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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第七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她認為,像香川那樣的人,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傷害他,他對待生活太清醒,太老練了,以至於油滑得玩世不恭。然而,也正是這種世間萬事萬物對他都無關緊要的洒脫,使他具備了一種在常人身上難以存活的稀有的魅力,而她正是被這種吸引力給魅惑了,才會在她身上發生那樣不可思議的事情。
「俺有你們的電話號碼,明天給你們打電話。」
威廉道:「等等,既然我是中人,一手托兩家,事也得辦地道嘍。現在把這些碎片交給我,我得驗貨。」
當她看到香川向她示意,把拇指放到口中吮吸時,一下了便被引逗得開懷大笑起來,方才的不快與歉意也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美美怒沖沖繞著火堆走了幾圈,最後停在香川近前,道:「我現在必須得吃東西,不吃飽飯根本就睡不著。」
接下來,她開始詳細地講述日本人對那件婚紗的設計理念,以及要傳達給觀眾的信息,然後描繪婚紗上的種種細節與試穿效果。
整整一個下午,她就如同待決的囚徒,在等候美美問及最後一晚的情形。這就是命運,是她逃無可逃,避無可避的災禍,雖然如此,她卻能清醒地意識到,一旦真相大白,受到傷害最大的並不是她,也不是她的同謀,而是此刻滿懷欣喜的美美。
門鈴響後,是香川開的門,美美從書房裡迎出來,正見到香川大笑著把竹君抱起來在前廳里轉圈子,而竹君所發出的爽朗的笑聲,則是美美自從中學畢業之後就再也沒有聽到她笑過。
美美雖然年齡不大,但律師的職業讓她閱人無數,只是,她從來也未曾遇到過香川這樣的人物,以及他的這些奇形怪狀的想法,便忍不住好奇,不由自主地想多知道一些與他相關的內容。
「但是,世間並沒有免費的早餐,食物可不是大風刮來的……,」香川並沒有因為她的惡言而生氣,臉上依舊笑容可掬。
她認為,如果竹君方才所言可信的話,那麼,她胃潰瘍發作的那一晚必定會被香川給迷住的。女人與香川交往,常常會有墜入迷霧之中的感覺,不覺間便會被他的一些小舉動,或是隻言片語給感動了,迷惑了,被引動了好奇心。他就如同一隻熱帶水果,初見之下,首先展示出來的是果皮令人目炫的色彩,而隨後嘗試的果肉也確有香甜可人之處,所以,女人對他的這種早期的,淺層的認識,便對她們產生了極大的誘惑。
東西到了小胖子手裡,河南人畏憚威廉,不敢動手來搶,只能發一聲哀嚎:「俺沒拿呀!」
「到底什麼時候?」美美的笑容有些凝固。
「也沒什麼特別的。天還沒亮,我就回家了。」
威廉道:「拿沒拿現在也說不清了。這麼著吧,這堆破爛歸胖兄。胖兄,您賞給他倆車錢,也算他沒白費心思。」
「您老多費心。」那個河南人想必是被他的渾蛋名聲給鎮住了,可又捨不得這筆買賣,所以答應得倒也乾脆。
「怎麼回事?」香川心下一沉,把電話轉到免提功能,讓館長和前來商量對策的同事們一起聽。
「什麼主意?」香川有些吃驚。
竹君突然在她懷中低聲道:「你不要生我的氣,這件事是有原因的,因為那天是月圓后的第5天。」
「我沒有理由到你的門前去,更不會穿什麼萱草黃的衣服,我從來也沒穿過黃色。」
威廉拿手指戳著他的額頭道:「你大爺我行走江湖20年,沒栽過跟頭,今天你想要我的好看,也就別怪我不仗義啦。」
「俺家裡還有病人,可等不了幾天。」
「我可以給你錢。」美美不屑道。
「該不是剛走的那人拿啦?」河南人汗如雨下。
突然,她聽到香川在睡袋外叫她。「什麼事?」她問。
於是,在與美美分手后,她立刻給香川打了個電話——保護美美,也許是她現在唯一可做的事情,儘管她剛剛欺騙了她。
「好吧,你先把東西給我盯緊了,告訴大伙兒都別動手,先吊著他,回頭再想處置他的辦法。」他不能再讓威廉多說了,戲法人人會變,一旦說漏,即使他冒著風險把東西弄回來,也未必會讓博物館的領導和同事們見情。
「噢?這是為什麼?」
「那天我住在了一個不該過夜的地方。」
「怎麼沒有?你看他巴結香香的樣子,割了那玩意兒就是個太監。」她絕不能讓竹君當真愛上這個外國佬兒,否則,她對未來婚姻生活的美好設想便會大打折扣。如果竹君嫁給一個她認可的男人,她們兩家便可以像親姐妹一般地走動,萬一竹君所託非人,她們幾十年的友誼也就被她糟糕的婚姻貶低得毫無價值了。
人不錯就說明竹君對那人還有些好感,這樣她受到傷害的可能性就更大。美美接著問:「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以往他來拜訪,很是見過美美幾回,只是印象不佳,他不喜歡這個性情剛烈,言語如風,瘦得像辟穀的神仙似的女人。
「都是老師誨人不倦,我這才學無止境。」威廉謙虛得可笑。
「你誤會了不是?我是說,咱們各自早早安歇,也免得一會兒餓勁兒上來,那可就睡不著啦。」香川說罷鑽進了自己的睡袋。
竹君略一沉吟,道:「只有幾天。」
「您要怎麼樣?」河南人被嚇住了。
對竹君的含糊其詞,美美並沒有生氣,甚至對詢問的遲緩進度感到很滿意。她堅信,世間沒有一個被告會將全部事實告知他的律師,但律師的職責,卻是要在弄清全部真相之後才能在辯護中避免被對手攻擊,在這一點上,她具有豐富的經驗。試想,那些破產企業的經理人和利用破產謀利的老闆們,比起竹君來要奸滑一萬倍,但她仍然可以應付自如。
「滾出去!」
河南人道:「價錢還沒說定規。」
美美大搖其頭:「你真是讓我太失望了,我簡直無話可說。」
「你是要上繳國家么?」說話的館長是個學究。
見河南人仍然掙扎著要說什麼,他便道:「什麼時候你想明白了,把那兩塊殘片交出來,按說好的價錢,一分一厘也不少你的。可你要是想歪了心又動壞主意,那便是自尋死路。」
又對河南人道:「留神別嚇著。」
打開包裝,露出的是一瓶愛馬仕公司的「四輪馬車」香水。
當威廉把全部殘片一塊不少地交到香川手上時,對於收回這些東西的過程他卻隻字未提。他認為這算不上是對先生的欺騙,因為這是在老師跟前,自己身上的壞東西總得遮掩遮掩,正派人的體面還是應該要的。
要想學成先生的儒雅高貴,除非再不幹這一行。他只能自嘆生不逢時。
「到底怎麼著?」
香川平生第一次發了愁。
「各位有什麼高見。」香川對眾人道。院中還有七八位老資格的文物鑒定專家,同行是冤家,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
這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威廉·詹姆斯三世的緣故,愛情到底是什麼,居然能折騰得竹君做出如此渾帳的判斷!
