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八章

第八章

我爺爺說:「當然要試一下,你當我耍笑呢?」
她這一說犯了眾怒,教徒們吵吵鬧鬧地責備她、駁斥她,幾乎要再發動一場十字軍戰爭來討伐她,多虧這時候我爺爺開始咽氣,大家七手八腳地給他穿壽衣,才算把這件事情揭過去了。
她比我冷靜一些,騰出手剝去了我的衣服,我們赤|裸相向,擁抱著對方,欣賞著對方,愛撫著對方,親吻著對方。我將她抱起到炕上,她順從著,鼓勵著,向我敞開著自己,她皺眉嚙齒,露出痛苦的表情,本能地用手抵擋著我。我不敢繼續,她卻喘息著輕聲鼓勵我:「來吧,沒事。」我緊緊抱住她的身軀,愛之不盡地揉搓著她,貪婪地折磨她,她呻|吟著,喘息著,我不知道她是痛快還是痛苦,我已經顧不得辨別她的感受了,我盡情享受著海洋般寬廣無邊的快樂,大海的波濤洶湧澎湃,潮水一波波撲向陽光下的沙灘,沙灘快樂地接納著海潮的擁抱……潮頭逐漸退卻了,我把我的精華授予了她,她卻淚流滿面。
我已經跟族裡的長輩把事情定了,二叔憋足了勁要正式頂門立戶,這時候再變卦我實在說不出口。況且我對這一套根本就沒興趣,誰摔都成,不就那麼個破燒紙盆子嗎?我對葉笙楠說:「算了,已經定的事情就這樣了,我反正不摔。」
不管我爺爺多大歲數,死總不是好事,儘管老家有人過七十去世是喜喪的說法,可終究跟辦喜事是兩回事。我媽這麼說把我爸氣得圓睜雙眼瞪了我媽一陣,嘟著嘴不再答理我媽。
理智上我也知道這沒什麼,棺材只要沒有用過,從本質上說跟一口箱子沒有什麼區別,可是這終究不是可以用來裝東西的箱子,它要裝的東西只有一種:屍體。所以,棺材在人們的心目中,無疑具有某種神秘、恐怖、不祥的心理象徵意義。鄉親們看到、聽到葉笙楠躺到我爺爺的棺材里試睡的事兒,臉上的表情無一不是驚愕、困惑、反感。幾個長輩還紛紛指責她,說她這種行為簡直是無法無天,不計後果,拿老人的棺木開玩笑,那是要遭報應的。只有我爺爺強烈支持葉笙楠,反駁那些長輩:「胡說八道,棺材棺材就是有官有財,我孫子和孫子媳婦這是沾了我的福氣,今後肯定大福大貴呢。」
我媽說:「你爸又沒有死,就算死了,九十多歲的人了也是喜喪,兩件喜事一起辦,雙喜臨門,有啥不好。」
闊別老家五年,我又回到了老家。老家沒有什麼變化,我爺爺很清醒,雖然卧床不起,可是我覺著跟五年前沒有什麼變化。我家的親戚朋友都跑過來看望、照顧他,家裡的住房就有些緊張,女的跟女的佔了兩間廂房,男的跟男的也佔了一間廂房。我只好跟葉笙楠繼續分居,她住女屋,我住男屋。我們的到來無疑對我爺爺有著振奮精神的作用,當天晚飯後他居然能坐起來了。我告訴他葉笙楠是孫子媳婦,他從鋪底下摸索出一個手絹包裹遞給葉笙楠說:「這是爺爺給你的禮。」葉笙楠打開來裏面是兩塊大洋,葉笙楠問我爺爺:「爺爺,這上面的人頭是誰?」
葉笙楠沒注意我的態度,她喃喃自語著琢磨:「我們借這個機會旅行結婚倒也挺好,可是啥也沒準備,回來住哪去?總不能回來后再各住各家吧?我估計我回來我爸真就會把我徹底掃地出門了。」
我爸哭笑不得地說:「你們婆媳倆都是二百五,聽聽說的都是啥話,一個老公公要去世了,說什麼雙喜臨門,一個明明是明媒正娶,又說什麼生米做熟飯,先斬後奏,難聽不難聽。算了,你們要咋辦就咋辦,上天入地隨你們。」我爸還是老一套,意見被否決之後照例就地撤退,回卧室睡覺。
她的口氣非常強硬,態度也非常堅決,入殮的人們只好聽她的,把我爺爺抬到一邊等她忙活。人死了特別重,按規矩入殮的時候人已經抬起來了絕對不能再落地,雖然有五六個大小夥子抬著我爺爺,可是仍然累得氣喘吁吁,我抱著爺爺腦袋的胳膊也酸得九九藏書發抖。好在我二叔體諒到我們的艱辛,連忙又招呼了幾個小夥子插手幫忙,我們才算勉強堅持住了。
