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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錢全中也在這個時候悄悄退出了人群。他從李金堂變戲法一樣的談話和刀一樣犀利的眼光里,很自然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申玉豹是他殺!
申玉豹不說話,把密碼箱朝矮茶桌上一放,取下禮帽。歐陽洪梅的目光變得侮慢、陰鬱起來,「你把帽子戴上,拎上你這一箱錢走吧。」
小山子走進院子,申玉豹一轉身看見了保險柜,又喊了一聲:「回來。」過去打開保險柜,從麻袋裡摸出幾疊錢,「這些錢送給你,復學讀書吧。」
歐陽洪梅再逼一步,「你知道我為什麼明知道你會來殺我,還要給你開門嗎?你猜不出來!你心裏想什麼,我都知道,都知道。你知道我肯定不會跟你走,所以你就動了殺機。你不能讓任何人得到我,這就是你的動機。你敢看看我的眼睛,說你沒帶任何兇器,說你根本沒動過要殺死我的念頭嗎!你看著,看著說呀!把東西拿出來吧。」
「真的?」申玉豹忙說,「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她?」
李金堂猛地一埋頭,狠狠地盯了朱新泉一眼,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道:「可不要下這種結論!致死吳玉芳的主犯已經自首,申玉豹至子怕得要自殺嗎?那件涉外的經濟糾紛案,只是個經濟糾紛,大不了是個賠款,用得著自殺?玉豹肯定是不小心點著了什麼,不是自殺。」他低頭撿起半張百元鈔票,對著陽光看看裏面的水印,「玉豹的榮昌貿易公司,是全縣個體企業中每年上繳利稅最多、創匯最多的一家。對他經營中的經驗和教訓,要給一個正確的評估。這個問題關係著龍泉個體企業的形象問題,萬萬不可馬虎。玉豹死了,龍泉的個體企業還是要發展壯大的。他鬧出的涉外經濟案,應由縣政府出面解決。玉豹做最後一筆生意,回來和我說過,他的貨是運到澳大利亞,不是運到英國。如今出了事情。怎麼能一口咬定是榮昌公司的錯?下午開個常委會議議這件事。問問銀行,看看接到沒接到凍結榮昌貿易公司資金的通知,要是沒有,那就是上邊對這件事也沒認下來,要等調查完才能定論。下午的常委會要讓銀行行長列席,另外,請榮昌公司主管經營的人到會上彙報一下上次出口貨物的詳細情況。讓城建局派個吊車來,還是早一點把玉豹弄出來。讓電視台來把整個過程錄下來。」
榮昌公司的門會計哭成個淚人兒,一聽李金堂這番話,忙擠過來說道:「李書記,俺們總經理絕對不會自殺。昨天上午他讓我今天去柳城訂五張到廣州的飛機票,後天要到廣州做幾百萬的大生意哩。」
外面,寒風正緊。
李金堂仍不死心,「讀了幾個月的書,沒見有多大長進。你總提從前幹啥?從前,從前劉備賣過草鞋,從前朱元漳還當過小和尚,後來一個建了蜀漢,一個建了大明。風風雨雨我見多了,你要是趕上這個風頭,數罪併罰,最少判你十五年,錢也要賠個精光。你自己掂量掂量。」
李金堂臉色變得鐵青,刀一樣的眼光在申玉豹臉上割來割去,一字一字說著:「不識抬舉的東西!憑你無根無據的幾句話,能傷了我的毫毛?你太幼稚了!你不懂政治,你什麼都不懂!如果救災賬上能查出我的這一百多萬,李金堂能在龍泉穩穩噹噹呆三十多年?我扶持你,是因為我主管經濟。你供出我在你名下存一百多萬,就是你蓄意中傷,查不出證據,你又多一條誣陷罪。你有誣陷我的動機!因為處理你偷漏稅的事是我決定的,為此你付出了近兩百萬的代價。你該明白,這兩百萬是上繳了國庫,不是流進了我李金堂的腰包。法律會很快認定你是誣陷。安你這個罪,證據確鑿。我就說你當時送給我二十萬元的存摺,被我拒絕了,硬是堅持加倍罰你。全縣八十四萬人,會有八十萬站在我的一邊。你大概不會忘記我搞過一次禮品曝光,上進省報頭版。你可以說我是因為洪梅整你,不過這件事同樣能成為你誣陷的理由。歐陽會在法庭上承認和你的戀愛關係,只會說和我只是上下級的關係,因為我還主管文化、教育。所以,你贏不了,你不可能會贏!有一個叫林苟生的人,不知你認不認識,現在他是個合法的珠寶商。他從五六年開始,和我鬥了三十多年。最近我才弄清楚,白劍是通過他查到了當年十六個公社的部分救災賬目的。白劍文章中提出一千多萬救災款不知所終,就是根據林苟生提供的賬目得出的結論。實際上,沒有這麼多,頂多有五百萬。那樣大的一筆救災款,差錯五百萬,算多大個事?所以,白劍弄來工作組,他也贏不了。如果你不離開龍泉,你會在看守所聽到我現在就能告訴你的結局:查出一兩個原公社書記侵吞三兩萬救災款的事,查出十幾二十個大隊支書私吞幾千元甚至一萬元救災款的事,然後都把他們抓起來,判上一到十年。白劍因此也有了面子,也會收場了。不收場他還能怎麼著?所以他也不能算贏了,他沒有傷我一根毫毛。我為什麼要給你說這麼多呢?因為我已經下決心要除掉你!你應該問問林苟生,他會告訴你我當年是怎樣把他從石佛寺鎮鎮長一步步送到雞公山監獄的。當時我沒準備取他性命,只是準備讓他在監獄住一輩子。後來他越獄逃走了,才找到了報復我的機會。你不會有他這麼好的運氣。上面這番話你都可以當成耳旁風,最後這幾句你一定要牢牢記住,用刀子刻在你心尖尖上:判你五年也好,判你二十年也罷,我只會讓你再過這最後一個年,明年春天、夏天、秋天或是冬天,你會在監獄里病死!」李金堂裹裹大衣,邁著堅實的步子走向大街。
歐陽洪梅道:「很早很早了,你說過要帶我去水庫炸什麼魚,說是做了幾個炸藥包。」
早上八點多鍾,李金堂帶著縣委主要領導來到細柳巷查看出事現場。李金堂披著軍大衣佇立在一塊傾斜的樓板前,一言不發。
小山子扶著申玉豹折向細柳巷,嘴裏安慰著:「總經理,丟了一隻箱子,你也別往心裏去,只要人好好的,就是大幸。」
錢全中看眼下無路可走,只好硬著頭皮說:「這事我聽李叔你的。」又想了想,這種空口無憑的事只憑個良心,又補充道:「這兩天我得把家裡安置安置。不瞞李叔你,這些年存的幾萬塊錢都在任娜手裡,家裡老四要蓋房娶媳婦的錢還沒著落。」
