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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有結果是故事,沒有結果才是生活

第十二章 有結果是故事,沒有結果才是生活

大老闆又道:「我大老遠趕過來,原本很生氣,不過,現在見到了你們兩個,我便不再生氣了。李先生你大名如雷,我一向景仰得很,只可惜緣吝一面。」
「可以,可以。現在你給我5分鐘,讓我想個選擇的方法。」香川回答得出人意料地明確。
「我在兩張字條上都寫『李香川』。」
她的身體一震。
他伸出手指在那人額頭上敲得噹噹作響,道:「你小子聽好了,有麻煩也是你的。大爺我刀頭上舔血的事幹得多了,不怕你這一兩件。」
「還打倆電話,你有幾個女朋友?」壯漢沒好氣,但還是替他撥通了電話。
破碎的玻璃在她腳下咯咯作響,她沒有理會,伸手去推大門。她現在最需要的是能讓頭腦清醒起來的新鮮空氣,需要行動產生的後果。不想,她卻聽到竹君在書房中遠遠地叫道:「美美,美美?」
「你是說,就我們兩個人一起生活?」竹君的痛苦中被注入了天真。
「香川該怎麼辦啊!」
美美答:「也許有這種可能,這傢伙三教九流什麼人都交,早晚會出事。」
威廉以頭碰地,道:「老師,對不住,您老人家還是把東西給他們吧。我實在扛不住,沒有辦法,這才招供的呀!」
「沒關係,晚上我給你留飯,但路上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你很快就能見到她啦,因為,她平生最『喜愛』的就是叛徒。」香川忍不住要調侃威廉。
她們相交幾十年,她深知竹君的性情。在那些被竹君認為重大得難以承受的事情上,勸導是不會起作用的,只有命令,她的命令,竹君才會遵從。
「可是,我已經報警啦!」聽筒那邊傳來美美焦躁的抽泣。
一個人即使是想要流露自己的傷痛,也不是可以率意而為,隨時都有機會的,因為,她是君子。她仍然端著碗,仍然在細細地品嘗那碗顏色淡綠的荷葉粥,淚水混入粥中,鹹鹹的有滋有味。
電茶壺在噝噝地叫,裡邊的礦泉水翻滾起一片波濤的聲響。他倒掉方才被泡得過久的名貴烏龍茶,換上新茶葉,洗茶、沖茶、燙壺、燙杯,要想泡出一壺出色的烏龍茶,名貴的茶葉和茶具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泡茶者的心境,是對茶的理解和對時間的掌握。不同品種的烏龍茶,沖泡的時間長短不一,眼下這一壺大紅袍,從沖水入壺到泡得恰到好處,如果用滾水淋壺,便不能超過30秒,如果不淋水,最多也只能泡40秒,萬一泡得時間過長,便會出現方才那種情況,茶中濃郁的蘭花香氣固然還在,但也將令人厭惡的苦澀泡了出來。
如果說這世間有什麼東西讓他放不下,也只有這些美妙絕倫的珍貴文物了。原始農業時代的工匠們沒有高效率的工具,也就註定讓他們可以在這些器物上不計時間,不計工本,只求精美,因為這是給神或祖先的祭祀用品。在這些東西當中,即使它是一模一樣的兩件器物,內中的每一件依然是獨一無二的,因為,這終究是有生命的創造,而非無生命的機械生產。
這是一夥訓練有素的綁架者,所有這些行動只用了幾十秒鐘,看起來,還是有他未曾計算得到的麻煩出現了。他在心中暗道。
但是,什麼樣的東西能夠代表命運來替你做出選擇呢?也許,只有看似充滿了偶然性的東西,才是真正的命運,是不可把握而又難以更改的。她向街道兩邊望了望,突然笑了起來。其實,你完全可以跟自己打一個賭,比如,如果來的第一輛計程車的牌照是單號,你便坐車離去,從此不再回頭,不論是香川也好,竹君也好,都讓他們見鬼去吧,讓他們過小日子去吧,你與他們從此再無關係。當然了,如果那輛車是雙號,你就回到房中,不要再埋怨,也不要再挑剔,有什麼接受什麼,反正再沒有比這兩種選擇更壞的結果了。
突然,竹君在她背後發話了,聲調是那種讓她難以置信的勇敢而堅毅:「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做出了選擇。如果第一輛出租汽車是從左邊開過來的,我將坐那輛車離去,絕不再回頭。」
「如果你看到這件青銅方壺,你一定會改變想法。」香川道。
這種以退為進的方式,表面上看來很是溫柔可愛,其實是完全徹底的不負責任,是膽小、退縮、沒有勇氣和混吃等死。然而,不論採取哪種方式進行批判,美美都知道,她離不開這個幾乎是一無是處的男人,她愛他不需要理由,或者說她愛他有著極為充分的理由,只是那些理由對普通人來講不太具有說服力罷了。
不過,他還是希望這件東西能夠留在他的博物館中,等到他七老八十之後,帶著孫兒到那裡參觀,也好有理由在後輩面前炫耀。
香川一下子呆住了,但也只是一瞬,便道:「你別嚇唬我。你知道我近來煩心的事情很多,也不知怎麼了,好像我這一輩子的為難事都擠在了這幾天里,所以,我的心境不好,很脆弱,沒有抵抗力。」
於是,對於民族國家來講,全球化的大門打開之後,可口可樂和麥當勞來了,諾貝爾文學獎來了,哈利·波特來了,流行音樂和互聯網遊戲來了,好萊塢的美式英雄與美式倫理來了,強勢國家強大的軍事力量和對不順從國家的殘酷打擊透過電視直播來了,後現代哲學與后殖民時代的價值觀來了,西方式選舉制度產生的領導者身上藝人般的魅力也來了……。
真是越忙越添亂!美美心中埋怨,但還是緊挨著竹君坐下來,將掃帚從她的手中拉出來丟在地上,然後用又手捧住她的臉,輕柔地命令道:「你給我好好活著,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值得去死。」
既然發現了香川的真相,你就應該可以洒脫地對他揮一揮手,遠遠地離開他,或者把他趕出這所別墅,讓他跟竹君,或者跟任何一個樂於上當受騙的女人一起胡混去吧!想到此處,她將竹君扶到短榻上,然後活動一下身軀,居然有了一種身心愉悅的快|感。
竹君在她的卧室里睡著了,他給她在床頭放了了杯水,又將鬧鐘調到中午12點鐘。她下午有課,給博士后的學生們開「性玄學」講座,耽擱不得。
「我通知他報警的事,他會不會不理解我的苦衷?」她並不相信香川在電話中的輕鬆與感激,香川的言語和他的真實想法之間總是有著很大距離,關於這一點,她早有深刻體會。
她正在內心深處細細地考察那不祥。過了好一會兒,她再次問道:「你當真會把它捐獻給博物館嗎?」
「現在那個年輕人是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終究脫不過這一關的,所以,早一天被捉拿歸案,便早一天少了擔驚受怕的苦惱。」退休法官的勸導與美美的思路大相徑庭。
「胡說八道。」美美火冒三丈,因為她擔心警察講的都是實情,畢竟香川只給了她一張聲稱要把文物捐獻國家的廢紙,而並沒有任何實際行動。也許,他一直都在對她和竹君說謊。
美美問:「傷得厲害么?」
是的,香川原本好好的一個人,悠閑而自適,懂得欣賞別人,也懂得欣賞自己,然而,自從遇上了她,自從兩年前的冬天她第一次踏入這座小樓,他就被改造成了一個被引誘,被利用,被兩個女人爭奪的沒有確切身份的男人。從那一天起,他便不再是那個整天哄著自己玩的大男孩,不再是那個內心如地球儀般平衡又圓滿的舊知識分子,不再是那個閑雲野鶴般自由自在的林下隱士。更可怕的是,因為被她和美美當成了結婚對象,他也就不再是一個逍遙自在的情人,甚至由為她和美美的相持不下,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沒有性生活的男人……。
看這幾個打手神定氣閑的樣子,再回想方才這些人下手的熟練程度,他能夠判斷出這必定不是本地人。本地幹這一行的傢伙們他認得不少,但都是些街頭混混,只能在平民百姓身上逞剛強,即使是受人之託干幾件尋仇報復之類的事,也都是粗暴其外,恐懼其內,不會像這幾位幹得這麼有分寸,有專業水準。他很想在今日事了結之後找這幾位要張名片,建立聯繫,日後旦有緩急之事,也好延請他們來幫忙。
終於有一輛計程車遠遠地駛來,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黃色的頂燈和前窗上空載的指示燈。
從另一個角度來考慮,香川從來也沒有輕視竹君的意思,因為他從來也不肯輕視任何一個女人,他只輕視男人。他知道,只要是女人,就都比他要堅強和勇敢。竹君不肯離開她,內中必定還隱藏有保護他的用意,她是不放心將他交還給美美。她明明知道,一旦發生衝突,她絕不是柔道運動員美美的對手,但是,以往的經驗早已證明,在關係到他的問題上,竹君面對美美卻從未退縮過一步,她總是穩穩地站定腳跟,守住自己的目的,讓美美難以越雷池一步。軟弱總是能夠委宛地戰勝剛強,竹君在這一點上做得很不錯。
