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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吉田次郎說:「你丈夫已經放了,請把手榴彈丟了吧,我保證你的安全。」
「好啦,我來啦!」他依舊是抖著雙手,示意手中只有兩根雪茄煙,然後故作悠閑,一屁股坐在蘇制汽車的機器蓋上,腳蹬保險杠,一邊吸煙,一邊跟吉田次郎談話,同時心中在想,如果他想現在就捉住我,我也只好引爆汽車下的那顆炸彈,跟這老傢伙同歸於盡了。唉,跟他一起死,讓這個比自己多活了二三十年的老傢伙佔便宜了。
楊炳新看到「百靈」從樓里走出來,她左手舉著一顆日本兵丟棄的手榴彈,停在樓門口。在街對面,吉田次郎也把藍小姐放了過來,兩個人在街心相遇。這時,似乎是「百靈」對藍小姐低聲說了一句話,藍小姐便加快腳步走進大樓,然後「百靈」對吉田次郎高聲道:「你把我丈夫也放了。」
馮九思實在想象不出楊炳新能有什麼辦法在這個時候修理槍支,他知道自己是個又懶又笨的人,連個電燈開關也不會修,自然無從猜測楊炳新的技術,但他卻相信楊炳新說的一定是實話,他一定能做到。於是他說:「我再去跟吉田次郎談談,看看能爭取多長時間。」
就在他即將走進大樓的時候,吉田次郎突然在他身後大叫道:「好啦,你贏啦。」馮九思停住腳步,但故意沒有轉身。吉田次郎接著道:「只要你交出周太太,我就放你們所有人離開,還給你們留出逃跑的時間——我保證,十天之內絕不追殺你們,否則天誅地滅。」
他看到,吉田次郎已經將周孝存放了出來,由一名日本兵押著往樓里走。於是楊炳新對馮九思說:「你去把那傢伙接上來,別讓他耍花樣。」
他舉起步槍,心中暗道:對不住了,「百靈」同志。但有日本兵挾持著「百靈」,讓他很難瞄準。在他們走過那輛蘇聯領事館的小汽車時,他看到「百靈」身上好像突然有了力氣,在拚命地撕咬抓著她的日本兵,奮力向汽車的前保險杠撲過去。那兩個日本兵以為她要逃跑,便狠命地用皮靴踢她,她還在向前爬,就在她的手已經摸到保險杠的時候,那兩名日本兵居然抓住她的腿又將她拖了回去。
轟,爆炸的聲音雖然不大,但載著「百靈」的那輛汽車還是被炸毀了。這樣的爆炸應該是不到一百克炸藥的威力,天哪,是那顆拉發雷管引爆的投擲炸彈。
我得幫她一把。楊炳新開槍擊斃了一名拉住「百靈」的日本兵,但「百靈」此時也沒了力氣,被另一名日本兵夾在腋下,塞進了黑色汽車。
馮九思說:「那咱們就走著瞧,我已經準備好等你來攻了,『請上城來聽我撫琴』……」他口中哼著《空城計》的唱詞,轉身便往回走。吉田次郎在他身後問:「你不換人啦?」馮九思停住腳步,假裝想了想,然後說:「你根本就沒打算跟我換人,其實我也沒打算跟你換,我想的只是見你最後一面,好當面告訴你一聲,你把自己的身份坦白得太早了。」
楊炳新感覺有些絕望,但他又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能用目光向馮九思求助,但馮九思此時也滿臉慚愧,把頭扭向一邊。這時「百靈」又說道:「我會想辦法拖延時間,只要我丈夫回到樓里,你們就立刻向我開槍,聽明白了嗎……」
他已經走到了樓門口,聽到這話又不由自主地轉過身來,因為他這幾天已經害了太多的人,不能再害別人了。這時他看到,吉田次郎將大福媽拉了過來,掏出手槍指著她的頭說:「馮先生,我的家人全被你們炸死了,我原本應該把你們每一個人都趕盡殺絕,把你們的家人也斬草除根,但是我不打算這麼做,我現在做的就如同《地獄變》一樣,只是簡單的懲罰,當然了,懲罰的同時我也要完成我的工作。」
他說:「剩下的炸彈多數都安置在三樓,怕是擋不住他們的進攻了。」
大福媽的棉衣被留在三號倉庫里,她一定很冷,但遠遠望去,卻在她身上看不到一點畏縮。到了關鍵時刻,往往是窮人最有勇氣,因為他們沒有太多的牽挂,馮九思心中發著感慨,開始移步下樓。
馮九思高喊:「吉田次郎,讓你的人閃開,我們換人來啦。」