申玉豹舞著雙臂喊著:「問,問,問個屁!總經理要做的事,能是你問的嗎?一點都不懂規矩!幹啥?你忘了嗎?炸魚!水面上有冰,水涼得很。草魚鯉魚烏龜王八蝦米,轟一聲,漂上來一片。做你該做的事。把我的指紋打火機灌滿氣,在家裡等著我。」
李金堂肩膀一抖,身子朝後一仰,頭把牆撞出很大一個響動,喃喃一聲:「玉豹死了。」過了好一陣兒,他又接著說:「僥倖,僥倖。」春英聽不明白,一看男人沒病,出了屋做早飯去了。
「申總經理,好久好久沒見你了。」
李金堂沉著臉說:「你考慮得仔細。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個工作等你自首后,我也會替你做。不過,這女人的嘴碎,不當講的話一定不要講。你再考慮考慮,是走是自首,這兩天也該定下來了。上午還有個會,中午在家裡吃飯,咱們再合計合計。」
申玉豹機警地後退一步,突然九*九*藏*書間神經質地笑起來,直笑得淚囊上掛上兩顆晶瑩的珠子,「監獄?我到監獄還不把我朝死里整。你那監獄咱可不敢住。」
小山子問道:「你出門帶刀幹啥?」
申玉豹笑了,彎著腰開密碼箱,「你真能,啥事都瞞不過你。有了你,啥都有了,啥都不愁了。我是來約你一起走的。我們去香港,這些錢足夠我倆用一輩子了。有兩天工夫,我們就到深圳。到深圳我就有辦法弄到假護照,一個星期後,咱們就能住進香港的公寓了。那假護照我見過的,和真的一模一樣,像雙胞胎,不是親爹娘,誰一眼也辨不出來。龍泉有啥好的,你吃的苦還不夠多嗎?工作組馬上就到了,李金堂就要完蛋了!大貪污犯,夠槍斃兩三回的。中午,我把一份證詞留給了趙春山。他是個鐵面無私的黑包公,六親不認。白劍也靠不住,像個拚命三郎,兇險得緊。今天他在龍泉僥倖打贏了,明天到什麼虎泉遇上個王金堂,說不定會丟掉小命。跟我走吧。」
申玉豹向後退了兩步,口吃地說著,「我,我,我沒有沒有,你,你別靠近我……」
三妞倚在林苟生的胸前抽泣不止,一雙淚眼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她十分熟悉的房間。兩個工人抬起炸爛燒焦的沙發,三妞看見了下面的圓餅乾盒。看了一會兒,不顧一切地衝進去,把那鐵盒子死死抱住了。
「啥意思?」申玉豹厲聲喝道,「啥意思你都不知道?從現在起。你被解僱了。明白沒有?就是你被我炒了鮑魚!」
申玉豹大喇喇地坐下來道:「我咋不能來了?咱們不是還合作干過不少事嗎?還合作殺了我老婆,眼下都在公安局的門口晃。我來我你談談心。」
關於李金堂這幾十年裡那些傳奇,錢全中十分熟悉,為了一個女人,李金堂硬是讓申玉豹折進去兩百多萬,錢全中看得心裏有點怵,春英突然間要認任娜當乾女兒,李金堂大清早又帶車來接人,他就知道李金堂對他有點不放心了。申玉豹送給李金堂一百零八萬,這事如今只剩自己一個知情者,不表明自己的態度,恐怕難過這一關。錢全中馬上表態說:「李叔,全中做的事,走不掉的也就這一件。具體該昨辦,我聽你的。」
李金堂已經預感到柳城地委無法阻止劉清松復職了,因為從H省的全局工作考慮,已經到了非棄掉龍泉不可的地步。這樣,所有的準備工作的前提必須建立在劉清松復職上。車進龍泉城區,李金堂突然說道:「直接去錢全中家。」小金把皇冠穩穩停在錢全中的小院門前,李金堂又交待說:「等會兒你把任娜和小錢玉接到家裡,你再幫你春英姨買點菜。今天春英要認任娜做乾女兒。」小金在車裡等了上會兒,看見任娜和女兒都穿著節日的盛裝,歡天喜地奔皇冠而來。
李金堂開門見山地說:「中央和省聯合調查組下周就要來了,吳玉芳的案子馬上要重新立案。你跟我做了十來年的事了,我不能一甩手不管你的事。眼下硬包是包不住了,可也得想點辦法。你準備怎麼辦?」
申玉豹惱了,「你不能這樣看我!像牛經紀相牛。你為什麼不抓我呀?你不是什麼都明白了嗎?」
申玉豹道:「如今,咱倆的敵人都是李金堂。上午他去找過我,勸我跑。我才不跑哩。我說我要自首,你猜他咋說?他說要整死我,一年內整不死我,他的李字倒著寫。為啥要整死我?怕我揭出他貪污的一百來萬。他有個女婿記得是管監獄的,證明李金堂也沒說大話。有個叫林苟生的,當年在監里就叫李金堂整個死去活來。這麼一說,你我自首了,還是難逃這一劫。為啥他也要整死你?因為你幫他取走了那一百零八萬。書上管這叫:狡兔死,走狗烹。你敢說你沒替他取了這一百多萬?」
「殺人!」申玉豹支吾一聲,「外、外出做事,防身。你他媽的啥事都要問,該你問嗎?管好你自己的事。千萬不能往家帶女人。你小小年紀,不懂好壞,弄不好就毀了一輩子。你可要記著時間。我走了。」
兩人走進一片磚石廢墟里,李金堂壓低了嗓子道:「玉豹,都火燒眉毛了,你還在龍泉獃著幹嘛?哪裡的黃土不理人,哪裡的小鬼不認錢?帶上你的錢,遠走高飛吧。」申玉豹一聽李金堂說中了自己的心思,一時間沒有反應。李金堂繼續說:「你還等什麼?等趙春山帶人拘留你嗎?吳玉芳是全中一板凳砸死的,你就是打了一拳,移了屍,沒啥大不了的,走了也就走了。你的公司是個體,沒掛靠任何單位,賬上留點錢,英國人來了,找不到你,這事也就過去了。避過這個風頭,你回來認了移屍的罪,頂多住一兩年就出來了,出來你還是個人物。」
兩人談了一兩個小時,李金堂大都在回憶土改時的舊事,根本沒再提說錢全中的事。錢全中知道李金堂已不再信他了,臨走時表態說:「李叔,後天我就去吧。」
申玉豹盯住茶几上的炸藥包不動了。看看看著,他驚得後退一步。彷彿已經看到了李金堂血肉橫下的慘狀。他要整死我。他說過要整死我,他說過要整死我就一定會整死我。誰也鬥不過他,我也鬥不過。林苟生敗了,七八個縣委書記都敗了。劉清松也敗了。都敗了。不能自首,不能自首,自首他就要整死我。申玉豹眼睛里竄出了幽藍幽藍的火苗。撲過去抱住了捆綁在一起的土炸藥包。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殺了他!
