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影唯唯諾諾地跟在蔣明波身後往診室走，一邊聽他數落：「回去后找個能上門服務的診所，按照我開的針劑定時打針，從現在開始必須卧床，不能走樓梯，不能拎重物，不能同房……」

結果，顧小影千算萬算，最後還漏算了一條——管桐出差回來后先去醫院看管利明，於是聽管利明說了謝家蓉迷路始末，他出了病房就急匆匆地給顧小影打電話，恰好顧小影剛從醫院出來不久，正在宿舍區里的診所約上門打針事宜。

「去醫院了。」顧小影說完這句話就翻個身徹底不理他了。

到了醫院，蔣明波迅速帶顧小影進了B超室，第一次在蔣明波面前脫衣服的時候顧小影連心理障礙都顧不上了——蔣明波是個醫生，而且是個醫術精湛的醫生，這對她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蔣大夫很不高興：「你知不知道流產過的人容易形成習慣性流產，怎麼這麼不小心！」

「剛才去查房了，」蔣明波還樂呵呵的「找我有急事？」

顧小影語調平平，閉著眼做機械複述：「不能下樓，不能幹活，不能同房，只能躺著，每天有醫生上門打針。」

「兩周後去複查。」顧小影還是不睜眼。

顧小影嚇得一哆嗦：「不會吧，她已經學會坐公交車了。」

顧小影頭也不回甩下一句話：「沒事。」

管桐問：「你在哪兒？」

「保胎。」顧小影一個字都不想跟這個人多說。

顧小影抓起衣服衝出門，謝家蓉跟在身後一疊聲地問：「怎麼了，小影，你有什麼急事？」

「你小心點，」管利明很惱怒地又嘆口氣，「你說這不是添亂嗎？」

事實證明，顧小影的預感是很準確的。

放下電話，顧小影換上衣服，撐上陽傘往外走——酷暑天，下雨之前，天氣悶熱，她熱得滿頭大汗，沿著改道后的302線路開始找，可是這城市這麼大，壓根無法找起！

「我媽認識字，我媽會坐計程車，我媽更會開車九-九-藏-書，」顧小影咬牙切齒，「我不跟你說這麼多沒用的，你要是現在有時間，快點給我滾回家！」

「咱家樓下，」顧小影本想說自己在診所里，可是仔細想想，還是決定等他回家後面對面給他講自己決定給謝家蓉買手機這件事，便也沒有多說，只是問：「你回來了嗎？」

管桐低著頭坐在床邊也不說話了，他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此時此刻，他倒是真的理解了一句老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比如，十幾個小時后，第二天一早，顧小影驚恐地發現——她見紅了。

幾秒種后，他的大腦恢復運轉，於是再也顧不得文明禮貌，幾乎是搶著衝上了一輛空計程車，直奔家的方向而去，他一路上都心驚肉跳的——上次顧小影流產後被他吼，這次她險些流產，居然又被他吼了……他覺得自己的心臟都扭結起來，恨不得真的能有把荊條讓他背著回家謝罪。

「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問題，」管桐站在中醫院門口等了很久也沒攔到計程車，也有點上火，「你別又轉移話題啊顧小影，我媽她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沒出過門，又不識字，咱們得提前把什麼問題都考慮到，你說一個老太太迷路了，在大太陽底下一個人走了大半天，這不得累死她嗎？換了是你媽，你不心疼嗎？」

那天，看著周圍完全陌生的建築物，謝家蓉手足無措。

「我迷路了，找不到醫院了，好不容易有人教給我怎麼走回家，這城裡可真大，走得我腿都要斷了……」謝家蓉第一次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顧小影聽得卻越來越上火。

「我見紅了，」顧小影帶著哭腔，「怎麼辦？」

謝家蓉還在後面說著什麼，但顧小影顧不上了。他不知道這次見紅是不是因為昨天五個小時的步行，如果是——她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態度和謝家蓉相處，當然顧小影也知道謝家蓉沒錯，可是她顧小影也沒錯啊，為什麼每次九_九_藏_書都要她為他們老管家惹來的麻煩埋單？

