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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伏

潛伏

給我工作,正式的革命工作。翠平表現出當仁不讓的勇氣。
翠平許是看出了他的心意,便有些生硬地說,我被抓住也不會連累你,我的衣領里縫著砒霜哪。他只好笑道:你是我太太,站長的乾女兒,抓住你必定會連累我。翠平當即怒道:你這樣婆婆媽媽的,是對革命同志的不信任,依我看,你根本就不像他們說的那麼英雄。從此後,一連幾天翠平不再與他講話,每日無聊地樓上樓下轉悠,但抽煙還是到陽台上去,用那塊文徵明的端硯當煙缸。
正在這個時候,組織上突然來信詢問翠平的工作情況,要余則成給翠平做一份工作成效和黨性水平的鑒定書,說是要入檔案的。
其實他一點也不擔心翠平被捕後會有什麼不恰當的行為,他對她的勇敢和革命意志有信心。他也不擔心翠平為了不泄露機密而臨危自盡,因為,自從決定讓翠平傳送黨費的那一刻起,他便命令她將毒藥和手雷全都留在家中,絕不許帶在身上。他認為,她不帶這些東西會更安全,也會更小心,否則,以她的性格,她可能會有恃無恐,做出冒險的事情來。
衝進來的是老馬和他的一班手下,見情形立刻愣在門口,笑道,小余,想不到你這個老實人也會幹這調調兒!
他在軍統局所做的是那種讓人無法清廉的工作,因為總是有那麼一些人挖門托竅地給他送錢,目的並不一定是要他幫什麼忙,而多半是希望他裝一些糊塗,哪怕是少看他們一眼也行。到了天津站之後,他手中已經積存了一大堆10兩的金條,但是,由於和黨組織的同志見不上面,他一直也無法上交。現在這一堆金條倒是給了他一個替翠平安排革命工作的理由。
於是,他親自動手替翠平拿出新作的印度綢旗袍、美國玻璃絲|襪和英國產的白色高跟拷花皮鞋,又從首飾匣中挑出一串長長的珍珠。余則成不怕危險,也不怕犧牲,然而,做這些事卻讓他感到極度的屈辱。他雖然從來也沒有在心底埋怨過組織上對他不理解,但他有些埋怨組織上沒有把翠平教育好。他正在從事的是一項極其危險的工作,在這個環境中翠平顯然沒有給他幫上任何一點小忙。
但是,不管怎麼說,他認為如實彙報都是不妥當的。翠平這孩子原本就夠可憐的了,別的假夫妻一起過上三五個月便會向組織申請正式結婚,而他們在一起兩年了,非但未能成婚,而且倆人的關係越來越冷淡,他認為責任在他自己。於是,他在鑒定書中寫道:……該同志有著絕大的勇氣和毅力。她對工作無畏無懼,熱情之高令人欽佩;對同志嚴格要求,督責之嚴值得學習。建議對該同志予以表彰,以資鼓舞。
這是翠平第一次對他提出私人的要求,他無法形容自己此刻是個什麼心情,只好實話實說:我很難再回來了,送出情報之後,你還是回遊擊隊去吧。
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對翠平說,晚上站長請你去見他太太,需要穿得正式一些才好。
於是,他急忙給家裡打電話,是老媽子接的,翠平雖然來此已經幾個月了,但仍然不習慣電話、抽水馬桶和燒煤球的爐子。他讓老媽子轉告太太,說晚上有應酬,讓她將新做的衣服準備好。他還想叮囑一下讓翠平弄弄頭髮,但最後還是決定回去接她時再說。這些瑣事都是他們日積月累的矛盾,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解決得了的。
回程的路上,余則成告訴老馬他太太叫翠平,翠平也跟著叫了一聲大哥。老馬問,你婆家人怎麼沒來送?余則成說家中已經沒有人啦。老馬罵了一聲日本小鬼子真他媽的不是東西,便不再開口。
這時,翠平突然說:跟你在一起住了兩年,我已經沒法再回去嫁人了,你一定要回來!
30多年之後,余則成為了慶祝自己終於被摘掉軍統特務的帽子,便燉了一鍋牛肉頭兒請一個名叫龍一的忘年之交一起吃飯,並給他講述了這段往事。龍一問翠平後來怎麼樣了?余則成搖搖頭說,50年代初我就曾回來找過她幾次,沒有她的任何消息。龍一問那份情報送出去了嗎?余則成說情報起到了關鍵的作用,但翠平當天便失蹤了,一起失蹤的還有老馬。龍一猛地一拍腦門,自作聰明地安慰他說,她會不會見你不要她,就另外嫁人過小日子去了?
