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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革命」不僅僅是破壞

第十章 「革命」不僅僅是破壞

「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你怎麼還能回到原來的生活當中呢?」香川的口吻一時還沒有從方才的語境中轉入現實。
「有位大老闆看中了您的房子。」
香川又回到了自言自語:「不對呀!竹子都在夜裡拔節生長,現在怎麼會出現這種事?」
「您早來啦,讓您久等不好意思。我今天臨時被市政府叫去談幾塊規劃用地的事,來晚了,實在抱歉。」王律師夾著皮包點頭哈腰地打招呼,臉上的笑紋沒有一千也得八百。其實,他踏進咖啡館大門時,離約定的時間還差5分鐘。

3

王律師抱著皮包向她彎了彎腰,感嘆道:「跟精明透頂的人打交道,反而少了許多麻煩。」
竹君牽動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道:「你知道的,我也愛你。但是,愛情並不是個可靠的理由,倒常常是災難的先兆。」
竹君道:「每個人都有權力收回失去的東西,這不能怪你。我只是不知道,你們分手的時候,香川答應過你什麼?」
分手時,竹君對威廉滿懷歉然,道:「對不起,讓你分擔我的痛苦。」
「我現在有一點錢。」
「我是來給您道喜的。」王律師的口中滿是江湖腔調。
香川接著問:「要是萬一有那不開眼的把它偷了去呢?」
他一個人生活的時候,可以找尋無數的小樂趣哄著自己開心;兩個人生活時,不論是與美美,還是竹君,即使是鬥嘴也有交流的樂趣;現在三個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他反倒孤獨寂寞了。
照片剛剛入手,香川立刻便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在每一張照片上,都按原物大小拍攝下了一塊青銅器殘片,照片的質量極高,顯然是由專業攝影師使用專門拍攝靜物的設備完成的。
「什麼?」

5

況且,他對香川還另有目的,但是,這是他個人最隱密的想法,即使是對「同謀」美美也不能講,實際上他對任何人都不能講,因為,這個目的不大合法。
律師想必早已口乾,喝過三杯茶,抽了兩根煙,然後,香川道:「謝謝您過來陪我聊天。我現在該幹活了,您要是想歇歇腳就接著喝茶、抽煙,什麼時候歇夠了,出門時請把大門關好。」
她打算與他生兒育女,而且至少要生一男一女。
香川問:「是不是因為美美的緣故?」
送走了竹君,他立刻給美美打了個電話,通知她說,他完全贊同她的建議,要求立即開始工作,讓事情越早結束越好。美美在電話中卻不大有信心,她說:「我現在還找不到辦法讓香川賣掉他的別墅,這個傢伙他不愛錢。」
香川不想威廉犯罪,他很想將他挽救回來,便道:「既然你一切都很清楚,為什麼還要冒這麼大的險?」
「你是個內容豐富的女人,獨特而不乖戾,強壯而不生硬;性格內斂卻不失熱情,言語端莊又充滿趣味;理想之高遠,雖五嶽不可比擬;心思之縝密,雖蜀錦也難以彷彿;仰之彌高,俯之彌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他用這段戲仿的「駢體文」作開場,相信竹君應該能聽得入耳。
香川點頭稱是。土大款很難有家宅安穩的,這是世風使然,不用推演,只是常理人情罷了。
威廉想了想,又問:「我冒昧地問一句,你當初與我先生走到一起,是因為『白蓮花』,還是因為愛情?」
「我覺得,那個房主是個懶人。要想將他的房子買到手,我們得替他安排好一切,甚至包括搬家。」王律師得意地用手指輕敲桌面。
威廉的臉上現出些委屈,道:「他們說我是您的馬前卒,跟屁蟲,是咱們兩個合謀把您老人家捧到今天的地位。他們還說,古董鑒定這些事,他們交給其他專家處理完全能行,而且又省錢又省事,也不會說三道四地教訓人。」
威廉把圓圓的藍眼睛睜得老大,忙問:「什麼叫雙拼貨?」
美美道:「跟你在一起,我沒感覺到受過什麼委屈,但離開你之後,我卻感覺到了委屈,天大的委屈。」
「希望是個不太痛苦的辦法。」
「我倒有一個簡便易行的辦法。」威廉字斟句酌。
威廉沒有接這個話題,而是用手揪住耳垂在那裡發愁。

4

「不敢當,您還是說正事吧。」香川記起了《江湖叢談》里的種種騙術。
美美設計的「革命」計劃頗為繁複,威廉不以為然,道:「越是複雜的計劃,出錯的機率就越高。倒不如單刀直入,拿著錢去跟他說,『你到底答不答應』來得爽快。」
香川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倚在躺椅上,側耳傾聽。
「他說今年是他的本命年,求我給他想個辦法保平安。我花了20萬從香港請來一位命理大師,給他『四柱』、『八卦』地一推算,說他今年家宅不安,主破財傷人。」
「外國人的錢比中國人好賺。」美美近一年來在香港開業,專替在大陸辦企業的跨國公司打破產官司。這類業務現在很多,跨國公司利用分支機構破產的辦法,可以減少稅款,替總公司增加收益。