葉笙楠說:「我是想算算一罐子大洋能值多少錢,你家真正的成分應該是什麼。」
葉笙楠說:「一說他要真的攔住不讓走怎麼辦?我給我媽說了,讓我媽告訴他,你再跟我一起正式給我媽說一聲就行了。」
天主教到了中國也就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天主教。本來天主教的葬禮非常簡單,神甫主持念念經文,教友們唱唱誦詩,然後把人埋到坑裡就算完事。可是我們這裡是中國化了的天主教,除了天主教葬禮的規矩外,還有許多中國的規矩,比方說外國人穿的孝服是黑色的,我們照樣穿白色的孝服。再比方說,外國人沒有給死人燒紙錢這一說,我們照樣要給我爺爺燒紙錢。當然,送葬的路上到村口摔燒紙的盆子也是不能缺少的節目,這是表明家族繼承權的儀式。回家前我爸跟我媽就商量好,摔紙盆子的活就讓我二叔干,他是我爺爺的親侄子,是我爸的堂弟。他們一家一直跟我爺爺生活在一起,我爺爺晚年的日常生活全靠他們兩口子照顧,所以決定紙盆子讓他摔,這就意味著我們家的全部家產都由他繼承。按照農村的傳統習俗,他是老二,又是侄子,上面有我爸,他沒有繼承權。
我不能不承認,處理這種事情,葉笙楠的心機我一輩子也趕不上。
她這話讓我怎麼聽都不是味道,我忍不住罵了她一聲:「你胡說八道啥?你咋不說你們家男人都死了呢?」
在我跟葉笙楠洞房花燭后的第三天,爺爺突然昏迷不醒,我們那一帶的人信天主教,不知道哪個有經驗的長輩從堂里把神甫叫來了,神甫來了之後,念念有詞地將一個小瓶子裏面的水朝我爺爺的頭上灑,這個時候葉笙楠干涉了:「別胡鬧了,這不是搞封建迷信嗎!」
她的道理說服了我,其實,在那個婚前熱戀的時候,她的任何道理都能說服我,不管她說的是不是真的有道理,聽在我耳朵里都是道理。我把她的意思告訴了我爸我媽,我爸連忙表示反對:「沒結婚的姑娘家跟你跑回去算咋一回事嘛,這事不成!」
因為這件事情受到鄉親長輩的指責,葉笙楠挺生氣,沒了剛到老家的新鮮感,又急著去逛西安城,痛痛快快花我媽給的一千塊錢,根本沒心思在老家陪我爺爺,對我說:「看樣你爺爺沒事了,咱們過幾天就到西安去吧。」我有過給老年人送行的經驗,知道像我爺爺那麼大歲數的人,尤其是久病卧床的老年人,突然精神起來不見得是好現象,於是就給她講了迴光返照的道理。她有些緊張,問我會不會出什麼事兒。我說能出什麼事?最大的事就是我爺爺去世,我們回來不就是辦這件事來的嗎?葉笙楠又問我萬一我爺爺好起來死不了怎麼辦?她這話差點把我氣死,我說我爺爺要是好起來你是不是要把他再掐死?她踹了我一腳說我可沒你那麼狠心。我說那你這麼問是什麼意思?她說她是擔心我爺爺好起來了,我們不知道該什麼時候才能撤退回家。她這麼一說我倒真的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確實,如果我爺爺就這樣不好不壞地拖著,我們還真的是走也不好留也不好。
我不相信她這會兒能想這個問題。她脫了外衣,裏面是大紅的毛線衫,這是我媽託人走後門給她買的。毛線衫妥帖地勾勒出她苗條的腰身,也更突出了她應該突出的部位。意識到今天晚上她將真正屬於我,我的口發乾,嗓子眼也痒痒的。我走到她背後,擁抱了她,她順從地貼了過來,我嗅著她的發香,吻著她白皙細膩的脖頸,我的手哆嗦著捂住了她胸前顫巍巍的峰巒,她本能地用手來擋,可是胳膊又軟軟地垂了下去,任由我縱情愛撫著我垂涎已久的寶地。她的喘息越來越急促,忽然間她轉過身來,緊緊抱住了我,我們的嘴相互吞噬著對方。我將她抱了起來,開始解她的衣衫,我太笨拙了,幾乎要read.99csw.com將她的衣衫撕爛,好容易才算把她從人造的包裹里解脫出來。她向我袒露著自己,有幾分驕傲,又有幾分嬌羞。美麗的胴體震撼了我的心靈,激動著我的熱血,我渴望擁有她、佔領她、融入到她的身軀裏面去。