「他不會離開你,只會離開我。」對於竹君,美美的心腸不由自主地又退化成為一碗可憐的饒陽豆腐腦。
館長的話音未落,美美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拉到警察面前,道:「館長,請您再把方才的話對警察叔叔說一遍。」
美美反問:「他又沒犯罪,為什麼要逃跑?」
竹君道:「我們兩個人都缺乏勇氣,所以只好聽命于偶然。」
見竹君手中握著掃帚站在那裡,面色慘淡,神情木然,美美忙上前將她摟在懷中,道:「不要害怕,香川只是受了點輕傷,過幾天就沒事了。」
香川接著道:「你先拿上一個字條,然後放到嘴裏嚼碎咽下,於是,等美美打開她的字條時,你肚子里的字條也就自然變成『大白菜』了。」
「我們認為,李香川一直是北方最大的文物走私集團的首席鑒定專家,由北京的走私犯組織貨源,李香川負責鑒明真偽,再由威廉·詹姆斯三世負責偷運到國外。而這一次他見財起意,想要自己出面幹上一票,發一筆大財,這才中途將青銅方壺截了下來。」
美美此刻心亂如麻,一時沒了主意,便問:「我難道不能回家嗎?」
她看到博物館館長從一輛小汽車裡下來,焦急地向香川家的方向張望。她急忙跳下車,問道:「館長,您是去見香川嗎?」
然而,沒等她繼續追問,救護人員已經動手將他抬出汽車,於是,香川口中一聲長嘆,便順坡下驢地昏了過去。
其實,她一點也不擔心香川身體上受傷。在這次事件過後,即使那些賊人們不把他打傷,她也要親自動手好好收拾他一頓,因為,此刻在她心中九*九*藏*書正翻滾著對香川痛徹肝腸的愛意,不如此無從表達。
給威廉喝水的年輕人拿出一條雪白的新毛巾卷了個毛巾卷,讓威廉張口咬住,然後,他蹲在威廉身後,但並沒有將威廉的雙臂反剪到背後,而是交插放在胸前,這時,他便也緊貼著威廉的脊背坐下來,用強壯有力的雙臂緊緊地摟住威廉的雙肩與雙臂,像個親密的朋友一般,下巴就放在了威廉的肩膀上。
過了許久,許久,天已經完全黑了,月光透過窗子灑進來,但兩個人動也沒有動,還是這樣擁抱著,靜靜地坐在那裡。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讓他不得不離開躺椅。是美美,聲音緊張而隱秘,還有些氣急敗壞。她道:「威廉沒去找你吧?你沒把青銅器給他吧?警察來過嗎?」
除去香川,竹君也是個大問題。美美知道,即使她能把香川從這樁麻煩事中解救出來,也並不能保證他便會離開竹君,回到她的身邊。香川的倫理觀決定了他必定要在她們二人之間採取這種搖擺不定的態度,因為,在男女之間的交往上,他總是要將選擇權主動地交到女方手中,而他則是自覺地把自己降格為被選擇對象。
退休法官來到她身邊,道:「關心則亂啊。你還是沒能忍住給他打了電話。」
美美答:「我也一直在給他打電話,他的手機關了。」
香川家門前停著兩輛汽車,眾人七手八腳將他和威廉抬到車裡。
警察問:「也許你心中清楚得很,他已經被人殺死了?」
「說得好!那東西一大半是你的,我沒理由反對。」香川又扭頭轉向北京的大老闆。「順便問一句,買那東西的款子怎麼辦?您有什麼想法嗎?」
「打官司我不怕,我怕的是……。」她無法向退休法官講明自己真實的心意,因為她真正害怕的是香川離她而去。
「你們只是不讓我把它賣到國外,並沒有禁止我買。我擔心的也是它被走私出去,這才參与進來。若非如此,我怎會給自己添這麻煩?」香川滿嘴是理。
美美有心將已經報警的事對他講明,卻發現,竹君突然兩眼上翻,身子軟軟地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香川向窗外瞧了瞧,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不能再跟這夥人耗下去了。如果耽擱的時間太久,萬一竹君或美美一步跨進門來,他的麻煩可就大了。他們拿威廉來威脅他,他可以耍渾蛋,但如果是拿竹君或美美來威脅他,他就只好投降了,因為他畢竟不是早年的共產黨人,沒有他們毀家抒難的勇氣。
全球化資本和他們的文化工業已經發動了一場全新的,更具威力的殖民運動。
兩個人就這樣擁抱在一起,坐在大理石地面上,周圍散布著殘破的傢具和陳設的碎片,如同戰場上的兩個倖存者。
這伙笨蛋方才屋裡屋外翻了個遍,卻未曾把他埋在竹叢後邊的螃蟹缸翻過來看一看。有那12隻小銅鑼大小的河蟹揮舞著24隻大螯守護,藏在缸里竹篾和濕麻袋下邊的青銅器殘片可保無虞。
唉,用香川那個渾蛋的話說,這就是機緣!只竹君這一聲呼喚,便將她從思辨的清醒中又拉回到了糊塗的現實——香川不管讓她多麼的痛恨,她仍然割捨不下,哪怕僅僅是聽到他的名字,也讓她難以自持。
這就是命!該死,這仍然是香川的唯心主義。
警察抓捕文物走私犯的行動一點也不精彩,很像是一部拙劣的電視劇。街口早便被公安局的吉普車堵住了,一群武裝警察用手中的自動步槍一指,走私犯的兩輛汽車便乖乖地停下,犯人們紛紛束手就擒,香川和威廉也被解救下來。
美美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有著革命者的勇氣,敢於毀滅一切,同時她又有一個女英雄般的好心腸,並不否認被她毀滅的東西有可能正是她的所愛。香川不知道是不是該苦笑,因為,對於美美這樣的性格,他確實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竹君卻道:「我害怕的不是死,而是害怕發生比死更可怕的事情。」於是,竹君開始斷斷續續地講述當天下午她在院長辦公室里發病的事。
換一個角度來看,我為什麼不肯放棄這個傢伙?是因為他那躲避在我的暴力之下的反抗嗎?這種反抗確是常常讓我有新鮮的感覺,並能從中得到樂趣——但她不能相信這是事情的本源,因為類似的樂趣從法庭上她能夠輕易得到;
她就是這樣走出的大門,腳下如同踩著雲朵。她相信,如果就在這一刻讓香川實現方才的諾言,香川一定能夠辦到,然而,等到晚上她再回到他身邊時,特別是當美美也在場的時候,一切便不再相同了。
「給我來點水喝。」雖然嘴唇腫得不聽使喚,但他還是堅強地叫出了聲音。
警察問:「你打電話來舉報威廉·詹姆斯三世,但他這個人卻不見了。」
香川故意繼續著方才的言不及義:「你大可不必擔心,有先生在,一定不會讓你死。等你把傷養好了,咱們擺兩桌酒席,請上一群狐朋狗友,你就正式磕頭拜師吧。」
幫不上忙卻凈添亂。美美收中不悅,便含了一口水噴在她臉上。只見她悠悠醒來,頭一句卻道:「機關算盡太聰明,卻誤了卿卿性命。」
她認為,一個人,特別一個女人,糊塗往往是一生的事,而靈光一閃的聰明卻又可能在轉瞬之間完成。也就在這一轉瞬之間,突如其來地,她做出了選擇,下定了決心。她不認為這是一時的心血來潮,也不是往日自以為深思熟慮的衝動。不,她又否定了自己,她現在最需要的其實就是衝動,是那種無法挽回的衝動。只有盲目的衝動,才能讓她迅速地超越痛苦,哪怕只是暫時的超越。
越過兩條壯漢的肩膀,香川望見街對面不遠處的吉普車裡,司機將手機舉到耳邊正在通話。這輛車從早上便停在那裡,他懷疑他們是警察。
他拿竹君沒有辦法,是因為竹君自己對他們的關係便毫無辦法。近一個月來,竹君在他面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他可以替她簡潔地總結為一個字——怕,她害怕重新回到過去的生活。雖然香川不了解她以往的經歷,但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應該是一種近似於屈辱的生活,因為她的性玄學需要男主角,這種僅僅是為了修鍊而非愛情的性行為,便將思想上原本守舊的竹君陷於自認為不道德的痛苦之中。正因為如此,竹君便自然會害怕離開他,一年多夫妻般穩定的生活,再加上他精湛的廚藝,關心女人幫助女人的愛好,以及絕不肯與女人發生衝突的和緩性格,竹君自然應該能夠得到安全感,有了受到尊重和愛護的體會,所以,她理應害怕失去這一切。
香川繞過餐桌,將她摟在懷中,道:「我早說過,這些事都不是你該操心的,你每天只要吃好睡好,其它的一切我都會解決。」
「我是說,整個走私集團今天就要被全部破獲,你有沒有興趣跟我們去看一看?」
香川並沒有把這件事情看得有多麼的嚴重,他甚至覺得美美與竹君有些小題大做。女人畢竟是女人,真是不能什麼事情都讓她們知道,別的不說,只她們的那份擔心就足以攪亂你的心境。
