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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他又向周孝存望過去,並且像個熱戀中的女人那樣不住地對他使眼色,然而,周孝存居然無動於衷,仍然在那裡興高采烈地跟吉田次郎交談。完了,周孝存不肯幫忙,這讓他想不成為那種活在同志們心中的英雄也不行了,再等一會兒,說不定周孝存為了立功贖罪,就會交代出他身上帶有炸彈的這件事,以便求得新主子的信任。
吉田次郎揮了揮手將衛兵趕出門去,然後笑容滿面地扶起倒在地上的藍小姐,改用漢語道:「您不是已經脫離中共了嗎?這又是何苦呢?」他扶著藍小姐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坐在她身邊,輕聲道:「像您這樣可愛的女人,不應該參与這類事,共產黨可真是不知道疼入,看把您逼的!」
這傢伙還肯幫我嗎?馮九思知道自己必須得迅速做出判斷。如果割斷繩索,向吉田次郎亮出炸彈,重新掌握了主動,周孝存還會不會幫我?他知道周孝存的身上還藏著一把只能裝兩發小口徑子彈,小到可以藏在手掌里的手槍,如果自己亮出炸彈,他拿手槍逼住吉田次郎,那麼一切都還可能按照原計劃進行。此時,吉田次郎與周孝存已經離開書桌移坐到了沙發上,吉田次郎十指交叉,身子前傾,目光不住地向斜上方望去,表面上顯得很親近,其實這種體態和眼神卻說明他正在說謊,但這個體態周孝存能不能識破呢?還是他已經被吉田次郎輕柔的語調和馮九思聽不懂的那些話語所征服了?
周孝存冷冷地笑道:「如果我不騙你,就必須得冒險來殺吉田先生,但你的計劃漏洞百出,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跟吉田先生同歸於盡,我可不想死,所以才在電話里跟吉田先生商量出這麼個辦法,對不住了。」
周孝存卻插言道:「但是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想死,就像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想死一樣。」吉田次郎驚異道:「為什麼?」周孝存笑道:「因為我知道,你的兒子已經死了,你唯一的女兒嫁給了一個酒鬼,如果不是因為怕你,那酒鬼怕是早就把你的女兒給打死了,是不是這樣?」吉田次郎無言以對。周孝存接著道:「咱們都是有女兒的人,我理解你的心情,還是別說硬話,好好跟我們合作吧。」
他向藍小姐望過去,發覺藍小姐也在淚眼汪汪地望著他。他的雙手反剪在背後不方便,只好說:「來吧親愛的,我還沒能好好親過你哪。」藍小姐用力將他抱住,淚水流到了他的脖子上。不想周孝存卻催促道:「炸彈已經啟動了,還有四分鐘,若是逃不出去,你們在奈何橋上再親熱也不遲。」
這時周孝存才說:「那些衛兵是受命保護吉田次郎的,寸步不離,我也沒辦法支開他們。」他抬頭向後視鏡中看了看又說:「不過咱們的車比那輛卡車可快多了,等一會兒出了租界,我很快就能甩掉他們。」
然而,要想讓吉田次郎跟他們合作確實很難。現在馬上就要到吉田次郎每天早上出門的時間了,外邊的衛兵也隨時都可能進屋來,而他們現在根本就沒有能力對付十幾名武裝士兵的進攻,除非他們引爆炸彈與敵人同歸於盡,但這又是馮九思最不想做的一件事。
外邊的衛兵在嚴冬中凍了一整夜,想必已經很疲倦了,一個個鼻涕眼淚的樣子很難看。周孝存走在一行人的前邊,手臂大開大合,口中大叫大喊,把衛兵們指揮得團團轉。來到那輛羅爾斯·羅伊斯跟前,周孝存扶著吉田次郎先進了後座,又將馮九思連踢帶打也趕進了後座,讓他坐在摺疊椅子上,然後又讓藍小姐和吉田次郎並排坐在一起,這才將日本司機趕到副駕駛座,自己坐在司機的位置上,還特地對衛兵們大喊了一陣,才開動汽車上路。