1948年10月14日深夜,在東北戰局最為緊張的時刻,站長緊急召見余則成,拿出一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大信封給他看。余則成立刻注意到,信是給衛立煌集團在長春的守將鄭洞國的。站長說南京的意思是讓咱們派幾個生人把手令送進去,我推薦了你,另外還有一道給你的指令,一旦發現臨陣畏縮或意欲降敵者,你有權力當即格殺。余則成指著信封問那麼……?站長說你的想法和我一樣,咱們別當糊塗鬼,還是拆吧。
於是,一個特務頭子和一個中共地下黨員便一同上路了,去接那個原本並不存在的女人。
余則成回到家中的時候,翠平還沒有睡,因為她現在幾乎整夜不睡,只是一味的抽煙而已。見他收拾出門的用品,她問:要去幾天?余則成說很快就回來。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回來,現在東北的戰事打得像座熔爐,別說他帶著幾個人進去,就算是蔣介石再向裡邊投進去一個兵團,也如同往鋼水裡投入一顆鐵釘。
用余則成自己的話說,他們的這場發生在革命團體內部的爭論,是以翠平的部分勝利而告終。第二天,他不得不又給組織上寫了一封信,請求組織上批准翠平參与一項危險性不大的工作。如此朝三暮四,出爾反爾,讓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黨組織,給領導添麻煩了。
如今,日本人被打敗了,他跟隨上司來到天津建立軍統局天津站,上司任少將站長,他是少校副官兼機要室主任。光復之後的財源廣進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讓站長一連娶了三個女人,建了三處外宅,並且聯想到他的心腹余則成已經離家6年,便動了惻隱之心,這才有了這次接家眷的事。
站長雖然在本地安了好幾處家,但始終與原配太太住在舊英租界常德道1號那所大宅子里,所以他對世俗的禮節非常重視,經常對手下講,綱常就是一切,亂了綱常,一切也就都亂了。
果然,早上站長召見他,並且當著他的面點燃了一根粗若擀麵杖的雪茄煙,笑道:沒想到我那乾女兒居然是個抽煙袋的呀!然後又安慰他,說那孩子在淪陷區一定吃了許多苦,你就讓讓她吧。隨後又開導他道:你是個男人,可不能婆婆媽媽的,要是家中沒意思你可以出去玩嘛,但不許遺棄我這乾女兒,這樣的孩子看著她就讓人心疼,更別說欺負她。余則成對此只有唯唯而已,心想這位上司不知道動了哪股心腸,居然如此維護翠read.99csw.com平。
這樣以來,他們「夫妻」便分別擔任起不同的工作,既互不干擾,也互不了解。余則成認為,秘密工作的基本原則就是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對革命工作更是如此。
站長的書房也在二樓,翠平一定是中了老馬的奸計了。雖然老馬並不一定知道翠平的真實身份,但圈套他是一定要下的,「有棗沒棗打三杆子」,這是軍統局傳統的工作方法。
此一去就是生離死別。他心中清楚得很,那份情報一旦送出去,鄭洞國的兵團便斷無逃生之路。在相互廝殺的百萬軍中,他每時每刻都有被殺死的可能。不過,如果他回不來,對翠平倒可能是個解脫,因為她終於完成了任務,而且帶著良好的評語,她可以回到熟習的環境和戰友們中間,到那個時候,她也許能找到快樂,至少比與他相處要快樂得多。
余則成知道自己必須得睡到樓上卧室中去,這是工作需要。軍統局對屬下考察得非常細緻,萬萬馬虎不得,往日里他若是有過一絲一毫的疏忽,必定活不到今天。鍾敲過12點,他這才上樓。洗漱完畢,他將衛生間的窗子拉開插銷虛掩上,又打開了從走廊通向陽台那扇門的門鎖,也把門虛掩上。這樣以來,他就有了兩條退路。任何時候都要保證自己有兩條退路,這是軍統局干訓班教官的耳提面命,他記得牢牢的,並用在了正義事業上。
余則成很擔心翠平會像老舍的小說《離婚》裡邊那位鄉下太太一樣,被這個陣勢給嚇住,或是有什麼不得體的舉止,如果他的「太太」應酬不下來這個場面,便應該算是他的工作沒做好。任何一件小小的失誤都會給革命事業帶來損失,他堅信這一點。不想,等站長演講、祝酒完畢,開始上菜的時候,翠平突然點手把留著金黃色小鬍子的白俄領班叫了過來。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她身上,只聽她大大方方地說道,有麵條嗎?給我煮一碗,順便帶雙筷子過來。站長聽罷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孩子,好孩子,夠爽快,我至今生了6個渾蛋兒子,就是沒有個女兒,你作我的乾女兒吧!過幾天還是這些人,去我家,我這姑娘那天正式行禮改稱呼,你們都得帶禮物,可別小氣啦。眾人哄然響應。余則成發現,翠平的目光在這一陣哄鬧中接連向他盯了好幾眼,既像是觀察他的反應,又像是朝他放槍。他向她點點頭,傳達了鼓勵之意。他猜想,翠平在這個時候最需要的應該就是鼓勵。
