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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這時,代號「百靈」的周太太突然抓住他的手,在他耳邊悄聲道:「『戴勝』,我早就知道你是誰……」馮九思說:「我今天才知道你是誰。」周太太說:「我現在沒辦法給你拿我丈夫的文件了,你乾脆直接去找上級領導,就說我剛剛才看到軍統局發來的密報,說是有證據表明日本馬上就要進攻美國,下邊是密碼,你記住,是○三五……」馮九思一喜,說:「密碼先不急,我一定會救你出去;有美國參戰,這是好事呀。」周太太有些氣急道:「好事壞事咱們沒權判斷,領導下了死命令要這份情報,我能不能完成任務可就全都仰仗你啦,你把下面這組密碼記住了,立刻就去向領導彙報……」
他聽到敵人已經進了客廳,同時,他擺在廚房地上的碗盤也發出了聲響,他現在面臨著兩面夾擊,也就在這個時候,樓上突然又傳來槍聲。現在沒有什麼可考慮的了,他用手槍向客廳與廚房各開一槍,然後猛地向樓上跑去。身後的敵人追著他射擊,但是沒打中。他守在樓梯口上用手槍向下射擊,把敵人壓制在樓下,然後端著獵槍沖入二樓走廊。
藍小姐苦笑道:「我脫離組織只是因為受不了那份苦,並不是想叛變出賣同志,領導相信了我的話,所以一直跟我保持著聯繫……」
該死的,這些傢伙用的都是美式武器,一定是日本鬼子把繳獲國民政府軍隊的武器用來支持漢奸,同時還可以掩人耳目,迷惑英租界的巡捕和大眾。馮九思腦子裡轉著念頭,腳下卻飛也似地向卧室外逃去。美國人造的東西都很實在,手雷的力量極大,爆炸的衝擊波把他直接掀翻在走廊里,屁股上被彈片撕開了一個口子。可憐自己的這身上等英國花呢西裝,抗戰以後中西交通斷絕,再想弄這麼一身好衣服怕是不容易了。
馮九思讚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等一會兒我就下來跟你並肩戰鬥。」然後他領著周孝存和周太太來到樓上。
他向衣袋中去摸獵槍子彈,卻只摸到一顆,原來衣袋被彈片劃了個大口子,子彈都丟了。他想到老曹身上去找子彈,老曹身上也沒有。他試了試老曹脖子上的脈息,還有脈搏,但同時他也失望地發現,老曹的肚子已經被炸破,連腸子都流了出來。
看起來,領導終究還是不信任我呀!馮九思從交通飯店的大門後轉出來,望著飛車遠去的楊炳新,不由得有些灰心,方才他發現楊炳新殺死跟蹤的兇手,證明自己並不是叛徒的那一陣高興勁也隨之煙消雲散了。
他腳步趑趄,走進搭建在鐵路沿線的棚戶區。方才送藍小姐來時他曾留心記住了路徑,那戶人家並不難找,但房中卻空無一人。他用力壓住酒意,大著舌頭向鄰居打聽。鄰居們說:「大福那孩子病得厲害,已經開始抽風,那位闊太太看著不對,就帶著他們娘倆去醫院了……」
他發現,周孝存此時已經倒在走廊里,一個兇手正舉著卡賓槍向孩子們的房間射擊,屋裡好像也有還擊的槍聲。這時那個兇手發現了他,連忙掉轉槍口,但馮九思把獵槍齊腰端得極穩,咔啦轟,咔啦轟,這兩粒大號霰彈完全可以打死兩頭公牛。那兇手被擊中胸膛,巨大的衝擊力讓他向後跳了起來,撞開房子西面的玻璃窗和擋風百頁窗,跌到樓下去了。
值班護士很健談,告訴他男孩得的是「猩紅熱」,舌頭上已經起了「草莓斑」,病情非常危險,醫生說若是能挺得過今晚,明天就應該有救了……他問藍小姐在哪,護士說:「她們在觀察室里,藍小姐還沒什麼,倒是她的老媽子傷心得厲害,已經昏過去兩次,醫生給她打了一針鎮靜劑,又吊上葡萄糖水,這會兒剛安靜下來……」
難道被他好不容易救活的傢伙又死了?於是他只好故作強硬道:「我走的時候那傢伙可還沒死。」看起來,此時只有說實話才能儘快說服周孝存,因為他不知道這老傢伙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報,方才是不是又在詐他。
這時,周孝存突然在他身後怒吼道:「你這混蛋,脫了我太太的衣服幹什麼?」馮九思頭也沒回道:「你趕緊到鄰居家裡去借電話,讓馬大夫醫院派救護車來。」周孝存口中罵道:「沒規矩的小混蛋,不懂得尊重別人的東西。」但他還是氣哼哼地去了。
