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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孩子是個系統工程 第九節

第一章 生孩子是個系統工程

第九節

段斐低頭,看看那張明顯帶有孟旭特徵的小臉,那一模一樣的額頭、下巴,心裏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只能憑下意識回答:「好,這就走,咱們去買氣球。」
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對果果解釋——終究有一天,她要正面以對女兒的提問,她總要告訴果果,她的爸爸在哪裡,還有爸爸為什麼不能和果果在一起。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介紹孟旭?
想到這裏,他周身湧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段斐並沒有想到自己會那麼快遇見孟旭。
只是,她忍不住又想起這個千百次糾結于自己夢中的問題:倘若當初生的是個兒子,一年半前的孟旭,還會不會這麼義無反顧地選擇離婚?
然而,今天,他就這樣見到了自己的女兒。
直到出了新華書店大門,段斐還能感覺到背後有隱隱的目光注視,可是她不能回頭。
離婚了,誰也別找誰,可是面對「孩子」這個紐帶,若說一點關係都沒有,可能嗎?
孟旭知道:這次偶然的遇見,提出了一個他一直想去思考,卻從未敢於認真思考的命題。
去年夏天的一切,就好像一場速速落幕的鬧劇般,在少數幾個知情者不屑又隱忍的目光中極快地湮滅掉了。儘管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肯定有不少好事之人會在背後指指點點、嘀嘀咕咕、猜來猜去,但既然離婚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人們好奇一陣子也就忘記了。
兩個三十多歲的人,昔日的夫妻,再見面卻只能重複這種初級對白,只能說是造化弄人。
他得承認,離婚後的時光比他能想象到的要安靜多了——興許是高校https://read.99csw.com教師目前的這種授課方式決定了老師們之間除了開會彼此很難見面。加上藝術學院這種地方向來是自由主義思想和行為的多發地,所以他習慣了讓自己神龍見首不見尾,只要不是規定了必須要參加的活動,或者排好了一定要上的課程,他基本只生活在自己的書房裡,看書,搞科研。一年半,他升了官,成為了科研處副處長;出了本教材,拿到了省社會科學二等獎;寫了些論文,其中幾篇發表于中文核心期刊;參与了省級重點課題,不僅自己有成果,還幫三個研究生確定了論文方向;課講得也不錯,課堂上很少有人睡覺,女生們依然熱衷於圍在孟老師身邊請他答疑解惑……
可是,他能說什麼呢:所有這些結果,難道不是他自找的?
寒假前,已經快兩歲的果果精力旺盛得在家裡呆不住。段斐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帶她出去轉轉——上午在步行街上花20元錢餵了兩次「吃奶魚」,眼見著幫人餵魚還要給別人錢,這令段斐很無語。好不容易才把意猶未盡的女兒從魚池前一路拽進了新華書店,挑了幾本諸如《0-3歲嬰幼兒食譜》、《蒙台梭利早教全書》之類的書籍,然後牽著女兒去收款台前排隊,果果卻對窗外有人牽著的氣球很嚮往,一個勁地拽段斐的衣服,指著氣球叫:「媽媽,媽媽,媽媽……」
直到果果仰頭看媽媽,晃著媽媽的手繼續叫:「媽媽,媽媽,媽媽……」
回想離婚後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多虧有父母支持、有朋友開解read.99csw•com,還好,段斐覺得自己過得還算豁達。唯一忐忑的,只是覺得自己從此對挑選男人這件事,再沒有了發言權。畢竟,連「潛力股」都不靠譜了,還有什麼股能一路飄紅?
可是,或許,她早該想到,新華書店這種地方,向來是孟旭唯一肯逛的購物場所。
她想,她這半輩子,已經夠沒面子的了,那最後一點臉面,就留給自己吧。
這個認知令孟旭有些無法扼制的失落。
他,或者她,這輩子恐怕都跨不過去昔日所有的那些坎兒了。
只是,偶爾,任何一個還算是心智正常的男人,都會忍不住想起那個流著一半自己血液的小孩子吧?
意料之中,真的有像他一樣的額頭、下巴……其實他覺得如果去掉一些嬰兒肥,果果的臉型也和自己很像。可是,這麼個自己的小複製品,卻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著他。那目光,甚至沒有她看窗外的一個氣球時那麼熱切。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身後的人等得不耐煩了,催段斐:「往前走走,快到你了。」
段斐終於嘆口氣,打破兩人之間的僵持,說了句再俗不過的開場白:「最近還好吧?」
說起來,這個城市很小也很大——高校這個圈子,轉來轉去就這麼多人,說來說去彼此都認識;可是若真的想要遇到,對於這個上百萬市區人口的城市而言,只要避開彼此常出沒的那個校園,相逢的幾率也並不大。