「好孩子。現在咱們也就別硬撐著啦,你快告訴他們,東西藏在哪了,帶他們去起出來吧。」香川歪坐在地上的氣派卻如同坐在太師椅中。
「這下子,我那師母一定會蔑視我。」威廉擔心的不是地方。
因為,她永遠也離不開這個男人,她知道。
「我實在沒辦法,對不起了,先生,我全招了。」
「他死不了。」對於香川,美美可以保證自己心硬如鐵。
不想,等到付過了第一筆豐厚的聘用費,刑法律師卻給她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他說美美雖然也是同行,但她所擅長的公司法與刑法大不相同,她已經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不該在沒有聘請他之前便自作主張,早早報了案。
去律師事務所的路上,她打電話給威廉,想要將他穩住。只有讓威廉被警察抓獲,香川才有脫罪的可能,然而,威廉的手機關機了,再打到墨香堂,店員們說老闆還沒到店裡來。
她最後不得不大叫,以至於喉嚨為此而感到刺痛:「我是要離開你,再不回來啦!」
如果萬一北京人問起來,他也不是沒話可說。昨天下午,他特地開車將河南人送到了火車站,並替他買了一張軟席車票。只要這個傢伙帶著錢離開本地,北京人再找上他時,他便完全可以拿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告訴他們,是河南人懇求他買下此物的,而他並不知道北京的大老闆也如此看重此物。
「李香川是個守法的公民,他買下這件方壺是為了捐獻給國家。」她必須得替香川抗爭到底。
一直到住進病房,香川再沒有醒過來,美美也就沒有機會審問他最後一句有關選擇的話到底是什麼用意。這傢伙是個多元的唯心主義者,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哪一句話暗藏玄機。她心中恨恨,同時又不知所措。
「當真。」香川笑了笑,露出的牙齒白得刺眼。
「那你還是殺了我吧!」竹君用嚶嚶的哭泣,表明她的立場。
然而,她卻認為自己在他的臉上發現了不祥。
美美如實地將竹君的話對著聽筒轉述一遍,但對方早便掛上了電話。像威廉那種渾蛋,越是平日里裝瘋賣傻,骨子裡越有可能隱藏著最陰暗可怕的東西,但她並沒有把這個看法對竹君講,因為竹君太單純,一時間必定撕擄不清這些麻煩事,而她又沒有時間對她解釋。儘管香川的罪過不大,但畢竟還是違法行為,她必須得在警察找上他之前做好一切準備,沒有閑功夫再糾纏威廉的事。
是把祖先的有生命的創造物流傳到國外,還是保存在國內?是收藏在國家博物館中供世人鑒賞,還是珍藏在私人寶庫中成為價值不菲的財產?這是個倫理問題。
威廉的手機關機,再打到店中,夥計們說老闆一上午也沒露面。
而他的另一些思想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唯心主義的老調重彈,但是,當生活的複雜性成為人們難以擺脫的重擔時,它又很體貼地扮演了「止痛藥」的角色,雖不能解決問題,但可以讓人們暫時放棄對困境的追究,造成輕鬆的,得到解脫的假象。
香川越思越想,心中不禁激動起來。他撥通了藝術博物館館長的電話,對他簡略地敘述了這件青銅方壺的事,並鄭重表示了願意捐獻給博物館的意願。
「我聽。」
美美環顧周圍,律師團的其他成員都在點頭贊同刑法律師的話。她忙道:「我現在就回去取證。」
美美衝到車前,九-九-藏-書看見香川手中正拿著電話,只聽他口中道:「你先回家吧,美美一會兒回去陪你。」顯然正在與竹君通話。
那輛遠來的出租汽車終於駛到門前,車燈照亮了院中的竹叢、躺椅、破碎的茶壺和四處橫行的螃蟹,從右向左,疾駛而去。
今天的努力,與以往的任何一次努力沒有太大差別,都註定是要失敗的,所以她痛苦,內心煩亂,這才在院長辦公室里再次發作的癔症。
「您老人家辛苦一趟吧。」威廉言語周到。
她道:「我是說,我會走出去很遠,走得很久。」
「不擔心就好了。這房子你不用動手,我打電話讓保潔公司派人來就是了。」她將竹君扶進書房,在香川的短榻上坐下。
她夢見自己穿著一身清爽的衣裙,戴著同樣質地的帽子,那顏色就如果香川珍愛的野生萱草的顏色一樣,嬌嫩,明亮,幸福。落葉松的針葉鋪灑在林間隙地上,也不知積存了有多少年,泛著赭石與殘存的翠綠交織而生成的沉穩,踩上去會感覺到生日蛋糕般的鬆軟,以及香甜。她每邁出一步,松針都會深陷至她的腳髁,而後又會將她彈起,讓她衣袂飄飄,環佩叮咚地在地面上輕快地飄行,林中數人方能環抱的巨大松樹要麼是輕盈地跳開去為她讓路,要麼是出人意料地在樹榦上開出一個大洞,讓她穿行其間。她招手向這些樹的精靈道謝,它們卻慈愛地送給她一顆顆拳頭大小的松子。松林深處,有一方青色巨石,那是她的道場。香川早便候在這裏,他盤膝而坐,依舊是懶懶的頭,懶懶的四肢和懶懶的神情,與往日不同的是,在他的頭頂上,長出了一株碩大的,玉石般高貴,嬰兒般嬌嫩,處|子般純潔的「白蓮花」——還有兩片王蓮般巨大的荷葉。
所有這一切,都讓她心中煩亂,心緒抑鬱,頸部的神經一陣陣狂跳,讓她不由得懷疑這是癔症將再次猛烈發作的徵兆。
他將那隻比核桃大不了許多的小紫砂壺捏在手中,「關公巡城」般將茶水分配到4隻頂針大小的茶盞中。茶湯顏色似淡金,茶氛冉冉如小篆,蘭花香氣氤氤氳氳,惹得他不禁高叫一聲:「幸福哇!」
另外上來兩個人緊緊按住威廉的雙腿,並將沒穿鞋的左腳向外拉開一些,為首的年輕人走上前來,在威廉的腳髁上迅速而有力地踹了一腳。
「那怎麼辦?」
那麼,該把竹君怎麼辦?沒有辦法。這是她個人的難題,也是大家的難題,除非香川在肚子里藏著有錦囊妙計卻不肯明言。
那人只是沖他笑了笑,沒有回答。
「近便得很。」也許此一去便有去無回,但他心下仍然因為沒能喝上那壺好茶而感到遺憾。
警察來找她了,一男一女,舉止倒也斯文有禮,將她帶往公安局。臨行時退休法官對她道:「你儘管放心去吧,這裏的工作不會耽擱,我一會兒會派個律師過去接你。」
香川了解自己:他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煩。
警察問:「這一次他為什麼要買那件青銅方壺?」
「向政府申請資金不行嗎?」香川對錢的事不在行,館長的婉言相拒把他弄糊塗了。這麼珍貴的一件國寶級文物,哪怕是賣掉博物館的辦公大樓也應該買下來,況且,這麼大的一座城市,總不會付不出這兩三百萬的捐獻獎金吧!
「我已經跟博物館聯繫過了,一切順利。」香川給她盛上一碗顏色淡綠,香氣襲人的荷葉粥。
「或許我該助他逃走,把東西留下交公,人逃到國外去。」其實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這樣做,香川一旦脫離了她的掌握,還指不定又弄出什麼麻煩事來。她這才出國一年多,他便把竹君領回了家,將他們三個人的關係弄得撕擄不清了。
她推開大門,院中滿是月光,清涼如水,香川養在缸中的螃蟹逃了出來,四處橫行。
那麼,你又如何向警察證實你的愛國行為呢?有什麼可靠的依據?又有哪些可靠的證人?美美和竹君不具備證人的資格,因為她們同是他的情人;博物館館長的證詞也不會有很大的說服力,因為他的捐獻行為還只停留在口頭上,可以理解為是一種尚未被接受的願望,但也可以被理解為是準備逃脫法律制裁的金蟬脫殼之計;威廉更不可能成為證人,因為他是當事者,是同謀,他的證詞只能加深警察的誤解,而不會給香川帶來解脫。
「我什麼也不吃。我一直在擔心,如果再找不到威廉,或是這傢伙逃跑了,所有的罪過可就都落在你一個人身上啦。」
「有朋自遠方來,咱們多親多近。」香川扶住斷臂哆嗦兩下算是還禮。
「調查誰?」美美很吃驚。
穿過院子的時候,他又嗅到那股似有若無的蘭花香氣,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他的那隻核桃大小的茶壺翻倒在地,壺蓋跌得粉碎,壺中塞滿了泡開的大紅袍,這股香氣便是從那裡飄散開來的。
美美的手袋被打開來檢查了一遍,手機被收了去。警察道:「你不要試圖通知他。現在即使通知他,他也無處可逃了。」
其實,最好的辦法是他親自給警察打個電話,向他們投案。想到此處,他不盡笑了起來。這其實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報警並不妨礙他將青銅方壺捐獻給博物館,反而會讓他多了一重安全和保護。
粥的溫度恰好可口,她細細地品嘗,不時吃上一點小菜來沖淡口中的濃香,例如清爽的拌苦瓜絲,又例如略帶一點點酸味的腌漬花生米。

