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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遇見

第一章 遇見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回頭。
那麼愛情呢,還在嗎?
楊謙看穆忻一眼,他承認,她說的對。
可她似乎也是一夜之間明白,既然一無所有,便不怕血本無歸。
原來,他已經深深入侵她的記憶。
那樣堅定不移的親吻,異性柔軟的唇,散發著熱量與荷爾蒙氣息的身體,頃刻間令她的身體僵硬如一塊石膏!
「其實你這種想法也挺有代表性,」楊謙想一想,擺出一副循循善誘的架勢,「可是什麼叫『對口』呢?學會計的對口財務工作,學中文的對口文字傳媒,學心理學的對口心理診所,學數理化的對口研究機構、大型企業、跨國公司……可真要調查起來,有幾個人的工作崗位是和大學時代的專業方向吻合的?大學學的是素養,是思考問題的方法,而未必是謀生手段。」
「人大招的多?」
穆忻臉紅地往裡面挪一下,一邊還用餘光關注著身邊興奮與沮喪並存的小姑娘,剛想說話,就感覺到手裡的礦泉水瓶被抽走,她扭頭,看見楊謙毫不介意地打開水瓶蓋,仰頭就喝。
「還要和同學一起,」穆忻張望一下四周,「暫時走散了,說好晚一點大門口集合。」
「出去買菜了還沒回來,讓你先在這兒等她一會。晚點給你說完論文一起吃飯,我也留下一起吃,」楊謙撇撇嘴,「論缺德,我哪兒能跟你比啊!還騙人家說你是我表妹,要幫人家牽紅線……小孩子最單純了,我輕輕套兩句就什麼都套出來了。」
更何況她這樣拿著只夠三類本科分數線的成績,卻有機會去二類高校讀書的呢。
穆忻被品種多樣的農產品驚得越發混亂了,過一會兒才想起來問:「你怎麼知道我們家地址的?」
後來,穆忻就一直記得那個晚上——盛夏夜晚依然炎熱的風裡,楊謙就這麼一點點地、認真而又虔誠地細數著。因為穆忻家裡沒有空調,他一邊數一邊抬起手擦汗。可是,他還是微笑著,告訴她:有他在,就好。
穆媽媽愁眉苦臉:「妮兒你為什麼不去?多好的工作,別人求都求不來……」
「姐姐你說話呀!」小姑娘還在催。
她想起楊謙那時候去藝術學院看她,總喜歡蹲在女生公寓樓下盯著戲劇系和舞蹈系的美女不轉眼珠地瞧。她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更不會因此覺得沮喪,因為這是人之常情——省藝術學院的女生公寓樓,對這個城市而言也無異於一處風景名勝,每天迎來形形□慕名參觀者。有時候連穆忻自己都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前後左右走著的美女,更何況楊謙這樣的正常男人?
甚至於,受楊謙的慫恿,穆忻畢業那年也參加了省委組織部與省公安廳聯合招考的基層選調生考試。而且她也沒想到——一個月後筆試成績公布,她居然力挫群雄殺入面試;再過一個月,居然又通過了面試,金榜題名!
她仍然只能吃學校食堂里最便宜的那種一元一份的菜,配兩角錢的米飯;仍然只能用最簡單的護膚品,穿小店裡三五十元一件的衣服,買超市大減價時的實惠裝生活用品;她每周末都要穿著銀色超短裙去做啤酒促銷,還曾在家電展銷那段時間里對海爾洗衣機各品牌的性能倒背如流;她給畫廊畫畫,仿梵高的《向日葵》、莫奈的《睡蓮》,然後看它們成為標榜品位的人們家中的裝飾品……她是窮人,也是凡人,所以她知道,真正優秀的藝術品的確來源於全心全意的創造,但那得讓她這凡俗的窮人吃飽了才能做到。
那能一樣嗎——穆忻瞪他一眼,想說這幾個字可到底還是咽下去。
「什麼比賽?籃球?足球?」穆忻憑她對省大體育優勢的了解,慣性猜測。
「我倒是覺得你這樣挺好的,」楊謙很誠懇地讚揚穆忻,「你看你也有理想,也喜歡藝術,也能被藝術作品感動,但你還挺現實。你是站在地面上的,不是站在半空里的,這樣真的挺好。」
只不過穆忻沒想到,別說穿警服的楊謙,就是想見穿便裝的楊謙一面都那麼難——七月參加完楊謙的畢業典禮后,再見他時竟然就到了第二年的二月。
「站在哪裡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找到一個站在同一平面上的人做伴侶,日子才過得下去。」楊謙笑呵呵地總結。
然而不管怎樣,穆忻還是享受這種接觸的:楊謙這種人,長得帥,夠聰明,說話幽默,還尤其喜歡用義正詞嚴的表情說笑話,讓一起交談的人總是心情愉快。
「開始時我也不知道,」楊謙嘆口氣,「是考前去求教了幾個師兄才知道。當然這事兒也看個人,我有個師兄在基層干滿三年後就考回了省直機關,後來又參加選拔考試,現在都已經是D市的國土局副局長了。還有個師兄是被借調在市委組織部幫忙,後來就留那兒了,剛好在幹部一處管著選調生這攤子事兒。不過也有幾個師兄師姐去了基層后就一直留在那兒,要麼考試落榜,要麼自己壓根也不想考了,一輩子就那樣了吧,小富即安。」
「真了不起。」穆忻由衷讚歎。
「我也這麼想,」鍾筱雪的眼睛里浮動著愉快的光芒,「如果你有機會來,跟我聯繫,我帶你四處轉轉。你會看見和城市裡完全不同的一切——風景是簡單的,人也是簡單的。有時候我會偷偷躺在沒有車輛經過的公路邊,看遠方道路的盡頭掩藏在若有若無的霧氣里。還有動物慢悠悠地穿過公路,路過我身邊的時候會不在意地看我一眼,再四平八穩地離開。你會第一次發現,你的生命本身就是一副畫。」
從北京回G城后,穆忻又開始她日復一日「為價格而複製」的生活。
燈光下,她的眼神亮晶晶的,鼻尖上一顆細密的汗珠,襯著滿桌子紅彤彤的菜肴,好像整個人都被籠罩在霧氣里,越是不分明,越讓人想要觸摸。
「你真說到我心裏了!」鍾筱雪讚歎地看一眼穆忻。
可是,生命中本就沒有那麼多的假設。
「警察很好,警服很帥;信訪……信訪是幹什麼的?」穆忻蹙著眉頭琢磨一下,「不過人大聽起來也不錯,政治書上說了,那是我國最高權力機關。」
「其實我特別希望自己是那種站在半空里的人,」穆忻更加誠懇地拆楊謙的台,「因為那意味著我在一定程度上比較衣食無憂。」
穆忻點點頭,吸吸鼻子,眼前的水霧似乎散去一些,男生的面孔漸漸變得清晰——真是個好看的男生,高個子,乾乾淨淨的,說話的樣子很真摯。穆忻心裏苦笑著想,老天爺到底是不怎麼善待她的,居然可以讓她懷揣著滿腔期待翻牆出來約會,卻弄到一拍兩散;然後灰頭土臉翻牆回學校,卻在翻得最沒有形象的時候遇見一個帥哥。她似乎都能想到,如果被同寢室的女孩子們知道自己的這番經歷,該是多麼痛不欲生、扼腕嘆息、恨鐵不成鋼。
「什麼算體面?」楊謙看她一眼,「你不知道如今的就業形勢?理工大學要招三十個碩士畢業生當輔導員,結果來了三千個報名的!對應屆畢業生來說,每個機會都是撞大運,就恨不得把所有機會都撞一圈,最好能全都撞上,然後自己再慢慢挑。也不知道怎麼了,今年省檢察院只要秘書和財務職位,高院招司法警察招得倒不少,審判輔助職位都留給有基層工作經驗的人了,應屆生沒法考。我這不走投無路才考的省人大和公安選調嗎?當然能考的職位也不少,可是咱沒後台,誰知道會不會被潛規則……想來想去還是報考那種不是特別熱門,而且招錄人數多的崗位比較穩妥。」
她無數次想起鍾筱雪——那個只有一面之緣卻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子,想她對楊謙也是毫無感情的嗎?她是否知道那個出入她家好像出入自己家般熟悉的男孩子,如今正和另外一個女孩子過從甚密?
