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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丁美玲問,「三哥,你有什麼事?」
鄭豐圓聳聳肩,笑了笑,「你怎麼去做豬飼料呢?你應該是個了不起的演員。能再見你一次,真是緣分呀!」把手裡捏的一張紙扔到周海濤身上,「那張卡你兒子已經拿走了。謝謝你們又給我上了一課。」轉身走了。
楊全智笑了起來,「我見過倔人,可沒見過像你這麼倔的人。林院長,唐大夫,就這樣吧,讓這位老師傅再看一回太陽從樓縫裡升起。」
少婦從車裡抱出一箱紅富士蘋果,「謝謝師傅!你搭把手啊你!一點兒眼色都沒有。」
「問題大了!」衛生局局長周東信走過來,「昨晚電視台一條新聞特寫,今天《平陽日報》一篇新聞特寫,惹得全市藥店門前買板藍根的人排起了長隊。」
丁國昌著急了,拉了丁美玲一把,說,「現在賣,不是賣不起價嘛。國營的、私營的都有貨嘛。可是,要是真有非典呢?咱要是事先得到了消息,這兩天一包也不賣,等別的店都斷貨了,不是可以大賺一筆了?你說,咱這兒有沒有非典?我知道這非同小可,不能亂說。你看,網上說北京都變成個大醫院了,可咱們正式公布的卻只有一、二十個病人。到底哪個是真的?所以,我說這個內部消息就顯得特別重要了。你不好直說,你就點點頭,或者搖搖頭。」
楊全智自顧自地說,「你先聽著。只要我還在住院,以後你每天去往這張八千的存摺上存個五、六千,七、八千。我出院后,要把這本存摺交到縣紀委去。這是我第一次在平陽住院,這麼做會改變別人對我的看法。」
劉燕同情地看了父親一眼,低著頭說,「我媽為了弄清你跟這個圓圓到底是什麼關係,雇了兩個私人偵探。王律師說你回到平陽,肯定還會住在大河賓館八一四房,所以,在你回來前,我媽叫人在那個房間安了針孔攝像頭。你送給她這張卡時,我媽,我,還有王律師在隔壁都看見了……爸,爸,你怎麼了?爸……」
「還是個不小的婁子。」丁美玲說,「傅台剛剛挨了市長、副市長、部長的訓。也怪了,媒體上早說過板藍根對防治非典作用不大,為什麼一有風吹草動,大家還是要買板藍根?」
兩人剛攔下一輛計程車,丁國昌從另一輛計程車里鑽出來了,喊著,「美玲,美玲,你等一等!」
丁美玲忙問,「你問到什麼了?」
正說著,一個留小鬍子的小夥子,端著裝滿日常用品的紅塑料盆,扶著一個花白頭髮的漢子,從對門的病房走進來了。劉彩珠和兒子周飛跟到門口,臉上浮著怪怪的笑意,朝對門向陽的房間打量。
鄭躍華把裝了三萬塊錢的大號紅包拿出來放到楊全智的床上,說,「楊縣長,這個,這個我也沒學過醫,不知你這病該吃點啥用點啥,這個就讓弟妹給你買點什麼吧。我回去了。」
冉啟明衝出門大喊:「護士,大夫,你們快來呀!」
郝靜聽糊塗了,問,「都上交了不行嗎?」
朱全中大步走了進去。
郝靜說,「太麻煩你了。」
丁美玲皺皺眉頭,冷笑一聲,「你以為全中國的官都是貪官呀?現在平陽是沒有SARS,可照這樣下去,SARS肯定會光臨平陽。我剛剛才知道,北京的SARS病人已經超過一百了。從媒體上看,北京對進出人員,並沒做任何限制,也沒採取任何防範措施。平陽離北京不遠,SARS傳過來太容易了。」
劉彩珠說話了,「能不能讓你們護士長扎?」
朱全中說,「算不上出差。我只是想挪挪窩。用了三天調休假,到北京掙表現去了。」
劉彩珠臉色氣得鐵青,恨恨地說,「那你就去死吧!」抬腿出了病房。
傅傳統囁嚅道,「新聞里沒提到板藍根……」
「誰讓你坐了?」王長河猛地抬起頭,兩道目光冰柱一樣刺向傅傳統,「你好大的膽子!你以為你是誰?你是CNN的董事長?你是FOX的總裁?你都不是。你只是組織任命的市電視台台長!一看中央台搞了伊拉克戰爭直播,你就不知道王二哥貴姓了!給你們強調多少次了,新聞無小事,電視新聞更無小事,你們都當成耳旁風了!」
白護士長選個七號針頭,一針就紮好了。
丁美玲想得可沒這麼簡單,她必須學會站在張保國的立場上面對一切問題。她撥通了張保國的電話,「佔用你幾分鐘時間,給你報告個情況。省第一人民醫院傳染科的醫生朱全中,剛從北京了解那裡的疫情回來,他說北京的SARS病人已經超過了一百人。但願咱們這一、兩千發燒病人,得的都是上呼吸道感染。」
