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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英租界這一帶住的都是富人,每家一幢小樓,中間隔著車道和草坪,偶爾也會有一條小巷,但院牆都很矮,手搭牆頭一躍便能翻過去。他發現義弟並沒有徑直往租界外跑,而是曲曲折折地在這一帶亂竄。這樣沒頭沒腦地亂跑,說明義弟並沒有安排接應人,於是他便大胆地追下去,還不時開上一槍警告他,但槍口都拾得很高。
為了避免給組織上造成更大的損失,同時也是為了能向領導把事情說清楚,他今天必須得生擒義弟才行。他很怕義弟不再跟他講話,而是繼續逃跑,於是他道:「你還得告訴我一件事。」義弟問:「什麼事?」他說:「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騙我?」
楊炳新高舉雙手,轉身面對義弟問:「難道你就一點錯處也沒有嗎?」
縈繞在楊炳新心中的這個謎團終於被解開了,同時也讓他放下了對義弟的負疚感。於是,他爬到房檐邊,猛地探出身子,大喝一聲不許動。他原以為槍口應該正指在義弟的頭頂上,不想,卻發現義弟並沒在小巷中。這時,二樓的窗子突然被打開,一支長槍伸了出來,砰的一槍打在他耳邊的瓦上。只聽一個傢伙對他叫道:「把槍扔遠點。」
小倉道:「目前也只能這樣認為,除非還有別的原因,比如,那位義弟到底是自己想除掉所有當年的同夥,還是有人指使他這麼乾的?或者說,當初到底是誰指使那位義弟故意推遲爆炸時間,製造了『吉田事件』的?」這時,他的臉上突然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驚喜道:「你確實提醒了我,也許當年在幕後指使楊先生義弟的那個人才是整個案件的關鍵。」
馮九思問:「這關你什麼事?」
義弟很痛快地說:「『戴勝』那混蛋不是找到了起爆器嗎?您還記得嗎,接線柱上有一根電線斷了?」楊炳新一點點地接近汽車,口中卻道:「是的,大家都猜不透這是怎麼一回事。」
像「百靈」這種溫和雅緻的太太,怎麼會與兇手對抗這麼久?他想不通。但忽然又記起,在他昏倒之前,曾看到馮九思剛剛進入「百靈」家。但願這傢伙真的有些本領,你小子再堅持一會兒,我來了……
不管怎麼說,總算是弄清楚了楊炳新忠誠可靠,還是讓他感覺很高興,因為,一邊出生入死,一邊還要懷疑和提防戰友,這種日子可不是人過的。同時,他還找到了與領導關係冷淡的關鍵癥結,這也是一件可喜可賀的大事,因為,為黨組織工作卻得不到領導的信任,這會讓他對理想產生懷疑,至少是懈怠。於是他高興地對楊炳新道:「你的那包日本煙還在身上嗎?給我來一根。」
小倉道:「因為吉田不知道對手為什麼一定要連他的家人一起殺死,不知道內中到底有什麼隱情,為此他很痛苦,比他自己面臨的死亡還要痛苦。」
