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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周孝存的這番話讓楊炳新覺得,如果這傢伙不是傻瓜,便是真心想跟自己和馮九思合作,所以才把這次行動中最安全的位置讓給他。當然了,國民黨特務多數都是小知識分子,不會有傻瓜,但要說他是真心信任自己,楊炳新也沒有這麼天真。想來想去,楊炳新只能認為這個傢伙是在拭探,拭探自己對他的放心程度,拭探自己有多大本領。
他們要打電話聯繫的那個煙捲樓子,在蘇聯領事館隔壁,外邊是空曠的大街和河岸,行人很少,沒有隱蔽處,馮九思只好找到蘇聯領事館里的一個酒肉朋友,借了他二樓的辦公室監視煙捲樓子。他們在一起喝過兩杯烈如熱火的伏特加之後,馮九思又拿出二百元錢,從那人手裡租了輛蘇聯人用馬口鐵、帆布、牛皮和木料等便宜材料製成的小汽車,打算用來跟蹤。果然,晚上將近十一點的時候,來了輛汽車把煙捲樓子里的那人接走了。馮九思開著酒肉朋友的小汽車跟在後邊,但沒敢開車燈。
馮九思問楊炳新:「會是組織上派來的同志嗎?」楊炳新愁苦地反問:「沒聽說組織上要讓『翠鳥』恢復工作呀?」馮九思又問:「組織上接你太太幹什麼?」楊炳新再反問:「『翠鳥』身上是不是隱藏著別的關係,那種連你也不知道的工作關係?」馮九思接著問:「對『翠鳥』的事組織上是怎麼跟你交代的?」楊炳新也問:「如果她們也像『百靈』一樣被我義弟綁架了,那麼是誰給我義弟通風報信的呢?」
我怎麼就這件事給忘了呢?楊炳新心中很苦惱,覺得自己對同志關心不夠。如果他今晚遭遇不幸,不,不是這樣;如果領導正著急等他的結論,而他的拖延又造成領導對馮九思新的誤解,那可就是既耽誤工作,又對不起同志了。
楊炳新接著說:「他們人多,有長槍,但我們也不是沒有長處,我們有炸彈,還有機槍。」然後楊炳新望著馮九思說:「你等一會幾去把你的那輛小汽車開過去,停在十一號倉庫後邊,那是個糧庫,你可以把汽車藏在運糧食的跳板下邊,我在那邊等你,聽明白了嗎?」
為此他心情沉重,卻又無人可以商量,便藉著整理周孝存送給他的那些軍用物資排遣心中的氣悶。
夜已經很深了,估計又到了可以與領導通話的時間,他叫通了那邊的電話。領導吃驚地問:「你逃出來了嗎?我們知道你和『戴勝』被英國巡捕抓住了,正在設法營救哪。」楊炳新簡略地講了講他這兩天來的經歷,並且告訴領導,「大象」的身份已經暴露,不能派人去認領屍體,但可以買通送屍體埋葬的工人,日後再給「大象」遷葬。領導表揚他考慮得周到,最後他才說:「『戴勝』說,他最後見到『百靈』的時候,『百靈』告訴他,日本馬上就要攻打美國。」
跟在他身後下車的楊炳新沒有感嘆,而是掛著滿臉的不高興。馮九思知道,他們在拘留所里剛剛接受了「心懷叵測」的日本人對案件偵破的指導,轉眼間又被國民黨特務周孝存保釋出獄,面對這一切,別說是楊炳新,就算是組織上最開明的同志也難免會心存疑慮。
楊炳新知道馮九思擅長使用手槍,但機槍肯定沒使過,因為這一切都在馮九思的檔案中寫得清清楚楚,所以,他足好用命令的口吻道:「這次救人行動,由你帶著機槍擔任掩護。」
楊炳新將手放到眉頭上想了半天,馮九思沒有催促,而是靜靜地望著他。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說道:「好吧,就算你騙我,上當也就這一回。」
楊炳新看了周孝存一眼,然後才把目光轉向馮九思說:「這件事等我們會合后再說吧。」
他不同意去掛甲寺的第二個理由與楊炳新有關,因為他心中一直在埋怨楊炳新。昨天夜裡在追趕的過程中,楊炳新曾與「狸貓」有過一次重要的談話。馮九思認為,在這次談話中,楊炳新確實從「狸貓」身上得到了很多情報,解釋了此前的不少疑難,但是,有兩個關鍵的問題他沒能解決,也就是小倉在拘留所里提醒過他的那兩個關鍵問題:「狸貓」當初是受誰指使製造「吉田事件」的,而如今「狸貓」又是受誰指使逐一殺死參与「吉田事件」的同志的?所以,馮九思認為這次行動不能是單純的贖人,而應該藉機抓捕「狸貓」,讓「吉田事件」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如果有可能,最好是能在國際上挽回中共黨組織的聲譽。
