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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要不要將小倉就是吉田次郎的消息告訴楊炳新和「百靈」?馮九思還在猶豫。不想,「百靈」卻先開口了,她說:「對方想讓我去交換,那我就去吧,但你一定要讓他們把我丈夫放回來。」
這時楊炳新又問他們三人:「你們看看還有什麼不周全的地方嗎?」馮九思說:「如果還有剩下的炸彈,你最好給我一顆。」「百靈」也說:「你也給我一顆。」楊炳新從挎包里取出兩顆拉發導火索引爆的投擲炸彈遞給他們,同時鄭重地命令道:「別太拚命了,咱們得先完成任務。」
於是他對楊炳新和「百靈」說:「你們得趕緊跟上級取得聯繫。」他們二人點點頭。然後他又說:「那麼,咱們現在就下樓去看看有什麼可以利用的,如果情況不算太壞的話,咱們還是按照原計劃,先跟日本人交換人質,同時你們想辦法徵求上級的意見,然後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怎麼樣?」
在周孝存的報社大樓里安身是「百靈」的主意,她說:「日本軍隊進入租界后,必定會開始搜捕所有身份公開或半公開的抗日分子,咱們現在都已經沒辦法回家了。」馮九思對這個主意表示贊成,因為報社裡有先進的通訊設備,樓也堅固,在那裡與日本人交換人質,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馮九思此時沒有時間聽小劉述說悲慘的愛情故事,他這樣做並不是因為沒有同情心,而是他發覺自己終於能分清事情的輕重緩急了,況且,他的親人還在日本人的手裡,楊炳新的親人也在日本人的手裡,「百靈」的親人同樣在日本人手裡,大家命運相同,就更沒必要相對唏噓了。
對付日本人,在弱勢情況下戰勝他們的唯一辦法,就是讓他們誤以為自己佔盡了優勢。不過他也清楚地知道,這樣做很可能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冒險,失敗的幾率並不比直接提出交換周孝存小。他選擇這樣做的目的是因為,如果他們三個人商量之後做出這個決定,換人失敗便會成為他們三個人的錯誤;但如果這件事是由他一個人自作主張,失敗了也不過是由他獨自承擔後果。他覺得,反正自己已經被領導誤解了很長時間,只要能把「吉田事件」的真相揭露出來,再被多誤解一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楊炳新和「百靈」卻都是高潔之士,被同志誤解對他們是很嚴重的問題,甚至可能會要了他們的命。
「您說什麼?」馮九思越發感到吃驚了,望著「百靈」說,「您說周太太當年跟吉田次郎的太太相識?」小倉笑道:「恐怕不僅僅是相識這麼簡單。」馮九思問:「但她又怎麼會成了『吉田事件』的真兇呢?」小倉說:「這位周太太真是位陰險的人物,兩年前她偽裝成窮苦的信徒,混進日本佛教會在天津的寺院,把老住持迷得甚至想娶她續弦。吉田太太很愚蠢,把周太太當成一個虔誠而又貧窮的佛教徒,沒查問過她的任何底細,也不知道她真實的姓名、住址,便把她引為密友。這位蠢笨到家的吉田太太甚至把周太太請到自己家裡,給吃喝,給衣物,卻沒想到周太太是來刺探她丈夫的行動規律的。我想,吉田太太一定是告訴了周太太有關自己丈夫的一切,所以他們全家才會被炸彈襲擊。」
