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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諾言是把雙刃劍

第九章 諾言是把雙刃劍

自從半年前竹君在院長面前首次發病之後,她就一直在迴避與他單獨見面。雖然如今病情正在趨向穩定,但她仍然對院長那如熱手撫摸般的聲音與性暗示般的學術語言心存忌憚。這次院長來參加晚會,她一直在把他當成普通客人來對待,周到多禮而又不給他與自己單獨談話的機會。
這一切的分野之處,便是春節后不久,香川特地為她舉辦的那次小小的聚會。
「現在你將蛋液一點一點地添到麵粉中,同時攪拌麵粉,就會自然生成一些小小的麵疙瘩。」
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用鬥嘴的方式完成了最初的「敘舊」過程,商量的結果是,美美住進了二樓居中的那間卧室,在香川和竹君的卧室之間。
美美今天來找威廉的目的與香川有關,她想從他這裏弄清楚,在她出門的這一年多里香川的經濟狀況,也好選擇下一步的手段。
為此,香川暗下決心,不論她端出來的東西有多麼難看、難吃,只要能順利地送到他面前,他一定要吃得香甜,吃得好看,也就不枉美美為他遭了這麼大的罪。
勇敢而大胆地去愛人,比等待被愛的滋味美妙得多,也充實得多,它所帶來的成功與成就感,是其他任何事情都無法比擬的。這是美美回國后的再次自省。
「如果結婚,會不會請美美觀禮?」竹君用一個無主語的圈套在拼盡全力挽回喪失的機會。
「他們倒是有這個願望,也向我正式發出了邀請,但是,我準備自己開辦一家事務所。」她並不打算對他講自己在國外的情況,甚至有些畏懼他來問起那段令人煩心的經歷。
香川叫道:「數5下就關火,然後用笊籬把疙瘩撈進蛤蜊鍋里,再加上作料和香蔥。」
「我一定會結婚的,與竹君。」香川給了個準確有力的回答,一下子掃了眾人哄鬧的興緻。
雙人睡袋挺寬敞,能讓她用腿裹住香川的腰腹,胸腹緊貼他的脊背,好騰出手來磨擦他的心臟部位。體溫恢復的根本在於內臟機能開始正常工作,而此刻他的心率每分鐘只有40下。
晚會進行到此處,一切原本非常順利,所有的人都在這裏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和感興趣的東西,而且氣氛熱烈,以至於樂而忘返。
竹君與美美見面,兩個人熱烈擁抱,淚流滿面,而後竹君道:「你不是下個月才回來嗎?你的房間我還沒騰出來。」
用玩笑話來沖淡嚴肅的話題,是香川最擅長的和稀泥的方法。不過,美美可不想讓他就這麼輕易過關,便道:「我有什麼資格佔用一大間書房?再者說,我佔了客廳,把你放在哪?我不要。」
竹君雖然在寒假前便向同事們發出了邀請,但並沒有邀請院長,而是院長親自打電話給她,問:「你為什麼不邀請我?我可是和大家一樣,都很關心你的。」
竹君也笑得開心,道:「他是個有趣的好人。」
竹君明白,他這是在用油嘴滑舌掩蓋內心的苦澀,畢竟,他此前曾多次向她表白愛慕之意,都被她婉言謝絕了。不想,威廉非但不惱,居然在他們的關係中迅速轉化生成了一種真摯感人的友誼出來。他曾經對她道:「你可以拒絕成為我的妻子,卻不能拒絕我作你的僕人。」
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春天,竹君一直在反覆地研究香川對她講的這句話。
外邊又起風了,吹得帳篷不住地抖動,不知道會不會再下雨。
竹君的院長那天也來了,身邊帶著一位年紀小得足以充當他女兒的漂亮女孩。不過,在竹君看來,她也僅有漂亮的外表而已,除此之外,她身上再沒有什麼可以給人留下記憶的內容了。
她相信香川不會離她太遠,只是這深夜之中她什麼也看不見,而暴雨聲又讓她分辨不出水中的動靜。
美美在廚藝上應該有些前途,屬於孺子可教的那一類,儘管她把大蔥當成了香蔥。香川心中想著,便將滿滿一碗疙瘩湯吃得乾乾淨淨。
在大學里,她是4人雙槳無舵手的皮艇選手,人雖然長得瘦,卻是那種天生有力氣的家族血統。她熟練地划動雙槳,木槳沉重,槳柄粗糙,但她仍然能準確地控制木槳,讓它既不入水過深增加無謂的阻力,又不入水太淺以至於損失動力,她在口中高聲喊出划槳的次數,一是便於計算划行的距離,二是希望香川能夠聽到她的聲音,給她一個回應。
香川也終於找回了舊日與她相處時的輕鬆語氣。但是,他的內心並不輕鬆,因為,他沒能準確地判斷出美美突然回來的目的,而且他也不相信美美如她展示出來的那樣,已經放棄了對他本人的權利。
竹君出來打圓場:「香川是個寬宏大量的人,沒那麼小心眼兒。」
但是,如果一味地等在這裏,也許就是在有意地殺死香川。
他倚在齊彭代爾式軟椅上,一手夾著香煙,另一隻手揮揮洒洒,很隨意地給商人們開了一個玩笑般的講座。如果一定要用個題目來說明內容的話,竹君晚上向香川轉述的時候,給這次講座命名的題目叫做《對後現代主義情人關係的分類與解構》。
美美道:「要不這樣吧,你坐在餐廳里指揮,讓我動手給你做頓飯吃。」
「什麼時候結婚哪?」眾人大笑不止。
「想不到是我吧。」
她跑到水壩上去看,發現並沒有守夜人,依舊沒有人可以幫她。
她卻道:「我不住你的房間。」
除去準備與香川的正面交鋒,美美在回來的頭幾天里還做了一件事,她去找威廉長談了一次。
「那麼,你就是我的敵人。」威廉反而笑了。
香川只得繼續勸說:「你不用推辭,沒有什麼不方便的。」
「當老闆哪有容易的?要想開業,怎麼著也得投入100。」她說的100是一百萬元人民幣。
「啊?」原來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香川不禁暗中驚嘆。
香川打開冰箱門,卻發現裡邊被廚子塞滿了各種各樣粗俗的食品,他只得厭惡地把冰箱關上。
「但他們對這些東西沒有興趣呀!」
「是『5分鐘發財術』。就是在古玩街上,從發現有價值的古董,到褒貶東西,討價還價,最終以極低的價格成交的技術。」
美美道:「我跑遍了整個皇后大道才買到這一身,穿上它,為的是振奮精神,重新做人。」
竹君剛要開口止住院長的話頭,卻被他銳利的眼風制止住了。他接著道:「對於你,我久聞大名,你的老師和你們博物館的館長都是我的校友。我知道你是個有特殊才能的小夥子,所以,我覺得有必要替我這位學生對你講幾句礙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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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當即對他詳細地解釋了自己的計劃。開律師事務所,首要的問題當然是合作夥伴,「即使是開辦一家小型事務所,至少也得三名律師,這樣可以保證業務的來源,至於說是作為合伙人,還是合作,或者僱用,要看資金情況和律師的業務能力;另外,每位律師至少還需要一名學法律出身的辦事員;事務所需要一位接待秘書……。」