周東信說,「我來市府之前,衛生局沒接到這方面的報告。」
上午十點鐘,雨過天晴了。來H省第一人民醫院輸液醫治上呼吸道感染的人,已經把急診室、觀察室、門診大樓底層的大廳和樓道,填個爆滿,新來的病人只好在門診大樓前的空地上一人一把椅子,一人一隻輸液架,在露天接受治療了。
王長河、張保國和市委宣傳部部長童延年已經在屋裡等著了。
「夠了!」童延年大聲喝道,「叫你們來,是討論如何擦你們的屁股的,不是聽你講國際形勢的。常書田,你也好好想想如何才能挽回影響。」
丁美玲也來氣了,「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這裏的病人難道不是平陽市的市民?你看看你們為病人提供的什麼醫療條件?」
王長河擺擺手,「你不用解釋!丁美玲提醒的防治方法還是防非典的方法,這種方法網上有。全市有多少網民你不知道?網上有多少關於中國所謂SARS疫情的謠言你不知道?衛生部部長剛剛在新聞發布會上辟過謠,你馬上就來了這一手,你到底想幹什麼?傅傳統,你先坐下來,想想如何補救吧。」
這些現象,很多年來已經成為我們城市生活的基礎部分了。如果單位沒窮到無米下鍋的境地九-九-藏-書,誰願意向這樣一個已成為群體福利的制度開刀、對它進行改革呢?是啊,作為普普通通的國家公務人員,公款吃喝一年吃掉三千億,他們吃不了幾口;公費考察旅遊每年有上百萬的人次,他們輪不上幾個;一年揪出一、兩萬處級以上的貪官,他們只能匿名舉報解氣泄恨。他們就剩一頓吃藥不用自己掏腰包的最後晚餐了,還能不讓他們盡情地吃上一回?幾千年了,中國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社會;幾千年了,中國人都在追求著均貧富的理想。一次改革,改不掉這些深層的東西。
王長河搖搖頭,「怪不得有人對我說,常書田如果去美國辦報紙,十年八年就能擠進美國的富豪排行榜。你是很有新聞眼光。晚報出伊拉克戰爭號外,恐怕也是你的主意吧?」
尚萬全吃驚地扭頭看看丁美玲,「非典,不會吧?昨天,報上說北京已經把這種病治住了。這可是衛生部部長說的,不可能有假!」
男的狠狠地剜了妻子一眼,「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麼!哼,全縣誰不知道楊全智那麼點愛好?人家遮掩都來不及,你倒好,生怕……」
郝靜說,「我們進來時,你們早在對面了。這是醫院又不是你們家……」
尚萬全說,「普內病房在住院部三樓和四樓。左邊的通道在施工,你們得從門診大樓里穿過去。」
周海濤閉著眼睛,慢慢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你只是惦記我收的貨款。哼,幾十年了,我太了解你了。還有你們倆,跟你們這個媽跑吧,總有你們吃大苦頭的一天。劉彩珠,我知道,你殺我的心都有。我告訴你,我是收了一百二十四萬貨款。你可以去法院告我。」
林副院長趕過來了,簡單問了問情況,問,「十二床今天能不能出院?」
朱全中嘆著氣說,「不知道什麼原因,沒有公布出真實的疫情。北京絕對不止二十來例SARS病人,死亡人數早超過三個了。地壇醫院有三、四十個,解放軍三零九醫院有五、六十個,北京的SARS患者,肯定早超過一百人了。唉,怎麼這麼多人輸液呀?」
中年婦女不高興了,「老師傅,老師傅,他有多老?五十八歲能算老?」
常書田雙手一攤,聳聳肩膀,「我正要問你呢!伊拉克戰爭爆發才兩天,我那兒就已經出了事,板子打得我的屁股到現在還在疼呢!這幾天,連報屁股上發的豆腐塊,我都一個字一個字查看了,沒問題呀!」
林副院長說,「知道楊縣長你這血管細,我特地把白護士長給你叫來了。白護士長外號白一針。你不用怕。」

16

丁國昌說,「我猜出來的。今天一大早,來藥店買板藍根的人特別多,都在傳咱們平陽也有這種病了。」