我們把爺爺放進了棺材,爺爺睡在軟綿綿、厚墩墩的鋪蓋上,肯定會很舒服。過後,鄉親們大為讚歎,說葉笙楠善良有孝心,做事情細緻周到,我們村裡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晚輩親身替老輩人試過睡棺木,所以從來也沒有人想到過,老人過世以後,睡在單薄的象徵意義大於實用價值的陪葬褥子上一定會很硌,很不舒服,只有葉笙楠經過親身實踐,發現了這個問題,從而提升了過世老人的待遇,讓老人睡上了綿軟舒適的褥子。後來,據說葉笙楠的事迹在我們那一帶廣為流傳,老人去世,給老人鋪上厚實、舒服的被褥,也從此成了我們老家的一種習俗。
我跟著她到了她家,剛一開口她媽就說她已經知道了,我媽專門上來給她說了:「你們走吧,家裡的事別管,你爸也不能怎麼著,怎麼說現在也是新社會了,他連自己都管不了還能管得了你們。」
我媽說:「我就是那麼個比方。我問你們,你們這事情還準備拖多久?小葉,你爸要是一輩子不同意,你是不是準備就這樣混一輩子?」
二嬸聽了我爺爺的吩咐就把西廂房收拾乾淨,又把他們自己捨不得用的新鋪蓋貢獻出來,於是我跟葉笙楠首次可以住到一起了。老家的人並不知道我們這次回老家還有旅行結婚的節目,以為我們早就結婚了,在農村我們這個年齡早就是幾個娃娃的爹媽了,村裡的那些堂兄堂弟們見了我都要問一聲:「幾個娃了?娃多大了?」
她說:「想你會不會變心。」
她竟然態度堅決地說:「你不摔我摔!」
她說:「我嫁了你就是楊家人,楊家沒男人了只好女人上陣。就像楊家將一樣,男人都死了,女人就上戰場,照樣打勝仗。」
她實在在農村待夠了,迫不及待地要離開,處心積慮地想好了自己先走的策略,就這樣沒等我爺爺過完頭七就跑了。我想我爺爺要是早知道她這個樣,可能就不會把那兩個袁大頭給她了。
老家來了電報,我爺爺病重,讓我爸速歸。「四人幫」剛剛被抓起來,到處都在清查「四人幫」的殘渣餘孽,我爸當了清查小組的組長,忙得腳打後腦勺根本脫不開身。我媽上不上班倒不重要,關鍵是要照顧我爸,自然也離不開。小林子懷孕,二出息既要照顧小林子又要隨時聽候我媽差遣忙家裡家外的事兒,也不能脫身,於是這件事情就歷史性地落在了我的身上。聽到我要回老家,葉笙楠說她也要跟我去:「回你們老家看看是我的心愿,我一直想看看你獨自當了三年回鄉知青的地方是啥樣兒,這次不去今後機會可能就不多了。」
我爺爺說:「這是袁大頭,再後面的光洋上有印孫中山的,還有蔣光頭的,都沒有這袁大頭值錢。」葉笙楠道了謝,我爺又說:「現在你爺窮了,沒解放的時候你要是進門,就這大洋爺爺能給你一罐子。」
葉笙楠說:「挺好玩的,躺到這裏面讓我想到小時候藏貓貓,我鑽到箱子里的感覺,特有安全感。」
埋葬我爺爺后的第二天,葉笙楠就要到西安去。我告訴她起碼要守到頭七以後才能走。她說:「我實在待不住了,上山下鄉那幾年的農村生活真的把我過傷了,你爺爺早就到天堂享福去了,哪裡還顧得上管咱們是不是守夠了七天。」
農村睡覺早,那天晚上天一擦黑我們就進了房子。葉笙楠默默地鋪著床,準確地說應該是鋪炕。她背身朝我,燈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到牆上,我有些緊張,這是我們的頭一夜。我想她之所以默默無語,可能也是心裏緊張。我想對她說些什麼,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就說了一句傻話:「你想啥呢?」
我說:「小土地經營。」
葉笙楠的話聽著確實彆扭,好像九九藏書我已經幹什麼了,其實我迄今為止什麼也沒幹,我卻又沒辦法剖白自己,忍不住對葉笙楠發急:「你別說話顛三倒四的,叫人聽著好像我們……」