楊炳新感覺自己被輕視了,失去了行動指揮員應有的權威。
周孝存嘆了口氣道:「什麼也瞞不了你,那傢伙除了要錢之外,還要一份密碼情報。」楊炳新忙問:「什麼密碼情報?」周孝存道:「這份情報我太太已經知道了,你們回頭問她吧。」馮九思說:「我們現在到哪去問她,還是你老實交代吧。」周孝存苦笑道:「我放縱夫人竊取黨國的機密已經是罪過了,你難道還要我自己也背叛黨國不成?」
他問了問周孝存時間,發覺很快就要到可以打電話與領導聯繫的時間了,但是,當著周孝存的面他絕不能與領導通話,因為這傢伙要是心懷惡意,就可以在事後通過電話局找到領導經常會接聽的那部電話,給上級領導帶來危險。
自從他接受了這項倒霉的任務之後,整個局面就一直是由「狸貓」來掌控,而他則完全陷於被動之中。被動就意味著無能,這一點他自己看得很清楚,相信上級領導也同樣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他因為此事而在上級面前變成一個既不受信賴,又顯得無能的地下工作者,那他還活個九*九*藏*書什麼勁兒呢?倒不如跟藍小姐一起到南洋去過小日子。
「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是要那份密碼情報,這件事與你們無關,但與我關係極大,我不得不塗掉。」周孝存急赤白臉地分辯。
周孝存坐在司機的座位上沒有下車,而是對馮九思說:「我保釋你們出來不是讓你們闔家團聚的,你小子給我利利索索的,要做準備的事情還很多哪。」
送走了周孝存,楊炳新的心情卻越發地緊張起來。不錯,自從他得知藍小姐和大福媽也失蹤了之後,他沒在馮九思和周孝存面前提起過一句大福媽,但他這隻是用關老爺的那種大英雄式的對待親人的冷漠,來掩蓋自己五內俱焚的痛苦。大福媽是個可憐的女人,跟著他受苦受累也還罷了,如今還要冒這種風險,遭這等罪,真是對不住她了!
他們三個人要對付五名帶長槍的兇手和狡猾、兇狠的「狸貓」,同時還得照顧到「肉票」不能受到傷害,難度確實很大。
從他們在拘留所里見面開始,馮九思沒問過一句周孝存是怎樣將他們保釋出來的,因為他知道,這個過程必定會是那種典型的「租界辦法」,不外乎賄賂與敲詐。他相信周孝存一定是對領事大人軟硬兼施,一方面威脅要將領事大人的所有違法行徑通過他的報紙和商業電台公之於眾,另一方面也必定沒少往領事大人的口袋裡塞錢。這種事對於他和周孝存來說算是交情,他相信,如果周孝存被抓他也會做同樣的事,因為讓對方欠自己一個大人情,這在租界生活中是件非常重要,甚至是非常有「利潤」的事。但這些事情卻絕不能讓楊炳新知道,因為他無法理解,日後也就難免會在領導面前「歪曲」了馮九思的本意。
馮九思知道楊炳新講這些話既是向他道歉,也是表明對他的信任,於是他笑道:「許願的話等完事之後再說吧……」因為他心中有一個不祥的念頭一直沒敢講,如果「狸貓」今晚約周孝存在租界里見面收贖金,那就說明「百靈」、藍小姐和大福媽她們三個多半已經不在人世——至少應該是「百靈」已經被殺了,因為她是兇手昨晚沒能完成的暗殺任務,況且,當「肉票」無法帶出租界的時候,「撕票」后就地掩埋也是近幾年綁匪們發明的新技術。
他問:「原本是要贖一個人,現在卻變成了贖一個救兩個,你覺得這事該怎麼辦?」
方才剛上汽車的時候,周孝存曾拿出一封簡訊給馮九思看,同時告訴他:「我太太今天早上被人綁架了。」
來到大街上的感覺真好。馮九思在馬大夫紀念醫院門前下丁汽車,深深吸一口初冬清冷的空氣,不由得發出一聲感嘆。
他們三人商量的結果是,馮九思前往舊俄租界的煙捲樓子去蹲守,等跟蹤發現兇手的窩點時再給雜貨商店這裏打電話。至於說交錢贖人的地點,必定離兇手的窩點不遠,他們可以在電話里聯絡,然後就近碰頭。