5

然而,他還是沒能喝上這杯好茶,也沒能親自給警察打通電話投案。
「什麼好主意?」美美停止了抽泣,問。
「那麼,你上次說把那件東西藏在哪了?」香川問得輕聲細語。

1

「所以,人要有慧眼啊!」威廉輕快地操縱著汽車,在清晨行人稀少的路面上跑得快活無比。「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天上會掉餡餅,關鍵是這個餡餅一旦落下來,你得眼疾手快將它搶到自己手中。」他覺得,香川一直就是他在苦苦等候的那張餡餅,只不過以往他高高地懸在天上,如今恰好被美美給捅了下來,並被他一口咬住而已。
「可是先生,我不想死呀!」
我當真是一個不祥之人么?難道香川當真是因為我的出現才被陷入如此痛苦的境地嗎?她再次不由自主地將自己逼入自責之中。這些問題她在暗夜之中曾無數次地追問過自己,而得出的結論卻總是不由自主地為自己開脫。今天她不想再迴避了,因為,迴避的結果只能讓她更加痛苦。
「調查李香川,還有威廉和你。」
竹君的夢境被鬧鐘像剪刀一般截斷了。
美美答:「李香川,他還在家啊。」
「報警是個好主意。」他將語調揉搓得輕鬆,對美美大加稱讚。「你到底是律師,想出來的主意就是出人意料,這樣一來,我就沒有負擔了。」
她又問:「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然而,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存在共事一夫的可能性。美美最終還是認定,長痛不如短痛,應該早些與竹君做出了斷才好,哪怕她因此而「哀莫大於心死」——只要人不死,她便有能力給竹君的生活製造轉機。
威廉點頭:「給人家吧。」
不想,等她們再次下得樓來,香川早便將那一堆青銅方壺的殘片擺在書桌上等她們過目,說是昨天下午已經成交。「我不放心交給威廉,」香川解釋道,「那傢伙萬一腦袋一熱再把它賣了,那樣罪過可就大啦。」
警察問:「那麼你知道什麼?」
「我要讓你從我們中間選擇一個,結束這種不明不白的日子。」她抬起頭來,努力控制著舌頭和唇齒,一字一句都講得清清楚楚。
她便順著這條思路往下想:
不好!香川在心中暗自叫苦。別是這傢伙一見東西到手,便屁股上長尖,坐也坐不住,跑出去找買主去了?他若當真拉來了買主,硬是找他要這件青銅方壺,還真有些麻煩。
「收下啦。」香川笑道。「不過,既然你拜我為師,就應該懂得『師道尊嚴』這個道理,老師說的話你聽嗎?」
竹君低聲道:「我不是擔心他。我知道他一定有辦法的,特別是還有你給他幫忙。」
竹君讓自己在香川的注視之下,將一個月來,不,是將他們相識兩年來積存的淚水痛痛快快地流淌個夠。
昨天他連哄帶嚇唬,總算是將那件青銅方壺買了下來。四百多萬的價錢對於盜墓賊來講並不算低,而相對於日後文物市場的拍賣價格來講,卻只能算是一個零頭而已。
下得樓來,她發現香川已經為她準備好了午飯。她問:「你打算怎麼辦?」她記起了那一堆青銅器殘片和香川的危險處境。
「只要將它留在國內,即使違法,也有限得很。」香川依舊不知輕重。
經濟全球化只是文化全球化的鋪墊。秦始皇最先懂得了這個道理,他的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焚書坑儒,銷天下兵器以鑄銅人等等措施,便使得中國人對關東六國的記憶僅限於孔夫子「述而不作」的《春秋》和秦朝統一中國以前便深埋地下的文物了。而這件發生在兩千年前的地域性|事件,卻有可能是日後全球性|事件的預演。
「我寧可自殺,也不能讓他離開我們。」竹君的淚水沖刷出了她的決心。
出乎威廉意料之外的是,這些傢伙一路上並沒有問他任何問題,即使是把他帶到了一所荒廢的舊工廠之後,他們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問話的意圖,只是三五個人一起動手,拳打腳踢,給他來了一頓臭揍。
她又推開鑄花的鐵門,來到街上。街道很靜,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她對自己暗道:你這傻瓜,到了這個時候,你必須要做出選擇,是留在香川身邊,還是離開他。如果你自己沒有勇氣做出這樣的選擇,那就不妨讓命運來替你選擇,但是,你必須得勇敢地面對這一選擇,並敢於接受所選擇的一切,哪怕那是你最不想要的東西,甚至是傷害了所有人的結果。
「她昏過去了。」香川猛地撲上去將竹君抱住。
「抓住『李香川』的人留下?」她心神不定。
「他如果離開我,我是絕不會自殺的。」美美怒火中燒。