吉田次郎必定是沒想到他會如此大胆,不由得也吃了一驚,嘴張得大大的,滿是疤痕的臉上居然也顯露出表情。他說:「我沒想到你有這種勇氣,居然敢一個人出來。」馮九思說:「我可不是那種愛冒險的人,其實我膽小得很,但是,我這會兒一點也不怕,因為,如果你殺了我,你也活不成,不信你看……」他用手指向樓上,給吉田次郎看二樓和三樓上打開的許多扇窗子。這是他故布疑陣,希望吉田次郎像司馬懿那樣疑心甚重,以為樓里埋伏了無數刀兵。
但是,在這件事上他認為自己做得沒錯,不論英國與日本的關係如何,既然有很多的同志在租界里公開或半公開地從事抗日工作,就應該為這些同志有一天可能需要的撤退提前做好安排。他認為,雖然現在日本人只是偶爾在租界中刺殺少數幾名同志,但是,如果英國一旦與日本交惡,日本人佔領租界可以不費吹灰之力。

2

然而,日本兵很頑強,他們又派了一小隊士兵攻進樓內。馮九思急忙轉移到二樓的走廊里,他看到楊炳新也從另一邊跑過來,埋伏在樓梯口的另一側,而小劉也從三樓下來,守在樓梯的轉角處。
楊炳新望向馮九思,發現這傢伙也在搖頭。是啊,兩個大男人躲在樓裡邊,卻讓一個女人去送死,這可太丟人了。但「百靈」卻問:「我現read.99csw.com在問你們,就這樣幹下去,你們能守得住嗎?」
正在外邊整隊的日本兵停住了,抬頭朝他的這個方向望過來。他又高聲叫吉田次郎。吉田次郎越過人群走上前來,於是他說:「怎麼樣,別讓你的人白送死啦,咱們談談吧。」
唉,女人哪,你的情感如此複雜微妙,動人心魄,讓我怎能捨得。馮九思心中感嘆,轉過頭來對吉田次郎說:「誰又能知道女人的心,你能嗎?哈哈,我是不能,儘管如此,我還是愛她。」吉田次郎說:「那你就投降吧,回去勸說裡邊的人也投降,然後你就可以帶著藍小姐去過小日子了。」
楊炳新在電話中說:「我是楊炳新,注意觀察敵人的動向,按原計劃,門廳里的炸撣爆炸后,由小劉投彈,你不要暴露自己的位置。」
走回到二樓的窗口,他心中想的卻是,自己以往一定是錯過了許多美好的事物,例如現在這種開闊愉悅的好心情——能充分信任自己的同志可真好啊!
「哈,這下好了,小日本兒給送槍來了。」小劉顯得很快活,聲音中全然沒有了方才那種打算為情自殺的頹喪之氣。
他很高興看到吉田次郎沒有回話,心中暗道,我就知道你這老小子正在擔心此事,怕失去了對局面的控制權,此是大機會,不能不利用。於是他又道:「這樣吧,既然你不肯進來,那就讓我下去吧,還是談談比較好,動武太粗魯了。」然後他從窗子里探出身子,用英語對大片的日本兵說:「你們都給我聽著,我這就從樓里出來,不許開槍。」
該死的,你這是婦人之仁。楊炳新覺得自己遠不如「百靈」勇敢,更不如她堅強。她把自己的性命,特別是把她的名譽都交到他手上,而他卻在這裏猶猶豫豫,把時機錯過了。這下子完了,那輛汽車正從街邊上開出來,馬上就要離開,但他毫無辦法。
他急忙回到周孝存的辦公室,抓了兩根雪茄煙就往外跑,不想「百靈」卻將他拉住說:「不行,還是讓我去跟他們換人吧。」他推開「百靈」的手說:「要是讓你去換人,我還有臉去見領導嗎?」
這可不是好事,但馮九思還是說:「那你何必找她,問我不就得啦?」吉田次郎卻嘲笑道:「你能知道什麼,你的上司根本就不信任你。」
楊炳新很疑惑,「百靈」卻對馮九思道:「你不是在那輛汽車裡安裝了炸彈嗎?請告訴我引爆的方法,也好讓我跟敵人同歸於盡。」
這次日本兵學乖了,他們前進得很慢,剛上樓梯卻又停了下來,想必是發現了那三級全都畫了記號的台階,正在猶豫。
大福媽的死讓楊炳新的心裏彷彿被刺出血來,又像是遭到大鎚重擊。這個可憐的女人,捲入了這場跟她沒有半點干係的事件,最後死在他面前,而他又什麼也不能做,這太讓人痛苦了。因為他知道,如果他開槍打死吉田次郎為大福媽報仇,便不可能再有交換人質,「吉田事件」的真相也就再沒有機會公之於眾了。
楊炳新沉吟道:「只是……」其實他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一個女人受命嫁給了當年的敵人和現在的競爭對手,而且還生了兩個女兒,此時卻要讓她在自己與丈夫之間選擇一個人活下來,保留一點點日後撫養女兒的希望,他實在不敢想象這是一種怎樣的痛苦。