周孝存不耐煩地問:「什麼事這麼要緊?現在已經很晚了。」同時他向馮九思身後擺了擺手。
至於說小倉那傢伙,每次見面都裝得客客氣氣,骨子裡其實傲慢得很,自以為了不起,其實不過是島國小民的貢高我慢,自高自大罷了;周孝存那老東西也不是玩意兒,明明他的手下也在死人,卻還故作神秘,死活不肯跟我交流情報,說不定你老小子跟這起連環殺人案也有瓜葛,否則怎麼會這麼巧?還有茶房也不是東西,「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平日里得了我多少的賞錢,今天這火鍋里煮的卻不是在三岔河口用「花籃」從凌眼裡釣上來的紅眼珠金眼圈的銀魚,而是潮白河裡的黑眼珠大路貨,一毛錢就能買一大碗……
緊接著,客廳的凸窗嘩地一聲被打碎,有人射進來一片彈雨,是湯姆遜卡賓槍。老曹一支手舉起獵槍,咔啦轟,咔啦轟,凸窗外的射擊被打啞了。馮九思用目光往來察看正門和廚房,這時,有人從正門邊把卡賓槍伸進來,貼著地面往來掃射,他轟地一槍打過去,威力巨大的霰彈把那支卡賓槍打得飛到了街上。然後他問老曹:「子彈裝好了嗎?」老曹說裝上了。他說:「你掩護我,我上樓去看看。」說著話他便連滾帶爬地往樓上跑。
他沒時間對https://read.99csw.com周孝存解釋,剛放下電話,便立刻關掉客廳里的電燈,同時又指揮周太太和老曹關掉樓上樓下所有的電燈,然後才對周孝存道:「除了老曹,你還能找到其他人手來保護你和家人嗎?」
藍小姐面色凝重地說:「我是個意志不堅定,主動脫離組織的人,按理說我不應該再參与這件事,況且,上級領導在我脫離組織之後,曾特地找我談話,大意就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情報工作中最大的漏洞,所以,如果我不能用自己的性命來保守這個機密,最好的辦法還是離開本地,遠走高飛,否則後果會很嚴重……」
兩年來他感受到的不信任和冷落,一下子全都湧上心頭。莫非從一開始他們就在疏遠我,沒把我當成自己人,更沒把我當成真正的同志?他心中痛苦,卻又無處可訴,便來到藍小姐的房間,讓茶房給他叫了一個應時當令的銀魚、紫蟹火鍋,又燙了一壺山西「老白汾」,自斟自飲,其實卻是在生悶氣。
馮九思問:「你擔心什麼?」小倉說:「這件事電話里不好講,你現在能不能到我家裡來一趟,反正只隔著兩條街,很近的。」馮九思說:「我有事離不開,你還是現在就說吧,到底什麼事?」小倉說:「好吧,好吧,我方才聽學生們講,他們又得到了一個驚人的情報,說殺人兇手今晚可能會有重大行動,目標是一個叫『百靈』的人。」馮九思心中一驚,故意問:「那人是男是女?」小倉說:「學生們說可能是個女人。」馮九思問:「那人多大年紀,什麼身份,住在什麼地方?」小倉笑道:「這些事學生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聽他們說,兇手今天可能是最後一次行動,因為他們已經找齊了所有要暗殺的目標。」馮九思想了想又問:「那麼,除了那個女人,兇手的目標還有誰?」
周太太嘆了口氣道:「難道你總是這麼弔兒郎當的沒正形,不把組織上交給你的任務當回事嗎?」馮九思笑道:「不是我吊兒朗當,而是你們把任務看得太重了,美國和小日本兒不論誰打誰,對咱們都是好事,所以,眼下還是你的性命最要緊。」
主卧室外邊是陽台,下邊就是客廳的凸窗。馮九思說:「這個地方很不安全,萬一敵人從陽台攻進來,你就往樓下撤。」周孝存卻說:「你小子光棍兒一條,才會想出這種混賬主意,我怎能丟下老婆孩子不管!」
接下來,他詳細地對周孝存講述了這幾日調查的結果,但是,卻將兇手今晚暗殺的目標由周太太改成了周孝存。周太太殷勤地給他們送茶送點心,同時也在仔細聽。最後他說:「作為朋友我算是仁至義盡了,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兇手開始上樓,但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突然高聲叫道:「『戴勝』老兄,戴老兄,把槍扔出來投降吧,我絕不難為你……」