這幾天發生的一連串事件,特別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事,都讓馮九思越來越欽佩小倉的才能,因為他在事發之初便幾乎推斷出了事件的整個進程。於是他用目光去徵求楊炳新的意見,但楊炳新卻黑著臉不看他,無奈之下,他只好獨自對小倉講述了昨晚發生的事,除去「百靈」的身份,他講述了一切,包括與「狸貓」有關的所有事實。他這樣做絕不是因為他被小倉與吉田次郎的所謂友情迷惑住了,也不是因為他信任小倉,而是因為他此時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希望小倉能給他指一條明路,哪怕是一個似是而非的方向也好。至於說他這樣做會不會威脅到「百靈」的安全,這一點他已不再擔心,因為昨天的事說明「百靈」的身份已經暴露,不管這是楊炳新的錯還是他的錯,反正「百靈」已經暴露了,再埋怨任何入都沒有用,為此,上級領導一定會安排「百靈」撤離,日後也一定會因為此事給他們二人極嚴厲的處分。
汽車的前座上坐著一個傢伙,手裡握著長槍,不時四下張望。楊炳新把身子隱在後車門邊,悄悄起身,在地上坐穩,這才猛地關上後車門,然後冷靜地向那傢伙連開數槍。
馮九思接著問:「那麼,你是來替他報仇的?」
這個聲音?天哪,這人不可能是我義弟「狸貓」!他心下大驚,腦袋彷彿又被人猛擊一下,疼得昏天黑地。這時他又聽那人叫道:「『百靈』女士,要不是我義兄楊大鎚引路,我們還真找不到你……」
義弟道:「你們昨晚殺了騎自行車跟蹤read.99csw.com您的那個人,但是您一定沒想到,為了找到『百靈』,我昨天一共派了六個人和兩部汽車來跟蹤您。」
楊炳新說:「你別胡說八道,領導審查你是名正言順,你要是沒叛黨投敵,怎麼會處置你?你還是跟我說說,你是怎麼從船上逃下來的?」他說完這句話,便翻身爬到車庫頂上,同時希望與車庫相連的二樓的住戶不會發現他,而義弟又能把經過講得詳細些,給他時間摸到義弟的頭頂上。
馮九思又問:「要真相干什麼?」
義弟笑道:「大哥您還不明白?為了找到『百靈』,我昨天就派人在您和『戴勝』身上都『下了葯兒』啦,還記得嗎?在貨場追殺您的那兩個人,還有被『戴勝』抓住的那個人,我都事先給他們編了唱本……」
「百靈」家門前停著一輛黑色汽車,靠近人行道的兩個車門都大開著。這應該是用來接應兇手逃走的車輛。他擔心自己的身子還太僵硬,動作不靈活,便沒有起身,而是沿著草坪的邊緣向汽車爬過去,一邊爬一邊活動身體。
不過,馮九思卻感覺到,一連幾個小時與楊炳新關在一起也有好處,這讓他們有了交流各自掌握的情報的機會。楊炳新對他講述了上級領導對這件案子的重視,也講了追趕「狸貓」的全過程,而且詳細地回憶了「狸貓」講的每一句話。同時楊炳新還真誠地向他道歉,說自己不該一口咬定他栽贓陷害,更不該在交通飯店甩掉他。而他也向楊炳新表示歉意,說他不該懷疑楊炳新可能是兇手,處處提防,影響了工作,並且講述了他從小倉和周孝存那裡得來的幾乎所有情報。
這傢伙平日里裝得像個英雄,關鍵時刻到底是不頂用。他雙手緊握槍柄,穩穩地對準那兩個吃驚地望著他的傢伙開了幾槍,然後隱身在樓梯口對義弟叫道:「老三,你為什麼要騙我?」
楊炳新不再理會從汽車後座里向他瞄準的長槍,放下雙臂,然後說:「你這話我不信,『大象』說他明明看到,我剛一打信號,你就把接線柱插|進插孔里了。」
