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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換魂

第十二章 換魂

第二天中午,電話響,貝可看了一下顯示的號碼,知是江中,他總是這樣,每每兩人彆扭了,他會在上班時間沒事找事地打回電話,隨便扯上兩句,就算是合好了。
在乎乎掠過的風中,不停地重複這句話讓我快樂,根本沒有覺察都摩托車減速,後來,我看見哥哥緩慢地轉回頭,望著我快樂張合的嘴巴,隔著頭盔玻璃的眼神,布滿痛楚的疑惑。
小苊用冰涼的手給我擦淚,不停地擦。
一直到康復出院,心理醫生徹底放棄了對我的引導治療,儘管靈魂互換這樣荒誕的事,只發生在美國電影和港台影視劇里,面對現實中的我,所有的醫生都表示無能為力。
貝可微笑著,用鼓勵的眼神表示自己期待聽他說下去。
於是,我低聲重複:「哥哥我可不可以愛小苊?可不可以愛……」
門響了,我第一個站起來,叫她小苊姐姐,她和哥哥結婚前,我叫她姐姐,一直延續到現在,在別人看來,我是習慣難改,沒有人知道,我多麼想歡快地喊她小苊小苊……
這種感覺,讓我想起一個故事:一個被秘密憋瘋的人,在人煙罕至的森林里挖一個深深的洞口,他對著永遠不會有回應的洞口傾倒著秘密……
小苊沒有拗過我,在刻著安嘉冬名字的墓碑前,小苊第一次撲進我懷裡,哭泣著,手指陷進我的胳膊里,是尖銳的疼,我們擁抱在鬱鬱蔥蔥的陵園裡,用痛疼的方式讓自己相信這是真的。
近在咫尺的她,是我愛的女人,我的衣服,有芬芳的清香,是她洗的,飯菜香氣迷人,是她燒的,我們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卻不能愛。
眼淚濕了相互的衣服。
除了心輕輕閃爍一下,我從容地進了她和哥哥的卧室,像哥哥一樣,我把自己摔在床上,張開雙臂說:「苊寶貝。」她遲遲疑疑地過來,慢慢地靠近我,我一把拽過來,裹在懷裡。
小苊總是吃很少一點東西,然後仰著臉,看我和哥哥吃,嫻靜的表情靜水樣蕩漾在白皙的臉上。
小苊眯著眼看我,伸開光潔的胳膊,我心底閃過的一絲疑惑,沒逃過她眼睛的捕捉:「你最喜歡一件一件地給我套衣服的。」
我在心裏輕生說:「哥哥,原諒我。」然後艱難地睜開眼睛,緩緩移動視線,看見脆弱的小苊,相臨的病床上,哥哥的身上插滿透明的管子。
每年一度的甲A賽事,只要是本市主場,哥哥場場不漏,他是球迷。
那年冬末,哥哥像一架疲憊的機器,停止了被動的新陳代謝。
我細緻地給小苊套衣服,她的眼睛始終在別處。
小苊在等我的答案,read.99csw.com我不知道她要聽的,究竟是我坦誠自己就是安嘉冬呢?還是堅持我就是安嘉夏?
貝可邊應著好啊,邊扔了電話往江中那裡奔,一周三期的心理專欄不是鬧著玩的,也不是所有的門診心理個案都往媒體上搬的,最近,手頭素材缺著呢。
我開始工作,車禍我們負全部責任,躺在醫院的哥哥,需要巨額的醫療費,對於我,小苊是複雜的,始終懷著質疑和戒備,大多時間,她守在哥哥身邊,我知道,除了期望奇迹出現,她還想要一個只有哥哥能夠給的答案。下班后,我去醫院接她,每次,她眼裡都是戀戀的綿延不絕,儘管我的舉止完全是哥哥的翻版,依舊不能去掉小苊眼裡的疑惑。
電腦屏幕保護程序已經啟動,反覆迴旋的畫面,像我的心,周旋不停,或者我點上一支煙,慢慢地抽,看煙蒂燃到指間,任憑它灼傷了手指,一種尖銳的疼蔓延進心裏。
回家路上,江中說:「其實,安嘉冬因愛而做的一切,都算得上過失殺人了。」
我捏著一件件輕薄的衣服,內心蒼白,哥哥會先給她穿哪件?我不知道。
小苊的嗓子,已經嘶啞著說不出話。
小苊一直在流眼淚,我惶惑她瘦弱的小小身體究竟能有多少眼淚可以流。
貝可咬著唇,兀自低笑了兩聲,故意挨到他快惱了時,才一把抓起電話,用睡眼惺忪的聲音說:「幹嘛呀?」
我清醒后的怪異舉止,讓所有的醫生瞠目結舌,我一再堅持:「我叫安嘉夏,安嘉冬是我弟弟。」
貝可便見著了高寒,一位看上很是儒雅的中年男子,他手裡夾著一根香煙,並未抽,在指間捻來捻去的,已是面目猙獰,碎碎的煙屑,撲簌簌地落在大紅色的木地板上,極像深秋里的碎葉,紛紛擾擾地落滿了腳下。