她回到竹君身邊,將她抱在懷中,讓她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口上。
「大師說你這裏叫什麼來著,啊,叫黿龍寶地,主子孫無數,一本百利。」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幫忙,更不需要我。」
威廉輕輕地搖頭,道:「其實你沒有必要這麼折磨自己。」
臨分手,威廉道:「在這件事情上,你絕不能傷害竹君。」
「他們要聯合起來抵制您對古玩一條街的把持,不再找您鑒定古董了。」
美美感到心痛,替這個錯誤地選擇了生活的朋友;同時她又對竹君很不滿意,如果不是竹君接替了她的位置,而是別的什麼潑辣女人,她便可以明目張胆地放馬過來,大殺大砍了,而用不著拿出一半的心思來考慮如何保護竹君。
「是嗎?」美美輕微地刺|激他。「你把名片留給他了?」
「什麼辦法?」
美美覺得今天的談話很成功。她以往的失敗全是因為她太珍惜香川,怕傷害他的感情,傷害他的自尊心,或是傷害到他身上其他的各種各樣脆弱的東西。這就是所謂當代意義上的好男人,你越對他們好,越親熱,越把他們當回事,他們反而自戀得渾蛋起來,拿糖作醋地好不讓人生氣。如今,你把他們當成了對手,用對付渾蛋的手法來對付他們,他們反倒沒了主意,軟弱得以至於可愛。
他沒有接威廉的話題,卻問道:「我過去給你講過蓮鶴方壺的事,還記得嗎?」
竹君並沒有當真要與香川分手的意思,她提出分手,只是一種手段。這是她對香川第一次使用手段,雖然不熟練,卻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但是,造成這種氛圍的,不是任何人的錯誤。首先他自己沒錯,他愛這兩個女人;竹君也沒有錯,她的「白蓮花」使命,還有她的《同居協議書》,以及她那偶爾失去控制的被壓抑的激|情,都是對構建和諧生活的努力;當然了,美美也沒有錯處,她能有什麼錯呢?她對他的愛情不容置疑,而她的自尊自重也不容置疑,她對別人的生活乃至生命的控制只read•99csw•com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是可以原諒的有缺陷的真誠,而她在操控生活的過程中所使用的種種手段只是職業特徵的位移,況且他在她的手段中還總能發現善意的,甚至是可人的關愛與洶湧的熱情……。
威廉笑了起來:「那準是一幫渾蛋,死罪是免不了啦。你們國家的安全部,再加上國際刑警組織,好幾萬人在全世界展開大追捕,就算這幫傢伙本事再大,也沒有活路。」
「沒什麼難過的,我還有工資哪。」香川笑了。雖說他每個月那兩三千元的工資根本不能支撐他現在的生活,但是,人卻不能因為缺錢而放棄了自尊。
竹君痛苦地大叫起來:「可是我不愛你呀!」
美美問:「什麼理由?」
美美沒有回應。
「大事不好。」威廉語出驚人。
接下來,香川換了一種語體:「於是,我便常常自問:這就是我所了解的竹君嗎?或者換一個說法,我真的了解你嗎?我在頭腦中總結歸納出來的一切美妙與可愛,當真是沒有被曲解的你嗎?雖說『人毋患不知人』,但是,我們要生活在一起,總得有可把握的東西,才能讓生活落在實處。」話題有自己的生命,它今日不斷朝真相的趨走,很出香川的意外,同時也讓他很高興。人不能總是靠迴避真相來維持好心情。
威廉不解:「誰會這麼干?」
「並不比我先生更委屈,除非你與我先生同居的時候,就已經愛上他了。」
「再找男人,也只能是因為『白蓮花』,不會是為了我自己。」她的思緒正在走向絕境。
到了香川第二次休息的時候,茶几旁的座位上,律師換成了威廉·詹姆斯三世。
又過了許久,美美道:「你跟誰結婚的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我們先把它放一放,也許自然而然地就會生出圓滿的解決辦法。」
香川聽明白了,這又是個沒有品味的土大款。
美美猶豫,不自信:「這得需要什麼樣的魅力?或許竹君能有這種魅力,而我只會狠揍他一頓,逼他拿出錢來。咱們還是想別的主意吧。」
想到此處,香川泡了兩杯茶,用只建漆托盤托在手中,上樓來敲竹君的門。
這是個愜意的姿態。兩個人躺在那裡,靜靜地傾聽對方的心跳,體味對方的體溫,無思無慮,恬然自適,這讓香川感覺生活待他不薄。
美美清楚他心中正在激烈地交戰。他既想竹君離開香川來到他身邊,又因為他心中的中國道德對這種想法的批判而縮手縮腳,於是,他理當痛苦。
威廉卻笑得燦爛:「現在,我終於有理由恨我的先生了。」
「費用怎麼說?」王律師問。
「那麼,你現在就可以動手了。」美美準備離開。
「想進監獄蹲大牢的人。這東西若是流入國外文物市場,萬一被外國那些『二把刀』看走了眼,麻煩可就大啦。」
香川道:「可我們的姻緣才剛剛開始呀!」
「那麼,你來告訴我這是什麼?」香川以為他把威廉嚇得不輕。
晚飯過後不久,美美去書房工作,竹君早早上樓去了,只丟下香川獨自一人在客廳里,拿著本《唐開元占經》,卻百無聊賴。
香川提高聲音道:「那你讓我怎麼辦?」
「要不,我們合夥做墨香堂的生意?」威廉舊話重提。
「可我沒有更好的辦法解決眼前的問題。」她陷入更深的迷惘之中。