不想,剛一進門情況就變了,周孝存與他的對話全然不是他們預先設計好的「台詞」,所以,馮九思根本就無從猜測周孝存是在按計劃行事還是當真背叛了他。他此時能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不論是他想完成任務,還是想保住性命,都得靠自己努力了。
周孝存把車開得很快,後邊的日軍想必還在清除路障,卡車一時沒能追上來。在這個時候,馮九思很想讓周孝存停車,好讓藍小姐和周孝存先下車逃走,自己開車拉著吉田次郎把追兵引開。他畢竟曾答應周孝存放他回家與女兒團聚,大丈夫一言九鼎,可不能說話不算數。
藍小姐根本就沒理會吉田次郎,而是望著馮九思問:「這就是你自作聰明的結果,現在可怎麼辦哪!」馮九思卻衝著周孝存說:「我有眼無珠,看錯了人,上了周先生的當。」藍小姐目光驚恐地望著周孝存,嘴唇顫抖著像是要破口大罵,但最後卻傷read.99csw.com心地對他說:「您是個正派的君子,我在領導面前替您打了保票的,您怎麼能這樣對我?」
周孝存卻說:「把我放走了,你怎麼辦?這可不是充義氣的時候,我知道你們黨內的事,就算是你今天死了,有了這條私自釋放敵人的罪過,你也成不了烈士;現在你們都聽我的……」
該死的,這算是哪家的道理呢?馮九思挺生氣,覺得藍小姐一根筋。不想,吉田次郎聽了藍小姐的話卻在一邊頻頻點頭,讓他恨得在吉田次郎的頭上打了一巴掌,但心中卻又不由自主地為藍小姐的感情湧起一陣感動。
這下子好了,相撲手已死,吉田次郎就擒,周孝存也終於拿定了主意,該辦正事了。馮九思從地上拉起吉田次郎,發現他滿是傷疤的臉上很平靜,也不再掙扎,於是他說:「吉田先生,現在按我說的去做,過後我保證給你一個痛快的。」吉田次郎卻咧開沒有嘴唇的嘴笑道:「你們根本就逃不出去,殺了我也沒用。」
炸彈從馮九思的身上解下來,被周孝存從廚房裡找來個烤肉用的機械計時器改裝成定時炸彈,又捆在了吉田次郎身上。藍小姐幫吉田次郎在炸彈外邊穿好大衣,綁上手,堵緊嘴,然後又在他的腦袋上用圍巾纏了個結結實實。吉田次郎臉上的傷疤見不得冷風,每天出門都是這個樣子,想必衛兵們早已見怪不怪了。
吉田次郎過來再次檢查了一遍他手上的繩索,然後回到書桌旁與周孝存用日語低聲談話,中途還打了兩個電話。他用目光去詢問周孝存,周孝存卻故意垂著目光不看他。
充當路障的卡車想必是停得太久,水箱被凍住了,一時發動不起來,日本兵不得不一點點地推車。這時,從後邊卡車上跳下一個日軍下級軍官,來到周孝存近前,彎下腰向車內張望。他一定是看到了正在給日本司機止血的馮九思沒有被捆綁,手便開始向腰上的槍套移動。
他試了試捆在手腕上的麻繩,發覺很緊,繩子也很結實,但是沒辦法,這原本是他向周孝存提出的要求,以免被吉田次郎看出破綻。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讓藍小姐替他縫在袖子里的那一小片德國裁紙刀了。自從在三號倉庫中見識了楊炳新從繩索下逃脫的技術,他便著實地羡慕,但又學不會,無奈之下才想出這樣一個辦法。
吉田次郎衣裝整齊,像是已經準備好要出門了,一見他們進門便笑道:「周先生果然弄懂了我寫在通緝令中的意思,您是怎樣做到的?」
那個日軍下級軍官必定是明白了一切,拔出槍來指著周孝存大叫,但周孝存早有準備,腳下加油,手中換擋,汽車猛地向前一躥,撞倒了兩名正在推卡車的日本兵,在兩輛卡車之間的夾縫中沖了出去,同時,後座上靠近吉田次郎那一邊的車門也被剮掉了,藍小姐只能狠命地將吉田次郎抱住,這才阻止了他跳車逃走。
周孝存一定是故意慌慌張張地把車停在路障前,搖下車窗大叫,還找日軍要了個急救包交給馮九思,讓他按在受傷的日本司機頭上,然後拚命地揮手,讓日軍把路障移開。這時,後邊的卡車也跟了上來,停在他們身後,司機樓子上的機槍手正在滿面狐疑地向這邊張望。
馮九思把手槍交給藍小姐,讓她用槍頂在吉田次郎的腰上,自己則抻起袖子把臉擦拭乾凈,然後搖下半截車窗,準備必要時好把藍小姐帶來的那串炸彈丟出去。