站長見到妝扮一新的翠平,笑得非常開心,說這才好嘛,打扮起來真是好看。又對余則成下命令說,你可不許苛待我的乾女兒,要儘可能地給她買些好衣服。余則成咔地一聲碰響鞋跟表示從命,卻沒有留意到站長的話只是玩笑。
翠平顯然很緊張,笑聲一點也不好聽。他又將翠平的身子轉過來,一手摟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摟住她的頭,將嘴唇貼在她的嘴角邊上,做出熱吻的樣子。翠平口中沒有噴凈的煙氣,熏得他淚流滿面。
雖說領導可能不了解他的生活習慣,但還不至於不了解他的其它情況。翠平很明顯沒有文化,只是一名可敬的農村勞動婦女,這樣的同志應該有許多適合她的工作,而送她到大城市裡給一個特務頭子當太太就很不適宜了。他轉過頭來看翠平,發現她也在偷偷地看他,黑眼珠晶亮,但眼神卻很執拗。於是他問你餓了嗎?她卻立刻從包袱里摸出兩隻熟雞蛋放在他的手中,顯然她很緊張。這時老馬在前邊打趣道,我這抬轎子的可還沒吃東西啊!老馬從後視鏡中可以看到他們的一切,這也是余則成不得不做戲的原因。
出事的那天,余則成因公跑了一趟塘沽,很晚才回來,卻又被新的緊急公事給絆住脫不開身,便往家中打電話,不想沒有人接。他並不知道翠平這天有沒有任務,就派手下人到家中去看,那人回來說家中無人,他便立刻意識到翠平出事了,因為,他們在一起兩年來,翠平總是早睡早起,從來也沒有過夜不歸宿的事發生。
倒是翠平猛然醒悟過來,拎著煙袋光著腳跑到陽台上。余則成也跟著她來到陽台,本打算勸解她幾句,緩和一下氣氛,不想他卻突然發現,在街對面停著一輛小汽車,裡邊有兩隻香煙的火頭在一閃一閃。他又向街的兩邊望去,果然發現遠處還停著一輛汽車,但裡邊的人看不清楚。這是軍統局典型的監視方法。於是,他伸出雙臂,從後邊摟住翠平,口中哈哈大笑了一陣,然後在她耳邊低聲道,你也笑。
站長聽罷眼睛濕潤了,說你跳傘的時候一定要當心,我可不想平白賠上我的左膀右臂。余則成說您老人家放心,您去南京當局長時,我還給您當副官。
他們的這場爭吵是在卧室中發生的,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地上,翠平一生氣居然點起了煙袋,濃煙把卧室熏得像座廟。余則成張了幾次嘴,卻又把禁止吸煙的話咽了下去。與革命工作有關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與個人相關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他不能因為個人好惡,而讓他們的協作關係進一步惡化。
他唯一擔心的是,萬一翠平真的被捕,她一定會咬緊牙關,絕不肯吐露她是他太太這一身份,也就難免會受刑吃苦頭。為此他在心底不住地批評自己,他原應該在派她出門之前便將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與應對策略都替她設計好,而不應該因為倆人相處的不愉快和任務危險性不大便忽視了安全準備。你對革命同志關心得很不夠啊!他很是生自己的氣。
他將文件替黨組織拍照了複本之後,便將原件給站長送了過去。站長一見挺高興,說工作終於告一段落,咱們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了,晚上帶你太太來我家,讓那孩子認認義母,你也順便給大傢伙兒亮一亮你的新肩章。
在他拿衣物時,翠平一直深深地低著頭,坐在床邊生悶氣,這時她突然說道:你整天把我關在家中,根本就沒有把我當作革命同志,更沒有給我任何革命工作。
平日里,余則成的嗜好只有一樣,便是收藏文房四寶,而他最厭惡的東西也只有一樣,就是吸煙的味道。他對吸煙的厭惡名聲極大,即使是站長召見他也常會很體貼地把那根粗大的雪茄煙暫時放在煙灰缸里,而像老馬這種出了名的老煙槍居然一路上一根香煙也沒吸。但是,他與組織上分手的時間太久了,也許新接手的領導並不知道他的這個毛病。
然而,余則成在家鄉並沒有太太。
讓我帶上毒藥和手雷。翠平已虛弱得無力講話,但黑眼睛里卻燃起了熱火。
余則成問局長是誰把翠平抓進來的,局長只是一味地作揖,口中不停地說兄弟該死有眼無珠。除了退還翠平的金條,局長另外又送上1根金條說九*九*藏*書是給太太壓驚。余則成不願意理睬他,倒是翠平老實不客氣地將金條抓在了手中。他知道,翠平一定是相信了他給她灌輸的道理——革命事業同樣需要金錢的支持。
到了第二天中午的時候,這件事連站長也驚動了。他說哪個渾蛋會有這膽子?便抄起電話要通了中統局天津站的站長,那邊也沒有翠平的消息。直到傍晚時分,老馬才回來說他把翠平給找到了。這不由得又讓余則成多擔了一份心,因為,本地任何人抓住翠平都不會有太大危險,唯獨老馬是個例外,這傢伙可是個設局害人的高手。
對於女人的反抗,余則成無計可施,因為他是個老實人,只好說道:那麼你看該怎麼辦才好呢?