「我是他的粉絲,」穆忻指指牆上的畫作笑著答,然後看一眼面前的女孩子,只見對方也在好奇地看著她,便打招呼,「你好。」
「聽著有點繞,」穆忻對這種陌生而嚴密的政治體系向來不敏感,只是憑本能提問,「可是你考前都知道了怎麼還去考?又不是那種一旦考上就覺得特別體面的崗位。」
只是沒成想還引出一段小插曲——原因是法學院本部居然有個一直明著暗著戀慕楊謙的小姑娘也在本次比賽的參賽隊伍中,眼見著自己心儀已久的師兄居然帶了個漂亮女孩子來,小姑娘的小宇宙終於全面爆發了!
對於這個結果,穆忻很無語。
可是,就是那麼巧——幾個月後,收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後,穆忻去導師家報到,居然就在那裡看見了那個曾代表著她全部尷尬的男生!居然,他的導師,和她的導師,是夫妻!
「騙你是小狗,」穆忻鄭重點頭,乾脆湊得更近點咬耳朵,「我哥明天下午要去導師家說開題報告的事,你到時候找個時間也過去,不就碰面了?晚點讓他請你吃飯,再送你回來……」
穆忻頓時被噎得一口氣沒上來。
「你說這話有沒有良心?」穆忻驚訝,「那不是你女朋友嗎?」
但好在這些問題到底是與她無關的,她不需要深究,只要專心欣賞眼前的畫作——轉到樓上,剛好可以看見館藏作品展,羅中立的《父親https://read.99csw.com,高2米16、寬1米52的巨幅畫作,靜默著佇立在展廳里。那也是穆忻第一次看見這副享譽已久的畫作在圖冊之外的樣子,原來遠比印刷品要震撼人心得多。
「噗——」穆忻一口剛喝進去的木瓜奶茶差點全噴到楊謙臉上。
「乒乓球,」楊謙鎮定自若,「當然我的羽毛球水平也是比較高的。」
他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藝術學院后牆外,她的焦灼、急躁、恐懼,甚至還有些委屈,都盛在眼睛里,變成一片濕漉漉、惹人憐的霧氣;第二次見面,導師家,她的驚訝、尷尬一掠而過,但還是大大方方與師母一起進廚房幫忙,炒的小菜很好吃,談天說地時也很親切、很有見地;與同學喝酒宿醉,恰逢她來他寢室還書,看見了,嘆口氣,伸手探探他的額頭,有沁涼的柔軟倏忽一下子直抵他燥熱的心底;下雨天,多少姑娘都恨不得躲在男生的傘下,她卻要從他撐起的全部曖昧里走出來,自己撐開一把傘,走在他一臂以外,獨立如雛菊,然而那樣纖細的側影,我見猶憐;也曾心存歹念地帶她去學校禮堂看三塊錢一場的電影,恐怖片,周圍尖叫一片,她卻不為所動,半晌打個哈欠,指著屏幕告訴他「呶,穿幫鏡頭」,他登時哭笑不得,卻也更覺得這個小女子,果然對他的口味……
「還不都那樣兒?」楊謙指指窗外不遠處的馬路對面,張望一下,「那旁邊不就是警察學院?門口站崗的都穿警服,看身高跟我差不多吧。」
小姑娘皺皺眉頭:「姐姐你多大年紀,怎麼說話的口氣、表情好像我媽媽和我阿姨?」
穆忻點頭,表示贊同,但她心裏想的是:以楊謙那種氣質,穿上警服一定很好看。
「那就一起轉轉?」鍾筱雪難得遇見有共同語言的人,開心地拉住穆忻的手,輕輕晃一晃,「一起吧,好不好?楊謙這人太沒趣了,什麼都不懂,跟他討論真是侮辱我的智商。」
「警服呢?」穆忻坐在飯桌前翹首以盼,好不容易盼到楊謙進門落座,一看他那身普普通通的夾克就好生失望。
認識楊謙那天,是何其倒霉的一天——上午她和初戀男友分手了,下午落魄地回了學校,走到大門口才想起來因為非典的緣故學校已經封校。她離開學校時是翻了食堂後面不算高的院牆,如今也只能翻回去。
穆忻微微驚訝——她倒是第一次聽人這樣形容高原人跡罕至的美景,不是絢爛色彩,也不是壯闊巍峨,而是真正置身其中時的道路與動物,是觀賞者徹底平行的視角,放棄人的所謂尊貴,只匍匐在大地上,與動物們一起感受這世界的安寧與廣袤。
楊謙在研三那年的春天參加了省委組織部面嚮應屆大學畢業生招考的選調生考試,順利考取公安系統選調生。一個月後趁著選調生的政審還沒開始,他又報考了省直機關面向社會招考的公務員考試,考取了省人大信訪處。於是,在這春暖花開、人心躁動的時刻,楊謙開始了他糾結的抉擇。
貌似這句話一點錯都沒有……可是為什麼看著他的眼睛,她心裏突然變得很亂?
所以,後來的後來,楊謙就一直都很苦惱。他試圖通過簡訊、電話、QQ等一系列方式向穆忻表達自己「雙宿雙飛」的願望,但得到的回應不是轉移話題就是裝傻充愣。直到穆忻在畢業答辯后、畢業典禮前趁著閑來無事直接跑回一百多公裡外的家鄉陪伴寡居的母親,而楊謙的案子也恰好告一段落,他絲毫沒有猶豫,當即買了車票直奔穆家。
穆忻愣住了。
楊謙也獃獃地看著穆忻,想說什麼,卻被她打斷。
可穆忻只是搖搖頭,淡然地笑了:「你當然是好人。我也不是不想過安穩舒服的日子,所以我也在猶豫。從俗一點的念頭來說,公務員是既得利益階層,社會地位可以帶來直接的生活便利,恐怕這也是很多人就算混,也要來打這一竿子棗的原因。可是,這麼年輕就去做這麼沒出息的職業,天天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沒有衝勁、沒有挑戰,只是把自己熬得暮色四合的,有意思嗎?」
「是,今年大四,剛考上徐院長的研究生,哦就是師兄的導師,」小姑娘得意地笑一笑,「算是他同門師妹吧!」
「怎麼個好法?」楊謙是真心討教。
也是那晚,穆忻失眠了。她怎麼都睡不著,腦海中全都是那個陌生男生愣愣的表情和他殷紅的掌心……這個突發的尷尬事件居然神奇般地讓她忘記了失戀的痛苦,只覺得下午那一幕如此深刻地印入她的腦海,變成一種奇恥大辱。
大約也是因為看戲這個契機所帶來的轉變,從那以後,這兩個人雖然在導師面前從不一起出現,但私下裡的交流卻明顯增多起來——他帶她去聽著名經濟學家、音樂家或是作家在省大一票難求的講座,她回報他一個自己在陶藝課上做的小巧陶罐;他帶她去見識省大的英語沙龍,她回報他一次雕塑系的雕塑展;他帶她去看省大的學生才藝大賽,她回報他一個「朋友」的身份,讓他陪她一起去參加設計系在某酒吧包場的新年舞會……校園裡的交往固然單純,但穆忻不是傻子,在這樣溫潤如水又妙趣橫生的你來我往中總會忍不住想,他們這樣時常地同進同出,到底算什麼?
