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最初的誓言

第二章 最初的誓言

他在哪兒,她就走向哪兒。
那天,是穆忻一個人去了醫院。
領完離婚證,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傅懷明,下輩子如果你不是警察,我還給你做老婆。」
「應該給老民警請功!」穆忻敬佩地感慨,又問,「那你呢,你是幹什麼的?搶煤氣罐的,還是撲上去救人的?」
還好,醫生說,她只是焦慮引起的內分泌失調。並且就在她離開醫院一小時后,她發現:睽違已久的大姨媽,它終於來到。
楊謙突然頓住,穆忻聽得正緊張,拚命晃他:「後來呢,後來呢?」
這是她要的生活嗎?
穆忻很嚮往。
那年褚航聲九歲,全家搬到棉紡廠宿舍區。那天天真熱,大人們來來往往、擾攘嘈雜地幫褚家搬家。穆忻和一群小孩子站在一邊看熱鬧,遠遠的只能看見一個系著紅領巾的男孩子穿梭在一群大人中間,十分儘力地搬著一些他能搬動的盒子、箱子。穆忻站得還算是近一點,也只能看見男孩子的側臉,沒有什麼特別,況且那也不是一個能被漂亮男孩子吸引的年紀。但等到這男孩子從貨車的車斗里搬出一個白色帆船模型的時候,所有孩子都忍不住異口同聲發出「哇噢」的感嘆聲——那是只漂亮的小白船,有張開的帆、筆直的桅杆和一個銀色的錨。在陽光下,整個模型閃耀出奪目的光澤,一下子就晃花了穆忻的眼。
「這什麼邏輯!」穆忻驚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接過石榴,半晌才感嘆,「你可真是個好警察。」
他囁嚅著,甚至補充了一句:「你也知道,這是你情我願的一回事。」
直到二十多年過去,很少有人知道,穆忻時常找來解饞的食物,不是山珍海味,不是特色小菜,而是一塊熱乎乎的白饅頭,上面抹一層厚厚的芝麻醬。
穆忻張口結舌,他說的都對,可是,好像,又都不對。
總是要有因,才會有果。只不過,我們常常,對於有些因果,悲喜莫辨而已。
而事實上,她本想找他陪她去醫院——無論她的猜想是否是真的,他都應該在身邊。
那一刻,縱是樹葉凋零,穆忻卻覺得這世界瞬間如花般怒放。
「就是呀,我也得有三年沒見她了吧?從你考上研究生,她兒子那年結婚,我就再沒見過她,」聽得出穆媽媽的眉飛色舞,「說是他兒子早就不在南方工作了,現在就在你們G城。你沒遇見過他?那孩子叫什麼來著……褚航聲,是吧?」
傍晚時分楊謙才送穆忻回基地,到了大門口把剛買的蘋果遞給她,囑咐:「咱這培訓基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你自己一個姑娘家別為了買點東西就貿然跑出來。不打緊的東西就周末等我來陪你買,要是急需什麼就給我打電話,我找這邊公安局的同志給你送來。」
於是,楊謙在一個最好的時間里挺身而出,然後,他們順理成章走到了今天。上一刻,當穆忻在楊謙懷抱中感受著和煦的暖意時,她的確是覺得,這輩子,和這個人在一起,很好,很滿足。願天長地久,願時時若此。
更糟的是,當隨後而來的民警協助他制伏了歹徒時,他才知道,那顆子彈何其準確地飛向了報警后正帶著民警向此處趕來的妻子身上——好在只是輕傷,不至於致命,然而,他的妻子,那個曾與他同床共枕七年的女人,還是在他因為抓獲了公安部A級通緝犯而獲得表彰之後,選擇了離婚。她說,這麼多年的擔憂、委屈、怨懟、恐懼,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從天而降的報復與死亡……她受夠了。
論浪漫,學藝術的男孩子從來都有層出不窮的創意。但沒辦法,穆忻心裏有那麼一個人,已經先入為主地站在那裡。所以無論謝啟翔再怎麼努力,鮮花、水果、蛋糕、短片,都敵不過那年那月,那塊蘸了芝麻醬的白饅頭。
沒等穆忻反應過來,他不懷好意地笑一笑:「就是沒想到,效果還挺明顯。」
謝啟翔嘆口氣:「這不是沒有嗎……」