她沒跟我生氣,嘻嘻一笑說:「我也就是打個比方,你急眼什麼。」
第二天,我們做好一切準備買了火車票就要出發了,我說:「要不然還是先給你爸說一聲,這樣不辭而別他肯定挑理。」
我們的夫妻生活就是在我老家的大瓦房裡開始的,我們對彼此的侵入就是在老家的大土炕上開始的,我們在老家的瓦房裡、土炕上細細品嘗著對方的種種美妙之處,培植著人生最為輝煌的果實……
葉笙楠偷偷問我:「你家啥成分?」
我爺爺從病炕上爬起來見我跟葉笙楠分住在男屋女屋,就發了一頓脾氣,開始整頓住房,挺不講理地清理了來守護他的人,剩下的男人都集中到他的屋子裡陪他,女人集中到另外一間房,然後讓我二嬸給我們收拾房子,他說:「我孫子孫媳婦回來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這成啥話了?丟我的臉呢。」
入殮的時候,大家剛剛把我爺爺抬起來正要往棺材里放,又讓葉笙楠攔住了:「等一下……」說完,轉身就跑了。她是我們家的長房媳婦,又是城裡媳婦,在農村親戚的心目中擁有很強大的掌事權威,她這麼一嚷嚷,誰也不知道她要幹什麼,愣愣地抬著我爺爺的遺體待在那裡等她的下文。我當時抱著我爺爺的腦袋,看到大家無所適從,我心裏暗暗著急、緊張,不知道她要幹什麼,更怕她做出驚世駭俗的事兒來,連忙招呼大家:「別管她了,蓋棺論定,入土為安,不要讓我爺爺晾在外面了。」於是大家按照我的吩咐開始小心翼翼地把我爺爺的遺體朝棺木里放。這時候葉笙楠抱著一床大棉被跑了出來:「幹什麼呢?叫你們等一下等一下,先把爺爺抬到一邊去……」
葉笙楠說:「你媽跟你爸哪有心思認真想這個問題,我也不是看上你家這院破房子,關鍵是這樣做太不像話,難道你家真的沒有後人了?不行,絕對不能這麼干!」
我由衷地稱讚她:「沒看出來,你還真是個好兒媳婦,處處聽老婆婆的。」
我當時以為她不過說說而已,沒想到到了出殯那一天,她真的頂了一個破瓦盆子,哭哭咧咧地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我的那些本家們都哭笑不得。我二叔更是無法下台,一個勁問我他還摔不摔。靈柩都起駕了,無論如何不能再落地,這時候再跟她因這件事情糾纏起來就要影響大事,我只好告訴二叔:「她沒見過這場面,鬧著玩呢,你照樣摔你的。」於是那一天在我們家的葬禮出現了這樣一個讓村裡人目瞪口呆的場面:葉笙楠跟我二叔每人頂一個紙盆子,同時摔了紙盆子。
我好笑極了,告訴她:「沒有女人摔紙盆子這一說。」
我說:「西安那麼大,我到哪找你。」
我們那裡的習慣,老人過了五十,只要家裡有條件,都要事先把棺木做好,存放在家裡,每年刷一道油漆,一直刷到主人壽終正寢,正式睡進去為止。這口棺木在我下鄉的時候就已經擺放在天井裡,據我爺爺說,那是他六十歲的時候定做的,桐木,迄今為止已經刷了二十多遍生漆、十多遍油漆了。爺爺吩咐葉笙楠:「娃娃,去,把爺爺的褥子和枕頭拿來。」
葉笙楠哈哈大笑:「爺爺,你真的要試一下?」
她說:「我在火車站留言板上給你留言,你到火車站找我就成了。」
我讓她弄得莫名其妙,追問她怎麼了,是不是疼得厲害,她掐著我的肩背:「你真是傻瓜,你知道不知道?我這麼多年替你保護的,給你留著的,就是這條枕巾上沾的東西。今天我把它給了你,從今以後我就再也沒有了。」
葉笙楠說:「沒關係,到時候請示你媽,她說走我們就走,她說留我們就留。」
村裡的長輩們就這個重大問題徵求我的意見,我將我爸我媽的意思傳達了,長輩們自然依從我們自己家裡的意見。可是葉笙楠卻九九藏書堅決不幹,她說:「這個紙盆子絕對要你來摔,你是長房長孫,你不摔誰摔。」
我二嬸偷著告訴我:「你爺爺封建得很,你是大孫子,你一回來他就威風開了,怕他孫子吃虧呢。」