爆炸的那天早上他之所以沒有留在附近接應,主要是因為周孝存為他找到了一個還債的好辦法,急需他親自出面。另外就是,他相信所有的行動細節都已安排妥當,即使他不在場也不會出大錯。當然了,他不想過多地參与這件事,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他對任何人也沒講過,而且也不能講,那就是他不想親眼看到即將被炸得粉碎的那個人,他從內心之中只想把吉田次郎當成一個刺殺對象,僅僅是一個民族戰爭的對抗目標而已,這樣一來,他就無須了解吉田次郎的生活、家庭,甚至情感,根本不用考慮這個人如果在其他情形之下會是個什麼樣子,會不會有什麼可取之處等等,也就避免了所謂的「婦人之仁」,所以,在此之前他連遠遠地望一眼吉田次郎的好奇心也沒有。
義弟笑道:「大哥您別再往前走了,我知道您愚忠愚孝,說不定身上還帶著顆手榴彈什麼的,拖住我說話一定是想找機會跟我拚命,所以我不能跟您多說了。」楊炳新故意將身體湊近後座上伸出來的槍管,好讓義弟放心,同時將一隻手搭在汽車頂上,彎下腰接著問:「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乾的?」
那一陣子周孝存待他很熱情,倆人經常合夥做生意,所以借錢的事答應得很痛快。由於得到了充足的經費,這才引發了「吉田事件」,為此馮九思有時也很後悔,認為如果他不是費盡心力張羅來這筆經費,也許就不會引出這麼多的麻煩,以至於給黨組織在國際上造成巨大的壞名聲,而且也讓他自己失去了上級領導的信任。
小倉苦笑一聲:「會有人替他報仇的,其實,這起連環殺人案就很像是在替他報仇;至於我,我想要的是事實真相。」
他的后腰上還別著另一支手槍,只要容他一兩秒的時間,他便可以先打死後座上的槍手,然後生擒義弟。他絕不想親手殺死義弟,因為他知道,在關老爺面前立下的誓言可不是說著玩的。
義弟坐進汽車前座,另一個傢伙也坐進汽車後座,但槍口一直沒有離開楊炳新。義弟說:「我也不願意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但這都是被領導逼的……」
馮九思想了想才問:「我們現在是對手嗎?」
馮九思忙問:「什麼事情錯了?」
楊炳新被逼到了牆邊,read.99csw.com再沒有退路了,於是他嘆了口氣道:「你自以為聰明,整天跟日本鬼子和國民黨特務混在一塊兒,不是也沒發現我義弟『狸貓』還活著嗎?」
義弟看了後座上的那人一眼,這方說:「好吧,我告訴您,辦法其實很簡單,在您打信號之前,我早就背著『大象』他們把電線從接線柱上扯了下來,然後用手指捏著接線柱故意給他們看,卻把斷了的線頭握在手心裏,所以,『大象』他們只看到我插上了接線柱,卻看不到我握在手心裏的線頭。這個機關只有上級領導看明白了,所以才沒處置我,而是假裝處分我,其實是想『安排香餌釣金鰲』。」
小倉依然顯得很真誠,他說:「我是吉田次郎的朋友,他的死讓我很傷心。」
他扭頭一看,發現是馮九思的同事,洋巡捕安德森。只見安德森笑得活像個奸臣,口中道:「看樣子你們二位也折騰累了,那就跟我去拘留所里歇兩天吧,咱們那兒可是包吃包住啊,哈哈……」
義弟果然埋伏了接應人,自己還是上了他的當。楊炳新把手槍遠遠丟開,二樓的那個傢伙從窗子里邁步出來,對他連踢數腳,將他從車庫頂上踢落到小巷中。這時義弟從牆角後轉出來,槍雖拿在手裡,卻並沒有指著他,口中道:「犬哥,您到底還是個老實人,唉……」
他一邊沿著小巷追趕下去,一邊退掉槍中半空的彈夾,換上一個新彈夾。他知道義弟是個細心人,很擔心他在前邊安排有接應人。雖然他不想打死義弟,但要想擒住他,就必須得先打死他的同夥。