「後來當然是對峙,談條件,拖延時間,特警繞到綁架犯身後,理論上來說可以爆頭,但是又怕連累人質。再說煤氣罐飛出去也很危險,因為那周圍是國道,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不少,」楊謙想起來也有點后怕,「那時候我們都沒想到,那個小人質,一個才六歲大的孩子,居然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把捆自己的繩子弄鬆了,他又瘦,找准機會往旁邊一閃,人雖然沒完全掙脫,倒把綁架犯嚇了一跳。綁架犯只顧著往回拽孩子,順手就把煤氣罐扔了。你不知道當時多緊張,多虧老民警有經驗,一個縱身搶過來煤氣罐,抱著在地上打滾;另外一群人也豁出去了,一齊往綁架犯身上撲……」
又過了兩個月,雪花飄飛的臘月里,初任培訓終於結束。畢業典禮上,終於熬出苦海的穆忻第一次一身輕鬆地站在警徽前,手捧培訓合格證,與同期學員們一起唱起《人民警察之歌》。站在一個藝術類專業畢業生的角度上,穆忻覺得這歌兒實在不算太好聽,但作為一個職場新鮮人,她又必須承認這旋律太富有煽動性——在九十幾個畢業學員聲勢豪邁的合唱中,穆忻那發散性的藝術思維瞬間便替她勾勒出一幅警民魚水情深的溫存畫卷,畫卷中有她溫暖的笑容、敬業的恪守,也有來來往往的百姓握著她的手,說些感動而暖心的話……
不過一年半。從陌生,到熟悉,到親密,到水□融,跨越巔峰,日子終於開始呈現最初的粗礪——伴隨穆忻衝刺考研、謝啟翔轉正,兩人的世界終於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穆忻在象牙塔里平心靜氣地讀書做學問,謝啟翔卻在忙著適應社會、適應人群。都忙,見面機會開始減少。每逢見面,穆忻滔滔不絕地講從老師那裡聽來的理論,謝啟翔卻告訴她理論和現實永遠是兩碼事。穆忻滿足於日子的靜水無波、氣氛單純,謝啟翔卻日日出沒于飯局酒場,滿足於認識了哪些「人物」。漸漸,她覺得他沒文化,他覺得她學究化;她嫌他淺薄市儈,他嫌她好為人師……五百天都不到,愛情的堡壘已經漸漸從昔日的鋼筋鐵骨變成漏洞百出的豆腐渣工程,搖搖欲墜。
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她懂。
其實,她拒絕了不止一次。但,她拒絕不了每一次。
「我們不缺羽絨服,媽,你省著錢吧。公安發的制服裏面有冬衣,聽說又輕又暖的……」
帶來這個消息的人是後來也搬家離開棉紡廠宿舍區的老鄰居鄭阿姨,據說是去超市購物時遇見了褚航聲的母親蘇阿姨,閑聊間才知道的這則八卦。說他女朋友還蠻漂亮,是同校不同系的學妹;說他畢業后就地找到工作了,南方有間頗有名氣的周報很中意他;還說他母親問起了穆忻,說「穆家那個眼睛很大的小姑娘考到哪裡讀大學了?還是那麼漂亮嗎」……聽起來真是句讓人高興的話,可是,穆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穆忻撫額:「自從當了警察,你果然越來越流氓了。」
穆忻已經不敢用餘光關注周圍人們的表情,只是啞口無言地看著面前這個二皮臉的帥小伙兒,真不知道自己是該抽他一巴掌呢,還是抽他一巴掌呢,還是抽他一巴掌呢……
可是,離開了,並不等於消息就會終結——棉紡廠的宿舍區就那麼大,雖然如今有階層差異,但到底是曾經做過鄰居的,母親不經意就會提起他,提起從街坊四鄰那裡聽說來的有關他家的消息:母親身體不好提前申請內退了,父親去援藏了,以及……他有女朋友了。
楊謙沿穆忻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就看見一個男人坐在一個懷裡抱著個小女孩的女乘客身邊,一隻手已經悄悄伸進她放在腰側的手提包。楊謙一秒鐘都沒耽誤,馬上起身往小偷的方向走,穆忻一把沒拉住,急得伸著脖子往前面看。
一路跑到大門口,站崗的哨兵是本班同學在輪值,看見穆忻出門還好心給她指一指:「那邊兒,那是誰?」
