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顧小影被嗆得咳嗽，一抬頭，看見顧爸和顧媽居然是一副相當平靜的樣子，仍然在自顧自地吃東西。顧小影一眯眼就能看出來他們實際上也快被嗆到，但道行明顯比她高多了，居然能看上去不動聲色若此？！

其實，這時的顧小影，還僅僅把「壓力」定義于奮力讀書、努力工作、暫時不要孩子之類簡單的範疇內。她還不知道，隨著日子一天天走過，未來還有很多形態各異的壓力在等待著管桐，也等待著她。

直到後來遇見了管桐，帶他回家時，顧小影才知道，其實不是父母不喜歡陳燁，而是隔行如隔山：他們不知道誰是門德爾松、誰是勃拉姆斯，也不知道什麼是揉弦、什麼是換把，他們和她顧小影從來就在兩個世界里。直到她遇見了管桐——她看得出，父母對這個女婿的讚許，來自於他們彼此的理解與溝通。

管利明張張嘴，可是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最後還是「哼」一聲，拂袖而去。

「爸，」管桐緊緊皺著眉頭，一字一頓，「這裏不是農村！」

顧小影一邊聽他們聊天一邊有些感慨地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帶陳燁回家見父母的情景——因為她喜歡，所以顧爸顧媽對陳燁其人沒有提出任何意見。他們熱情地接待了他，顧爸還每天親自下廚做自己的拿手菜。可是他們的交談，始終都是那麼彬彬有禮，一問一答間，禮貌卻不熱情。

就這樣，表面的和煦終於堅持到了太陽落山。傍晚時，一家人打道回府，在市中心的酒店共用晚餐后各自返回住處。

顧小影吸吸鼻子，驀地聞到戰爭一觸即發的硝煙氣息，眼珠子騰地就瞪大了，血液里的湊熱鬧因子當即開始上躥下跳。read.99csw.com

顧媽瞥顧小影一眼，繼續擺弄相機，隨口答：「她不生在戰爭年代，也夠見死不救的了。」

顧爸到這時發現自己不出來打圓場果然是不行的，便勇敢地站出來，對管利明說道：「親家啊，不說那麼多了，他們心裏都有數，咱老一輩也別太操心啦，喝酒喝酒！」

因為，她其實寧願他意氣風發、沒有任何負擔與壓力地往前走，走他認準的道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要時刻頂住來自各方面的壓力——而最無奈的是，這些壓力還是他無法推卸的那一種。

他深深吸口氣，聲音低沉地答：「爸，這是城市，不是農村。就算對土地有再深的感情，也沒有多少人願意一輩子做農民的！我們這麼努力，才可以讓自己的後代走出來，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為什麼還要用農村的標準要求自己？！」

話音未落管桐便忍無可忍地打斷：「爸！」

半小時后一行人終於浩浩蕩蕩到了南部山區，是管桐事先定好的農家樂，郊區農民的魚塘邊，早就有人支上了魚竿。顧爸看見那一排擺好的小板凳就很開心，興高采烈地租來了魚竿，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掛蚯蚓。

於是，便只能迎難而上。

他抬起頭，顧小影有些驚訝地看著一向好脾氣、從未生氣過的管桐，下意識地攥緊了他的手。

「小影，」管利明吃飽喝足，笑眯眯地叫兒媳婦，「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然而顧小影一扭頭能看見，管桐微微蹙起的眉頭，以及眼底無法掩飾的煩躁。

導火索是管利明氣沖沖地說：「我不管你們城裡是咋樣的，在咱們農村，男人就是要養家糊口，女人就是要本本分https://read.99csw.com分的生孩子！你們說的那些我聽不懂也不想聽，什麼自己的事，什麼忙……地球離了你還不轉啊？我就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顧小影忍不住暗自感慨：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啊……

沒等說完管利明就急了：「怎麼不急呢，你們都多大了？我早就說念啥研究生，沒有用，還耽誤娶老婆生孩子。你看我們村裡，像我這個年紀的人，家家都抱孫子了，只有我沒有孫子，兒媳婦還是剛剛才有的，太丟人了。」

「曬太陽？」管利明覺得更不可思議了，「曬太陽還用花錢找地方曬啊？我看你們家樓下那個小院子就能曬。」

顧小影張口結舌地看著管利明，一受驚，筷子上的魚片就落下來，「啪」地落在桌面上，濺起一點油星。管桐和顧爸正聊得開心，聽見這邊的動靜，也好奇地扭過頭來。

一邊說一邊舉起酒杯，顧媽見狀也趕緊捧場，舉起杯子道：「就是就是，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想法，說到底還是他們一起過日子，他們覺得合適就行，兒孫自有兒孫福嘛。」

「爸，」管桐沉著臉喚一聲，「這個我們自有打算，您就別管了。」

顧小影咬著一口碩大的魚片，迷迷糊糊地看著管利明點頭。

管桐看著他的背影，深深嘆口氣，也沒有再說話。

顧小影無法形容此時此刻內心的感受，或許她該慶幸在與公婆的分歧中，自己的丈夫是始終站在自己這邊的——可是真奇怪，此時此刻，她一點都不慶幸。

看見她，管利明臉色略為轉好一點，但口氣依然很硬，喝斥管桐道：「你不讓我說我也得說，生孩子就是這輩子最大的事，在咱們農村——」

寂靜黑暗九-九-藏-書裡，顧小影聽著管桐均勻的呼吸聲，有些失眠了。

或許，她顧小影真的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在此之前，她從不知道，不卑不亢的管桐，內心裡竟然也有這樣敏感的一處。