8.細節

小苊不會回來了,這是我早就知道的結局,我們,都不是那種能夠勇敢面對過去的人,如果是,就不會相互試探著走到最後又開始分離。
我繼續吃飯,哥哥就爽朗地笑:「都大男人了,還害羞呢。」轉過去對小苊說:「小苊,有合適的女孩子幫弟弟留意著點。」
在別人眼裡,我是少言寡語的內向男子,其實,我是害怕的,一開口就會泄露了所有的秘密。
後來,一隻冰涼的手合在我手上,散發著幽香,是小苊的,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安嘉冬,幫我把你哥哥帶回來,求你了,把你哥哥也帶回來。」

7.尖銳的疼

醫生詫異於我有意識而不能清醒,九-九-藏-書幾天來,通過醫生和小苊的交談,我隱約知道,哥哥的大腦受到重創,即使複原也只能是植物人。
醫生全面檢查了哥哥的身體,答案和最初的診斷一樣,稀哩嘩啦瀉落了我和小苊滿眼的希冀。
許多天後,我重新打開電腦,看小苊敲給我的話:「中午,套衣服的細節就告訴我答案了,無論怎樣親近的人,你都不可能把他模仿徹底……如果我能夠接受……一年後,我回來找你。」
飯後,小苊煮的老巴布生咖啡飄著濃郁的香。

4.你是我的苊寶貝

我寧願變成植物人的是自己,事實卻是身不由己,我沒命地想,想找一個最好的方式,收攏小苊正四處碎裂的心。
連著幾天,不停地流淚洗不掉我內心的懺悔。
醫生過來,我不願睜眼,卻控制不住眼球的轉動,醫生動了動我的眼睛,叮囑護士仔細觀察。
令我激動的場面,沒有再發生。
我的表情,看上去無動於衷,心卻已開始了喧囂的沸騰。
「今天,你若是不接電話才叫折本呢,有個男人來局裡投案,他一定一口咬住自己謀殺了妻子,而我們對他無法量刑,但,我覺得對你的心理專欄,可能有些用處,是個不錯的心理案例,不想來看看?」江中用極盡誘惑的語態說。
我看著小苊,努力笑了一下:「苊寶貝。」
我不知道這場愛情應不應該開始,不知道該怎樣挽留。
哥哥說看足球在綠茵場上馳騁,人跟著場上的氣氛變得熱情而開朗,所以,哥哥去看球時,一定要拽上我。
夜晚,我躺在床上,門開著若有若無的縫隙,寧靜的夜裡,他們的聲音輕飄飄擁擠進來。
每當周末賽事開始,哥哥關閉電腦,用巨大的摩托車馱著我,沿著東海路風馳電掣奔向頤中體育場,我們戴著巨大而嚴密的頭盔,風乎乎響著,把哥哥的話吹過來,我逐漸發現,自己的聲音,一出口,就被逆向風扔向了後方,哥哥聽不見。
小苊沒再說什麼,她的手指敲打著鍵盤,劈劈啪啪響得寂寥……