吉田次郎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揮了揮手。接著,楊炳新便看到那個日本兵放了周孝存,沿著大街向旁邊走去。然後,他又把目光放在「百靈」舉著手榴彈的手上,但他猜不出「百靈」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馮九思搖搖頭說:「吉田次郎這傢伙太精明,只要咱們一提出交換周孝存,他立刻就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更會捏住周孝存不放了,現在你還有多少炸彈?」
吉田次郎說:「你把手榴彈丟下我就放你丈夫。」「百靈」說:「你不放我丈夫,我就立刻拉響這顆乎榴彈。」於是,他們兩個人便僵持在那裡。突然,楊炳新聽到馮九思自言自語:「我可真是個沒用的窩囊廢……」其實他也有同感。
日本兵一邊開槍一邊往上沖,他們射擊時迸發的火光混淆了導火索燃燒的光線,方才爆炸形成的有毒氣體遮掩了導火索燃燒的氣味。轟轟,轟轟,楊炳新系在樓梯欄杆後邊的六個小型炸藥包雖然只爆炸了四個,但日本兵還是被擊退了。
楊炳新在大樓裡布置的炸彈很複雜,他小心地避開各種引爆裝置來到樓下,推開大門一看,發現一名日本軍官正在狠抽門前哨兵的嘴巴。一見他出來,包圍大樓的日本兵全都舉槍瞄準。他伸出雙手,示意手中沒有武器,然後彷彿飯後閒遊一般,故意邁著施施然的步子,踱到吉田次郎近前。他相信吉田次郎不會殺他或抓他,因為這樣做沒有意義,在所有人當中,他是最沒有用處的一個,既沒有情報價值,想必用他也要挾不了什麼人。於是他說:「吉田先生,有什麼事還是當面談為好。」同時他也看到,藍小姐和周孝存身上都多少帶了些傷,顯然沒少吃苦。
糟糕,楊炳新舉著步槍嘆息,但心底卻又有幾分慶幸,因為他實在難以承受擊斃自己同志的壓力。南來北往的各路大仙哪,還是讓「百靈」自己引爆汽車下的那顆炸彈吧,他慌不擇言地心中暗道。
吉田次郎的表情好像是正在瞧著一個「吹牛」的人,他說:「你的炸彈已經用得差不多了,現在還有資格跟我講條件嗎?還是投降吧!」
他轉身就往回走,這時吉田次郎在他身後道:「拿周太太換藍小姐對你可是最好的結果。」
走過馮九思身邊時,「百靈」將一張摺疊成方形九九藏書的紙條交給他說:「這是那組密碼,請轉告上級領導,我很對不起他們……」
樓下的日軍好像是一時還沒接到進攻命令,只是把這座大樓包圍得緊緊的,被炸傷的士兵此時也都運走了。過了好一陣子,他終於看到「百靈」從卡車後邊出來,但她已經走不動路了,被兩名日本兵架著胳膊,向吉田次郎的黑色轎車走去。
馮九思扔掉雪茄煙,拍了拍沾在手上的煙草末說:「我認為我很有講條件的資格,我現在還會回到樓里去,如果你想說服我,就得拿出點真東西來,讓我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把東西收拾上來一看,他發現彈藥很多,但爆炸讓多數步槍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傷。楊炳新說:「這些都是廢物,沒一支能用的,你得給我爭取點時間好修槍。」
楊炳新知道,如果退守到三樓,他們最多也只能再頂住一次進攻,然後就只有引爆所有的炸彈「英勇就義」了,但是,如果不能揭露「吉田事件」真相,在全世界面前還中共黨組織一個清白,他們頂住再多的進攻也沒有用,即使犧牲了也毫無意義。
吉田次郎黑著臉用漢語說:「我上了你的當啦,沒想到你準備了炸彈。」馮九思說:「咱們是『半斤對八兩』,都是自作聰明的傻瓜,誰也別埋怨誰啦,還是想點別的辦法吧。」吉田次郎問:「想什麼辦法?」馮九思說:「談談哪,你請進來吧,我保證你的安全……」