周孝存緊接著又問:「馮先生會使嗎?」
但楊炳新對周孝存的這個判斷還不放心,堅持要給「狸貓」留下的那個電話號碼打電話,接通之後,卻發現那只是一家煙捲樓子,位於蘇聯領事館隔壁。想必「狸貓」只有到晚上七點的時候才會派人在那裡等他們的電話。這原本是地下工作常用的手法,不想卻被這傢伙用來對付舊日的同志,為此楊炳新很生氣,一個勁兒地叫罵。馮九思不知道該如何勸他,便只好獨自與周孝存計劃今晚的行動。
馮九思搶過話頭說:「不管是贖人還是救人,你都必須拿出你收藏的武器彈藥,把我們武裝起來,也好應對一切。」他知道,周孝存很早就在本地建立了一個複雜的地下網路,保存有大批精良的武器裝備,用於支援本地的抗日活動。
楊炳新知道,掛甲寺在舊比利時租界南邊,而舊俄租界則在比利時租界北邊,不管他們最後怎樣決定,前往掛甲寺都會經過馮九思正在等他們的南倉庫,所以,至於怎樣行動,他們可以見面之後再商量。
周孝存苦笑道:「我手下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把那些東西在黑市上賣掉,當作逃亡經費了。」
周孝存的車開得很瘋狂,讓後座上的楊炳新左搖右晃,胃裡很難受。不過,他此時還顧不上身體的不舒服,因為他突然發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還沒解決——剛才在電話里,他忘記了向領導彙報對馮九思甄別的結果——馮九思是一個忠誠的共產黨員。
分手時楊炳新突然說:「你們一定要讓『狸貓』把贖人的地點安排在租界外邊,要不就可惜了這些武器和炸藥。」周孝存忙說:「不管贖人安排在哪,事成之後,這些東西全歸你。」
當然了,他知道自己有的都是突襲、爆炸之類的戰鬥經驗,對綁架、贖人這類事確實不在行,但他也沒發覺馮九思和周孝存比他更有經驗。在三個毫無經驗的人合作的時候,為什麼一定要由馮九思來主導一切?他自己可是由上級領導正式任命的指揮員,而現在的這種局面卻只能說明他再一次辜負了領導對他的信任。
天哪,這個老傢伙當真存了不少好東西。那挺機槍就不用說了,周孝存已經把它抱到店堂里去仔細檢查。讓楊炳新感慨不已的是那些梯恩梯炸藥、燃燒導火索和導爆索引爆的甘油混合炸藥、電雷管、定時引爆裝置、銅軸電線、電池、小巧的起爆器和全套製造炸彈的工具,所有這些東西對於他來講都是奢侈品,因為在以往,如果沒有像馮九思這種有錢有https://read•99csw.com門路的同志幫忙在黑市購買,他們通常只能用日本產的化肥和太谷洋行的砂糖自己動手炒制炸藥。
周孝存卻對這個安排有些不放心,他說:「跟蹤雖然是你這當警察的拿手好戲,但我們三個人一分開,力量也就分散了,雖說這次救的是我太太,但她也是你們的情報員,你不會是想讓我孤身犯險吧?」
馮九思和楊炳新都聞言大驚,忙問:「誰說你太太是我們的情報員?」周孝存苦笑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但她是我太太,是我女兒的母親,難道我還會告發她不成?只要我的上司沒發現,我們就這麼湊合著過吧。」
再問值班護士,他們這才弄清楚,原來,午夜剛過藍小姐和大福媽就已經被接走了,而周太太則是今天早上做完手術之後,被人從觀察室里「偷」走的,並且還在值班室給周先生留了一封信。
他們三個人乘汽車先回了一趟周孝存的家,他說這回要贖三個人了,必須是多準備些錢,然後他們才來到舊奧租界的一處雜貨商店,但奇怪的是,這裏大白天卻上著門板。周孝存說:「看見沒有,人肯定是逃了。」他們砸開後門闖進雜貨商店,發現裡邊果然沒有人。馮九思先試了試電話,發覺電話還能用。這時周孝存已經指揮楊炳新搬開堆在樓梯下邊的雜物,打開通往地下室的小門。
他覺得自己的達個戰術非常高明。他們的目的主要是解救被綁架的親人,沒有必要非得把幾名裝備精良的兇手包圍起來,讓他們做困獸之鬥。只要楊炳新和周孝存從兩側繞過來,通往前門的道路也就等於是給兇手們讓了出來,被爆炸和射擊嚇蒙的兇手們必定會選擇這條路,先逃出去再說。