6.淚水不能洗掉的愧疚

晚上,我回家,從我卧室的門縫泄露出一絲光線。
小苊蒼白著臉,看我,綿軟的眼神,像要穿透我的身體。
貝可惱怒地瞥了他一眼:「我發現一旦有事發生,你馬上就會和犯罪聯繫起來,他已經夠痛苦了,不是所有的逍遙法外都是幸福,我認為他倒寧願被捉進去,關上幾年,來救贖內心的罪惡感。」
小苊定定地看著我,猛然拉起我,站在鏡子前:「你是安嘉冬。」又指著牆上的婚https://read.99csw.com紗照:「那才是安嘉夏。」「小苊,我是安嘉夏。」
哥哥像拋物線,墜落在龐大的集裝箱車輪上,那聲攙雜著懺悔和絕望的哥哥沒有喊出來,我輕飄飄落在了路基一側,煙塵一樣的往事,飛一樣遠去著,模糊成黑暗。
「我知道,小苊不會回來了,這是我早就知道的結局,我們,都不是那種能夠勇敢面對過去的人,如果是,就不會相互試探著走到最後又開始分離。」安嘉冬說。「我曾經很天真地認為,這一輩子我可以為愛放棄做回安嘉冬,可,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小苊不需要我的身體里裝著哥哥。」
然後,小休息室對著工作間的百葉窗緩緩合攏,像極了一些幸福在秘密地向我關閉。
「是的,我殺了她,用眼神,殺死了她。」

10.沒有結局

推開門,小苊正握著滑鼠,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是我和小苊的婚紗照片,是兩年前,我用電腦合成技術做的。我說:「……小苊……」
敏銳的聽覺讓我憎恨,隔著闊大的客廳和他們緊閉的卧室門,我能聽見哥哥叫她苊寶貝以及像兩隻輕巧的貓在玩一些親昵的遊戲。
一個月後,我出院回家,哥哥始終寧靜,為了不讓他的心臟停止跳動,我們只能把他留在醫院里,我和小苊都不願放棄最後的一絲希冀。
在模糊的視線里,哥哥的安詳如舊。我說:「雖然喜歡小苊,但,我沒想過傷害你們……」兩顆巨大的淚珠,從哥哥的眼角,滾滾而下。
告別安嘉冬前,他說這輩子他不能寬恕自己,如果,不是他喜歡小苊,如果不是他得意忘形地說了那句話,至少,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對溫愛似碧的男女。
最近,晚飯桌上,哥哥總是說:「安嘉冬,你該戀愛了。」
我總是趁小苊不在時跑到醫院跟哥哥聊天,聊一些曾經令我們感動的往事,講我和小苊怎樣相安無事,哪怕他能夠流一滴眼淚也好,至少,讓我看見他還活著的痕迹。
白天,我和哥哥在工作間為各色各樣的客戶做平面設計,每當中午臨近,我的手,茫然地按在滑鼠上,耳朵衝著電梯的方向,一直一直到有鞋跟敲打著大理石走廊的清脆聲,咯噠咯噠……由遠而近。
片刻之間,我的心,就僵持了。
喃喃地,我叫了哥哥,垂下頭,接下來會怎樣?不能想了也想不出。
她是我的嫂子,哥哥的妻子——小苊。
我和小苊為在墓碑上刻上安嘉夏還是安嘉冬爭吵不休,我堅持刻上安嘉冬是因為寧願死掉的那個是我而不是哥哥,他還有多麼美好的生活要繼續下去九九藏書
小苊看著我,張著蒼白的唇:「你叫我什麼?」我努力伸手:「苊寶貝,這是怎麼了?」
哥哥拖著電腦椅,無聲無息地從電腦邊滑過來,他們的眼神彼此碰撞,像穿梭在初春午後的陽光。

3.去往快樂的路上

情不自禁地,我說:「苊寶貝。」
只一個稔熟的流程,小苊堅信了我就是哥哥,而不是安嘉冬。
江中只貝可是感性女子,而自己職業性的一語,戳中了她心中正為小苊和安嘉冬隱隱做疼的惋惜,一路上施盡手段討好,貝可冰著一張臉不肯給他捂熱,江中知道貝可的秉性,索性不再言語,等她脾氣消了,不需哄,自己就會把前怨陳帳忘個乾淨,喜笑顏開地找他來說話。
我只能眼看著她,拎著一隻簡單的行李箱離開。
一次,我去醫院,小苊不在,我細細地端詳哥哥,愧疚像糾纏的刀子,在身體里扎來扎去,眼淚滴在他手上,我說:「哥哥,原諒我……」
托著咖啡,騰出一隻手拉著她,關門,旋上百葉窗,我拉開抽屜,拿出一條真絲手帕:噓——!她張開紅唇叼住手帕,淚流滿面。
哥哥總喜歡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拉著羞澀的她,鑽進旁邊的小休息室。
眼淚不停的,順著眼角滑下來。
我衝出去找醫生,只要哥哥恢復,我願意回到那個內向的自己,可以任憑所有的人責罵我無恥。
摩托平穩而飛速地滑行,哥哥聽不見。當隱秘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出來,釋放心靈的輕鬆感嘩然湧來。
冰涼的手指,像堅韌的遊絲,緩慢而決絕地抽……
我說:「好吧。」即使小苊不介意,即使我再喜歡她,我也不可能碰她的身體,那會太褻瀆她和哥哥的愛情。
和從前一樣,我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睡前給彼此一個擁抱,漸漸適應對方的呼吸,然後回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隔著闊大的客廳說話,言語間偶爾蹦出安嘉冬的名字,在於我,竟然逐漸感覺這個荒誕的遊戲像是真的,安嘉冬這個名字,正從我的生活中剝離,從小苊越來越溫軟的語氣,我知道,她正漸次墜入我導演的荒誕里。
她給了我一個吻,離開,沒再說話。