2

「你昨天晚上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已經把它買下來啦?」美美立時覺得血液涌到了頭頂上,便想飛起一腳將香川踢個大跟頭。這一堆青銅殘片打消了她所有一廂情願的推測,如今read.99csw.com,香川已經犯下了比窩贓罪更為嚴重的罪行——非法買賣國家重要文物罪,這是重罪。
然而,他在心底卻仍有所擔心,他擔心北京的那位大老闆對這件青銅器不會輕易鬆口,因為,任誰都明白這是一塊肥肉,像這種價值連城的頂級國寶,絕大多數古董商一輩子也沒有機會接觸得到。不過,威廉有他自己的想法,古董這一行的規矩是,只要沒付錢,生意便不算做成,也就是說,他藉著替北京人鑒定青銅器的機會把它買了下來,只能說明自己做生意的手段高強。就算是往壞里說,這件事也只能說他的做法不太合乎古董行的人情規則,最多是不道德。只是,在錢的面前,中國式的道德往往表現得太過弱軟無力,以至於現在的中國人自己也不再把它當回事了,所以,他一個外國人自然沒有必要跟著自做多情。
威廉心中得意,也就因為這略一分神,一輛小汽車從後邊強行超車,用後車身掛在了他的前保險杠上。他一腳踩住剎車停下來,剛剛邁出車門,卻被從後面上來的兩個年輕人揪住頭髮,硬塞回後座里,並將他的頭按在座位下邊的地毯上。前邊又上來一個人坐進了駕駛座,於是,他的這輛車被前後兩輛車夾持著,掉頭向城外駛去。
美美答:「他從來也不買文物,更沒有賣過。」
「人一旦逃往國外,案子會變成什麼樣且不說,你卻必定會人財兩空了。」退休法官的閱歷讓他無意間觸及了問題的實質。
警察並沒有生氣,反而大笑不止,道:「我們3年多的功夫沒有白下,今天北京的走私犯頭子已經趕了過來,他必定是來找李香川追索那隻方壺的,所以我們打算收網了。」
警察道:「我們知道你,雖說你一年前離開了,但我們一直沒有停止調查。」
他又給威廉打電話,想要把他的決定告訴威廉。這畢竟是兩個人的事,威廉拿出那麼一大筆資金,最後一無所得不說,甚至可能還要虧上個一兩百萬,他理應事先跟威廉講明情由。
其實,你自己也不知道該把美美與竹君怎麼辦。他對自己苦笑。你就像那個可憐的賈寶玉,林妹妹捨不得,寶姐姐也捨不得,家中的女兒,天下的女兒你都捨不得,於是,便只好苦了自己。但是,你又遠不如賈寶玉,因為你沒有勇氣出家,你這一生一世唯一真正得到的,僅只是些世俗的享受而已,之所以假模三道地故作高深,只是為了掩蓋你原本就是一個大俗人的真相。
「說得好,這才像個幹事的樣子。」北京大老闆鼓掌而笑。「做什麼事情都要講原則,你們中途截下我的貨物,終究不是好事。你們現在把東西拿出來,我可以既往不咎。如今時代在進步,你們也應當與時俱進,不能鼠目寸光,只盯住眼前的這點利益。在經濟全球化背景下,我們的事業有著無限廣闊的前景,只要我們大家真誠地合作,帶來的不僅僅是利益,甚至可能是文物事業的空前繁榮。」
警察不允許美美留在病房裡陪伴,說香川此時仍然是犯罪嫌疑人。她又去看威廉,威廉的病房由一名帶槍的警察把守,閑人免進。無奈之下,她只好回到家中,卻發現竹君已經回來了,剛剛換過衣服,正打算收拾房間。房中到處都是血跡和傢具、陳設的碎片,大門上的玻璃也碎掉了,所有的柜子、箱子全都四敞大開,裡邊的東西丟得到處都是。
如果這些理由都不成立的話,那麼,一定是因為他的思想,香川有一整套自圓其說的壞思想。她覺得自己找到了事情的本源。
他很替美美擔心,怕她因為替他操心而做出冒失的事情來,便道:「你不用替我擔心,我這裏一切都好。威廉沒來過,警察也沒來過,竹君上課去了,家中只有我一人,我正在考慮晚上的菜譜,你晚上想吃點什麼?」
「一直等到我們中間有人想嫁人。」美美掙扎著給心中的豆腐點上滷水。兩個人中間,總還是要有一個人來拿主意,如果指望竹君,什麼事情也決定不了。
她現在的處境遠遠不如竹君。竹君愛香川的理由可以清楚明確地舉出一二三的條目來,例如「白蓮花」,例如美食,例如他那不與女人發生正面衝突的虛與委蛇。而她卻不行,她舉不出明確的理由,能夠列舉出來的都是他的缺點,然而,分手這一年中的痛苦早已雄辯地說明了一切,她離不開他,而且用不著必須要說得清楚的理由。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竹君的音調不再是哀嘆,而是詢問。
對於竹君,他可以說是毫無辦法。這倒並不是因為她身上的病,那點病對於精神科醫生來講絕不是難事,對於竹君自己也不會是難事。只要她肯放棄那個愚蠢的「白蓮花」,她的所謂癔症便可不葯自愈。
大老闆笑道:「常言道『和氣生財,狠心為官』。既然咱們做的是生意,就不按官場上的規矩了,我可以把錢還給你們。」
唉!美美不由得一聲長嘆,幫著香川把竹君扶回卧室,又拿來一粒安定片給她服下,這才拉著香川回到樓下,口中道:「你聽我說,在我回來之前你不要出門,不要去找威廉,也不要見任何外人,只待在家中等我的消息,好嘛?」她不得不軟語商量,此時處處兇險,步步危機,走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她萬不能將香川虛妄的自尊心沒來由地引逗出來,以至於他不肯聽從安排——這件事,不論是對香川,還是對她自己,也包括對竹君,都是深淵。
「我要走了。」她放下粥碗,對香川道。
「事有事在,我們現在也只能就事論事了。」退休的法官倒是把事情看得開,「好在,照你說的情形,當事人的情況還不算太壞,即使被認定有罪,也不是沒有可辯護的價值。我的意思是現在立刻開始研究相關的法律條文,找出以往同類案件的資料,尋找可能的突破口。」
館長是個老式的知識分子,他說不能保證什麼,必定什麼也保證不了。不過香川對這件青銅器的前途並不擔心,這世間從來便沒有過「拿著豬頭卻找不著廟門」的事,像這件方壺這樣造型獨特,鑄工精美絕倫,文物價值高得沒有參考價格的青銅器,是東南沿海經濟發達地區新建博物館夢寐以求的至寶,別說是捐獻,就算是他傳出話去有這麼件東西要賣,必定會讓這些博物館和他們的地方政府搶破了頭。
美美答:「是威廉買的。」
等她洗過臉再回來,香川親熱地挽住她的胳膊送她往門外走,道:「我已經想好了,晚上等美美回來,你們兩個抓鬮。」

7

香川終於沒有對她說假話,美美不禁喜極而泣。
美美答:「我知道那傢伙倒賣國家文物,所以請你們來抓。」
美美答:「我並不知道他會出事,而且他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太陽西斜,前邊幾章講到的那隻蝴蝶,已經飛過了短牆,留下的只有輕盈的姿態,明艷的色彩,還有香川為自己擊節嘆賞的思辨。
「是呀,他說剛弄來一件青銅方壺,國寶級的,要捐獻給我們博物館,讓我過來看一看。」