白劍聽了李金堂那番話,心裏油然生出了欽佩之情。這種處驚不亂的定力,匪夷所思的應變能力,普通的政客很難具備。經此變故!白劍有點惶惑了。
夜幕降臨了。好問酒吧像往常一樣,顯出一片燈紅酒綠。申玉豹獨自走進第一次來坐過的六號包間,四小姐緊忙跟了進來。
歐陽洪梅有氣無力地說:「玉豹,我再次謝謝你,在我臨終之前給我講了這個美麗的傳說。炸藥包你是沒帶,那就把你帶的槍拿出來吧。你對準了開,別一下子打不死我叫我受罪。」她突然間抖了一下身子,人一下子有了精神,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朝申玉豹走近一步,右手扯開睡袍的領子,接著乳|溝靠左的地方說:「這就是心髒的部位,有槍就從這打進去。沒有槍,就把你帶的刀拿出來吧,把刀刃橫著,貼著這骨頭扎進去。要不了多深,有三四公分就足夠了。這樣就能導致內出血。你扎呀,你快扎呀!」
趙春山嚴肅地說:「你怎麼能這樣看我們的監獄?你是聽誰胡說八道了?現在是法制社會,天王老子也不敢胡來。你放心,我們的監獄只能把犯人改造好,給他們提供重新做人的機會。我用人格向你擔保,到了監獄一點危險都沒有。」
錢全中沉默著,沒有馬上回答。
李金堂又道:「李全死了,李叔膝下無子,早把你,……還有玉豹當親兒看哩。可惜玉豹心太野了。你自首了,任娜和錢玉由我和你春英姨照看。小錢玉如今上三年級,十年後,我交給你一個大學生。你這些年的積蓄不太多,都拿回老家孝敬二老吧。我既然認了任娜當干閨女,她們娘倆就是我的親人。你也知道,我還是有點積蓄,在她們娘倆身上花十萬二十萬,也花不窮我。你說呢?」
四小姐早看到了三妞和林苟生,心裏矛盾著,鬥爭著,已經把衣袋裡的存摺捏得水淋九-九-藏-書淋的。她咬咬牙,退出了人群,塵上一輛三輪車去車站。她要去武漢取錢。
趙春山道:「那樣只會燒了你的手。如今法制越來越健全了。工作組就要來了,十幾年前誰犯了罪,現在也要負法律責任。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犯了罪該受懲罰,自古都是這個理。自首吧,玉豹。」
申玉豹強行拉住小山子,把錢塞到小山子的背包里,「叫你拿著就拿著,留著也是給外國人留著。你走吧,走的越遠越好。以後不要對任何人說我申玉豹雇過你!一旦躲不過,今天送你的東西,一件也不要說。你馬上給我走!」
申玉豹莫名其妙地丟出一句:「我很喜歡這孩子。」
小山子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拎下來,說道:「總經理,錄音機給你留下,你要再想聽聽外國廣播,就不用花這筆錢了。」
申玉豹身子一緊,「你咋知道是錢?」
申玉豹擠出一個笑,「老子要不是垮了,把你送大學讀兩年,回來真是好幫手。」
申玉豹出了趙春山的家,漫無目的地在城裡遊盪。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出現在舊城牆外的一截護城河岸上。一個小男孩爬上河堤,被一根裸在外面的老柳樹根絆了一下,撲倒在申玉豹跟前。申玉豹下意識地彎下腰。小男孩自己爬了起來,驚疑而又親熱的目光射向申玉豹,彷彿和申玉豹早已熟識,因有一段時間沒見了,需要辨認。申玉豹顯然感受到了這種溫暖的情愫,愛憐地用手拍拍小男孩的臉蛋,「你爸爸呢?你咋敢一個人出來玩?你為啥不怕我?你是不是見過我?」
小山子道:「那我就更不能走了,留下來還能帶幫你。」
小山子過去端來一個電飯鍋,揭開蓋子說:「怕是餓的了,我給你買的炒麵,一直熱著呢。」
李金堂眉頭蹙了蹙,旋即笑道:「好說,鄉里蓋個房娶個媳婦,一兩萬撐死了,李叔幫你解決這個後顧之憂。」
小李子說:「裡邊有什麼東西你還記得嗎?」
「啥也不做,就是想來坐坐。」
申玉豹笑了,「你的小嘴真會說話呀!哪兒還有啥姐呀妹的?都走了,都走了,就剩你這個小四了。過來,過來陪大哥說說話吧。」
小山子發現申玉豹今天有點古怪,怯怯地說:「總經理,你要弄啥?綁在一起要頂七八個手榴彈哩。」
李金堂邁出錢全中的家門,心裏罵道: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敢跟我討價還價!你們要不仁,也別怪我不義。這錢他交給我沒人知道,憑他一張嘴,又奈何了我?
