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看這東西沒錯，他會給你多少錢？」

香川拉住她的手，引她坐在尚未收拾的餐桌旁。花椒油的濃香、芝麻醬的膩香、黃瓜絲的清香與莜麥真實可靠的面香混合在一起，讓她恍然產生了類似於勤儉持家，相夫教子的幸福感。

他幹什麼這麼著急，我可沒催他呀。美美有些不解，但還是答應了，並與銀行安排好了明天上午提取現款的事。

威廉將老賈送走安頓好住處，便又回來了，見面就問：「先生，您看這單生意做得做不得？」

「那麼，我們怎麼辦呢？」美美也流下了淚水。

「是啊，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看到威廉取出來的一塊塊青銅器殘片，香川一下子便被吸引住，滿腹的疑問都被青銅器的精美給壓制住了。

就這樣，一直到第二天晚上，美美等到香川很晚才見他回來，但仍然沒與她談起那筆借款的事。這讓她感到很迷惑，又很生氣，也很擔心。他倒不是擔心香川不肯借給她這筆錢，她擔心香川為了弄錢鬧出事來——他是個大少爺脾氣，一輩子沒為錢發過愁，如今讓他在短時間內找來這麼一大筆錢，這件事本身就像個犯罪的陷阱。

竹君覺得自己應該插言了，便道：「這些都是你自己設想的，是一廂情願。如果真像美美擔心的那樣，中間出了什麼更大的變故，我們該怎麼辦？我們到哪裡去找你？你做的這些事終究是違法的呀！」

竹君靜靜地聽著。香川講述的一切她並不感到吃驚，這才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該做的事，即使這是為了美美而不是為她，也仍然讓她受到了感動。她相信，假如她有了類似的困難，香川一定會用同樣的方法幫助她，甚至可能會做得更多，因為她比美美軟弱，缺乏解決問題的能力。

威廉道：「我當然不會借給他。遵照您老人家的指示，他現在已經被我斷了財路，失去了還款能力。這個時候把錢借給他，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嗎？」

君子可欺之以方。香川先生是君子，他只懂得享受生活，卻不知道身邊有這麼多人在算計他的感情、身體、智慧和才能。今天與香川的一番交手，威廉不禁對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那句「只要您老人家肯下手來做，就一定會有辦法讓它變成合法生意。」，雖是衝口而出，卻也是急中生智。

「我要跟你談的事不想讓竹君聽見，所以……。」她向房中擺了擺手，表示無可奈何。香川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她接著道：「就是那筆錢的事，你那裡有眉目了嗎？」

老賈道：「本來呢，我跟大老闆合作得挺好，我探寶，他包坑，不管出來多少貨，他提前算一個總價錢給我，那倒也兩便。可是呀，這位老闆不厚道，挖了兩回瞎坑，沒起著正經貨，他就覺著包坑的錢白花了，從此對我就沒了好臉子。您老人家給評評理，包坑就是有肥有瘦，挖不出東西來也不是我的錯，探坑的時候明明就覺著有東西他才投錢的嘛，到最後卻埋怨我誑他，說我私底下把起出來的貨偷走了。天地良心啊，干哪行都有規矩，我要是私底下走了貨，祖師爺在天上也饒不了我呀！肯定得打雷下來！」

香川卻道：「得去問問那個姓賈的。」現在所有的跡象都表明，這是確定無疑的一樁違法生意，但要了解具體情況，他還必須得問當事人。

「你可以把我的房子拿去。那所別墅不止值100萬，萬一我還不上，你還有得賺。」香川顯然已經迅速平熄了怒火，把身體靠在椅背上，細細地啜茶，不再瞧他一眼。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東西？」香川百思不得其解。再察看其它幾塊殘片，也沒有發現任何可懷疑之處，拼湊起來器形完整，毫無缺損。他不禁對自己道：「如果東西對的話，必定要引起轟動了。」

「我一直也鬧不懂，莜麥到底是什麼糧食？」

老賈一笑一臉褶子，道：「東西交到您手上了，我怕啥。丟了東西，自然會有人找您算賬。」

「啊？」威廉把嘴張得大大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半天只有出氣沒有進氣。「100萬啊！您，您老人家要用多少天？」

「你沒有錢啦？」香川顯然在壓制著他吃驚的表情。

「是什麼生意？」香川瞅也沒瞅他一眼。

只聽得美美惡狠狠對她道：「別嚎啦，再哭我把你丟到窗外去。」

「而且還可以拿出最真切的誠意，保養自己最心愛的人的胃口。」美美也拉出一塊專門用來處理水果的竹案板，將蔬菜和水果切成小塊。

美美的話語如同在她耳邊打了個雷，讓她當真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把兩個好人都快逼瘋了。

威廉連忙問：「您看東西還是那麼回事吧？」

糟糕！美美心下叫苦。像香川這樣的人，自認為天下事沒有一件可以讓他動心，天下事沒有一件看不明白的，只有在他乾沒有絲毫把握的事情，或是幹壞事的時候，才會如此易於激動。如今她點破了他的癥結，他現在的表現屬於惱羞變成了怒。

「我這次來找他是故意氣氣他老小子。看見沒有，咱手裡就是有好貨，他找別人也是白瞎。現如今你不是不包坑了嗎？好哇，花大價錢來買吧。」

竹君沉默了許久，突然伸手給自己又拌了一碗涼麵，道：「我必須得再吃一碗，儘管我已經吃撐了。如果我離開，就再也吃不到你做的飯了。」她要以退為進，這種方法可以讓她向香川表明，她絕不會離開。

「我是說由我來貸款，可以把這所房子抵押出。」香川又轉過身去，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魚骨上。

「但只有你能傷害我。」

「你說也真怪，我怎麼覺得莜麥比小麥好吃呢？」

美美想了一會兒，便把身子挪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用另一隻手的手指在她手心裏畫來畫去，道：「我是那麼疼愛你，這就讓我沒辦法講出真實的想法。」

來送貨的是兩個壯年男子，一樣的目光如鷹，一樣的手腳便捷。威廉和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走在那兩個人前邊，很像是兩名失手被擒的賊人。