藍小姐嘆了口氣道:「事到如今也只好這樣了,但是,如果這中間出了半點差錯,讓『百靈』的身份暴露或者被殺,到時候,即使領導不處置我,我也必須得自我了斷……」
該死的楊炳新跑到哪去了?接下來送情報,抓兇手,我可全都得指望你幫忙哪!馮九思真想立刻把楊炳新揪過來,將這個不知輕重緩急,卻偏偏在敵人手下救過他一命,讓他不得不欠上一個絕大人情的渾小子狠狠揍上一頓……
「他媽的你是誰?」馮九思不由得大驚,而且認為自己這一生從來也沒這麼吃驚過。
他看到周太太沖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她答應了!周太太跟他一樣是共產黨人,重然諾,守信用,道德上好比關雲長,他希望這個微小的諾言對周太太有點約束力,讓她不能擅自犧牲。
匆忙之中,他剛才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屋裡有一盤炕,炕上坐著個婦人,懷裡還抱著一個八九歲的病孩子,其他的一概沒看清。他認為自己當時腦子遲鈍得很,等坐在自行車的后衣架上,由楊炳新送他回交通飯店的當口,方才想到今天這件事他辦得不漂亮——藍小姐在人家借宿,他總得該給那婦人撂下些錢才是道理,照現在這個樣子,藍小姐半夜起來,怕是想喝口熱水也沒有,更不要說燕窩粥了。
這時,隱身在樓梯口的楊炳新也向那扇窗子衝去,同時對他叫道:「照顧好『百靈』。」他便躍身而下。馮九思追在後邊大叫幾聲,想把楊炳新叫回來,但這傢伙根本就沒理會他。
現在誰都不能指望,只好一個人幹了。他再次回到餐廳門邊,發現自己得同時防守來自客廳、正門和廚房的三面攻擊。他的手槍彈夾里能裝九發子彈,加上槍膛里的一發,一共十發,方才用了四發,還剩下六發,而獵槍里只有兩發霰彈。現在他總共只能開八槍,根本就抵擋不住兇手三面的攻擊,但是他又不能退到樓上去,如果上了樓,他就等於把「百靈」直接暴露在兇手面前。
不好,那具死屍剛跌下樓,樓下便丟上來一枚手雷。
他隱身在餐廳的門裡,拉過碗櫥擋在身前,又抱了一摞碗盤,東一隻西一隻地擺在廚房的地上。如果兇手從通往廚房的側門偷偷進來,這些碗盤會提醒他。布置好這一切,他對老曹說:「獵槍子彈不多,看準了再開槍。」
再來到樓下,老曹告訴他,外邊有人在撥鎖,不像是要強攻。他說:「敵人一定是知道咱們有準備,他們這是在引誘咱們暴露藏身的位置……」糟糕,他們怎麼會知道屋裡有準備的?馮九思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莫非我進門的時候他們已經守在外邊,專門等著我們到齊了再動手?如果是這樣,九-九-藏-書埋伏在外邊的楊炳新說不定已經慘遭毒手了。
突然,馮九思聽到樓上嘩的一聲,應該是陽台上的玻璃門被打碎了,緊接著便響起了槍聲。他媽的不好,兇手撥門原來是引開他的注意力,目的是為了掩護別人爬上陽台,直接攻入二樓。他剛要起身上二樓去支援周孝存,正門卻轟地一聲發生了劇烈的爆炸,碎玻璃、碎木片像飛鏢一般向室內|射來,紛紛釘在牆壁和樓梯上。老曹哎呀叫了一聲,左臂被|插入了一根半尺長的木刺。
一見他進門,藍小姐不由得驚叫了一聲:「你怎麼來了?出什麼事啦?」
方才送藍小姐來時,一見這間破房子,他的心裏就不痛快。屋子裡黑洞洞的,油燈上的火頭比黃豆還要小,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貧賤之氣,第一口吸進去便堵得他胸中作惡,只好慌忙退出來。他原本打算攔住藍小姐,給她另找住處,不想,藍小姐卻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再沒有出來。
周孝存的表情中沒有恐懼,只有疑慮。他問:「兇手是怎麼發現我的?」馮九思搖了搖頭說:「我抓住一個混蛋,他只交代了今晚的暗殺目標,沒來得及說別的……」周孝存也在搖頭道:「我早就說過你辦事魯莽,居然跟美國人學著用電刑,結果該問的話沒問,卻把人給弄死了!」
馮九思問:「那麼你怎麼回答?」

2