多年來,他一直有早起的習慣。那一聲震動全城的爆炸響,驚得他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心悸,獃獃地望著蒙蒙發亮的窗戶。春英悉悉挲娑穿衣服的時候,發現丈夫愣怔得竟不知披衣服,忙停下來,取了壓在被子上的軍大衣仔細給李金堂披上。春英出去洗漱了再回裡屋,發現李金堂仍是那個姿勢沒動,不禁感到詫異。確實太反常了。多年來,李金堂一直把全城、全縣都當成自己的家,哪裡出現了異常和漏子,他馬上就會坐不住,今天這是怎麼了?春英走到床邊,小聲問道:「咋啦?是不是不美了?哪裡不美了?」
林苟生走過來很不白然地說:「她,她和玉豹談過半、半年……」
錢全中拿了筆和紙,匆忙寫了一封信,看見春英剛給女兒買來的豬八戒模樣的撲滿,他把信疊成一個小方塊,塞進撲滿,又拉開抽屜找出十幾枚硬幣丟了進去。隨後,他又在一張紙上寫道:「任娜,我要出趟遠門,什麼時候回來無法確定。生活上遇到特別困難,請找李叔和春英姨幫助。這隻撲滿似是李叔家的那隻,昨天你可能拿錯了,請你到時候一定把這隻撲滿還給李叔。」寫罷,他用撲滿壓住紙條,無奈地瞥一眼全家福,急匆匆出了家門。
申玉豹猛地奪回了藏刀,一笑一笑地站起來,「我,我是拿著防身的。我,我來給你送錢。我,我哪裡也不想去了。你,你別怕,別怕。我說過這些錢都是你的。不要說我來過了,不要說!」他握著藏刀,拉開門衝進一片月光。
小山子聽個將信將疑,又問一句:「總經理,該吃飯了。」
申玉豹搶先招呼起來:「李副書記,這般時候了,你還有閑心逛街呀!聽說工作組過兩天就要到了。」
申玉豹忙閃進院子,壓低嗓音說:「我有急事找你,這兒不好說,到屋裡說。」
刑警小李子擋了過去說:「你怎麼拿東西呢?」
李金堂微笑著道:「還要來個專案組。我今天主要是想看看各街區工程進展情況。天太冷了,水泥不好澆鑄,耽誤事呀。能不能單獨和你說幾句?」
小山子咕哪一句:「好好的,咋就把我辭了?」
四小姐抿嘴一笑,「我可不想看見兩男人打架。林大叔平日里是個笑面虎,發起怒來可真嚇人哩。她乾爹前兩天從廣州回來了。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林大叔肯定和她在一起。林大叔對三姐那份愛,可真沒說的。」
申玉豹到了城隍廟街88號門口前,毫不遲疑地敲響了門。敲了七八下,沒見動靜,申玉豹急了,看著樓門兩邊的牆雖不低,但可藉助石榴樹攀上去。剛準備把密碼箱先扔進去,門突然開了。
小男孩學說著:「叔叔是個好叔叔。」
申玉豹眼睛瓷地一亮,「嗨!有種!老子英雄兒好漢。好漢個狗屎。糊塗蟲一個,我是個大糊塗蟲,你是個小糊塗蟲,咱倆一對糊塗蟲。」
申玉豹笑作一團,「咋沒啥談的?同一案的兄弟,可談的很多。我已經決定自首了。我那點事,加在一起,頂多住十年,我不自首我弄啥?你要不自首,小命恐怕要丟掉的。我今天來是給你指出路的。」
申玉豹自倒了一杯開水繼續說:「李金堂這人是啥人,我也不多說了。牽扯這筆錢,你指天發毒誓,他也要整死你!書上管這號人叫奸雄,曹操和他有點像。我呀,還不想死。不想死就得整死他李金堂。中央的調查組就要來龍泉查賬了,李金堂那些錢,有八十八萬是貪污的救災款。揭發出來夠斃他十回。提早揭發,肯定要獎勵的。明人不說暗話,我剛從趙春山家裡來,已經把李金堂貪污錢的事寫了一份證言留在這個黑包公手裡了。他說我立這個功,起碼能減刑兩年。你昨不說話呢?我這份證言里也提到了你。」
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看著燃起的導火索,臉上露出了怪異的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像節日焰火一樣美麗的火花。他抱出幾疊錢,嘆了一口氣,腦子忽然間清晰起來:「你已經風光夠了。你當過龍泉首富。你睡過龍泉第一美人。你驚動了中央調查組。……」
「他爸爸早死了。」一個年輕的、卻像城隍廟廟門一樣黯淡無光的女人走過來,拉了男孩的手說著。
申玉豹伸出腦袋小聲道:「哎呀李叔,你對玉豹可真是那個親呢!你是親你那一百零八萬吧?你怕我把你這件事抖出來,對吧?我不走,判十五年。你呢?你算算,一百零八萬能判幾次死刑。再說,全中進去了,也要招出來的。那錢肯定是他幫你取的。我準備留下來會會英國佬,要是免不了進局子,我可要說實話的。李叔,想想你自己吧!」
申玉豹一直看著孩子,突然說:「你是真喜歡我。你想讓我抱抱?你爸爸沒死,他和一個阿姨住一起了。你過來,好兒子。」
三妞強笑一下道:「李哥——九_九_藏_書」打開盒子一看,裏面放著一雙紅皮鞋和一個小男孩小女孩撅著屁股親嘴的細瓷玩具。三妞抓住玩具,抱住皮鞋哇地一聲哭喊出來:「玉豹——」林苟生緊緊地摟著三妞的肩膀,無聲地流了兩行老淚。