他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草屑,用手掌在空中壓一壓:「不要這樣,我又不是做事迹報告。我就是想告訴你們,這一行,只要你憑良心做事,就比你們想象的還要辛苦、要危險、要承受更多壓力。但是,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要記住保護自己。你們應該大多數都是獨read•99csw.com生子女吧?咱們全省有十萬民警,可是你家只有你一個孩子。你既然選擇了這行,就要知道,建國以來,咱們國家已經犧牲了八千多個警察,個個都是有家有口的普通人。所以你們必須記住,遇見突發|情況時要盡量保持警力優勢,萬一無法保持,那麼在近距離搏鬥時也不能太莽撞,要手腦並用。只有保存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消滅敵人。」
穆忻也永遠不會忘記:那天,莊嚴的婚禮現場,除了白色如雲朵樣輕柔的婚紗,還有一大片銀色的四角星在閃閃發亮。那兩句不同的婚禮誓言,是大相徑庭,也是相輔相成。而那句「不離不棄」,從此,是屬於愛情的,也是屬於這襲深藍色的。
讓她後悔的,不只是「三面垃圾場、一面火車道」的培訓基地周邊環境,還有那種她從未感知過的紀律與約束——地方院校的畢業生,想也知道組織紀律性強不到哪裡去,他們從天南海北的高校畢業,以碩士或學士的學位齊聚這裏,只憑著對那身藍警服的憧憬與期待,以為可以征服一切,卻從軍訓開始先被甩一個下馬威。
所以,他考上省大新聞系,她也攢足了勁兒想要考省大。可偏科太厲害,考不上那麼好的學校,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了同在G城的省藝術學院。可當她好不容易到了這個褚航聲所在的城市時,卻沒想到褚航聲又考取了南方一所高校的新聞系研究生,已經高高興興背起行囊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大合唱的旋律中,穆忻就這樣順利燃起一份濃烈興奮的職業期待——顯然,那時候,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思維還停留在「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裡邊」的天真爛漫階段。她只是被這歌聲鼓動著,單純地、迫切地,想要儘快看見楊謙,儘快穿上那身深藍色的警服站在他身邊——不是借高枝炫耀自己的凌霄花,也不學痴情的鳥兒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而「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里。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也是到這時,穆忻才有點明白:或許,自己對褚航聲的執念不過是一場夢幻般的寄託。她甚至不清楚那是不是愛。也可能,那不過只是單純的喜歡,比欣賞多一點,比愛少一點。現在,這樣的喜歡耽擱了這麼久,她都拿不準那是否屬於暗戀了。不過既然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地結婚,那她自己遲早也是要結婚的。
穆忻覺得自己的血液徹底冰住了,她甚至都沒有勇氣說:現在,或許有了。那麼,我們還要算了嗎?
激|情過後,穆忻終於想起來問楊謙:「這些天,你去哪兒了?」
也是從這一刻起,穆忻終於鬆開一直緊攥他衣領的手,輕輕撫上他被勒出一道紅印的脖頸。她抬起上身,在那道淺紅色的印子上一路輕輕地吻著。那吻癢而麻,楊謙只覺得再這樣被她吻下去自己會整個兒酥掉。他身體里沖騰起更加熱烈的火焰,見穆忻鬆手,趕緊忙不迭地把礙事兒的襯衫脫掉,然後緊緊擁住身下的人。當他終於感受到女孩子細膩的皮膚印在自己胸前的溫熱感時,他心裏只想著:若是能永遠這樣依偎在一起,該多好?
