,辦公桌用的都是那種抽屜鎖,跟明鎖是兩回事兒,要是硬撬就會把抽屜撬壞,這事情干不得,否則她爸見抽屜讓人撬了,說不準要鬧出什麼大事來。怎麼著她爸也是分管蘿蔔大蔥的革委會副主任,正經八百的副廳級幹部,光天化日之下闖到他辦公室里把他辦公室的抽屜撬壞了,他不查個底朝天才怪。
葉笙楠跟我是老交情不說了,跟小妹、我爸、二出息和二出息的媳婦小林子都混得挺好,表面上跟我媽非常融洽,實際上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懼我媽,正在小妹的床上四仰八叉地躺著胡吹,一聽見我媽下班回來就趕緊起來正襟危坐裝淑女。我媽不在的時候她干點活兒就要指揮這個指揮那個給她當下手,我媽要是在她就老老實實自己干,別人要幫忙她也謝絕。打撲克誰輸了就彈腦門子,我們家的傳統是誰也不準讓誰,包括我媽我爸輸了也得老老實實頂著腦門子讓別人彈。下過鄉的人一般都是打撲克的高手,葉笙楠跟我家人打撲克常贏,贏了卻從來找各種借口避免彈我媽的腦門子。我倒想看看她彈我媽腦門子的時候我媽是什麼反應,背後讓她下次贏了放心彈,她說:「哪個兒媳婦敢彈老婆婆的腦瓜子,當場倒沒啥,過後鞋全得變成小號的。」我說我媽不是那樣的人,絕對不會因為打撲克輸了讓人彈了腦門子就給人穿小鞋,她說對自己的兒女不會,對兒媳婦就說不定了。
葉笙楠連忙問:「戶口本不在家在哪?難道我爸還真揣在身上不成?」
我媽哭笑不得,也就不置可否。這天她就跑到我家神神秘秘地告訴我:「機會來了,今天你幫我一把。」
這一年的春天沒有給我們帶來春的喜悅,事情果如我媽所說,我們雖然領了結婚證,可是仍然無法結婚。葉笙楠她爸被我們的肆意妄為惹惱了,警告葉笙楠如果跟我成家,不但一分錢的陪嫁沒有,而且永遠不再認她。葉笙楠真正到了這個時候,也沒了當初的銳氣,整天跟我研究怎麼辦,研究來研究去也沒研究出結果來。我們的事情是重船偏遇退潮時——擱淺了。
她媽看看我,「哼」了一聲問:「找啥?不就找戶口本嗎?告訴你們,戶口本要是在家我早就給你們了,你們這不是瞎找嘛。」
她撲哧笑了,臉上猶然掛著淚痕,我把手絹遞給她,她看了看又丟還給我:「比抹布還臟。」然後掏出自己的手絹把淚擦了。
葉笙楠坐到她爸的辦公椅上,悠然自得地轉了兩個圈圈,指指對面的沙發對我說:「坐吧,有什麼事抓緊說我還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