突然外邊街上傳來一陣汽車聲,馮九思從閣樓的窗子爬出去朝下看,發現有兩輛日本軍車停在樓前,緊接著便跳下一夥日本兵衝進樓內,看門人想必是打算攔住他們,卻被他們用刺刀刺死在街頭。過了好一陣子,那伙兒日本兵又從樓里撤出來,在大門上貼了兩張封條,並且留下兩個日本兵守在門前,汽車便又風一般地去了。
這時,守在收音機旁的「百靈」說:「全美廣播公司、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和英國的BBC都沒有日本對美國或英國宣戰的消息,廣播里仍然是歐戰的新聞,也有播送音樂和廣播劇的。」
另外他也知道,在「吉田事件」中他之所以受到了那麼多的牽連,關鍵就在於他不信任同志,沒有把自己真實的行動與意圖都講給他們聽,以至於造成了誤解。你這小子必須得學會信任同志,他對自己暗道。
馮九思望了一眼同時在聽電話的「百靈」和楊炳新,然後說:「您的學生抓住了三個人,都是我們的人,我想請您幫我跟您的學生取九-九-藏-書得聯繫,我要跟他們交換人質。」隨後他便將報社大樓的地址與交換方式跟小倉講了,並且告訴小倉,他想用「狸貓」交換藍小姐和大福媽兩個女人……見楊炳新和「百靈」都在用憤怒的眼神望著他,他連忙做手勢讓他們安靜,然後對小倉說:「藍小姐是我的未婚妻,我總不能看著她死吧……」
其實,在「百靈」建議他們來這裏的時候,馮九思就想到了,這座樓幾乎是他們唯一的選擇,因為,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等他們換來周孝存,地下室里有印刷廠可以讓他們出報紙,樓上有廣播電台可以對外廣播,只在這一座樓里便能完成所有揭露「吉田事件」真相的工作。然而,現在日軍突然佔領了租界,再要完成這些工作,難度可就太大了。更要命的是,馮九思還意識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在沒得到上級的批准或指導的情況下,他們是不是有權力把「吉田事件」的真相公布出去。
你真的該死!天底下再也沒有比你更愚蠢的蠢貨了!就算是把你放到傻瓜世界里,你也是那個最大的傻瓜,因為普通的傻瓜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傻,而不會認為自己比聰明人還聰明。馮九思心中痛苦至極,因為他清楚地意識到,他剛剛犯了大錯,不,是自從與那個用滿頭滿臉的傷疤偽裝起來的吉田次郎相識之初,他就鑄成了大185錯。
楊炳新的這句問話讓馮九思感覺很新鮮,因為此前他從來也沒見到楊炳新有過害怕或退縮的時候。「百靈」和小劉都說:「沒聽說有地道。」於是楊炳新說:「看來這裡是塊絕地,大家必須得做好犧牲的準備。」眾人對望了一眼,似乎對這個結論並沒有人感覺出乎意料。
「我還能有什麼籌碼?」馮九思的憤怒其實都是衝著他自己。
馮九思問:「為什麼要炸車?」楊炳新嘆了口氣說:「這是條後路,萬一被抓住,也就只有找機會引爆炸彈,跟敵人同歸於盡了。」
小倉像是能猜透他的心思,在電話中用溫柔的口吻勸解道:「你也不必太過懊喪,其實你手裡有著很好的籌碼,只不過你不想利用罷了。」
馮九思此刻仍然沉浸在被欺騙的惱怒與混亂之中,不由自主地連聲叫道:「你騙了我,你騙了我……」小倉卻平靜地說:「難道你沒欺騙我嗎,『戴勝』同志?『吉田事件』是你資助的,我的情報沒錯吧?你出錢給你的同夥買炸藥、租房子,卻沒想到你用來付房租的支票會暴露你吧?所以,你也是殺害日本僑民的兇手;三個月前我就知道你是同謀,只是,我需要利用你的偵探才能和組織關係,引領我找到『吉田事件』的其他參与者,特別是『百靈』,所以才轉彎抹角地先結識周先生,再通過他結識你,並且給你的偵查工作提供幫助。但我萬萬沒想到,『百靈』居然會是周孝存的太太。」