竹君立時發覺,這是威廉對她的第二次當頭棒喝。也許她在和香川見面之初,至少是經歷了那場錯誤的性|愛之後,她便從內心深處動了俗人的感情,愛上了香川,日後同居時所有的故作冷淡,或者要給雙方最大自由等等的允諾,都是她用來自欺欺人的鬼話。
他認為,如果說有什麼錯處,也是結構的錯處。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組成的家庭,是那種最不穩定的「三角形」,只有當其中一角改變了性質,變成子女或朋友的角色時,才能使這個三角形重新穩定下來。
「我們可以給他找一處很好的公寓,用那所公寓再加一筆錢一起來買他的別墅。」
香川藉著竹君到學校講課的空閑來找她正經八百地談話,這讓美美很有幾分欣喜,同時也給了她一個絕好的機會——她要乘此機會,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把香川的那一套套的偽理論打得粉碎。
過了好一會兒,竹君突然問:「你這次回來,是不是要收回香川?」她的聲音里沒有一絲哀傷,而是客觀得如同談物,而非論人。
威廉大笑:「這就要看你夠不夠魅力啦。」
美美從手袋裡取出一張銀行卡丟在桌上,道:「說好了的數,密碼6個零。」順手她把文件拿了過來。
竹君答:「不是。」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果我當真否定了自己的結論,那麼,又是什麼樣的東西才能夠讓我信以為真呢?否定了這些結論,也就等於否定了我三十多年的人生經驗,否定了我的學識和認知能力。轉念一想,我終於釋然了,我之所以懷疑自己,產生這種不自信的想法,卻原來是因為我害怕失去你的人,失去你的思想,失去你的白蓮花。」香川不禁心花怒放,因為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真實的心意。
她道:「因為你不肯跟我結婚。我難道真有這麼可怕么,讓你左躲右閃地逃避我?現在我回來了,而你呢,卻又要讓我作個什麼『特殊的朋友』?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想讓我遠離你,給你時間,給你空間,讓你重新回到自得其樂的單身生活當中去。你的想法沒有錯,你認為我,還有竹君,在你的生活中只是過客,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但是,我卻不這麼看,我反倒是認定了你,認定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所以,你還是死心吧,你甩不掉我。」她被自己脫口而出的真情實話給嚇住了,連忙住口,將目光從香川臉上移開。
因為,竹君是個像一池清水般單純透徹的女人,任何人在她的映照之下,他們的缺陷必將一覽無餘。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
他問:「那麼,他們想幹什麼?」
威廉從竹君的痛苦中看到了希望。即使像他先生那等神仙般的人物,居然也不懂得珍惜竹君這種難得的女人,這說明中國人挑選女人的眼力確實不值得恭維。他發現,事到如今,只有他一個人真正了解竹君的價值,為了這等一針見血的眼力,他完全有資格自吹自擂一番。
「他只是說,你臨行前對他講:不發大財絕不回頭。你發了大財么?」
這便是威廉沒有對美美講明的那個主意。他認為,要讓這個主意在香川身上起作用,就必須得對美美隱瞞實情,因為香川說得不錯,從法律上講,這可是個大罪過。美美絕不會允許他把香川卷進這種明目張胆的犯罪中來,情急之下,她甚至可能會去報警。
「為什麼?」威廉求知若渴。
「我又花了30萬從香港給他請來了一位頂尖的風水大師,三峽工程就是他給出的風水報告。大師說老闆的陽宅原是好的,只是有3年『大破』運,今年是第一年。要想破解,只能另買新宅,避過這3年。」
一年多來,香川遵守了他的諾言,而且所做的比《同居協議書》上規定的內容要多出許多,所以這才讓她從最初清醒的客觀走向了不知所措的主觀,讓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男人,就如九-九-藏-書同她愛上「白蓮花」一樣。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儘管如此,他還是明確表示:「我絕不會讓你離開,借用《茶館》里的一句台詞來說:你就是逃到陰曹地府,我也要把你追回來。」
然而,就在他講過這話的當晚,便出現了一件有可能深刻地影響他的生活的事件——竹君向他提出分手。
「什麼主意?」

1

「如同前妻?」美美的心中明了,面上卻是迷惑不解。香川往日里採取防守姿態時幾乎無懈可擊,讓她總是摸不到他的真意。如今他開始主動出擊,對她有所要求,有所勸解,於是,她終於能夠洞察到他內心之中的所有細微變化。這可是件值得慶幸的好事。
錢總有花完的時候。不管是一年,還是兩年,美美有耐心等待。像香川這樣的少爺,一旦把錢花光,而外面的財路又被斷絕了,他就會變得非常聽話,甚至非常的討人喜歡。