就在他終於橫下一條心,打算用頭去撞相撲手的時候,突然門上一響,藍小姐被人從門外丟了進來,跟在她身後的衛兵手裡提著一串炸彈。看來,一定是藍小姐沒有等到他們的電話,認為他們的行動失敗了,這才只身前來,想替他完成任務。這個可愛、可敬又可憐的女人,為了我這麼個不著調的男人居然想死,馮九思慚愧得無地自容。
見此情形,馮九思認為周孝存想得周到,可以放心,便一邊盯著跟在後邊的卡車,一邊問藍小姐:「你是瘋了,還是傻了,幹什麼要冒險過來?」藍小姐並沒有因為他的埋怨口吻生氣,而是將話題轉到了另一個方面。她說:「這件事我也不想講什麼抗日救國的大道理,我只想告訴你,現在有兩個理由可以讓我犧牲。」馮九思問:「是什麼混賬理由讓你想死?」藍小姐低聲道:「一是我沒想到領導還會信任我,將我重新召回組織當中,用你們老爺們兒的話說,這叫『士為知己者死』,所以我願意為黨犧牲。」馮九思忙問:「另一個理由呢?」藍小姐苦笑道:「既然我決定跟著你,就不會後悔,你死我也死。」
實在不行把吉田九*九*藏*書次郎推下車去,日本兵發現了他,會不會就停止追趕了呢?不會的,日本人都是死心眼兒,上司命令他們追車,他們必定會窮追不捨……
於是他對藍小姐笑道:「你也別再難過了,周孝存這老小子把所有人都騙了,他一定是用你的那串炸彈使了一個『金蟬脫殼之計』,非但沒死,而且已經帶著女兒到了美國,這個狡猾的傢伙……」
咱們走吧,周孝存掃了大家一眼,目光中充滿了緊張、恐懼,還有一股子狠勁。馮九思卻對周孝存和藍小姐說:「等一會兒如果被衛兵發現,你們兩個要趕緊躲到汽車後邊去,我會引爆炸彈的。」周孝存卻說:「沒這麼麻煩。」然後他拍了拍吉田次郎的肩膀,將手伸進他的大衣里說:「我把定時炸彈調到五分鐘起爆,到時候就炸死這老小子一個人。」然而,馮九思相信周孝存和藍小姐都清楚得很,只要是他們被發覺,即使炸死了吉田次郎,他們也難逃一死。
周孝存一定是故意在一條條狹窄的小街中轉來轉去,妤熟悉這輛「右駕」的英國車,同時也在不斷地嘗試著加速、減速和快速轉彎。
馮九思則按原計劃大叫道:「原來你們早有預謀,你騙了我……」

2

怎麼辦呢?馮九思很發愁。這輛倒霉車上拉著的都是他的「業債」,因為他答應了楊炳新殺死吉田次郎,替他完成任務,還答應了周孝存放他回家與女兒團聚,更要緊的是,他答應了藍小姐娶她為「一夫一妻制的太太」,所以,就算是他想不管不顧地自己跳車逃走,也是不成啊。
汽車轉過彎去猛地停了下來,馮九思打算推吉田次郎下車,然後再去跟周孝存交換位置,不想卻被周孝存一把拉住,然後他伸手要去吉田次郎的大衣里啟動炸彈的定時器。馮九思連忙攔住他說:「殺死這傢伙是我的事,不勞你動手。」周孝存卻叫道:「如果他不死,我這一生就永無寧日……」但他也沒再爭執,而是把藍小姐帶來的那串炸彈搶了過去。
後邊的卡車開得也不是很快,但仍然緊追不放。這時周孝存突然罵道:「這個該死的玩意兒太費油,油箱已經要空啦。」馮九思忙道:「還是你帶著藍小姐快跑吧,讓我開車引開追兵。」
馮九思這時一下子全明白了,原來周孝存是用羽絨墊子包住手槍在相撲手頭上開了兩槍,所以聲音才這麼小,沒有驚動外邊的衛兵。於是他喘著粗氣對周孝存道謝,周孝存卻說:「我以為你小子掙脫不開那繩子哪,急得我滿頭大汗。」他卻說:「我以為你真的把我給賣了哪,也同樣急得我滿頭大汗。」他們相對大笑。
冬夜裡的水坑像是一面面鏡子反射著微光,周圍的蘆葦又粗又密,每年割蘆葦的農民此時還沒有開始工作,所以,他們可以不必擔心雙腳被扎傷,但跑起來卻很困難。
由此,卻讓馮九思想到了那部《地獄變》手卷。吉田次郎把這麼個玩意拿出來指點他破案,確實不是一傘好兆頭,大為不吉,說不定今天就一語成讖了。
雙手被捆得很緊,他只能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刀片輕輕地割腕上的麻繩。該死的,為什麼我沒想到周孝存可能會臨陣背叛呢?唉,你平日里的多疑都是做給別人看,用來嚇唬人的,其實你還是太輕信別人,以至於把周孝存「租界人」的君子形象當成了可以同生共死的依靠。然而,這件事可不像是誤交損友那麼簡單,誤交損友損失的不過是錢財,此時你損失的卻可能是兩百多位革命同志的性命。