怎麼還沒有動靜?他心中很著急,發現湧上二樓的日本兵越來越多。馮九思怎麼還不起爆?在二樓靠近樓梯口的走廊的牆上,他放置了四枚用滅火器改裝的炸彈,為了增加殺傷力,他還讓小劉到地下室的印刷廠里搬來了十幾斤鉛字裝在裡邊。
吉田次郎點頭道:「我猜得不錯,你果然有援兵,要不怎麼會故意暴露你們藏身的地點,不過,現在英租界已經被我們佔領了,就算是你有再多的援兵也沒用。」
楊炳新頓時明白了,「百靈」畢竟是一位久經考驗的地下工作者,她機智地設計了自已的犧牲。這一定是他們在準備戰鬥時「百靈」找他要的那顆炸彈,但她在出去換人之前居然沒有對他們講這件事。她一定是料到了,我們雖然容許她用汽車下的那顆炸彈與敵人同歸於盡,卻不會贊成她自殺。當然了,她也一定料到了吉田次郎必定會對她有所防範,這才用那顆手榴彈轉移了敵人的注意力,讓他們以為已經解除了她的武裝,最多也只會草草地搜一搜她的身上,而她也一定是把那顆炸彈藏在了最隱秘之處,等到所有預先設計的辦法全都失敗之後,她也就只好自殺了。
炸彈爆炸后形成的濃煙和毒氣瀰漫在走廊里,嗆得馮九思連聲咳嗽。他想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卻發現身邊還有兩個衣衫破爛的日本兵也想爬起來。這應該是試探著上樓梯的那兩個傢伙,被爆炸的氣浪衝到了二樓。然而,他手裡沒有武器,剛剛想到楊炳新給他的那顆炸彈,卻發現一名日本兵已經清醒過來,正在伸手去摸他的步槍。馮九思知道這是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便猛地撲上去,把這傢伙撲倒在地。不想,這個該死的日本兵很有力氣,一翻身就將他壓在身下,他也在腰上用力,想翻到日本兵身上去,卻不行,這傢伙力氣太大,騎在他的胸口上,手卡著他的脖子,讓他喘不上氣。
自己的同志都知道以大局為重,都知道先人後己,只有他時時忘不了自己的那點私利,捨不得這條愚蠢的性命,不肯放棄可能會有的好日子,為此,他感到很羞愧。
啪的一聲槍響,大福媽應聲倒地,鮮血和腦漿噴濺得到處都是。吉田次郎收起手槍,惡狠狠道:「我不能讓你再這麼拖延時間了,因為我根本就說服不了華北司令部的那些笨蛋,所以,再過幾個小時,租界的邊界說不定就會重新開放,沒有周太太去指認,你們的『中央領導』就都會逃出去。」
啪,一聲槍響,手榴彈的木柄在「百靈」的手中碎裂開來,是押送周孝存的那個日本兵開的槍。「百靈」的手受了傷,緊接著,從邊上躥上來兩個日本兵,挾持著「百靈」藏到了卡車後邊。
馮九思知道自己這又是在冒險,因為他不知道楊炳新的炸彈是否能抵擋得住如狼似虎的日本兵,但這個時候他已經山窮水盡,再不棋行險招,怕是更無能為力了。這時吉田次郎在他身後道:「馮先生你太自信了,對不起,那我可就要讓士兵們進攻啦。」馮九思沒理會他,而是關上大門,系好門楣上的那顆炸彈的引線,然後迅速來到二樓,拿起放在走廊里的一部電話和一部起爆器,拖著長長的電線跑到二樓臨近大門的一個窗口,對著電話說:「我是馮九思,已經進入戰鬥位置。」
這時,在他身後正忙著修槍的楊炳新卻焦躁道:「你不能讓他進來,他會看清楚怎麼躲開炸彈……」
馮九思答應了一聲,便貼近窗口向外觀察。他看到,有二十多名日本兵正端著槍走進大樓,腳下的皮鞋踏得水泥地面咔咔作晌。
這一次日本兵學乖巧了,他們先是用機槍開道,把楊炳新壓制得抬不起頭來,然後便雨點般地向堵住樓梯的文件櫃投擲手榴彈。接二連三的爆炸,終於將文件櫃中的炸彈引爆了,把鋼筋水泥的樓梯炸得七零八落。就在四處飛進的水泥碎塊還沒有完全落下的時候,楊炳新從隱蔽的地方飛快地爬出來,手裡端著步槍保護自己,用嘴上的雪茄煙點燃了通向樓梯欄杆下的導火索,便又反身退了回去,小心地舉槍瞄準樓梯口。