她什麼都沒法說，她心裏比黃連還苦，卻只能把所有苦咽下去，爛在心裏。

就這樣，一場迷路風波算是突然爆發卻又悄無聲息地結束了。作為人家兒媳婦顧小影只能笑著安慰謝家蓉「沒事的，沒事的」。

顧小影聽到這句話的剎那，全身的血液終於恢復了正常流動。

顧小影不停地點頭，蔣明波看她這個樣子，難得地發了脾氣：「你到底幹什麼了，不知道懷孕前三個月很危險嗎？人家上班族都恨不得請假回家躺著，你這個有暑假的還不老老實實躺床上保胎？你說你……」

「我這就回家。」她說完這句話就掛斷了手機，站起身攔下一輛計程車往省委宿舍走，計程車里開著空調，顧小影一接觸到車廂內的冷氣的剎那，險些被酷暑烤焦了的靈魂涼爽地迅速舒展開來。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原諒我吧。」管桐不停地嘆氣，都語無倫次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麼表達內心的負罪感，見顧小影還是沒反應，他只好轉移話題：「咱媽呢？」

「先不要慌，」蔣明波的聲音一沉，「馬上來檢查。」

電話另一邊，管桐聽完顧小影的話基本上僵住了。

「沒事，」顧小影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連眼都不睜，只是使勁把他的手甩開。

好在最終蔣明波舒口氣宣布：「孩子暫時沒事。」

可是你也知道，生活中的挑戰無處不在，它雖然瑣碎，但比小說還要跌宕。

顧小影鼻子也酸了，眼淚不爭氣地就落下來，她想抱怨，甚至想發脾氣，她若依著自己的脾氣就該大吼大叫說：「你說我能在哪兒，我這不是滿大街地找你嗎」……可是她不能，還得好聲好氣：「媽媽，我在外面，你去哪裡了？」

他不往下說了，只是坐在桌前瞪著顧小影，顧小影苦笑著，沒法答話——難道她能說她是為了尋找失蹤的婆婆？她能說她婆婆之所以失蹤是九*九*藏*書因為不會坐公交車，不認識道路指示牌，聽不懂好心人指的路？她能說蔣明波你姐姐甩掉的大麻煩如今都是我的麻煩，你媽英明神武，我自作自受……她能這麼說嗎？

從上午找到下去，顧小影整整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走了五個小時，累了就隨便在馬路邊坐會兒喝口水，餓了就買兩個小籠包，她是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大海撈針」，她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後悔——後悔自己沒有想到要先給謝家蓉配個手機。

終於到傍晚的時候，顧小影接到了一個電話，居然是鄰居家打來的，聽見謝家蓉的聲音的剎那，顧小影腿一酸，差點癱軟在路邊。

謝家蓉顯然也累壞了，氣息不足地說：「小影啊，我好不容易走回家了，你在哪兒？」

「她到現在都沒來醫院，」管利明急得什麼似的，「她又不認識字，說話人家又聽不懂，她膽子還小，活到這個歲數除了你家，她最遠就去過我們鎮上……這可怎麼辦？」

管桐心疼得要命，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那你別去醫院了，就好好躺著吧，醫生說沒說要躺多久？」

一路催著司機師傅飛車到樓下，管桐連找零都顧不上拿就往家跑，回家就看見顧小影躺在床上閉著眼，聽到他進門的聲音掀開眼皮看一眼，又毫無表情得閉上。

那一瞬間，顧小影險些停止心跳，她幾乎是瘋了一樣從衛生間衝出來，拿起手機就給蔣明波打電話，蔣明波不知道在幹什麼，電話響了很多聲都沒人接，顧小影像沒頭的蒼蠅一樣手忙腳亂，謝家蓉看見了，還納悶地跟進來問「你怎麼了」，顧小影顧不上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按著重播鍵……終於，第N次重播后，蔣明波接起來電話。

顧小影怒氣沖沖地吼完最後一句，眼淚終於沒憋住，噼里啪啦落下來，她恨恨地掛斷電話，然後抬起胳膊使勁擦把眼淚，回想一下昨天悲慘的遭遇，再看看自己跟下這副因為打了九_九_藏_書一針黃體酮而一瘸一拐的模樣，氣得直想找棵樹使勁踹兩腳，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往家走，心裏憋屈得要死，恨恨得想：為什麼男人不用生孩子？為什麼他們爽一爽就能當爹？為什麼他們就會大呼小叫還一點罪都不用遭？你說他們憑什麼！