正說著,一個中年婦女領著一個少婦、一個姑娘和一個小平頭進來了。中年婦女說,「什麼規矩?還不是看我家老頭子是下崗工人,好欺負?幾萬塊押金,我們一分錢也沒少交,憑什麼把我們扔到陰面?你們去,把那屋咱家的東西都搬過來。有理走遍天下,我們不怕。好不容易輪到我們住一回單間,你們倒好,先來後到不論,反倒把我們一腳踢出去了。」
童延年接著說,「老傅,你的政治敏感性也太差了!說嚴重一點,這是個政治錯誤。」
小護士看看周海濤的手,去把白護士長叫來了。白護士長又是一針就紮上了。留觀室里人頭攢動,幾乎沒有病人戴口罩,也沒幾個醫護人員戴。病人的咳嗽聲此起彼伏。楊全智和周海濤的咳嗽聲有些干,有些空洞,但誰也沒去想他們兩個的病和其他人的病有什麼本質的區別。
中年婦女正色說,「你說話要注意點,誰跟你住一間房了?」
王長河憤怒地打斷道,「你認為很有必要,很受老百姓歡迎?老百姓是記住這條新聞了!走廊里、過道里、院子里,到處都是吊鹽水的病人,誰看了都會記住的。他們不但記住了,而且開始搶購板藍根了。你們電視台的影響力可真不小哇。」
沒等林副院長說話,漢子說,「反正我又沒欠醫院錢,我今天就住這張床。我想再看一回太陽從那樓縫裡升起。」
丁國昌,溜圓了眼睛,說,「你們結婚還用花你的錢呀?這妹夫隨便掏一把,房子車子都有了……」
鄭豐圓和鄭躍華走出門診大樓,看見丁美玲和攝像師吳東正在拍上百病人坐在院子里輸液的「壯觀」場面。
正說著,郝靜和林副院長一起進來了。鄭豐圓又安慰楊全智幾句,出了病房。
日後,H省疾控中心做出結論:楊全智和周海濤,還有一個叫王秀蓮的四十八歲的女人,一個叫顧月月的十九歲的姑娘,是H省SARS的四個輸入者。楊全智和周海濤被當成上呼吸道炎症患者在H省第一人民醫院急診科留觀室輸液的時候,王秀蓮正在家人的護送下,走進平陽市第一人民醫院急診室。一周前,她去北京參加了她二哥的葬禮,並在北京醫大附屬醫院的病房裡跟二哥見了最後一面。顧月月這時候正坐在北京開往平陽的火車上,離平陽還有一百八十公里。大哥顧月明就要當爸爸了,顧月月奉母親之命去北京侍候嫂子,誰知住進醫院的嫂子嫌小姑子笨手笨腳,執意要婆婆來北京侍候她。幾個小時之後,顧月月坐上一輛摩托車,進了平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急診室。這個時候,誰也想不到這四個咳嗽、發燒的病人,會在偌大的平陽市,掀起驚天大浪。
丁美玲朝他翻一個白眼,「你不是說買葯的人很多嗎?」
丁國昌樂得一拍巴掌,「這就是最好的消息呀!好,我就賭它一把,再捂它幾天。美玲,賺足錢了,三哥一定給你好好搞幾件嫁妝。」
第一人民醫院的門診大樓初建時是個U型結構建築read•99csw.com,後來,又建了一個四層樓把U字的口封了起來,於是,門診大樓就變成了一個口字型建築了。那個新建的四層樓便是錢東風力主上馬的省生殖研究中心的所在地。經過幾年的努力,生殖中心名聲雀起。目前,生殖中心對外宣傳的絕技是根治各種非先天性男女不孕症,實際上它的殺手鐧已經是能隨心所欲地控制生男生女,生單胎還是生多胞胎了。如果再建一個高標準的精|子庫和卵子庫,生殖研究中心的盈利前景不可限量。礙於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錢東風嚴令生殖中心的工作人員不得泄漏人民醫院已掌握了生男生女、生多生少等多項尖端技術。門診大樓變成一幢口字型建筑後,四面樓中間便留下了一個近三百平方米的天井。五年前,錢東風決定把這個天井上面加個蓋子,作為急診科的留觀室。有了這樣一個留觀室,第一人民醫院的收治能力,大大增強了。在住院部床位緊張時,這個擺滿了七、八十張床的留觀室,實際上就變成了住院二部。到現在為止,第一人民醫院的員工,都認為給U型樓封口,給天井加蓋,是錢東風留下的兩處妙筆。毫無疑問,錢東風的這兩件傑作,為員工的工資袋裡增加了可以交換所有商品的寶貝——錢。因此,錢東風在第一人民醫院便獲得了一言九鼎的地位。
傅傳統問,「老常,市長大人緊急召見,為了什麼事?聽萬副秘書長的口氣,像是我們辦錯事了。」
吳東說,「美玲,回去吧。別為了報道一次流行性感冒,真把飯碗給砸了。」