香川遠遠地回答:「這東西叫『懷石』,是古代僧人們通宵念經的時候,用來保暖擋飢的。」
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如此,因為,在古董行里,他是公認的不講理的渾蛋,若換成和善口氣講話,別人反倒會生疑。
「也還沒那麼討人嫌吧!」竹君一副全無主意的表情。
他們第一次在山中相遇時,她已經餓了一整天,於是,便吃光了香川所有可充饑的食物,但她當時並不清楚這是香川最後的食品,甚至在心底還有些蔑視香川的吝嗇。
於是,她的胸中一下子清爽起來,乾乾淨淨的毫無渣滓,他們之間若有私情,絕不會在她面前表現得如此放肆。這隻是兩個拘謹,本份的男女,若要在幾天之內做出那種驚人的事,原本就不是他們的本性,不過,他們必定已經成功地達到了情感交流的水平,相互之間必定有了並未自覺的好感,否則,他們也不會表現出這樣超常規的親熱。
「誰這麼聰明,發明了這東西?」話說到這一句,便是閑談了。美美知道自己反正也睡不著,與人聊聊天也可抵擋漫漫長夜。
「你先別忙,今兒個我得去聽相聲,沒那閑功夫伺候你,明天趕早過來。可話說回來,我拿一成的茶錢。」
「倒是件好事。」美美面上陰晴不定。
「我嫌一個人出門無聊,也想借這個機會給你的女朋友長些見識,這本是件好事嘛。」
大胖子也伸手提起一隻大號手提箱,朝著河南人打開來亮了亮,道:「叫價吧。」
威廉好言相勸:「這塊殘片要是單擺浮擱,不值一屜肉包子的價錢,任誰買了它去,不都是為了敲博物館的竹杠嘛?」
九_九_藏_書狗娘養的王八蛋,」威廉衝著河南人勃然大怒,伸手照他的腦袋就給了一巴掌。「你小子又想玩花活,偷了那兩塊,日後再訛我的朋友是吧?」
「是燒熱了的鵝卵石,把它放在肚子上,一會兒就不再感覺餓了。」
這是她對香川的抗辯,也是對他的第一次欺騙。她之所以斷然否認自己曾經出現在那條街上,是因為她在這條街的另一頭剛剛結束了一段糟糕透頂的戀情。也許那根本就算不上是什麼戀情,只能算是一場大猩猩式的粗魯的追逐而已——對方是一位絕頂自私和無趣的高級公務員。
果然,把這滾熱的東西按在胃上,雖然不能裹腹,但胃中一直在折磨她的那種撕咬的痛苦卻大大地減輕了。
不想,文物販子伸手將對方的皮箱合上,道:「錢俺不是沒見過,還是先談價兒吧。」
美美突然插言:「詹姆斯先生,你是怎麼認識竹君的?」
威廉笑道:「請叫我詹姆斯三世,您老,或者叫老詹也行,沒有了三世這個後綴,我的祖父和曾祖父的在天之靈怕是經不住念叨,會一個勁兒打噴嚏。」
但今日之事,讓他改變了看法,卻原來,這是個熱情如沸騰的鋼水,嫉妒心強似雷電的女人,於是他釋然了,替他的老師。像先生這樣神仙般的人物,若要娶妻,也只能選竹君那樣溫柔的多情種子,或是美美這樣熱情的烈火奶奶,其他種類的女人,都配不上先生的高貴。
美美卻道:「對於你,這樣的東西只能算是小禮物,你都不知道你給我幫了多大的忙。」
「那是因為你沒有真正戀愛過。」香川正在篝火上燒烤一隻在超市中買來的山雞,不時地將烤肉溫度計插|進雞身上測試肉熟的程度。
「你哪裡走?」威廉最先回過神來,做勢便要拿人。不想大胖子腳下卻不慢,一手拎著提箱,一手掄著榔頭,龍行虎步,竄出房門,上了汽車,轉眼便沒了蹤影。
當威廉又把思路轉回到美美讓他們三頭對案的現場時,晚餐已經進行過半,香川端了只盤子從廚房出來,美美毫不客氣卻又不失熟絡地對他道:「老詹,快來開開眼吧,我想你沒吃過這東西。」
河南人苦著個臉,無話可說。
「你看呢?」威廉問河南人。
威廉對他道:「有主兒給你開了個價錢,65個,願意賣就麻利兒地過來,不願意賣就給我滾得遠遠的,再讓我瞧見,敲斷你的狗腿子,要是聽見你賣給了別人,我就要你的狗命。」
與此同時,他也沒讓美美閑著,有關文物出土、買賣的法律、法規,都讓她給找了出來。
至於她自己,事情的公開只能會有一個結果,就是美美與她絕交。這種傷害雖然不具有爆炸性,但它所造成的破壞和影響是深遠的,難以磨滅的,因為,美美是她生活中唯一的朋友,其他人最多只能算作是熟人而已。
「你真的看上了那傢伙?」她把竹君拉得遠遠的,問道。
「你何必費心?」竹君有些不安。在朋友之間,禮物不單可以示好,也常常會作為強人所難的前奏曲出現。
香川道:「是誰發明的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是,『懷石』這個詞是由日本僧人創造的,但是,我一直在懷疑,如此清雅的行為,必定不是早期日本人的腦袋能想象得出來的,這應該是中國僧人在唐代的創造,甚至可能是魏晉時代辟穀求仙的那伙人發現的這個好辦法,然後隨著佛教一起傳到了日本,日本人這才有福了。」
威廉點頭贊同,恰似雞啄碎米。
「你還是先叫聲叔叔吧!」
美美沒再搭腔。她對威廉沒有好感,這個英國人號稱是香川的學生,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屁股後邊學習,只是,在香川身上顯得閑雅有趣的行為,被學到他身上就變得庸俗可厭了。
大胖子道:「我憑啥要讓?」

5

「是什麼樣的男人?」
大胖子愛惜不盡地拿起那隻耳朵摩挲半晌,這才放下,又道:「攪擾了幾位,不好意思,日後有啥難處,儘管來找我,『青滄兩縣,運河兩岸;回漢兩教,黑白兩道』,都是咱的朋友。」
送走了河南人,香川立刻給威廉打電話,讓他迅速摸清情況,他擔心文物市場上已經有人見到了這塊殘片。
「我沒主意,館里沒有這筆錢,上級領導也絕不可能讓我們出這筆錢。」館長是個老實人。
威廉一邊掰著手指頭裝模作樣地算,一邊用揶揄的眼神朝香川瞟來瞟去,道:「大約,可能,好像,莫不是……。」