翠平卻一邊跑一邊問,走出去就安全了,你幹啥要回來?余則成只好嚇唬她說你偷文件的事已經被發現了,他們正在門外等著抓你。跑進書房,他問你在哪拿的?翠平一指書桌上已被打開的公文包,那是站長的公文包。他迅速從翠平衣下拉出那份文件,又放在書桌上用10根手指彈琴一般按了個遍,好用他的指紋蓋住翠平的指紋。當他剛剛將文件塞進公文包時,門外便響起了腳步聲。翠平這時黑眼睛一閃,咬緊嘴唇,一下子撲到他的懷中,用頭像一隻小動物一般在他的胸前拱來拱去。但余則成知道這樣解決不了問題,便猛地將翠平的旗袍撩到腰際,然後將她抱到書桌上,一隻手搬起她的一條腿,另一隻手迅速將站長的公文包鎖好。同時他也留意到,翠平的臉已經紅到了脖子和耳朵上。
我們的黨善於挖掘對手的弱點,當時余則成對黨組織的睿智佩服得五體投地。
從他進入軍統局干訓班開始,曾經有兩年多的時間與黨組織沒有任何聯繫。那是一段痛苦不堪的回憶,要求他一邊學習並實踐對共產黨人的搜捕、刑訊和暗殺,一邊等待為黨組織做工作的機會。因為經歷過那麼艱難的考驗,所以他對翠平輕視潛伏工作的態度很不滿意。他覺得,翠平之所以不能理解組織上的用意,主要是因為她不是知識分子的緣故。他這樣想絲毫沒有輕視農工階級的用意,只是這種無知無識的狀態,讓翠平對黨的革命理想和鬥爭策略無法進行深入的理解。然而,他又確實不擅長教導翠平這樣的學生,無法將黨的真實用意清楚地傳達給她,因為他是個老實人,只會講些乾巴巴的道理,而翠平脾氣硬,性格執拗,最不擅長的便是聽取道理。所以,雖然他們是革命同志,但卻無法溝通他們的革命思想。為此,余則成心中非常痛苦,而且是那種老老實實,刻骨銘心的自責。
這件事把余則成推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在他看來,翠平無論是從學識相貌,到脾氣秉性,以及工作方法,都與她現在的工作大相徑庭,更讓他惱火的是,翠平幾乎從來也不肯聽從他的領導,不肯認同他的工作也是需要絕大的勇氣和毅力的。然而,他卻沒有勇氣將他的這些想法彙報給組織上,特別是在翠平出現了這次重大的失誤之後。過去幾年來,他一直在經手與中共有關的各項情報,早幾年從延安傳來的情報中,有多一半是報告中共整風運動和抓特務運動的情況,如果單從那些情報來看,確實有些嚇人,然而,由於他與組織上沒有直接的聯繫,他又無從判斷這些情報的真實性有多大,也就無法辨別那些派遣出去的特務是不是在寫小說,編故事。
車夫從後邊轉過來,卸下行李往吉普車上裝。余則成在他走過自己身邊時,伸手拉住車夫的后襟,說你一切要當心,其實他是為了把車夫翹起的后衣角拉平。方才車夫躲在馬車後邊,手一定是未曾鬆開過插在後腰上的手槍。
為了翠平的這次無組織無紀律的冒險行為,余則成只能強壓住心中怒火,在向站長告辭時故作隨意地提起要請一天假,說是家中來信,老岳母身體不好,需要女兒回去伺候,明天他想出城把太太送回去。他這是在冒違抗組織命令的風險,因為,翠平畢竟是組織上派來的同志,他沒有權力將她調離工作崗位。
無奈之下,他只好再一次對翠平妥協,表示今晚應酬過後,他一定提請組織上給她安排任務。
他又說了一遍我走啦。
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余則成的工作和「婚姻」終於平靜了下來,一切都走上了正軌。而這個時候,老馬對他也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和善意,經常過來找他閑聊,拉他吃飯泡澡聽戲然後再泡澡再吃飯再聽戲,而且還常常向翠平贈送貴重禮品。時常掛在老馬口頭上的話是:站長太太對你太太比親女兒還親,娘倆出雙入對,形影不離,日後那個副站長的位置必定是老弟你的,老哥哥將來還得請老弟多多關照提攜才是。
翠平是被關在了稅務局的拘留所里,老馬陪著余則成前去領人。稅務局大小官員排隊在門口迎候,局長嚇得面如死灰,就差磕頭求饒了。翠平頭髮蓬亂,臉上有傷,卻被人給換了一身新衣服。她一見余則成來接她,便把臉轉了過去,臉色由白到紅再到紫。
除此之外,老馬還給他介紹了一批倒賣外幣和黃金的掮客。為了能夠維持住翠平上繳黨費的工作不至於間斷,同時也是為了避免翠平再次要求參与到他的情報工作中來,他便順坡下驢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貪財的特務,於是,軍統局中便又多了一個貪官。為此,站長曾幾次暗示他,說凡事都得悠著點兒,不能操之過急,錢財之事無小事,應該從大處著眼,與大人物共事才安全。
因為老實,年輕,而且有知識,上司便喜歡他,將許多機密的公事和機密的私事都交給他辦,他也確實能夠辦得妥妥噹噹,於是上司越發地喜歡他,便把一些更機密的公事和私事也交給了他,他還是能夠辦得妥妥噹噹。一來二去,上司便將他當作子侄一般看待,命令他回鄉把太太接過來團圓,並命令庶務科替他準備了新房和一切應用物品。