香川當時似乎並未察覺到,他的這句「如果我想聚你,也得你自己願意才行」會對竹君造成那麼大的影響。
「那麼,我住哪呢?」她一瞬間表露出來的天真,看上去居然一絲不假。出國一年多,她的世故修鍊得更深了。
香川道:「雖說您不是我的岳父,但我能理解您的善意。」
「你看看,是這個樣子嗎?」不一會兒,美美一挑門帘,端著碗從裡邊走出來,碗里是一團淡黃色的麵糊。
其實在這個時候,竹君還沒有對那句話的深意發生懷疑,而是正沉浸在香川對院長的「我一定會結婚的,與竹君」那個承諾所帶給她的欣喜之中。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美美與威廉以往雖互不欣賞,但也熟不拘禮。
「能為您效力,就如同替佛祖抬轎,這不是受累,簡直就是福氣。」威廉也絕不僅僅是在講客氣話,而他身後的女孩子卻把嘴撇到了耳朵上。
那是去年春天,他在倒春寒中胃潰瘍發作了,一連在床上躺了三天。美美對他倒是百般呵護,並且專門雇來了廚師和保姆侍候他。
美美終於被他逗笑了,道:「你也別耍活寶了,我就在卧室里辦公。」
美美回來的頭幾天,一直在四處會朋友,並未急於找工作。她對香川道:「工作的事嘛,等我把事務所安排好再說吧,先休息些日子。」其實她一直在等待香川來詢問她對未來生活的安排。
院長伸出一根細白的手指,輕輕觸到香川的胸口上,道:「君子一言九鼎。」
竹君對他道:「你們去玩吧,我一個人照應得過來。」
這是香川正月里聚會的一個傳統,古董商人們總是帶來他們在這一年中個人收藏的最珍貴的非賣品,作為給其他客人的消遣,而香川報答給他們的則是大有購買潛力的新朋友。
她的手機滴滴作響,是在提醒她電量不足,她打開手機蓋,發現信號依然極弱。打電話給醫療救助中心?即使接通,時斷時續的信號和read•99csw•com最後這一點電量也不足以讓她講清他們的處境和地點,因為,她根本就不清楚他們現在的位置。
接下來,她怕在黑暗中轉錯方向,並沒有調轉船頭,而是起身坐到對面的座位上,以船尾當船頭,將方向朝左撥轉40度左右,向來路又劃了回去。
她又問:「但為什麼要用兩隻鍋呢?真接把青蛤放在煮疙瘩的鍋里不更方便嗎?」
不想,聽了她這話,威廉立刻從長衫衣袖裡摸出個小本本,口中邊念邊寫,記下了「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這句俗語,然後問:「這裏邊的意思是不是說『不是好人就不會說好話』?」
其實,在與香川相交之初,她原以為自己非常清醒,一點也不糊塗。就在他們第一次相遇之後,為了讓香川養病住進縣城招待所時,她覺得自己對感情的認知清楚得很,甚至太清醒了,以至於險些錯過了她人生中的這件重大的「幸事」。
「律師一條街。」講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留心觀察香川的反應。
這雖然不是正式求婚,但畢竟是向所有的朋友宣布了一個預告,他們將會結婚。她當時確是這樣想的,於是便感到了幸福,發覺這次院長意外的出席,以及他對香川近乎無禮的追問,都帶有一種超自然的深刻意味,如果用香川的觀念來解釋,這便應該是「機緣」,是能夠造成她人生轉折的機緣。
美美正色問道:「那麼你告訴我,你要跟什麼樣的『我』結婚?」
「我的天分在於打官司掙錢給你花。」美美的眼中一下子湧出熱淚,想必是被她自己的言語和行為感動了。
香川沒有帶帳篷,而她的背囊中只有一頂小巧的單人帳篷。
她不打算再等下去了,這個乖巧得可愛的男人如果因為她,或是因為一件不值錢的雨衣而喪命,必定會在她的生命中落下一個污點。
香川搖搖頭,只好讓她重新再來過,道:「你不要這麼快就把蛋液放進麵粉里。」
「你是個惹事精,搗蛋鬼,誰要是嫁給了你那才叫前世冤孽現世報。」美美恨不得立刻把他揪過來,上邊一拳底下一腳,打他一個「狗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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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自己動手。」
雖然青蛤吐出的細砂正在他的齒間格格作響,他還是問道:「明天還想自己動手嗎?」
「這得看市面上的生意好賴,通常能鬧個一兩萬吧。」威廉也恢復到正經商人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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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川卻笑道:「按照他那種『狗頭按在羊身上』的講話方式,應該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而且對這段引語的巧妙自鳴得意。」
「我餓了。」
進得門來,美美迅速在樓下各處走了一圈,道:「沒怎麼變樣嘛。」
她輕聲對他道:「請你仔仔細細地瞧好嘍,看看我現在的廚藝夠不夠得上擔當一位好主婦。」
「快把雨衣穿上。」黑暗中,香川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從昨天開始,他便已經顯露出感冒的徵兆。
香川一方面不相信美美會當真去學做主婦,另一方面,他也並不是真的不能容忍與美美結婚。他當真愛這個女人,甚至願意為她做出一切犧牲。
「好啦。」美美在裡邊叫道,聲音倒是不急不躁。
「是呀!但『出得多,贏得多』。」
之所以說這份感情是單方面的,這是因為竹君並不想將香川時常表演的那些讓她猝不及防的感動當成愛情的表白。只有真正坦誠直白的,面對面的,時機成熟,最好是單膝下跪的西式求愛,才是竹君心中認定的最恰當的愛情表白。
「雨衣給吹跑啦。」
她又回到水邊,將香川背到岸上,同時感覺到,雖然她自己的身上已經寒冷徹骨,但香川的身體隔著衣衫透過來的逼人寒氣,仍讓她難以承受。