瀉九思連忙問:「什麼工https://read.99csw.com作?」吉田次郎說:「下一輪進攻時,你們所有人都得死,所以,我也就不瞞你了,實話告訴你,我要的是周太太掌握的情報。」馮九思說:「那些情報你問周孝存不就得啦?」但剛講完這句話他便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因為這個主意會讓他斷絕了換周孝存的機會。不想吉田次郎卻說:「周先生把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我要的是周太太掌握的東西。」馮九思問:「你要知道什麼東西?」吉田次郎說:「跟共產黨有關的東西。」
一樓的門廳已經被炸得不成樣子,大門也炸飛了,在這個地方他們很難防守,但楊炳新還是想出辦法,和馮九思一起抬來一隻巨大的文件櫃堵在樓梯上,然後在文件櫃里安裝了一枚松發引爆的炸彈。但沒等他安裝其他炸彈,日本兵便已經進了門廳。
他們都走了,楊炳新舉槍向樓下瞄準,他希望能一槍擊斃吉田次郎,但是這個傢伙此時必定也躲在了卡車後邊。該死的,這傢伙別是現在就要審問「百靈」吧。「百靈」身上受了兩處重傷,就算她的意志再堅定,怕是也很難經受得住敵人的酷刑。
這時他又聽吉田次郎對「百靈」道:「我就算是放了你丈夫,他們也都逃不掉的。」「百靈」說:「我肯定會死在你們手裡,但我不能讓我的女兒成為孤兒。」
原來這個老小子想的是利用周太太指認中共黨組織在天津的重要領導,這下子可麻煩了。馮九思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就在這個時候,楊炳新在樓上發話了,他說:「讓我跟你換人。」
吉田次郎說:「我其實很喜歡你,所以,我決定原諒你,等這件事解決之後,我會讓你帶著藍小姐遠走高飛的,當然了,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跟我一起工作,薪水不成問題。」說著話,他向藍小姐招了招手,用槍指著藍小姐的日本兵便放她過來。吉田次郎接著說:「你看,多麼美麗的女人,你難道真的忍心讓她死在這兒?我跟你說,所謂『主義』的事,還有理想什麼的,都是虛幻的東西,只有錢和女人才是最真實可靠的,你好好想一想,可別犯糊塗。」
楊炳新知道他們沒有,連古靈精怪的馮九思都想不出辦法,他更沒辦法了。於是「百靈」接著道:「既然你們沒有辦法,就只能用我的辦法,吉田次郎不是要我嗎?那就讓我去換回我女兒的父親,讓他幫你們完成工作。」
於是他冒險衝著走廊里大喊:「馮九思你這個混蛋,還不趕快引爆。」不想,他這一分心,便有兩名日本兵藉機衝到了他近前,兩支上了刺刀的步槍逼住他的步槍向下猛壓,讓他的子彈打在水泥地面上,他只好退入房中,這時兩個日本兵同時舉起刺刀對準他的胸膛,口中大叫一聲……
唉,在這個時候他又能怎麼辦?即使想幫忙也幫不上了。為此他很不滿意當時那位領導一味推崇勇敢的作風,認為他缺乏對不利局面未雨綢繆的智慧。
現在一樓到二樓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防守了,但他又不能退守到三樓,因為,如果被敵人佔領了二樓,他們便失去了迴旋的餘地,更要緊的是,這會增長敵人的氣焰,到時候他們就更難跟吉田次郎換人了。
「你說什麼?」楊炳新感覺自己沒聽清楚。
吉田次郎卻說:「你把話題扯得太遠啦,還是把周太太交出來吧,我保證讓你們死得痛痛快快,一點也不受罪。」
馮九思從二樓的窗子望下去,發現吉田次郎乘坐的黑色轎車就停在那輛蘇聯小汽車前邊,與他同乘的是藍小姐,周孝存和大福媽坐在護送的卡車上。
日本兵又將一批手榴彈投上二樓,然後他們便攻了上來。楊炳新躲在周孝存的辦公室門口向敵人射擊,同時希望走廊另一側的馮九思沒有受傷,也希望馮九思手裡的那個起爆器的電線沒有被敵人的手榴彈炸斷。這可是最重要的防守武器,馮九思你小子千萬不能辜負了我。
藍小姐踮起腳尖,先是溫柔地在他的唇上深深一吻,然後掄圓了胳膊給了他一個大嘴巴,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又回到大福媽身邊。
他沒能聽到日本兵刺殺時的叫聲,因為這叫聲被劇烈的爆炸聲颳走了,同時,還在走廊中的這兩個日本兵也如同狂風中的紙片一樣,被鉛字的暴風雨吹走了。