管利明滿意地看顧小影：「二十六好啊，正是好時候，你媽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管桐都三歲了。你們也得抓緊啊！」

顧小影照例還是在賓館里膩了老爸老媽好久，才依依不捨地回了家。

他還想繼續說什麼，可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抬起頭，看看旁邊一邊喝水一邊眼珠子亂轉的顧小影，終於還是把沒說完的話咽回去。

顧小影咽口唾沫，大著膽子道：「爸爸，我們還年輕，不急的。」

「爸，」管桐皺皺眉頭，打斷管利明，「你要是不願意釣魚，就晒晒太陽，那邊有躺椅。」

結果最後忍不住的還是管桐，顧小影也是第一次見他有些生氣的樣子。

管桐點點頭，給管利明解釋：「城裡人圖個新鮮，周末到郊區來摘摘菜、釣釣魚，休息一下，也是件挺流行的事兒。」

可以想象，這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艱巨任務——跨越城鄉，跨越代際，在一段未知的時間段內，磨練著她的意志，砥礪著她的靈魂，而她自己，偏還無處可逃。

……

「打算？你們年輕人能有什麼打算？」管利明很不高興，「三十幾歲的人了，怎麼一點都不著急？都像你們這樣的話，都不要生孩子了，我們國家還要不要發展？要不要進步？」

事實上管桐真的很少對顧小影說起自己少年時代吃過的苦——顧小影也似乎從來沒想到，對管桐這樣的農村少年來說，最苦的或許不是物質匱乏，而是精神壓力，是一心想要跳出農門的巨大精神壓力。

如此這般，這個rｅａd•9９ｃsw•ｃoｍ晚上，家裡的氣氛降到冰點。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讓他們這樣一打岔，管利明吹鬍子瞪眼地看看管桐，也不好再說什麼。謝家蓉習慣了坐在一邊不說話，只是帶著憨厚樸實的笑容看著兒子、兒媳婦。秋天的太陽明晃晃的，他們一大家子人坐在室外的大樹下，似乎又變成了觥籌交錯的熱鬧。

很快就到了中午，幾個人釣上了十幾條魚，於是午飯毫無懸念就是全魚宴：醋熘魚條、五香魚片、涼拌魚皮、汆魚丸湯……很豐盛的一大桌，吃得顧小影一直沒顧得上說話。大概她這樣的「話癆」安靜的時候不多，最後連顧爸都覺得這頓飯實在是吃得太沉悶了一些，便努力地找話題活躍氣氛。

畢竟，生活不會僅僅是剔過牙的筷子尖或有餿味的汗衫，也不僅僅是一場關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說教——生活到底是什麼，又包含著怎樣形形色|色的煩心事兒，這些，總得一步步走下去，才能知道。

夜深了，顧小影終於在這樣紛繁的思緒中沉沉睡去，睡著前，她想，她這樣想想都覺得累，那麼這些年來，一點點掙扎著、跋涉著的管桐累不累？

直到管利明的一聲招呼，才把顧小影從恍惚的懷舊中拉回現實。

他睡夢中的樣子那麼安靜，就像一個表情單純的孩子。

管利明一進院門就驚訝地問管桐：「你就帶我們來這個水池子里釣魚？」

顧小影頓在顧爸旁邊，一邊看顧爸釣魚一邊看管桐的熱鬧，樂不可支。正高興的時候被爸拍一下後腦勺：「影影你去問問管桐有沒有水喝，這天可夠熱的。」

因為顧爸向來欣賞管桐，管桐又很佩服顧爸的文筆，所以兩個人的交流向來很愉悅。加上顧媽剛九*九*藏*書剛參加完省政府的一個會議，所以幾個人從本省大局開始談，逐漸延展到政治經濟、文化體育，越聊越投緣。

顧爸忍不住笑出來，扭頭對坐在旁邊擺弄照相機的顧媽說：「你姑娘要是生在戰爭年代，絕對是見死不救的那種人。」

她把外套掛到衣架上，小心翼翼又頗有點興奮地挪到管桐身邊，先抬頭看看管桐的表情，再伸手碰碰管桐的手，囁嚅著喚：「管桐？」

管利明瞪大眼：「乖乖，可了不得，好不容易當上城裡人，還得花錢來農村摘菜、釣魚？城裡人怎麼這麼不會享福呢？有人伺候到嘴巴邊上還不好，還要自己動手幹活？我們農村人……」

初秋仍然有些悶熱的風裡，顧小影一邊吃魚一邊扭頭看管桐，眼裡有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溫暖光芒。

夜晚，顧小影照例還是縮到管桐的懷裡，可是縮在他懷裡的她，卻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心酸。

誰知一進家門就嚇一跳：客廳里，管利明和管桐爺倆正吹鬍子瞪眼地對峙！

她在隱約的月光下仔細看著管桐的眉眼，忍不住伸出手，沿他的眉毛，一路輕輕劃下去。

顧小影看出來顧爸是讓她幫管桐解圍，扁扁嘴道：「想喝水我去幫你拿啊，問管桐幹什麼？人家是省委秘書，又不是我的秘書，爸你別耽誤人家爺倆兒談心。」

於是恰好聽見管利明心滿意足的囑咐：「管桐三十二啦，可不小了，你們抓抓緊，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就能抱孫子啦！」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

但不管怎麼說：到這時，顧小影已經意識到，假使婚姻中必須要有一段磨合期，那麼屬於她的這段磨合期，除了與管桐的磨合，還包含著她與管利明、謝家蓉的磨合。

顧小影也不反駁，只是在一邊「嘿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