威廉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叫道:「5天,是5天前,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先生給大傢伙兒鑒定完古董之後,我便搶購了12件好貨,到今天已經賣出去4件,很是有些利潤。」
大胖子把大手往河南人眼前一晃,道:「閉上你的鳥嘴,今天我是跟這個小胖子比比誰更有錢,你小子準備好口袋等著裝錢吧,就怕你一會兒背它不動。」
說話間,他動手從小胖子的皮箱里抓出一萬元人民幣,丟到河南人的身上,緊跟著喊了一嗓子,聲調之高,可比《奧賽羅》中憤怒的男高音:
那個大胖子一屁股坐在桌旁,見到那隻耳朵伸手就抓,口中道:「咱買啦,多少錢?給個數。」
常言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既然拜了這等重身份、講道德的人為師,幹壞事自然該由弟子出面,於是他道:「先生,我倒是有個主意,只是您老人家不能出面。」
然而,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香川其實既不無助,也不軟弱,他的這種行為正是他最為自鳴得意的對女人表達同情與關愛的方式。
香川卻沒再說什麼,他爬出睡袋,一瘸一拐地去了不遠處的小溪邊,不一會兒抱回兩塊碗大的鵝卵石,又加了些枯枝在將熄的火堆上,然後用鵝卵石壓住,這才回到他自己的睡袋中。

3

「來呀,」威廉招呼手下人。「把這堆破爛兒包上,全交給這位胖老兄。現在這些碎片兒你們倆人是一人拿著一份,自己外邊商量去吧。」
「在我們的歷史上有記載么?」

1

紙包打開來,裡邊正是那東西,半環形的耳朵下邊連著碗大的一塊殘片。威廉高叫一聲:「來個人,給我拓個墨片兒,留著當樣子。」
那二人臉上頓現喜色。威廉掰開河南人緊緊抓住殘片不放的手指,道:「把它仔細看看,要是沒大損傷,咱們就照剛才那個價錢成交。」
香川遞過來一個毛巾包裹的圓滾滾的東西,熱呼呼地透著股子香氣,讓她覺得,這東西若澆上醬油,便會如同韓國人的石鍋拌飯一樣讓她胃口大開。
經過仔細鑒定和與原器比較,果然不錯。他便對那人道:「你小子夠狠的,居然過了這麼多年才把它拿出來。」
「這是一點小禮物,那邊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東西。」美美遞給她一隻包裝精緻的小盒。
時至今日,美美也未能理解香川的所謂「微醺」的感覺是個什麼樣子,便只能把它當作一時的笑談,在記憶的角落裡隨便找個地方一塞,用她自己的話說,不犯神經是再也想不起它來的。
美美並不相信這話,她當時認為自己僅僅是好奇而已。
「所以才會有那『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香川也在笑。
價錢最後升到186萬元人民幣上才停住,後來的大胖子叫不上去了。
對於弄清事實真相可能遇到的困難,美美有充分的心理準備。竹君與她相交二十多年,雖說從來也沒有對她撒過謊,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今天不對她撒謊。人們一旦做出了傷害對方的事情之後,即使是父母、兄弟、姐妹也會撒謊,更何況是朋友?
美美被他逗笑了:「好吧老詹,我問你,你在什麼時候認識的竹君?」
香川用一塊卵石壓住過旺的火勢,這才道:「真正的,可以把人引導向婚姻的愛情,是一種恬靜的,溫潤如玉的情感,既沒有冷靜的分析和對比,也沒有狂躁的佔有與控制,它要求當事者始終處在一種模糊的審美狀態當中,類似於微醺。」
兩個人都定睛瞅著他,他這才擺好架式,發一陣仰天長笑,把那二人笑得呆若木雞。
「那一夜你就住在他家裡了?」
「只是,如果這中間萬一出現什麼波折,你一定要堅強,要寬容大度,要把他留住。你知道,找到一個好男人可要比發財困難得多。」對竹君來講,這些話如骨鯁在喉,必須要對她的朋友講read.99csw.com出來,哪怕因此引來災禍。
「老祖宗發明的好東西太多了,我們這些後代子孫怕記起來麻煩,便選擇了丟棄的保管方式,若不如此,也不會讓那些沒臉的日本人膽敢跟我們比傳統。」
「你應該好好說句客氣話,或是叫聲好聽的,那才是向人求教的道理。」
「他是個壞人?」
「是的,他自己有住房。」
「我遇到了一個男人。」竹君像以往一樣,每做一件冒險而又事先未與美美商量的事,便會表現出這種內疚。
「你把話放出去,就說是我說的,誰要是敢買,我把他趕出古董行。」香川難得講這麼狠的話。
「你別給我號喪啦。」他又止住河南人的哭聲。
「那怎麼辦呢?」
「拿出這麼大一筆錢,不是三兩天能辦到的事。」
「別傻了,你們,」威廉笑得眼淚也下來了。「一塊是殘片,十塊八塊還是殘片,反正博物館拿回去也得修補。瞧瞧你們這個樣子,竟然還出來搗騰文物,別給我們中國人丟臉啦!」
美美轉向竹君,笑問:「那天玩得開心嗎?」
「他很年輕,沒有家室,相貌堂堂,言語有味道,經濟狀況也不錯。」竹君用詞準確而有節制,聽上去極像是對香川的描繪。
香川正是想讓他說出心裡話,也好先洗清自己,因為他與古董商的關係過於密切,現在出了這樣一件事,難免會被同事們沒來由地指摘、懷疑。
事情的真相其實並不複雜,那兩塊丟失了的殘片,是被他雇來的大胖子乘亂拿走的。威廉並不是第一次與大胖子合作,對他的能力極有信心。這傢伙手法巧妙,擅長表演,有偷天換日之能,瞞天過海之術,祖籍是河北省吳橋市,專業是變戲法的,所以,偷藏個物件這類小事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美美今天很高興,很是為自己的聰明才智和縱橫捭闔的手段感到得意,因為她終於揭露了事實真相,而這個真相又恰好未曾超出她的預料。