這時「百靈」說:「我想,還是讓我去吧。」楊炳新問:「讓你去幹什麼?」「百靈」說:「讓我去把我丈夫換回來,但後邊的工作能不能做好,可就全看你們的了。」
楊炳新晃了晃嗡嗡作響的腦袋問:「敵人退了嗎?」馮九思用手洒脫地四處一揮說:「都在樓外邊,怕是一時半會兒不敢進來了。」
馮九思帶著周孝存進門來說:「敵人很可能馬上就要進攻。」於是他說:「你帶著周孝存和小劉上樓去廣播,下邊就讓我一個人應付吧。」馮九思還是不放心,他便大叫道:「別婆婆媽媽的,快去!」
糟糕,楊炳新心中暗道,「百靈」這話是不是講給我聽的?不能讓她的女兒成為孤兒?可是,就算是我們能逃出去,等把周孝存交給上級領導之後,這傢伙最好的結果也只能是被槍斃呀;或者,「百靈」是想讓我替周孝存向上級求情,因為她自己不方便提出這種要求;又或者是她想託孤給我,但我拿什麼養活她們呢……
吉田次郎說:「你就做夢吧,居然又提高了價碼,『狸貓』一點用處也沒有,你還是把周太太送出來,我把這兩個女人都給你。」
馮九思沒接吉田次郎這個話頭,但他也不能主動提出來換周孝存,因為周孝存是「吉田事件」真相大白的唯一希望,絕不能讓吉田次郎對他起疑。這時吉田九九藏書次郎又在他身後叫道:「馮先生,再固執你就要害人啦。」
「百靈」回頭看了看,想必是看到周孝存已經走到樓前,便對吉田次郎說:「你把跟著他的那個士兵叫回來,再給我的同志們留下一輛汽車,然後讓所有士兵都往後退;別忘了,這可是你剛才對馮先生提出的條件,只要把我交給你,你就放他們所有人逃走。」
馮九思沒理會楊炳新的話,而是接著對吉田次郎:「你請上來吧,我這兒有周先生的呂宋雪茄煙,上等貨,香得很,讓周太太替咱們沏壺茶,咱們邊吸煙邊喝茶,要是有興緻不妨再下盤棋……」
走出大門,他發現樓下的死屍已經全都被移開了,只見滿地的血,還有散落的破碎肢體。於是他便明白了,自己絕不能心存幻想,到了這個時候,就算是他能說動吉田次郎,這傢伙也必定沒有權力把他們給放了——楊炳新布置炸彈的手法太過巧妙,被炸死的日本兵實在是太多了。
馮九思熄掉雪茄煙,一字一句地說:「投降是不可能的,咱們還是換人吧。」
這時小劉也湊了上來,同樣點上一根雪茄煙,但楊炳新不能讓他待在二樓,因為他是關鍵人物,如果他犧牲了,就算是他們將周孝存換回來,也沒辦法播音了。
他回到樓上,緊緊抱住楊炳新,眼中流下淚來。他能夠想象得到楊炳新眼看著大福媽被殺會有多麼痛苦,但楊炳新居然克制住自己,顧全大局,沒有向吉田次郎開槍或是丟炸彈,真是讓人欽佩。
他這樣想是因為,自從去年得知日本與德國簽訂了軍事經濟同盟條約之後,他便認為他們很有可能在某一天會失去租界的安全保障,於是便主動設計了一個細緻周到的撤退計劃上報給領導,不想卻被領導否決了。
「百靈」下樓去了,她命令楊炳新和馮九思守在樓上,不許跟她一起去。於是,他們只能守在二樓的窗口,望著這位優雅高貴的女士獨自走向大群的日本兵。
然後他又對藍小姐說:「親愛的,你不用擔心,我馬上就來救你。」說完他頭也沒回,徑直向樓里走去。他知道,自己的這番話對魯莽的蠢人毫無作用,但對吉田次郎這種心思細密,一輩子都在陰謀詭計中打滾的人來說,便是令人心癢難撓的謎語。況且,如果不經過一番較量,讓吉田次郎覺得無計可施,他絕不會老老實實地跟他換人,所以,必須得讓吉田次郎嘗試一下,等進攻失敗之後,他的想法一定會變。
這就要死了嗎?他媽的也太不值了。他猛擊日本兵的手腕,想掙脫出來,卻不能,只將日本兵的手撞得移動了一下。有這機會也是好的,他一口咬在日本兵的手腕上,兩腮用力,希望能咬斷對方手腕上的動脈。日本兵吃疼,只好鬆開他的脖子,卻又在他的腮上狠狠地打了一拳,讓他腮上的肉都擠到嘴裏,不得不鬆口。就在日本兵再次將手卡在他的脖子上時,突然這傢伙的手上失去了力量,身子一軟,癱在了他身上。