他接著說我希望你能聽從我的安排。翠平把頭搖得堅決,不行。為什麼?翠平這才小聲說她必須得有正經的革命工作才行。他說你這是不服從領導。翠平說領導也得聽取群眾意見。他說非常時期得有非常措施。翠平說放棄革命不行。他說你做工作的方法不適合現在的環境。翠平說你可以教我怎麼做但不能不做。他說我交給你的任務就是陪好站長太太。翠平說那個老妖婆讓我噁心。他說你要跟站長太太學的東西還多著哪。翠平說打死我也不學當妖怪……。
余則成的日常工作是匯總、分析軍統局天津站在華北各個組織送來的情報,其中多數是中共方面的,也有許多是關於政府軍和國民黨軍政大員的,五花八門,數量極大,他必須得把這些情報分類存檔,並將read.99csw.com經過站長核准的情報送往剛剛遷回南京的軍統局總部。除此之外,他還必須要將這些情報中對中共有用的部分抄錄一份,通過聯絡點送出去。
因為余則成近幾年的身份、職位過於重要,組織上考慮到他的安全,甚至連與他的單線聯繫也掐斷了,現在他只能通過秘密聯絡點把這個新情況向黨組織彙報。他與組織上的同志們已經一年多沒見過面,雖然心中時時思念,但他知道必須得抑制住這份感情,革命畢竟是一項有紀律的事業。很快,組織上回信說需要他的一張舊照片和5天的準備時間。到了第6天,他在聯絡點拿到了一個大信封,裡邊有一張已略顯破舊的大紅婚帖,另外一張是印著「百年好合」金字的結婚證,角上貼著貳元陸角的印花稅,下邊蓋著當年日偽縣政府的大印和縣長的私章。結婚證中間貼著照片,男的是他的那張舊照片翻印的,女的粗眉大眼的不難看。一番檢查過後,他發現這個證件製作得極其精緻,聯銀券的印花稅票是真品,縣政府公章的雕工無可挑剔,照片的翻印和修版也做得非常地道,不會被任何人看出破綻。他很感激組織上為他的安全費盡心力,因為,他們一定知道軍統局的那班技術人員相當厲害,如果留下一絲破綻,他連逃跑的機會也沒有。
收拾完行李,他迅速將蔣介石手令的內容寫在一張字條上交給翠平,說你明天一早把它送到你的那個聯絡點,然後在所有該標示的地方都做上加急的記號,希望組織上能儘快拿到。翠平問你出門就是辦這件事嗎?他說是的。到哪去?到長春。
翠平聽見他講話,便收拾起煙袋和「煙灰缸」,回到卧室,這才說,我不想去見那些人,他們明明是些殺人魔鬼,坐在一起卻裝得好像是一群小學校里斯文的先生,讓我越想越恨,總忍不住要拉響手雷把他們都炸死。
然而,此後不久發生了一件事,讓他發現,對於他的安全來講,翠平的存在甚至比老馬還要危險。
余則成不即不離地應酬著老馬,希望沒有得罪他。這個傢伙既有可能是殺他的劊子手,也會是他在軍統局裡的競爭對頭。天津站在不久的將來會出現一個副站長的空缺,老馬巴結這個位置已經許久了,而余則成這次被及時地晉陞,便很自然地讓他成為了這個位置的候選者之一。成為副站長之後,他便可以看到通過照相電報傳來的蔣介石的親筆手令等最高級的機密。這也是他必須要完成的任務,在軍統局裡職位越高,他對黨組織做出的貢獻就越大,因此,他與老馬的關係便不得不勢如水火。
他知道這些話過於絕決,但是他更知道不應該給翠平留下太多的期望,即使他此去九死一生活著回來,他也給不了翠平幸福,而他自己則會更不幸福。
當天晚上,站長親自出面給翠平接風,酒席訂在貴得嚇人的利順德大飯店西餐廳。同事們要巴結站長和他的心腹,便給翠平買了一大堆禮物。反正光復後接收工作的尾聲還沒有過去,錢來得容易,大傢伙兒花起來都不吝惜。
余則成心想,這便是他第一次望著她時,在她眼神中發現的那股子執拗。她是個單純,不會變通,甚至有些魯莽的女人,但是,他相信她一定很勇敢,會毫不猶豫地吞下衣領上的毒藥或拉響那隻攻堅手雷,為此,他對她又有了幾分敬意。
這是新的任務,你必須完成。余則成在傳達完組織上的指示后說。
站長夫人是位身材高大,性格粗豪的老太太,50多歲,據說是北洋時期一位督軍的女兒,那位督軍是行伍出身,於是女兒便繼承了家風,雙手能打盒子炮。翠平向老太太行大禮認親,老太太也為她準備了非常貴重的首飾和衣料作為見面禮。前來觀禮的都是軍統局的同事,老馬緊跟在余則成身邊,一個勁地恭維他有大運氣,日後必定會升官發財,妻賢子孝、姬妾香艷,姻親滿朝。
余則成只好說,我跟你解釋過許多次了,這是工作需要,是革命事業的需要。
到了第7天,站長說要給余則成派個司機,讓他見面后踏踏實實地與太太說說話,邊開車邊說話畢竟危險。不想,特勤隊的隊長老馬聽見了這話,立刻自告奮勇,說是往日沒機會巴結小余,今日總算逮著個茬口,不可放過。然而,余則成平日里防範最嚴密的就是這個老馬,他是出了名的鷹犬,站里跟蹤、搜查、抓捕、刑訊、暗殺等所有可怕的工作都歸他負責,而且他是中校軍銜,沒有替余則成當司機的道理。站長見老馬這樣表示卻挺高興,說你們倆都是我的心腹,正應該多親多近。
站長說飛機已經準備好了,你這就動身吧,另外,你準備為黨國盡忠用的東西……
你又不識字,而且……。余則成猛地咬斷口裡不中聽的話語,轉口道:現在正是黨的事業最關鍵的時期,黨要求你潛伏在這裏,你應該很高興地服從才是,因為,潛伏也是革命工作之一呀!