在她看來,香川是這樣一種人:他有著雙重的感情深度,淺表一層是那種在美貌或特殊趣味面前表現的衝動,對於每一個與他同居的女孩子,大約都是這種情形;另一方面,他又有著深層的,沉靜得如死水般的深刻的情感,若要激發起這層感情,難度之大不亞於她對「白蓮花」的追求。一年多的同居,將近兩年的相識,竹君並不認為已經激發了香川深層的感情,但她也絕不相信,在經歷了那麼漫長的「夫妻」般溫暖體貼的生活之後,他的心底居然會毫無所動。
他之所以猶豫不決,是因為結婚不同於犧牲。犧牲只是一時一事,而結婚卻是一生一世,這兩者是完全不同的付出。
美美在眼神中露出一絲狡黠,道:「你放心,我也絕不會和竹君搶房間……。」
「那還用說,『炕上一把剪子,灶下一把鏟子』,這是中國婦女的傳統美德。」香川繼續著他的玩笑。
「只是,我的房間里現在住著有人,對吧?」美美的眼風向他一閃,讓他立時記起當初那個行動如風,言語如刀的女子。
故事開始前一個月,美美笑盈盈地出現在香川的門口,一身萱草黃色的衣裙明艷如歌,同樣顏色的寬檐帽在她的臉上投下了深棕偏紅的陰影,與她被晒成深麥色的皮膚相映成趣。
從現實意義上說,香川是她要收回的喜愛之物,而竹君則應該是她憎恨的「厭物」。「但是,她絕不會傷害我。」竹君對自己道。「除去她的父母,我是她最長久的朋友。」
最後兩個人商定,如果竹君贏了,威廉替她尋找一套陳老蓮畫的舊版石印的春宮畫作講課用的教材;如果威廉贏了,竹君要親手替他織一件花式繁複的毛線衣。
她伸手一摸,身邊沒有人,於是,她便失去了與香川結識以來最好的一次求證機會——從昨晚直至今晨。
到了這次回來,與香川重溫舊事的時候,她仍然認為,她對香川的愛情屬於非理智的範疇,是完全徹底的糊塗,但是,這並不妨礙她認清自己真實的感受——她至今仍然愛著香川。這一切原本就用不著找尋任何理由,也不怕任何外在的或是時間的損害。
「其實,我要讓你做的事,不會損傷你的道德。」
盆里有廚子養在那裡的青蛤。做一碗青蛤疙瘩湯,最後灑上幾粒青翠的香蔥,應該適合他焦灼的胃。
美美在竹君面前迅速恢復了對他的尖牙利齒,道:「看來我猜得不錯,你果然是要逼我走,不然,你不會說出這種以退為進的話來。」
「一朝誤入情網,沈腰潘鬢消磨。」第二天醒來,香川在床上擁著招待所的臟被子,大肆篡改古人佳句。
當時香川的心緒不錯,對她道:「如果威廉在這兒,他一定會有句俗語來形容這情景。」他的手拉住竹君的手,兩個人站在那裡抬頭仰望,如同一對天真的少年。
「而且,我也不會逼她離開。」說話間,美美在他的面頰上響亮地吻了一下。
威廉在旁邊敲釘轉腳:「大丈夫吐字如釘。」
他沒再說話,便鬆開了手。不一會兒,他又回到她身邊,用一件雨披把她牢牢地包裹起來,並在她耳邊叫道:「把船停在這裏不要動,我這就回來。」美美一時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卻突然感覺小船一晃,身側一聲水響。原來香川朝著狂風吹去的方向,追趕她的雨衣去了。
經過了反覆細緻的思想工作,威廉終於道:「我可以支持你,不管是為了竹君,還是為了你,或者是為了我先生,反正你們是『三位一體』,也就這麼回事。」
自此之後,竹君便偶爾與威廉見見面,無非是談天說地,吃飯品茶,有時香川也紆尊降貴地一起來,但多數時間是她單獨與威廉見面。用香川對她的話說,你應該多出去散散心,美美這一走,你沒了朋友,是到了結交新朋友的時候啦。
香川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心中卻不禁又有些感動。他知道,美美對廚房的厭惡甚至遠遠大於對偽證的厭惡,但是,胃部的痛苦也確實讓他難以支撐,便道:「就做一碗疙瘩湯吧。」
然而,她發覺,香川冰冷的身體和青紫的唇色說明體溫回升的難度極大。從她在水中發現他到現在,至少過了3個小時,而他的體溫狀況毫無改觀,這說明單憑他自己的力量很難恢復。如果遷延時間過長,對於他就不單是併發症的問題,而是「死亡」的問題。
香川道:「我從沒想過你會搬出去。過幾天,我可以讓人把客廳改造成書房,這樣以來,樓下就有了兩間書房,你和竹君一人一間,倒也省得『人腦袋打出狗腦袋』來。」
隨著本地經濟活動的繁榮,法律事業發展極快,就在香川家附近的一條街上,在幾十幢舊殖民地時代的別墅里集中了上百家法律事務所。
「冤枉啊!」香川朝她伸出雙臂,很像是可憐人無助的申訴,卻又像是要與她擁抱。
她左瞧瞧,右看看,猛然發現,香川就在她附近十幾米遠的地方。他把頭靠在兩隻黑糊糊的東西上,沒有動靜。
嗒地一聲,火關了;嘩地一聲,青蛤進鍋。
湯味鮮美得很,蛤肉也https://read.99csw.com極嫩,比香川自己的手藝不差。只是,那個卷包廚子不懂海鮮,養青蛤的水中沒有放鹽,所以,青蛤體內仍然殘存著大量的細沙,此刻全都裹在了麵疙瘩上,像一層細細的碎玻璃。
「現在把煮疙瘩的火關掉,然後把蛤蜊放到另一隻開水鍋中。」
「如果我想娶你」。從修辭學角度來看,這是一個典型的假設句式,是個省略的假設前提,完整的句子應該是「如果我想娶你為妻」。連詞「如果」對這個短語的限制,將「我」的意願限定在一個並不確定的語義範圍之內,於是,這個意願便可以是真實的目標,也可以是單純的假設,或者是有目標而尚未最終決定的自審,又或者是既有目標也有決定卻面臨阻礙的沒有疑問詞的陳述式設問。
「還有美美。」這話剛一出口,竹君便恨不得咬自己一口。
他今天果然沒有錦緞纏身,而是特地穿了件灰色的棉布長衫,白襪青鞋。
「他是看見你回來高興。」到底還是竹君宅心仁厚,言語溫柔。
她想用手電筒照亮,讀一讀火炬上的使用說明,但手電筒進水了,不亮。她只好把頭縮進雨披里,打著打火機,順便點了支香煙讓自己定定神。那傢伙能否活命,全看這最後一招了。
今天威廉既沒有去聽院長的香艷理論,也沒有如往常一樣守在他的先生身邊長學問,卻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女主人身邊,充當起了管家的角色。而那個跟隨院長一起來的女孩子,則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顯然她對威廉的興趣非同尋常。
她最後決定給事務所中的合伙人發一條簡訊,只有4個字:「救命水庫」。她甚至無法判斷這條簡訊是否發了出去,因為,在她按下「發送」鍵後幾秒鐘,手機的顯示屏便黑了。
在數到26的時候,她仍然沒有聽到香川的聲音,而按照慣力加速度的計算方法,再考慮到木船與木槳造成的損耗,她此時應該划行了50米左右。
當然,對於美美來說,水庫邊的那一夜確實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個男人在她的懷中安靜地躺了一夜,那種感覺讓她難以形容,她甚至無法看清自己的想法,也分析不出激動不已的情緒。總之,這一夜過後,她的生活被改變了,既不完全是因為香川,也不完全因為一連串的偶然事件,更不完全是因為她自己,但是,所有這一切只造成了一個結果,就是讓她走上了一條自新之路——由追求被愛轉變為追求所愛的新路。