等他們再回到周孝存的辦公室,楊炳新從衣袋裡掏出那盒日本香煙,敬了馮九思一根,自己也點上一根,然後說:「你看見那些用導火索引爆的炸彈了嗎?雷管和拉發導火索不夠用的,只能將就著用燃燒導火索,到時候你得準備好火柴。」馮九思深吸一口味道很像是臭鹹魚的日本香煙說:「我平時不吸煙,哪來的火柴?」楊炳新又說:「要是有小孩過年放鞭炮用的『鞭杆子香』就好了,那東西又粗又長,能燒很長時間。」「百靈」聽到這話,便到周孝存的辦公桌上拿來雪茄煙盒,給他們一人兩根大雪茄說:「這東西也能燒很長時間。」
小倉又是一陣得意的大笑,然後道:「當然是我的決定了,對不起我欺騙了你,一直沒對你說實話,其實我這次回到天津,不單要弄清事實真相,更重要的是為死去的人報仇,殺掉所有參與制造『吉田事件』的兇手,所以,周太太是關鍵人物,你只能用她來交換。」
「百靈」沉吟著一時沒有開口,馮九思看到楊炳新跟他一樣,也在耐心地等候「百靈」做出決定,因為周孝存畢竟是她丈夫,是她女兒的父親,而且她也應該知道,周孝存一旦被送交上級領導,在審判之後多半是會被槍斃的——「吉田事件」對黨組織的聲譽破壞太大了,不可能放過這個元兇。這時「百靈」突然對馮九思說:「如果萬一出事九*九*藏*書,你願意幫我一個忙嗎?」馮九思忙問:「幫什麼忙?」「百靈」又沉吟了一會兒才說:「還是等事到臨頭再說吧,咱們先下去看看。」
馮九思用目光詢問「百靈」,「百靈」點點頭。只聽小倉接著說:「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我到周先生家中去過丙次,卻從來沒見到她,原來她在躲避所有的日本人,否則,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她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認得她』。」
小倉笑道:「我與周先生真正結識也不過三個多月的時間,我的學生暗殺他的手下,只是為了給你製造煙幕,好讓他幫助你引出那位『林友』,也就是『吉田事件』的幕後黑手,殺害無辜日本僑民的真兇——周太太;你別那麼吃驚,其實我真的很笨,直到昨天才弄清楚,原來周太太就是當年吉田太太的那位神秘的『林友』。」
不過,在這個時候他還是想到了一個辦法,但隨即他又否定了這個辦法,這是因為,雖然他可以說出「狸貓」掌握著操縱「吉田事件」的幕後人物的姓名,他仍然具有交換價值,但是,這個秘密卻只能引起小倉更深刻的懷疑,說不定就把關鍵人物周孝存給牽扯進來。唉,自己真是個笨蛋。
若是在往日,當他發現賴以存身的租界已經消失,局勢前所未有地危險時,他必定會建議大家先躲藏幾天再說,並且講些革命工作不是一時一事的荒唐道理來替自己辯解。但今天他沒有,甚至連想也沒往這方面想,因為,如果不把周孝存立刻弄回來,不單他自己半生的清白無法洗清,中國共產黨大仁大義的形象也同樣無法從「吉田事件」的陰影中走出來。
其實,馮九思在這個時候卻另有想法,只是這個想法無法拿出來跟楊炳新和「百靈」商量,因為具體的做法太過冒險。他知道,在交換人質的問題上他們處在非常不利的地位,他們手裡只有「狸貓」這一個人質,而對方手裡卻有三個人。另外,他相信日本人一定還不知道周孝存便是製造「吉田事件」的幕後主使,所以,他絕不能出現任何疏漏引動日本人的疑心。
他看了看手錶,發覺已經是凌晨四點多鍾了,楊炳新和「百靈」也互相扶持回到周孝存的辦公室。他們倆的傷都很重,卻能樓上樓下地來回奔跑,布置了幾十顆炸彈,這讓馮九思由衷地感到欽佩,特別是他們對黨的事業的敬業之心,更讓他感動。