竹君突然之間明白了，卻原來，今天是香川在以退為進，為的是勸說她離開這裏。這也就說明了香川為什麼會對她表白那麼多讓人感動的愛意。用愛來表示拒絕，是香川的一大發明。

「香川會犯罪，重婚罪。」美美的身子又鬆懈下來，從義士變回到女人。

「是的。」竹君提起絕大的勇氣。

威廉聽得來了興緻，插言道：「你們又怎麼能找著別人找不到的寶貝？」

「在我和香川同居的時候，我經常會有離開他的想法，他身上的很多東西都讓我生氣。」在美美身上，律師的氣勢正在消失，語調低沉。

「您老人家放寬心，有您跟學生我合夥，咱爺兒倆打遍天下無敵手。」威廉此刻表現出來的喜悅確是發自內心。

他伸手先拿起壺蓋，這是他的疑問所在，也是整件器物的價值所在。壺蓋上立著的是一隻面相殘忍的鴞鳥，短喙有力地彎向下頷，雙翅沉穩地攏在身側，一對粗壯可怕的腳爪攫住壺蓋，並沒有顯露出焊接修補的痕迹。

「按照眼下的文物交易來看，他若是不跟著我，也許發財更快，更早。」香川將過水后的麵條浸泡在冰水中。

他用目光覷著香川的表情，道：「我知道，您老人家要用錢，必定不是為了將本逐利，肯定是為了救人急難。您的高尚品德我也學來了幾分，能揣摩出您的幾分心思。我是這麼想的，假如我們合夥做一筆小生意，當然了，跑腿費口舌的活都包在我身上，我是說，這筆生意做成了，興許就能賺出您要的那筆錢，到時再拿去救人，豈不是兩全其美乎哉也！」

「到底是什麼事？」她感到害怕，覺得不論香川這次發生了什麼事情，肯定都是因她而起的。

老賈得意道：「從外國進口的，十來萬的美金啊。就我聽說，現在我們那塊有這設備的大概得有七八家。」

「就是燕麥，歐洲人用來喂馬，中國西北地區早年就是用它作為主食，但多數時間吃不飽。」

「沒有就算了，你鬧喚什麼？」

「出了什麼事？」她問。她情願將香川身上的一切痛苦與煩惱全部轉移到她的身上，哪怕就此死去。

「那可是違法的生意。」香川終於肯把目光放到他的臉上，但目光之冷峻，讓他一驚。

「現在外邊的風尚是，借錢治病可以，借錢做生意，那就等於是公開聲明與朋友絕交。」美美的心臟終於平復下來，言語也順暢了。

「我卻只九-九-藏-書希望我愛的人有好胃口。」美美的聲調似社論般鏗鏘。

昨晚吃過涼麵，她見美美的神色不善，早早上樓去了，便問香川：「美美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美美也表示贊同她的想法。不想，香川已然不耐煩起來，道：「這些事你們都不懂，還是不要參与為好。」

當天晚上，她來到美美房中。兩個閨中密友坐在床上談心，這樣的事在過去的年月里是她們最為正常的生活內容，然而，自從香川出現在她們中間之後，這是第一次。

「包一個坑多少錢？」威廉很有興趣的樣子。

香川道：「這麼短的時間內，只能找私人高息借款了。」

「也就幾百萬吧，剛夠個零頭。誰讓咱沒他那麼有權有勢的，可以三鼓搗兩鼓搗，把東西弄到拍賣會上去。私底下買賣，也就這個意思啦，干哪行掙哪行的那份錢，貪多隻能招禍。」老賈邊說邊將目光在他們二人臉上逡巡。

「沒啥，他們是專管押貨的。」說話間，威廉將編織袋裡的東西一件件地掏出來。

香川伸手想要止住他的腳步：「我這次用得挺多……。」

威廉嘿嘿地一個勁兒地發笑，他顯然看出來香川表露的意思。

「您老人家別冤我，真的是頭一次，況且這不還沒辦成嗎？」威廉叫起了撞天屈。

「不能這麼說，你知道我愛你，其實，現在你仍然非常可愛。但是，事情已然起了變化，我不能只因為對你的一句諾言，便把竹君棄若弊履。」

「那麼，你是怎麼打算的呢？」美美照例先發制人。

「這個決心難下呀。」

「現在還差多少，我明天給你。」

「好吧，你們要什麼我都會答應。不過，現在請你們出去，讓我安靜一會兒。」

這是竹君未曾預料得到的打擊。無論她如何設計他們三人的關係，總要與香川聯繫在一起，如果失去了香川，這種三人的關係也就不成其為關係，而且也無法退回到他們未曾相識的階段。不論怎樣，香川的離去對於她自己來講，只能意味著災難，因為她失去的不單單是愛情，失去的還有讓她表達忠貞、義、友誼、同情、憤怒或憎恨的機會，她便會從一個戀人、可能的妻子，哪怕是討厭的第三者，蛻化成為一個符號，一個乾癟的，沒有內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中性的人，即使是「白蓮花」怕是也難以挽救她。

「誰會犯罪？」竹君不解。

「這可不是人過的日子，太痛苦啦。」美美反對。

威廉不禁心下讚歎，像中國這樣的老民族必定會有些千錘百鍊的世故，現在香川遭到拒絕後反倒表現出來的洒脫勁頭兒，是在任何一個西方民族的骨子裡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的。

下午在銀行尚未關門之前，美美就接到了王律師的電話，他的聲音興奮得有些失真：「您那位李先生要賣房子啦！他給我打電話，明天先要100萬的預付款，拿產權證抵押。他要現錢。」

「怎麼救呢？」她全無主意。

「哪怕如此。」香川誠懇得像個犯了過錯的好學生。

於是，她的雙手不由自住地蒙在自己的臉上，淚水流了下來，無法扼止，她也不想扼止。

「這是老賈。」威廉隨隨便便地向那人一揮手，但並沒有把香川介紹給對方。

「這些事你不用問，知道了反而擔心。」香川搖頭。

「出了什麼事？是不是威廉引誘你幹什麼違法的事了？」她心下一沉，話語衝口而出。

她打開房門，發現只在香川的房門下有燈光透出來，美美的房間和衛生間里並沒有燈光。她又關上房門，回到床上，蜷縮起身體，開始等待。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也許是在等待一個結果？或許今晚就能有一個結果。

香川嘆了口氣，但依舊表情溫潤，道：「時間能解決很多問題，但解決不了我們的問題。我們之間出現的是結構問題。」

想到此處，他問老賈：「這麼說，這件東西是北京的那位大老闆要買了？」

香川問：「你們怎麼能找到準確的地點呢？」

「那是他的機緣，但未必是福分。」香川炸的花椒油香氣襲人，讓美美立刻便餓了。

香川的回應讓竹君感動得險些臆症發作，她道：「但是，我又不能讓美美離開，在遇到你之前，她一直是我的依靠。」

其中一個壯年男子對威廉道：「東西和人都交到你手上了。走了人不當緊，少了東西可不成。」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便可以藉著美美的焦躁和『戀奸|情熱』，把香川擠兌到那樁方壺的生意上來。其實，方壺的生意只是他日常業務當中比較重大的一項而已，並沒有太過特別的意義，然而，如果將香川與它聯繫到一處，意義便非同尋常了。一旦香川肯出面並且出資與他合作，他在古董這一行里便有了立於不敗之地的根本——買真貨賣真貨，把生意做到全世界各大博物館，這樣的古董生意就只剩下賺錢了。