楊炳新從昏迷中醒來時,首先發覺的是自己的額角被打破了,血流到睫毛上凝成硬塊,讓他很難睜開眼睛;另外就是他感覺很冷,周身僵硬,手指麻木。他伸手到信箱里摸出手槍和彈夾,抬頭向「百靈」家望去,發現樓里雖然沒有開燈,卻不時亮起射擊的閃光,說明兇手已經攻了進去。「百靈」你可要堅持住呀!他認為自己誤了大事,真的很沒用,辜負了領導的信任。
義弟笑了一聲說:「大哥您是個好人,不像我這種『滑頭』,這可是領導對我的評價。」楊炳新沒有回話,而是手扒牆壁,水心地翻身上牆。義弟又說:「您又不是不知道,『吉田事件』之後,在領導眼裡我就變成了一個罪人,他們早晚會把我『處置』了。」
他只聽得義弟一陣長笑道:「大哥您還是這麼實心眼,連殺人也是直來直去,不會說兩句謊話讓我分心,不過,您要是當真不顧兄弟情義,想殺我還有機會,因為咱們兄弟很快就會再見面,也許就在今晚……」

2

這時,那個拿長槍的傢伙也從車庫頂上跳下來,用槍頂住楊炳新脊背,讓他高舉雙手伏在牆上。義弟收起手槍,口中打了個呼哨,很快,車庫門大開,從裡邊開出來一輛汽車。原來義弟不止埋伏了一個接應人,此刻楊炳新感覺到的已經不再是後悔,而是發覺自己真的沒有知人之能。
「難道你每天都是先讓這個小日本兒替你算上一卦,然後再出來為黨工作嗎?」楊炳新也一拳揮過去,打在馮九思的軟肋上,讓他疼得彎下腰。
「小倉先生早就跟我說過,這是『死人』乾的……」他著到馮九思說出這半句話后臉色突然間羞得如同醉酒,但轉眼間又變得鐵青,然後猛地一拳揮過來,重重地打在他的下巴上,這才說出後半句話,「他媽的是我自己愚鈍,沒聽懂,沒看透。」
義弟的這番話讓他很難反駁,但他又必須得穩住他,維持住他們的談話。他迅速觀察一下附近的環境,發現自己正倚在一戶人家的車庫外邊,如果他翻牆爬上車庫,就能摸到義弟的頭頂上,撲下去一舉將他擒住。於是他問了一個複雜的問題:「你告訴我,那天在船上你是怎麼躲過爆炸逃走的?」
義弟突然發出一陣長笑說:「大哥您真的以為爆炸時我會在船上嗎?其實那天我故意把爆炸的時間定得很晚,為的就是找機會再回到船上去,所以,等我扛著日本兵的行李上船之後,就先把定時炸彈的鍾錶重新設定了時間,然後從船的另一邊溜到了水裡,又順著船舷游到碼頭邊,躲在防撞的舊輪胎下邊;我知道您必定會在岸上等著我下船,所以不敢出來;當時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怕您上船去找九*九*藏*書我,如果讓您被日本兵抓住,或者是沒能下船,結果被炸彈炸死,那我可就當真變成負義之人了……您問我為什麼要騙您?我跟您一個頭磕到地,怎麼會騙您呢?我只是想讓您把看到的一切向領導彙報,讓他們真的以為我死了,把我忘掉就算啦;您是個出了名的老實人,您的話領導一定相信……」
聽完他的講述之後,小倉的腦袋搖得像只撥浪鼓,口中不住地叨念:「不對呀,沒有這個道理呀,事情全錯了……」
義弟回答他的是一串機槍子彈,但等到槍聲停止,他閃身出來還擊時,卻發現義弟已經丟下長槍,跳窗逃跑了。他不能再讓義弟就這樣逃走,這個倒霉孩子既然闖下了天大的禍事,就必須得拿出男子漢的氣魄來自己承擔。但讓他想不明白的是,義弟怎麼會跟這些殺人兇手攪在一起?