馮九思為此心中大暢,看來楊炳新也能轉過這個彎子,知道他們並不是單純地幫助周孝存,而是在救「百靈」。但轉念一想,他的心情一下子又壞了超來,忙對周孝存道:「『狸貓』那小子既然能抓走你的老婆,未必就不會把我老婆也抓去……」楊炳新也插言道:「還有我老婆。」馮九思接著說:「我們必須得先到醫院去一趟……」
然而,讓他感覺莫名其妙的是,他們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也沒發現有兇手逃跑。等到楊炳新回到前門,打開倉庫的全部燈光的時候,馮九思這才發現,被綁在貨架上和躺在地上的人影,原來只是一捆捆的稻草,倉庫里一個人也沒有。
周孝存必定是拿他沒有辦法,便轉向楊炳新說:「楊先生,您是領導,這件事您拿主意吧。」楊炳新盯了馮九思一眼,像是告訴馮九思,他也認為他在胡攪蠻纏,但他還是對周孝存說:「救人的事,馮先生掌握的情況最多,我們還是聽他安排吧。」
他相信兇手的巢穴一定離此不遠,果然,前邊的汽車轉彎向南開進了舊俄租界的倉庫區。這裏大約有幾百座各種用途的倉庫,見前邊的汽車拐入南邊的倉庫區,他便將汽車隱藏在路邊,跑步跟了進去。
周孝存說:「不管是贖是救,我們現在完全是受制於人,身不由己,所以……」
「不管是不是與我們有關,我都覺得現在情況不明,所以,我不能聽從你的安排。」馮九思抓住對方的小辮子不放。
當然了,要讓他在重新掌握領導權和完全信任馮九思的指揮之間做出選擇,卻又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因為他原本就沒有把握完成這次偵破連環殺人案的任務,隨著事件的複雜化,他便越發地擔心起來。
該死的,馮九思認為自己平生從來也沒幹過這麼窩囊的事,事情的進展和真相從一開始便掌控在別人手裡,他和楊炳新只能像兩隻沒頭的蒼蠅一樣跟著別人的蹤跡亂撞。想到此處,他只好說:「既然事情挑明了,我們就誰也別瞞著誰,你告訴我,『狸貓』的信上有一處被塗抹的地方,那上邊寫的是什麼?」

3

是不是「狸貓」已經把「百靈」帶走了?馮九思發現,周孝存果然不可信,這傢伙今晚跟「狸貓」在電話里談判的時候,必定是只堅持贖回他自己的老婆,而將藍小姐和大福媽放棄了。如果這次不能將「百靈」一起救出來,他會感到很遺憾,但是,先從「狸貓」的控制下將藍小姐和大福媽救出來,這至少可以使他在破案行動中由被動轉為主動,是的,至少是已經開始轉為主動。
正在這個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汽車剎車聲,楊炳新只好說:「現在派人來不及了,我正在等待用贖金交換『百靈』的消息。」領導說:「你要不惜一切代價……」沒等領導把話說完,他便聽到開門的聲音,只好掛上了電話。
該死的,上當了。他此刻才發現,綁在貨架邊的一捆稻草上披154著大福媽的破棉襖,在棉襖領子上插著一張紙條。是狡猾的「狸貓」給他們留下的,上邊寫道:我早就知道你們三個小子不守信用,果然;這回該給我乖乖地送錢來了吧?三號倉庫,只能來兩個人,脫|光了衣服,不許帶武器;順便說一句,不給你們一點顏色瞧瞧,你們也「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
果然,周孝存沒再往下講指揮權的話頭,而是將楊炳新引到那挺已經被拆成滿桌零件,正在開油的機槍跟前說:「您一定是武器方面的專家,在您面前我也就不獻醜了,不過,我剛剛檢查過,機槍上的零件很齊全,彈夾也都是滿的。您看這樣行不行,今晚您負責用機槍掩護,我和馮先生一起去送贖金救人?」
也就在這個時九-九-藏-書候,倉庫外猛地傳來一陣劇烈的爆炸聲。他們衝出去一看,發現周孝存的汽車已經被炸成一團火球。於是,馮九思這才知道自己非但沒能掌握主動,如今反而更加被動了。