這時，門上剝啄一聲，竹君推門走進來。

「不行，那不合法，而且會犯罪。」美美鬆開雙手，大叫道。

王律師第二次給美美帶回來的壞消息，同樣沒有讓她感到吃驚。香川不肯為了錢賣掉別墅，這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即使是像王律師那樣一廂情願地替他想得無比周到也不成，因為李香川是個徹頭徹尾不可救藥的舊式知識分子，如同李大釗、陳獨秀。

三個人都坐在床上，離得好遠。

竹君緊緊地抱住美美的胳膊，已經泣不成聲。過了好一會兒，美美問她：「現在，跟我說說你的想法吧。」

「可我怕讓你小子把我鼓搗進監獄里去。」香川故意用反話表示贊同。

威廉把嘴撇到一邊：「他們還殺了你不成？」

「那是因為白面吃得太多了，而且，現在的白面添加劑也多，不好吃。」

「在你的決心裏，如果需要什麼人做出犧牲，我希望你選擇我。」竹君肝腸寸斷，但她認為自己的選擇非常正確。

「不行，你不能離開。」她知道自己難得這麼有主見。

他起身走到老師身邊，半彎著腰，陪著笑臉道：「先生，我不是不想借給您，只是您來得時候不對，我有筆生意要做呀！」

「那隻能使問題更複雜。」香川搖頭，溫潤的表情變薄變韌，像一層保鮮膜。「分離的結果只能讓我們連溝通的機會也喪失掉，問題更沒有解決的希望了。」

這天中午，由王律師出面，已經與香川將抵押借款的事辦好了，100萬元現金也已經交到了香川手裡，而香川這所小樓的房產證與借款合同現在就鎖在樓上她的公文箱里，但是，錢到哪去了？

「這個方壺呢？」香川問。

見她進門，香川顯然很詫異，但他很快便平靜下來。兩個人隔著床坐下，比在樓下見面要生分許多。

他找出壺口的殘片與壺蓋相比較，兩者吻合得相當嚴密；再比較銅色、銹色，也沒有什麼不同，顯然是同一個坑裡出土的。壺蓋內側有幾行金文小字，但由於鏽蝕嚴重，在沒經過清理修復之前無法解讀。

「你說吧，哪怕你讓我現在就走。」美美的身體堅硬起來，像個義士。

「威廉怎麼能引誘得了我呢？是我自己要乾的。」香川把聲音壓得極低，但怒氣卻很大。

「我這是傻。」

「是的，沒了。」越是接近於成功，美美的心越是緊縮在一處。她不敢再多言，只能用短語來回答。

香川與任何一個守舊的中國知識分子一樣，一旦遭受拒絕，立時便會發怒，這都是因為他們未曾在社會生活中飽受摔打的緣故。威廉一點也不生他的氣，只是自己在那裡一味地唉聲嘆氣：「唉，100萬我現在手裡邊倒是有，可是，可是……。」

竹君道：「我聽說你要回來，原也想離開的，但是你知道的，我也沒有辦法。你回來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祈求『白蓮花』給我力量，好讓我離開，但是我辦不到，我愚蠢，就是勘不破這情關，即使『白蓮花』也幫不了我。」

「有，有有，大大地有。我這就給您老人家拿去。」他口中說著話，腳步便奔裡邊的辦公室走。

老賈笑道：「您老人家在行，我也就不瞞您了，是自己做的活。」

香川驚異道：「你們哪來的這些設備？」

當然，他也可以視而不見，只當沒有這回事，但是他不能，他一向自認為是一箇舊式的文人，是一個具有傳統道德的愛國者。有道德的人就得多受苦，再加上有愛國心，那也就只能不怕犧牲了，當然了，在這件事上，國家和民族並不會當真要求他犧牲hｔtｐs://ｒeａd.９9csｗ.ｃom生命，只不過是要求他稍稍花上一點心思冒一點險而已。

「我沒有幫忙的意思，我只是想做兩道我自己愛吃的菜。出門這一年多，我每周至少要給自己做三五頓正餐。」美美又上前一步收復了失地，將不少蔬果放入水槽。

話說到此處，香川已經完全明白了這樁生意的情形，這是大大的違犯生意，罪過之大，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

「這麼多我可沒有。你有地方能借到么？」

竹君的心裏安定了一些，便給香川泡了杯茶來，自己也坐到他對面，問：「你的心裏是不是有些事情讓你很為難？」

他突然發現沒有把印泥拿出來，便對手下人道：「進屋去拿我的八寶印泥，順便把車鑰匙給我拿出來，我一會兒拉著我先生去銀行，你們給我好生看家。」

老賈笑道：「有時是那倆位同志，有時是這位外國友人。怎麼，您老打聽得這麼仔細，莫不是也想買？這麼好的東西，任誰看見也不會放過。我是膽小，不敢大幹，要不我自己拿出去賣，得十幾倍地掙錢。」

她先伸手搭住香川的胳膊，給他來了一個中國式摔跤的「德和樂」，又攔腰將他抱起來了個柔道中的背摔，將他抑面朝天狠狠地丟在床上，然後騰空躍起，也不管睡袍飛散，便猛地用身體壓住他的胸口，用膝蓋壓住他的雙臂，騰出手來……。

用威廉誇讚他自己的話說，他這是「禿子打傘——無法無天」，因為，他當真把那件青銅方壺弄來了。

一個年輕男人卻長了只一百年前的舊腦袋，這讓美美感覺到被挑戰的興奮。

「難處還是在國外，必須得花錢找當地的拍賣商或博物館給這件東西偽造一套身份和交易歷史，前幾年最流行的辦法，都是說這東西叫八國聯軍給搶去了，現在他們的後人拿出來賣，被咱買了回來。今年不成了，國家看出這裏邊有毛病，所以還得另想由頭。」

「我剛剛介入了一樁古董生意。」香川的聲音單調，隱含著一種執拗的不快。「是威廉介紹過來的，而且違法……。」

「那又能怎麼辦呢？」香川臉上薄薄的溫潤被揭去，露出下邊的痛苦。「難道當真要三個人一起過嗎？即使我甘冒重婚罪的危險，但你們的心中又能安穩嗎？這樣複雜的生活真會幸福嗎？至少我不幸福。」