一絲陰毒的獰笑在申玉豹臉上打著哆嗦閃了過去,申玉豹說:「是有這麼回事,後來你總是不接電話不開門,也沒去成。都傳瘋了,你還不知道?說是趙河上游水庫里出現一種魚,長有兩條尾巴。當年劉秀在龍泉落了難,這種魚救過他。說是劉秀被迫殺得沒奈何,扳倒門口井解了渴,跑呀跑的,跑到了趙河邊。後面追兵又來了,河裡又沒船。劉秀沒辦法,又不會水,這時就想死,眼一閉,就跳到阿里去了。他沒有淹死,這種兩條尾巴的魚渡他過了趙河。騎魚過河也不新鮮,記不得是哪個皇帝,還是只泥馬渡他過的江哩。這魚的貫處在後頭。說是劉秀過了河,已經餓得頭暈眼花了。連年戰亂,大都跑光了,哪裡能找到吃的!劉秀走著走著就暈倒了。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劉秀被一種從來沒有聞到過的香氣弄醒了。你猜猜是啥子香?魚香!一條長著兩大尾巴的大白魚冒著熱氣躺在劉秀的鼻子尖下。沒有旁人,沒有火,也沒有鍋,只能是這魚自己蒸熟了自己給劉秀吃的。你說奇不奇。」
申玉豹掏了掏口袋,沒有一分錢,從一個皮夾子里揀出一張存摺,敲敲桌子問道:「咋沒有人唱歌哩?哦,三妞不在了,就沒有人唱歌了。三妞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兒,她哥的朋友還找我要過人哩。想想我也對不住她,說不定真把她逼到老路上去了。再想想呢,還是三妞真疼我。她在哪兒呢?再也聽不到她唱的歌了。」
申玉豹大喝一聲:「我遇到了仇家,把我打劫了,公司破了產,你跟著我等死呀!」
錢全中冷笑一聲,「有啥好談的!」
歐陽洪梅道:「我太了解你了!你是來準備挾持我一起走的。」
趙春山正在教永亮修手錶,右眼窩裡夾著一個微型放大鏡,看見兩個申玉豹,一大下小。
春英便成了最早趕到現場的一群人之一。問了聽了一些情況后,匆匆忙忙趕到家,李金堂仍一不動坐著。春英有些怕了,吞吐著:「玉、玉豹的房子不知叫什麼東、東西炸塌了,也不知屋裡有沒有人。」
錢全中剛從李金堂家裡吃完午飯回來,任娜和錢玉去學校給錢玉請假去了。這頓飯吃得他心驚肉跳。李金堂臉色很不好看,眉宇間已露隱隱的殺機。飯後,李金堂打發春英和任娜帶著孩子去商場買玩具和衣服,一再重複說:「養虎傷人,當年真該下狠心除了玉豹這個禍害!這回再不除掉他,就太對不起他死去的爹了。」
回到家,申玉豹再也撐不住,朝沙發上一歪,大口喘著氣。小山子打開一聽「健力寶」進了過去。申玉豹喝了幾口,看了看茶几上捆好的土製炸藥包,「很好,小山子,你很聽話。我怎麼一點氣力也沒有了,這種時候可不能鬆勁兒。」
小山子一看那一紮扎百無大鈔,驚得直往後縮,連聲說:「小山子沒為你做啥,可不敢要這些錢。」
錢全中無奈地點點頭,「讓李叔破費了。這件事我一直瞞著任娜,自首前得跟她解釋清楚。我倆感情一直不錯,說清楚了她肯定能等我的。」
錢全中忍不住說了一句:「你寫我啥?」
十五分鐘后,申玉豹出現在趙春山家裡。
四小姐只是倚著門框笑,沒有動。
申玉豹關了院門,進了屋裡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走?往哪裡走?香港是去不成了。泰國?泰國從哪兒入境呢?越南?越南前幾年剛剛挨過我們的打,過去不是當出氣筒嗎?往北走?去蘇聯?錢都送給歐陽了,哪裡也不能去了。這個女人日他媽真是個人精,真是個瘋子。我真的想到要殺死她嗎?我沒有想過?我帶藏刀就是為了要防身用嗎?難道我真想殺死她?殺殺殺,都該殺!偏偏歐陽不該殺。該殺的是李金堂!對,應該殺了他。
李金堂在柳城和秦江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乘皇冠轎車返回龍泉。一路上,李金堂沒說一句話,只是默默看著龍泉冰雪覆蓋的沃野。小金從倒車鏡中看見李金堂緊緊鎖著的眉頭,便猜到一場政治風暴就要降臨龍泉了。
申玉豹一愣怔,「啥炸藥包?」
申玉豹轉身說道:「小山子,你們幾個先回去,我和李副書記說件事。」
小男孩突然掙脫了少婦的手,撲進申玉豹張開的懷抱,親熱地用小臟手摸著申玉豹蒼白陰沉的臉,「你不是爸爸,我知道。」
「嘻嘻。」四小姐眨眨美麗的眼睛,「我明白了,申總經理一定是叫那些姐呀妹呀的吵吵得心煩,來這躲清閑的。」
申玉豹走到酒吧門口,聽見錄音機里一個男人在唱:前方的路雖然太凄迷,我在笑容里為你祝福……他嘆了一句,「好歌呀」,然後大步衝進夜幕。
「吃點喝點啥?」
「那你來做啥?」
至此,申玉豹自殺已不能成立。
申玉約在門口一扭頭,「你先吃吧。」
錢全中黑著臉,沒有說話。
小李子再看看三妞,驚奇道:「原來是三妞呀,漂亮得我都認不出了。」
申玉豹冷笑道:「我沒有罪,自首幹啥?我老婆的骨頭都要漚爛了,這案還翻個球。這是你的寶貝兒子永亮吧?狗日的,你真是個鐵面無私的趙青天,連兒子也敢鍘!」
下午四點多鍾,申玉豹出現在錢全中家裡。
申玉豹聞到香氣,就流了一嘴的口水。小山子一看沒拿筷子,去一趟廚房轉來,申玉豹已把一大盤子炒麵抓吃個乾淨。申玉豹翻出幾張餐巾紙,揩揩手擦擦嘴說道:「小山子,你到院門外給我放個哨,從外面鎖了門。要是有可疑的人來,你給我報個信兒。領頭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長得比我還難看,一笑露兩顆板牙,眼睛像狼眼,亮起來像三節手電筒。辦完了事我叫你,中間不準進來。」小山子出去后,申玉豹去開保險柜。誰知忽然間忘了密碼,又踢又拍,急得一頭大汗,總算看見了那裡面堆放的花花綠綠的外幣,他自言自語一聲:「天不絕我!」把外幣裝了大半密碼皮箱,他又去作貯藏室的小屋拎過來一隻破麻袋,又裝了近一百紮百元大鈔。這時,麻袋裡還剩幾十紮錢,箱子已經滿了。他提提皮箱,又罵一句:「狗日的,到底是錢,還不輕哩。」然後,他把麻袋拎過去,扔進了保險柜。他掏出皮夾子,看看所有必帶證件都在,走出屋子喊了一聲「小山子」。