值得慶幸的是,這些謊言對任何人都沒有造成傷害,反倒是讓她對這個被謊言捆縛在責任與道德的蛛網裡的男人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以至於狂熱地迷戀上了香川在她控制下的無助與軟弱。
「不敢,您老人家,俺就想換倆錢兒花花。家裡房子倒了,兒子也要娶媳婦,老娘剛死還沒下葬,老婆又病得要死要活,地裡邊旱得冒白煙,牛又把腿給崴啦,只能賣給湯鍋。家裡現在是要啥沒啥,這才來求你老人家。」那人一嘴的「河南墜子」腔調,流暢而花巧。
那天在機場與美美還沒見面,她便意識到這場盤問是無法逃脫的。美美平生沒有不敢講的話,也沒有不敢做的事,她絕不會因為事情牽涉到她的情人而害羞,更不會因為竹君是她的朋友而礙口。
「我還是那話,世事難料,誰又能保證我一會兒出門不會撞上我的新郎呢?」
該死的性玄學,該死的「白蓮花」,該死的威廉·詹姆斯三世。美美的心中不再像方才那般怒發如狂了,這件事只要是有起因,就必然會有打消它的辦法,她最擔心的是他們之間發生那種沒頭沒腦的愛情,那會讓她無從措手。
美美突然換了一副嘻嘻笑臉,問:「那麼,你夏天之前會不會也穿上婚紗呢?」
「你真是滿嘴胡言亂語。」美美被逗得大笑不止。
「你們要是不買,俺把它賣到文物市場上去,也能弄來這個價錢。到了那會兒,那些人怕是不會找你們少要嘍。」這是露骨的威脅,但也是合理的生意經。
「一個大男人如果不能讓女人吃飽,那他一定是個沒用的人。」她為了仍然飢餓的肚子,不得不扮演一個略顯混蛋的角色。
美美又道:「香香也沒有個兄弟,不知他有沒有跟他差不多的同學可以介紹給你,要是有的話,我們可以舉行集體婚禮。」
「不敢當,我的師母!這都是先生教導有方。」
修復完整的青銅器和殘器之間,在價錢上確實相差一半。
威廉慌忙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破產律師找上門,就好比棺材鋪老闆上門拉生意,可不是個好兆頭哇。」
事情的起因,還是那件讓他一舉成名的青銅鼎,事隔七八年,那個河南的文物販子再次找到了博物館。
這就如同她將對香川的欺騙深藏在記憶的角落中一樣,那個一時衝動的行為已成為過去,只能算作是他們二人的交往歷史中一個小小的註腳,或是一個無關宏旨的偽證。它也許真正推動過他們的關係,但事過境遷之後,這種不易被察覺的推動力便與其他證據一起被封存了,就如同對待國有資產流失案件中企業早期主管者的更疊一樣,那是無法追溯的,不具備充分證據資質的細節,儘管它對整個事件起到了原始的推動作用。
「你那意思是我拿啦?」威廉的嗓音一聲比一聲高,說話間,他脫下外邊的長衫,露出裡邊的褲褂。「看看,我有沒有?」
「說呀!」美美的耐心是有限的。
「但這是我個人的生活,而且涉及到其他人,我不便多講。即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現在我也不想講。」竹君的言語斷斷續續,全無教師口若懸河的職業性流暢。
依照花紋、形制,他將碎片拼在一處,與尚未乾透的拓片相對照,卻發現少了核桃大小的兩塊。
聽了這話,美美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她忙問:「香川認識他嗎?」
威廉仰面朝天打了個哈哈,道:「可萬一博物館犯了脾氣,硬是不買怎麼辦?那可是國家的買賣,那隻鼎是殘是整,跟他們個人可沒多大幹系。」
「這可是件奢侈的禮物。」她道。
況且,對於這個特定的男人來講,好色也許並不是壞事。她認為,香川的好色絕不是那種貪得無厭、縱慾無度的惡行,卻是接近於「好色而不淫」的君子,是一種彬彬有禮的慾望,反倒給他增添了不少男人特有的魅力。
「為什麼不早說?」她為自己方才的失態有些歉意。
「俺去,這就去。」
館長膽小,以為那人被綁了票,或是被謀財害命了。但香川知道這是生意經,那人既然把東西拿了出來,必定是要換回錢去的,況且,除去博物館這一家買主,其他人單拿著那塊殘片毫無價值,所以,不論是誰,也不管是偷是搶,他最終都要與博物館打交道。
「所以?」
為此,美美又有些責備自己,不應該把照管香川的事交給這樣一個沒有愛情滋潤的女孩子,香川可不是她能對付得了的那種男人。
「他把你怎麼樣了?」美美不禁憂心如焚。
「什麼方法?」美美的怒火平熄之後,好奇卻大大地增加了。
威廉對胖子道:「拿出來讓他瞧仔細嘍,別讓他說咱爺兒們拿假錢唬人。」
竹君只好說道:「只要是婚紗都是好的,特別是穿在新娘身上。」
「東西呢?沒見著東西,談個屁?」威廉把渾蛋的架子擺足了十成。
於是,他讓美美與報社的朋友聯繫,發出一條消息,說是博物館下個月將在英國愛丁堡舉辦一次展覽,展品中便有這隻著名的青銅鼎。這次展覽原本就在計劃之中,只是他將時間提前了3個月。
威廉大叫:「放狗屁,他一手提著錢匣子,一手拿著橡皮榔頭,怎麼拿?就是你拿的,現在麻利兒地給我交出來。」
若是再往下盤問,就會觸及隱私,為此美美有些猶豫。在她們二人的關係中,也如同許多閨中密友一樣,交流各自男友的情況是相當重要的內容,然而,她們的關係又是君子之交,是在保持淑女身份前提下的友誼,任何不雅的話題都是對這份友情的褻瀆。
美美仔細察看玉飾,問:「這東西是不是很值錢?」
威廉一向認為,他的先生是個好先生,仁義禮智信樣樣俱全,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夠壞,如果他能把身上那種好玩的「嘎壞」進化成「真壞」,他在古董行里少不得會發上幾千萬的大財,正因為如此,也就難怪他面對那個河南文物販子的敲詐,一時沒了主意。
關於發病那一晚的情況,竹君對美美並沒有隱瞞,她不帶感情地講述了幾乎所有的事實,只是故意遺漏了一個小小的細節,就是香川唱的那首《Love me tender》。但這並不妨礙她的誠實,反倒是照顧到了美美的情緒,因為,任何一個女人也不願意她所愛的男人給別的女人唱這首歌。