周太太顯然傷到了肺,嘴裏已經在咳血,而且,隨著每一陣咳嗽,傷口中都冒出氣泡來,隨時都有發生氣胸的危險。馮九思現在只能先勉強將傷口包紮起來,最要緊的還是趕緊把她送到醫院去。他跑到衛生間接了滿滿一盆水,回來的路上將半盆水潑在周孝存的頭上,這才進屋為周太太清洗傷口,並且在傷口上敷滿消炎用的磺胺藥粉,接著便在傷口上墊一層玻璃紙阻擋空氣進入肺中,然後再用紗布包紮,同時口中道:「你可一定要挺住,在沒見到我的未婚妻之前,你可不能犧牲,我還等著你告訴我是不是應該跟那位小姐結婚哪,在這件事上,我就信你一個人,連上級領導都不信……」他知道,在這個時候講這種話很像是開玩笑,但是他知道自己是認真的,而且從來也沒有如此認真過。
但藍小姐卻說:「我已經想明白了,就算是去不成南洋,我們也一樣可以過小日子……」
汽車越過京山線鐵路道口,車輪在鐵軌上顛簸,讓他酒勁上涌,感覺像是能打虎。也許這個主意沒有錯,真的,在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又沒有任何前途的情況下,眼下也只有這個辦法才算得上是正經主意。
返身回到周太太的房門外,他對著門縫悄聲道:「你們千萬別出聲,把門頂緊。」這時他聽到門縫中傳來周太太親切的聲音:「你自己也要當心,我們全家可都指望你啦!」周太太的話讓他感覺自己像個英雄,心中不由得豪情萬丈,讓他不單要將「百靈」和她的孩子保護周全,為了「百靈」的幸福,他也必須得把周孝存保護周全。
倒霉的上級領導也是,明明知道我跟楊炳新這個混蛋合不來,卻偏偏派他來跟我合作,這不是故意給我添堵,找彆扭嗎?再者說,如果你們不信任我,就應該早早通知我,對我說,馮九思同志,鑒於你在工作中的表現並不能讓我們放心……或者說馮九思同志,因為你的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我們無法再相信你是一個堅定的,無畏的,勇敢的,為黨和民族可以犧牲一切的革命同志,所以,從今天開始,請您自便……如果是這樣,我也就用不著再為你們牽腸掛肚,從此後我就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為我們共同的理想而工作,或者是僅僅為自己工作,這便倒也讓我少了些束縛,多了些自在……
藍小姐說:「我的聯繫方法很慢,至少也得一兩天,來不及的。」
周太太的臉上現出一絲苦笑道:「如果我當初就知道你是這樣一個外表自私油滑,內心卻很堅定的同志,也就不會給領導寫那份報告了……」馮九思問是什麼報告?周太太道:「就是『吉田事件』發生那天,你和孝存在賽馬場跟英國領事密謀的事,孝存遮遮掩掩地不肯對我說實情,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為此我非常擔心,擔心你會叛黨……」他忙問:「領導就是因為這個報告不再信任我了嗎?」周太太說:「應該是這樣,對不起。」
時間已經很晚了,他不能再耽擱,便抱起棉猴往外走,藍小姐像小媳婦似的乖巧地跟在他身後往外送。他說:「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說不定今天夜裡就能真相大白,等明天一早我就過來接你,帶你去買首飾、聽戲、吃大餐……」
樓下果然閃出兩個傢伙,其中一個扒著門廊和凸窗向陽台上爬。等這傢伙的手剛剛扒住陽台的欄杆,馮九思便將獵槍從欄杆間伸出去,一槍把他打了個跟頭,翻身跌了下去。
面對「國讎」時大家都很理智,但面對「私仇」時卻都頭腦發昏了。馮九思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楊炳新再次上了他那位狡猾的「義弟」的當——「狸貓」這傢伙果然背叛革命,製造了「吉田事件」,而且事後還用假死欺騙了義兄。然而,他又不能追上去幫忙,因為他還有更要緊的事——「百靈」。
「原來你真的認識『百靈』,卻一直在對我說謊?」馮九思不由自主地厲聲道。
該死的,這可是個沒出息的主意,但除此之外他又能怎麼辦呢……