周海濤乾嘔幾聲,突然吐出一口鮮血,跳下床,喊了一聲,「圓圓——」朝病房外跑去,剛剛跑出房門,一頭栽倒在走廊里。
丁美玲氣得直咬牙,卻找不到發泄對象,想了一下,撥通了張保國的電話,打機關槍一樣掃出一梭子,「你知道嗎?我現在成個罪人了。這算什麼事兒!群眾最關心的事,不讓報道,要我們記者幹什麼?」聽了一會兒,又說,「好好好,我聽你的。是的,要顧全大局。是的,要考慮到公眾的心理承受力。是的,不能造成市民恐慌。是的,不能好心辦壞事。是的,我應該遵守新聞紀律。沒什麼,可能是這幾天我上網上多了,看到省第一人民醫院這個平陽的頂級醫院這樣處理髮熱病人,我開始杞人憂天了。遵命,我不會在醫院到處亂竄的。」
平陽電視台台長傅傳統和《平陽日報》社長兼總編輯常書田一前一後進了市政府大樓,在電梯門口相遇了。
丁美玲走過來,說,「真是巧了。姐夫,送我們去醫大附屬醫院看看。這麼多人感冒發燒,太奇怪了。」拉開車門坐到前排,「你看看這場面,萬一要是來了個SARS病人,肯定要出大事。我們想搞個新聞特寫,給市民提個醒兒。」
楊全智乾咳幾聲,「郝靜,你跟他們說什麼?這些事不該你管。」
鄭豐圓一抬頭,看見周飛正靠在對面病房的窗台上朝這邊賣閑眼。她稍稍遲疑了一下,徑直走了進去。
丁美玲迎過去,「朱醫生,你出差了?」
郝靜忙解釋,「是一間病房。全智打呼嚕,他是怕影響你們休息。」
張保國叮囑道,「不要掉以輕心。非典這種病,平陽的醫生都沒見過。我看應該成立一個專家小組,再和省疾控中心聯繫一下,必要時,應派專家組對病人進行會診。」
錢東風忽然想起了什麼,拿起電話拔了個手機號碼,對著話筒說,「老林,我看了半個小時,病人一直在增加。你別昏了頭,把留觀室的床位都用了。這就好。你記著,永遠都要記著,這醫院只是社會大網上的一個網眼,不可能完全做到獨善其身。病人再多,住院部和留觀室的床位,都要留出一部分。這是省城,我們用得著、得罪不起的人太多了。處以上的領導幹部,只要開口,吊瓶鹽水,也要保證人家能躺著吊。我是一院之長,我當然需要掌握三、五間帶空調、帶衛生間的高級病房,這還用問?再多也就浪費了。為啥我一步都不敢離開?就是為了應付突發性|事件。哦,對了,廳里轉來反映腦外科和胸外科有人收紅包的信,存檔吧。你給這兩個科的主任講一下,以後手術失敗了,一定要記著把什麼紅包、還有貴重一點兒的物品,還給人家。這兩個科,手術一失敗,對病人親屬打擊太大,這時候把錢和物還回去,對人家也是個安慰。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沒替人消災,憑啥拿人錢財?沒道理嘛。記著,別點那兩個人的名。他們都是主力,幾乎天天上手術台,點了名還會出事。根除這種現象,需要改體制,甚至改制度。西方一個腦外科主治大夫,年收入能頂總統的收入。咱們呢?去年,我提出像腦外科、胸外科這些科室,收入要跟其它科室拉開點距離,支持的人不多,反對的人不少,沒搞成。開個腦袋跟鋸條腿,能一樣嗎?還是那句話,穩定第一。好了,你忙去吧。」
看見三人進來,沒人跟他們打招呼。傅傳統不敢往空著的沙發上坐,看見沙發邊上有一把椅子,小心走過去,慢慢坐下。
周飛向前跨兩步,伸手攔住了鄭豐圓,緊張地問,「你,你想幹什麼?你來幹什麼?」
丁國昌探究似地看著妹妹,「葯當然要賣了,可怎麼個賣法就有個講究了。中國的事,三哥懂。譬如說炒股票吧,其實炒的就是內部消息,沒有消息亂炒,肯定賠錢。」
常書田看著王長河,說,「實事求是地講,出這份號外,確實沒我什麼功勞。一看中央台能搞直播,我沒有阻攔他們。現在,晚報的汪國偉已經在家賦閑一周了。如果覺得處理輕了,我願意為此事承擔領導責任。怎麼處分我,我都無怨言。因為,我也認為,對伊拉克戰爭這樣改變世界歷史的重大事件,中國的媒體應該發出自己獨特而有九*九*藏*書個性的聲音。美國兵眼看就要攻到巴格達城下了,伊拉克馬上就被滅掉了。下一個會輪到哪個國家?他們會不會打中國?這些問題,應該有更多的中國人關注關注,研究研究。美國發動了伊拉克戰爭,我們只能用新華社通稿評述,我們出現個非典型肺炎,美國的媒體是萬炮齊轟……」