6

4

「可是,如果他離開了我們,又該怎麼辦啊!」
不想,那河南人卻嚇唬他道:「您硬是要買下這件貨,說不定可就買下了個大麻煩。」
香川點頭稱是,心中卻暗自揣摸,北京的這位大老闆一定是個高級公務員,做報告的言語熟極而流。
「沒有問題,只要有機會讓我給他們上一課,所有的誤解就都會變成理解和由衷的欽佩。」他只能想辦法給美美解寬心。
這瓶冰水澆在他的雙眼和口鼻三角區神經密集的地方,降低了肌肉的溫度,也就減緩了肌肉充血的速度。看起來,他們這一單生意的合約中,並不包括將他毀容或致殘的條款。想到此處,威廉用舌頭逐個地去檢查口中的牙齒,只有左下顎上一顆已經提取過牙髓的病牙崩裂掉一半,其它的都還好好的。
香川對威廉道:「你聽聽,這位先生畢竟是大地方來的,有見識,有肚量。」他又轉向大老闆:「請問,您把錢帶來了嗎?」
然而,這是一件明顯的贓物,賣的事他連想也沒想過。不過,捐獻獎金卻不能不要,因為這可以讓威廉少受些損失,而他日後幫威廉補足損失的壓力也就會小一些。當然了,捐獻之後,給美美開律師事務所的那100萬也不能再拖了。