剛才他已經與楊炳新和「百靈」商量過了,不能就這麼聽憑吉田次郎的擺布,他們應該讓局面有所變化,給對方以出其不意。但是,楊炳新和「百靈」卻不同意他去冒險,「百靈」說:「背信棄義是日本人的慣技,現在吉田次郎已經騙了你一次,自然也就可以騙你第二次。」但他卻認為,雖然被欺騙是他的愚蠢,但這並不意味著事情已經不可為了,畢竟他們還有這座大樓可以防守,有廣播電台可以利用,所以,無論如何他得試一試,即使不成功,也無非是大家一起死,不會有更壞的結果了。
他走到臨街的窗口向下望去,發現街上四處躺著被炸傷的日本兵,其他人則正忙著救護這些傷兵,一時還沒有人整隊準備再次進攻。但是,他一時也想不出怎樣才能跟吉田次郎換人的主意,如果不能把周孝存換回來,他們在這裏所做的一切也就毫無意義了。於是他問馮九思:「你看現在該怎麼辦?」
他向敵人連開數槍,日本兵又退了出去。方才他東拼西湊只修好了一支步槍,便將裝投擲炸彈的挎包交給馮九思,然後他們每人點上一根粗大的雪茄煙咬在齒間,準備點燃那些用燃燒導火索引爆的炸彈。
馮九思拉著藍小姐的手,讓她倚在自己身邊,伸手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溫柔地說:「我一直都待你不好,又讓你跟著遭這份罪,實在對不起。」藍小姐沒有講話。他又說:「你不用害怕,我會想辦法解決這件事的,咱們往後的好日子還長著哪。」
然而,比羞愧更讓他感到難受的,是他從心底開始埋怨起領導來。難怪吉田次郎這麼看重「百靈」,原來他是衝著上級黨組織來的,這一次領導真的失算了。
馮九思說:「這件事就如同一筆生意,是事關生死的生意,可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談得清楚的,再者說,時間耗得太長了,說不定你的上司趕過來,那時可就由不得你做主啦!」
外邊很安靜,他不知道這是自己的耳朵被爆炸聲震聾了,還是外邊當真安靜下來。突然,濃烈的煙霧中出現一個人影,那人向他伸出手來,老天爺,原來是馮九思。不想,這傢伙開口卻沒正形,他說:「你幹嗎那麼著急,喊什麼?等日本兵多上來幾個再引爆多好,這才死了十幾個,對不住你那麼厲害的炸彈。」
這傢伙知道的東西可真多,但馮九思已經來不及考慮組織內部存在什麼漏洞的問題,只能認為這是「狸貓」透露給他的,於是他堅定地回絕道:「周太太的事你就別想啦……」
吉田次郎對著樓上高聲道:「楊先生,殺了你太太對不住啦,但是,你才能認識幾個組織內部的人?read.99csw.com你認識共產黨在天津的最高領導嗎?你認識共產黨的中央領導嗎?不認得吧?但我們知道你們的『百靈』認得,她可是個重要的共產黨員,上海時期的老資格了,所以,你還是把她放出來吧,要不你就投降,我給你另娶一位漂亮的朝鮮太太,補償你的損失……」
「他們已經進來啦。」他對電話聽筒說道。楊炳新在電話中說:「你現在起爆。」於是,他將起爆手柄壓下去一轉,只聽樓下轟的一聲,震得牆體咯咯作響。他引爆的是藏在樓梯的第一級台階邊的炸彈。在這級台階上,楊炳新用粉筆畫了個大大的記號,他說他的目的就是不管日本兵是不是踩踏了這級台階,在他們進門之後他都要在他們望著粉筆記號猶豫的時候把它引爆,只有這樣,他在樓里用各種粉筆記號布下的疑陣才會起作用。
「百靈」堅定地說:「我比你的職務高,我現在命令你,如果敵人把我捆綁起來,或是出現別的什麼情況讓我無法引爆汽車上的那顆炸彈,你一定要開槍把我打死,聽明白了嗎?到時候你的手要穩,心要靜,你這是在保護黨的機密,你在入黨宣誓的時候不是曾經發過誓嗎?要『保守黨的秘密』,現在黨考驗你的時刻到了。」
他腳下沒停,頭也不回地說:「我還是那個主意,拿『狸貓』換他們三個人。」
緊接著,樓下又傳來一陣爆炸聲,這應該是門楣上的那顆炸彈爆炸了。楊炳新在這顆炸彈上用的是延時起爆裝置,原因是台階下的炸彈爆炸后,日本兵必定會不由自主地向大門口退去,這時剛好門楣上的那顆炸彈爆炸,能夠對敵人造成最大的殺傷。他向窗外望去,發現沒被炸倒的日本兵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身上的軍服全都被爆炸的氣浪撕掉了,一個個半裸著身子,狼狽不堪。就在這時,小劉從三樓又拋下兩顆炸彈,將這些光著身子的日本兵炸倒了一片。