但是,此前連我都不知道「百靈」的確切情況,兇手又是怎麼找到這裏的?莫非,該死的,莫非他們是跟read.99csw.com蹤我過來的?不對呀!我坐的是汽車,一路上小心得很,沒發現後邊有汽車跟蹤。莫非他們跟蹤的是楊炳新?這倒有可能,這傢伙向來粗心大意,送藍小姐的路上,要不是我發現,那小子一定會把兇手引到他家裡。
還沒等周孝存回話,電話鈴卻突然響了起來,來電話的居然是小倉,指名要找馮九思。他從滿面狐疑的周孝存手裡接過電話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小倉長吁了一口氣道:「我到處打電話都找不到你,只好來問周先生是不是知道你的下落,因為我很是為你擔心。」
為理想而犧牲的事他以往只是口頭說說,或是偶爾想一想,從來也沒當真,現在事到臨頭了,他的感覺就像是下四川館子吃「麻婆豆腐」,滋味複雜得很,有些是恐懼,有些是悔意,有些是「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豪情,又有些是沒能親眼得見理想實現的遺憾,再有就是不能跟藍小姐一起過的小日子……
樓下也傳來爆炸聲,他擔心老曹一個人支撐不住,便叫過周孝存,讓他繼續防守陽台,自己又連滾帶爬地來到樓下。這時他發現,門廳已經很不像樣子了,各處的門都被炸得東倒西歪,給老曹當掩體用的五斗櫥也被炸成了碎片,老曹手握科爾特手槍歪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藍小姐在他懷中深深嘆了口氣,似乎是明白了一切,但什麼也沒說。
剛剛開戰,老曹和周孝存便全都受傷了,這可不是好兆頭。他伸頭進去向陽台張望,發現玻璃門大開著,薄紗窗帘被風吹起,弄得屋裡很冷。陽台上的那傢伙一定是躲在牆後邊,要想幹掉他可是不容易。他站起身,打手勢給周孝存,讓他爬出來躲在門邊掩護自己,同時悄聲對他說:「萬一我受傷了,你別管我,直接躲進衛生間,好從側面保護你太太的房間。」
馮九思又道:「既然是這樣,那你就把『百靈』的姓名、地址告訴我。」
他不知道那是誰的家,也不知道這家人跟楊炳新有什麼關係,原想問一問,卻又實在張不開嘴。當真正的富人遇到真正的窮人時,感覺最窘迫的其實是「好心的富人」——這是他此刻最真切的感受。
馮九思見此情景,心中不由得一疼,幾十年沒流過的眼淚險些涌了出來。楊炳新那混蛋真是不配有這麼好的太太!他從衣袋裡取出支票簿,開了張兩千元的支票交給大福媽說:「明天讓藍小姐陪著您去銀行,立個摺子把錢存上,往後好好照顧自己吧……」
那人笑道:「咱們沒見過面,但我對你卻是久聞大名啊……」
很顯然,周孝存已經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急忙拿起電話,但很快又把聽筒放下,沮喪道:「糟糕,電話線被切斷了。」他又讓老曹去發動汽車,卻被正在窗口向外觀察的馮九思制止了,因為他發現,此時至少有五個手持長短槍的傢伙正從兩側向這座房子逼近。
也就在這個時候,馮九思發覺自己太大意,上了兇手的當,因為有人突然從他身後撲了上來,一下子將他撲倒在地,跟著樓梯下邊衝上兩個人來,其中一個身材高大的兇手說:「上邊交代得清清楚楚,『百靈』和『戴勝』都要活的……」於是,另一個兇手也撲上來壓住馮九思。
他回到休息室與大福媽道別,大福媽對他說:「老楊身上沒衣服,你把這件棉猴兒給他帶去吧。」說話間,她揭開蓋在身上的棉猴兒,露出一身補了幾十個整整齊齊補丁的棉襖褲。
他沒有回答藍小姐的問話,因為她關心的那件事已經與他毫無瓜葛了。他先是盡責地向年輕大夫詢問男孩的病情,又問都用了什麼葯,吃了什麼飯,等到聽說藍小姐已經將住院押金交過了之後,他這才向焦急滿面的藍小姐讚賞地點了點頭。
見周孝存點了點頭,馮九思這才拔出手槍咬在口中,然後蹲下身子,把獵槍高舉在頭頂上,慢慢地向陽台移動。他不知道陽台上的兇手躲在了哪一邊,必須得用獵槍去試探。他明知道自己這是在冒險,但是他不怕。上級領導不是不信任我嗎?我今天就叫你們看一看什麼是孤膽英雄,什麼是為革命理想而不顧一切,什麼是壯志未酬身先——呸,這麼危急的關頭也不知道忌諱!