內戰在即,所以聚會散得很早,眾人紛紛告辭。翠平攙著老太太的手臂落在後邊往外送客,余則成也跟在她身後唯恐她出錯。突然,他發現翠平乘著眾人不注意,朝他使了個得意的眼色,並提起旗袍的開衩處向他一抖,而他一見之下,立時便被驚得險些坐到地上。他看到,在翠平的旗袍下,美國玻璃絲|襪子裏面,插著一份文件,字面朝外,正是那份《國軍在華北及東北地區作戰計劃書》。他立刻抬頭向門外望去,發現早已告辭的老馬還留在院中,身後散落著他的七八個手下,不住地拿眼盯著走出來的客人。此時聚在門邊等候與主人告辭的客人已經不多了,無奈之下,余則成從老太太身邊搶過翠平說,你不是要上廁所嘛?然後拉起她便跑上二樓。
余則成只能好言相勸,你住進這所房子本身就是革命工作,另外,如果你想散心,可以出去玩嘛,抽屜里有錢,站裡邊有車,到哪去都行,幹什麼都行。
他對翠平說我已經與組織上聯繫好了,你每天陪著站長太太出去玩,組織上會派交通員與你聯絡,告訴你交接金條的方法。翠平橫了他一眼說原來不是送情報。他只好說這是組織安排,是極為重要的革命工作。翠平問如果我做得順利,是不是就可以送情報了?他說假如組織上同意,我們再商量。翠平說我不喜歡摸錢,更恨有錢人。他便說你現在就是有錢人,而且必須得讓所有人都明白你是個有錢人,這樣你才會安全。翠平啐了一聲狗屎,但還是同意了。
翠平回房間去了,余則成卻不能追上去繼續這場爭論,因為他不得不在陽台上打完一套太極拳,以表演家庭生活的幸福與安閑,給樓下的特務看。他知道,樓下這些人是老馬的布置,為了除掉他這個競爭者,老馬甚至可能會把九九藏書他「誣陷」成共產黨。
這一場爭吵,直到翠平猛然甩手離開他才結束。她最後丟下一句狠話:我看你身上根本就沒有革命戰士的膽量。
組織上很快回信同意了,他便將這個決定傳達給了翠平。翠平說你說話不算話,前幾天還說要給我任務,結果卻在背後搗鬼,想要把我關在家裡或者支走。余則成說現在你想走也走不成了。翠平說我拔腳就能走。余則成說你若是丟下站長太太一走了之,便是對革命工作的不負責任……。很快,他們的討論便又被演變成一場慣常的爭吵。
余則成用裁紙刀小心地敲碎封口的火漆,抽出蔣介石的手令鋪在書桌上。手令內容很簡單,蔣介石嚴令鄭洞國率長春守軍全力向瀋陽方向突圍,這樣既可保存實力,也可以暫緩解放軍對錦州和瀋陽的壓力。讀罷手令,站長不禁長嘆道:東北完了!
這一晚,翠平在聚會的後半段突然高興起來,與老太太有說有笑的,她的寶坻口音與老太太的安徽口音相映成趣,卻讓余則成看著擔心,因為,他猜不透翠平這份高興的緣由。
余則成是個老實的知識青年。
站長聽了他這話,當即將翠平留給他太太,把余則成拉到一邊嚴肅地說,我好不容易給我太太找了這麼一個玩伴兒,而且她們兩個也很投緣,你不能帶她走。余則成說家中長輩有話來,不能不聽。站長說長輩有病可以花錢治嘛,多給他們些錢就是了,你若是把我乾女兒帶走了,我太太沒人陪,還不得照舊每天纏住我不放。
翠平卻說,組織上早已安排過了,協助你工作就是我的任務。
車到寶坻縣臨亭口,他們看到路邊停著輛馬車,車夫抱著鞭子蹲在車后打盹兒,車上坐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年輕女人懷裡抱著包袱,粗眉大眼,但比照片上要難看一些。余則成下車衝著老太太叫了聲媽,這才給老馬介紹說這是我的岳母這是我的同事。老太太攥著煙袋向老馬拱了拱手,老馬中規中矩地鞠躬,說您老人家可好,又從車裡提出兩匣子點心四瓶酒放到馬車上,說這是小輩孝敬您的。
那麼好吧。余則成只得又退了一步。不過,這次讓步總算是給他帶來了一點工作成績——翠平終於同意用香皂洗頭了。
老馬今天的話很多,巴結得站長和站長太太都很高興。他對翠平的話也很多,甚至主動帶領她樓上樓下參觀了站長豪華的住宅,而且是半彎著腰在前邊引路,像個旅館里的門僮。這讓余則成很是後悔沒有事先提醒翠平,因為,老馬的前任便是被老馬這樣給恭維死的。那人是組織上給余則成安排在軍統局中的搭檔,他死後,余則成便常常感到孤單。
他給站長夫人打電話,老太太說干閨女原本陪她去瞧戲,壓軸的《牧虎關》剛開鑼,她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而且再沒見到她。然後他又給警察局長打電話,不一會兒那邊回電說今晚沒人報警發生綁架案件。他再給衛戍司令部打電話,讓他們查尋各出城路口,並描繪了翠平的身形相貌。然後又打電話找老馬,沒找到,便又跑下樓找特勤隊的其他同事,他們都說今天只抓了些鬧事的學生,沒見著中校太太。
余則成卻說:不會的,一定是她送完情報后被老馬追蹤了,抓捕時她拉響了手雷,那隻手雷威力極大,足以讓三五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讓翠平參与的所謂革命工作,是替他向組織上交納他的黨費。
原來站長並非真心喜歡翠平的魯莽,而是他正在給太太物色一個能絆住她的女友,卻恰好被翠平撞上了。於是,余則成為了避免翠平再犯錯誤的意圖便被站長的私心給無形地化解了。為此,余則成在心底有一點可憐這個大特務頭子的不幸,他娶了那麼多房太太,卻又要做出道德君子的樣子,真的很難。
因為老實和組織上嚴格的紀律,余則成這些年甚至連個戀人也沒有,不過,在他的檔案里,他卻是個有太太的男人。6年前他在重慶投考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幹部訓練班的時候,中共黨組織曾為他準備了一份詳細的自傳材料,其中特別提到了他的太太還留在華北淪陷區,這是因為,只有這種有家室的男人才容易贏得國民黨人的信任,特別是年輕的知識分子。
見翠平不語,余則成心中也很不是滋味。相處兩年多來,他們幾乎沒有過快樂的時候,這可不像是革命同志之間的友誼,然而這又是事實。他提著行李走到門口說,我要走啦!