聽到這話,楊炳新和「百靈」都放下了聽筒,也就在這個時候,小倉突然改用英語對他說:「還有一件事,真是對不起,我一直在瞞著您,其實,所有關於我已經死亡的消息都是假象,都是我布置的『疑陣』,真實的情況是,我痛苦地活了下來,因為我要報復——我就是那個你們千方百計想要殺死的吉田次郎……」
小倉一定也在電話里聽到了小劉的話,便對馮九思道:「他們到了嗎?現在局勢對你更不利呀,你還沒想通嗎?」
馮九思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掙扎著說:「『狸貓』還在我的手裡,你不想要他回去嗎?」小倉又是一陣大笑起來道:「知道我為什麼會費盡心力把他從張家口找回來嗎?因為『狸貓』是『吉田事件』最直接的兇手,是他引爆的炸彈;我原本打算讓這個殺人狂先替我一個一個地殺掉你們這伙暴徒,然後再親手凌遲了他,不過,照眼下的情形看,由你替我殺了他也不錯,因為,他畢竟是你們黨組織的叛徒。要說有什麼遺憾,不,沒有遺憾,你快動手吧。」
馮九思搖頭道:「『治一經損一經』可不是買賣,我哪能讓自己的同志受傷害,要換也應該是拿我這個蠢貨去跟他們交換……」他舉手止住了楊炳新和「百靈」要說的話,接著道:「真正的罪人其實是我,是我上了人家的當,這才讓你們陷入如此的絕境,這是因為,小倉其實就是吉田次郎本人,他剛剛對我承認了……」
講出真情,讓馮九思的心中輕鬆了一些,因為,這至少不會讓他以一個欺騙了同志卻又被敵人欺騙的蠢貨的身份去面對犧牲。他對同志是坦誠的,他認為,至少在這一點上,他做到了知錯必改。
緊接著他又在二樓和三樓利用兩條不同的電話線串聯了幾部電話,這樣他們就可以在阻止日本人進攻時相https://read.99csw•com互聯繫了。他相信,日本人是絕不會輕易跟他們換人的,他們必定會在換人之前做出各種各樣的嘗試。這就像他們在做生意的時候,或是在做其他任何事情的時候一樣,都會想盡辦法佔便宜,只有當他們所有佔便宜的嘗試都失敗之後,當他們發覺不得不用正派的手段來對待對方的時候,他們的態度才會發生巨大的轉變,變得老實、可憐,甚至討好、可愛。這是他在租界生活中積累了多年的經驗,此時終於派上了用場。
這話說得也是。馮九思來到樓下,發覺街上很靜,日本兵一定正在牆子河對面忙著佔領電話局、自來水廠和銀行,還沒來到這一帶。他剛安裝好炸彈,卻突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急忙回到樓上對眾人說:「不好,這個地方不安全,日本人佔領租界,必定會搶先佔領廣播電台,他們很快就會來的。」
這件事馮九思能理解,日本人進佔租界這是一件多麼大的事,他們必定會在這同時進行一番大搜捕,以免行動受到破壞。上級領導此時應該正忙於轉移、安置租界中需要撤退的同志,不可能有時間守在電話旁等他們的消息。為此他又有點埋怨領導,如果去年他們沒有說他是小資產階級的「逃跑主義」,而是接受了他提出的那個危急時刻全體同志的撤離方案,此時也就用不著手忙腳亂了。但是,此時再埋怨任何人都已經晚了,因為他既聯絡不上領導,自己也未必能逃過這一關。
現在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楊炳新讓小劉用被子把辦公室的窗子封得嚴嚴實實,這才打開電燈,對馮九思說:「天很快就要亮了,咱們開始吧。」
失戀與今晚的戰鬥沒有關係,他又去看楊炳新的傷口,發現刺刀是在腰間偏右的地方刺進去的,連右側的背部也刺透了,流血不止,但好像沒傷到內臟。