「不是,是他一廂情願。」竹君面上一紅。
「咱們還是睡覺吧!」
「女人自以為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依靠,其實她們的內心深處更需要一個可同情、可憐愛的寵物。」這是他談話的原文。
「你不用替我擔心,到不了今年夏天,我read.99csw.com一定能穿上它的。」
「要是這麼說,好吧,算咱沒福哇,這麼好的東西。」
「那該是怎樣的感覺。」她知道香川又要開始編造偽理論哄她開心了,便心滿意足地給他幫腔,同時等待著那隻香氣四溢的山雞被烤熟。
「你剛跟他認識幾天就上床,能好個屁!」
威廉在電話中道:「不就是你們博物館里少的那隻耳朵嗎?」
他將榔頭橫下里一掃,逼開眾人,叫道:「咱得不著,誰也得不著。」他的話音剛落,榔頭便一下子砸在那隻青銅耳朵上。方才也不知是哪個渾蛋把那塊青銅殘片剛好架在硯台沿上,而在土中浸蝕了幾千年的青銅早已氧化得酥脆,在重鎚之下,頓時碎作數塊。
然而,根據她在事後的分析表明,那天讓她真正對香川產生濃厚興趣和好奇心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
自作聰明的威廉在講這話時故意向香川瞬了瞬眼,似是示意他完全明了邀他來此的用意。
那兩個傢伙你來我往,又是一輪爭執過後,價錢最後定在了88萬元人民幣,小胖子開箱取錢,河南人又要把殘片包裹起來。
他覺得,如果一定要說這是對美美的欺騙,那也並非全都是惡意的。現如今,為了維持良好的生活秩序,善意的欺騙已經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有的時候,人們若是對自己的親人、朋友不善於運用謊言和欺騙,反而會被理解為是一種惡意的傷害。
竹君沒有開口,只是從衣領中拉出香川送給她的那隻玉飾給美美看。
「我難道不愛你嗎?」美美接觸過的男人不多,香川是第一個讓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坦言所愛的男人。
威廉只好出來打圓場,對大胖子道:「這位仁兄,咱們頭回見面,買賣不成仁義在,往後一塊兒發財的日子比樹葉還多,今天你就讓讓吧。」
小胖子得理不饒人:「不行,都碎成這樣了,價錢不能照給。」
「什麼?」她沒有聽清楚最後一個詞。這傢伙遣詞造句當中,常常會出現些古怪的內容。
「晚上我想請你吃頓飯。」
威廉答道:「在我眾多的優點之中,最小的那個優點,就是趁倆糟錢兒。」
「早不給提個醒,這會兒放馬後炮。」香川大為不滿。
美美看上去似乎是沉浸在友誼的樂趣之中,並沒有注意到竹君的失言,她道:「你還沒見到我那件婚紗吧?明天晚上你過來,我穿上給你看。」
那大胖子卻一拍河南人的肩膀,道:「哪能就這麼走啦?我得給我這兄弟留點念想,也算他沒白費了心思,晌午的酒飯我候啦。」說話間打開手提箱,不想,取出來的並不是錢,而是一把裝修工人用的大號橡皮榔頭。
聽到竹君發出不由自主的感嘆,美美心中一陣熱辣辣地痛楚。同樣是女人,她可以享受香川給她帶來的安適和快樂,而竹君卻不得不在「性玄學」與自然的愛情之間苦苦地掙扎,這讓她一時間幾乎被巨大的同情淹沒了,以至於放棄今天約見竹君的目的。
然而,隨後走進門來的那個人,卻讓她大為不悅。如果竹君看上的是這樣一個人,她就不得不「捧打鴛鴦兩離分」了。
美美能對所發生的事做出如此判斷,這其中有她自身的原因和真情實感的個人經驗,即使她不會對任何人承認這一點,但她在面對自己的時候,也不得不坦然承認,她是在經歷了同樣的被誘惑的過程之後,便對李香川這個人產生了不理智的瘋狂愛戀。
香川看到美美的目光轉到了竹君臉上,他忙用話頭把她的注意力拉回來,道:「你這位朋友哪都好,就是不隨和。那天原本是跟威廉約好的聚會……,」
「你放心吧,我會處理好的。」
「但又有誰值得我用這瓶香水呢?」竹君後悔自己口無遮攔。
美美到此刻才長舒了一口氣,對威廉也就不那麼看不順眼了。
這就是命。但香川倒是沒有不滿之意,作為館中最年輕的專家,他一直享受著最自由的待遇,所以,一旦發生這種倒霉事,自然該當輪到他出力。
「那你也不該半推半就啊。這傢伙屁股顛顛的,骨頭沒有四兩重,除了有倆糟錢兒,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討人喜歡的地方。」美美不由得言語刻薄。
這句粗話剛剛出口,美美便把淚流如注的竹君摟在懷中,她知道她傷害了竹君,而這正是她不應該做,平日里也絕對不肯做的。
「是新挖的,新挖的。」河南人顯然是在睜眼說瞎話。
「好樣的,在外國人裡邊你最勇敢。」美美拍手稱快。
「這便是現代人的無知了,你要明白,在有些特定的條件下,錢還不如手紙有意義。」香川安閑地倚在他的睡袋上,吸著她的細枝香煙,活像個自以為有辦法逃避懲罰的被告。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從睡袋中伸出頭來,對躺在火堆另一邊的美美道:「要不要我把那個抵禦飢餓的方法教給你。」
世上能想出這種稀奇古怪辦法的人,必定百不足一,顯然,香川是個聰明的傢伙。她問道:「你是怎麼想出這個辦法的?」
「詳細的您也就甭問了,以免有辱尊耳。這幾天,他要是跟您聯繫,您就把我的電話號碼給他,他要是先跟文物市場這邊聯繫,您老人家就別再問了,裝聾作啞也是當長輩的本份不是?」
館長點點頭,道:「也真難為你了,大老遠的送過來。」便拿起電話,通知出納員給送過來6000元現金。「你也不容易,來迴路費和食宿都由我們出啦。」
如果說此時美美對竹君和香川仍有疑慮的話,第二天見面之後,便把她這個念頭打消得乾乾淨淨。