「遇到你,是我人生當中的一大幸事。」過了許久,香川才開口。
過了許久,香川這才自言自語道:「奇怪,怕不是好兆頭。」
「除死無大事。」香川又恢復了他那種平淡得略顯輕蔑的表情。
「好吧,好吧,您老人家一定要考我,那我就有什麼說什麼啦。」威廉拿過那幾張臨時拼接完整的青銅器照片,指點給香川看。「您看看,這東西身上也是蟠螭紋,而且比蓮鶴方壺細緻;耳朵是兩隻圓筒形的貫耳;棱上也有4隻小怪獸,只不過是腦袋朝上,像是要爬上去偷酒喝;壺的腳底下也是圈足不落地,鑄了4隻饕餮當腳。這東西肯定是用失蠟法鑄的,花紋比蓮鶴方壺還精緻。」
「那是什麼意思呢?什麼叫特殊的朋友?」美美一下子猜透了香川的心事。給她一個「朋友」的角色,無非是要讓她自動放棄對他的權力,將他們這個等邊三角形的關係改造成銳角三角形,而她的這一角必定會是那長長的,遠離另外兩角的銳角。
香川雙手合什:「阿彌陀佛,但願如此。」

6

威廉道:「可這些謠言都是針對您老人家的,這就讓人生氣了。」
「這可是大事呀!」
「原來你是裝窮,好騙我那心腸比豆腐還軟的先生上你一當。」
「沒想別的?比如再找一個男人?」威廉並不掩飾他的理想。
「你上次去找房主談得怎麼樣?」美美的口氣淡淡的,但這卻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這位大老闆資產上億,家裡有兩輛賓士600,上學的小兒子都開寶馬……。」
「談得很好,非常好。房主雖然對房價和付款方式還有些不同意見,但我很快就能搞定。」王律師斬定截鐵。
威廉道:「這是個好主意,但是,若要讓他賣房子幫你做生意,還需要一個更好的理由。」
對於香川,怎麼讓他賣掉小樓,美美並不在意。以她對香川的了解,她相信,只要香川離開了現在的家,手中再有一筆不小的余財,他必定會一心一意地躲在家裡享受生活,而再也不會去出門掙錢了。
香川不但沒有伸手接,帶瞧也沒往照片上瞧一眼,道:「我早說過,我不看青銅器。」
體力勞動的趣味在於微勞而不是疲憊,如果一口氣幹下去,把自己累得筋骨酸痛,便失去了勞動的樂趣。
王律師忙道:「這隻是剛開始接觸,只要有個好價錢,我相信他一定會同意。」
然後,美美活動了幾下僵硬的頸項,道:「現在,還是眼前的事最重要,你來幫我做律師事務所的預算吧。」
房產律師登門的時候,香川正在干體力活——給園中那一小片竹林鬆土追肥。
香川明白了,威廉的話中透露出來那些人的兩重意思,一是因為他對那些國家管制的重要文物非常敏感,對於經手人他總是要教訓一番,逼迫他們只能在國內交易,不許轉賣國外,讓他們失去了不少賺大錢的機會;二是因為鑒定費用一直是由威廉替他經手,他自己根本不知道現在鑒定的行情如何,也許威廉替他要的價錢太高了。
威廉最後宛轉道:「你可以先把這個想法透露給他,主意嘛,我們慢慢想,總會有辦法的。」
今天的勞動,唯一讓他心中不安的只有那炒熟的黃豆。去年他炒的黃豆肯定是沒有熟透,施肥后不足十日,便圍著竹叢長出了一圈圈的豆苗,非但沒有起到追肥的作用,反而讓豆苗奪了竹子的地力。今年他吸取教訓,將黃豆炒過之後,又用微波爐烘烤了一次,估計是不會再發芽了。只是,微波爐烘烤黃豆散發出來的那股子焦臭之氣,弄得房中一整天不雅潔。於是,他又有了新的心得——明年不再買黃豆,而是去超市裡買磨好的香噴噴的黃豆粉。
美美一點也不介意把香川變成個沒出息的丈夫,因為,在當今社會生活中的沒出息,往往意味著此人心地善良,性情溫和,更何況,他還是個內心之中充滿了豐富情感和生活情趣的知識分子,如果不用錢來衡量,他必定是一個好丈夫,也必定是一個好父親。
「算賬我不在行,但我可以幫你做記錄。」香川的神氣也平和了下來,但手卻還在抖。
「所以,」
香川不置可否。
「這件事可比死還大。」威廉一抖手,將兩張放大的彩色照片送到香川面前。照片上是兩件看上去一模一樣的青銅器。
他繞著每一叢竹子挖出一圈深約半尺的溝,精巧的花鋤可以讓他將溝挖得極窄,而又整齊,為此他對自己頗為滿意。在溝底,他均勻地撒上馬掌、炒熟的黃豆和高價買來的鳥糞,而後便將幹了一半的活計丟在那裡,摘下手套,燒水泡茶。
「我只聽見缸里的螃蟹吐泡的聲音。」威廉對老師的這種閑心大為不滿。
美美大搖其頭:「如果香川真這麼簡單,我也就用不著費這麼大的心思。」
威廉好奇:「依你的性格,發了財你應該買名車,戴珠寶才是,怎麼這次回來,卻比走的時候寒酸了許多?」
「我要離開了,回到自己的住處,回到原來的生活當中。」竹君面色平靜,想必不是玩笑。
香川點頭:「對你來說這是件大事,日後你得自己判斷真偽了。」
「什麼東西?」威廉拉了把藤椅坐在香川對面,也把耳朵伸向香川傾聽的方向。
威廉站起身跑到院門口,看清四下里沒人,這才回過頭來低聲對香川道:「再不看可就看不著啦。這東西很快就要出國。」
竹君接著說道:「我不知道我對香川的愛已經到了什麼程度,甚至不知道香川是不是愛我。我只能被動地等待,等待他做出決定,我自己是沒有主意了。」
「但是我愛你呀!」香川的話語中帶出幾分怒氣。他實在無法理解竹君為什麼會有如此的決定,她甚至連這種想法都不該有。她的生活完全應該由他來安排,而結果必將是幸福。