轟,又是一聲爆炸,將那輛羅爾斯·羅伊斯炸成了一團火球,翻到橋下,在結冰的河面上砸出一個大洞,很顯然,周孝存跟敵人同歸於盡了。藍小姐難過地撲倒在他的懷裡,他也跺腳恨道:「他媽的,為什麼英雄都讓別人當了呢?」但是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既要代替周孝存開車引開敵人,又要帶上吉田次郎跟他同歸於盡,更何況他還答應過藍小姐要娶她為妻。唉,為此他感慨多日。
但願周孝存沒有在炸彈上也做了手腳,否則這個當可就上得太大了。他不能坐沙發,因為在沙發上拆刀片割繩子會引起沙發的震動,很容易被敵人發現,於是他找了把椅子坐下來,目光在吉田次郎和周孝存兩個人的臉上來回察看。
糟糕!周孝存口中罵了一聲,因為他也發現了六里台方向斜插過來的追兵。然而,在這麼黑的凌晨開車,他們又不能不開車燈。等汽車駛上八里台大道時,後邊的兩股追兵也匯成了一處,死死咬住他們,窮追不捨。
這時藍小read.99csw.com姐出了個主意,她對周孝存說:「周先生,實在不行,您冒充吉田次郎給日軍華北司令部打個電話,讓他們開放租界怎麼樣?」周孝存看了馮九思一眼,面帶慚色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但是,我的日語口音跟吉田次郎差別太大了,就像是一個人講寧波話,一個人講唐山話,任何一個日本人都能聽出來我不是吉田次郎。」
這時,藍小姐卻突然停下腳步,指著遠處叫道:「你快看,周先生的汽車要停了。」他抬頭望去,果然,那輛羅爾斯·羅伊斯已經駛上了橋頭,但開得很慢,太慢了,應該是沒油了,而後邊追趕的卡車也已經來到了近前。
這就對了,馮九思心中暗道,這些日子我也太不成樣子了,如果再讓周孝存替我動手殺了吉田次郎,我也就太對不起我那義兄了。只是這個時候沒時間考慮太多問題,周孝存駕車遠去了,吉田次郎下車后便開始瘋狂地掙扎,賴在地上不肯起身。於是,馮九思伸手到吉田次郎懷裡把定時器輕輕擰了一下,然後說道:「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你小子還是得被炸死。」然後,他便拉著藍小姐跑下公路,鑽進蘆葦叢,只把吉田次郎一個人丟在公路上。
從吉田次郎的住處前往位於海光寺的日軍華北司令部很方便,但周孝存沒有選擇這條路,而是向西,選擇了一條在馬場道上的出口。在這個街口上,日軍停了兩輛卡車當路障,車頂上架著機關槍。
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周孝存的目光已經全然沒有了方才的關注和警覺,而是透露出一股深深的失望,與吉田次郎的交談也越發地親密起來。
馮九思知道,自己額頭上的傷口和滿臉血跡恰好正是周孝存這番話的佐證,但讓他不明白的是,向來多疑的吉田次郎為什麼此時會一臉真誠的開心呢?難道自己當真上了周孝存的當?他又往周孝存臉上望去,發現周孝存也是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除非這傢伙當真擅長表演,否則,自己的這個冒險的計劃就有可能從一開始便落入了對手的圈套——莫非這傢伙藉著出去弄炸藥的機會跟吉田次郎早有勾結?於是他大聲質問周孝存:「你為什麼要騙我?」
他連忙從衣袋中掏出起爆器,大叫一聲:「大家一起死吧。」不想,他的手上也是一陣劇痛,原來,他握著起爆器的手被相撲手蒲扇一般的大手緊緊捏在了手心裏,好像每一根指骨和掌骨全都粉碎了,根本就無法鬆開晾衣夾上的橡皮筋,引爆身上的炸彈。
他們能聽到追兵的汽車聲,也能聽到卡車上的機槍已經開始射擊,但不是朝著他們的這個方向,而是正在追殺周孝存。馮九思拉著藍小姐拚命往河堤方向跑,只要到了河堤下邊,路就好走了。