他一邊說一邊拿腔拿調地唱,穆忻被他逗笑了,於是又被他捉去親了幾下才算完。他離開的時候穆忻站在基地大門口眼也不眨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轉身進了大門。相見的溫暖在一定程度上給了她支撐下去的力量,讓枯燥的生活顯得多少有了一些盼頭。
穆忻在這一刻終於明白,原來,世上還真有「制服的誘惑」這回事。
穆忻想,或許她就是那匹倒霉的驢子——好不容易盼到軍訓結束,接下來的法律基礎課幾乎讓她以為自己智商為零:《刑法》、《民法》、《經濟法》、《行政法》……每頁上都是對她而言完全陌生的法言法語,看得她思維混亂。半夜做噩夢,夢見加油站起火,她站在裏面跑都跑不出去,凌晨三點把自己嚇醒,這才想起睡前看了個案例——甲為了報復在加油站值班的乙,特地去加油站放了把火,好在被順利撲滅,沒有人員傷亡,只有財物損失。請問這是縱火罪,還是危害公共安全罪?
穆忻抬起頭,眼裡盛滿了濕漉漉的無奈,只恨恨地答:「明知是火坑還要往裡跳,還要把我拖進來,你怎麼這麼缺德呢?」
那麼,就算了吧。
兩年裡,謝啟翔像所有那些戀愛中的大學男生一樣,送過電影票、在女生樓下放過哨、搶著幫穆忻提過熱水、食堂里遇見了就要興高采烈地拼桌……他甚至利用自己的特長做過一部唯美的動畫短片,裏面的女孩子赫然就是穆忻的模樣。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火太盛,這次的例假來勢洶洶,給了沒有任何準備的穆忻一次慘痛的教訓——不過一個小時,血液迅速滲透她黑色的短褲,而當時,她正在翻圍牆。托住她的那個人,是楊謙。
在謝啟翔小小的公寓里,翻牆逃出學校的穆忻和大病初愈的謝啟翔面面相覷。好久也不知道誰先說話,說什麼,怎麼說。到最後,還是謝啟翔第一萬次說:「對不起。」
「那是,」楊謙坦然地接受了這明顯不是讚揚的感慨,還自我表彰,「你得知道,首先要成為一個好小偷、好流氓,才有機會成為一個好警察。」
帶著這樣熱忱的思念與動人的理想,穆忻收拾行裝趕回G城。幾天後,她被分配到秀山區公安分局,定崗在110指揮中心。再過九個月,國慶節,許多人都爭著搶著結婚的季節,穆忻終於穿上了那襲白紗,用從未有過的幸福與莊嚴承諾:無論貧窮、災難、疾病,永遠愛他(她),不離不棄。宣誓的一瞬間,穆忻想,從此以後,他們就真的要如當初設想的那樣,在這遠離城市的地方,比肩攜手,不離不棄了。不知未來能走多遠,但在這一刻,人人都願意相信那將是一輩子。
可是褚航聲並不討厭這個啰嗦的小女孩。
他推推穆忻:「哎,你怎麼不問問我辦的是什麼案子?」
她覺得,自己在答應楊謙來走這條莫名其妙的路時,腦袋一定被豬啃了。
那麼,楊謙,從他穿上那身警服的那一刻起,是不是就把一雙腳邁進了地獄之門?