藍小姐顯然對他的這種不緊不慢的勁頭很不滿意,便客氣而又堅決地將大夫請出觀察室,但還是禮貌周全地先給他引薦那位婦人:「這位是楊太太,是大福的媽媽,這位是馮先生,是楊先生的朋友。」然後她才將馮九思拉到門外,焦躁地問:「這個時候你怎麼過來,『百靈』那邊出什麼事了?」
樓下的槍聲又激烈起來,已經受傷的老曹壓力一定很大。他剛把槍管伸到陽台上,便有人從側面抓住他的槍管向外猛扯,同時伸出手槍順著獵槍打過來。然而,這傢伙沒想到馮九思的獵槍是舉在頭頂上的,子彈打了個空。也就在這當口,馮九思放開獵槍,讓這傢伙拉了個空,身子猛地向後一歪,恰好給他時間取下咬在嘴裏的手槍,當胸給了這傢伙三槍,在這傢伙跌倒后,他又爬上去在這傢伙的頭上補了一槍。
難怪領導會如此對待他,原來都是因為這位他們最信賴的情報員偷偷地告了他一狀。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像是頭上挨了一悶棍,有些惱怒,又有些傷心,有些不知所措,還有些真相大白的釋然。不過,他媽的,不過,唉,還是算了吧,她這也是盡職盡責,算不上大錯,況且,即使有錯也應該是領導的錯,因為他們對他有成見,自然也就看不清事實真相了。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他感覺像是放下了一塊背負多年的https://read.99csw.com大石頭,心情開闊了許多。於是,他不想讓周太太對此有負疚感,便故作輕鬆道:「這其實是組織上對我的考驗,通過今天這件事,我想我肯定能通過考驗……」
他忙問:「你家裡有長槍嗎?」老曹拉開柜子抱出來兩隻槍盒,裡邊是兩支雷明登雙筒獵槍。他拿了一支獵槍和一盒子彈,把另一支獵槍交給老曹,然後把老曹安置在客廳門邊,又推倒了一隻五斗櫥擋在他身前說:「你從這裏可以控制客廳的凸窗和正門,如果守不住你就退到樓梯下,但死也不能上樓。」老曹點點頭說:「我們家跟著周先生家已經三代,是該出一個捨身救主的『忠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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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也是,馮九思沒法與他爭論,但看到周孝存手中的那支小巧的勃郎寧手槍,便想到這東西在交戰中起不了多大作用,於是他將從兇手那裡繳獲的手槍交給了他。方才離開藍小姐之後,他先去交通飯店取了一趟武器,幸虧把兩支槍都帶上了。
馮九思這才發現,原來周孝存並不是毫無防備,他的保鏢兼司機老曹此時正握著一支大口徑的科爾特手槍守在門背後。於是他說:「我得到確切情報,今天晚上可能會有人來暗殺你。」
現在他再沒有一粒子彈了,只能像棒球手一樣把倒轉的獵槍舉過肩頭,隱身在樓梯邊的走廊里。樓梯上有人在小聲商議,是兩個人,再加上外邊必定要安排的撤退接應人,至少還應該有三名兇手。
他拼盡全力反抗,因為他看見那個身材高大的兇手正端著卡賓槍停在「百靈」藏身的房門前,但捉住他的兩個傢伙都很厲害,一前一後卡住他的脖子,讓他很快便感到窒息。這時他聽到那個身材高大的兇手說:「『百靈』女士,要不是我義兄楊大鎚引路,我們還真找不到你,出來吧,我保證不殺你的丈夫和孩子……」
該死的巡捕都跑到哪去了,這邊打得這麼熱鬧,他居然連警哨聲也沒聽到。他感覺屁股上這會兒有些疼了,用手一摸全是血,但傷口好像不算太大,並不影響他走動。
現在知道了「百靈」的下落,說不得,他就必須得趕去給楊炳新幫忙,因為他不相信楊炳新能將「百靈」保護得周全,就像他不相信在「吉田事件」中楊炳新全無責任一樣。至於藍小姐,唉,既然自己決定重新拾起理想,再次回到革命隊伍中來,跟她去南洋過小日子的事也就不必再提了。為此他覺得藍小姐很無辜,很是對不起她,便伸手將她摟在懷中,用力抱了抱。
兩個女孩躲在床下,都沒受傷,只是嚇得不輕。「百靈」坐在床腳邊一個勁地咳嗽,手槍丟在一邊,右胸上滲出血來。馮九思看了看她的後背,子彈穿了過去,沒有留在體內。