香川道：「先別說生意，你先告訴我，如果那位大老闆買下了這隻方壺，他會怎麼做？」

晚飯前，竹君在學校上課還沒有回來，美美換上舊牛仔褲和寬大的T恤衫，跟著香川進了廚房。用不著她去觀察香川的表情，僅從背影上她也能發覺，她出現在廚房裡讓香川相當緊張。他也確實應該緊張，一年以前他對她做出的那個承諾，如今使她走進廚房的行動產生了「逼婚」的效果。

「我逍遙了這麼多年，已經是非分之福了，日後也應該去干點正經事。至於說這所房子么，便宜給那位土大款就算了。」

「花不了多少錢，小坑也不過百十來萬。要真是碰上個肥豬拱門，我們這些賣力氣的到時候還得額外跟您討酒錢啊。」老賈說到得意處，不禁放聲大笑。「我說，我看你們二位是牢靠人，咱們倒是可以合夥，不用多了，兩三個坑下來，保證你們二位發大財。」

竹君道：「如果可能，不妨跟我說一說，兩個人分擔，總比一個人獨自受苦要好。」

「學會了這門手藝好哇，能夠自己照應自己，比別人做什麼就吃什麼有了更大的自由。」香川取過已經化凍的銀鱈魚塊，將它們剔骨改刀。

香川笑了：「反正我把房子只抵押了100萬，如果賣斷給那位土大款，應該還有六十幾萬可拿，你省著些用應該能夠開張。」

威廉伸手接過編織袋，指著客廳對老賈道：「你就在那屋等著。」老賈很聽話地去了。

見老賈挺健談，香川心裏塌實下來。他給他們二人泡上茶，又拿來香煙，這才問：「這東西是從哪起出來的？」這是行話，問老賈東西是在什麼地方出土的。

他沒再理會美美在電話中的咆哮，徑自把電話掛了。事到如今，所有的環節都契合在一處，都在按照他的思路發展，現在只等香川先生他老人家親自登門了。

「你為什麼不分期付房租呢？」香川不解。

「他藉著你的由頭掙了不少錢吧？也不知道來孝敬老師。」看來，只有挑動起香川的怒氣，才能引出他對威廉拒絕借錢給他的不滿。

「但是，你答應給我開事務所的資金怎麼辦？」美美聲色俱厲。

「聽說威廉近來的生意做得挺大？怎麼老沒見他來了？」這仍是閑話，她想藉著威廉引出與錢有關的話題來。

美美道：「但是，你可以讓他把別墅抵押給你，然後你再把抵押合同轉賣給我，這樣你沒有半點風險。」

香川搖頭道：「你這話不實誠。新鄭我去過幾趟，自從鄭公大墓挖掘之後，80年來那地方周圍百里早被人挖過無數遍，不可能還有東西留下。」

「以往我的任何一位女友，大都不肯到廚房裡來幫忙；偶爾也會有人表現得過分熱心，自稱擅長烹調，硬是要衝進來，結果越幫越亂。」香川將烤盤推入烤箱，關上爐門，然後伸手到水槽里來洗手，使美美不得不向門邊退後一步。

於是她又道：「銀行貸款我怕是等不了。辦好所有貸款手續，至少也得三個月的時間。」

香川回來了，那滿臉的疲憊和茫然不知所措，是她未曾見過的表情。

「他也許不會同意，但他至少還尊敬我，所以我才要暫時存在手裡，好有時間來說服他。」

終於，香川道：「威廉，你手頭有錢么？」

「我想，實在不成，咱們就這麼過下去吧。」

談話就這樣草草結束了，這讓竹君很失望。經歷了這麼一番大的變故，他們的事情仍然沒有任何結果。她跟在美美身後從香川房中走出來，只覺得兩腿發軟。或許她真是個不祥之人，既然信奉了「白蓮花」，就不該再動塵俗之念，如今她緊緊地抓住香川不放，結果卻把這樣一個謙謙君子變成了不法之徒。

「你怎麼這麼糊塗呢？」

「告訴對方，月息5分，押期1個月。到期不還，就把房子作價165萬賣給咱們。」美美強迫自己狠下心來，因為，這樣一定能試得出香川對她的愛到底有多深。

「麻煩了，崴了泥啦，褶子啦，這下子壞了菜啦。」威廉真像是在替老師發愁。

老賈笑了笑，喝了杯茶，便把這個話題給省略掉了。

美美接著道：「我當時覺得，就這麼一個懶蟲子，而且他在內心深處還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你，讓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心甘情願地跟著他，又像情人又像娘，就這麼寵他愛他怕他，完全徹底地昏了頭。後來我發現，我越是愛他，他離我越遠，遠得我睡在他身邊，卻好像天各一方。突然有一天，我下定決心離開他，而且拍拍屁股就走了，也沒發現有多痛苦……。」

「那小子不知深淺，以為學了點兒中國花活，便成『人精』了，其實膚淺得很。」香川倒依舊是當先生的口吻。

「如果我們把這隻方壺買下來，也能這麼辦么？」香川故意投下誘餌。

香川欲言又止，手中緊張地摩挲著小葫蘆，坐在店堂里一味地喝茶。

「現在我是你的依靠，除非你自己想要離開。」香川再次表明態度。

幾天前她原本是打算聽天由命的，然而，她又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聽天由命的定力，疾病的燒灼與擔憂的燒灼讓她白日精神恍惚，夜裡難以成寐，只覺得這個行動的皮囊與她的理智明顯地分離在兩處，理智帶著挑剔甚至略顯厭憎的眼神從旁打量皮囊，而皮囊卻顧自聽從本能與情感的操縱，無知而無畏地，甚至不顧羞恥心與自尊自愛，一味地要去接近香川，哪怕是在他的身邊將自己消磨掉，融化掉，焚燒掉，她也絕無愧悔，因為，那畢竟是與香川聯繫在一處的消磨、融化與焚燒。

他笑了笑：「現在大家都不開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們有個無法解決的難題。」

將近上午11點的時候，香川走進了墨香堂的大門。在此之前，威廉已經到門首張望過上百次了。

「但願天下人都有個好胃口。」香川的聲調如同吟詩般悠揚。

聽到美美走進香川的房間，她蜷縮在床上靜靜地計算著時間。美美進門后，兩個人坐下來談話，開始必定不順利，因為她不相信美美是他的同謀，一定是香川在分頭給她們兩個人做工作，看誰更軟弱，誰更沒有信心也沒有決心堅持到底，看看誰將在分手后受到的傷害更少。