錢東風院長站在辦公樓三樓自己辦公室的窗前,鳥瞰著院子里「壯觀」的治病場面,心裏油然生出純粹企業家這時候才有的成就感。看現在這種陣勢,僅門診這一塊,一天收入三十萬,一點兒問題都沒有。誰是真正的當代英雄?不是教授,不是醫生,不是軍人,不是農民,不是工人,而是各個級別的官員和各色各樣的企業家。這是錢東風這幾年主要的心得之一。每在這種時候,錢東風心裏便湧出几絲對張春山的感激之情。
丁美玲吃了一驚,「你聽誰說的?」
周海濤吼道,「我問的是這張卡!」
十二床一家離開后,郝靜把房門關上,湊到似睡非睡的丈夫面前,緊張地說,「全智,收了十一萬八了……這……這會不會出事?我真的有點兒害怕。你不是說有人在告你嗎?」
兄妹倆在醫院門外分手了。
林副院長又說,「把這三瓶輸進去,應該能退燒了。留觀室的條件還是差,我再給你想想辦法,最好能住幾天。」
朱全中搖搖頭,「不是往北京調。能調到市傳染病醫院,我就滿意了。張院士和胡主任一直很擔心SARS入侵,做了不少工作,我也想出點力。我有很多校友在北京各大醫院工作,知道真相……」
郝靜說話了,「唉,唉,誰讓你們進來的?」
丁美玲瞪了三哥一眼,說,「你這個人真是的!你以為我是誰呀!我要是知道平陽有非典,能不給你說嗎?能不給家裡人說嗎?我又不是億萬富姐,還等著你把錢還回來結婚用呢!」
周東信也進了電梯,「你們台的頭牌女主持人,突然間做了一條一分半鍾的新聞特寫,正常嗎?要命的是,她提醒市民預防上呼吸道感染的那些方法,跟廣東防非典的方法一模一樣。」
久盼而至的春雨帶來了降溫。突然的降溫必然要帶來感冒發熱病人的劇增。降溫之後,各大醫院必然出現人滿為患的景觀,也成了一個規律。不知從何時起,稍有身份的人和家庭經濟條件較好的人,感冒發燒了,不再吃據說有些副作用的阿斯匹林之類的退燒藥,也不去打柴胡之類的退燒針,而是上醫院去輸液。已經在經營方面徹底企業化的醫院,完全把這樣一種由集體無意識而形成的風尚,當成了一個可以培育的巨大市場,進行引導,精心培育。那些與有公費醫療的單位建立了買方和賣方關係的大醫院,做了這個蛋糕,又分走了這塊巨大蛋糕的絕大部分。為了在競爭中,能分到更大塊的蛋糕,一個頭疼腦熱的常見小病,在大醫院吊上三、五天鹽水,帶走一大包葯,花上幾百塊錢,已經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於是,城市便出現了收購成品葯的新興職業。於是,便有了像丁國昌的泰昌藥店這樣一多半的貨源來自大醫院的便民藥店,並且如雨後春筍般在各個城市生長出來。
丁國昌又仔細看看丁美玲,說,「美玲,這半屋子板藍根沖劑,可有一半是拿你的錢買的,賣不出去我可沒錢還你。」
丁美玲問,「你要往北京調?」
楊全智伸手輕輕拍拍妻子的臉,笑道,「小傻瓜,那就太多了。住個四、五天醫院,收了三、兩萬塊錢,屬於人情世故,再多,就脫不了受賄之嫌了。非常時期,做什麼都要想仔細了。過了這一關,我們就用不著這樣牛郎織女了。還有,我想看看縣裡主要領導會不會來看我,誰來看我,什麼時候來看我。看到了這些,我就能判斷出自己的危險到底有多大。」咳了一陣,喝幾口水說,「有點不對呀,頭疼發熱不會這麼厲害。是不是葯不對症?下午你再去找找林副院長。你告訴他,三天,頂多四天,我必須出院,讓他看看有沒有更快的治法。」
朱全中肩掛一個中號旅行包從計程車上下來,揚揚手打招呼,「美玲——」朱全中在北京讀研究生時,丁美玲在北京廣播學院讀書,兩人在同鄉會上相識,回到平陽后常有來往,挺熟悉。
大夫說,「昨天都可以出院了。我想著再觀察兩天更好。」
周東信認真地說,「我敢亂說嗎?她還是從網上下載的。常總,你們日報二版頭條,登的居然是寫各大醫院發熱病人人滿為患的特寫!這還不嚴重?」
走廊里擠滿了人,都在看這場糾紛如何收常在中年婦女的指揮下,幾個子女很快把幾箱水果、幾箱雞蛋從對面搬過來了。
白大褂也不生氣,伸出手說,「想進來採訪也可以,先讓我看看省衛生廳開的介紹信。」