回到周孝存的辦公室,他發現「百靈」正在擺弄那台巨大的勝利牌收音機。楊炳新受傷的腰部被用床單纏得結結實實,「狸貓」也被捆住手腳堵住嘴,放在大家都能看得到的地方。楊炳新對馮九思說:「我和『百靈』都打過電話了,但找不到上級領導。」
馮九思說:「但我們必須得做好戰鬥準備,現在沒有了英租界當局的保護,日本人不會老實地跟咱們交換人質,他們必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衝進來抓住我們。」但他心中想的卻是,連對藍小姐說一句「I loveyou」的機會都沒有,就簡單地死在這裏,真是讓人不甘心。
馮九思猛地掛斷電話,只感覺眼裡發乾,口中發苦,獃獃地望著楊炳新和「百靈」,心中想到的卻是自殺。
「『林友』?該死的,這是怎麼回事?」馮九思突然發現,小倉的語氣中有一種不祥的東西,而這種不祥卻意味著他很可能已經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騙局,現在騙局馬上就要揭開,他所有的損失和屈辱都將隨著小倉的話語而變為現實。在這一刻,他甚至想把聽筒放下,在自己身上擰一把,看看發生的事是不是真的。然而,「百靈」和楊炳新都在望著他,他不能失態,便輕咳了兩聲,故作鎮定地問:「您是說周先生吧,你們是很老的朋友嗎?」
馮九思問:「你見過周太太?」小倉說:「兩年前匆匆見過一面,她是最險惡的兇手,但我的調查卻走錯了方向,一直以為她是個窮人,根本沒想到她會住在租界的富人區;幸虧有你和『狸貓』幫忙,我才發現了她的真面目。」
「百靈」帶著他們來到周孝存的辦公室,打開兩個柜子給他們看。馮九思發現周孝存確實心思細密,儲備了不少的急救包、藥品、衣被和食物,但沒有武器。楊炳新讓他先找根繩子把「狸貓」捆好,然後下樓去把裝炸藥的水手包和所有的雷管都拿上來。
這時小倉說:「您未婚妻的事真讓人遺憾,不過這個忙我倒是幫得上,因為被抓的那三個人現在都在我家裡,我的學生們很孝順,說是等我問完了話之後才會槍斃他們……」
就在這個時候,廣播中原有的節目突然中斷了,緊接著便傳來一位男播音員憤怒的聲音——日本人不宣而戰,在東部時間十二月七日,偷襲了夏威夷瓦胡島上的美國海軍基地珍珠港。
該死的,馮九思覺得此刻他的腦袋比笆斗還要九*九*藏*書大,但他必須得繼續這場談話,於是他問:「那麼你想怎麼樣?」小倉大笑道:「那還有什麼可說的,要交換人質,你只能用周太太,也就是用你們的『百靈』來交換藍小姐。」聽到這話,馮九思嚇了一跳。該死的,他怎麼知道周太太就是「百靈」?一定是「狸貓」昨天告訴他的。於是他忙問:「這是誰的決定?」
小倉志得意滿地笑道:「我現在就把人帶過去,等我到了報社,咱們再詳談吧。」
楊炳新卻說:「領導再三叮囑我,讓我不要自作主張,但是,現在情況特殊,我們必須得自己做出決定。」他望著其他兩個人說:「我們不要受外界干擾,還是按照原來的想法,接著干吧。」
小劉很機靈,忙伸手關上電燈,然後把眾人帶到閣樓里隱蔽起來。這時楊炳新卻問:「這麼說,咱們沒有地方可去了?」馮九思說:「是的,現在日本人必定正在街上戒嚴,那輛車的蘇聯號牌也未必能在戒嚴時保護我們。」楊炳新又問:「這座樓里有什麼逃跑的地道沒有?」
「百靈」嘆息道:「日本人果然對美國動手了,但我從我丈夫那裡偷來的情報沒能給領導幫上忙,一定會有許多同志來不及撤退,被日本人抓住,我真是該死,對不住他們。」