對這場談話，她考慮了許多，設計了許ｈtｔｐｓ://ｒead.９９csｗ.ｃｏｍ多種方案，然而，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香川張口便道：「錢我已經借到了，但是得晚幾天再給你。」

他想到了報警，然而，不是他不信任人民警察，而是這一行中有許多不便明言的苦衷，萬一警察將他們人贓並獲，正義確實是得到了伸張，而這一行中的潛規則卻不會放過他。別的不用說，方才送貨來的那兩個壯漢和他們的後台大老闆，便不是好相與的。

「如果博物館不給獎金，或是中間出了什麼變故，比如說威廉瞞著你把青銅器偷運到了國外，你又怎麼辦？」美美步步緊逼，將竹君嚇得脊背發涼。不過，她確實認為美美的擔心不無道理。

「可我們不得不面對現實。」竹君耐心地勸慰。

香川苦笑：「與其讓兩個人都痛苦，不如我自己難受。男人應該獨自承擔痛苦，解決問題。再者說，世間並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只有下不了的決心。」

竹君立刻便聽到自己的哭聲彷彿被剪刀剪斷了一樣，留在喉嚨里的噎得她難受，但唇外卻再沒有了她的聲音。

老賈耐心地給香川解釋：「文物局的田野調查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那大侄子就是名牌大學考古專業的畢業生，在省裡邊每月拿著一壺醋錢又幹了好幾年，弄明白了裡邊所有的道道，這才病退回家跟著我干。您老人家明白，要想干大事，就得下本錢，現在我們這一行也在與時俱進，都把兒孫們送進大學深造，還有野心更大的，把孩子送去跟著洋人學考古。您想想，守著一塊天賜寶地，幾輩子人也挖不完，能不培養人才嗎？」

見香川的目光正在試圖透過他的眼睛解讀後邊的思想，威廉忙將眼皮眨得像小鳥的翅膀，道：「我現在手裡邊只有三百多萬，要合夥，您得另想辦法弄來100萬。」

這個話題恰好對應了美美跟進廚房來的目的，便道：「租房合同已經簽了，兩年的整租合約。交上這一大筆租金，剩下的錢可不多了。」

「兩個人一起做會更輕鬆，而且還可以說說話。」美美把香川在花盆中培育的野薄荷和羅勒一片片摘下來，放在水中清洗乾淨，牢牢地堅守在水槽邊。

按常理說，那些文物走私販將文物運到國外轉上一圈，最終還是要賣到國內來，國寶並沒有像早些年那樣流失到國外。然而，這一圈轉回來，文物就從國家財產變成了私人財產，使地下文物全部歸國家所有這條法令遭到了褻瀆，同時，它也給正當的文物收藏與交易開了一個惡例。

「你若不告訴我，我會更擔心。」她發覺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香川這種貌似關心，實則疏遠的態度，讓她心中冰冷。

威廉眨巴著眼睛想了想，道：「我這也是頭一回替他做活。像這路活，有一個通常的做法，就是把殘片分成許多份，藏在咱們往非洲或南美洲運舊電器的集裝箱里。您想想，那箱子里全是舊洗衣機、舊電視和舊冰箱，金屬的玩意多，銅製的零件也多，所以，別說放上一件青銅器，就是往裡邊放上十件八件的，海關的透視成像儀也發現不了。」

他當晚特地來到一家本地菜館給自己慶功，叫上著名的「八大碗」，一個人吃。

「這可不是錢的問題，這是個道德問題。不管怎麼說，香川他老人家畢竟是我的先生，而我是他老人家的學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幫著外人騙老師的房子？這在中國是要遭雷劈的。」

竹君計算得清清楚楚，自從美美住進夾在她與香川之間的卧室之後，香川再沒有到過她的房間里過夜，當然，他也未曾進過美美的的卧室，在這一點上她信任他。

看清這一切，威廉的心中一下子安定了。當有求於人的時候，就算是親娘老子，心裏邊也必定不是滋味，更何況先生這輩子大約從來沒正式求過什麼人。於是，他便停住了口中泉涌般的閑話，靜靜地等著香川開口。

「10天之內你到哪去弄這麼一大筆錢。」

「我不會讓任何人受到傷害，更不會讓你受傷害。你受的苦已經夠多啦。」

威廉問：「把東西賣給我，你說個價。」

「你下定決心了么？」竹君覺得，讓香川為難的終究還是她與美美的問題。

「只要您老人家肯下手來做，就一定會有辦法讓它變成合法生意。現在也只有您能救下那隻方壺，否則，不出一個月，這件寶貝就可能被運到南美某個小國去啦！」威廉惶急之下，出了個餿主意。當然，他也明白，在這件事上，只要是當生意來做，便沒有合法的可能。

美美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來到了她的房間，關緊房門，用雙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道：「現在該是我們拿出決斷的時候了。」

「大約100萬左右吧。」

「不是，是在我與生活之間。」

讓她感到奇怪的是，美美似乎並沒有受到感動，在她的臉色中正在滲入一種暗示著怨恨的慘白，但是，美美仍然有耐心，沒有像往日那般多言，而是等到香川將全部事實交待清楚之後，這才發問。她道：「把那隻方壺買下來之後，你打算怎麼處理？」

威廉把笑聲做得很甜：「如果我誤以為你當真對我放了心，那就該輪到我擔心了。我們只有在相互猜疑，相互提防的時候，才是可靠的合伙人，因為我們都是『人精』。」

進了書房，香川問：「到底誰是貨主？送你們來的那兩個人可不是善茬兒。」

「帶著了您老，帶著啦。」老賈四處尋找放編織袋的地方。

就在情感與思維漸漸失去控制時候，她的身體也在向她發出背叛的挑戰。原以為已經痊癒的臆症又在她的體內騷動起來，猛烈地發作只是早晚的事，所以，她必須得找到第三條路，找到一個能讓她自立自為，身心愉悅，至少不這麼痛苦的選擇。

老賈把香煙夾在指尖上，煙灰燃得老長，壓低聲音道：「因為我們仁義。您想想，公家人小氣，他們要是在誰家地里發現了寶貝，由他們開挖，最多給地主兒千把塊青苗錢，而有的時候連這個也不給。我們就不一樣了，用誰的地給誰錢，整萬地給，您說，老百姓能不歡迎咱們嘛？」