周太太說:「我們去孩子的房間吧。」孩子的房間在西邊,兩個女孩只有七八歲的樣子,已經被吵醒了。馮九思指揮周孝存跟他一起搬動衣櫃擋住窗子,又對他道:「我走之後,你用床把門頂住。」不想周孝存卻說:「我還是到主卧室去,如果他們攻上來,也好把他們引過去,畢竟他們的目標是我,我留在這裏,老婆孩子也危險。」
二樓走廊里沒有人,「百靈」待的房間完好無損。他悄悄接近主卧室,低聲問:「老周,怎麼樣了?」周孝存在裡邊說,那傢伙還在陽台,但我腿上挨了一槍。
馮九思猜想,楊炳新此時必定會埋伏在「百靈」家附近,但他並不想與楊炳新取得聯繫,因為這一次他要自己做主,自己指揮自己。讓那混蛋留在外邊當接應吧,他心中恨道,同時希望空中零星飄落的雪花能變得再密些,給沒穿棉猴兒的楊炳新一個教訓。
砰、砰幾聲槍響過後,馮九思感覺卡在他脖子上的手鬆開了,但人還壓在他身上,讓他一時掙脫不開。
該死的楊炳新有什麼了不起?竟敢把我給甩了!不錯,你今天確實殺掉了跟蹤的兇手,解除了我對你的懷疑,為此我可以向你道歉,甚至可以擺酒請客,告訴所有的同志,說我馮九思是個小肚雞腸,多疑好猜忌的臭警察,而您老人家才是真真切切的革命同志。但是,這些也只能證明我敢於認錯,知恥近乎勇,證明你並非像我懷疑的那樣是個叛徒而已,卻證明不了你是一個真正的戰士,有能力保護「百靈」周全,因為,「吉田事件」已經證明,你並不是一名合格的戰地指揮……
「那他們到底是什麼意思?」馮九思心中仍然在生楊炳新和領導的氣。
汽車停在馬大夫紀念醫院門前,他跳下車直奔值班護士的房間。這是藍小姐最信賴的一家醫院,每個月她都會往這兒跑幾趟,有小恙時當然是來看病,沒病的時候她也來這裏當幾天義工。牧師說,耶穌基督的愛心會眷顧每一位上帝的選民,特別是像藍小姐這種操持「不正當行業」卻又有善心善行的好人,於是,她做起這類善事來也就格外起勁。
下邊該怎麼辦呢?他一下子沒了主意。這種沒有目標,沒有決斷的感覺對於他來講還很陌生,心中沒抓沒撓的。去找上級領導講道理?他沒有這個資格,也沒有聯繫方法。去找小倉談談,一起下盤象棋,講講偵探學?平日里這或許是個開心解悶的辦法,但他此刻心中卻如同堵著一塊涼炸糕,油膩膩、粘糊糊、冷冰冰、酸溜溜地難受,不是開心解悶就能排遣得了的。
楊炳新聲音嘶啞地叫道:「老三,義弟,狸貓,你這個混蛋,你騙得我好苦哇!」
於是,他一五一十地對藍小姐講述了「百靈」所面臨的危險,也坦然承認了九_九_藏_書楊炳新甩掉他和上級領導對他並不信任的事實。藍小姐聽罷這才平靜下來說:「我這隻是猜想,並不一定是實情,也許楊大鎚錯會了領導的意思,甩掉你並非是領導的原意……」
這是他在路上就已經設計好的託詞,因為他無法與「百靈」直接對話。況且,周孝存的手下也在不斷地遭到暗殺,今晚直接殺到他的頭上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與藍小姐的這番談話,讓馮九思感覺像是正在經驗一種宗教體驗。當他心灰意冷,剛剛打算放棄理想,脫離組織,帶著藍小姐去過一種雖然自私自利,但又於人無害的小日子時,卻意外地得到了「百靈」的確切消息。該死的,這種事可不能經常發生,否則他必定會因此而變得迷信起來。
他知道,不論是詛天咒地,還是怨天尤人,也都不過是給自己解心寬,出出胸中這口惡氣罷了。他確實捨不得放下為之奮鬥了十幾年的理想,此前也絕沒有過放棄理想的荒唐想法,但是,此前他的心中也從來沒有過像今天這樣鬱悶,這樣六神無主,這樣急需找人替他拿個主意。
按了一陣門鈴之後,果然是「百靈」親自來開門,但馮九思並沒有暗號可以與她接頭,便只好像往常一樣親切地叫了一聲「周太太」,然後與警覺地出現在她身後的周孝存客氣地握手。
馮九思卻在猶豫,如果他現在離開,周太太必定會流血而死,於是他道:「日本打美國沒那麼容易,況且這是國家大事,凡是大事辦起來都慢,不怕耽擱這一時一會兒,我還是先給你治傷,等你的傷勢安定下來,自己再去跟領導彙報吧。」周太太連聲咳嗽著還要講話,他忙伸手按住她的嘴說:「就算是我現在通知了上級領導,他們也未必能給美國幫得上什麼忙。」