省大法學院刑法方向二年級碩士研究生、校長獎學金獲得者、院學生會副主席,楊謙。
鍾筱雪仔細想一想,點點頭:「這樣說也對。」
穆忻心裏一急,張嘴就咬,趁楊謙收回手去的一瞬間飛快起身後撤,結果倒霉地把腦袋撞在了餐桌上……
「話是這麼說,可是生活畢竟是很現實的,」穆忻皺眉頭,「你也說過你在試用期的薪水不高,因為工資關係歸地方,窮地方就是工資少。可是我沒想到那麼少,居然每月只有一千五,而且你還說根本不像外界說的有什麼灰色收入……」
但既然有些事楊謙不挑破,穆忻也懶得再憶起——感情這種事,她一直認為,誰先開口誰就輸了。既然楊謙看上去不過是在做惡作劇,那麼她大可以當惡作劇對待,反正對這種沒長大的小孩子她也一向是很寬容的。她甚至想到生理年齡和心理年齡果然是兩碼事,比如楊謙這種人,生理年齡比她大一歲,可心理年齡明顯未成年。
穆忻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笑一笑,轉身從包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楊謙。楊謙接到手裡,一看更愣住了。
「你——」楊謙氣得想回嘴,卻沒想好要說什麼。剛好聽見穆忻兀自叨叨:「也不知道小姑娘長得什麼眼,能看上你這種……」
「噗!」穆忻在他身後一個沒忍住,笑出聲。
「對了,那作者叫什麼來著?」楊謙無視穆忻的悲催表情,只顧繼續思考這個深刻的命題,還不忘與穆忻互動一下。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只是走到她身後,慢慢地,堅定地,環抱住她。
所以她越發沒想到,楊謙會來這裏,會說這些話。
楊謙深深地嘆口氣,過很久才說:「穆忻,我知道你說的這些,是很多人心裏想的。可我還是覺得,許多事,不走近了,未必能判斷得客觀。別的都不說,就說這身警服吧,如果穿這身衣服的人都是尸位素餐,那麼今天的你我,未必有機會在飯店裡安安穩穩地吃一餐飯。」
然而,這些,統統和穆忻沒有什麼關係。
當時楊謙是坐在藝術學院後門口的冰點屋裡,這樣感慨:「咱就不說什麼量刑之類的法律邏輯了,就說這故事本身吧,這女主人公不就是被男人背叛了嗎,她倒是能用幾十年的時間醞釀復讎,多執著!你說她當初得多麼愛這個男人,老了老了才能恨成這樣?」
就像好友郝慧楠所說:敢於「假設」人生這回事的,要麼是不靠譜的神棍,要麼是沒法重來的曾經。
穆忻鼻子一酸,使勁眨眼,才把眼淚逼回去。
而楊謙,在那一瞬,看著穆忻的眼睛,也第一次覺得,這世上有一件事、有一個人,是真正令他無力的。而這種挫敗感,在他之前二十六年的人生里,從未體驗過。
「誰說她是我女朋友了?」楊謙更納悶了,「我怎麼可能找這種女孩子做女朋友?」
「沒錯!」女孩子興奮起來,「還有橋上的磚,你注意到沒有,疊加的油彩很隨意但是很有色彩的秩序感。我剛才還在想,『印象』到底應該是眼睛一瞬間的視覺捕捉,還是大腦有意識的色彩分析……當然,畫家本人可能也無法分得太清楚。」
他略頓一下,繼續道:「至於錢的問題,你也不用太費心。我家雖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但我爸媽都有退休工資,不需要我養。房子、車子我現在都沒有,因為我沒打算在基層呆一輩子。如果將來能考回省直機關,總要在市區里買房子吧?至於工資,轉正以後肯定能多一些,咱倆一個月也能賺五千吧?生活消費用不了多少,就算一個月攢三千塊錢,一年也接近四萬……」
或許,也是因為不自信。
那無疑是一次愉快的觀賞過程——鍾筱雪顯然是個至情至性的人,一路低聲與穆忻交流感想,順便也扯了不少八卦。所以沒用多久穆忻就知道她父親與楊謙的父親曾是戰read.99csw.com友,後來分頭轉業,鍾筱雪的父親留在省城,楊謙的父親則回了家鄉。隔著五百多公里,兩家見面次數雖然不多,但每年至少也要聚一次,及至楊謙到省城求學后更是每周末都去鍾筱雪家吃飯。而鍾筱雪與穆忻同齡,省大畢業后沒有考研,反倒去了西部支教。在那裡,她見過高遠的天空、巍峨的雪山、簡單的人心之後,哪怕面對著簡陋、拮据的生活,卻仍然漸生了不想回G城的念頭。對此她的父母親自然是不願意的,便趁這次她到北京參加活動並順便看畫展的機會,把楊謙也派了來,充當說客。
穆忻不知道會不會撞到楊謙和他的小師妹,只好估算著他們可能離開的時間晃蕩著去了導師家,結果一開門就看見楊謙那一臉的似笑非笑,穆忻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師妹呢?」
那是一封錄用函。一間位於F城的廣告公司於三天前寄來,希望穆忻能在拿到畢業證之後儘快報到。
而且她還無法懷疑這些話的真誠——且不說那些關乎人生理想、事業追求的部分,單說一個「錢」字,已經是塊多麼尖銳的試金石!一個連自己都不是家財萬貫卻仍然願意和你一起承擔艱苦生活的人,哪怕不說「我愛你」,也已經比一顆粉紅色全美「鴿子蛋」的表達還要動人。
夏天炎熱的風裡,誰也沒說話,就那麼靠在一起,直到他的懷抱越來越緊。
穆忻撫額,心裏嘆息楊謙這個死孩子這又惹什麼風流債了,所以說長得帥的都是不靠譜的,盡弄些爛尾樓擺在那兒,讓人不知道是拆還是不拆。
「你好,你們認識?」女孩子開朗活潑,表情有點小興奮,「剛才就注意到你了,見你在那邊看一幅畫看了很久,壓根不像這裏這麼多擠來擠去的人,明顯是來附庸風雅……你在看什麼?」
「真的?」小姑娘的眼睛里瞬間就迸發火花,表情從看待階級敵人的仇恨迅速上升到看待同志時那春天般的溫暖,「姐姐你說的是真的嗎?」
只是她沒有想到,就在她穿上那身警服的同時,一直忙著催債的舅媽們也像吃了定心丸一樣,不僅再也不逼債了,而且還把一無所有的她當成這個家裡最有價值的「靠山」,史無前例地說著那些讚美的話。
前面的兩個人回頭,楊謙看見穆忻的時候驚訝得不得了:「你也來看畫展?」
這要怎樣豁達的心才能做到?這又怎麼可能是如此年輕的女孩子便體悟得到的周遭?