晚上回到家中,余則成說你累了一天,早些睡吧,便下樓去工作。他們住的房子在舊英租界的愛丁堡道,是原比商儀品公司高級職員的公寓,樓上有一間大卧房和衛生間,樓下只有一間客廳兼書房的大房間,另外就是廚房兼餐廳了。這所住房並不大,但對於他來講已經很不錯了,接收工作開始之後,接收大員們首先爭奪的就是好房子,這個時候能在幾天之內就弄出個像樣的家來,大約也只有軍統特務能夠辦得到。
你是想讓我跟你們站里那些闊太太一樣混日子嗎?我可是堂堂正正的游擊隊員。翠平抬眼盯住他,黑眼珠在燃燒。
他的另一項主要工作是替站長處理私人財務,這也是個十分複雜的任務。天津光復后,軍統局是最先趕回來接收的機構之一,為了這件大事,局長也曾親自飛來布置接收策略,並滿載了整整一架飛機的財物飛回南京。站長在這期間的收穫也極大,但他畢竟是個有知識有修養的人,不喜歡那種搶劫式的方法,便主要對銀行業、保險業和鹽、鹼等大企業下手,但對企業進行改組、重新分配股權等工作極為複雜,很費精力和時間,他便把這些事都交給了余則成,而他自己則一心一意地去深挖潛藏在市內的共產黨人,而且不分良莠,手段冷酷無情。余則成曾幾次提請組織上,要求讓他對站長執行清除任務,不想卻受到了組織上的嚴厲批評,說他現在的價值遠遠超過殺死站長數百倍,不能因小失大。
余則成知道他對這次任務根本就沒有推託的理由,便說您儘管放心吧。然後他拿出一根火漆棒點燃滴在手令的封口上,站長也從書桌中取出一方仿製的封印蓋在火漆上。這種事情兩個人做得多了,已然熟極而流。
他又問老馬是怎樣找到翠平的。老馬說你老哥哥沒別的本事,只是手下多幾個耳目罷了。老馬又勸慰翠平不必難過,等兩天他一定會替她出氣,要讓抓她的那些傢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余則成卻仍然在擔心這齣戲是老馬的導演,因為,稅務局抓捕黃金販子的偵探可以不認得翠平,但不可能不認得跟翠平形影不離的站長太太。
許是因為余則成答應了她的要求,翠平今晚還算合作,將清潔的長發在腦後挽了個光潤的髮髻,但看上去卻有些顯老,與時髦的九*九*藏*書衣飾也不般配。余則成止住了她往臉上撲粉的動作,只讓她擦了一點潤膚油和唇膏,因為,她的皮膚黑得確實不宜撲粉。
果然,等他回到家中,翠平還蹲在陽台上抽煙袋,他安排的事一樣也沒做。老媽子在一邊打拱作揖地賠不是,說太太這些日子心情不好,先生您要好好說話。他不願意被傭人看到他們的爭吵,不管老媽子是受命于軍統局還是中共黨組織,這些事被傳出去都只會有害無益。
再讀一遍給翠平寫的鑒定書,余則成覺得還沒有把工作做到家,便又提筆補充道:鑒於該同志的經驗已日漸成熟,建議再開設一個備用信箱,並由該同志專責收發。
他必須得說服翠平,這種應酬是無法推託的。軍統局對屬下的內部團結有著極其嚴格的要求,所以,不論是站長一級,還是偵探、辦事員之類的下級人員,各種聯誼活動以及私人之間的往來非常稠密,然而,翠平每一次參加這類活動,總是會給別人帶來不快。當然了,她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或言語,只是一到地方她便把那對粗眉擰得緊緊的,臉上被太陽灼傷的皮膚因為神色陰鬱而越發地晦暗,有人與她講話,她也只是牽一牽嘴角,既沒有一絲和氣的神色,也沒有一句言語。這與軍統局所謂的「大家庭」氣氛格格不入,特別是讓那些因為丈夫參与接收而一夜之間渾身珠光寶氣的家眷們大為惱火,便忍不住回到家中大發牢騷,而這些牢騷的作用也已經對余則成的工作造成了極其不利的影響。
又過了一段時間,組織上回信了,同意由翠平負責一個備用聯絡點,並給翠平記了三等戰功一次。
通過事後的爭吵余則成發現,翠平的魯莽與大胆絕不是批評教育可以解決的,而他又無法將她送走。只是,把這樣一個女游擊隊員長期放在身邊,還得帶著她參加特務組織各種各樣的活動,當真是危險得很。無奈之下,他通過聯絡點給組織上寫了份申請,請求組織批准讓翠平在他的指揮下,不要參与任何有危險的工作。
回到家中他問翠平接頭的同志怎麼樣了。翠平淚流滿面,說已經服毒犧牲了,並且埋怨余則成不該禁止她帶上毒藥,以至於讓她被反動派抓了活口,而且有可能連累到他。但余則成卻不這麼想,他認為,如果他太太因為倒賣黃金被捕而服毒自盡,便是向所有人宣布她是在使用共產黨人的秘密工作手段,反而會引來更大的懷疑,給他帶來更大的危險。但是,他並沒有把這話講出口,因為翠平此時已經羞愧難過得死去活來了。