馮九思此時突然在楊炳新眼中發現了一股堅毅果決的力量,這是他一向認為楊炳新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力量,於是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心中感覺到的不僅僅是寬慰,甚至還摻雜了些複雜的自責和意外之喜。
看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鍾,馮九思對周孝存和楊炳新道:「你們二位都是戰術專家,這裏就交給你們了,我得到那家煙捲樓子去監視對手,如果能跟蹤到他們的老巢就再好不過了。」他這樣做也是想把楊炳新和周孝存單獨放在一起,好讓他們利用這點時間在衝突與較量中熟悉彼此,因為今晚弄不好會有一場惡戰,若是他們中間有人三心二意,大家必定金凶多吉少。
聽到馮九思的這番話,楊炳新沒言語,但周孝存卻表示反對。他說:「『狸貓』手裡握著我們的家人,你也看到了,這傢伙心黑手狠,我們如果拒絕了他的安排,我們的家人就必有性命之憂。」
楊炳新沒好氣地說:「就算你日後不會反悔,這些東西放在這裏也難保不會丟,我還是帶在身上為好。」周孝存依舊很客氣地說:「您這次肯幫忙救我太太,實在是太感謝了;我聽說您是馮先生的領導,那麼這次救人的行動還是請您代勞,指揮一切吧。」
他擔心救人的時候會出現複雜的混戰局面,單憑他們的一挺機槍和兩支手槍應付不過來。昨天夜裡與「死而復生」的義弟「狸貓」重逢,讓他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個極為深刻的問題——他很有可能缺乏識人之能。那個一向被他愛護有加,倚為臂膀和心腹,認為可以托妻寄子的義弟,居然成了他今生最大的噩夢。既然他無法識破義弟當年的偽裝,他認為自己今天也必定無法識破義弟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上的花招,所以,他只有想些笨法子,下些笨功夫,多做些「閑來置,忙了用」的準備工作。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起,是馮九思,他先問了問這邊的情況,然後說:「接電話的那個傢伙還守在煙捲樓子里,可能是在等另一個電話,等一會兒我跟蹤他,可能得用不少時間,你最好先別動,等我的電話,咱們三個務必要一起行動。」楊炳新問:「為什麼要一起行動,如果你發現了兇手的巢穴,我們兩個就不能自己幹嗎?你有什麼事瞞著我吧?」
果然,等他們趕到馬大夫紀念醫院的時候,藍小姐和大福媽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倒是大福依舊在重病房裡輸液,還沒脫離危險。據值班護士說,有兩位先生自稱是藍小姐的親戚,已然把她們接走了。

1

傍晚七點整,周孝存準備好紙筆,然後叫通了「狸貓」留給他們的電話號碼,一邊通話一邊在紙上記錄。楊炳新看到,紙上寫著「二十分鐘內趕到國民飯店」。放下電話,周孝存對他說:「國民飯店在法租界,他們絕不會在那裡跟咱們交換『肉票』,一定是想指揮我在市裡邊到處亂跑,也好弄清楚我是不是安排了後援,所以,請你暫時留在這裏等我的電話好嗎?我去跟他們周旋,爭取能把換人的地點安排在一個對咱們有利的地方。」
楊炳新又把目光轉到周孝存身上,對他說:「我幫你扛著機槍,把你送到這個地方。」他指著地形圖上的一個小方塊說,「這是變電室,只有一丈多高,平頂,你伏在上邊用機槍掩護我們;但是,那個地方離三號倉庫的前門不到十丈遠,確實太近了,你得小心別被他們發現。」
放下電話,楊炳新不由得嘆了口氣,在沒有得到領導的批准之前,大福媽就不能算是自己的老婆。
周孝存的這句話確實有分量,如果他此時主動泄露了那份情報,便等於放棄了他的政治立場和自尊。馮九思與楊炳新對望一眼,發現他們二人想到了一處,如果萬一救不出「百靈」,再向周孝存逼取情報也並不算晚。
馮九思相信周孝存說的是實話,因為這傢伙向來都是個自尊得近乎傲慢的人,不到走投無路絕不會求助於中共。於是他便將目光移到楊炳新臉上,在這個關節眼兒的地方,應該由楊炳新來做決定,畢竟他才是這次行動的領導。