後來的結果當然是直到球賽散場楊謙也沒弄明白這倆人密謀了些什麼,直到送穆忻回學校之後,楊謙看著女生公寓樓下那一對對難捨難分的鴛鴦,從中也得到了某種啟發,企圖運用強硬手段逼供,但穆忻太狡猾,沒等說完再見就像泥鰍一樣溜進了樓,把楊謙恨得牙痒痒。
她不知道為什麼嗎?
「藝術應該是直指靈魂的,」穆忻也感慨,「當我們把視線緊緊盯在價格標籤上的時候,我們能看到的世界早就變了樣子。連自己都無法打動的作品只能是影像的簡單複製,而不再是一種凝練的萃取。」
那個晚上,她輾轉反側:一牆之隔的客廳里就是楊謙,他走路的腳步聲、他倒水喝的「嘩嘩」聲、他按動電風扇按鈕的「咔噠」聲……都如此細小卻清楚地傳入她的耳朵里。她不知道是因為牆壁的隔音太差,還是因為這個人的存在感太強。她只知道自己是第一次距他如此之近,又第一次聽他說如此多感性的話。她閉上眼,居然能清楚想起他的眉眼、他慣常的表情、他說話的聲音、他笑起來的樣子。
「那是因為兩條路看上去都不完美,但歸根到底卻都還算不錯,」穆忻一針見血,「你無論走哪條都有後悔的可能,你怕自己將來會後悔,所以才猶豫不決。」
「儘是小球?」穆忻訝然,抬頭看看楊謙的個頭,「你這身高好歹也得打籃球才不算浪費吧?」
「我是不是還沒給你們作介紹?」煞風景的人總是在最煞風景的時候說煞風景的話,楊謙打斷身邊女孩子的興奮,依次指指她倆,補充介紹,「穆忻,藝術學院設計系研究生,研一;鍾筱雪,學美術史的,現在在青海工作。」
多年後,穆忻曾無數次設想過——如果當初她沒有遇見楊謙,或許就不會去當警察,不會遭遇暴雨中擔驚受怕的一夜,不會接受凌厲的質詢與凄愴的拷問,更不會經歷那一場又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她這樣平凡的女子,應該像所有日子簡單到麻木的人們一樣,嫁個尋常男人,過尋常時光。
「誰說我要和她一起生活的?」楊謙納悶地看穆忻,終於暫時性放下了他對「小三」問題的深入思考。
銀色月光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緊張又茫然無措。她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想看什麼,是他閉上的眼睛,還是窗外皎潔的月亮。她只知道自己有點哆嗦,手裡的水晃出來大半,落在她的睡裙上,又沿著裙擺滑向小腿,滑成癢而涼的一線。
可是又不知道楊謙是怎麼跟這小姑娘交代的,穆忻便顧左右而言他:「你是他師妹?」
「不會吧……」穆忻嘟囔,「我還想看看你穿警服什麼樣子呢。」
穆忻突然起了捉弄她的性子,便笑著點點頭:「是啊,你很好奇?」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男生再一使勁,穆忻居然就借勢踩上了牆頭邊緣的一排石縫。只需要再加把勁,就可以完全翻到牆那邊去!
她怔怔地看著面前的楊謙,聽他用史無前例的嚴肅語氣表白:「我是認真的。這幾天我翻來覆去地想過了,你說的沒錯,幹了公務員就要扔下學了七年的專業,迎接你的還是個你完全無法想象的工作狀態。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有衝勁、有自由,可將來呢,你會結婚、會生孩子,作為一個女性,在職場當中有多大壓力不用我多說。我高中同學就有去外企后因為生育被架空職位或是連降三級的。當然我也不是說人家那樣就不好,畢竟每個人對生活的追求不同,我只是覺得你這樣的情況,如果有個穩定職業,再有一份美術特長,等一切都穩定下來之後,就算公務員不準搞三產,可也耽誤不了你畫畫賺外快。你覺得我太俗是吧?那我再說點更俗的——誰都知道F城太遠,對你而言舉目無親。一旦遇到點事情,你去找誰?誰能幫你?眼前薪水再少,基層再乏味,可還有我。我想跟你在一塊兒,掙錢雖然少點,但凡事有商有量。而且這裡有同學、有朋友,遇見任何困難,你知道總有人能伸出援手。這些確實俗,可過日子本來就是俗到不能再俗的一件事。」
這才是生活的無奈——在很多人眼裡,藝術學院里沒窮人,因為與其說藝術是源自內心的追求,倒不如說藝術是用錢砸出來的素養。這裏的學費幾乎是普通高校的兩倍,這裏的漂亮姑娘是普通高校的N倍,且,這裡能見到的名牌服裝、手袋、日用品是普通高校的N+1倍。
男人,果然是有一點賤賤的。
本來穆忻一度以為時間就要這樣過去了——大家都寂寞,湊在一起打發時間,是很好的朋友,待到畢業時四散奔逃,去找個合適的工作、合適的伴侶,在合適的城市裡分頭過自己的生活,若干年後因為偶然的契機而聚首,還可以微笑著說句「好久不見」……本來,她的確以為,可以如此。
她起身,猶豫一下,還是伸手拿過水杯。走到房門前,再猶豫一下,終於還是緩緩打開房門。
可這賤賤的愛,歷經三年時光,始自若有若無,慢慢沁人心脾,直到無法割捨。
他的目光如此認真,他的語氣如此沉穩,他說:「穆忻,我來,就是想跟你說,這些都不是問題。再苦的日子,還有我。」
「我喜歡他長得帥,人好,特別熱情,風趣幽默,」小姑娘糾結地咬牙,「他身上沒有我不喜歡的地方。可是聽姐姐你的意思,你一定是發現了什麼你覺得別人應該都不喜歡,而你一直在容忍的,對不對?」
她只是樂得把楊謙當做一個能說得上話且還算能玩到一起去的玩伴——周末跟著他們班去郊遊,上了新電影蹭張他們學生會的招待券一起搭伴去看,寢室搬家叫他來當搬運工,拿到薪水后請他吃校門口某小店美名遠揚的水煮肉片……穆忻不覺得這是在談戀愛,但她不能否認,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她會想起他,而他也從沒有拒絕過。「發乎情,止乎禮」,不知道他倆算不算?
可是他能不猶豫嗎?他也是尋常人家的兒女,哪怕再優秀也難有一步登天的機遇,他和眾多像他一樣的畢業生們所期待的,也無非只是在未來避無可避的一場場激烈競爭后自己能夠有幸脫穎而出。事實上,他們並不畏懼競爭是否激烈,他們只在乎自己是否能取得公平競爭的機會。
但是穆忻千算萬算都沒算到第二天她也接到了自己導師的通知:傍晚早點到家裡來,上次寫的課堂論文還不錯,修改一下投給院刊,撞撞運氣。
楊謙一下子就被這種感覺震住了。他略微失神幾秒鐘,直到她納悶地盯著他看,他才回過神來,不滿意道:「沒讓你談考試心得。我是說你對這份工作的感想,你不覺得很高興嗎?我們都留在這個城市,還九_九_藏_書能互相照應。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天天惦記事業、前途、專業、理想,不累嗎……」
仔細想想,這話沒錯。
穆媽媽愣了,她似乎很難消化這個事實——在她心裏,警察就是穿警服的,是代表著權力與安全的,也是代表著鐵飯碗的。
穆忻終於恍然大悟:怪不得他那天會出現在那條僻靜的小巷裡,那不就是藝術學院教師宿舍區的後門嗎?