香川拿起花鋤,回到竹林中。他讚賞自己的好脾氣,以至於對這個不速之客也給予了足夠的禮遇。人們出門奔忙都是為了混碗飯吃,他不想對這些憑藉一點點才能和頑強的腳力為生活奔波的人太過傲慢,這些人是社會的基礎和主體,儘管沒有品味,但他們艱難的謀生活動本身便有可敬之處,所以,九-九-藏-書他那些為謀生而扯出來的謊言也就可以原諒了。
威廉道:「在女人的事上,我那先生確實傻。現在請告訴我你想到了什麼辦法?」
「多謝他的抬愛。」上門來試圖收購他這所小樓的房地產商,每過十天半月總會來一批,給他清靜的生活添了不少麻煩。
香川方才一直在閉著眼睛聽,現在威廉住了口,他又道:「那麼,你跟我說說,蓮鶴方壺要是拿出去賣,能賣個什麼價錢。」
「那樣就太委屈你了。」
香川不住點頭,卻像在打瞌睡。
「我本來就是你的朋友嘛。」美美近來學會了裝傻。
「先生,出大事啦!」他故意讓自己發出巨大的聲音。
香川老實不客氣地把威廉趕出家門。他認為自己做得非常正確,犯法的事情不能幹,這是他作為一個文物鑒定專家的基本道德。同時,他也有意把威廉從這樁危險的犯罪中拉回來,雖然他不承認威廉是他的學生,但他承認威廉應該能算得上是他的半個朋友,況且,中國監獄里的牢飯必定不合威廉的西洋胃口,哪怕他學了一身中國式的壞毛病也不成。
她的行動計劃的第一步,便是先讓香川失去他的小樓。這所新殖民地式建築是香川的根,是他所有懶散生活和歪理邪說的物質基礎,把這個基礎斬斷,香川便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到時候美美想搓他成方他就不敢變圓——當然,美美如今終於明白了,控制他的手段必須溫柔,否則手段與結果之間必將發生巨大的衝突。她在外邊一年多的閱歷可不是白長的。
香川問:「還有什麼?」
美美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離開竹君,好讓不斷搖擺的「革命」決心重新穩定下來。
或許,香川早便識破了她的一切,識破了她所有欺騙她自己的花招,也包括幾天前她謊稱要離開他的手段。他比她自己還要透徹地了解她,而她對香川的內心卻幾乎一無所知。
美美睜大眼睛,笑語盈盈:「這該不是在轉彎抹角地向我求婚吧?」
威廉苦笑道:「這是個用來比對的樣子,真貨是這東西。」他又送上另外一疊放大照片,上邊是十幾塊青銅器殘片。
「還是先生您老人家有學問。您說,這東西怎麼樣?能值多少錢?」
自從美美回來,便不再有人主動與他親近,甚至連稍許深入的談話與感情強烈的交流也被從生活中排擠出去,如今,他們只是「相敬如賓」的三人世界。
王律師附和道:「全市幾百座舊別墅,建國后絕大多數都被收歸國有,或是在文革期間主動交公了,一直保持私人產權的只有33座,而其中的26座近3年內都發生過產權變更。」
「他沒跟你講過我們的約定么?」美美不信。
威廉拿過那兩張蓮鶴方壺的照片,指點道:「這件足上有些缺損的,是1950年由文化部出面調撥給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那隻,凈高126厘米。另外這一件由河南博物院收藏,是他們的鎮館之寶,網站的首網上就有它的照片,凈高117厘米。」他轉到光線明朗處,指著照片上的青銅器。「您老人家請看,它通體上下全部是蟠螭紋,側面的兩隻耳朵是各有一隻怪獸扭頭向下看;在方壺的4棱上,也趴著4隻小怪獸,同樣歪著腦袋往後看;下邊是方形圈足不落地,鑄了兩隻怪獸馱著整個銅壺,您看它們這模樣,伸著舌頭瞪著眼,連尾巴都跟著使勁,看樣子是累得夠嗆。」
竹君轉眼望向窗外,道:「我們畢竟不似你們的一見鍾情,也不是包辦婚姻硬把兩個人拴在一起,所以,這份感情培養起來難度就很大了,至少對香川應該是這樣。」
以往的一年多里,不論是與香川的相識,還是同居,她都不需要使用手段。而香川卻是個手腕高妙的男人,但他的手腕多是局限在家中,局限在他的女友身上,是那種善意的,令人感動以至於迷醉的戀愛手段。竹君對他那些討人喜歡,讓她激動不已的小花招甚至產生了迷戀,產生了一種近似於對麻醉品的依賴。她真不敢想象,如果沒有了香川的那些小手段,那些隔三差五便會給她帶來的驚喜和感動,她的生活將是多麼的乏味。
威廉今天居然出奇地安穩,坐在一邊,靜靜地望著他。過了許久,當他認為可以給出初步結論的時候,卻發現他的手在不住地顫抖,額頭上也流下了汗水,便慌忙放下照片,點上香煙,一時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威廉詢問這件青銅方壺的來源和交易情況。
「我買古董肯定還得找您幫忙。但大家都不來,您的日子可就難過啦。」
竹君又躺下了,頭放在自己的枕頭上,道:「我們這個機緣沒能開個好頭,讓我總覺得這一切都是偷來的,不能心安理得地享用。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美美一笑:「這也是計劃的內容之一。」
放棄香川,也就意味著放棄這所有的感動與美妙,然而,她又不能不承認,香川所帶給她的美妙,正在消解她的使命——對「白蓮花」的追求,使她從自然的「選民」墮落成為一個普通的婦人。
香川話語遲疑,道:「我所說的朋友,絕非一般意義上的朋友,而是特殊的朋友。」