我當時可不是怕死,我現在也不怕死,我費了那麼多的心思和錢財安排的撤離方案,可都是為了同志們的安全。馮九思覺得上級領導對他的不理解,已經對抗日工作造成了損失,他決定,如果自己能夠活著逃出去,一定要跟領導把這個道理講清楚——為自身安全做好周密安排絕不是怕死,儘管那看起來很像是怕死。
沒有外界的確切消息,沒有上級領導的指示,馮九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擅自做主把「吉田事件」的真相播出去。他讓「百靈」把收音機的波長定在全美廣播公司的二十四小時新聞節目上,然後他們三個人開了個小會,但是,很難商量出結果。
他從樓頂爬回去把情況對大家講了,「狸貓」搶先說:「你們還是投降吧。」楊炳新打了他一個耳光,吩咐馮九思把「狸貓」的嘴堵上,然後對大家說:「現在我們只能在這座樓里想辦法了。」
這時,站在窗口張望的小劉又對他們叫道:「日本人已經包圍了大樓……」
不過,楊炳新和「百靈」可真是品德高尚的好同志,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那傢伙的臉上全是傷疤,我們所有人都沒認出他來,你就別責怪自己了……」
聽到這話,馮九思把目光轉向楊炳新和「百靈」,發現他們也同樣感到吃驚。馮九思忙問:「您說的是?」小倉說:「我早就吩咐道我的學生們,讓他們抓住人之後不要送到憲兵隊,而是直接送到我家裡來,因為我確實很想見一見製造『吉田事件』的這些兇手,特別是其中的一位多年前就有過一面之緣的『林友』。」
「百靈」也嘆了口氣說:「如果不能揭露『吉田事件』的真相,我們就算是活著逃出去也沒有意義。」
馮九思則從各房間里搜羅來好幾部電話,在二樓周孝存的辦公室里串聯了三部。他這樣做是想把周孝存的辦公室作為換人的行動指揮部,然後打電話給小倉先生,請他幫忙聯繫他的學生,安排交換人質的事。不過,他並不想單獨一個人面對小倉,因為他與小倉的關係畢竟是件敏惑的事,所以,他與小倉的通話如果是由他們三個人同時接聽,無論今天的行動成功與否,他在領導面前就都能講得清楚了——這是他從「吉田事件」中學的乖。
是呀,如果領導命令他們把周孝存交換回來后立刻開始對外廣播,揭露「吉田事件」的真相,那麼,他們肯定是逃不出去了。於是他很坦誠地對小劉說:「是的,我們很可能會犧牲在這裏。」小劉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說:「被愛人拋棄之後,找連葯都買好了,原打算今晚在這裏自殺的,不過這樣也好,為抗戰而犧牲總比為情而死更有價值……」
楊炳新讓面色蒼白的「百靈」坐在椅子上休息,他自己卻又帶著馮九思和小劉在樓上樓下走了一圈,給他們指明炸彈安置的地點和引爆方法。馮九思發現,楊炳新居然像個藝術家一樣,在安置炸彈的方法上充滿了想象力和創造力。例如他設在大門門楣上的那顆炸彈,引線九-九-藏-書被拉下來系在裡邊的門把手上,如果自己人想出門,只要解開門把手上的活扣即可,而不知情的人如果想進門,在推門之後就必定會引爆那顆炸彈;同樣,楊炳新也給房中其他「拉弦兒的」炸彈都做了自己人可以避免的小機關。至於電雷管引爆的炸彈就更巧妙了,例如在通向二樓的樓梯上,楊炳新在接連三級台階上都用粉筆做了明顯的標記,任何人見比都不能不起疑,但日本人個子矮腿短,無法一次跨過三級台階,他們要想不碰這些台階上到二樓,就必須得拉住牆上電話線配電盒的把手,借力邁步跨上去,然而,配電盒的把手已經被楊炳新改造成一個開關,日本人只要拉住這個把手,就會接通電流,引爆藏在門廳邊上的信箱里和收發人員的辦公桌里的兩顆炸彈,那時候,聚在門廳里等待上樓的日本兵必定難逃此劫……