上課的傅老師多年前曾是一名刑警——據大傢伙兒私下裡傳遞的小道消息說,他是因為辦案時誤傷了自己的親人才自願申請來警校教書,後來警校改為公安廳培訓基地,他也沒有離開,仍然守在這裏,看著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再後來又有和教導員們走得比較近的學生傳出了更鮮活的版本,說的是年輕時的傅老師在一個夜晚接下夜班的妻子回家,然而在路過一棟居民樓時他敏銳地嗅到了空氣中的一絲血腥氣。他轉頭,看向黑黢黢的四周,果斷地捕捉到身側一個半下沉的地下室,以及地下室暴露在地面上的那扇窗戶——沒有玻璃,沒有紗網,只有幾根生鏽的窗欞,擋不住一隻野貓,甚至擋不住一個瘦小的人。老居民區,這樣的窗子再尋常不過,但年輕的傅警官從十九歲就做警察,到那時已經有十余年的經驗,他的直覺告訴自己,這裡有暗黑色食人花的氣息。
那是一場穆忻再也不願回想起來的談判。
楊謙走後,穆忻看著寂靜的四周,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褚航聲。
穆忻覺得自己周身的血液瞬間就冷了。
誓詞是這樣的:
說完這句話他飛快地開門閃身出去,果然不出所料,他剛出門就聽見身後有什麼東西「噗」地砸在了門上——想來是個枕頭。
只是,從抵達公安廳培訓基地的第一天起,穆忻就後悔了。
那是20世紀的最後一個夏天,省城三十八度的高溫里,穆忻拎著一大堆行李,心力交瘁地發現:褚航聲,他真的好像天邊的星星一樣,無論她怎麼努力,他都在遠處、在前方,而她,縱然使盡全力,仍舊無法抵達。
或許都有一點,但或許又都不是。
所以,楊謙有限的探望終究還是不敵穆忻內心深處此起彼伏的挫敗感——當她一次又一次被這種完全陌生的生活所打擊時,她能做的、想做的,https://read•99csw•com也就只有不斷打電話騷擾楊謙,抱怨眼下種種的不如意。楊謙開始時當然是不斷寬慰她,告訴她習慣了就好了,可沒想到,也忘了從哪天起,她再撥打他的手機號碼時,居然聽到裏面那個機械女聲說:您撥打的用戶暫時不方便接聽。
年輕的心、年輕的身體,相遇時如此肆無忌憚。或許後來也會覺得不值,但那時並不認為自己將來會後悔。因為那時他們也沒有料到,隨著謝啟翔畢業后如願進入G市電視台圖文頻道,他們的愛情剛一開始就已經走向顛簸。
穆忻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能面無表情地問:「我們都這樣了,就算了?」
她想起《無間道》中,梁朝偉飾演的卧底警探死時,在電梯里,冷冷的、不肯閉上的眼。還有電梯門半合攏,又打開,再半合攏,再打開……她似乎記得初看這部電影時是在研究生寢室里,身邊學電影的同窗一邊看一邊感慨說:「你看,生死不過就是這麼一門之隔,開開合合間,你永遠想不到阻礙它關閉的不過是你踏進來的一雙腳——因為到這時,你連收回這雙腳的機會都沒有了。」
「後來,我想我們真是命大——如果煤氣罐炸了,我們一定會被炸死,」楊謙舔舔嘴唇,心有餘悸地說,「不過好在,煤氣罐沒炸,孩子也救下了。」
楊謙喋喋不休,穆忻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攥著他的手。楊謙一愣,這才感覺到穆忻手心裏滿是冷汗。剛好汽車到站,他起身拉住穆忻往車門處走,卻在剛下車站穩的一瞬間,猛地就被穆忻摟住了脖子。
這樣走神的時候突然聽見不遠處又一聲「啪」的響聲傳來,不知道是哪個偷懶的又被教官教訓了——軍訓教官是個即將複員的志願兵,只有二十歲,卻是個一絲不苟的年輕人,黑紅臉膛,手裡拿根柳樹枝,看見誰的動作不標準,甩手就抽。
也因為那天是公安系統的集體婚禮,故而還有另外一個小□:在尋常意義上的宣誓儀式之外,還有另一個與眾不同的宣誓儀式。
初春,謝啟翔從北京出差回來便開始發燒,穆忻被封閉在學校里,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徒勞地擔心。然而謝啟翔的女同事卻可以奮不顧身地衝進他家的大門,在他高燒到最惶恐的時候徹夜照顧、不眠不休。三天過去,病情沒有惡化,謝啟翔醒來了。一睜眼,入目即是身邊從來都畫著精緻妝容的女子那從未有過的憔悴與狼狽。只是那一瞬,彼此的落魄抵消了之前所有的距離,當然還有謝啟翔本來就覺得如同雞肋一般的愛情。
是的,那一刻,穆忻終於明白,她想要和他在一起——哪怕她曾經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愛情,她甚至想過逃避……但現在,她願意和他手牽手,陪著他,也撐住她自己,在他們共同選擇的這條路上,大胆走!