「你怎麼啦?」美美還在書房中工作,見他下樓,便趕了過來。
「這是實情,我要放棄一些東西,再培養一些新東西。」美美的目光避開了香川投射過來的驚異的目光。
竹君應和著香川的話題,道:「他少不了要說『十五不圓十六圓』。」
時間在流逝,她也不知道劃了多少圈,仍然沒有結果。她不禁又罵:「你這個混蛋,如果你敢死了,我就把你告上法庭,讓你嘗嘗程美美大律師的厲害……。」
等到視網膜中那群飛舞的白蝴蝶歸巢之後,她的眼中清爽起來,這才發現,被她丟在水中的防水火炬只剩下咽咽一息了。
「那倒不是,我可以搬到其他房間。」
「為了讓我們結婚,他這半年上竄下跳的也夠辛苦了。」香川突然主動把話題轉到結婚上來,讓竹君促不及防。
根據從廚房裡傳出來的聲音判斷,美美此刻一定是手忙腳亂:噹啷一聲,想必是菜刀掉在了地上;一聲短促的尖叫,她應該是被熱鍋燙到了手……。
那一晚的大雪是突然降臨的,事先沒有任何徵兆,氣象台也沒有預報,就彷彿是天公為了香川的這個臨時的結婚承諾而歡呼,雪花搓棉扯絮,興高采烈地落在他們二人的頭上,身上。
香川忙道:「哪能呢?就算是我搬出去住,也得把你留下。」
美美道:「高興好哇,我還怕他不讓我進門哪。」
做所有這一切的時候,美美既不焦急,也沒有慌亂,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因為,該有的慌亂與焦急,已經在水上尋找香川時用盡了,此刻這個男人就被她攬在懷中,冰冷徹骨卻又讓她極有成就感。
講座受到了古董商人們的熱烈歡迎,原因非常簡單,因為他們與大多數有錢人一樣,情人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內容,沒有情人的商人反而會被認為是件怪事。
船身在她腳下用力一晃,香川終於翻身滾入船艙,光著兩條腿,癱軟在那裡,無聲無息。
美美的橙色唇膏應該在他的臉上留下了痕迹,但他沒有動手去擦,就這樣帶著她重新給他打上的烙印,煮了一壺咖啡出來。
「難道我這一走你就改了脾氣,可以和別人同床睡啦?」
美美對竹君道:「你看美得他,到了現在,還以為自己是個寶。」
「為什麼?那可是我的先生,是帶我入行的師傅。常言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豈能丟了自己『忠孝節悌禮義廉恥』的好名聲,干這等損人不利己的壞事?」威廉的大驚失色戲劇成分極大。
正因為大丈夫一諾千金,所以,就更不能輕言允諾。他不知道自己該當如何。
「他對友誼的理解與中國人不同,但他是個真正的朋友。」竹君巧妙地推動這個話題,讓它向溫暖、感人的方向移動。
「原來如此。」她點頭稱是。
「你說的是真的?」美美的探詢終於有了結果。香川把竹君趕上樓去,而讓她獨享書房,這其中有個內外遠近之別——給她的工作條件比竹君要好,只因為她現在是個需要客氣對待的外人。
然而,在他們同居的最後兩個月里,美美再沒有下過廚房。
院長用玩笑的話語步步緊逼:「那麼,你什麼時候娶我這學生?」
方才的程序又重新做了一遍,然後香川道:「現在洗蛤蜊,要用涼水,洗好之後放在一邊,再在灶上坐兩隻湯鍋,每隻鍋里放兩碗清水。」
香川笑道:「請多多指教。」

3

猛然閃亮的鎂光,讓她突然間失明,雨衣也被燒了個大洞。她慌忙把火炬從洞中丟了出去。
「是否定,沒錯,所以,你應該立該離開他。」威廉像只被關在籠子里的狼,不停地在墨香堂中繞圈子,替前來對他傾訴內心痛苦的竹君大報不平。
然而,到了第二天雪后初晴,竹君在香川的四柱大床上被清晨的陽光刺痛了眼睛時,這才猛然意識到,對應她昨晚的問話中故意沒有使用的主語,香川在對婚禮的陳述中,也省略掉了賓語。也就是說,他陳述的結婚對像仍然是個可被無數次轉換和替代的人物符號,而非確切無疑地指定為她——許竹君。
對這句話她早有準備,因為,從這個話題裡邊,不單可以探明香川對她是否仍然關心,而且她還能夠了解到更多的信息,比如他與竹君的感情的真實程度。
然而,承諾就是承諾。香川知道,除非他把自己變成一個不守信用的混蛋,或者美美主動放棄,否則,他沒有任何理由躲避自己的諾言。
「好吧,不說娘倆。咱們打賭?」威廉不知怎麼的,一下子兩眼放光。日後竹君才明白,原來英國人天性好賭,賭癮之大僅次於中國人。
有豐富生活常識的人畢竟不同——她又不禁暗自讚歎這個剛剛被她罵得狗血噴頭的男人。
「是的,那裡現在有人住。」
當然,美美對自己那個情急之下的許諾並沒有太當真,即使到了日後她主動向他求婚的時候,她也沒有把當初的那個許諾當回事。她認為,當初講那話原本只是一時的口滑,並不是該死的「機緣」之類的迷信,然而,求婚則不同了,她的求婚是深思熟慮,是生命的選擇,二者不可同日而語。
他卻道:「這隻怨我沒福哇,怨不得別人。所以,不論是我先生,還是師母您老人家,請不要再傷害我破碎的心,就讓我替您做點什麼吧。」
那天美美剛剛走進墨香堂,威廉便一蹦三尺高,兜頭一揖作到地,口中道:「您是貴人踏賤地,小店從此『光芒萬丈照四方』,我的前師母哇!」
「我不吃他做的東西,太可怕了。」
她對廚師的命令是,只要是菜市場上有的吃食,家裡都得預備下;對保姆的命令是,除去跟他上床,男主人的任何要求都必須立刻滿足。
美美一時愁容滿面,道:「那怎麼辦呢?現在飯店也都關門了。」
美美問:「好吃嗎?」
所以,她當下的首要任務便應該是在香川的生活中發動一場「革命」。
為此,她更堅定了改造香川的決心,改造了他,便等於改造了自己。
「你有什麼具體的規劃?」
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之後,香川拉著竹君站在院中欣賞圓月。
「現在把麵疙瘩均勻地灑在開水鍋中,開鍋后關到小火,然後你去切一小段香蔥,再拿一隻小碗,裡邊放上作料,包括鹽、雞精、一滴芝麻油、兩滴白醬油和三滴黃酒。」
其實,在香川講出那句話的當晚,竹君在客人散去之後,也曾小心九*九*藏*書地向他求證過他的真意。
「人是不是太多了?」香川有些擔心。
落水后香川發起了高燒,難免糊塗,同時,美美也再沒有給過他一絲一毫求證真相的機會——破解迷信最有效的辦法往往是更高妙的迷信,這種神秘主義的手段既迎合了香川的趣味,也恰到好處地打擊了他的自信。因為,她實在無法容忍香川把他們的關係僅僅定位在所謂的機緣上。