安徽深山中的小品種綠茶在杯中上下沉浮,舒展著條索形狀的細芽,由暗綠慢慢淡化成嫩綠,彷彿茶芽身上的濃綠在一瞬間轉化為茶湯的嫩黃。
美美不信:「你那是做夢,香川絕頂聰明,連眼睫毛都是空的,怎麼會上這種當?」
「這些話已經傳了不少日子了,說您老人家明明從骨子裡看不起我們這些商人,卻拿著個大架子,儼然是古董行的領袖,他們不服。」
「於是,老闆讓我用賓士600拉著這位大師到處轉,給他找一處新宅,結果,這才看中了您這塊貴寶地。」
香川道:「你不用擔心我,沒有任何事能影響我的生活,更不要說錢了。」
香川接過照片只瞄了一眼,便把照片丟還給他,道:「你小子拿我開心不是?這不是蓮鶴方壺嗎?現在一件好好地存在北京故宮博物館里,另一件被河南博物院租給了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這會兒正在世界各地巡展啊。這東西郵票上都印過,怎麼,你要把它買下來?就算真有得買,也必定是賊贓,那罪過足夠判死刑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在她與香川的關係上,甚至在與美美的關係上,她沒有任何自立自為的能力,她只有聽任事態的自然發展,不論這股水流將她帶到何處,她都只能認命。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幾天後他還是被不可救藥地捲入了這樁麻煩事當中,以至於不能自拔。
他鎖牢院門,來到書房中,找出幾本印刷精美的青銅器畫冊和一些參考資料,拿著放大鏡仔細研究那些殘片的照片。
「那叫鴞。」見威廉興奮得不成樣子,香川終於明白威廉在此事上根本沒有聽從他的勸誡,便沒好氣地回了他一句。
當天下午,她在外邊約見了上次被她派來拜訪香川的王律師。
威廉笑了:「讓他以為自己既不會失去房子,也能賺到錢來給你開張的理由。」
「也不全是騙,我對他的愛是真的。」
過了許久,香川才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讓你受了不少委屈,但是,我也沒有辦法,活了三十多年,性格已經僵硬,改變不了啦。」
「記得。」威廉驕傲得像九-九-藏-書個胸有成竹的小學生。「蓮鶴方壺是1923年在河南新鄭一個李姓鄉紳家的菜園子里出土的,鄭國國君的墓葬,同時出土的一共有80多件頂尖兒的青銅器,但是,最珍貴的還是這兩件蓮鶴方壺。日本侵略中國的時候,它們被運到了重慶,1949年原是要運往台灣的,結果在機場被解放軍給截了下來。去年我到台北故宮博物院考察他們的青銅器,那裡的專家們每次提起蓮鶴方壺,那一臉的奇怪表情要多有趣有多有趣。」
在對香川發動「革命」這件事上,美美對威廉很放心,因為他們的利益畢竟相通——只有讓香川娶了她,威廉才有機會娶竹君。
就在這個時候,房產律師來了,滿臉自來熟的模樣,一嘴接近於無恥的恭維話。名片上正反兩面印著滿滿的各種名銜,說明他多年的律師生涯無所成就;一身此時的天氣中已嫌太厚的西裝和落了不少塵土的皮鞋,說明他只能靠給大律師們跑街混飯吃。名片上說,此人姓王。
「您老人家再看上邊,最出奇格色的,也就是讓它最值錢的地方是這壺的頂端,上邊用細長的蓮葉圍了兩層共20片,中間的壺蓋上立著一隻兩條腿著地,展翅欲飛的仙鶴。這就是蓮鶴方壺鼎鼎大名的來源。」
美美沒有理會對方口中那種小律師的口頭禪般的大話,而是直截了當地問:「東西帶來了么?」
因此,不論是從哪個角度來看,讓她放棄香川都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至少是不嚴肅,不負責任,不管是對香川,對美美,還是對「白蓮花」。
香川非常清楚地知道,近兩年來,全國各地從來沒有如此重要的青銅器出土,這件東西顯然是從盜墓者手中流傳出來的。這是非常嚴重的犯罪。
她深知自己是個神經質的女人,雖然對「白蓮花」的追逐讓她的神經質有了歸宿,但也產生了巨大的危險。認識香川之前,她的生活毫無趣味可言;結識香川之後,她終於發現了除去「白蓮花」之外,生活居然還有這樣一種美妙。
「但我也不能讓竹君就這麼離開呀!」香川衝口而出的顯然也是實話。
很顯然,她這個「前妻」的比喻給了香川沉重的打擊,讓他半張著口,彷彿被一口粘膩的食物堵住了喉嚨,氣也喘不勻。
香川笑了,笑得沒有把握。他道:「特殊的朋友就是比普通朋友關係密切,但又保持著一個穩定的,合情合理的距離,如同……。」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此事,即使是她肯為了朋友之義放棄香川,勇敢地放棄這段俗世的美好,這也同樣是對生活的不負責任,因為,這意味著她必須得放棄這個難得的道場——香川的小樓。她正是在此地贏得了「白蓮花」的第二重境界,而且她相信,就在今年的秋天她必將贏得第三重境界,贏得「白蓮花」所代表的超自然力,完成她作為自然的選民所承擔的全部責任與義務。
「這樣以來,事情就複雜了。」竹君又在嘆氣。「不完全的充分和必要條件,所能推論出的結果是大不相同的。」