你看一眼街對面,現在知道什麼是危險了吧!他悄悄地說。知道了。翠平僅止點首而已。
卧室里翠平還沒有睡,她將帶來的行李鋪在地板上,人抱著包袱坐在上面打盹。他說你到床上去睡,我睡地下。翠平說我睡地下,這是我的任務。他問什麼任務。她說保護你的安全。說著話,她挪開包袱,露出懷裡的手雷。余則成一見手雷不禁吃驚得想笑,那東西可不是八路軍或日軍使用的手榴彈,也不是普通的美式步兵手雷,而是美國政府剛剛援助的攻堅手雷,粗粗的一個圓筒,炸開來樓上樓下不會留下一個活口。看來組織上想得很周到,余則成放心了,睡得也比平日里安穩許多。到凌晨醒來時,他發現翠平沒在房中,便走到門口,這才看到翠平正蹲在二樓的陽台上,嘴裏咬著一桿短煙袋,噴出來的濃煙好似火車頭,腳邊被用來當煙缸使的是他剛買回來的一方端硯,據說是文徵明的遺物。如果此刻被時常考察屬下的軍統局發現他太太蹲在陽台上抽煙,不論從哪方面講都不是好事,但是,他還是悄悄地退了回來,他希望來監視他的人只會認為是他們夫妻不合而已。
1946年8月10日,馬歇爾和司徒雷登宣布對國共雙方的「調處」失敗,內戰即將全面暴發。在這個時候,軍統局天津站的工作一下子忙碌起來,余則成一連半個多月沒有回家,到了9月2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國軍在華北及東北地區作戰計劃書》終於下達了,與此文件一同送來的還有晉陞他為中校的委任狀。余則成這幾年的工作確實非常出色,不論是對於中共黨組織,還是對於軍統局,所以,得到晉陞是意料之中的事。
由於他的工作量極大,很勞累,胃也不好,身體在不知不覺間便越來越差。翠平看著他一天比一天瘦,便提出來由她去送情報,給他分擔一點負擔。他問,組織上當初是怎麼給你交代的?她說組織上知道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想重新建立單線聯繫,讓你寫,讓我送。他又問:你知道為什麼會選中你嗎?她說知道,組織上說,一來是因為女學生們都到延安去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二來是因為我不識字。余則成聽罷深深地點了點頭,第二條理由最重要,組織上考慮的比他要周全得多。但是,他仍然不同意由翠平代替他去送情報,因為這項工作太危險,如果被抓,他的軍統身份可以暫時抵擋一陣,能夠爭取到撤退的機會,但翠平卻沒有這機會,而是只有一條死路。
自此以後,翠平再沒有向余則成提出過參与工作的要求,運送黨費的工作也停止了,每天她只是蹲在陽台上抽煙袋,將牙齒熏得焦黑,再不出大門一步。站長為此也挺著急,說我太太很是想念乾女兒。余則成只好替她遮掩說翠平病得挺厲害,等好一點立刻叫她去見義母。他也確實希望翠平能夠儘快好起來,哪怕是再跟他不斷地爭吵也行,然而,翠平甚至連話都不願意多說一句,慢慢的,她原本強壯的身體便被她自己折磨得有些形銷骨立了。
翠平聽到這話便坐回到地鋪上半天不語。很久以來,每當翠平心緒煩亂而余則成又有一點空閑的時候,他便不停地對她講話,希望能夠緩解她內心的痛苦。然而他是個老實人,不擅言辭,便只好把解放軍在全國戰場上的軍事行動講給他聽,所以,對東北的戰局翠平也很清楚,只是對地理方位時常鬧不大明白罷了。
在後座上,余則成伸手去握翠平的手,翠平瑟縮了一下,便任由他握著。於是,余則成在她的手掌中摸到了一大片粗硬的老繭,也發現她的頭髮雖然仔細洗過,而且抹了刨花水,但並不潔凈;臉上的皮膚很黑,是那種被陽光反覆燒灼過後的痕迹;新衣服也不合身,窩窩囊囊的不像是量體裁衣。除此之外,她身上還有一股味道,火燒火燎地焦臭,但絕不是燒柴做飯的味道。汽車開出去20里之後,他才弄明白,這是煙袋油子的味道,於是,他便熱切地盼望著這股味道僅只是他那位「岳母大人」給熏染上的而已。
余則成破例講了句笑話:我把氰化鉀藥丸放在了手槍彈匣里,但我的手槍現在還放在裝襪子的抽屜里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