滿室月色中,她見他站在窗邊,面朝窗外不知在看什麼。聽見房門響,他回頭,看著她,眼神有些恍惚。也是在那對視的瞬間,他們似乎都突然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記為什麼會在夜晚的月光里距對方如此之近——近到明明隔著三米遠,卻仍然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他這話說完,穆忻有些怔住了。
幾個月後,穆忻在中國美術館再次遇見了楊謙。這次,他身邊跟著一個漂亮高挑、扎馬尾辮的女孩子,她臉上有明媚的笑容,正像導遊一樣給楊謙介紹:「他是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創始人之一,有白內障,但對色彩有天然敏感的捕捉。他喜歡坐在室外觀察不同時間、不同天氣、不同光線下景物四周色彩的變化,呶,就像那邊,橋、河流、草垛、睡蓮……是不是很有生趣?」
穆忻有點羡慕楊謙了——有這樣的女孩子做女朋友,他的生活一定可以多姿多彩。可是她也不免想到——鍾筱雪一心想要留在青海,那麼楊謙怎麼辦?
「雖然我這句話說出來真是失禮,畢竟咱倆也不是太熟,可是楊謙,我真是覺得你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穆忻特別鄙視地看著楊謙。
「真是?」小姑娘臉上的期待和笑容都僵住了,過了幾秒鐘才繼續進攻,「你喜歡師兄什麼?」
「我就知道是你使的壞,害我費好多口舌才說清楚,」這次換楊謙咬牙,俄而又一副「你就是拿我沒辦法」的神氣回答她,「這可是她自己撞上門來的,正被導師扣在書房裡訓呢,畢業論文都敢摻水,嘿嘿挨罵活該!」
「沒看出來,」楊謙老老實實回答,「不過倒是挺像白內障病人畫的,因為看著都朦朦朧朧的不太清楚……」
那一刻,捂著受傷的額頭,看著導師兩口子那驚訝的表情以及楊謙憋笑憋得快要出內傷的興奮嘴臉,穆忻真是覺得人生再不會有比此刻更讓人感覺悲憤的機會了……
她憑什麼能自信呢——家境,算是貧寒;學歷,與他相當;大學,不是名牌;樣貌,勉強能看……既然前三條都已經沒有優勢可言,最後一條就更加算不上優勢了。
狹路相逢。
「你好。」兩個女孩子笑一笑握手,但不同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活環境不同的緣故,穆忻能感覺到自己的笑容帶著城市裡的禮貌與端莊,但對方的笑容卻帶著高原明亮的暖意,好像一塵不染的陽光,或是清澈瑩潤的湖泊。
結果這一高興,穆媽媽就乾脆置穆忻的反對於不顧,索性留楊謙住在了家裡——也多虧他住下,穆媽媽這才在晚上聊天時得知穆忻居然已經通過了人民警察招錄考試的層層關卡,眼見著就要去報到了,可她偏偏還不想去?
穆忻在開門的剎那幾乎傻了,直到楊謙把她撥拉到一邊,自己拎著兩個大袋子進了屋,她才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問:「你怎麼來了?」
或許,也是那一瞬間,穆忻知道了,紅塵男女間真是很難有純粹的友誼。
省藝術學院設計系一年級碩士研究生、國家獎學金獲得者、校學生會宣傳部長,穆忻。
「你不看我幹什麼的?全國公安是一家,查個把人還不容易,」楊謙得意地笑一笑,才想起來問,「你媽在家嗎?」
然而更有緣分的在後面。
「你怎麼跑到北京來了,沒課嗎?」楊謙好奇地問穆忻。
楊謙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有點思維混亂地想要再說服她:「這間公司在F城?你也沒去過那兒吧?那麼遠的地方,你一個女孩子,舉目無親,生病了都沒有人照顧。要是留在這兒,有同學、朋友,當然還有我……」
「目光要放長遠。」楊謙總結陳詞。
中間長達七個多月的時間里,據楊謙的簡訊彙報,他僅在公安廳培訓基地參加初任培訓就耗時四個月,隨後去G市公安局秀山區分局報到,被分配在刑警大隊二中隊。剛跟新同事們見完面就遇上了大案子,不僅沒空來看穆忻,就連過年都沒回家,而是蹲守在案發附近的村子里沒日沒夜地摸排:就像電視里演的一樣,挨家挨戶問「某年某月某時見過可疑車輛嗎」、「村裡有沒有陌生人進出」、「村裡那口廢井多久沒用了」……
穆忻想一想,不得不承認,她被他說服了。
何況,在這社會裡行走,只要還在走著,一步步往前走著,怎麼可能真的血本無歸呢——倘若失敗,她還有閱歷。所以,年輕就是她最大的財富。
「招兩個……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等你考的時候就知道,兩個就不算少了,比只招一個的崗位強,」楊謙嘆口氣,「按說都考上了挺高興的,可真到了要選擇的時候,一樣的為難。」
穆忻再咬兩下牙,突然笑了,回過身笑容可掬地看著小姑娘,也在對方耳邊壓低聲音說:「師妹,我剛才跟你開玩笑的,你別介意。其實我是他表妹,去年九月剛考到這邊來讀研究生,所以第一次來你們學校玩。你剛才說的女孩子是我哥以前的女朋友,早就分手了。我哥這人呢缺點挺多的,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了都懶得列舉了,你要是不嫌棄就勇敢點,我幫你牽線搭橋,怎樣?」
所以,很好,很順利。
「咳咳」,突然□來幾聲咳嗽,兩人回頭,不約而同看見一臉不爽的楊謙正站在穆忻身後不遠處,偏偏那兒有個入口的扶手把人擋住了,難怪剛才她倆聊得熱火朝天都沒發現身後有人在偷聽——想到這裏,穆忻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心想自己難得起點玩心,怎麼就讓人抓著現行了呢?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身後突然多了一股力量使勁撐住她的腰,努力把她往上頂。穆忻一愣,睫毛濕濕地回頭看,只見一個男生略有點不好意思的臉。他一邊使勁托住她一邊問:「你要爬進去?你是藝術學院的?」
「旅遊唄,我還沒來過你們這兒呢,」楊謙笑呵呵地把袋子遞給穆忻,「拿著,我還給你帶了點秀山土特產,絕對是無公害的核桃、板栗、無花果,還有扁豆。」
「這麼慘?」穆忻倒抽一口冷氣,「研究生也會被分到那麼偏遠的地方當片兒警?」
楊謙上場后,穆忻就發現有個小姑娘坐到了自己身邊,看到穆忻也注意到了自己,小姑娘開門見山:「姐姐,你是師兄的女朋友嗎?」
只沒想到誤打誤撞而入的世界卻豁然開朗——那些展演、講座,那些課業、寫生,迅速把一個對外界一無所知的傻姑娘打造成為氣質姣好、秀外慧中的漂亮女孩。她喜歡這樣的改變,也喜歡綜合藝術院校里門類蕪雜、各有千秋的藝術氛圍。在認真學習專業課之餘,她還選修了一門表演基礎和一門藝術心理學課程,孜孜不倦地探求另外的那些陌生領域。也加入了學生社團,是辯論協會裡「金牌女子四人組」的一員。辯論場上,她口齒伶俐、思維敏捷,難得還立場堅定、理論紮實,是天然用來穩定軍心的最佳一辯……順理成章,她的周圍開始出現追求者,且無一例外都喜歡她雖然衣著簡單,但大方端莊、爽快不矯情的性格。
楊謙好像絲毫沒有察覺到穆忻的怨念,還挺興奮地一邊吃飯一邊拿勺子當話筒「採訪」她:「這位同學,請問此時此刻你有什麼感想?」
那是周末,難得楊謙有空,風塵僕僕地從偏遠的秀山趕回到市區,專程請穆忻吃水煮魚以示慶祝——只不過見面第一眼就被嫌棄了。
她並沒有想到,楊謙喜歡的,恰恰就是她這種有理想但又夠現實的調調兒。
見她的視線膠著在礦泉水瓶上,楊謙突然笑了,緊接著湊在穆忻耳邊低聲道:「你連我晚上上網、不願洗澡都敢編排,壞我姻緣呢?作為回報,我喝口你瓶里的水沒事兒吧?」
後來的日子就在類似這種打打鬧鬧中過去了。
站在兩米多高的院牆下面,穆忻臉色蒼白的仰頭看著早上對她來說還不算高的院牆,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T恤衫、五分褲,苦笑一下,環視四周——這邊是條安靜的小巷,掩在居民區內,少有人經過,卻很乾凈,乾淨到還不如牆那邊,好歹有幾根墊腳的圓木。她掏出手機看一看,距離傍晚開系會的時間越來越近,如果點名時自己不在,老師輕易就能查出她擅自離校的事。非典期間,小事化大,她搞不好就會在畢業前夕先給自己弄份處分……想到這裏,穆忻咬咬牙,一使勁,毅然扒住牆上凸起的石縫往上爬!