等他帶著楊炳新和周孝存來到南倉庫附近的時候,他們把楊炳新裝炸藥的水手袋從周孝存的汽車裡搬到蘇聯造的小汽車上,然後坐著周孝存的汽車來到三十三號倉庫後邊,把汽車留在那裡。馮九思向楊炳新要了一枚拉發導火索引爆的投擲炸彈,然後對楊炳新和周孝存說:「你們從兩側去接近倉庫的前門,我去後門,一定要聽我的信號;他們的人數比我們多一倍,而且有五支長槍,我們必須得突然從兩面夾擊,才有可能取勝。」
馮九思心道,「百靈」的傷勢不輕,被綁架后難免會有性命之憂,但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百靈」在手術前是不是有機會向領導報告那組密碼。看起來「百靈」說得很對,他確實是弔兒郎當沒正形,如果他當時肯聽「百靈」的話,把那組密碼記下來向領導彙報,那麼,此後「百靈」即使犧牲了也仍然會是英雄。不幸的是,如今「百靈」被綁架了,如果她此前沒能將那份重要情報送出去,於是,貽誤戰機,浪費同志生命的錯處可就全都會算在他一個人身上。
地下室的進門處很窄,但裡邊好像挺寬敞。馮九思https://read.99csw.com跟在他們二人身後下去,周孝存打開電燈,於是,馮九思和楊炳新都禁不住發出一聲驚呼。該死的,周孝存居然在這麼危險的地方隱藏了一座軍火庫。然而馮九思也發現,此刻裡邊的一切都很凌亂,到處丟棄著木箱和麥稈等包裝物。只聽周孝存罵道:「這些小偷、膽小鬼、叛徒,他們把東西都偷走啦……」
周孝存鄭重地點了點頭。這時馮九思實在忍不住了,忙道:「讓我一個人去送錢吧。」他這是真心想幫點忙,干點正經事,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以往太「不正經」了。
他找到一隻巨大的桶形帆布水手包,裝進去大量的炸藥和各種器材,又找來只小些的挎包,裝好雷管等危險品。至於其他的各種軍用裝備,在他看來都是些花哨無用的東西,便沒放在心上。
緊接著打進來的是周孝存的電話,他說:「我在國民飯店接到第二個電話,讓我十分鐘內趕到日租界的息游別墅,找門房要一封給我的信。」楊炳新對他講了馮九思的情況,周孝存大喜道:「馮先生如果再來電話,你一定要告訴他,『狸貓』在電話里證實了,咱們三個人的老婆都在他手裡,你一定要讓他等我們三個人會齊了再行動,這可是我們自己的老婆,萬萬失誤不得。」
把這些事對等侯在醫院門口的周孝存一講,周孝存卻斬釘截鐵地說:「你們兩位的太太也一定是被『狸貓』綁架了,絕不會錯,這下子我們有了共同的目標,正是實現『國共合作』的好機會。」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周孝存每隔一段時間便打來一次電話,向楊炳新報告與「狸貓」交涉的情況,看起來「狸貓」果然疑心甚重,正引著周孝存在天津城四處亂轉。在這段時間里,楊炳新心中焦慮的痛苦像老鼠一樣噬咬著他的心,不願意就這樣枯守在電話旁,便打開水手袋,用周孝存送給他的那些裝備,製造了四枚拉發雷管引爆的投擲炸彈和兩枚定時炸彈。
聽到這話,領導忙問:「文件呢?」楊炳新說:「『戴勝』說『百靈』還有一組密碼。」領導立刻焦急道:「你馬上去把這組密碼取回來。」楊炳新不想給馮九思告狀,說他沒能記下那組密碼,便只好告訴領導,「百靈」已經被叛徒「狸貓」綁架了。領導忙道:「這下子可就麻煩了,中央正在等著這份情報,好跟從蘇聯得到的相似的情報進行印證,我馬上派人過去,一定要救出『百靈』。」
到底是自己的同志,關鍵時刻絕不會將胳膊肘往外拐。馮九思為此欣喜非常,便也就沒在意楊炳新為什麼還要狠狠地瞪他一眼。於是,他語速飛快地向他們講述了跟蹤到兇手巢穴的情況。
楊炳新搶先問:「你是想讓我們去替你送贖金嗎?你自己為什麼不去?」馮九思覺得楊炳新這話問得恰到好處,便沒插言,而是靜靜地觀察周孝存的反應。周孝存嘆了口氣道:「說起來丟人現眼,我手下的那些人這幾天同樣被殺了不少,剩下的全都嚇逃跑了,如今我在本地是孤家寡人,只好求助於你們了。」