周孝存卻大叫道:「別廢話,你趕緊把炸彈上的定時器撥停了,怎麼這麼沒腦子,那東西馬上就要炸了。」馮九思為此也嚇了一跳,連忙將吉田次郎身上的那個廚房用定時器拔下來,撥回到零,然後又重新裝好,還特地拍了拍吉田次郎的肩膀說:「等一會兒出租界的時候可別胡鬧,否則,這東西一炸誰也跑不了。」
「我的頭好疼」是馮九思與周孝存約定好的行動暗號,他立刻弓身低頭,一邊抖落腕上的繩索,一邊用力朝相撲手的肚子撞去……該死的,相撲手的肚子硬得如同石頭,他只聽到咔嚓一聲,以為自己的頸椎粉碎了,只覺得脖子上劇痛,頭暈目眩,緊接著,他便感覺到雙腳離開了地面,彷彿駕了雲一般——該死的相撲手捏著他的脖子,把他舉到了半空中。
有一個衛兵跑到吉田次郎的房前去敲門,過了好一會兒,吉田次郎的那位退休相撲手僕人才邁著螃蟹樣的步子走來,繳了周孝存的手槍丟給衛兵,又在他的腰肋間搜了搜,這才推著他們向房中走去。
刀片又從他的手中滑落了兩次,但他終於將繩索割斷了。不要著急,小子,不要著急,不要慌張,現在可是個生死存亡的重要關頭。他仍然將雙手背在身後,將手指上的血在大衣上擦乾淨,免得一會兒弄得起爆器短路,同時他也在觀察室內的局面——這個該死的相撲手離自己太近了,周孝存也已經不再將目光向他這邊望過來,如果他現在想要完成任務,唯一的辦法就是一頭撞開相撲手,然後從衣袋裡取出晾衣夾製成的起爆器,除去捆在上邊的橡皮筋,讓衣夾合上,接通電源,引爆炸彈。這樣一來,他也就不得不成為一個像楊炳新那樣跟敵人同歸於盡的英雄了。但是,他不想成為這樣的英雄,他更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活得歡蹦亂跳的英雄,一個吃香喝辣的英雄,一個娶了read.99csw.com藍小姐,然後富貴壽考,趕上了共產主義好日子的英雄……
馮九思忙道:「但我們也不能死等在這兒,這個地方是塊絕地,沒有任何迴旋餘地,我們必須得帶著吉田次郎離開。」周孝存也贊同他的意見,但還是問了一句:「咱們還是按照原計劃進行嗎?」
這傢伙真的把自己出賣了嗎?有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這傢伙想腳踩兩隻船,否則,這傢伙就應該告訴吉田次郎他身上的炸藥完全可以把這座小樓炸毀,而操縱這顆炸彈的起爆器就在他右邊的大衣口袋裡,而電線則是在衣袋裡剪了個洞穿過去的。
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街燈在冬夜的霧氣里變得像是兩排金黃色的燈籠。馮九思身穿禮服呢大衣,圍著圍巾,雙手被反綁在背後,每走兩三步周孝存就在他身後猛地推上一把,還舉著手槍不住地用日語威嚇。
外邊的天還很黑,周圍的影物模模糊糊的,馮九思猜測周孝存正在把汽車開向八里台大道。他覺得周孝存的這個選擇挺不錯,八里台一帶水坑和蘆葦甚多,很適合逃跑和躲藏。不想,快要接近八里台的時候,他看到從六里台方向有兩輛汽車亮著車燈正向這邊駛來,想必是關卡上的日軍打電話通知了日軍司令部,這應該是從海光寺派過來的追兵。
要不,像上次從倉庫區逃出來那樣,用炸彈炸毀後邊的汽車?這也不是個辦法。他們現在只有藍小姐帶來的那一串炸彈和吉田次郎身上的炸彈,就算是都成功了,也只能炸毀兩輛汽車,還有一輛車上的敵人他們必定是鬥不過的。
馮九思知道他這是在問他是不是打算兌現承諾,於是他真誠地說:「是的,不管怎麼樣,只要能逃出去,我就會遵守諾言。」藍小姐問:「你們說的是什麼諾言?」馮九思可不想讓她參与此事,便笑道:「是周先生像大舅哥一樣逼著我娶你為妻。」於是藍小姐便現出滿臉羞澀的幸福。
兩年之後,一九四三年元旦,馮九思帶著藍小姐來到香港,接手了一個專門搜集航運情報的地下組織。不想,他們剛剛來到偽裝身份的報關行,便發現有一張聖誕賀卡在等著他們。他注意到,賀卡上加蓋了檀香山的郵戳,落款寫著「知名不具」,內容只有一句話:「我在橋下踏冰而行,迎來的是女兒們佛羅里達陽光般的歡笑。」