馮九思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狸貓」根本就不是一個值得交換的籌碼,這一點小倉早已計算得清清楚楚,所以才安穩地守在家裡,等著他自己來暴露他們的藏身之處。現在他手裡一無所有,卻還讓所有的同志都陷入日軍的包圍之中,是的,所有參与「吉田事件」的同志目前都處在極度的危險之中,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他的自命不凡。
他打通了小倉的電話,小倉的聲音很清醒,而且背景中也能聽到全美廣播公司播音員的聲音。看起來,今天夜裡不會有日本人在睡覺,因為他們正在創造歷史,或是走向災難。小倉用英語問:「您怎麼這麼晚才來電話,我一直在擔心您。」馮九思用漢語說:「謝謝您的關心,您為我做的所有預測都應驗了,我是來向您道謝的。」小倉也用漢語說:「我預測的都是災禍,應驗了可不是什麼好事,您現在在哪,我派人去接您。」馮九思說:「我有件事想請您幫個忙。」小倉說:「您有事儘管開口。」
小倉又道:「他們已經完成包圍了嗎?你們還是投降吧。」
接下來他們幾個人分頭動手,小劉到樓上廣播電台去給機器預熱,做好隨時播音的準備;楊炳新和「百靈」這兩個傷員開始製作炸彈,打算從樓下大門一直布置到三樓的廣播電台。
楊炳新似乎沒把這傷口當回事,也不去管在他身邊忙碌不止的「百靈」,而是正忙著從水手包里取出炸藥和電池、電線等物,做了一個挺大的炸彈,插上電雷管,裝好電池,並且留出兩根一米多長,已經剝出銅線頭的電線,然後拿了一卷黑色膠布遞給馮九思說:「你下樓去把這傢伙粘在汽車的油箱後邊,然後把這兩根電線引到前保險杠下藏好;當心這兩根線頭別碰到一起,一通電就爆炸。」說著話,他撕了塊黑膠布把一個線頭粘上了。
在這種時候,多一個人幫忙是好事,他與小劉握手,卻發覺這小夥子長發遮掩下的眼神很絕望,便隨口問了一句:「你沒事吧?」小劉客氣地說:「對不起,我只是失戀了。」
見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雖然早就認為租界總有一天會被日本人強佔的,但他也很難相信日本人有能力同時對中國和英國作戰,更別說對美國開戰了,但是,他們為什麼又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佔領了英法租界呢?如果不開戰就沒有這個道理呀!
在夜間,報社大樓里只有一個看門人和一個照管廣播電台昂貴器材的技術人員。看門人一個勁兒地對「百靈」問:「太太您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我這就燒水給您沏茶。」
就在這個時候,樓下傳來一陣汽車剎車的聲音,緊接著小劉衝進門來叫道:「小日本兒來了,滿滿兩汽車。」
樓裡邊很安靜,日本兵只是守在街上,裡邊沒留人。馮九思試著往消防隊打了個電話,發現線路很正常,他又到衛生間里試了試電燈,發現電力也很正常。於是他問小劉:「如果現在廣播,你能辦得到嗎?」小劉點點頭,然後問:「我們會死在這裏嗎?」
他認為楊炳新想得很周到,如果就在這座樓前與日本人交換人質,他們必須得先把自己周密地保護起來。等他扛著水手包回到辦公室時,發現「百靈」正在用熱水給楊炳新清洗腰上的傷口,旁邊還有個留長發的年輕人協助她。「百靈」告訴他,這是在廣播電台值班的技術員,也是自己人,叫小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