這個人的出現一下子給房中增添了緊張氣氛,先來的小胖子伸手擋住大胖子的手,道:「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我這兒正談著哪,談不攏您再伸手。」
竹君知道這話是美美在拿她打趣,但她仍然為此感到傷心,便道:「能像你這麼了解我的男人,世上根本就沒有。」
最後,美美只好說道:「你明天把他帶來,到我家裡吃頓晚飯。」
「所以,我如果結婚,也一定像是在買彩票,明知道沒有中大獎的可能,但還是存有僥倖心理。」她不覺間把香川的悲觀主義思想變成了自己的觀點,這讓她吃了一驚。
「這是我在日本人那裡試婚紗,他們有人送來的樣品,我立刻就想到了你,這才買了一瓶。若不是這麼巧,專程去找他們的專賣店可就耽擱時間了。」
「你跟這個人認識多久了?」
這傢伙的另一個精明之處在於,那件破碎的寶鼎在當時雖然能值四五十萬,但私下裡買賣卻違法,走私出去冒的風險就更大了,早晚會追根逆源找到他頭上,自然免不了坐牢。現在,這傢伙偷偷留下一塊關鍵的殘片,其餘的部分上繳國家,這讓他既能買好,又可當即收進一大筆錢,同時還保留著今天敲詐的機會。所有這一切,都顯見得他的心思縝密,不容輕視。
也不知是哪位聰明人曾說過這樣一段話,說是:女人一旦對男人產生了好奇心,那便是情愛的開端。
「你只是覺得我好玩罷了,真正的戀愛,沒有你這麼強烈的感覺。」
從另一方面來講,竹君在「白蓮花」發作時,能找到威廉也算是一件無傷大雅之事,因為,那幾日原本是她自己糊塗,給竹君創造了與香川同赴「白蓮花」的機會。
「是什麼好吃的?」她不由得驚嘆。
美美點點頭,鼓勵她繼續講下去。
「除了香香,你就是我的最愛。」美美的話語密不透風。
「石頭怎麼會這麼香?」
鱷魚皮的手提箱打開來,露出滿滿一箱人民幣。

2

河南人捏遍長衫各個角落,沒有。小胖子的高級西裝也被威廉硬扒了下來,他身上也沒有。
立刻就有他的僱員端著拓片的傢伙過來幹活。也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旅行轎車停在門口,車上下來個一臉酒氣的胖子,比先前的胖子大了足足兩號,進門就喊:「那塊片兒在哪塊兒啦,給咱瞧瞧。」口音接近山東人。
美美認為,竹君對最後那一晚的敘述充滿了可疑之處。
至於她自己與香川的關係,她也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得出的結論是:在好色這一點上,香川與滿大街的臭男人沒有什麼兩樣。雖然如此,但這並不妨礙她嫁給他,因為,在香川的身上,倒是優雅的可愛之處顯得更豐富,更多樣,更有趣味些,如果用威廉的用詞方式來形容,此可謂之「罄竹難書」,所以,這一項缺點對他們的婚姻並無大礙,只能算作是丈夫身上可控制的壞毛病而已。
九九藏書威廉·詹姆斯三世先生,您老該不是要坑我吧?」河南文物販子講得連名帶姓,必是對他早有耳聞。
「是毛巾上的香味。」香川說罷,也包了塊石頭回到自己的睡袋裡去了。
「是一個花言巧語的男人。」竹君此刻的屈服與順從早在美美意料之中。
竹君今日的反應,大出美美的意料,她居然開始反駁她的話,替威廉辯護。她道:「我早就想到,你可能不喜歡他,但是,他是我無意之間發現的,對我很有價值。」
眾人把頭搖得整齊劃一,然後將目光盯在館長身上。這樣的情形,香川早便料到了,果然,館長終於發話,請香川代表博物館全權處理此事,一定要把那塊殘片弄回來。
香川以為,今天能夠成功地打消美美的疑慮,威廉居功至偉。這個渾身紮裹著中國舊文化,滿嘴中國舊詞土語的英國人,表面看起來沒心沒肺,其實一肚子世故。同時,他也堅信竹君並未跟威廉講述詳細情況,今天威廉的所有表演,應該是無師自通的即興發揮。
他已經瞧明白了,這是在一盤雪山似的油炸粉絲上邊,爬著二三十隻被油炸得金黃的蝎子。他道:「嚇唬誰呢?不敢吃蟲子,怎麼能當中國人?」便伸手拈了一隻放在口中。
如果從敲詐的角度來看,這個價錢確實不太離譜。那件青銅鼎是只形制很大的禮器,即使不是周天子之鼎,也必是大國諸侯的鎮國之寶,更讓它顯得珍貴的是,那84個字的銘文都在同一塊殘片上,上邊的金文未曾有一點損傷,所以,這雖是件殘破修復的青銅器,其價值也會遠在同樣大小的整器之上。如果能夠配上這最後一塊殘片,不用說如今發瘋一般的拍賣價,即使是博物館間轉讓交換,定價也得在1000萬元以上。

6

香川當時對她的否認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快,只是略做堅持便放棄了這個話題。這讓她反而不知所措,如果她能夠像今天這樣了解香川,知道他是那種可以在生活上,甚至原則上任意聽從戀人的擺布,而在意志上永遠特立獨行的人,她就不會因為他當時對她的不以為意而進一步欺騙他。
至於最後一晚發生的事,她也只能把它當作事故來對待,沒有別的出路,所以,當美美問及那一晚的情況時,她便如同被拋入了旋渦一般難以自持,因為,美美是她最珍惜的朋友,她不能夠,也沒有權力傷害她。
「俺沒拿。」河南人急得滿頭大汗,慌忙四下里尋找。
這原本是兩場盤問間隙中難得的休息,但是,竹君的心情就是放鬆不下來,美美無關宏旨的閑談越多,拖得時間越長,她的心情便越焦躁,以至於失控,原本設計好的一套說詞,此刻也已變成了一堆亂碼,再也沒有敘述的價值了。
「可也沒必要送這麼貴重的東西,你會把我寵壞的。」
威廉一抖摟手:「得,戧行事的來啦。」
美美從背囊中取出酒壺,道:「真正的蘇格蘭高地威士忌,12年陳,讓我們也來個『微醺』?」
「我絕不會相信這種鬼話。」美美是在他們第二次進山的時候聽到香川講這句話。
「做夢!」
大胖子不服氣:「這都啥年月了,哪來的先來後到?現在都是錢說話,誰出的錢多,東西歸誰。是不是這話?」他最後一句是問威廉。
「微醺!就是半醉半醒。這個時候,人的認知水平被提高到了接近於本能,而審美能力卻下降到常常忽略明顯的外在缺陷。」