在他們決定同居的那一刻,顯然不是因為愛情。那天她來替出國的美美收拾個人物品,臨行時一腳跨進車廂,一腳踩在地上,手扶著車門,對香川道:「如果我們兩個用那種方式同居,或許會省卻許多麻煩。」他們此前談論的是愛情對同居生活的傷害與束縛,她所說的那種方式,便是不需要愛情,給對方以最大自由的同居方式。
王律師笑得更謙恭了,「戲法人人會變,說破了就不值錢啦。」
等到王律師停下來,美美道:「這麼說,對方還沒同意賣房?」她非常清楚,要想控制住這些掙小錢的人,你必須得戳穿他們的謊言,同時還要給他留下一點圓謊的餘地。
「所以,老闆想出大價錢求您出讓。」
於是她對威廉道:「我與他同居不是因為愛情,但如果我離開了他,那一定是因為愛情。」
美美萬沒有想到,一向軟弱的竹君會在不經意間突然與她攤牌,慌亂中,她道:「我原本有這打算,而且……。」她還是咬住了即將出口的話頭。此刻的竹君在她眼中就如同一隻美麗的肥皂泡,不恰當的話語都有可能將她擊破。
威廉又道:「要是從壺身上看,並沒有太過分的地方,就我知道的,你們全國各地的博物館裡邊,跟這個差不多的銅壺有十來件。但是,有一樣東西別人都沒有,就是它的壺蓋。您老人家請上眼,這傢伙最特殊也最值錢的地方,就在它的壺蓋上,這上邊立的不是鶴,也不是龍,而是一隻貓頭鷹。」
威廉只好一針見血:「國之將亡,必出妖孽。」
竹君道:「還是我們見面之初你說得有道理,兩人相聚都是因為機緣。現在緣盡了,人也就該散了。」
第二天午後,就在香川每日安坐葫蘆架下神遊的時候,威廉衣裝整齊,再次滿面驚恐地拜訪了他。
「不是的。」香川的窘迫讓他在額上冒出汗來。
「我有什麼能給您幫忙的?」香川同情弱者,儘管不喜歡來人的虛偽模樣。
竹君的一條腿搭在他的腿上,一隻胳膊搭在他的肚子上,側著身子很舒適地躺在他身旁,耳朵露在短髮外邊。
「胡說八道。」香川終於還是把注意力轉到了他身上。「你來有事?」
他卻道:「如果火候太長了,只怕中途殺出個程咬金,把您的如意算盤攪個稀巴爛。」不想,威廉居然一語成讖。而日後引出麻煩來的,也正是他本人。
美美道:「我想讓他出資幫我開辦事務所。」
威廉道:「他可以不愛錢,但你一定有辦法讓他不得不花錢。」
「什麼?」香川一瞬間產生了黑白顛倒的觀感。
美美只是笑了笑:「你放心。施行這個計劃不是一兩天的事,慢功出細活,我會給你留出足夠的時間來判斷竹君是否有危險。」
「就這麼點事?」
香川問:「他們怎麼說?」
儘管威廉的語調極盡溫柔,但這句話還是對竹君起到了當頭棒喝的效果。是啊,在這個彷徨無計的時候,她確實應該回過頭來考察一下,她與香川是怎樣走到一起來的。
剛剛搬進香川的小樓,她拿出一份詳實的《同居協議書》,對香川道:「我沒有資格要求你愛我或寵我,我只要求你成為我的性玄學研究夥伴,一旦實現了『白蓮花』的目標,我立刻就搬走。在此期間,如果你對我厭倦了,你可以去找其他女人,但請多少給我留一點點體面。」
「可我拿來的不是蓮鶴方壺哇!」威廉急扯白臉地大叫。
聽到這話,美美剛剛穩住的心神又發生了動搖。她猛然間想起,對於香川與竹君兩個人如何走到一起的,他們同居的感情基礎從何而來這些重要的事實,她居然未曾留心。此時再開口詢問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她應該當竹君在電子郵件中承認與香川同居的時候,便詳細追問一切。
香川點頭,道:「明白了,請茶。」
「我該怎麼辦?雖然香川在挽留我,但我的心裏一點主意也沒有。」她找到了威廉。在朋友們中間,威廉的立場是最接近於無私的,她應該能夠在這裏得到公允的建議。
話說到此處,香川的如意算盤便被徹底打破了——他原本想讓竹君在這個三角關係中扮演「子女」的角色——軟弱無爭,同時倍受寵愛。
美美笑道:「你九九藏書一定還有更好的主意,卻不肯告訴我。」
竹君發一聲輕嘆,道:「也許,我不該搬進來住,但是,我無力與命運相抗,機緣使然,人的意志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竹君正靠在床頭看書,見他也上床來,便蜷縮起身體,把頭埋在他的臂彎中,沒有講話。
「那麼請您老人家告訴我,就算是雙拼貨,它到底值多少錢?」威廉仍然不死心。
然而,你也不必氣餒,她在告誡自己。即使失去了一切,有一件東西你絕不會失去,那就是你的超自然力和「白蓮花」。
「跟我說說你們談了些什麼?」美美已經很巧妙地從香川那裡打聽到了這次談話的大部分內容,此刻正好用來考察王律師。
「最近市場上謠言四起,像是要出大事。」威廉驚恐滿面。
其實,上次美美來跟他談斷絕香川的經濟來源時,威廉立時便有了主意,他之所以等到今天才談此事,是因為他不信任美美。然而,今天竹君痛苦的自述,給了他足夠的理由去做這件事。他不想傷害任何人,但是,如果有人妨礙他追求竹君,或者說是有人妨礙了竹君的幸福,他就會變得不怕傷害任何人。
只聽威廉驚呼:「這是你們的國寶,它在世界上的名聲比圖坦卡蒙的金面具一點也不小,根本不可能會拿出來賣,也沒人有這個膽子敢買。就算它被人偷了出來,運到國外,哪怕是到了非洲或者南美洲那樣無法無天的地方,必定沒有一個冤大頭會白扔錢買名氣這麼大的賊贓。就算是把它藏在地窖里自己看著玩也不敢。」