王長河皺著眉頭說,「保國呀保國,你也太固執了。我也不說你了。專家小組可以成立,也可以到醫院開展工作。但是,一定要注意保密。另外,即便發現了非典,如何處置,一定要按有關規定辦。事關重大,決不能犯自由主義。想跟美國這樣的超級大國較勁,現在我們還不是個兒,先卧薪嘗膽再搞三十年建設再說。搞建設,就必須講穩定壓倒一切。」
張保國終於開口說話了,「周局長,市屬醫院發現沒發現可疑病人?」
男的接過蘋果箱說,「現在到醫院看領導,誰還帶這些,都是拿一個花籃一個紅包。」
漢子朝床上一躺,「這張床,我已經睡三十八天了,我不想換地兒睡。」
伴著劉燕的哭喊聲,整個樓層的人都被驚動了。
一個瘦護士跑了過來,「十二床,你是怎麼回事?怎麼不聽招呼呢?是不是要出院了,閑得發慌了?」
少婦拉了丈夫一把,把白色高跟鞋踩出一遛噔噔響,進了醫院大門。
尚萬全打開車門想上車,忍不住又看了一九_九_藏_書眼那對給縣長送禮的夫婦,這一看,就看見丁美玲和吳東出來了。
尚萬全擦著擋風玻璃,禁不住笑出了聲。
尚萬全揮手喊,「小四兒——,今天你們跑新聞了?」
楊全智說,「林院長費心了。護士長,扎兩針,扎三針,都沒關係。」說著,又乾咳起來。
周海濤拿起收條看看,抬頭看看兒子,又看看女兒,「這,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你們是怎麼知道的?說——」
吳東問,「我們捅婁子了?」
鄭豐圓笑道,「大哥想見小妹還不容易?又沒相隔十萬八千里。楊縣長,你安心養病,我走了。」
「放屁!」少婦把鏡子盒合上,「我還不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就咱們那點小錢,我要是穿得破衣爛衫,臉上再抹點鍋煙子,楊縣長肯定會把咱們轟出來。瞧你那沒出息的熊樣,心比那針鼻還小!錯過了這個機會,你就在那個破鄉政府熬吧!我要是存了那種心,早給你戴一打綠帽子了。這母狗不願意,牙狗能上得去?真是的。我巴不得他對我有興趣。人家都是捨出去娃子打狼,我呢,只讓他看看娃子,也能把狼給打了!你們男人那點小花花腸子,我心裏明鏡似的,早看清了。」
劉燕看看周飛,「哥,我說了。爸,你比我們更了解我媽。你去北京、河北、山西、廣東收貨款,收了多少,我媽一清二楚。我媽說了,我們要是不幫她,你們離了婚,她一分錢也不會給我們。」
楊全智說,「對不起,大嫂。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咱們能住一間房……」
這確實是個難題。六個人議了近一個小時,還沒有找到一個完全之策。
丁美玲想想,說,「管它SARS會不會來,給市民提個醒兒,沒什麼錯。得個感冒也來輸液,太嬌氣了。」
漢子指指床頭上的牌子,「我睡的就是十二床。活這大半輩子,我都是良民。三十八天了,除了陰天,我天天能在這裏看見太陽從那高樓縫縫裡升起來。讓我去住陰面,我住不慣。」
丁國昌湊到丁美玲耳邊說,「你別急,我慢慢跟你說。咱們在荷花池藥材市場不是也有個攤位嗎?如果沒有非典,我就把這些板藍根全部拉到批發市場,原價賣了。小賺一點兒沒問題。我已經轉了好幾個藥店,這東西走得挺快。」
下午兩點鐘,鄭豐圓素麵朝天,一身清純,跟著二哥鄭躍華出現在楊全智面前。楊全智一看見鄭豐圓,頓時振作起來,先把鄭豐圓從上到下、從人到衣服,誇了一個遍。鄭豐圓敷衍著,一個勁地使眼色讓鄭躍華快點把紅包送了。
第二天一大早,從黑嶺趕來看望楊全智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沒到中午,各式各樣的花籃已經把病房裡的空地擺滿了。像是再也受不了這種強烈對比帶來的刺|激,上午十一點,中年婦女向她的子女下達了結賬出院的命令。這個十五歲就進了國棉六廠的女擋車工,原以為有了個開一間汽車修理廠的兒子,家裡有了夠用的金錢,就能和任何人平起平坐了。看看滿屋的鮮花,看看那一個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她有點兒氣短了。