「我那先生是個怎樣的人,您老人家還不知道?」威廉提起他先生,話語便如同黃河決堤。「他不到『窮』得沒錢買龍蝦吃了,決不登我的門。這不,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了,我估摸著,最遲下周,他就該來電話了。」
找到他們的小夥子高興得手舞足蹈,對她道:「我找到了你,就贏了那一萬塊獎金。」
「都準備好啦。」美美大叫。
然而,不論他們怎樣的殷勤,畢竟是兩個生人,讓香川總是覺得不自在。同時,雇來的那位卷包兒廚子的特長是油大味重,實在與他清淡的口味大相徑庭。於是,到了第三天夜裡,香川被生生地餓得從床上爬了起來,裹著棉睡衣走進廚房。
「如果我想娶你」。她將這句短語進行語義化簡略,得出的是陳述句「我娶你」,然而,讓竹君痛苦的是,這三個字中被生生加入了一個不能忽略的單音詞「想」,它夾在她與香川之間,使「娶」的行為退縮成為需要努力才能實現的願望,或者說主語是有意地停留在願望上。
雨,秋天的雨總是意外地砭人肌骨,它將原本如坐春風般的得意,將炎夏在人們體內積蓄的心頭熱火,一下子擠壓在心底,讓當事者在內外交激之下,產生出一腳踏入深淵的虛幻。
說話間,她抖開雨衣。後來的事情發生得太快,以至於讓她來不及反應。就在她剛剛把雨衣抖到最舒展的時候,一陣狂風橫向里朝他們撲來,把雨衣吹得如同鼓起的帆,帶得小船猛地一晃,如果她沒有及時抓住船舷,必定會失去平衡,跌入深過百米的水庫中。
她伸手去摸船槳,槳還在;她又向防水背包中去摸手電筒,電筒的光亮落入這巨大的染缸中,除去可以照見她的手,那几絲光線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她摸到槳把,準確地把船頭調轉到香川「投江」的方向,口中高聲罵道:「你取了個什麼鬼名字,叫哪門子香川?你若是死在這裏,我就登一整版的廣告,給你改名叫『臭河』。」
「什麼娘倆?多難聽。」
暴雨剛過,點篝火已經沒有可能了。她決定先支起帳篷,讓香川在睡袋中保暖。
「如果我學會了廚藝,並且肯下廚房……。」
該死的傢伙,睡覺也不選個規矩地方。你要是死了,明年我絕不會給你往水裡丟粽子。她掉轉船頭,只幾下便劃到香川近前,在船接近他的時候,她左手用力打倒槳,船兒輕巧地一橫,挨著香川的頭停了下來。
「多謝你體諒我,我這就去給你騰房間。」香川不得不承認,今日的美美與往日那個美美有很大不同,她不那麼直截了當了,也不那麼單刀直入說干就幹了,所以,也就更難對付了。
她突然笑了起來,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會逼你做什麼。凡是你不想讓我做的事,我絕不會去做。」
「我結婚時?當然會請,還有威廉和你的院長,都要請。」香川答得乾脆。
美美髮覺,這次遭遇也許並非普通的自然現象,而可能是上天對她的考驗,是她在工作中經歷了那麼多不如意和遇到了那麼多自己為是、自私自利、自高自大或自憐自嗟的臭男人之後,特地派一位個性模糊的人來檢驗她對男人的認知能力。
美美在電子郵件中和電話中對她解釋,說她之所以回到香川家中,只是因為在本地沒有住處,如果竹君覺得不方便,她完全可以另外租房居住等等。至於說到香川,美美的口氣倒是堅決:「我已經放棄的東西,就絕不會再重新拾起。」
香川又問:「開一家律師事務所花費少不了吧?」
前天夜裡的暴雨來得非常突然。當時香川正在船中搖頭晃腦地唱他那難聽的曲子,曲詞聽起來倒不難懂,叫什麼《風雨歸舟》的。他剛唱到「……喚童兒,放花籃,收拾起蓑衣和魚桿;一半魚兒在滷水里煮,一半在那長街換酒錢。」
糊塗也有糊塗的尊嚴,她對自己笑道。
除此之外還應該有一樁危險——他是不是也對竹君有過什麼類似的承諾?香川發覺自己當真應該檢討以往的生活了。
「你該不是懷疑他講這句話只是一時口誤吧?」威廉大有氣沖牛斗之勢。
如果從語用學的角度對整句話進行完整地考察,結論應該是「如果……想……,也得……才。」於是,內中所有的不祥意味便暴露無疑了,因為,它所顯示的虛擬成分和猶豫不決的用意,對於竹君那個私下裡的期望,應該說是一個災難性的否定。
香川卻道:「我倒寧願你少掙錢。」
「你言重了吧?」
這是溺水者體溫過低的徵兆,如果不能儘快給他升溫,很可能會在他體內引起一連串的綜合併發症。
美美最終選擇在水壩腳下平整的水泥地上宿營,兩塊窄窄的防潮墊被拼在了一起,香川的雙人睡袋也被鋪展開來。她給他脫掉了被湖水浸濕的衣服,用毛巾擦乾身體,換上乾爽的內衣,這才將他塞在睡袋中。
他隔著廚房門上的藍花棉布短簾,對裡邊的美美道:「你拿一隻碗,裝上少半碗麵粉,另外再拿一隻小碗,打一隻雞蛋在裡邊,然後攪勻。」
「歡迎歸來。」香川並沒有把震驚掛在臉上,同時他也發現,在美美身後,出租汽車司機拉著兩隻巨大的行李箱等在那裡。
然而,竹君卻認為,美美甚至自己都不清楚回來的目的,但是,她卻清楚地了解這位老友的性情,不管是在意識層面,還是在潛意識層面,美美這一生從來也沒有放棄過任何東西——不論是她喜歡的東西,還是她所厭憎的東西。以往的經歷告訴竹君,對於喜愛的東西,即使幾經易手,最終美美總能控制在自己手上;而對於厭憎的東西,她也常常會抓住不放,直至那東西毀在她手上。
「你莫不是以為我在挑撥你們夫妻的關係?」威廉大叫。顯然他覺得自己的友誼被歪曲了。
香川並不胖,但浸了水后卻沉重得很。她知道,憑她一人之力,要想將香川從水中提出來,那是辦不到的;若要讓香川自己爬上來,也同樣不可能,此刻他雙眼緊閉,顯然是昏了過去。於是,她脫掉一隻鞋,將腳跨出船外,身子坐在船幫上,這樣,在拉他上船的時候,她可以用力讓船向他這邊傾斜,然後藉著船身複原的力量,把他弄上來。
「一切照舊,只是……。」他一時還不知道怎樣對她講竹君的事。
「真的成小疙瘩啦。」美美的聲音充滿驚喜。
竹君道:「他對我一向是那麼經心,從情緒到生活都關切到精微之處,這確實讓我很難下結論。」
「不信咱們娘倆打賭。」
當他那個「錢」字的甩腔還沒使完,就彷彿有那壞脾氣的聽眾迎頭給他們潑下來一盆髒水——暴雨來了,天空也在一瞬間漆黑如墨,甚至讓她無法看清對面香川的身影。
美美雖然對古詩詞並不在行,但也能聽出來他這是在調情,便放下裝滿魚湯的大瓦盆,給了他一巴掌,道:「你是『災星才脫,色心又起』,還不趕緊起來刷牙、洗臉、吃飯。」
他認為,這萱草黃色不過是美美放射給他的一道閃電,強光過後,他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耐心地等待隨後將劈到他頭上的「雷」。
這一次她向回劃了20次槳,又向中心線撥轉船頭,再划20次,再撥轉船頭……。她相信,依照她的划艇技術,她有能力把划行路線限定在一個不規則的三角形之內。