威廉適時地接過話題,道:「竹女士的那件衣服讓我借去了,量體裁衣她不幹,我只好拿它當樣子。」
河南人跑出墨香堂,很快就捧著個紙包回來。身懷至寶,在外邊有個接應是必需的。
美美相信自己的判斷力,相信友誼和愛情,相信香川和竹君在過去的一周里清清白白,他們之間沒有發生任何可以讓她憂心的事情。同時,他們之間新近建立的這種熱烈的友情,則正是她一直想要實現的目標,因為,一旦她嫁給了香川,竹君便幾乎是她家庭中的一員了。
香川知道,那些文物販子們再精明,他們也未必了解博物館展覽的運作,所以,只要這隻寶鼎即將出國的消息在業內傳開,那隻耳朵很快就會出現,因為,沒有寶鼎在現場驗證,即使拿來那塊殘片,生意也談不成。
「叫什麼?」
第二天一見面,威廉對他約來的胖子買主道:「給他看看錢。」
香川攔住沉不住氣的館長,問河南人:「你這會兒住在什麼地方,我們怎麼聯繫?」
大胖子朝著屋頂打了個哈哈,道:「不就是錢嘛,給你一成鞋錢。真格得,你們談到哪塊兒啦?」
竹君一定是在這個階段被誘惑了,香川施展這等功夫原本熟極而流,這次能有一整夜讓他與竹君消磨,時間顯然足夠充裕,因此,這對竹君也就太過危險了。竹君是個有道德感的孩子,不要說讓她與朋友的情人私通,就算是她私下裡愛上了香川,對她也是巨大的痛苦,是不應有的災變。
「香香也說這件婚紗選得有品味,穿在我身上顯得高貴,大方。這傢伙,他難得這麼誇讚我。」美美此時心情不錯,方才談及香川拒絕她的求婚時的苦惱,也被一掃而空。
「我要送給她一件百花衣,作為定情之物。」
「不必緊張,你當我是什麼人,還會害你不成?」
「那倒不是,他人還不錯。」
「您看看,您看看,俺又淘了一回井,把這東西給挖了出來。」河南人一層層地打開紙包,露出裡邊的一塊青銅器殘片。
但是她不能,她也知道自己不會,感情衝動是一回事,事情的真相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絕不會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兩種不同性質的問題之間發生衝突和混淆。
「是啊,如果真有合適的人,你讓他幫我介紹。」她自認為這話回答得恰如其分,也給她迎接美美對最後一晚的盤問定下了個基調。
河南人道:「東西還在,反正原器也是破的,這塊碎了不礙的,還是照原價。」
此時追也追不上,報警也沒用,小胖子只甩下一句話——喪氣,便要提著錢箱子揚長而去,丟下河南人捧著那堆碎片獨自哭號。
放下電話,他問館長:「現在得看咱們是個什麼主意。」
「這老小子給不少人看過,但都覺得不大好意思對博物館下手,價錢現在剛開到六十來萬。」
文物販子終於表明態度,說是要價不高,只需人民幣500萬元。
小胖子把錢箱子打開給大胖子亮了亮,又關上了。
除非他是竹君故意找來的擋箭牌,那可就得另當別論。她知道自己絕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所以才活得辛苦。
這種「疑點互證」的方式,是盤問中的高級技巧,如果那個男人就是香川,竹君此刻已沒有逃避的辦法,只能照直回答;如果那個男人不是香川,從竹君的回答中也可推導出香川在其中的作用。
美美被惹怒了,不由得高聲道:「那你想怎麼辦?」
在她的生活中,雖然精細之處的品味是她所喜愛的,但以她的收入水平,即使是在頭腦發昏的情況下,她也只買過一瓶愛馬仕公司50毫升的「市郊24街」,與堪稱香水史上的經典之作「四輪馬車」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跟我學了這幾年,你小子長進不少哇。」香川無意譏諷,但話中的味道卻著實不佳。
關於威廉的事,他不知道竹君對美美講沒講,或是講了多少。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面對美美的盤問,竹君必定會採用陳述簡單事實,跳過危險情節的方法,然而,孔聖人的這個「述而不作」的方法雖然簡便易行,有利於微言大義,但卻是最經不起考驗的一種「謊言結構」,只要被戳穿一點,整個結構便會全部落入懷疑的範圍之內。
香川發出一聲長嘆道:「結果,還是我花說柳說,死乞白賴地把她拉去的。」
「能有什麼波折呢?」美美把目光停在竹君的臉上,在耐心地等待回答。
「你那不是公家買賣嘛?我們買下那玩意兒,多少也能賺雙鞋錢不是?」威廉不知道這邊眾人都能聽得到他講話。
「那小子是個老油條,今年春天拿給南邊一家博物館的也是塊青銅器殘片,竟然敲了人家將近一半的價錢。」
「我們這些人好辦,就您一句話的事,沒人敢不聽,可就怕這傢伙賣到別處去,要萬一進了京城,那我們可就沒辦法了。」威廉的語氣聽起來話裡有話。
此後多年,每想到此事,威廉總是忍不住大笑不止,西方人一旦掌握了中國的民間智慧,便足可以打遍天下無敵手,因為,當代https://read.99csw.com中國人已經丟棄了他們的傳統智慧,而西方人又對這種智慧一無所知。
香川朝四下里黑洞洞的山野望了望,像是擔心他下邊的話被什麼人聽了去。
香川卻笑了,道:「如果我有妻子兒女,讓他們吃好喝好確實是我的本份,這也正是作為一個男人施展才能的大好機會。但是,對於山中偶遇的女人嘛,即使她的模樣像煞北魏造像中的地藏王菩薩,也仍然是陌生人,能讓她不被餓死,已經是無量功德,可比我佛『割肉飼鷹』了。」
這下子麻煩大了,那個河南人一定也清楚這中間的法律關節,否則他絕不會來取這個巧。
「謝謝您,俺還是自個吃舒坦,您老幾位最好快些商量,早拿主意。」
「有什麼重要的?無非是那回事,別的男人就不能幹么?」美美髮現自己的言語在走向粗魯。
放眼天下,能將東西方智慧合二為一的,只有他威廉·詹姆斯三世一個人!