天空正有一輪黃月亮高懸著。申玉豹一路走,一路不時地看那黃月亮。黃月亮在申玉豹眼中變化著,變著變著就變成了輪盤賭的大賭盤。桂花樹、桂花酒、玉兔和吳剛,是黑白單雙,押中頂多一賠五,嫦娥就是那個最大的數,押上就是一賠三十六,要麼上天堂,要麼下地獄。申玉豹要押這個三十六了。
歐陽洪梅冷笑道:「還想破門而入嗎?」
走過兩個街區,他拐進了細柳巷。他很想見見申玉豹。如果能把申玉豹逼走,還可以幫錢全中把殺人的事朝玉豹身上推,事情就可以兩全。申玉豹的院門落了鎖。李金堂悵然若失。慢慢按後路返回。走到一個街口,竟和申玉豹不期而遇了。申玉豹帶著四五個人迎面走了過來,一個白凈的小夥子手裡提了一個密碼箱。李金堂心裏道:「真是一個不知死https://read•99csw.com活的倔種,哪裡像是申寶栓的兒子!」
屋裡,兩個男人間的談話已經開始了。
小山子推辭說:「恁貴重的東西,還是你留著用吧。」
小山子噙著眼淚、依依不捨的樣子,一步一回頭地挪出了院子。
申玉豹驚奇地看看小山子,「平日里你老是和我頂嘴,想不到你還是個忠臣。不會出啥大事的,你放心吧。」他看不看表,順手取了下來,進給小山子,「這隻表送給你吧。瑞士鑲鑽石名牌,五千八買的。上次遭人綁架,只拿走了我的金戒指。先放著,等上大學時戴上,壓壓窮酸氣,壓壓土腥氣,不定還能給你勾搭一個漂亮的老婆。」
「沒有好久,以後才叫好久。」
三妞只是重複說:「我的,我的,我的。」
林苟生帶著三妞趕到出事現場時,被炸成七八大塊幾十小塊的申玉豹已經被送到殯儀館做整容去了。堂屋的地面已經裸|露出來一些,滿地都是燒爛的錢。幾個建築工人在搬炸爛的電視機,電視台的記者正在一絲不苟地拍攝。
趙永亮鼻子哼一聲,「好漢做事好漢當,有啥了不起的。」
冷風吹亂了申玉豹的頭髮,他佇立在一堆碎磚上,目光漸漸散亂起來。他喘了一會兒氣,瘋子一樣張牙舞爪朝細柳巷跑去。進了家門,申玉豹顯出了分外的冷靜,把四個保鏢叫到跟前說:「你們都給我回公司去,把公司的兩個大保險柜給我看好,三天後我要帶著那四百萬到廣州做一筆大生意;你們去告訴門會計,讓他帶上錢到柳城預訂五張飛機票,我和你們四個一起去。」保鏢們走後,申玉豹叫過小山子道:「你把那些小炸藥包都捆在一起,剩下的雷管也綁進去。」
中央和H省兩級聯合調查組擬定於下周一到柳城,周二或周三進駐龍泉。中英貿易糾紛工作小組將在本周五到達龍泉。出乎李金堂預料的是,H省委在這個節骨眼上傾向於恢復劉清松中共龍泉縣委第一書記職務,理由是可以更好地配合調查組進行工作。柳城地委的答覆是:我們相信龍泉現領導班子也能有力地配合調查組工作,劉清松同志與龍泉現任常委間矛盾頗深,復職后恐更不利調查組開展工作,此建議妥否,請省委定。眼下省委尚未作最後答覆。
申玉豹道:「林苟生的事你知不知道?」
四小姐道:「摺子我一定送到,跑腿費就免了吧。」
申玉豹喝了幾口開水,抹了嘴笑道:「沒說別的。我的錢被人取走,銀行有數不清的證人。我寫了這事,並且十分肯定這錢是你幫李金堂取的。你走不走這條路我不管,反正這事早晚要查到你頭上。趁工作組在,你我一聯手,就能整死他。這就是我給你指的路。這一蹲大獄,歐陽是得不到了,我得去給三妞留個話,她說她巴不得我蹲幾年才嫁我哩。」
小男孩又說:「申玉豹是個好叔叔。」
趙春山愣了一下,「那是非常時期,公檢法都砸爛了。你的擔心絲毫道理也沒有。以後法律只能越來越健全,再也不可能出現林苟生那種事了。」
「他會不會不在家呢?」申玉豹又猶豫起來。他要是睡在另一個姘頭家裡,就只能炸死春英姨了。我和她無冤無仇的。炸了他,炸了他!他看見了保險柜,放下炸藥包,跌跌撞撞拎出了破麻袋。我還有錢,炸了他出去逍遙。他本來是勸我走的,我說要告他,他才說要除悼我。我搶了他的女人。我真的搶了他的女人。那可是人精一佯的女人!上了床就像鴿子一樣咕咕叫,大都要叫酥麻了。炸了他!炸了他!要是炸不死他呢?趙春山說監獄里還能看電視,李金堂要是嚇唬人呢?申玉豹腦子裡亂極了。他看見一個炸藥包已經破了,露出了碎鐵塊和火藥。小山子做的東西能管用嗎?試都沒有試過哩!我拿著不會響的炸藥包去炸李金堂,這個年就過不去了。他下意識地摸出了打火機,腦子裡現出一片空白。他悲哀地嘆一句:「她為啥寧可讓我殺死也不跟我走呢?我完了,我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呀!」