「那麼，這件方壺是你專門給北京的大老闆挖的？」威廉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

美美覺得，他們就這樣邊做邊聊，倒像是一對老年夫婦。她希望自己年老時也能有這樣的平和與安祥。

「老師您好。」老賈向香川深鞠一躬，眼睛的餘光將前廳各處掃了個遍。

威廉拱拱手目送那二人上車風也似地去了，這才回過頭來招呼那個形貌猥瑣的男人進門。那人手中提著一隻紅藍兩色條紋的編織袋。

「那麼，向銀行貸款呢？」

威廉緊盯一句：「我可以替您出利息。」

「不論什麼時候，只要你想吃，我都會為你親自下廚。」香川的回答是個中性的態度。

香川對自己笑道：如果你連這點事情都不肯做，那可真成了「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的渾蛋了。

前幾日他請香川鑒定的方壺，是他的一個長期客戶送過來的資料。那人從來不與他見面，只通過電話和幾個中間人與他聯繫，經手買賣的都是國家一二級的重要文物。不過，從來來往往的中間人身上和對方偶爾會使用的座機電話號碼上，威廉認為自己對那人已經有所了解，對方必定是一位身居重要職位的公務人員。

「可你要把我棄若弊覆。」

美美的聲調沉穩有力：「我們這是在請求你，請你給我和竹君寫一份保證書，向我們保證你一定會把那件討厭的青銅器留在國內，最好寫明買它是為了捐給博物館，不管是哪家博物館都行。」

香川擺擺手，道：「這個你不用擔心，博物館會給我一筆捐獻獎金，大約夠你用的。」

「我這也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畢竟你的承受能力要強些。」

美美道：「對香川我很有信心。我不放心的是你。」

「整租合約每年可以免去兩個月的房租，足夠兩個秘書的工資了。」美美實事求是。

「你是個堅強的女人，沒有任何困難和打擊可以讓你受到傷害。」

「可他總不能忘了是誰把他引進這一行的吧。」她還在努力。

回到自己房中，竹君自嘆自嗟：我只是個天真的糊塗蛋，哪有美美那般事理清楚？看來，這些事只能交給他們去想辦法，自己聽天由命也就是了。

「辦法很多，最簡單的一種就是你借給我一條連褲|襪，我套在腦袋上去搶銀行。」香川又開始用他慣常的胡說八道來給她解寬心了。美美不由得痛恨自己在此事上的冷酷。

於是，她破例來到了香川的卧室。為了竹君，她住進來之後一步也未曾踏進過這個熟習的房間。竹君ｒｅaｄ.９９csｗ.com是個脆弱的孩子，她必須得先保護好竹君的安全，才能真正朝香川下手。

晚上她回到家中，見香川正在廚房中擀莜麥麵條，天氣熱，想必是做涼麵。她便也換了衣服進廚房，搶上手來幫著擦黃瓜絲。

香川倒是不急不躁：「大義當前，威廉應該能理解我的做法。日後我會想辦法替他做幾筆生意，把損失補回來。」

所以，他也就越發急切地需要一位真正的文物鑒定專家作他非法生意的同謀，以提高鑒定與交易過程中的安全性。經過幾年的考察，還只有他這位又懶又饞的先生最讓他放心。現在，老天有眼給他送來了這個天大的機會，確實到了跟先生坦白交代，「促膝談到心」的時候了。

「你是說買回來？」

香川無法相信他的話，據他掌握的情況，幾年前國家文物局還曾聯合河南省文物局和博物院，一起對新鄭地區進行過一次深入的田野調查，未曾發現新的鄭國墓葬，而這件鴞首方壺的工藝和藝術風格與蓮鶴方壺驚人的相似，必定應該是某位鄭國國君的隨葬禮器。

失去了俗人的「性」，對她來講算不上是重大的傷害，有「白蓮花」作為世界觀的根基，世間的一切都不過是在她贏得超自然力之前所顯露的「皮相」而已。然而，「白蓮花」卻控制不了她的情感，她在愛情上的不自信與失落，硬生生將她從內心深處又分離出一個人來，一個與「白蓮花」對立的，自給自足的情感的自我。這種內心深處無法控制的撕扯與爭鬥，讓她既想拋卻一切禮貌與自尊的束縛，去毫無顧忌地展開對香川的爭奪與佔有，又想狠下心來斬斷眼前的一切，退縮回到舊有的枯寂與清冷之中，獨自舔凈傷口，守護著永遠不會背叛她的「白蓮花」終了一生。然而，這兩種選擇全都讓她感到畏懼，都不是她願意接受的結果。

「那麼，你有沒有更好的辦法？」這才是她想要問的話，她相信香川一定會有辦法，而且一定是那種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圓滿。

「然後呢？」

「可我的拳頭更強些。」

如果沒有她攪在三人中間，也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出現，然而，她卻沒有勇氣揮刀斬斷情絲，就此離開他們，一了百了。她也只能這麼等著，耗著，盼望能有一個讓她不那麼痛苦的結果出現。

「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她適時地表明態度。

「你一分錢也不會損失，我甚至還可以給你加幾分利錢。」美美焦躁起來。

一切事實都已經明朗了，只等著香川給自己拿主意，但他知道，這個主意並不好拿。現在報警的主意乾脆想也別想，警察是按程序辦事，案子破了之後，他這個報信人也許能得個三兩千元的獎金，但後邊有什麼磨難在等著他可就不好說了。他知道自己膽小，懼怕危險，更懼怕提心弔膽地吃什麼都不香。

「那就算了吧！」香川起身就往外走。

「誰賣給你們的？」香川被老賈講的情況給嚇住了，不由得心驚肉跳。

「救李香川的命。」

第二天一早，威廉接到了美美的電話，告訴他昨晚香川決定替她籌款開辦事務所的事，她說思來想去，香川能借出錢來的地方，大約只有他這裏。他聽出來，美美電話里的聲音有些讓他不放心的猶豫，於是他道：「你是不是後悔了？還是對他不放心？若要放棄，現在正是時候。再晚些怕是來不及了。」

香川道：「我還沒想好，也許暫時先存在我這裏，也許是捐獻給博物館。」

終於如願了，威廉站在店門邊目送香川遠去，只覺得眼前這座雜亂無章的城市一下子開闊了許多。

老賈道：「他們是跑腿的，大老闆我也沒見過。」

「莜麥和蕎麥情況差不多，只是口味上有點差別。」香川口上搭話，將切好的麵條下在鍋里，便開始準備佐料。

「你當真相信他的那套『天地君親師』的假話嗎？他一直都在騙你，利用你。」美美又開始發火了。

「然而，等我到了國外，情況卻不同了。那份痛苦讓我知道，離開了香川我乾脆就不要活了。唯一能支撐著我堅持下來的，只有一個信念，我要讓香川實現對我的承諾——學會烹飪他就娶我；我也要實現我對他的承諾——不發大財絕不回頭。到了那個時候，不管他是在和哪個小妖精同居，哪怕是已經結了婚，生了七八個孩兒，我也要把他奪回來。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個跟他同居的人居然是你，於是，我就一下子方寸大亂，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對不住啦，我可敬的先生！