馮九思一蹦三尺高:「你小子把我給甩了,卻把殺人兇手引到『百靈』家裡來,還有臉問她的死活?我問你,你『義弟』怎麼樣啦?」
義弟說:「我從來也沒騙過您。」他問:「那你為什麼要在炸船的時候裝死?」義弟說:「我那不是在騙您,我是為了騙上級領導。」他問:「你為什麼要騙上級領導?你有什麼難處我可以替你向領導彙報呀。」義弟發出一陣陰森森的笑聲說:「上級領導連你都要審查,又怎麼會信任我?」
然而,他又不得不去冒這個險,因為,如果落下了欠債不還的罵名,他在租界中也就沒辦法再替組織上做工作了。這都是他當時的想法,事後偶爾回想起來,也覺得這不像是一個革命者可以理直氣壯地去做的事情,然而,他當時確實鬼述心竅,居然就這麼做了……
外邊的鐵門嘩啦一響,走進來的卻不是獄警,而是把自己包裹得像只粽子的小倉先生。
小倉堅決地搖頭道:「我們仍然是朋友,我幫助你抓住兇手,你告訴我調查的結果,也就是事實真相。」
小倉的那對水汪汪的小眼睛里滿是真誠,並且是用漢語講話,顯然不想對楊炳新隱瞞什麼。他說:「對不起,我不該對你有所隨瞞,其實,我很早就知道這起連環殺人案跟『吉田事件』有關,但是,因為你沒有對我講明,我也就不便多嘴了。」
一樓只有屍體,沒有兇手。二樓上有搏鬥的聲音,但沒有槍聲。也許馮九思這會兒正跟兇手拚命呢。他輕手輕腳地往樓上走,但剛到中途,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上邊交代得清清楚楚,『百靈』和『戴勝』都要活的……」
小倉道:「我這也是盡朋友之誼,為此我在吉田的病床前發過誓,一定要把這件事調查清楚。」
既然「百靈」已經將他與英國領事密謀的事報告給上級領導,他就知道自己日後必須得將事情真相對領導解釋清楚,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一定會實話實說,因為上級領導畢竟是些有知識、有水平的同志,到時候,批評他生活作風不正派是理所當然的,但他們絕不會再懷疑他對黨不忠。至於像楊炳新這種窮人出身的同志,這種事還是不知道的為好,因為他擔心楊炳新理解不了他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來的「曲折的高尚」。
他認為義弟說得沒有錯,他確實心眼太實,剛才只顧著問清自己的疑團,卻忽略了詢問更大的,對黨組織造成巨大危害的真相。是義弟讓黨組織因為「吉田事件」在全世界面前背了兩年的罵名,他怎麼先想到的卻是自己呢?為此他很懊喪。
再回到「百靈」家,他發現馮九思正蹲在地上檢查死者的隨身物品。見他進門,馮九思的臉上先是一喜,隨即卻怒道:「你小子搶孝帽子去啦,剛才怎麼越是叫你跑得越快……」
而此時馮九思卻一頭霧水:我到底提醒了他什麼?小倉寬慰地笑道:「這下子清楚了,你只要挖出這個幕後主使,事情也就一清二楚了。」
馮九思和楊炳新被安德森關進英租界拘留所里,一直到將近中午的時候也沒有人來問話。馮九思能夠想象得到,此時擔任工部局總董事的領事大人和警務處長必定都很為難,一時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所以才拖了這麼久。若是依著安德森的意思,這會兒怕是已經開庭審判了。
楊炳新無話可說。馮九思又刻薄道:「看你老人家這大模大樣的架勢,想必是已經把你義弟捉拿歸案了吧?老天爺開眼,這下子可好了,總算是案子告破,我也就用不著再看九九藏書你這張倒霉的苦臉啦……」
望著這一地的死屍,他知道馮九思方才必定是幾經生死,所以他沒有回嘴,而是扶起一把椅子坐下來,深深地嘆了口氣,等馮九思停嘴之後才問:「『百靈』怎麼樣了?」
他心中惱恨自己,口中忙問:「那又怎麼樣?」
只是,有一件事他沒講,那就是周太太昨晚提到的,在「吉田事件」那天他與周孝存一起去賽馬場的事。兩年前,上級領導下達刺殺吉田次郎的命令時,恰好正趕上他走背運,不論是打麻將、推牌九、撲克牌、賭馬,還是賭回力球,他是樣樣皆輸,無法再像往常那樣輕鬆地承擔起全部的行動經費。這樣的事對於別人也許算不得什麼,但對於他來講就不僅僅是個面子問題,而是他為抗日事業做出多大貢獻的問題。雖說此前花掉的都是他個人的錢財,但他畢竟是將原本可以用於民族大業的財富浪費在了無謂的惡習上,這種事讓他沒臉對領導解釋,無奈之下,他只好向周孝存借了一大筆錢。
義弟說:「您還不明白嗎?我在『大象』他們面前插上接線柱,但實際上根本就沒接通電流,等過了十幾秒鐘,直到日本娘們兒出來,我這才把線頭與接線柱連在一起,於是才有了這場大熱鬧……」說話間,義弟突然向後座上的同夥一歪頭,那傢伙便用槍管猛地戳在楊炳新的肋骨上,同時義弟也打開車門向楊炳新撞過來。這兩股大力一下子便將楊炳新擊倒在人行道上,讓他將剛剛拔|出|來的手槍摔出去老遠。
為此他心如刀割。如今連效仿「桃園三結義」,一個頭磕到地的異姓兄弟都不可靠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人可以全心全意讓他信賴?