申玉豹穿上灰毛呢大衣,戴上禮帽,拎上密碼箱,站著對小山子說:「你去到巷子拐角等我。十二點后,我還沒有回來,你也不要著急,不要聲張,安安生生回來睡你的覺。以後呢,你就一個人在這裏住下去。你到街上買飯,要買兩個人吃的。晚上要把所有的燈都打開,電視機、收音機、錄音機,凡是能響的都叫響起來。等上三五天,要是有人來找我,你就說我到北京和外商做生意了。」他盯著茶几下邊的那把鑲著銀鞘的藏刀看了一會兒,彎腰取了,貼著西服內口袋放進去。
李金堂滿意地點點頭,用拳頭很隨意地搗搗錢全中的肩頭,「李叔沒看錯你,是一條漢子。玉豹做假駝毛羽絨服事也犯了;中英聯合小組就要來龍泉調查處理這件事。要在從前,幫幫他,這一關也不是過不去。如今,就是吳玉芳的事,你能推的也要推。曹改煥先用開水把吳玉芳燙得半死了,你才打她一板凳嘛。出去躲躲,也不是不能考慮,李叔也願意幫你找個地方,給夠你的盤纏。不過,既然死罪可以躲過,這麼做就沒必要了。便是全是你的事,無期不敢保證,判個死緩沒問題。過了這個風頭,事情就好辦了。你到了雞公山監獄,也就快有出頭之日了。香艷家阿林在省公安廳三處當副處長,正好管著雞公山監獄。如果你信李叔,過個七八年,你又能在龍泉場面上行走了。我的意思是趁這案子還沒查,你去自首。」
申玉豹放下男孩,從懷裡摸出準備交給門會計賣飛機票的一疊錢塞到小男孩手裡,轉身就走。少婦呆楞一會兒,喊著,「你回來,你為啥給俺孩子恁多錢?」
這時,幾個保鏢也都過來作證,都證實了申玉豹要去廣州的事。其中一個一拍腦袋補充道:「我想起來了。總經理做了十幾個小炸藥包,準備到水庫里去炸魚。肯定是他抽煙不小心把炸藥包點著了。」
錢全中答道:「中。」
申玉豹放肆地笑了一陣子,「要翻大家一起翻了吧;我本來就是申家營一個窮光蛋,大洪水你饒了我,我已經賺了十幾年陽壽,我怕個球!」
小山子又說:「總經理,天這麼晚了,我能不能再住一晚明早走。」
沿著大街漫無目的地走著,街兩邊的工地上有不少人和他打招呼,李金堂嘴裏支應著:「你們忙,你們忙,我隨便看看。」心裏一直在想:劉清松回來,事情又該昨辦?
回到細柳巷呆坐一會兒,申玉豹猛然醒了似的,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哎呀!趙春山要是把我的證言貪污了,我一拍屁股走了,誰還能咬出他李金堂?最好也把錢全中煽起來。
李金堂心裏想:是我把他逼死的,不會因為別的。再看了一會兒天花板,低低地咕哪一句:「他應該有殺我的膽量了,僥倖。」基於這個判斷,李金堂有些後悔了。抖掉大衣穿衣服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汗水已將襯衣全部浸透。我不該昨天對他說那番話。過分了,過分了就把握不住。他再次說一句:「僥倖。」他想起了三十幾年來和申寶栓、申玉豹父子交往的許許多多的細節。想起了鎮壓申寶天,想起了放衛星,想起了大洪水,想起了在申玉豹名下存了幾年的那筆錢,想起了這近一年來和申玉豹之間的磕碰。他再一次後悔昨天給申玉豹說的那番話。確實,在很長https://read•99csw•com一段時間,李金堂真的把申玉豹當成兒子來看過。
被趙春山帶人抓走是死。自首後到了監獄也難免一死。供出李金堂那巨款,真能給李金堂定罪嗎?錢全中搖了搖頭。坐在家裡宴冥苦想好一會兒,他認定自己必死無疑。萬念俱焚后,錢全中悲哀地想:就剩下我這一個知情者了,我就讓他徹底放心吧。
歐陽洪梅穿著雪青色睡袍,冷冰冰地上下打量著申玉豹,「看樣子是準備走了。走就走吧,又來找我幹什麼?」
小山子不解地問:「總經理,這是啥意思?」
申玉豹扭頭答道:「他說申玉豹是個好叔叔。」
趙春山取下放大鏡,微笑道:「一呢,還沒到時候,二呢,我和白劍都相信你會自首。政策你都知道了,坦白從寬,自首從寬。我相信你一定能重新做人。」
申玉豹扶著小山子喘喘氣,說道:「扶我回去吧。」
兩人進了院子,申玉豹推開小山子道:「上樓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那台音響也送給你,留著學洋文吧。抓緊一點,已經後半夜了。」
申玉豹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道:「這個東西你保存著,將來能治住李金堂。你連兒子都敢鍘,咱信得過你。」
小山子看見申玉豹手裡握著一把刀狂奔過來,又沒了手提箱,又沒了禮帽,驚叫一聲迎過去,「總經理,歹徒在哪兒,我和你一起去追。」
心裏有了悔意,他就開始想為申玉豹身後事做點什麼儘儘心了。申玉豹一死,那筆錢就少了一個重要的見證人,那一股無形的壓力也隨即減了幾分。
「你說申玉豹是個好叔叔。」
申玉豹心裏一熱,「你說叔叔是個好叔叔?」
李金堂神色張惶,聲音變了調地說:「你,你先不要做飯,出去,出去問問哪裡出了事。聽聲音在西北方向,你快去打聽,快點。」
錢全中瞪了申玉豹一眼,沒說話。
李金堂卻又說:「這大事還要靠你自己拿主意,李叔只能幫你參謀參謀。任娜已認在我和春英膝下,她的事我還管。」
申玉豹白眼馬上扔過去,「娘們兒一樣,沒一點乾脆勁兒。你走吧。」
錢全中沒想到申玉豹會來,驚問一句:「你咋來了?」