關上燈之後,從屋內向街上望去,依稀的街燈雖然昏暗,但如果有人出現在窗口和街邊,他們還是能夠看得很精楚。正門那裡還像是有人在撥弄門鎖,顯然那人很笨,好半天也沒把門打開。過了一會兒,連撥弄門鎖的聲音也消失了,四周很靜,更顯得危險。
藍小姐自知說錯了話,但全無愧色,而是凜然道:「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實話告訴你吧,我不但知道『百靈』,也知道『戴勝』你;『吉田事件』那會兒,是由我專門負責跟『百靈』接頭,現在雖然跟她兩年沒見了,但我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對組織上有多麼重要,所以,你快告訴我,她到底怎麼了?要是她萬一出了什麼事,組織上說不定會懷疑到我的頭上,認為是我把她給出賣了……」
馮九思忙道:「那你就趕緊幫我聯繫,我要面見上級。」
罷了,罷了!他將燒酒喝乾,一跺腳一橫心,便讓茶房給他叫了一輛汽車。放眼天下,他沒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只好去找藍小姐——既然領導不讓他追求理想,他還是跟著藍小姐到南洋過小日子去吧!
馮九思抬眼看了看周孝存和周太太,又向窗外望了望,不知楊炳新此刻是不是已經做好戰鬥準備,然後他客氣地對小倉道:「謝謝您費心了,我哪也不去。」
見周太太急得眼淚都流了下來,他只好說:「那就讓我先給你包紮好,等救護車一到,我立刻去見上級。」但是他知道,要想去見上級領導可沒那麼容易,他必須得等楊炳新回來帶他去——但願楊炳新別被他義弟傷著。
緊接著卻是嘩的一陣彈雨,是卡賓槍的聲音。馮九思擔心楊炳新上了他義弟的當,便連忙推開壓住他的兇手,抓過兇手的手槍,但起身一看,卻見到一個黑影在房子西面的窗邊一閃,跳了下去。
他在護士洪流般的話語中搶了個空當道聲謝,便丟下她跑到觀察室。他看到一位面色貧苦的婦人正躺在床上輸液,身上蓋著他給楊炳新買的那件黑棉猴兒,想必就是大福媽了;而藍小姐則正姿態優雅地坐在一邊喝茶,陪著她說話的是位滿面痴醉的年輕大夫,想必已經被藍小姐迷住了。
只聽「狸貓」說:「大哥,我剛才饒你一命,沒在外邊弄死你,也算是盡了兄弟情份,這會兒難道你當真要打死我嗎?」
小倉嘆了口氣道:「這就是我為什麼想讓你到我家裡來的原因,不管兇手是什麼人,哪怕他們是日軍憲兵隊的特務,也絕不會到一個日本僑民家裡殺人。」馮九思心中一驚,忙問:「你是說?」小倉道:「是的,我的學生說,你也是兇手的目標之一,你能來嗎?還是我派僕人過去接你?」
該死的,楊炳新果然是叛徒,自己還是被他騙了。就在馮九思萬念俱灰,覺得無顏再見領導,想就此死去,一了百了的時候,他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開口了——是楊炳新。
總算打死了一個,外邊至少還有四五個,但也許是七八十來個。黑暗中看不清模樣,他伸手摸了摸那傢伙的腿,不是小日本兒,沒長缺鈣造成的羅圈腿。於是他啞著嗓子沖樓下喊:「上邊行啦!」
周太太好像是拿他沒辦法了,很無奈地閉上眼睛說:「衛生間里有藥箱,但你先去看看我丈夫怎麼樣了?」他回到走廊里,發現周孝存還活得好好的,除了腿上受了點輕傷之外,就是頭上破了一處,想必是被兇手用槍托打的,但此時還迷迷糊糊的不認人。他取了藥箱回到周太太身邊說:「老周沒事,腦袋上被敲了一下,既不擋吃也不擋喝。」
問題的關鍵在於他不知道楊炳新這樣做是出於領導的指示,還是自作主張。如果是楊炳新自作主張,這便只是他與楊炳新個人之間的不團結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如果這是領導的指示,命令楊炳新在破案的關鍵時刻甩掉他,那麼事情可就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