1

為此,馮九思發覺周孝存的城府比自己要深得多,真不知道這傢伙肚子里還藏著什麼重要的情報沒與他分享。
轟,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爆炸,應該是吉田次郎身上的炸彈爆炸了,這個早就該死的侵略者,終於償還了他的「孽債」,應驗了《地獄變》里精細描繪的那些報應。於是他在心中暗自告慰楊炳新:大哥,義弟總算是不辱使命,您就在天上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吧。
周孝存嘆了口氣說:「就算是你的領導不槍斃我,就算是他們最後把我給放了,我的上司能饒過我嗎?」藍小姐怒道:「難道你投降了日本鬼子,你的上司就能饒過你?」周孝薦苦笑道:「吉田先生答應我,等這裏的事情結束之後,他會讓我跟著運送法意各國僑民的輪船離開……」馮九思忙插言道:「日本人背信棄義是出了名的,你怎麼會認為他們的諾言比我對你的承諾更可靠呢?」周孝存笑道:「對不起,依現在的局面看,誰掌握了主動,我就會跟誰走……」
馮九思還想跟周孝存爭辯,周拳存卻說:「看見前邊轉彎處那所房子了嗎?轉過這個彎就要上萬家大橋了,我把車停在房子後邊,追兵看不見,你們帶著吉田次郎趕緊下車,我把追兵引過橋去。」
啪,啪,在他耳邊傳來兩聲像是手掌拍擊的聲音,然後周孝存出現在他身前,雙手小心地捧住相撲手和他握在一起的右手,口中不住地叫道:「小心,別鬆手,當心哪你這個笨蛋……」周孝存的臉色煞白,顯然很怕他一個不小心引爆了炸彈,然後他們便一起撲向吉困次郎。
馮九思原本的計劃是,讓周孝存假裝背叛,捉住他送給吉田次郎,這樣一來,他就可以用綁在身上的炸彈脅迫吉田次郎發布命令開放租界,然後他再打電話給藍小姐,讓她通知上級領導。他知道,根據他的周密安排,只需幾個小時,被圍困在租界里的同志們就能全部轉移。等開放租界的命令生效后,他就可以命令吉田次郎撤掉門外的衛兵,然後他跟周孝存一起押著吉田次郎乘汽車逃出租界。
不想周孝存卻說:「我必須得看著吉田次郎死掉才能逃走,要不你現在就開槍把這傢伙打死?」馮九思舉槍想了想,九-九-藏-書卻又把槍放下了,因為他看到了後邊追兵的車燈,此時殺了吉田次郎,便等於平白丟掉一個極好的籌碼,不是生意經。於是他對周孝存道:「還是趕緊跑吧,後邊追兵來了。」說著話,他順手又在剛剛蘇醒的日本司機頭上敲了一槍柄,讓他接著昏睡過去。
馮九思也被反剪了雙手,繩子頭握在自己手裡,藍小姐帶來的那一串炸彈就掛在他的脖子上。藍小姐沒有被綁,而是雙手插在衣袋裡,緊握著吉田次郎的手槍。
見此情形,馮九思連忙從藍小姐手中接過手槍,打開保險。如果這個傢伙開口呼叫,或是拔槍向周孝存射擊,他就不得不還擊了。不想,就在這個時候,吉田次郎想必也看到了脫身的希望,便猛地掙紮起來,用頭往車窗上撞去。
周孝存大笑道:「怎麼能說是我騙了你呢?原本是你這個共產黨騙了我這麼多年,我這也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罷了。」於是,周孝存便一五一十地對吉田次郎講他是怎樣看出通緝令上暗示的他與馮九思之間的區別,又怎樣取得了馮九思的信任,讓他相信自己會幫助他刺殺吉田次郎,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他又是如何經過搏鬥生擒馮九思。
馮九思從後窗望出去,發現身體被凍得僵硬的衛兵們正手忙腳亂地爬上卡車,從後邊跟了上來,於是他從藍小姐手裡接過手槍,用槍柄狠狠砸在日本司機頭上,見他歪倒昏過去了,這才問周孝存:「你跟他們說了些什麼,怎麼讓他們跟上來了?」
可不能就這樣束手就擒,他踢,他用頭向後撞,但都無濟於事。於是他大叫藍小姐快來幫忙,但同時他也看到,藍小姐正拚命抱住想要逃出門去的吉田次郎,兩個人滾在地上。該死的周孝存到哪去了?