「是的,美美也是我們的好朋友。」然而,話題的主動權卻因此又轉回到香川手中。
「我們就立刻結婚。」
「你住我的卧室。」如果一定要同住,香川對她們兩個就不能有半點偏頗。
事後回想起來,美美髮覺,通過這次談話,她對威廉的認識又深了一層。她認為,雖然他那一嘴半通不通的漢語常常引人發笑,但他對漢文化傳統舊道德的了解和崇敬卻遠遠地超出了許多現代中國同胞。
細細回想起來,香川對她也並不是一絲一毫未產生過真正的熱情,如果沒有他的回應,竹君自己也不可能對他產生如此強烈的愛,以至於她的癔症在真愛面前也步步退卻。近半年來,她已經恢復到接近正常的狀態,病情也僅僅是有過幾次輕微的發作而已。
「打死我也不幹。這可比打官司難多啦。」美美反駁的語調充滿了快樂。
美美靈巧地一轉身,從他的雙臂間擺脫出來。她不想在玩笑的氣氛下與他接觸,儘管她已經偷偷地擁抱過他,是在他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而且距離現在還沒超過48小時。
「求求你啦,好孩子,聽話,快回來吧,我給你買汽車,買公寓……,混蛋,只要你活九九藏書著回來,我就嫁給你。」
都是因為擔心他的安危,這才慌亂起來,以至於造成這麼嚴重的危險。想到了此處,美美這才記起她方才對上天許下的諾言,不禁恨道:「難道我真要嫁給你這惹麻煩的傢伙不成?」
「但不能傷害我師傅。」威廉很有原則的樣子。
他卻道:「我今天來,就是給您老人家當『茶房』來的,您一看我這身打扮,就應該明了我的心意。」
那個唇膏的痕迹,是在竹君下課回家之前,由美美拿了塊濕巾,親自動手給他擦掉的,這是香川不便言說的小技巧。依照美美往日的性格,如果她是回來收復失地,並打算重新佔有舊情人,她必定會讓那唇膏就這樣顯眼地掛在他的臉上。凡事早下手,快動手,是美美以往做事的習慣,如今她居然親自動手抹去了這個物主的「烙印」,便應該被理解為是她自動放棄了對他的部分權利,至少也是顧及到了竹君的顏面。
眾人聽出這番對話的趣處,便跟著一起鬨然大笑,催促香川立刻答覆。
她並不是對美美實現目的的能力沒有把握,而是對自己沒有把握。她不敢說自己有這麼大的勇氣,能夠忍受得住離開香川的痛苦,儘管香川從來也未曾明確地對她表達過「愛情」。
「那間房子比較小,外邊又檔了棵樹,陽光不充分。不如這樣,你用樓下的書房,讓竹君到她的大卧室里去備課。」
「越是小事務所,業務成本就越高。另外還需要租辦公室,裝修,買辦公設備……。」
美美擦凈淚水,道:「我可以少掙錢,也可以每天興高采烈地下廚房,但是……。」
美美一向認為,她和威廉兩個人一個是天生精怪,一個是自學成魔,每次見面,總是要先鬥上半個小時的嘴。以往的交鋒,雙方互有勝負,便越發地激起了各自的好勝斗勇之心,常常是在沒有任何正經事的情況下,兩個人只是為了訓練辯駁之能,或是逞口舌之快,便特地約下時間地點,來一場惡戰。每當他們兩個在家中開戰時,香川便徑自找些樂事哄著自己到僻靜處去玩,對他們既不干涉,也不評判,用他的話說,「你們這是閑得難受,鬥嘴消化食呀。」
突然間她發現,香川的腰間居然系著一條結實的攀岩繩。她伸手從水中拉起繩子纏在手臂上,費了她不少功夫——這根繩子居然長過了40「肘」,約合30米,而繩子的另一頭,則被系在了船頭的鐵環上,而且結了個「雙水手扣」。
美美不單有法學學位,她還有心理學的學位。這種故意打亂對方記憶,讓他們對自己產生懷疑的方法是她在大學的必修課。如今這種手段在香川身上起到了顯著的效果,使他的機緣理論在她身上向更深層的,甚至是宿命的方向傾斜,讓他們的關係在一個超越社會常規的神秘主義基礎上建立起來,也就使得香川再也找不到任何現實的理由來拒絕她或拋棄她。她可以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那是元宵節后的第二天,還是在香川的小樓中,與去年正月十六給美美舉辦的那個晚會一樣。客人中有一半是古董商,另一半是竹君在大學的同事。商人們的閱歷和教授們的學識恰到好處地成為了吸引對方的重要因素,於是,這個小小的聚會很快就變成了一場熱烈的研討會,話題之廣泛令人瞠目。
「您是客人,哪能讓您干這些?」竹君的過意不去,並不單單是因為威廉在她家中干起了僕人的差事。
最後,她決定冒一次險,將船划向三角形區域的中心地帶。但這樣以來,就極有可能讓她失去方位感,如果在那裡還找不到香川,她就已經無法再給尋找的區域定位了。
「其實你在廚藝上大有天分。」這倒不完全是恭維,他一向認為,任何一個聰明人都能在廚房中發掘出自己更豐富的創造性才能。
如果不是她慌亂地划船在水面上尋找,或者她的力氣小些,船速沒有那麼快,香川早便拉著繩子,自己游回來了,而不至於因為追不上她,這才溺在水中出了問題。
院長道:「指教不敢當,我只是替竹君擔心,怕她與你的其他女孩兒一樣,最終落得一場空歡喜。」
要讓她的皮膚貼在香川的皮膚上為他保暖,需要絕大的勇氣。這倒不是美美為人封建,或是她畏懼男人,而是她的體溫已然恢復正常,此刻讓她拿自己的身體去溫暖香川冰冷的身體,考驗的則是毅力。
她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句無意間的許諾,便決定了她半生的命運,因為,她突然之間回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打斷了這條思路——兩天前香川曾對她說:這山中有狼,如果你自己下山,我會讓你帶上這個。
一碗熱騰騰的青蛤疙瘩湯被送了出來。「嘗嘗怎麼樣。」美美揮汗如雨。
香川道:「是的,他算得上是個朋友。但我最珍貴的朋友卻是你……。」
夜,濃稠粘膩的黑夜,雖然有暴雨在不停地洗刷,卻依舊陰沉著一張晚娘的臉,讓你針插不進,水潑不入。
「你真的這麼討厭跟我結婚嗎?」
今天美美來此,倆人照例「十八般兵刃」施展開來,鬥了30分鐘,這才消停下來品茶談正事。
對於香川這種假設的表態,她原本就沒有權力生氣或表示不滿。畢竟他們只是從未談及婚姻的同居,類似於合租住房並有身體接觸的芳鄰,責任與義務都在《同居協議》文本中逐條寫得清清楚楚,如果她再有額外的要求,比如說「愛情」,那是需要雙方協商的,她在此事上並沒有一分一毫可以要挾、逼迫香川的理由和論據支持。
美美故作嗔怪道:「難道你還要把我留在你家裡嗎?」
他突然領悟到,怪不得古人答應對方的請求時,總是要真誠地道一聲「喏」,那原來便是表示內容清楚,事實明確的承諾。如今,倘若他言而無信,故意裝瘋賣傻地把自己的諾言糊弄過去,便與他一向批判的那些沒有道德感的現代人墮落到了同樣不堪的地步;但是,如果他遵從一向引以為自豪的道德傳統,同意與美美結婚,但又該把竹君置於何地呢?