楊全智睃了鄭豐圓一眼,「小圓圓呀,你這個妹妹當得好,不是親妹妹,勝似親妹妹。老鄭,你有一個好妹妹呀。老鄭,你什麼也別再說了,哪裡也別跑了,回去等著吧。小圓圓,哥看一眼你,就覺著這渾身清爽。哎,今日一別,不知啥時候還能見到你。」
正僵持著,一個穿白大褂戴眼鏡的醫生走出來了,很不客氣地說,「又是你們!你們專門拍這些在這院子里輸液的人,到底想幹什麼?你們平陽市電視台,管得太寬了吧?」
丁美玲想了想,說,「你就安心賣葯吧。有人買葯了,你還跑啥跑。」
劉彩珠坐到周海濤身邊感嘆道,「是不是個官兒,到底不一樣啊!你到底是男人,我記得十幾年前你就說過,光掙錢不看路,掙不到大錢也守不住家業,可惜那時我聽不進去。老周啊,等你好了,咱們也為你在政治方面投點資。我們倆就不說了,可為周飛他們,也得做。你也該說句話呀!」
傅傳統狐疑地看看周東信,「不會吧?」自己先進了電梯。
少婦白了丈夫一眼,「你知道規矩,咋不早說呢?就會當事後諸葛亮!」站在那裡,從坤包里拿出粉餅、鏡子和口紅,開始補妝。
冉啟明說,「嫂子,不瞞你說,若是風平浪靜,我一分錢也不留。現在不同了,有人從背後向大哥捅刀子,我不能不管。擦乾淨褲襠里的黃泥巴,也得成包成包買衛生紙。這兩萬塊,算我表個態吧。現在是荒春,縣裡也沒啥大事,你索性就在這兒多住幾天,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是小人。」
傅傳統硬著頭皮說,「長河同志,遵照市委、市政府的指示,特別是你視察電視台時所做的重要指示,自元月一日起,我們加重加大了電視新聞中,與老百姓日常生活內容密切相關事件的報道。丁美玲和吳東同志拍的那個新聞特寫,我認為……」
周海濤睜開眼睛笑了起來,直笑得淚流滿面,直笑得乾咳得渾身亂顫。周飛和劉燕木然地看著父親,動也不動。顯然,他們已經習慣了這種家庭氛圍。
楊全智掙扎著想起來,咳了一陣,還是起不來。鄭豐圓趕忙去扶楊全智躺下。楊全智緊緊拉住鄭豐圓的手,央求著,「沒課的時候,可記著來看看哥。」
「不幹什麼!」鄭豐圓冷冷地說,「我給他看一樣東西。」
郝靜用報紙把錢裹好,匆匆忙忙走了。
丁國昌跑過來,說,「我追你們追了幾個地方。美玲,你過來。」把丁美玲拉到一邊,壓低了嗓音,「你給三哥說實話,咱們平陽是不是已經有非典了?」
周海濤一聽到鄭豐圓的聲音,猛地坐了起來,眼睛里也有了光亮,激動地叫起來,「圓圓,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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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傳https://read.99csw.com統驚問,「什麼?你可別亂上綱上線。」
楊全智淡淡一笑,「收下吧。郝靜啊,這次住院,不同往常。誰來看我,拿什麼都別推辭。一箱雞蛋,兩包奶粉,一束鮮花,你都要一筆筆記著。過了這個坎,咱們一定要加倍還這些人情。」
郝靜不解地問,「為什麼呀?」
尚萬全開著車,拉著一男一女在醫院門外停下來。
丁美玲正要回擊,手機響了,一看是台長的號碼,趕忙接了,「台長,我們在省第一人民醫院門口,他們不讓採訪了。你說什麼?平陽出現了搶購板藍根沖劑的現象?不可能吧?好,我聽你說。嗯,嗯,好吧。怎麼會這樣呢!中央台連戰爭都直播了,我們不過是……好,我們服從命令就是了。」掛斷手機,看著白大褂說,「我們不進去了。大夫同志,作為一個記者,作為一個公民,我想給你們醫院一個忠告。正在世界流行的SARS,是靠飛沫傳染的。一個月前已經收治了SARS病人的北京,離平陽只有幾百公里。SARS病人的早期體征是發燒、乾咳。你們這樣給這些發熱病人治病,萬一遇到了SARS,會出現什麼後果?你想想吧。」