5.我已不是我

我豎著敏銳的耳朵,手指狠狠地扣進身上的皮肉里。
聽見護士驚喜的聲音:「這個的病人好象恢復意識了。」
哥哥是受到了迎面的撞擊,比我嚴重得多。
這樣的纏綿,持續不久,小苊掙脫出來,低聲說:「對不起,今天晚上,你去原來的卧室睡好么?」「可這就是我的卧室啊。」
小苊笑:「這還用你提醒么read•99csw.com?」
一次,吃完飯,小苊煮了一壺咖啡,托著杯子,微微下含的臉上浮著羞澀。
於是我試探性地喃喃說:「哥哥,我可不可以愛小苊?」
我拉開衣櫥:「我可以拿一件睡衣嗎?」我拿出睡衣去自己的卧室,小苊遠遠跟在後面,我把尷尬藏在心裏,換睡衣,解開最上面的兩粒扣子,從腦袋套進去,哥哥是這樣換睡衣的,小苊總是笑他懶,只開上面的兩粒扣子,我聽見過。

1.幸福絲帕

她蜷縮在我懷裡,我不知該說什麼,隱隱的感覺,一些話一旦說出來,秘密就藏不住了。
中午,小苊穿街過巷來工作間送飯,不同的是,變成了一隻便當,她依舊吃很少一點,然後仰頭,看我,看著看著眼神就恍惚了。
從我身邊走過時,我捉住她的手。
我不能看優美的小苊,重複在心裏的祈禱,她看不見。
貝可抿了一口水:「我是心理醫生,若你不介意的話,我是否可以聽一聽你的故事,或許,這會讓你心中輕鬆一些。」他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貝可:「確實,是我殺了她。」
「對不起,即使這是真的,我不能一下子接受一個陌生的身體,即使裏面裝著安嘉夏的靈魂。」
幾乎在瞬間,砰的一聲巨響,我飛起來,還有哥哥,高高地飛在空中,他張著迷茫的眼睛一直追隨著我飛翔的方向。

2.罪惡的耳朵

為了不讓小苊離開,我只能繼續表演,雖然心很酸,我愛她,她愛的卻是裝在我身體里的哥哥。
小苊回頭笑:「你看,是不是安嘉冬偷偷喜歡過我?這個電腦文件的合成日期是出事前。」我喃喃著,疲憊的感覺突兀地襲來。
漫長的沉悶,沒有聲息,那個隱藏了很久的自己,正一點點地浮上來,我緩緩說:「是的,很久以前,我偷偷喜歡你,到現在,也只能以別人的名義愛你。」
啜泣聲,在淡淡的來蘇水味道里飄,嚶嚶細細,是小苊。
最後的一聲巨響,還在耳邊隱約,關於後來是怎樣?身體寒冷著顫抖一下,我怕極了知道。

9.無法堅持

回家時,小苊站在客廳里,默默地看著我,她想知道,我將會開哪一間卧室的門。
所以,很多時候,我寧肯躺在沙發上休息,也不進小休息室,偶爾,哥哥不在,我溜進去,裏面的氣息,一下子,就讓心碎了。床頭的小抽屜中有沒來得及清洗的真絲手帕,上面有凌亂而清晰的桃紅色唇印,為了不讓幸福的聲音傳出來,哥哥讓小苊咬著真絲手帕。
小苊恍惚在我和哥哥之間,因為愛,她即懷疑又不能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