那傢伙撲倒在方向盤上不動了,他上前摸了摸那人的腦袋,發現確實死了,又拿過那支長槍,卻發現自己沒見過這種東西,不會用,便只好再到那人身上去搜,結果找出一支手槍來。他小心地把這支手槍插在後腰上,然後轉到房子的側面,從側門摸了進去。
楊炳新相信,此時他們兩個人都知道,如果再吵下去,說出來的話必定會傷人太甚,於是他們都把嘴閉得緊緊的,你一拳我一腳地扭打在一起,一時間人仰馬翻,將「百靈」家裡珍貴的陳設撞得狼藉一片……終於,他們從屋裡打到外邊的草坪上,兩個人都累了,便仰面躺在地上喘粗氣,但心情卻舒暢了許多。
在賽馬季節里,每天清晨到賽馬場去看練馬師和騎師練馬,這是「馬迷」必須要做的功課,但他和周孝存那天卻不是去看練馬,而是專門去會見英國領事。周孝存告訴他,賽馬場的練馬師和騎師們已經串通好設下一個騙局,要在第二天的賽馬上贏一大筆錢,但是,這個騙局風險極大,需要有賽馬會內部的人配合,而領事大人是英商賽馬會的監督,只要他肯對這個騙局睜一隻眼閉一隻限,在萬一引起物議時從中策應,設置騙局的人們便會給他往英國家中匯去一大筆錢。
這時,楊炳新突然聽到一個帶著外國腔調的本地口音說話了。那人說:「哥兒倆這一晚上夠忙活的,殺人不少哇!」
他媽的,真的是「狸貓」,但怎麼會是我給他引的路呢?他聽到二樓走廊里的搏鬥聲安靜了下來,便知道義弟和他的同夥佔了上風,馮九思和「百靈」都有被生擒的危險。於是他大叫一聲衝上二樓,正看到馮九思被兩名兇手擒住。
穿過小巷就是倫敦道,義弟逃入街道對面的小巷。他只能冒險衝過空蕩蕩的馬路,不想,剛追到街心,義弟便從對面的小巷中開槍了,子彈打在他的腳下。只聽義弟高聲叫道:「大哥您別追啦,我可不想打死您。」
吸著臭烘烘的日本煙,他心中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方才楊炳新講,他義弟對他講的最後一句話是,「您要是當真不顧兄弟情義,想殺我還有機會,因為咱們兄弟很快就會再見面,也許就在今晚」。這也就是說,「狸貓」必定還有陰謀沒被他們發現。
小倉輕輕搓著手,心滿意足地笑道:「你難道沒想過,這兩件事可能是同一個幕後主使?」
我可真糊塗啊,如今看來,義弟在這起連環殺人案中即便不是主謀,也一定是主犯。楊炳新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暴露了「百靈」的身份,這個罪過並不比叛黨小。
馮九思的這番話確實讓人生氣,但楊炳新知道,即使馮九思把話說得再難聽些,他也無可辯駁,因九_九_藏_書為他確實讓義弟逃跑了,破案的線索再次斷絕,更不幸的是,「百靈」的身份被暴露也確實是他的責任,同時,他還被義弟騙得錯怪了馮九思兩年多……
那傢伙下一步會幹什麼?如果是我處在他的位置上,我下一步該怎麼辦?天哪,那傢伙不能到拘留所里來殺我和楊炳新,卻可以去醫院襲擊「百靈」和藍小姐,一定是這樣,「狸貓」只要再殺掉她們中間的一個,我就還得像前幾日一樣跟在他屁股後邊跑,完全處於被動的局面。想到此處,他跳起身,抓著鐵欄杆大叫道:「來人哪,看守,來人哪……」
楊炳新將右手扶在腰間,做出滿面疑惑,口中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此刻他的腦子裡卻如同遭到了雷擊,原來他兩年來不斷咒罵馮九思的「栽贓陷害」,其實正是義弟的詭計。
他們之所以通過周孝存找上馮九思,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與領事大人有「私交」,用周孝存的話說,馮九思是教領事大人「吃喝嫖賭」的師傅,可以無話不談。但馮九思卻知道,他給騙子和領事搭橋雖然是「兩利」,但是,如果一旦事情敗露,領事大人卻絕不會承認曾與他勾結,最終的結果自然是「兩害」,也就是騙子們賠錢,他被租界當局調往沙撈越之類可怕的地方去當巡捕,這輩子也就再沒有好日子過了。