3

「那麼,什麼時候再把香川接回來呢?」竹君長長的睫毛上掛滿了晶瑩的企盼。
「如果……。」她無言以對。
香川回答:「我給了那傢伙兩個電話,這是他替我做的選擇。」
「在我的菜園子里。」香川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撒謊。他知道,即使現在交出青銅器,他和威廉也未必會被留下活口,因為,他所面對的不是尋常的文物販子,而是一夥干大事的傢伙。他現在唯一的指望,便是美美曾經報警的事實。
竹君是因為軟弱才吃盡了苦頭,像她這樣的女人,只應找個不太討厭的男人早早嫁了,追求出人意料的幸福不是她所能承擔得起的重任——美美在心底對女友充滿了同情。
「噢,你要是去看你媽媽,應該早告訴我。我可以給她老人家做幾樣好吃的帶去,比如,叉燒肉?」
此刻,香川又將自己安置在藤椅上,手中摩挲著他的小葫蘆,思慮從唯心主義的玄遠轉向了唯物主義的切實。
「路遠嗎?」大老闆順手帶走了他的小葫蘆。
但是,我接受了他的什麼思想呢?美美反過來審視自己。她很願意坦然地承認香川的那些壞思想確實對她有所影響,但是,她清楚地知道,那不過是玩笑式的影響,是水過地皮濕似的調情,因為她從來也不認為香川真的相信他自己所談論的那些思想觀念。
警察問:「你知道他現在藏在什麼地方?」
那麼我為什麼會愛上這個傢伙?難道只因為他懂得討人喜歡,並且做得一手好飯菜——她又搖了搖頭,這也是陳辭濫調;
「幹什麼?」她擔心香川又想出什麼可笑的主意來讓她感動。
等她與對方交代清楚聯繫方式之後,一直跟在她身邊的竹君道:「你告訴他們,威廉也未必是當真要違法,他也說不定是受人利用啊。」
聽罷竹君的敘述,美美的心中不禁一沉,暗自叫道:九九藏書麻煩了,大事不好了。
「可警察不一定理解你的真意呀!」
在中國的文物市場上他豪橫了十幾年,向來是只有他欺負別人,而像今天這樣的大虧他還未曾吃過。
要麼一定是因為性了——她又迅速消滅了這個念頭,性對於她絕不像對於竹君那樣有著非凡的意義,對她來講,性只是兩情相悅的副產品而已,毫無約束力。
把自己罵痛快了,並不等於可以解決眼前的難題。香川給自己換了壺大紅袍,此時再喝毛峰就顯得太過輕淡了。
然後他回到書房,打開聚光燈,再次細細欣賞那些青銅器殘片。
他的眼睛腫得只剩下一線,鼻血如注,污染了身上的杭羅綢衫,禮服呢的便鞋也掉了一隻,雪白的線襪上沾了兩塊污跡。他伸手摸了摸臉,皮膚疼得碰不得,尺寸也大了許多,這腦袋一定是腫脹得像只豬頭。
美美在原來工作的事務所里借了一間會議室,作為她營救香川的指揮部,文物法專家、刑法律師、專跑公安局和檢察院的調查員、後輩遍及全市的德高望重的退休法官等聘請了一大批,辦事員則是一群法學院急於投身法律事業的美貌女大學生。
她想轉過頭去望著他的眼神,認清他的真意,卻被緊緊抱住,動彈不得。
聽到這話,她的心中巨痛,腿一下子便軟掉了。但是,她的大腦仍然讓她堅持著講出了幾句話:「你別再留我,求你別再挽留我,我受不了啦,我必須得離開。」
放下電話,他又回到了躺椅上。只這一耽擱,茶泡得時間就太長了,大紅袍的濃香流過舌面時,遺下了一層澀澀的痕迹。
她伸手來擁抱竹君。
「要不,我們把他趕出去。現在這所房子已經是我的產業了,他不可能再有錢還得上那筆高利貸。」美美髮覺自己的心腸在一硬一軟的交替作用下,已然方寸大亂,再也無法回到初始的目標了。
「不,是抓『大白菜』的那個人留下。」香川一本正經。
「我該怎麼辦啊!」不想,竹君卻先開了口,痛苦的哀嘆直刺美美的心,讓她的心一下子軟得像豆腐。
「不敢當。我是個愛朋友的人,以往沒來拜訪,只是怕給您添麻煩,如今總算是見面了,我們日後多聯繫。」大老闆抱拳拱手。
威廉早上開著車出門,心中那個快活就如同小鳥在歌唱。
她所認定的大事不好,是竹君這次突然發作精神病,讓她可能會無法硬起心腸,按照原定的計劃將竹君排除在她與香川的生活之外。
「二位說句話吧。」大老闆只有四十幾歲,一屁股坐在香川的短榻上,隨手拿起他的小葫蘆在手中摩挲著。
香川是什麼?其實是個渾蛋——但她發覺這種觀點早便在她的思想中經歷過無數次的考查,不像是新思想的開端,沒有參考價值,便猛地搖了搖頭將其趕走了;
然而,刑法律師的話又讓她的心事沉重起來。那人道:「你既然說李香川打算把青銅器獻給博物館,或是留在手中再想辦法,便應該明白,在這個時候,只要是對他有利的事,你都應當在報警之前錄音並交公證人封存,而不是弄來這麼一張不咸不淡的保證書。這種東西在法庭上只能被懷疑是偽證,或者更不利,會懷疑你們事先早有預謀。」
她卻道:「其實我們兩個人內心之中都充滿了勇氣,只不過勇敢得有點糊塗罷了。」
這一個月來,甚至這一年多來,她做出了無數艱苦卓絕的努力,費盡了智力、體力和財力,結果又怎麼樣呢?今天的一切很能說明問題——她又回到了起點,任何事情都沒有被她改變。
歷史總是要輪迴的,而且規模會越來越大,範圍越來越廣。民族國家此時哪怕僅僅採取一個消極的態度,像建造敦煌藏經洞的先人們那樣把我們的文化符號深深地埋藏起來,以待日後的再生,也不能因為物質豐富的盲目樂觀或受人蠱惑而使民族根本面臨時間的剝蝕與強勢文化的侵害。
警察問:「李香川會不會逃跑?」
「是捐獻給博物館嗎?」她必須要得到最切實的消息,美美已經報了警,而警察可不是好說話的。
美美轉過身來,發現竹君衣裝整齊,手中提著一隻小小的旅行包,一臉的悲壯。
「好哇,看看就看看。」她必須要親眼看到香川是不是當真如警察所說的,是個真正的走私犯的同謀。如果他當真是個罪犯,那麼,他就騙得她好苦哇!
人的生活便如同這壺好茶,茶壺雖然跌碎了,但畢竟還是留下了一陣好味道。他不禁為自己的怪論讚嘆不已,並沒有回頭向竹叢方向看上一眼。
「不能啊。」竹君一下子哭倒在地上,四肢抽搐,手腳冰涼。
美美答:「如果他要出逃,現在他應該已經在法蘭克福轉機了。如果他不想逃,他這會兒應該回到墨香堂做生意。總之,他的去向我不知道。」
「沒有時間考慮了。現在銀行已經下班,您今天不可能給我劃款子。不過,我還是想好了,您做的是大生意,必定不會為這幾個小錢丟面子。我相信您一回,咱們動身吧。」香川示意那兩個打斷了他的胳膊腿的壯漢將他扶起來。「把威廉也帶上吧,完事之後把我們兩個直接送到骨科醫院去。」
她不相信威廉會逃跑,價值幾百萬的古董還在香川手中,這個來中國淘金的新殖民主義者絕不會撒手而去。她又打電話給香川,再三叮囑他絕不能將青銅方壺交給威廉,一直逼問到香川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覆,她這才略微鬆了一口氣。
「什麼事?」她不由自主地應了一聲。
警察問:「你早便知道李香川倒賣文物的事了?」
埋怨她已經毫無用處。香川在這一生中任何人都敢於對抗,唯獨不曾起過對抗政府的念頭。如今政府參与到這件事情中來,確實打亂了他的計劃。他一直生活在一個狹窄的範圍之中,與執法者從未打過交道,他想象不到警察會如何看待他在這件青銅器上表現出來的愛國熱情,或許他們並不認為這是一種愛國行為,而是依據法律條文將其定性為倒賣文物。
因沖泡不得法而將名貴好茶遭踏了,這便如同李義山所說的「花上晒衣」或「花間喝道」,煞風景得很。
不過,她的擔憂並沒有持續多久。等她坐著警察的一輛沒有標誌的汽車趕到那條舊英租界的小街時,街口已經被武裝警察封鎖了,街邊圍著一群閑人,許多輛汽車堵在那裡無法前行。
香川與美美原本有著穩定的關係結構,而這個穩定正是因為她的出現才被打破的。竹君終於明確地將罪責確定在她自己身上,為此她甚至有些愧疚,因為她未能早早地把這一點認清,這或許就是由於她的自私和對香川的貪戀,而遲遲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處。
有人按門鈴,是上次押送青銅方壺來的那兩條壯漢。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他對北京方面下來人早有準備。任何一個古董商都不會輕易放過即將到手的寶物,他們前來追索是件很正常的事。而且他一點也不擔心,因為他已經將那些青銅殘片藏在了穩妥的地方,相信沒有人能夠找得到。
不想,竹君道:「我擔心的是我自己,我實在活不下去了。」言罷淚如雨下。
在這種時候,民族國家的唯一生存之道,便是應該想盡一切辦法來保存標志著民族文化特徵的基本符號,而文物與典籍便是那種可以使民族文化再生的根本性符號。將民族文化符號保留在民族國家之內,這將是我們這一代人最艱難的任務。
「你招了嗎?」香川接著問。
「只要看見東西,我立刻從銀行給你劃款。」大老闆心滿意足。
他喘息一陣之後,問那為首的年輕人:「請問,還有幾項要做?」他終於明白了,這些人是受命來有計劃地折磨他的。
「我已經把你們姐兒倆都解決了呀!」他又開始用瘋話替代嚴肅的探討。
退休法官的鎮定和資歷讓他很自然地成為了律師團的領袖,他立刻把人手分成幾組,有作案頭研究工作的,有跑公安局打探消息的,也有上互聯網和圖書館查找相關資料的。等眾人都安排停當,退休法官對美美道:「從現在開始,你不要再與當事人見面,切斷與他的一切聯繫,甚至電話也不要打。只有這樣,你才能在公安局或檢察院的初期調查中與案件擺脫干係。只有讓自己保持自由,才能有機會替你的朋友打贏這場官司。」
在一個和平安定的國家中,法律條文原本都是好的,不應該對其有過多的懷疑。然而,如果說它們當中有哪些讓人不放心的地方,那便是法律不同於倫理,倫理依據的是合理與適宜,而法律依據的則是必要與規範,被夾在這兩者之間的,便是他的這次所謂的愛國行為。
退休法官道:「你擔心的那個年輕人是個有福氣的傢伙,在被捕獲之前便有人給他組織律師團準備辯護了。這樣的事,別說是普通百姓,就是許多新興資本家也未必能做得到。」
她想笑,也確實覺得很可笑,但就是笑不出來。
不想,她突然又害怕起來,對自己高聲恨道:「你這愚才,枉稱是個律師,怎麼會做出這麼糊塗的事情?你沒有選定車從哪個方向開過來呀!」她不禁揮淚如雨。
「乾脆,像美國電影里那樣,我們倆合夥宰了他。」美美不禁氣得發笑。但是她知道,話說到此處,竹君的軟弱又一次佔據了上風,佔了她的上風。
美美也笑道:「您不要嚇我,我跟他一起生活了很長時間,對他非常了解,他從未做過違法的事。」
「不接了,我們不要他了。」美美心中的豆腐結成了蜂窩狀的硬塊,滷水點多了,發苦。
這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啊!他的每一個細微舉動,都能觸及到她的內心深處。她相信,他甚至不用聽她講述,便知道她真正擔心的並不是什麼青銅器和犯罪,而是在擔心他們三個人的關係。一旦香川明白了她的痛苦,他必定只會為她憂心如焚,怕她受到傷害,而絕不會擔憂他自己。
他猛地想到,應該給美美和竹君留個字條才是,也免得她們見他不在家,心中惦念。便對擠在他身邊的壯漢道:「勞駕,請您幫我給女朋友打兩個電話。我走了,她們今天晚上沒有飯吃。」