「在我和美美之間？」竹君有些不知所措。

美美仍然不屈不撓：「我不相信威廉，也不相信你。」

老賈道：「還沒說定，但那傢伙霸道，買也不會出大價錢。」

香川又問：「那麼誰付給你貨款呢？」

不過，在所有這些好事的背後，有一件事他拿不定主意——他所做的每一筆大生意，都是確切無疑，徹頭徹尾的違法生意，不知道香川肯不肯與他攜手作一對「不法之徒」。

「不知道時間能不能解決這一切？」她繼續著已經開始的試探。

不一會兒王律師又來電話，說香川要求明天中午必須得拿到錢。

「思來想去，我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雖然是個蠢辦法，但到底能解決問題。」竹君聲調哀哀。

「報警！」

威廉高興起來：「您這話才說到我心坎里啦。只要咱爺倆合夥，您老人家就瞧好吧。」

能和著名的文物鑒定專家李香川做合伙人，共同經營墨香堂，這是威廉重大的人生願望。當然了，如果再將竹君娶過來，正經八百地在中國按一份家，便可算是實現了他人生的兩大幸事。到了那個時候，一定要把他那個「沙鍋燉羊頭——肉爛嘴不爛」地瞧不上他的漢學家老爹從英國弄來參加婚禮，那才是他這一輩子真正揚眉吐氣的時候。

「對不起，我以為……。」王律師一時語塞。

「東西帶著啦？」香川沒好氣地問。威廉把文物販子直接帶到他家裡來，這讓他很不高興，如果這次當真是違法的勾當，一旦事發，他必定脫不了干係。

現在他們應該開始談分手的事了。香川對待美美與對待她不同，美美更有勇氣，但這種勇氣卻很有可能成為她崩潰的理由；美美更有前途和謀生的能力，但那些東西並不是做妻子的必要條件，尤其是對於香川；美美的反抗更激烈，然而，即使是強權尚且不能剝奪有知識者的意志，況且這是有知識，有謀略，有勇氣，有耐心，有道德的香川的愛情。

老賈道：「這個價錢不好說，那邊只說讓我來驗貨，我要是半道上把東西賣了，一來對不住朋友，二來那邊也饒不了我。」

老賈高興起來，道：「說得好，您老人家當真在行，說得太好了。可是，什麼事都有個進步不是？現如今科學昌明，過去找不著的東西，現在都能找到。」

「那麼你的損失呢？」

她雙腿一軟，坐在了門邊的地板上。她只能哭泣，連上前勸解的力氣也沒有。在美美的拳頭之下，沒有一個男人未曾心甘情願地屈服的。

「唉，太難啦！我實在是難以擺脫，也不能擺脫，只能想辦法來解決。」

美美問：「如果香川向你借錢，請你借給他好不好？」

香川許是終於放棄了將她趕出廚房的念頭，改換另一個話題：「你的律師事務所籌備得怎麼樣了？」

這才是我愛的男人！美美在心下讚歎。他只在擔心我的工作不順利時，才表現出幾分激動，而當他要用房子來貸款給我冒險做生意時，他甚至都不關心我的生意前景如何，有沒有能力替他從銀行里再將房子贖出來。美美握緊拳頭狠狠抵在心髒的部位，同時用牙齒咬住嘴唇，生怕感動得叫出聲來。

「我是說，像夫妻那樣過下去。」

「對呀。現在全世界中國文物價錢最高的地方不是國外，而是國內。我們在國外給文物弄一套像樣的身份，再讓它重新過海關回到大陸，只要上邊一打上海關的火漆印，這東西就算合法了，不管是私人交易還是拿出來拍賣，就再也不會跟警察有什麼干係。」

「我已經有了一個想法，或者說是一個主意，」香川的手乾爽細膩，摩挲之中讓竹君感覺到了切實的可靠。「其實這個主意很簡單，就是讓我離開，把你們的生活交還給你們。我在你們之間是個多餘人。」

威廉對著電話把腦袋搖得如同撥郎鼓，道：「不是這話。如果照你的意思辦，我的風險大大的。」

他們來到客廳，卻見老賈舒舒服服地歪倒在短榻上，睡得正香。九-九-藏-書威廉上前將他推醒，道：「你倒安心，不怕我們卷了東西走人？」

老賈笑道：「我還沒拿他一分錢，所以，殺人到不至於，但是危險還是有的，除非……。」

美美也放下手中的西紅柿，迎著他的目光道：「現在你終於發現我有多麼的傻了吧？貪便宜租下一幢空樓，但裝修、買辦公設備、僱用員工等等，後邊還有無數需要花錢的事，但我手裡剩下的卻只有飯錢了。」

老賈答道：「新鄭南邊。」

「這種活你幹了多少次？」香川知道不會聽到實話。

「三個月。」

事到臨頭，香川不由得不後悔，可是又沒有辦法，一分錢尚且難倒英雄好漢，何況是100萬？

送走威廉，香川開始重新檢視自己方才突然冒出來的想法。要留住這件文物而又不至於生出禍事來，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將它買下來。這樣做會不會給他帶來好處他沒有考慮，他現在關心的是，怎樣才能既保證自己不受到傷害，又保住那件珍貴的青銅方壺不被走私出國。

「接著說。」香川知道事情到了關鍵之處。

「哪怕我不住在這所房子里？」

香川放下手中的銀鱈魚，轉過身來對她道：「前幾天我幫你統計預算，你在房租上可沒打算佔用許多錢。現在把資金都交了房租，剩下的可還有好多事情沒辦啊！」

如果明知道不合法，卻要硬拉著香川來干，那必定不能成功。現在好啦，一切都上了正軌，只需要他將原來的計劃略加調整，便可以適合香川參与進來。即使等到事後香川發現自己參与了違法勾當，他也已經犯下大罪，失去了退路，一切便都會在他的掌握之中。

美美跳下床來，也不遮掩一下散亂的睡袍，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丟在床上。她就這樣任憑美美擺布，有人擺布她總比沒人理睬要好。

從時間上看，如果順利的話，他們應該談得差不多了；如果不順利的話，再等下去也毫無意義。於是，竹君起身來到香川房間。

「假如，我離開這裏，回到以往的生活當中，而讓你和美美留下來，是不是就可以把問題解決掉？」她咬緊牙關，用絕大的毅力講出這幾句話來。儘管這不是真心話，但它卻帶有極大的危險性，是那種弄假成真的危險。