他將幾塊主體殘片照片拼接在一起,判斷出這是一尊高在100公分以上,對角直徑40公分左右的青銅方壺。最後兩張照片是將殘片用玻璃膠暫時粘合在一起拼成的完整器物,帶著東周時期大型青銅器特有的昂然自適的神態和精美絕倫的紋飾。
竹君只是動了動腦袋,讓她躺得更舒服些。
香川搖頭:「都是錢鬧的。現在古董值錢了,生意好做,人也就不厚道了。」
威廉苦笑:「但是我愛你。」
美美道:「辦法我倒是早就想好了一個,只是不知道他會不會有那麼傻。」
她唯恐傷害竹君的感情,卻從未考慮過竹君與香川真正的感情內容。她發覺自己不是個好朋友。
於是,香川的怒火一下子化為悲涼。如果竹君決定離去是他個人的原因,哪怕其中只有一部分是他自身的原因,便等於直捷了當地指明了一點——他的為人、他的思想,以及他的生活都存在有重大的缺陷。
威廉今天表現得很嚴肅,他顯然意識到了事態對她的嚴重性。他問道:「假如……,我這是在假設。假如你離開了我先生,或者我先生離開了你,你有什麼打算?」
王律師的講述中充滿了大量的細節,說明他觀察事物的能力和記憶力都很強。他對談話內容的複述也接近於事實,只是在對話者的口氣和部分詞語上略加變動,便將香川溫和的拒絕與同情心轉化為律師的說服功效,而他在談話內容中小心加入的幾處判斷性短語,便將這次不成功的拜訪改變為大有成功希望的會晤。
香川轉過頭來問他:「你聽到了沒有?竹子拔節的聲音。」
「留下了,但我們不能只是等他的電話。其實,我還有一個更好的主意,相信他無法拒絕。」王律師還在爭取這樁生意。
「我會保護你的,一生一世。」美美講得一字一頓,如同誓言。
香川笑問:「那人怎麼說?」這個多話律師的出現,給他的勞動間隙增添了趣味,他便替他泡了杯茶。
美美見他這難過的樣子,心中又是憐惜,又是不忍,但最終還是穩定住心神,硬生生把那股子軟弱的同情心打壓下去,重新硬起心腸。疼愛他也不在這一時一會兒,只要他肯聽話,順從地沿著她安排的路走下去,她會疼愛他一生一世。
而讓她最不放心的還是竹君。私下裡,她曾問過竹君:「你們同居一年多了,為什麼還不結婚?」
所以,當她提出分手的時候,香川強烈的反對態度讓她感到的不僅僅是滿意,還有迷醉。
香川很生自己的氣,不應該耐不住好奇心看這個東西。見賊贓不揭發,罪過比窩贓也差不到哪去。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想辦法把威廉嚇唬住,讓他放棄這次冒險,於是他道:「雙拼貨就是說,你這壺可能是真的,上邊的鴞也可能是真的,但兩件東西原本不在一處,是被人拼起來唬人的,就好像前兩年那塊著名的『古盜鳥』化石一樣。」
在第二天早上,美美和香川的談話卻極為順利,讓美美很滿意。
「正常情況下,你應該得到成交額的5%。但我會給你8%,多出來的那筆錢算是辦公費。不過沒有預支,成交后一起結算。」美美既然贊同了王律師的意見,便自然應該給他一個教訓,嚴防他得寸進尺。
「有,但不太大,我能擺平。」王律師的口氣信心十足。
「繼續追求『白蓮花』。」她發覺自己沒有往日那般的理直氣壯了。
香川將手指尖指點到了威廉的鼻子上,道:「我不會告訴你它值多少錢,因為中國監獄里的窩頭並不是什麼美味。」
「噢。」美美隨著竹君的目光望向窗外。園中的花事將盡,只餘下荼醿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花,越發顯得寂寞。
香川自己也研究過命理和堪輿之術,研究的結果,反倒是讓他信服了孔夫子的「不語怪力亂神」。
「離開我先生,與我住到一起來。」威廉滿臉真誠。
香川道:「即使沒見到原物,我也能看得出來,這是個雙拼貨。」
威廉先開了口:「先生,依您老人家看,這東西沒有錯處吧。」
威廉沉吟了好一會兒,將話題一轉,道:「分別一年多,想必你真的發了大財。」
既然已經認清了一切,美美也就再沒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了,無非是一切按照計劃行事,搶奪香川的根據地——這座新殖民地式的小樓。
「帶來啦,帶來啦。」王律師小心地打開比他全身的行頭加在一起還要貴重的皮包,取出一疊文件,緊緊地捏在手中,道:「房產管理局局長是個吃慣拿慣了的角色,不好對付。你也知道的,產權文件他們有責任保密,而那傢伙……。」
竹君沒有回應,只是攏了攏短髮,露出耳朵。
香川發現威廉對此事竟然做足了功課,這說明他已經將這件方壺當成一筆生意來做了,便道:「那麼,你再說一說蓮鶴方壺本身的特點。」
「因為世界上從來就沒出現過這種『鴞首方壺』,被看破了是丟中國人的臉,沒被看破當成寶貝公布出來,中國人的臉丟得就更大啦。。」香川一氣之居然給這件青銅器取了個貼切的名稱。
竹君的淚水打濕了美美的襯衫,哀嘆道:「但是,又由誰來保護你呢!」
竹君坐起身來,終於開口道:「你就要失去我了。」

2

這是香川那座小樓的全部房產檔案的複印本。她翻了翻,道:「果然是私產。」
「變更產權有麻煩么?」
竹君又道:「關於你們的事,我沒有問過,香川也沒有對我講。但是,我能夠猜想得到,那必定是一番熱烈得足以刻骨銘心的戀愛。」
香川問:「為什麼?」
「不,它會帶給你巨大的痛苦,但可以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