「當初可是你說的,說一旦考上了就要到農村去,到基層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穆忻瞥他一眼,「我一個學藝術的,一旦去了農村、基層,我能幹什麼?畫宣傳板報,還是扭秧歌、唱大戲?」
「這就是我們的人民,」鍾筱雪怔怔地看著畫作感嘆,「你看,這就是我們的父親。」
楊謙皺一下眉頭,看著她的背影——這個姑娘,笑起來的時候會習慣把https://read.99csw.com目光移到遠處,眸子里永遠有理智卻疏遠的客氣,常常冷靜又堅強,卻未必知道自己不過是只缺乏安全感的刺蝟。
穆忻七竅生煙!
「你說呢?」穆忻一邊回答一邊扭頭看著不遠處廚房門口穆媽媽那一臉驚訝的表情,忍不住嘆口氣。楊謙隨著她的目光轉過頭去,在看見穆媽媽的瞬間就下意識地迸發出那種疑似毛腳女婿的憨厚笑容——只這一笑,穆媽媽當場便被征服!
穆媽媽愣了。
卻沒想到穆忻笑一笑,說了另外一句話:「可是,對真正餓過的人來說,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擺脫不了飢餓的夢魘。在這種情況下,為價格而複製也是不得已。」
當然,到最後,楊謙終於還是做出了抉擇——權衡再三,他放棄了看上去更優越一點的省直機關公務員機會,選擇去公安系統做一名基層民警。個中緣由外人或許看不透,但楊謙講過一次之後穆忻就悟了:省人大雖然是「看上去很美」的省直機關,但只要一腳踏進「省級」這個門,能夠再選擇的機會就少了。倒不如做個基層選調生,在基層服務滿三年後可以參加省委組織部的統一考試,重新選擇方向。到那時,因為有了三年基層工作經歷,楊謙不僅可以報考省人大、省紀委或是其它什麼需要法律人才的單位,還可以報考他心儀已久的高級人民法院或是省檢察院。
於是,高考過後,她便來到了藝術學院。
於是那晚的飯桌上氣氛就很詭異了——穆忻一直試圖用目光殺死楊謙,但楊謙一直和導師們談笑風生,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想踢他一腳,又怕踢錯了踢到別人。好不容易等到筷子掉到地上的絕佳契機,穆忻貓腰到桌子下面撿筷子,瞅准了楊謙的腿,狠狠掐上去!
她沒想到他接下來居然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而她竟然不自知。
楊謙第一次讚揚她的這種人生境界是在受邀來看了戲劇表演專業這年的畢業大戲之後——之前因為穆忻在導師建議下用楊謙的借書證去省大圖書館借了一堆資料,算是欠他一個莫大的人情,索性用請他看戲的方式表示回報。楊謙欣然應邀,耐著性子看完了兩小時的《貴婦還鄉》,難得還沒用他法學碩士的一貫思維討論劇目當中的邏輯規則,只是十分真誠地談了談他理解中的「人性」。
「一千五畢竟是試用期工資,轉正之後就增加到兩千了。再說明年基層民警的工資關係要收回到市局,到那時候就是市財政發工資了,肯定是要大漲一下的,畢竟G市不窮,窮的只是我們秀山區而已。其實真要說起來,公安的工資性收入比同級別其他單位的公務員還是要高一點的。至於灰色收入的確跟咱小菜鳥沒什麼關係,可公務員畢竟是旱澇保收,雖然人家吃肉的時候我們只能吃饅頭,可是人家吃糠的時候我們還是能吃饅頭啊!再說福利這種事兒,能只拿賬面兒上那點錢衡量嗎?分房子不是錢?公費醫療不是錢?」楊謙終於嘆口氣,「穆忻,你看看將來,別只看眼前這點工資,行嗎?」
他恨不得一天三遍騷擾穆忻:「你說,我是去當警察,還是去干信訪?」
對於這個匪夷所思的成績,穆忻只覺啼笑皆非。
她十幾歲時沒了父親,再過幾年母親下崗,她本來不該選擇這條昂貴的路走,但沒辦法,因為偏科偏得厲害,好大學她考不上。文理分科那年她選了文科,成績在那所重點高中的文科班裡很是尷尬——不算數學成績能進前十名,算上數學成績就只能排在四十名以後。但好在她小時候曾經學過畫畫,素描底子不錯,所以班主任找她談了幾次心之後,她就又被編入了藝術班。畢竟,那年月,學費並不是大家考慮的主要因素,因為在老師和考生甚至學生家長的心裏,能考上大學才是最重要的。
於是,那夜之後,她終於決定打一個賭——本來,她一無所有,所以從不冒險。
她是個現實的人,雖然也有理想,但她從來都是把理想排在現實以後。
穆忻那時候壓根不知道什麼是「信訪」,只覺得他又是打電話又是親自跑來騷擾而且還總是圍著這同一個話題繞很讓人煩,便敷衍他:「都好,都很好。」
穆忻愣住了,她並沒想到楊謙會對自己說這麼多。
「對,迪倫馬特,真是個人才!」楊謙繼續感慨,「提前五十年就能有這樣的眼光、能找准這樣的切入點,可見在任何年代小三都是一個社會問題!」
「你喜歡的我都喜歡,」穆忻攤攤手,「你不喜歡的我可能也會喜歡。」
「這也是課程之一,」穆忻指一指四周的畫作,「千載難逢的印象派真品,還是值得坐三個半小時的火車來一趟的。」
「謝謝你,楊謙,可是我和你是不一樣的,」穆忻靜靜地說,「你父母都有退休工資,養老不成問題。我父親過世了,母親下崗了,家裡欠著債,需要我去還。對我而言,有份工作,薪水不錯,再租個房子,把我媽接過去,以後只要我倆相依為命,他鄉也是故鄉了。運氣好的話嫁個好男人,一起過日子,對一個女人來說,不過就是那麼回事兒。」
「你怎麼這麼缺德!」穆忻換鞋進屋,四下張望,「我導師呢?」
「師妹,往裡面坐坐,」楊謙指揮自家師妹往裡面挪了個座位,再推推穆忻,「挪一挪,讓我坐會兒,站這兒半天了。」
「咳咳,迪倫馬特。」穆忻咳嗽著答。
因為到這時,她反而退縮了。
鍾筱雪?穆忻下意識地想起這個女孩子。
她睜開眼,牆上的掛鐘指著十二點。
她希望,永遠、永遠,不要再見到這個男生!