鍋里的橄欖油熱了，香川將裹了雞蛋液和吉士粉的銀鱈魚條放進去煎，頭也沒回，道：「10天怎麼樣？不耽誤你用吧？」

「有幾個法子。一個呢，是老百姓在自家地裡邊找著東西了，他們多半就會來找我們，不管是不是真有貨，我們都會先給幾個錢把地定下來，要是真發現下邊有寶貝，我們再租地，給大價錢。再一個呢，咱家裡不是有人才嗎？他們上那個叫什麼網？在網上跟美國呀，歐洲呀買照片，就是勘探礦藏的衛星拍的照片。人家那東西先進，也不知他們怎麼鼓搗的，能把地底下看出個大概來，然後我們從照片上找出可疑的地方，再用洛陽鏟打洞，把日本的那個叫什麼來著？啊，叫探礦機器人，把它放下去，人在上邊用電視就能看見下邊的情形，要是真有寶貝，小日本鬼子的那東西還會叫喚。剩下的事就簡單了，挖唄！」

她不明白，問：「什麼決斷？」

「那也好辦，要現錢咱們這就去銀行，要支票幾分鐘就給您開出來。說實話，您老人家用錢要是不來找我，等我知道了我可要埋怨您。」威廉很快又從辦公室里出來，手中拿著支票簿和圖章。「我先給您提10萬現的，如若不夠咱們再取。」

這大大出乎威廉的意料之外，他忙又將香川攔了回來，道：「您老人家先把心放平，聽聽我的想法，看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然而，這件珍貴的青銅器既然讓他見到了，他就不能任由它被走私出國或是在非法交易中被轉賣，這是他作為一個文物工作者的責任，是倫理學所說的義務，接近於「至善」。

「我已經有了一個想法，接近於成熟，但是，我還是想先聽一聽你的想法。」竹君不想談話的進程過快，以至於失控。

「那麼……。」香川只講了半句。

「除非我能立刻拿到現錢。」老賈道。

「先把東西拿來看吧，別讓我連累你血本無歸。不過，你必須得弄清楚東西的來路。」香川告辭。

美美不由自主地撲向香川。在以往的歷次交手過程中，香川永遠是她的手下敗將，這倒不完全是因為香川只是防守而不反擊，主要是因為香川只是個書生，而她是個運動員，既是划船運動員，也是柔道運動員。

「我必須得做出選擇。」香川倒在短榻上，彷彿四肢上的每一塊骨頭都正在分崩離析。

「先生您老人家來啦？出來走走多好哇，晒晒太陽也可以補鈣。」威廉依舊操持著往日過分的熱情、殷勤和天上一腳地下一腳的胡言亂語。

香川問：「你是說剛才那兩個人？」

過了好久好久，她終於讓自己平靜下來。冷靜地判斷此事，她相信香川的諾言完全可以信賴，但是，這與她推進整個事件的進程卻有著不小的差距，況且，最終讓這所別墅被銀行拍賣並不是她的目的，那個過程太漫長，也許得幾年的時間。她需要的是一個速戰速決的辦法，必須得將這所房子在短時間內弄到她的手中，這個期限要短得讓香川沒有時間與竹君談婚論嫁。

美美去拿了條浸濕的熱毛巾給她，道：「把臉擦乾淨，好好聽著，香川有話要說。」

她不會認為自己看錯了什麼，美美方才一定是狠狠地毆打了可憐的香川一頓，就如同美美毆打她以往的每一個情人。

「你是說，你弄錢給我是為了拋棄我？」美美不由自主地逼近香川。

「我沒有抵押品。」

美美問：「威廉會同意嗎？他可是想在這筆生意上賺錢的。」

香川又問：「是有人包坑啊，還是你自己做的活？」香川從老賈遊走不定的眼神中斷定，此人不像文物販子，他必定是個盜墓賊。

竹君覺得，美美這並不是在表白，倒像是在努力勸說她自己。

聽到這個消息，美美反而冷靜了下來，問：「既然是押款，你跟他談利息了么？」

「那麼……。」竹君想聽的是還沒講出來的那段話。

她無法用手去打他的臉。她即使是在下意識里也非常清楚，她的拳頭一旦落在他的臉上，便是在他們的關係之中開創了一個無法控制的惡例。

香川沉吟了一會兒，換了個講道理的語氣，道：「我很希望你能夠開創自己的事業，所以，我想幫你一把。這樣你來，你也就有了大好的前程，換言之，我這個人對於你也就無關緊要了。」

「放棄是件痛苦的事，但抓住不放也痛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知道香川這傢伙是個渾蛋。」美美切齒的動作過大，反倒顯得態度不明朗。

對此他還有進一步的證據——每一次交易或送文物來鑒定，負責押送的都是身上有功夫，腰裡掖著武器的傢伙。這也就意味著，萬一他在生意上有個閃失，把人家的生意弄得「假作真來真亦假」時，怕是他想在中國監獄里吃碗安閑牢飯也不可能。

講過這番話，香川溫柔地拉住竹君的手，於是，竹君下定了決心，她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第三條路。

「你說我們該怎麼辦？」美美一如既往，迅速挖掘出竹君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真實意圖。

香川此時方道：「我要用100萬。」

「莜麥是當下最時髦的健康食品，好像前兩年你就開始吃了吧？」她沒話找話，等著香川跟她談借款的事。

「香川的事咱們暫且不談，還是先弄清楚你我的事吧。」竹君努力使談話的內容限定在一個理智的範圍之內。她並不是怕美美髮怒或者失態，而是深恐自己會發病或發狂。

「這筆生意您見過，就是那件方壺。因為東西不大牢靠，對方要價不會太高，我們一轉手就是兩三倍的利錢。」

竹君雖然沒有親眼得見，但本能地便知道美美走進了香川的房間。她聽到美美的腳步聲並沒有下樓，而是從二樓開始，又在二樓消失。

「那你要我怎麼樣？」香川不悅。

「許多年來，我總是一個人在廚房裡，孤獨，但也習慣了。」香川正在用小毛刷往烤得半熟的雞翅上邊刷蜂蜜調料，嘴上用閑談的口氣將她向廚房外驅趕。

這個時候，竹君回來了。她換過衣服，也走進了廚房，但美美和香川兩人各自盤踞在灶邊和操作台旁，沒有給她留下一處可以插手的地方。

「三個人？」美美伸手搬住竹君的臉，眼睛盯視著她的眼睛。

「我確實是想跟你談談這件事，總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竹君小心地證實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