竹君連忙改口解釋。為了安撫威廉的暴怒,以至於後面的談話集中到了向威廉證明她的友情上來,倒把她的來意給忽略掉了。
「我只是覺得,我們不能僅憑這一句話,就判定香川『有罪』。」竹君還是不由自主地替香川辯護。
說明書就粘在火炬上,是張黃色的防水紙,有文字說明,也有圖示。上邊表明,要先去掉火炬前端的膠封,她照辦了;再從裡邊拉出一根帶鐵環的拉線,她也找到了;然後拔出拉線……。
果然被威廉說中了,寒假過後剛剛開學,竹君便被同事們圍在辦公室中,請她給介紹可靠的古董商。不過,在此之前,威廉早便將他並沒有輸掉的賭注,也就是那套舊版春宮畫送了過來。
「好吃。」
香川暗道:卻原來,蒙在谷里的只有我一個,她們倆人早便商量好了。於是,他便道:「能不能把你們兩個人商量的結果告訴我,打算著把我怎麼樣?是四六分哪,還是五五分,是要『刺生』還是做『拆骨肉』?我也好去給你們準備菜刀和斧頭。」
竹君轉過頭來問香川:「美美走了一年多,這次回來,你給她準備了什麼好東西吃?」
香川沉吟半天,問:「辦公地點選好了么?」
他叫道:「天地良心哪,不帶這麼冤枉人的。」
美美不禁在雨中氣得大罵,為了件破雨衣可不值得拚命,不知這傢伙是真瘋還是裝瘋。
於是,院長這天便出現在香川的家中,並且用他那彷彿天生的魅力,很快就把古董商人們緊緊地吸引在他周圍。

1

至於香川發高燒,以及他們下山後的情形,在前邊的章節我們已經講過了。只是有一件事與事實不符,那就是美美對香川隱瞞了這段奇妙的旅程中最精彩的部分,或者說,她是鐵嘴鋼牙般地一口咬定根本就沒有水庫,沒有船,沒有後來的一切。美美相信,香川的記憶是被她從下山的路途中開始剪斷,然後徑直聯接上了暴雨和含義不清的身體接觸,這就可以使他在迷惑中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記憶。
要說服威廉參与到她的計劃中來,她原本並無把握。但是,在這件事上,她有兩個自認為可靠的依據支持她的行動:首先,她相信威廉雖然嘴上對香川恭維得熱鬧,其實在內心深處並不贊同香川的人生態度,出他一點洋相,威廉應該也同樣開心;另外一點是,威廉從不隱瞞他對竹君的迷戀與同情,這件事對竹君可能產生的有利結果,也應該能促使他參与到這樁計謀中來。
「貪婪與奢望是人類共同的缺點。不只是商人和律師貪圖錢財,教授們也同樣貪心,不信明天你到學校去看一眼,保證他們會成群地圍住你,讓你找香川幫他們搞古董投資。」
香川嘴上雖是言語便捷,但心中卻很是不安。美美這身萱草黃色的衣裙應該是個暗示,因為,這種顏read.99csw.com色的衣裙是他們兩個人關係中的一個沒有解開的癥結,如今她特地選擇穿這套衣服出現,背後必定大有深意。美美可不像竹君那樣思想單純,言語直白。
「我自己也沒有對他表達過愛情。」竹君自言自語,只覺得心頭灼|熱,唇焦舌苦。
美美道:「你不要動,我讓廚師準備了夜宵,現在就給你端上來。」
「你能不能斷了他的這條財路?」美美故意語出驚人。
然而,美美帶來的驚奇並沒有到此為止,更讓他吃驚的是,他發現美美居然親自下廚房,動手幫他操持起來。
美美平日里並不相信香川的那套因緣果報,天道循環的迷信,但是,她卻深信生命對人的特殊意義。她救了這個人的性命,她便自然而然地對這個生命有了責任、義務和權力,因為她改變了這個人的命運和生命歷程。值得慶幸的是,被救的是香川,這便給她在生命的責任之外,又增添了幾分趣味,因為,這畢竟是個軟弱得剛好能討人喜歡的男人。
香川問:「你在外邊瘋了一年多,還有心思回到原來的事務所嗎?」
「他每次到你這兒能弄到多少?」美美雖不想問得咄咄逼人,但慣常的語氣一時半會兒又改不過來。
但寒冷卻是實在的,不滲半點虛假的東西。美美瑟縮成一團,心中卻焦急萬分。香川已經去了好一會兒,她甚至聽不到他划水的聲音——暴雨拍打著水面,將天地間變成了一座音效極佳的劇場。
要改造自己的生活,首先得改造香川的生活。美美相信自己是個有辦法的人。
她只好說道:「你何必自苦?若是喜歡中國女孩子,滿大街都是,選擇的餘地很大呀!」
「那些人哪有興趣聽這個?」竹君知道她那些眼高於頂的同事是怎麼一回事。
山中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等到烏雲變薄,天空中透出幾分光亮到水面上時,她這才發現,他們離水閘已經很近了。
然而,中心區域也沒有,至少她感覺到沒有,因為她什麼也看不見。不覺間,淚水流了下來,她感到害怕,無助,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一個言語風趣,態度可親,舉止洒脫,模樣英俊的男人,就這樣死了,為了一件雨衣,或者是為了愚蠢地給她表演勇敢。
她伸手拭拭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頸上的大動脈,一切正常,他的昏迷顯然與溺水無關。
「如果不小心傷害到竹君呢?」美美故意激怒他。
竹君問美美:「你不是說再也不|穿黃顏色了嗎?不過,這身衣服很漂亮。」
當美美從熟睡中被叫醒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睡袋外邊站著兩個身穿白大褂的小夥子,水壩上停著一輛救護車。事後她才知道,她的合伙人接到簡訊后,花大價錢調動了七八輛救護車,分赴本地區的各個水庫。