「你別當律師了,改行當警察吧,」穆忻沒好氣兒,「小白臉最適合審訊女嫌疑人。」
學法律的果然都是精英……穆忻在心底哀嘆:對方的邏輯實在是太強大了,自己作為一辯完全搞不定,應該把最機智靈活的二辯請來。
「我只對能激發愛國熱情的球類運動感興趣。」楊謙一本正經,穆忻忍不住又噴了。
「挺高尚,」穆忻從精神層面定調子,「跟警察叔叔一樣高尚。」
「姐姐你到底是不是師兄的女朋友?」小姑娘一不做二不休,「上次也有個姐姐來看過他打球,不過後來就再沒來過。」
想一想,穆忻還是決定既然要缺德就索性缺德到底好了,便打開礦泉水瓶先喝口水,再嚴肅地答:「我也沒騙你。你看,你肯定不知道你師兄他最不喜歡洗襪子,而且要不是夏天實在太熱,他也不喜歡洗澡。他晚上開著電腦上網到很晚,影響他人休息還死不悔改。哦對了剛才忘說了,你有沒有發現他們在宿舍里的時候身上那件汗衫是穿完了正面穿反面,實在沒法穿了才去洗的……」
穆昕嘆口氣:「媽,大舅二舅他們也不容易,舅媽逼得緊,他們又不好意思開口讓咱還錢,兩面為難。可是賣了房子,你住哪兒?我也知道大學畢業生進公司后打拚得不容易,可是錄取我這家公司還是很不錯的,薪水和口碑都有目共睹……」
「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楊謙,」穆忻終於止住咳嗽,喝口奶茶,由衷地說,「難為鍾筱雪將來得和你這種人一起生活……那姑娘一看就是個真正熱愛藝術的有心人,乾淨得好像一滴純凈水,你這種極其不著調兒的風格,怎麼配得上人家?」
「她真不是我女朋友!」楊謙的表情越發糾結,「她是挺漂亮、挺純凈,可是她太理想化了,和我這種俗人完全不搭。我們學法律的,琢磨的都是再現實不過的事,小到鄰里糾紛,大到國家立法,都恨不得瑣碎到咬文嚼字,有時候還得鑽點法律的空子才有飯吃。她跟我不一樣,她天生就該生活在那種簡單、乾淨的地方,只穿純棉的衣服只喝白開水,平時做義工啊支教啊這種高尚的事,閑了畫點畫……我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
「政治書靠譜嗎?」楊謙嗤之以鼻,「信訪就是處理老百姓的冤情的,不過沒有執法權,也就協調協調,最後還是得移交給原單位處理,或者交給紀委、檢察院什麼的。所以能幹的不過就是天天聽來上訪的百姓講自己的苦大仇深唄。」
他揚一揚手裡的女式布包,穆忻一看就知道是鍾筱雪的風格,隨意的、簡單的、樸實卻生動的。她只好點點頭,卻沒等開口就被高興的鍾筱雪拖到前面,瞬間甩下楊謙兩步遠。楊謙無奈地嘆口氣跟上來,從穆忻手裡把她拎著的紙袋子也接過去,開始了他的跟班生涯。
於是那個周末穆忻就出現了省大體育館里。
但有些事,對方不說破,她就樂得當做不存在。畢竟大家都已經是二十四五歲的年紀,放在她家鄉那樣的小城市,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哪還有那份浪漫情懷去揣測一份若有若無的感情?再說就算有些感情真的存在,她的心也早已不是纖塵不染的美玉,可以任由對方去雕琢。若說生命就像一首歌,那她的這一曲,也是有過空靈婉轉、有過斷腸心傷的。年紀給一個人最大的財富,就是在感情這條路上更加成熟、理智、寬容——當然,這或許也是年紀對一個人最大的剝奪。
到這時穆忻才記起自己為什麼會手心出汗、腿腳酸軟、體力不支,黑色五分褲掩蓋住的一切都□裸暴露在這個read.99csw•com陌生男生的面前。穆忻再也沒臉看下去,甚至連聲「謝謝」都沒有勇氣說出來,只是憑藉一種本能的逃遁心理,迅速翻過院牆,逃向學校深處。
一邊的楊謙眼睜睜看著兩個女孩子在自己身邊嘰嘰咕咕,卻完全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麼,只能看見自己師妹的表情越來越歡欣鼓舞,而穆忻的表情越來越不懷好意……
穆忻開始咬牙。
十二點鐘響,公主會變成灰姑娘,馬車會變成南瓜。
穆忻嘆口氣,也沒法再避諱楊謙,只能低聲道:「媽,楊謙告訴你基層工資有多少了嗎?一千五啊!以咱家這個情況,除非賣了這間實在不怎麼值錢的房子,不然咱家欠的債什麼時候能還上?」
「你去過高原嗎?」站在休息處選紀念品的時候,鍾筱雪問穆忻。
兩個女孩子就這樣一邊低聲討論一邊往前走。然而她們都沒注意到,在她們身後,楊謙那道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膠著在穆忻背後。
就好比他邀請她去觀看他比賽:「你必須要來,法學院的美女太少,拉點外援做拉拉隊也好。」
穆媽媽真是氣惱:她家的大姑娘都二十六了,怎麼就能這麼不緊不慢的連個男朋友都不找?要不是有這麼好看的一個小夥子千里迢迢跑到C市來,她都不知道要去哪裡給女兒找個對象。哎喲,這小夥子真是越看越讓人歡喜!
話沒說完就被堵回去——楊謙吻上來的瞬間穆忻腦子一懵,只覺得唇上被軟而熱的東西碰觸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揚起手來要抽楊謙,卻見他飛快地縮回頭去,一邊咂咂嘴一邊警覺地看看四周,繼而飛速閃進洗手間,「咔嚓」落了鎖,直到十分鐘后穆忻導師回家,他都楞沒從洗手間里出來!
她嘆口氣,想要回頭,然而就在回頭的瞬間,他扳過她的肩,毫不猶豫吻下來。
這黑色幽默一樣的生活,遠比小說生動得多。
喘口氣,穆忻抱住牆頭,有點半趴在上面,待形勢穩住后,她下意識回頭,想對牆下的男生說聲「謝謝」,然而就是回頭的一瞬間,讓她覺得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尷尬到生不如死!