於是他說:「我剛才已經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處,我們應該很好地利用這個機會,主動突擊『狸貓』的巢穴,攻其不備,把入救出來。」
首先,他不信任周孝存。當然了,如果是以租界人的身份,一起找機會共同發財,他能夠相信周孝存是個君子,因為這是交情;但是,當他們代表各自的組織進行合作的時候,他就不能完全信任周孝存,因為這是政治。況且,周孝存給他看的「狸貓」的信上有一行塗抹的痕迹,這不能不讓他起疑,擔心在這個危險的關頭,有什麼關鍵的事實他沒能掌握。
馮九思頓時在心中生出好幾條建議,但還是強忍住開口的慾望,聽楊炳新往下講。
馮九思在電話里沉吟了片刻,然後說:「有些事我還沒看準,沒想透,等我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都看清楚了,我一定第一個對你講。」
楊炳新此時心中反而冷靜了下來,對馮九思說:「周先生剛進門,我問他一句。」然後他問周孝存:「你那邊情況怎麼樣了?」周孝存說:「『狸貓』最後要求在掛甲寺交錢贖人,現在還有十五分鐘的時間,馮先生在哪?」
他知道自己絕不是一個爭權奪利的人,現在的局面讓他不放心,完全是因為他對馮九思這個人的工作能力不放心,炸死吉田次郎那天,形勢是多麼緊張,每位同志都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以便應對即將發生的一切,然而,馮九思那天非但沒能替他分憂解難,反倒是請假去于些無關緊要的事。對於這樣一個在工作上三心二意的同志,把這次行動的領導權交給他,楊炳新又怎能放心得下?
對於這個建議,楊炳新沒什麼可說的,但他還是提著裝錢的皮包追到汽車邊,換回了周孝存手裡的那隻裝滿「馬糞紙」的提包,同時嚴肅地說:「如果一定要交錢,你別耍小聰明,把錢交給他們就是了,救人要緊,三個人都得救回來。」
馮九思把楊炳新拉到一邊,摟著他的肩膀低聲叮囑道:「那個傢伙可能不會害我,但難保他不會害你,所以,你要仔細了。」楊炳新只是淡淡地說:「等把她們都救出來,我帶著你去見上級領導,你自己把事情說清楚吧……」
見他背著沉重的水手包爬出地下室,周孝存客氣地說:「這個地方應該還算安全,您可以先取用得上的,其他東西暫時留下,日後再來取。」
清點之後周孝存告訴他們,所有的步槍、手槍和大部分機槍都已經被偷了,武器只剩下一挺捷克產的ZB26型九*九*藏*書輕機槍,其餘的就都是些炸藥和常用軍事裝備了。
令他感覺慚愧的是,他不得不讓周孝存的試探取得成功,因為他只能實言相告:「我沒使過這東西。」
周孝存無奈地說:「那傢伙這會兒想要的是錢,錢我已經備足了,他肯定能把三個人都放回來。」
他將炸彈系在後門的德國門鎖上,估算著楊炳新和周孝存已經到達前門的時候,便拉下炸彈的引線,然後隱蔽到倉庫的牆角後邊。
楊炳新說他在三號倉庫那邊干過很多次活,地形很熟。藉著汽車燃燒的光亮,楊炳新在地上畫了一張簡單的地形圖。他說:「三號倉庫是個分租倉庫,裡邊分隔成許多大大小小的隔間,分別租給不同的貨主,我們要想進去救人,就必須得打一場地形複雜的巷戰,難度很大。」
炸藥的威力很大,轟的一聲巨響,把厚重的木質大門炸成碎片。馮九思沖入倉庫,遠遠地望見前門處楊炳新和周孝存也沖了進來,正按照他的部署,繞到兩邊靠近側牆的貨架后,一邊試探性地射擊,一邊向「肉票」方向靠近。
他認為,馮九思根本就沒有權力大模大樣地召來國民黨特務當夥伴,而且旁若無人地分派他們干這干那,從來也不徵求他的意見。他不知道在馮九思身上這算是天生的領導氣質,還是有意越權,故意瞧他不起。當然了,往好處想,馮九思這可能是擔心他不擅長與兇手打交道,主動替他分憂解難,但這些做法也同樣可以被理解為是故意給他難堪,好在周孝存面前顯示馮九思自己的重要性。不管怎麼說,這些都讓楊炳新感覺自己只是這個三人小組的普通一員,甚至可能是最不重要、最沒有價值的一員,為此他心中很苦惱。