不過,竹君也因為軟弱而佔盡了便宜,她身上所有可見的痛苦與驚恐,都成為香川憐她愛她的充分理由,也使得美美不忍對她動手去爭去搶去傷害,她的可憐兮兮完全解除了美美的武裝,讓美美在她和香川面前只能硬充好漢——美美在心底又對女友充滿了埋怨。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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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就算他來找你也不能見他。」退休法官面色如鐵。
「那麼,您把那件方壺拿出來吧。」大老闆這才講到正題。
她終於明白在那些家庭暴力的案件中,為什麼有些女人不論過著怎樣可怕的生活,卻從來也沒有產生過離開渾蛋丈夫的想法。一個女人依戀一個男人這件事,根本就沒有可以說得清楚的理由。
退休法官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對面,眼睛周圍深深的皺紋中蘊含著豐富的同情,道:「事已至此,害怕是沒有用的。你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準備戰鬥,打贏這場官司。」
突然,為首的那個年輕人看了看腕上的運動型手錶,便對其他人做了個手勢。
「不像你想的這麼嚴重,你放寬心好啦。只要給我幾天時間,我完全可以把這件事處理好。」
「我害怕。」她很高興能有人可以講一講心中的苦惱。
他笑道:「胳膊腿兒斷了兩條。」
其實,在這件事上,威廉覺得發財還在其次,往後的日子如樹葉一樣多,生意做不完,發財的機會也有得是,然而,能夠讓他把香川拉下水的機會卻不多,也許只有這一次。有了香川跟他聯手,他不愁發財。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美美勉強硬起心腸。
竹君往日里並不很相信夢境給她的啟示,但今日之夢卻大是不同,因為它直指人心,道出了她心底最隱密的慾望與恐懼。特別是夢中出現的那兩片笑話般的荷葉,它的喜劇性因素消解了「白蓮花」應有的莊嚴與瑜伽傳統中對「白蓮花」的記述與理解。即使拋開夢中「白蓮花」對超自然力的象徵,那麼,它對竹君生活處境的隱喻意味也就越發地讓她對自己難以譬解和開脫了。
冰水清涼,此刻飲下,讓威廉感覺到了幸福,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會死在這裏,來人為的是生意,而不是仇恨。
「招得好,不愧是殖民主義者的後代。」
在公安局的訊問室里,美美髮現事情早已脫離了她設計的軌道,正在一條不知所終的道路上狂奔。
「您想清楚了嗎?要不要再給您點時間考慮?」大老闆倒是不急不躁。
她認為自己終於發現了真相。
「東西在哪?」大老闆追問了一句。
北京大老闆進門時,香川的左腿與右臂已經被棒球棒打斷了。他歪坐在大理石地板上,用左手抱住右臂,聽任左腳怪模怪樣地歪向一邊。
香川扭頭對威廉道:「把壺給人家吧?」
警察笑道:「是李香川買的,我們有證據,也有證人,那個賣青銅方壺的河南盜墓賊已經被抓獲了。」
「現在的問題是,你已經犯法了。」
她苦笑道:「我不會讓他逃跑,我倒希望通過你們來證實他對我是不是一直不真誠。當然了,如果他沒有說謊,我自然有辦法救他出來,然後我們結婚。」
威廉一直保持著他被丟在地上的那個怪異的姿式,用力抬起眼睛,望著香川道:「胳膊腿兒都斷了,但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也許香川口若懸河談論的那些思想,只是講出來給人聽的,並不是他自己要用的。他可能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所言說的這一切,他的內心深處必定還潛藏著另外一套完全不同的思想。
香川的那些將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混雜在一起的思想觀念,或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滲透進她的思想之中,比如機緣,比如懶人是世界發展的動力,比如人生貴在閑適,又比如意義在於錯覺……。他的許多壞思想卻都帶有鮮明的真理特徵,讓人們在半信半疑之間,不由自主地便接受了它的「真理結構」,卻忽略了它那「偽真理」的內含。
香川介面道:「今日得見尊駕,真乃三生有幸。」
香川的身子沒有動,只是將面巾紙從桌面上推過來。他一定是在耐心地等她講明緣由,於是,她也就越發地抑制不住自己,淚水奔流而下。
香川送她到院門口,從身後用雙臂環抱在她身上,溫熱的胸膛貼住她的脊背,頭緊挨著她的頭,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有最可靠的辦法讓你得到我。」
這時,他發現街對面停著的那輛吉普車裡,司機又拿起了手機開始通話。同樣的偶然事件先後兩次發生,這便意味著其中蘊含著必然的因素——這傢伙應該是擔任監視任務的警察。於是,剛剛才從他心底生起的幾分悲壯,轉瞬間便又化為遇難呈祥的安閑了。
「你是去看香川嗎?」
「那麼我下午過去看一看,但是,我不能向你保證什麼。」館長最後道。
結束了與香川的通話,美美便坐在那裡發獃。她猜不透香川的這種滿不在乎的信心是從哪裡來的,是他因為無知而忽視了眼前的危險,還是因為他早便做好了不為她所知的準備?她百思不得其解。
警察問:「那麼,請問你知道李香川的去向嗎?」
我怎麼會愛上這麼一個懶骨頭呢——這依舊是個早經過無數次批判的觀點;
今天早上,她逼迫香川寫下了那份絕不將青銅方壺賣往國外,並在短期內捐獻給博物館的保證書之後,回到樓上卧室便立刻打電話向公安局報案。只是,她揭發的對象並不是香川,而是威廉。如果不是威廉這傢伙跟著搗亂,香川此刻早便將抵押房屋的借款交到她手上,她也就能夠順利地將香川和他的別墅牢牢地抓在手中了。再者說,倒賣國家一級文物並不是香川的錯,他畢竟是在威廉的引誘之下參与的這件事情。雖然她不熟習刑法,但也能推測得到,香川的罪過並不大,最多也就是個知情不報罷了,甚至連窩贓也算不上。
「路上小心,晚上你想吃什麼?」香川舉著半截香煙,並沒有起身相送。她知道他擔心煙灰落得到處都是,美美的潔癖確實具有巨大的威懾力量。
竹君認為自己終於在香川的眉目之間找到了那團難看的晦氣。原本這是一個將享樂作為全部生活內容的快樂男人,卻無端招來這等不祥的霉晦之氣!這都是因為誰?是她?還是美美?她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滲了出來。
警察問:「你怎麼知道他會出事?他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
「如果他說謊呢?」警察很好奇。
美美的心中其實早已不耐煩,但是,她必須得等待竹君徹底平靜下來。然而,就算竹君平靜下來,甚至恢復到平時里通情達理的淑女形象,又能怎麼樣呢?
威廉似乎能夠清楚地聽到腓骨小頭碎裂的聲音,一陣巨痛直刺他的大腦,但他緊咬牙關,只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他身後那個年輕人輕輕拿掉他口中的手巾,交到他手上示意他擦去額上的汗水,然後又拿來一瓶冰水,澆在他的腳髁上。
香川沒有理會他,而是問威廉:「你還活著嗎?」
她相信香川方才那一刻是真心的,也相信他到了晚上必定會改換主意也是真心的,正是有了這一份真心,才讓她不會怨恨香川,而只能怨恨自己。
「但你解決不了美美,也解決不了我。」抽泣使反駁變成了宛轉的埋怨。
「是你帶著他們去拿,還是我帶他們去?」香川問。
館長在電話另一頭的聲音遺憾得有些顫抖:「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一件文物再珍貴,對有些人來講也僅僅是博物館里的一件展品,多它一件不多,少它一件也不少。」
「什麼?」美美的思緒並沒有在這件案子上,而是轉到了香川對她是否誠實的問題上,所以沒有聽清警察的那番話。
一個小夥子從車裡拿出一瓶水來,伸手托住他的下巴讓他將臉抑起,然後用水瓶中的水仔細地沖洗他的眼睛和嘴唇。
「您老人家當真肯收下我啦?」
館長是個斯文的老實人,電話中的聲音聽起來如同遙遠的溪流。他道:「你能看中的東西一定不會錯,咱們也確實需要一件頂級的青銅器來提高我們在地方博物館中的地位。然而,我們卻根本就沒有足夠的用於收藏的資金,對於頂級青銅器,即使是只有其價值的15%到20%的捐獻獎金我們也拿不出來。」
美美用雙臂緊緊抱住竹君,也止不住流下了淚水。這算哪一齣戲呢?她心中暗恨自己,你和竹君也不過是半斤八兩,在香川的問題上,終究還是拿不定主意。
「我是說,我不回來了。」
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之下,人們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就是這個「全球化」應該被準確地稱為「全球資本主義」。佔據世界主導地位的強勢國家不惜工本地推行「全球化」,特別是想要把所有非歐洲文化傳統的國家拉入到「全球化」進程中來,表面上看來對經濟欠發達國家確實有一些實惠,有可見的利益,然而,這終究是個表面現象。即使僅僅從經濟上來看,全球化進程的最大受益者仍然是那些急需開拓新市場,增加新的廉價勞動力的強勢國家,隨著全球經濟的捆綁式生產與捆綁式消費,強者會更強,而弱者非但仍然虛弱,而且會因此失去了舊有的雖然落後卻獨立的自給自足的生存可能。這也就是說,被迫消亡的最先是弱小的和意志不堅定的民族,「全球化」只是一個將多民族多文化的地球向單一文化和統一市場的地球轉化的煙幕。
所有這些思想一旦進入人們的頭腦當中,必然會對人生觀產生深刻的影響。竹君的不幸便是明證,她必定是接受了香川的那些使人迷惑的,麻醉劑般的思想,卻又與頭腦中根深蒂固的「白蓮花」發生了猛烈的衝突,這才使她痛苦,使她迷戀,也必然會使她發瘋。
「天哪!我怎麼就沒想到呢?這可真是個好主意。」他高叫一聲,心下卻暗自叫苦,美美果然做得冒失。
原來是冰水!威廉心下一聲驚呼。冰水猛地澆在腫脹的皮肉上,疼得他渾身戰抖不止,但他仍然在心下不住地讚歎,好,太好了,當真是專業水準。
其實,歸根結蒂,她所面臨的不僅僅是一個男人的問題,而是個人生觀的問題。她突然發覺,這個想法有可能讓自己的思想踏上一條正確的路途,開拓出一片全新的天地。
4個年輕的小夥子將威廉抬進客廳,丟在地上。如果不是因為對威廉太過熟悉,他絕不會把這一堆血肉模糊的爛肉當成威廉。
「是的。」香川面色平靜,雙臂放在餐桌上,像往常一樣,思想隱藏在他的瞳仁深處,留在外邊的都是愛意。
香川道:「到時候我給你們做兩個鬮,一個上邊寫著『李香川』,一個上邊寫著『大白菜』。」
刑法律師搖頭道:「不行,你在報警之後再取得這種證據,已經沒有任何說服力了,弄不好還會被懷疑我們在有意縱容犯罪,這可是有違職業道德的事,我們會被吊銷律師執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