我媽卻贊成:「領了結婚證就算結婚了,有啥不成的?我看,乾脆你們就旅行結婚,走這麼一趟,要是你爺爺緩過來了就不說了,要是真的不成了你們就代表我跟你爸把你爺爺的後事處理了,兩件事情合在一起辦。」
葉笙楠在我腦門上杵了一指頭:「你是真傻還是裝傻?請示她,就是催促她趕緊給我們弄房子。不經過她同意我們跑回去了,沒房子住怎麼辦?」
「文化大革命」中,天主教的活動變成了偷偷摸摸的地下工作,現如今「文化大革命」結束了,落實了宗教政策,信仰自由了,可是神甫們還有點心有餘悸,不太敢明目張胆、大張旗鼓地折騰,這個神甫跟我們家沾點親緣關係,看在我爺爺的老面子上才冒險出來干這事兒的。讓葉笙楠這麼上綱上線地一鬧,神甫嚇壞了,草草收場迅速撤退。我那些天主教信徒們的伯伯叔叔姑姑們大驚失色,怕我爺爺上不了天堂,就有些埋怨葉笙楠,議論紛紛地說她不懂規矩,我的二叔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見葉笙楠對聖母馬利亞的代表如此態度非常不滿,幾乎就要跟她翻臉,嘟嘟囔囔地罵我娶了個外教人,葉笙楠聽了反唇相譏:「自己信外國教還說別人是外教人,你們才是名副其實的外教人!」
我把這話告訴了葉笙楠,讓她傳給她爸好好檢討爭取早日解脫,葉笙楠說:「我不是早就給你說過了嗎?今天你上台明天我下台,就是那麼回事兒,下台了別傷心,上台了也別高興,我才不管他們的事兒。」不過說是這麼說,過後她還是把我爸的話給她爸說了,她爸說我本來就沒問題,造反是毛主席讓我造的,有問題讓他們找毛主席去。再後來也不知道她爸怎麼就混過關了,撤銷革委會,成立市政府的時候,他爸已經在家閑了一年多,結果又當了管蘿蔔大蔥的副市長,在市級幹部中排名倒數第一,跟我過去的學習成績排名一致,這都是后話了。
我爺爺在我們回家的第二天居然從炕上爬了起來,坐到院門外抽起了旱煙,讓我跟葉笙楠一左一右地陪著他給村裡的人顯擺。我跟葉笙楠陪著他坐在大院門外享受夕陽的溫暖,我爺爺突然說:「也不知道我那床棺木做得合適不合適,睡到裡頭舒服不舒服。」
葉笙楠或者是真的沒有看到我給她使眼色,或者是故意裝著沒有看到我給她使眼色,興緻勃勃地跑回屋裡,抱了爺爺的褥子和枕頭,認真細緻地鋪放到了棺材里,然後邀請我爺爺:「爺爺,鋪好了,你試一下,合適不,不合適讓楊偉找木匠給你修。」又轉臉對我說:「楊偉,我還真的沒看過人躺在棺材里是啥樣呢。」
我說這樣急著走了村裡人要說閑話的,她咧咧嘴說:「今後再啥時候回來誰也說不準,也可能這是我第一次來也是最後一次來,他們愛說啥說啥去。」
葉笙楠從棺材里把那條專門為我爺爺做的褥子拿起來,把手裡的被子折成厚厚的褥墊,又把那床褥子鋪在了厚被上面,放好枕頭,這才說:「好了,褥子太薄了,硌人得很,讓爺爺睡得舒服一些。」
她爸這陣囂張不起來了,成了清查對象,停職反省,具體工作就是寫檢討交待問題。我問我爸葉笙楠她爸會落個什麼結果?我爸說她爸跟「四人幫」沒有直接聯繫,就是不著調跟著造反派瞎哄哄,有點小野心,覺著自己也是老革命,還立過功,當了十來年處長沒提拔上去心理不平衡,後來雖然也混了個市革委會副主任,卻一直沒有進市委常委,拼了老命想當市委常委,結果就昏了頭跟著造反派瞎哄哄,問題倒不嚴重,檢討過關了再沒查出別的問題就可以解脫恢復工作了。
面對這樣的問題,我和葉笙楠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爺爺站了起來,走到擺放著他棺https://read.99csw.com材的天井裡,上上下下撫摸著他的「床」說:「不行,我得先睡進去試一試,要是有不合適的地方現在拾掇一下還來得及,等我死了,睡進去不合適就沒辦法拾掇了。」
葉笙楠說:「我沒意見,就旅行結婚。生米做成熟飯我爸也就沒招了,咱們就來個先斬後奏。」