女人側過身,憤怒地瞪著申玉豹:「男人開始都這樣說,可要不了三天就夠了。嫌生過孩子,嫌干那事像穿了大兩碼的舊鞋,嫌工作是大集體,掙不來錢,嫌手粗糙得像鋸齒,都滾他娘的蛋!老娘離了男人也能過。你走你的路!想看笑話?想去通風報信讓那臭姨子笑話我?」
歐陽洪梅笑了笑,「玉豹,謝謝你為我考慮這麼多。你帶的土製炸藥包呢?」
趙春山拍了一下巴掌,「不簡單,不簡單!一年沒見面,連拿破崙都知道了。不過我提醒你,現在走不成。你走了就是逃犯。自首吧,白劍也相信你會自首的。他說他陪你去太陽村給你岳父認過錯。自首吧,只有這條路可走。監獄只是改造人的地方,現在的條件越來越好了,可以讀書、看報、看電視。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相信我老趙一回。你自首了,至少能減你一年刑,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申玉豹吼道:「你等死呀。今晚說不定會出事的。」
申玉豹神情恍惚了一會兒,獰笑一聲道:「我有啥罪要我自首?打了一次老婆也犯罪嗎?做生意嘛,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馬克西姆能不知道國際市場上駝毛和羽絨的價格?我是做了假,可我賣給他的價錢,只是真的三分之一。我這咋說也該叫人造駝毛、人造羽絨,我發明了配方嘛。人造肉、人造雞蛋不都在賣嗎?日他媽是他馬克西姆勾子黑,他明知道是人造的,偏要當真的賣,到聯合國法庭也是他輸理!我有啥罪?他要標個人造駝毛,能凍死人?我還要好好活!我還想出國風光風光哩。外國真好,發生過恁多鮮事。一個貴婦人被姘頭甩了,她就卧軌自殺了;一個爵爺像扔破抹布一樣扔了一個姑娘,後來竟跟著當了妓|女的這個姑娘一起流放了;一個良家婦女找個神甫做野男人,最後竟被別的女人當雷鋒一樣學哩;一個大學生想做拿破崙,把一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太當臭蟲一樣殺了,搶了一袋子錢,一個子兒也沒花過;一個小木匠也想當拿破崙,和市長夫人軋姘頭,後來又開槍殺了這個女人,記起來了,沒殺死,小木匠被殺后她還抱著血脖子腦袋親哩,錯了錯了,親腦袋的是個千金小姐。我還想看看這些地方哩。」
朱新泉圍著廢墟看一圈,走過來低聲咕噥道:「畏罪自殺。」
申玉豹嘿嘿笑著,轉身出了屋,在院子里扭頭道:「白劍算啥毬東西!也配管我的事?我要是有興趣,我可以雇十個白劍黑劍王八劍給我抬轎吹喇叭。你說我想逃?沒罪我跑啥跑?再過三天我還要到廣州做生意哩。就是有罪,監獄能關得住我申玉豹?點上一捆錢,這一把火就把監獄的鐵柵欄門燒化了。」
四小姐輕輕走到申玉豹的對面坐了下來,傷感地說:「三姐命真好,這麼多男人都疼著她。要是她能聽到你這番話,我是說直接聽到,不,看不見你的人卻聽到了,肯定會幸福得暈過去的。三姐是刀子嘴,心柔得很哩。」
三妞只是說:「我的我的我的……」
歐陽洪梅身子一歪,暈倒在地毯上。
申玉豹笑了,「三妞沒出事,我這心裏也少一份牽挂。林老闆是個人物,經過八十一難沒死,可見有後福。三妞跟著他,比跟著我強。小四,把你的筆借我用用。」接進四小姐遞過來的圓珠筆,在存摺背面寫下一行數字,連存摺一起交給四小姐,「三姐和我分手,沒帶走我一針一線,想想真對不住她。這十一萬八千塊錢,是我做正經生意掙來的,存在武漢武昌火車站右邊工商銀行營業所,原是為應急用的,存了四五年了,這是活期,密碼我寫在摺子後面。你把這摺子交給她,讓她十天內一定去武昌把錢取了,退了就來不及了。那八千塊錢零頭算是我給你的跑腿費,她會信的。我還有急事要辦,走了。」
「啥也不喝,啥也不吃。」
申玉豹滿頭是汗,一直朝後牆退著,最後跌坐在沙發上,抖著手從懷裡摸出了藏刀,捧著看看,看看看著,突然間把帶鞘的刀扔在地毯上,大口大口喘著氣。歐陽洪梅淚流滿面,晃動著身子走幾步,跪下一條腿,過了好久又跪下一條腿,拿起藏刀,兩手一分,藏刀出了鞘,閃著冰冷的光芒。她臉上泛起了異樣美麗的紅暈,一個悠長的笑在這片紅暈上開放了,「真是一把好刀,好刀呀!我不明白你真敢起了這個心!真好,你起這個心真好!一下子什麼都結束了,都結束了。你殺了我,你心裏就安寧了。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去深圳,到香港去。你就不能想到個別的地方?香港,香港現在是英國人當總督,你做生意恰好騙的是英國人,正好去送上門。你就想不到去泰國?去越南?真不該提醒你,你是來殺我的呀!」她刀尖對準自己的乳|溝仰著臉看著申玉豹,「你是不是膽量不夠?我幫幫你,你往前一送,我往前一撲,你就,……」
四小姐笑了,「三姐好著呢!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回龍泉了。」
趙春山仍笑著,「知道自己糊塗就好。自首是要從寬處理的。」
申玉豹搖搖頭,「她再也聽不到了,再也聽不到了。沒準兒她正在哪個地方受苦受難呢!紅遍京城?不管哪一行,想紅遍京城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