吉田次郎大喜,從人群中走出來,高聲叫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我佩服你們出賣女人的勇氣。」
然後「百靈」又對楊炳新道:「如果我能等到你們廣播之後再跟敵人同歸於盡那是最好了,但是,如果我沒有成功,或是敵人把我捆綁了起來,我請求你一定要開槍打死我。」
「百靈」卻笑道:「你是說怕我泄露情報,或者叛變?說實話,我也怕自己經受不住考驗,最終叛變,所以,楊炳新同志,我們必須得做好雙重保險,好保證我不叛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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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日本兵從下邊投上來幾顆手榴彈。他和楊炳新慌忙躲進走廊兩側的房間,手榴彈接二連三地爆炸,馮九思渾身上下摸了摸,還好沒受傷。他爬起來剛回到原來的位置,樓下便傳來兩聲巨響,震得他跌倒在地。這應該是日本兵中了楊炳新的圈套,他們果然是想拉著電話線配電箱的把手越過那三級台階,卻引爆了門廳里的兩顆裝葯充足的炸彈。
馮九思知道這對他是絕大的誘惑,他不想死,也不想讓藍小姐死。如果只犧牲周太太一個人而救下所有的人,應該是一筆劃算的買賣。然而,他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既然吉田次郎如此看重周太太,就說明她真的認識天津所有重要的領導人。他可不能把賭注押在周太太能夠經受酷刑,寧死不屈上,更不能為了自己活命,出賣同志。
從窗口望出去,他看到門外又來了幾輛軍車,上邊滿載著日本兵。看來,這場小小的戰鬥一定是把日本人給激怒了,因為英國軍隊去年就被迫撤出了租界,他們進佔英租界不會遇到任何抵抗。於是他用英語朝外邊喊話,因為他知道日本人的受教育程度較高,擔任小隊長一級職務的軍官多半都是中學畢業生。
推開身上的日本兵一看,他發現,原來是楊炳新手握步槍,在日本兵的身上刺了一刀,救了他一命。「謝謝。」他喉中咳嗽不止,但還是習慣性地向楊炳新道謝。楊炳新卻說:「別賴在地上不起來,趁著煙還沒散,趕緊跟著我下去收集武器彈藥。」
是的,她一定是猜到了我沒有勇氣將她射殺,料到我很可能不會開槍,所以才想出了這個主意。楊炳新的心情很複雜,但是,現在的形勢卻不允許他品味自己複雜的心情,因為他看到,日軍又在整隊準備進攻了……這時小劉走進來說:「我來幫你,死出個樣兒來給他們看看。」
該死的,如果領導早些接受他的建議,並且與那些他已經事先花大價錢打點好的幫會和走私團伙建立起聯繫,事到臨頭也就不會措手不及了。他不知道中共在租界里具體有多少同志,他相信不會在少數,如今吉田次郎只想抓住「百靈」指認重要領導,便說明他們已經掌握了多數下級同志的情報,說不定此時正在分頭抓人哪。
「百靈」又問:「你們有辦法在不讓吉田次郎察覺的情況下,把我丈夫換回來嗎?」
馮九思很猶豫,但最終還是將電線藏在前保險杠下邊的情況對她講了,還特別叮囑道:「有一根銅線上粘了膠布,你得先撕下膠布才能引爆。」
馮九思擔心楊炳新一時衝動做出莽撞事來,便急忙搶過話頭說:「不必了,我們不會聽你的,就算是我親手殺了周太太,也不會把她換給你,還是放馬過來吧……」
馮九思感情激動他也能理解,這位花|花|公|子式的革命者如今終於長大了,終於能夠像個男子漢一樣行事,也能夠像個男子漢一樣理解自己的處境。於是他輕拍緊緊擁抱他的馮九思的後背說:「你別責怪自己,這不是你的錯。」最後他不得不厲聲命令:「別哭啦!日本兵馬上就會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