我對我媽有信心,我媽本身就是不大不小個官員,我爸又是市裡的領導,關鍵時候稍微發揮一點影響,總不至於讓自己的大兒子結婚了住到大馬路上去。
我四下看看,沒有葉笙楠的影子,心裏不由「咯噔」一下,連忙跑到院子里,正看見葉笙楠坐在棺材里嘻嘻哈哈地笑。我大驚失色,沖了過去制止她胡鬧:「你幹嗎呢?這是好玩的嗎?」
我把她抱在懷裡,她癱軟地枕到我的臂上,緊緊依偎在我的懷裡,嬌嗔地罵我:「你是一個大流氓,大壞蛋,可是我就愛你這個弄痛我的大流氓大壞蛋……」她呢喃著。
她掂了掂手裡的袁大頭若有所思地說:「這東西能值多少錢?」
我不知道,我也反感她這對我爺爺送的禮物估價,就說:「這不是值多少錢的問題,你懂不懂?」
我連忙把她從棺材里拽了出來,她還說:「楊偉,你也躺進去試一下,這是難得的體驗,你想想,有幾個人能有活著睡在棺材里的經歷。不過就是太硌了,到時候得給爺爺鋪厚一點兒。」
我說:「媽,你怎麼這麼說,什麼雙喜臨門,好像我爺死了你倒像辦喜事一樣高興。」
葉笙楠她媽雖然曾經偷過機關食堂的白菜蘿蔔,但是真的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好女人,有了她媽的放縱,我跟葉笙楠也就不再有任何顧忌,穿戴一新,坐著我媽從市政府假公濟私要來的麵包車,在排骨、紅燒肉和糊麵包還有孟文麗、習小娟、吳夢娜這些老同學,以及工廠師傅、徒弟們的熱烈歡送下,興高采烈地登上了火車。
當時我媽說:「你們走你們的,我再難也不會讓我兒子媳婦虧著,別人沒有的你老媽不敢吹牛給你們置辦,別人有的你老媽絕對不讓你們沒有,你們只管高高興興地結婚,回來進新房就成了。」
我爸又不贊成了:「娃娃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情,那邊送死人,這邊接活人,成啥事情了嘛。」
我一個勁給葉笙楠使眼色,爺爺年紀大了,有時候難免犯糊塗,哪有活著的時候就往棺材里躺的?說不定是他病了這麼多天,腦子不清醒了。像這種情況,用話糊弄兩句就過去了,怎麼能認真,真的把他的褥子和枕頭放到棺材里讓他試睡呢?
我當然不能連頭七都不過就走,她說:「那我先走,在西安等你,咱們到西安會齊。」
葉笙楠誇張地說:「這我就放心了。我就怕這邊的門還沒進來,那邊的門又不讓我進了,弄個兩頭落空,我不就無家可歸了嗎。」
我輕撫著她,身體是劇烈運動后的大平靜,心情卻是波瀾起伏的大動蕩。從這一刻起,我們已經連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難分彼此,我愛憐地把她抱到了我的身上,體味著她的重量,享受著她的柔軟,呼吸著她的氣息……她覆蓋在我的身上,手指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面頰、嘴唇、下頦、脖頸……然後她從容不迫地噙住了我的嘴,我們相互吸吮著,我的血液又開始集中,我的愛意開始凝聚成堅硬,我渴望再次跟她連為一體。她從我身上滑下來:「又想要我了?來吧。」
我說:「這是我爸我媽的意思。」
我哭笑不得,她這是想親眼看看人躺在棺材里的樣子,於是把我爺爺作了標本。我爺爺倒也非常配合,真的跨進了棺材,躺了下去,照顧我爺爺的親屬們聞訊紛紛趕過來勸阻、旁觀。我爺爺一意孤行,踏踏實實地躺到了棺材里,挪動了幾下身子,還閉上眼睛感覺了一陣,然後坐起來:「還成,挺寬敞的。」我和親戚們急忙七手八腳地把我爺爺從棺材里攙扶出來,連勸帶哄地朝屋裡送。進了屋子,卻聽到外面有小孩們嘻嘻哈哈地笑,還有人在驚呼:「快來啊,新媳婦睡棺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