望著遠去的汽車,楊炳新覺得自己比一條斗敗了的狗還不如。狗斗敗了失去的只是骨頭,而他失去的卻是黨組織的信任和重託——他沒能早些識破義弟的鬼把戲,最終還把「百靈」暴露在敵人的槍口之下。
「怎麼啦,啞巴啦?」馮九思將他從椅子上拉起來,對他推推搡搡,口中叫罵不絕,「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自從遇見你,我就沒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
小倉嘆了口氣道:「你別介意,我覺得奇怪的是,兇手昨天為什麼沒殺死楊炳新先生?為什麼沒殺死你?如果說兇手跟楊先生有交情,那他跟你可沒有半點干係,再者說,如果他們把你們倆,還有那位女士都殺了,『吉田事件』的參与者也就幾乎都死光了,兇手自然可以高枕無憂,不用再擔心當年的同謀會揭發他……」
他根本就沒有被義弟的子彈嚇住,而是搶步來到街對面,舉槍對準巷口,高聲道:「老三你還是別跑了,今天你就是逃到森羅寶殿,我也得追上去問問清楚,你告訴我,為什麼要說是我引著你找到『百靈』的?」
面對這樣一個爛攤子,他和楊炳新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抓住兇手,成功破案,為犧牲的戰友報仇,同時這也能讓他找到些理由在領導面前替自己辯解——如果他們想求得領導的原諒,就必須要有一個好的態度和一系列切實有效的行動。
義弟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催促司機開車。不想,汽車剛開出去沒多遠,卻又倒了回來。義弟從車窗口對他說:「乾脆跟您說了吧,也免得您不體諒我;我確實有錯,炸死吉田次郎那天,二錘他們做的炸彈根本就沒毛病,是我故意晚引爆了十幾秒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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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他還認為自己不聰明,不細心,因為他發現剛才漏掉了一個關鍵的問題沒有提出來,那就是他一向信任的義弟為什麼會幹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原因何在?他圖的是什麼?他是像「翠鳥」揭發的那樣,先是被人收買,然後背叛了黨,背叛了革命嗎?應該是這樣,但當初是誰收買了他,而他現在又是在替誰賣命?是當初製造「吉田事件」的幕後黑手,還是他又找到了新靠山?
馮九思的心中一時間充滿了誤信人言的挫折感,只好冷冷地問:「那麼,你本人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馮九思問:「你是說,楊先生的義弟是為了免除後患才殺死所有當年的同伴?」
馮九思問:「你說的到底是『吉田事件』的幕後主使,還是連環殺人案的幕後主使?」
借來的經費已經花出去了,債也欠下了,下邊的難處卻都得他自己來背。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在租界里不論是「吃喝嫖賭抽」,還是殺人放火,都算不上是大罪過,然而,一位紳士如果不想信譽破產,從此變得不齒於人,就絕不能做兩件事,一是借錢不還,二是賭博作弊。借錢不還的事他根本就不能考慮,但賭博作弊只要不被人抓住,卻並不是沒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