再或者,說得更凄涼點——他要的是慰藉,她要的是台階,他們從一開始,要的就不是天長地久的依賴?
說「我是爸爸」,那該怎麼https://read.99csw.com解釋爸爸從來不和果果住在一起甚至從來沒有出現過?按月打到段斐卡上的生活費,不多,一個月才幾百元,卻代表了孟旭全部的官方存在。他以為自己可以忘記,可是就算忘記了當年那些做夫妻的時光,卻沒有想到,再見到果果的時候,血濃於水的親情仍然可以讓他忍不住從心底泛上柔軟的情緒。
她習慣性地想起初中英語課本上對話第一課:How are you?Fine,thank you。
直到彼此就結完帳,站在門口,孟旭才走過來,看著果果,動動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忍住了。過很久,他蹲下身,伸手想摸摸果果的臉,果果不好意思地往後一縮,就閃到了媽媽身後。
與此同時,孟旭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對果果介紹自己?
果果還在催:「媽媽,那個,球……」
段斐的感覺沒錯,孟旭的確是目送她們娘倆消失在人群中。
孟旭沉默幾秒鐘,才答:「再見。」
所以,也正是因為這些前因與後果擺在面前,現今就算有法律准許,他還能夠走到果果的生活中去嗎?
不是她懦弱,只是她丟不起這份人。
面對這個結局,他當時心裏五味雜陳:說不在乎,那不可能,畢竟曾經肌膚相親,他甚至把她當做自己的妹妹、女兒、女人去關心,去幫她出謀劃策……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此類「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例子實在是看多了、麻木了,總之當伍筱冰真的離開時,他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痛徹心扉。
「我也不錯。」答完這一句,段斐又沒話了。
說「這是九_九_藏_書你爸爸」?可是果果從小跟著姥姥姥爺長大,年紀也太小,還沒上幼兒園,所以對於「爸爸」這個概念也不是很執著,甚至於對她來說,就連「媽媽」也沒有姥姥姥爺那麼重要。她只是躲在段斐身後,滴溜溜地轉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孟旭,難得不再嘰嘰喳喳地問東問西,可是段斐越發沒了主張。
然後抬頭勉強笑笑,對孟旭說:「再見。」
她不知道他是她的爸爸。
今天的孟旭,和之前所有日子里的那個孟旭一樣,除了多了個單身的身份,並沒有感覺到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麼變化。
孟旭無法形容這種感覺——算不上是多麼後悔,但應該有種失落,若有若無地捆縛著他。事實上,他必須承認,夜深人靜的時候,回家看見冷鍋冷灶的時候,總是不可避免地會想到曾經家裡的那些溫暖,但很可惜,每想到這裏,總也會不可避免地想到當初的那些不愉快。
閑下來的時候,他會忍不住想像:那個應該和自己很像的小丫頭,現在長成什麼樣子了?她多高了?有牙齒了嗎?會說話了吧?
因為適逢周末,排隊等結賬的人很多,段斐彎腰做個「噓」的口型,小聲對女兒說:「果果不要吵,等結完帳,媽媽也給你買那個氣球好不好?」
他不敢去想——難道,真的從一開始,在他們彼此心裏,都給這份感情打了折扣?
這些問題讓他覺得很有趣味——尤其還是在藝術學院公寓樓里,時常總是有老人家抱著孫子孫女上上下下的時候,他每次看見,都會好奇地這樣想象著。
無論答案是什麼,顯然都比如今的結果,更讓段斐感read•99csw•com到悲哀。
「還行,」孟旭站起身,反問,「你怎樣?」
離婚的時候,雖然還是在哺乳期,但因為段斐心灰意冷,這個婚離得也算是斬釘截鐵。後來才知道,如果當時她執意不肯離,孟旭也未必能撤退得這麼乾淨利落——可是,段斐求也求過了,退也退過了,既然對方不領情,難道還真要她一哭二鬧三上弔,直到把這對姦夫淫|婦送上道德的審判台,再連同她自己一起受千人矚目、萬人議論?
段斐覺得進退維谷。
她不是那種人。
果果很高興地咧著嘴使勁點頭,使勁壓低了聲音點頭:「嗯。」
段斐摸摸女兒的腦袋站起身,然而就在抬頭的剎那,旁邊款台前投過來的目光猛地令段斐僵住——孟旭?
隔著不寬的一條過道,兩列隊伍中,段斐就這樣和孟旭兩兩相望。彼此的視線都太虛了,誰也不知道對方究竟在看什麼——興許,是孟旭更儒雅了一些的氣質;興許,是段斐略為胖一點的臉龐。可是,隔著五百個日夜的時光,隔著曾經一切的恨和怨,彼此的目光都是出乎意料的波瀾不驚。
他過得了自己這一關,或者段斐那一關嗎?
段斐這才恍然大悟,有些僵滯又有些麻木地牽著果果的手往前走,於是視線自然而然有發生了軌跡的變化——孟旭一直盯著果果看,果果盯著書店玻璃幕牆外小朋友手上的氣球看,而段斐壓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過去的一年中,他一直很忙——他忙著輔導伍筱冰考試,忙著在她第一次落榜后鼓勵她繼續努力,忙著在她第二次考試前幫她聯繫更好的學校……她如願以償考走了,於是他們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