「沒發呢,最快也得等到秋天吧?那時候我才轉正,」楊謙奔波幾十里路,仰頭先灌下一杯水才順過氣兒來,「再說發了也沒什麼用,刑警穿警服的機會少,那就是個擺設。」
穆忻轉轉眼珠,很認真地答:「感想嗎?我覺得所有考試都是有規律可循的,就像所有學習都有方法可言一樣——與其死記硬背,不如活學活用。」
恍惚中,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他溫柔的探觸。哪怕她咬緊牙關,但他仍專註而堅持地在她唇間輾轉。
因為她看見那男生正愣愣的瞅著他自己的手掌發獃——在他的手掌上,赫然是一片殷紅的血跡!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快。
當然,還有後來,她訴說生活種種拮据時的坦然與淡定:她不知道她越是堅強,他就越想保護;她越是拒絕曖昧,他就越想把曖昧坐實;她越不知道自己可愛,他就越覺得她可愛;她越不愛他,他就越愛她。
男生顯然也看出了穆忻的沮喪,只是略一思忖,馬上果斷地說一句:「不好意思,要想上去只能這樣了,我沒惡意,你別見怪。」
她笑一笑,看看楊謙,再看看自己的媽媽,努力做出輕鬆的語調:「你們幹嗎都這麼沉重?我學以致用不好嗎?如果轉行,這七年的書豈不是白讀了?」
可是,這些都無法改變她家庭困窘的現狀。
「一起吃飯吧!」鍾筱雪熱情相邀,全無芥蒂。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見她轉過頭去,走到廚房裡,給她自己倒一杯涼開水,走回來,卻在進卧室前停住了。她似乎遲疑了一下,才輕聲問:「為什麼?」
楊謙翻個白眼:「你倒是夠有理想、有追求的。」
「說什麼呢?」楊謙抗議,不過倒也樂得清閑,順水推舟,「一起吧,反正你也是一個人。有我在,還能保護你們的財物不被小偷覬覦。」
只是一瞬間,穆忻的眼淚終於落下來。
「哎你說這女的是天蝎座的吧?有仇必報,錙銖必較。還有那一城的人,是得多麼卑微、貪婪,才能答應用一條人命來換取財富?」楊謙皺著眉認真思考,過了會兒才恍然大悟地一拍巴掌,「我明白了,你們學校之所以要排這齣戲,就是因為要弘揚先進文化!你看這活生生就是一部元配復讎錄啊!這劇作者分明是在告訴人們,做小三是沒有好下場的!就算你把人家的男人搶到手了,把元配逼得不得不背井離鄉當□了,可指不準哪一天那元配就能回來要了你男人的命,叫你當寡婦!」
意識撤離,呼吸變得散亂,她記不清到底是她先放棄城池,還是他先破了她的禁制,總之,當她終於掙脫他的懷抱,轉身落荒而逃的時候,她只記得,那漫天星辰,已散了一地。
看楊謙想說話,她比劃個「停」的手勢,笑著看楊謙:「好了,我知道你又要說我繞回去了。是,我就是不捨得念了七年的專業,就是不想轉行,就是沒勇氣挑戰乏味刻板的生活,就是想多賺點錢,這些理由加在一起,夠不夠?」
穆媽媽終於噙了滿眼的淚花,她不知道該怎麼說自己這實在是太懂事的女兒。直到過了很久,她才哽咽著說:「妮兒,其實所有當媽的,都希望自己的閨女過得省心點兒……媽沒本事,這個負擔,本來不應該是你的……」
「我也是好人啊!咱也能一起過日子啊!」楊謙急了,終於忍不住想要捅破點什麼了,「我知道這間公司,挺有名氣,工資也高,可以想象得到工作壓力一定太大,你說你一個女孩子,為什麼不對自己好一點?又不是沒機會。」
「警察也不是你想的那樣,」楊謙搖搖頭,「選調生知道是幹什麼的嗎?是要下基層的!就是說雖然看上去組織考試的是省委組織部、招錄我的是省公安廳、跟我簽就業協議的是市委組織部,但其實我的組織關係、工資關係都在基層公安分局。運氣好點能被分到市區各分局,運氣不好的話就只能去咱G市下屬龍園縣那種貧困地方,運氣再不好的話,甚至可能被分到龍園縣下面哪個貧困潦倒的派出所里,包個村當片兒警……」
也是從那時開始,穆忻對這個看上去不過是個小白臉、說起話來又有點像是老頑童的男生,有了些許再認識。
說話間,他的手猛地托住穆忻的臀部,使勁一頂,穆忻倏的一下子就發現自己居然比牆頭還要高了!
穆忻急了,恨不得掀桌,又不敢,這邊還聽見導師在喊:「穆忻你找著筷子了嗎?」
穆忻無語。
用楊謙的話來說,現實生活中的摸底排隊,不是藝術作品里靈光一現的精彩懸念,而只能算是驟然新奇后的無限枯燥。穆忻理解這說法,但同樣也能感受到楊謙字裡行間的那些激動——畢竟,對於普通地方院校的畢業生來說,警營,那不止是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還是自小具有英雄情結的男孩子們幻想過無數次但未必有機會靠近的地方。她能理解他的投入,自然也能體諒他的忙碌。
意料中的,穆媽媽那一整天都喜笑顏開——這小夥子得有一米八吧?你看白白凈凈、眉清目秀的,笑起來的樣子多好看!看他那眼神吧,轉悠轉悠地就往穆忻身上跑,偏偏她家這個傻閨女還無動於衷地問人家:「你要來玩幾天?住哪裡?」
「河水、雲彩,」穆忻也是個直率的人,不喜歡耍花槍似的寒暄,「和畫冊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樣,比如那邊那副,畫里沒有太陽,但云彩下面加了一小筆很淺淡的粉紅色油彩,所以天空整個就亮起來。這些細節在畫冊、幻燈片里都完全看不到。」
那一刻穆忻恨不得把所有力氣傾注在指尖,她都能感覺到楊謙瞬間繃緊的肌肉,想必是很痛苦,但還得忍著不能出聲。幾秒鐘后穆忻終於有點痛快了,剛想撤離,她的手卻猛地被楊謙不知何時悄悄伸到桌下的右手緊緊攥住,緊到掙脫不開!
可是向來貧慣了的楊謙一點都沒笑,反而是從未有過的嚴肅與堅定。
可是,爬起來真的很難——因為沒有落腳的地方,穆忻爬得很費力,手心還有冷汗源源不斷的冒出來,不管抓哪兒都打滑。小腿有些軟,一個勁兒地打哆嗦,似乎很難支撐如此高難度與高強度的體力活動。穆忻全神貫注地尋找能用腳踩住的石縫邊緣,一邊感覺手臂在發抖,一邊心裏委屈得想哭:愛情沒了,身體不適,再背個處分,全世界都與自己為敵。
「沒有,但很嚮往,」穆忻老實地答,「喜歡畫畫或是攝影的人大概都很喜歡那裡吧,沒有浮躁,只有最本真的感受。」
「可是如果沒有了這些,之前過去的這些年,我們都還在忙個什麼勁?」穆忻的表情很茫然,「其實直到現在,我也不是不猶豫的。畢竟那是一個太陌生的工作環境,所要從事的工作是我完全沒有接觸過,甚至無法想象的那一種。雖然我也知道女孩子找個穩定閑適的工作就很好,可我們讀了十九年書,難道就只是為了喝茶水、看報紙,虛耗生命?我們比普通本科生還多讀了三年大學,這三年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往更深入的地方學習我們的專業,如果真的要拋下這些,那倒不如三年前就考公務員,還考研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