當時周孝存從前邊的座位上抱拳拱手道:「拜託二位幫我這個忙,周某人來日必有厚報。」
想到此處,他不禁驚出一身冷汗。再看那封信,他發現落款是「狸貓」,內容不多,只讓周孝存準備兩根十兩的金條和一萬元法幣,後邊還有些塗改的痕迹,接下來便是一個電話號碼,說是讓周孝存在傍晚七點鐘的時候給這個號碼打電話,到時候他會通知周孝存贖人的時間和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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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九思故意反駁道:「萬一贖人是個圈套,我們三個去送贖金豈不是正中了『狸貓』的下懷?」
馮九思心中暗道,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嘴上便說:「咱們不能去掛甲寺。」周孝存和楊炳新齊聲問為什麼?但到底為什麼,馮九思此時還不能講,因為他還沒有把握。
楊炳新很想說馮九思已經將領導權搶了過去,你我再互相謙讓也沒用,但是,他與馮九思之間的不愉快是組織內部的事,周孝存就算是「國共合作」的夥伴,也畢竟是外人,他可不能讓周孝存看「兄弟鬩於牆」的笑話。當然了,如果周孝存要想離間他與馮九思的關係也必定辦不到,因為「疏不間親」這個道理不單他懂,他相信閱歷豐富的周孝存也必定懂得。
聽到這個明確有力的命令,「老眉喀哧眼」的周孝存居然利落地將皮鞋鞋跟一碰,洒脫地向他行了個美式軍禮,口中高聲道:「Yes sir!」
兇手大約沒想到後邊會有人跟蹤,自顧自開著車燈,大模大樣地直接來到後邊的三十二號倉庫。他看到從汽車上下來兩個人,抬著一個大食盒,想必是兇手的晚飯。他悄悄轉到倉庫後門,發現門上掛著一把結實的德國大鐵鎖,但兩扇門之間的縫隙挺大,讓他可以從中看到裡邊的情形。在倉庫昏暗的燈光下,他發現裡邊有五名帶長槍的兇手,「狸貓」沒拿長槍,而是坐在一邊吃飯。另外他還看到,藍小姐和大福媽被捆綁在高大的貨架邊,嘴裏塞著東西,只有剛剛做過手術的「百靈」躺在地上的一張給貨物隔潮用的木排上,沒有捆綁,也看不出死活。
到這個時候,馮九思就不能再繞彎子了,而是直截了當地說:「你給我看的信上,『狸貓』除了要錢之外,一定還要了別的東西,但被你塗掉了,那是什麼東西?」
周孝存倒是沒有埋怨他,而是客氣地問他:「現在是不是該請楊先生主持救人行動了?」馮九思點了點頭,是的,自己太自命不凡,是到了該聽聽別人意見的時候了。
周孝存衝進門高聲道:「馮先生回來了嗎?楊先生,請您趕快跟我走……」這時,電話突然又響了起來,楊炳新搶先拿起聽筒,是馮九思,只聽他叫道:「這麼要緊的時候,你怎麼佔著電話?我找到了『狸貓』的巢穴,看見了『百靈』,藍小姐和你太太也在;周孝存回來了嗎?既然回來了,你們馬上趕到舊俄租界南倉庫來,我在路邊等你們。」
「在掛甲寺交錢贖人,『狸貓』是這麼說的嗎?」馮九思見到周孝存后劈面就問。看到周孝存和楊炳新一起點頭,他又問:「說到讓誰去送贖金了嗎?」周孝存和楊炳新又一起搖頭。
見他們二人向三十二號倉庫前邊摸過去,馮九思來到後門,從縫隙中往裡邊看,卻發現裡邊只亮著靠近前門處的一盞小燈,其餘的燈都關上了,讓他只能隱約看到綁在貨架上的藍小姐和大福媽的身影,看不清「百靈」是不是還在,另外就是能看到幾個兇手好像是睡在地下的木排上。
不管馮九思是多麼的弔兒郎當,多麼的奢侈粗暴,多麼的自以為是,任意胡為,但他對黨的理想和事業的忠誠卻完全可以信任,這便是他對馮九思考察的最終結論,也是領導在此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幫助組織上為馮九思做的最後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