香川認為,館長的做法雖然極富知識分子的人情味,但與眼前這個文物販子卻是文不對題。這傢伙顯然是來敲詐他們的,上次博物館只給了他15萬元,他卻二話沒說便收下了,如今他能等上七八年,一直等到中國文物行情大漲的時候才出現,更說明這是個狠主兒,對付起來麻煩肯定少不了。
兩個人一來一往,價錢水漲船高,河南人喜得臉上開出花來。
「你一定會的。像你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如果我是男人,早便把你娶回家作老婆了,還用得著等那些沒眼的男人們來發現你這個寶藏!」
「若是這樣,我們的傳統還不全都丟光啦?」
儘管香川已經發現,美美是像控制女兒一樣嚴密地控制著竹君,但他並沒有擔心,他相信竹君也能夠像女兒應付嚴厲的母親那樣,很好地把這件事應付過去。

4

現在,她擔心竹君也產生了她當時的那種「僅僅是好奇而已」的想法,便問:「我回來的前一天晚上,你又病啦?」
「是古董行里的人?」美美在縮小範圍,圈定目標。
「慢著,慢著。」威廉攔住小胖子。
山雞終於被烤熟了,顏色金黃,外焦里嫩,但香川卻大搖其頭,說這是家養的品種,味道與那些肥得流油的飼料雞一樣可怕。
到了後半夜,露水降了下來,在她的睡袋上凝結成一顆顆的小水珠,寒氣也透入睡袋之中,在她飢餓的胃部糾纏不休,那股難受的滋味,是她毫無心理準備的。
「僥天之幸,祖先留下的東西實在太多,我們不停手地丟棄了一兩千年,居然還有不少剩下,真是了不起。」他翻了個身,便睡著了。
「你小子可別鬧出大事來。」
香川瞪了他一眼,又對竹君道:「像你這種大有林下風致的女子,衣服不能花樣太鮮艷,但這個英國人可不懂這些,回頭他給你弄來一套蔥心兒綠的褲子桃紅的襖,就有得你好看了。」
威廉指著河南人道:「他才是賣主兒,但是,今天不管誰買,都是我的中人。」
威廉搶過話頭,道:「那天我一見之下,便熱情澎湃,激素燃燒,對竹女士崇拜得五體投地,只送給她的這麼一件小禮物,實難表達其中萬一也。」
威廉·詹姆斯三世也看到了美美,便抱拳拱手道:「大律師,聽說您到南方公幹,想必是橫掃千軍,馬到成功的啦!」
「竹君,今天怎麼沒穿你那件繡花大襖過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香川故意在美美面前展示他對竹君的了解,以便幫助美美完成她對竹君的調查。
當她說到他們在山中便曾有過真實的肉體接觸時,香川的反應先是讓她覺得有趣,甚至好玩,進而又有些生氣。那雖然是在香川渾身濕透,高燒不止的情況下發生的事情,他的記憶發生偏差應屬正常情況,然而,那件事在他的記憶當中居然沒有半點遺存,這就不得不讓她生氣,於是便大胆地任意編造細節來證實此事,以至於兩三個月講下來,她自己也已分辨不清哪些是事實,哪些是謊言了。這是她對他的第二次欺騙,是有意為之的惡作劇。
弄清事實真相的每一個細節,這是她的職業習慣。經過兩天的調查,她認為可以得出結論了,香川與竹君的這種迅速發展的親熱關係,其實僅僅是姐夫與小姨子式的相互傾慕,而非真正的「亂|倫」;至於竹君與威廉的關係,還得看發展,因為,異族通婚總會有些意想不到的麻煩。
「那麼,你是在哪過的夜?」美美抓住問題的關鍵不放。
美美那會兒很想踢他兩腳,但畢竟是剛剛相識,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理會他,而是回身抖開了香川的背囊,自己動手尋找食物。
河南人伸出一巴掌。
香川一眼便認出來,這就是上次從他那裡收購的青銅鼎上少的那隻耳朵,耳朵下連著的殘片上,鑄有一行小字,正是鑒定所有者身份最重要的證據。
這是句好話,香川先生必定是怕他闖下禍來,古董這一行雖說斯文,但出上個把條人命也不算新聞。他忙安慰先生道:「我也不是剛入行,您教給我的規矩都牢牢地記在腦袋裡了,小心無大錯,您老擎好吧。」
「只是,那天他做得確實不錯。」
不想,此後一連三天,那個河南人就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再沒與博物館聯繫,文物市場那邊也沒了他的消息。
「謝謝,謝謝,託福,託福。」威廉起身要送客。
「那根本不算什麼。」她感到有些惶恐,希望能夠立刻結束這場談話。
說到威廉打馬虎眼,吹牛騙人這些特點,香川並不是今天才認識到的。去年秋天,也就是美美剛把他的小樓裝修完成的時候,有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找到了他的頭上,而最終幫助他解決這個麻煩的關鍵人物,正是威廉·詹姆斯三世。
大胖子叫道:「正是這個意思,就算鬧不到一半的價錢,弄他個四五百萬不算難。」
竹君回答道:「香川常能見到他。」
美美白了他一眼,道:「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為您效勞。」
這個男人正是用他的無助與軟弱戰勝了她的剛強。美美想到此處,猛地幡然醒悟。
其實,遠在他們交往之初,美美對他好色的審美習慣便有所認識,那是當香川談及第一次見到她,談到「萱草黃色的衣裙和萱草黃色的寬沿帽」的時候。
「但又有誰值得我用這瓶香水呢?」
「你想要多少錢?」館長問得在理。
「幹什麼?」美美警覺地問。
美美奮起反駁道:「我不懂佛教典故,但我知道人的身上天生有這樣一種東西,它名叫『博愛』,所以,扶危濟困便成為人類區別於動物的一個根本特徵,如果你連這一點也做不到,那就與人類有了相當大的區別。」
他問:「現在開價多少了?」
竹君道:「世事難料,我們現在連明天發生的事都說不好,更何況離夏天還有好幾個月。」
「你有嘛值得我坑的,不願意來就拉倒。」
香川可是個好奇心比天還大的傢伙,若是竹君與他談起她的性玄學,事後的結果可想而知。
過了幾個月之後,美美方才意識到,她最早的一次被香川感動,便是在這個時候。她發現,香川的背囊里只剩下一小罐茶葉和一罐咖啡,連塊方糖也沒有。
她這一生再也沒有機會交上美美這樣的朋友,因為,能夠製造這種友誼的一切條件都已經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失了。
「你猜得沒有錯。」竹君像是因講出實情而大感輕鬆,長吁了一口氣。
果然,沒過幾天,那個河南人的電話就被香川轉了過來。
這是個聰明絕頂的傢伙!他不由得暗自讚歎。
「說!」美美當時沒給他好聲氣。
然而,壞消息很快便出現了,美美請教了國內好幾位精通文物法的專家,結論是一致的——那一小塊殘片的單一價值過低,不足以構成犯罪,所有者可以自行處置,沒人有權力干涉他。
竹君道:「那天晚上,我確實沒在家裡過夜。」
威廉道:「放桌兒上讓咱開開眼。」
「先生誤會了不是?」威廉不甘示弱。「衣料我選的是塊象牙白的軟緞,大襟袖口沿上鴨頭綠的寬邊,衣襟衣袖上繡的一花一草,全部是從惲壽平的寫生冊頁里選出來的,斷無俗艷花樣。」
香川從睡袋中伸出頭來,嘴邊濕漉漉地掛著泡沫,像是剛喝過奶茶。他道:「抵禦飢餓有一個最原始的方法,你要不要學?」
被他約來幫忙的那個小胖子,事後曾追在他屁股後邊一個勁兒地求教,想跟他學這門手藝,但他睬也不睬,便把他打發了。這種早已寫入《江湖叢談》的高級騙術,你們中國人自己不學,上當也是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