王長河急了,「這不行那不行,這可不行。別說平陽沒有非典,就是出現幾例非典,也不能讓它影響經濟建設的大局。力保全年GDP增長百分之十二,是平陽市今年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任何工作,都要圍繞這個中心。解鈴還需系鈴人,用什麼法子消除影響,你們回去考慮。廣交會布展還要如期舉辦,你們在宣傳上,要多想想做正面文章。非典的問題,不能談,因為我們這裏沒有非典。周東信,晚上你去電視台講講,從科學的角度講講這兩天為什麼這麼多人會頭疼發熱。你是市衛生局長,你說話有權威性。」
小鬍子罵道:「什麼鳥醫院!病人是上帝,不是你們想挪到哪兒就挪到哪兒的東西。別以為老爺子好欺負。」
丁美玲伸手朝院子里一指,說,「你去問問吧。發燒咳嗽的特別多。我也很擔心,昨天做了個新聞特寫,我們今天還挨批評了。你進去看看吧,病人太多了。」
丁美玲和吳東扛著攝像機走到省第一人民醫院大門口,兩個保安把他們攔住了。丁美玲軟硬兼施地說了半天,保安只回答一句話:院里有規定,謝絕任何新聞媒體採訪。
裡邊的一張床上,周海濤已經躺著挨了三針了。劉彩珠、周飛和劉燕圍在床邊,這個給周海濤擦臉,那個給周海濤墊枕頭,把周海濤侍候個無微不至。周海濤一言不發,眼睛直盯著在輸液架上晃來晃去的藥瓶子。年輕小護士再次把周海濤的手腕紮起,用袖子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兒。
丁美玲撇撇嘴,「那你還啰嗦什麼!還不趕快去賣?」
這場風波,以楊全智的妥協而告終。
白大褂笑了起來,「謝謝你的忠告。我也送給你一個忠告:一個中國的新聞記者,若是相信網上的謠言,可要當心飯碗。我再糾正你一個說法:北京只有十幾個非典病人,沒有你說的什麼SARS病人。」說罷,轉身走了,邊走邊對兩個保安說,「把門看好了,院長要是在電視上再看到咱們醫院的畫面,當心你們的飯碗。」
說話間,已到了四樓,傅傳統和常書田不好再問什麼,小心翼翼跟著周東信進了王長河的辦公室。
下午三點鐘,楊全智躺在省第一人民醫院住院部三樓普內病區一間向陽病房的病床上,和妻子郝靜一起,接待了來探視的第一個客人:黑嶺縣工商局局長冉啟明。冉啟明空手而來,臨走時,從懷中掏出一個大號牛皮紙信袋,遞給郝靜說,「嫂子,沒買什麼東西,你拿著給大哥買吧。」
林副院長在外面樹下接完電話回到留觀室,一個四十來歲的老護士,正在拍打楊全智胖乎乎的手,尋找靜脈血管。楊全智當小學老師的妻子郝靜拿著毛巾給楊全智進行物理降溫。
郝靜用手一捏信袋,說,「冉局長,太多了,我們不能收。」
尚萬全附和道,「那是那是。如今小病大治成風,要多花國家多少錢呀!有些官,已經把住院當成收紅包的一個門子了。這不,我剛送了一對來給縣長送禮的夫妻。聽話音,這個縣長還是個財色通吃的主兒。真要是鬧了非典,當然不好。可要是嚇唬嚇唬人,也沒啥壞處。至少,來醫院用公款小病大養的人會少一些。」
常書田小心解釋著,「二版是社會新聞版。這篇特寫反映的是一場春雨過後,上千居民到醫院治上呼吸道感染的大事件,我也沒多想,就放在頭條了。長河同志,你看看,這一個版上的文章,也就這一篇分量最重……」
一個男大夫進來了,「這是醫院,你們要講點兒規矩。醫院安排病人住哪裡,肯定有院方的考慮。」
丁美玲急了,說,「你到底想說什麼呀?扯那麼遠幹什麼?我們忙著呢。」
中年婦女說,「老頭子的呼嚕我聽了三十五年了,不聽我還真睡不著。這一個多月,我在家睡覺,還要聽他呼嚕的錄音呢。你可別拿呼嚕嚇唬我。今晚我也住這間房,住定了。」
王長河把身子朝後仰仰,把桌子上的報紙拿起來用手指彈幾下,「常書田,你說說,你為什麼要把這種特寫放在二版的頭條位置?」
楊全智有氣無力地說,「把這些錢,單獨開個戶頭存起來。官場的奧妙你不懂。我清楚我的處境很危險。背後整我的人,上面也有人。看上去,他們是在整我,實際上,是有人想整王市長。我不給市長打電話,也不去見他,是在表明我根本不怕別人查,這對王市長也是一種無形的支持。我還是低估了上邊鬥爭的複雜性,這兩年做事也太由著自己性子了。我必須走出幾步好棋。來看我的人多,錢又拿得不少,至少說明多數人還看好王市長的前途。這樣吧,你先到一家銀行存個十一萬,再到另一家銀行存個八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