「你怎麼說話的？有話不能好好說嗎？」管桐怒了，「我這不就是問問怎麼回事嗎，我還得回單位準備下午開會的事……」

管桐急忙坐到床邊，握住顧小影的手問：「你怎麼樣了？」

「對不起，我剛才太著急，」管桐真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醫生怎麼說？」

「沒事的沒事，我去找，」顧小影雖然也覺得挺添亂，但這話她不能說，只能安慰，「我這就出門！」

顧小影聽到這句話，滿肚子的火氣一下子就躥出來，從結婚至今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忍耐頃刻間土崩瓦解，她忍不住冷笑：「管桐，如果在你媽和你孩子之間選一個，你會選誰？」

她癱軟在計程車的後車座上，感覺自己的每個毛孔都在往外置換著熱氣，他一動都不想動了——五個小時，在炙熱的太陽下，三十九度的天氣里，顧小影覺得自己想哭都哭不出來。

「怎麼保胎？」管桐沒聽說過這個詞兒，皺著眉頭看著顧小影。

顧小影深吸一口氣，閉一下眼，然後才一字一句地對著手機說：「管桐你聽好了，你媽迷路大半天，我在大街上找了她五個小時，五個小時啊……我是個孕婦你知道嗎？我是個曾經流產過的孕婦你知道嗎！就在剛才，蔣明波告訴我說，我今天之所以見紅是因為先兆性流產！我昨天要是再多走幾條街，你的孩子就沒了！」

她知道自己不是聖人，打架也別把她當什麼女性楷模——其實她肚子里有一肚子火，急著宣洩到管桐頭上，甚至恨不得和謝家蓉大吵一架，她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是積德了還是造孽了，找了個男人還算靠譜，可是這個靠譜男人的媽怎麼就能這麼九_九_藏_書不靠譜？

她找人打聽，隱約知道要往回走，然後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左拐，往北走五百米，往西拐，再走二百米后往北……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拐的，反正拐了幾個彎之後是距離中醫院越來越遠了……於是，在家做飯洗衣服的顧小影就在中午時分收到了管利明借別人的手機打來的電話，開篇第一句：「小影啊，你媽丟了！」

但她沒法在謝家蓉面前說這些話，或許是因為謝家蓉那副抱歉的笑容，或許是因為她臉上那分明已經知道給別人添了麻煩的表情，也或許是因為捫心自問時顧小影心底的那點內疚，她嘆息著想：如果自己能多帶謝家蓉坐幾次公交車，如果自己能提前預料到這些突髮狀況從而避免意外發生，如果自己能再多一點婆媳相處的經驗……會不會一切就能不一樣？

「你別急爸爸，我這就出門去找，」顧小影急忙答，「你中午就訂醫院餐廳的套餐吃吧，我去找媽媽，找到之後晚上再給你送飯。」

繼謝家蓉好不容易學會了上公交車要刷卡，「前門上後門下」等規則之後，看到的第一個問題是她不認識字，所以看不懂公交車站牌，也沒有聽取公交車上語音報站名的習慣（即使偶爾聽到幾次也聽不懂），好不容易靠著數停車次數的方式弄清楚了要在哪一站換乘，可是因為302路是區間車，所以又分不清自己到底要乘坐哪個區間的車，後來終於靠著向司機打聽的方式弄清楚了（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遇見一個能聽懂謝家蓉口音的伶俐司機），接過因為不曉得要提前往後門口走，常常險些錯過下車的時間，最後終於什麼錯都不犯了，可是誰也沒想到，某天市政修路，中間有一段道路換了停車地點，結果謝家蓉昏頭昏腦下車之後……迷路了。

「我剛下火車，先來看了看咱爸，機關有事，我過會兒還得回辦公室，」管桐皺眉頭，「你沒跟咱媽說清楚怎麼坐公交車嗎，為什麼她還能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