院長在客廳里的講座顯然受到了古董商們的大力追捧,反應極為熱烈,鬨笑聲、歡呼聲和掌聲一陣陣地傳出來;與此相反,書房中卻顯得靜悄悄的,眾多博士和教授的腦袋擠在一處。雖說是欣賞古玩,卻也不該有這等密謀的氣氛。
去年為美美舉辦的晚會上,古董商們在晚飯後各自拿出自己的寶物來炫耀,好似「臨潼鬥寶」,而那些收入頗豐的律師們,也在香川的品評和誘導之下,對古董興趣大增。後來威廉告訴她,不單單那天與會的律師們日後成為了古玩街的常客,他們還帶來了大批富得流油的原告與被告。「也許,你們流失的國有資產當中,有相當一部分就花在了古玩街上。」威廉事後總結道。
威廉搖頭道:「我那老師是個講故事的高手,況且,在鐵的事實面前,不由他們不信。」
還好,另一支火炬並沒有丟失。這一次她有了經驗,在拔出拉線之前,她戴上了墨鏡。粉紅色的光像一隻巨大的粉紅色氣球,一下子在夜空中映出一團球狀的光明。
那兩個人點頭如搗蒜,而且幹得也非常賣力氣。這並非是那二人品德高尚,而是因為美美給他們的工錢大大超出了正常僱工水平。

2

美美卻道:「他原本倒是肚大量寬,只是對我一個人小心眼兒罷了。」
直到午夜過後,院長最先告辭。不想,當他被眾人簇擁著送到門口,在與香川握手告別的時候,卻講出了一番驚人之語。
香川沒再理會他們後邊的話語,而是回身將竹君攬在胸前,低聲對她道:「如果我想娶你,也得你自己願意才行。」
「什麼東西?」竹君沒聽明白。
「這可是你說的,我學會廚藝,你就跟我結婚。」美美是個好律師,立刻便把他的玩笑話變成口頭協議。
「我才不信你這鬼話。」也只有對威廉,竹君才會有如此輕鬆自在的心情與談吐。
美美打算回到本地的消息,竹君是在一周前得到的。她之所以沒有對香川講這件事,是因為她的心中充滿了矛盾和痛苦。
「如果你只是個普通的,惹人憐惜的,操持家務的,手藝不高但每頓飯能做出倆菜一湯的女人,我們的婚姻就不會存在這麼多顧慮,或許,現在兒子都該滿地跑啦。」將一半正經話與一半玩笑話拼接在一起,這是香川運用最圓熟的拒絕方式之一。
「煮疙瘩的水裡混進了麵粉,湯不清。」
此時美美也後悔不該讓他唱這段毀嗓子又招風雨的調調,於是她也大叫:「別瞎操心啦,你也把雨衣穿上吧,淋病了又給我添麻煩。」
他忙道:「『送行的餃子迎風面』,吃麵條的材料我已經準備齊全,只等你回來下鍋了。」
機緣之事高深莫測。香川此時才發現,美美歸來后展示的廚藝,已經成功地將一年前的那碗青蛤疙瘩湯改造成了一個具有現實意義的機緣。此時此刻,當初那個以玩笑開始,卻以口頭協議結束的承諾,如今正在無聲地要求他兌現。
而竹君的那些學貫中西的同事們並沒有去給院長捧場,他們聚在書房裡,在香川的引導之下,正在欣賞古董商人們帶來的各種珍貴古玩。
香川還沒有回來,一點跡象也沒有。
只要人被抓在手中,就沒有什麼可慌亂的,特別是男人。她跟自己開玩笑,以抵禦寒冷帶來的戰抖。
威廉一定是發現了她面上的疑慮之色,便提上茶壺到書房中給上了一圈茶,回來對她道:「沒什麼可擔心的,我先生正給他們講『5分鐘發財術』哪。」
但是,美美不肯傷害她的前提,很有可能是要她主動放棄香川。對於能否做到這一點,竹君就更沒有把握了。
送院長出門,她跟在香川的側後方,簡單地頷首為禮,不想,院長卻拉住香川的手,近乎無禮地問道:「竹君是個好女孩兒,年齡也不小了,不知道你打算把她怎麼辦?」
竹君心中非常清楚,美美的歸來只意味著一件事——她要收回原本屬於她的一切。
香川終於笑道:「這是件好事,你可以步行回家吃午飯了。」
她停下船,伸手入水,感覺到水面平靜,並沒有水流會帶動香川漂向別處,他與她的距離,應該是靠他的體力游出來的。她想了想,發覺方才並沒有計算香川離開她到底有多少時間,這也就很難估算他游出來有多遠。
美美認為,促使她下決心對香川動手的,不是香川本人,也不是竹君,甚至不是她自己,而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或者說是潛意識的衝動。就像她與香川剛開始交往的時候一樣,她根本就沒有弄清楚對方的心意,也沒有弄清楚自己的心意,所有的聰明才智一下子全部離她而去,就讓她這麼糊裡糊塗地誤入情網之中。
於是,她的思慮又陷入了更深重的痛苦之中。她與香川的關係是從相互利用開始——她堅持要簽訂的同居協議中寫得明明白白;又在小心地相互尊重與精緻的容讓中得以繼續——這是兩個善良、自重、關心別人勝於關心自己的好人之間的融洽;最後卻在歷久彌新的溫情與關切中,讓竹君產生了單方面的愛情。
香川軟語商量:「把我放哪都成,實在不行可以釘顆釘子掛起來。我只希望你能留下來,我們大家一起踏踏實實地過小日子。」
她伸手抓緊他身前的衣領,另一隻手伸入他背後抓緊腰帶,將他向上一提,枕在他頭下的那兩隻黑乎乎的東西朝邊上一歪,漂開去了。這時她才看清,那是條褲子,他被他自己的褲子救了一命。他一定是將輕薄的登山褲紮上了褲腳,然後灌滿空氣當救生圈使用。
香川還在笑,道:「您多慮了。」
「求求你,不要提結婚的事。」香川發覺自己又一次被美美的套索捆縛住了。
天哪,如果她當年也有這興緻,或許他們的關係便大不相同了。香川不禁感嘆造化的高深莫測,因為,他與美美同居9個月,而她只下過一次廚房。
他要讓她帶上的,是兩隻岩洞探險用的火炬。美美摸索著抖開香川的背囊,找到那兩隻火炬。
「這需要很大一筆投資。」香川明顯地替她擔憂。
這時,香川從船頭向她摸了過來,終於抓住她的手臂,高聲問:「你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