停車逃入蘆葦叢?馮九思的腦子急轉,思索脫身之計,但這個辦法顯然不行,因為後邊是三輛卡車,上邊至少也得有二三十個日本兵,他們一旦停車步行逃跑,便等於捨棄了這輛英國高級汽車的優勢,而日本兵在蘆葦地里捉住他們也是早晚的事。
他們從安德森的房子後邊跳牆出來,繞了兩三個街區才回到吉田次郎住的這條街,馮九思很擔心遇到日軍的巡邏隊,因為周孝存告訴他說,他留學日本的時候,在關東、關西轉過好幾所不同的學校,日語口音南腔北調,說多了怕是會讓真正的日本人起疑。
在坑窪不平的鄉間公路上逃命,這輛羅爾斯·羅伊斯高速、舒適的優勢反而變成了劣勢,因為它的底盤太矮,每一次猛烈的顛簸,都會使汽車底盤剮蹭到地面,讓馮九思很擔心這輛車的排氣管會被撞掉。
馮九思大喜,因為這句話是他們預先設計好的「台詞」,是在問他要不要開始行動。於是他忙依照「劇本」問:「你這話可當真?」周孝存脫掉身上的大衣,拿了沙發上的羽絨靠墊放在懷中說:「是的,現在是吉田先生掌握主動。」然後他轉過身來,把吉田次郎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口中道:「吉田先生,請您再用漢語重複一遍您對我的承諾,也讓他們開開眼。哎呀,我的頭好疼啊……」
他看不到也感覺不清手腕上麻繩的位置,只能憑著觸覺一點點地割,沒割上幾下兩根手指便僵硬了,疼得要痙攣。糟糕,刀片從手中滑落了……他輕聲驚呼了一聲,引得屋內的其他三個人都扭頭來看他。吉田次郎向相撲手一擺手,相撲手對準馮九思的嘴便狠狠地打了一拳,就在他的頭向後仰,身子在椅背上猛烈撞擊的一瞬間,他重又抓住了掉落在椅面上的刀片,但是,他的右手中指卻被割破了,血流到刀片上又黏又膩,緊接著他便昏了過去。
遠遠地能看到吉田次郎家門前的衛兵了,周孝存在他身後悄聲道:「你別說話,也別演戲,只管低著頭往前走。」這時,那些衛兵已經發現了他們,霧氣中傳來拉動槍栓和問話的聲音,周孝存也不知道對他們說了些什麼,那些衛兵沒有開槍,但也沒把槍放下,而是緊緊將他們圍住,不住地盤問。周孝存倒是有問必答,話語顯得很流利。
上級領導對馮九思能活著回來感到非常高興,同時也為周孝存會與敵人同歸於盡感到意外。吉田次郎死後,英法租界的邊界很快便開放了,通過馮九思的精心安排,天津黨組織凡是有暴露危險的同志全部被安全轉移至根據地,中央領導臨行前也特地開會批准了他的二等功,為此,馮九思覺得自己總算是對得起英勇犧牲的楊炳新和「百靈」等同志了。只是,藍小姐對於周孝存的死卻一直不能釋懷,覺得對不起他,而且可憐他那兩個失蹤的女兒,因此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讓馮九思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