穆忻忍無可忍,伸手張開五指推他的臉:「你哪兒涼快哪兒蹲著去吧,可真丟死人了……」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一艘船!
這樣想的時候,她真是有骨氣。
謝啟翔還是低著頭:「穆忻,對不起。」
也是這時,他的妻子害怕了——沒有路燈的小路上,她緊緊攥住他的胳膊,哀求他離開。
所以,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傅老師居然敢冒大不韙,在那次課間悄悄給大家唱了一首歌,叫做《下輩子不做警察》。
他的語氣平靜,絲毫沒有抑揚頓挫,反倒夾雜一點當地口音。他說的話一點都不詩情畫意,但幾秒鐘后,訓練場上響起如雷掌聲。
警報解除,穆忻嚇出一身冷汗。
「G城這麼大,我是警察又不是警犬,哪能想見誰就搜得著誰,」穆忻有點煩躁,「媽,我不跟你多說了,電話費貴,你看著買吧,哪件順眼就買哪件,左右不過是個心意。」
或許是因為她總是乾乾淨淨的很討人喜歡,或許是因為她扎著麻花辮的樣子很好看,總之褚航聲不僅沒法拒絕她的啰嗦,而且還允許她在某個有火紅夕陽的傍晚摸了摸那艘他心愛的帆船模型——這一次,穆忻終於看清楚,裏面沒有桂花樹,也沒有小白兔,但裏面有個神奇的小盒子,能夠感應到褚航聲手中遙控器的信號,只要按下開關,那艘船就真的會在水面上筆直航行!
這種複雜的情緒在一次警務實戰課上膨脹到最大。
穆忻開始有了一點點不好的預感。
從她進門,到她聽完他講的故事,還有那些表面上是自責但本質不外乎是控訴的分手理由,她不知道這個「對不起」還有什麼意義。如他所說,他們已經失去了對彼此的欣賞,失去了對彼此刻骨銘心的想念;他們都有各自的世界、理想、追求,都在往前走,所以距離越來越遠;他們在努力維繫這段感情,靠的是責任,而不是愛;他對父母提起過穆忻的存在,然而穆忻從來沒有告訴家人她的生活里有個人叫謝啟翔……
應該算是一種失落感吧,在紀律的束縛之外,失落的緣由是對這種陌生生活的始料未及——讀了十九年書,如今終於踏上社會,總覺得迎接自己的應該是智慧的碰撞、才華的廝殺,慘烈點不要緊,反正年輕,不怕栽跟頭。但萬萬不該像現在這樣,每日里齊步、正步、跑步、匍匐……這些程序化的事情,背棄自由,全無新意,浪費時間!
那是他們彼此的初戀。
想象一下穆忻羞紅臉的樣子,楊謙得意地下樓了。
穆忻狠狠瞪他一眼,轉身就往公交車站走,楊謙一邊追著一邊問:「你去哪兒?」
因為曾經雖心意不同卻同樣求而不得的守候,使這場愛情從一開始就如火如荼起來——對穆忻而言,等了那麼久,終於有一個人對自己好,之前一切的虛耗都好像為這一刻的充實做鋪墊;對謝啟翔而言,等了也很久,終於等到那個人,讓自己願意對她好,之前所有的等待便瞬間五光十色起來。愛情途中,他們像所有戀人一樣牽手、親吻,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穆忻覺得自己向來理智,不信那些飄渺的承諾,可是在初戀的時候,仍然忍不住沉溺於他所能給她的一切美好——哪怕是夜幕降臨時,他哀哀的懇求。
所以,也就是那一天,穆忻留心著父母的對話,並從他們的對話里,知道那戶人家姓褚,那家的小男孩,叫褚航聲。
「樓下好像有間『永和』,豆漿、油條、小籠包,幾個小菜,你看著辦吧,」穆忻也不推辭,想了想又補充,「我要拌三絲。」
楊謙迴轉身,緊緊把穆忻摟在懷裡,想說「行」,卻沒說出口,倒是換了一句:「忻忻,你可想好了,做警察的老婆,擔驚受怕的日子在後頭呢。」
「辦案子,」楊謙躺在一邊,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串併案件,去了山西,又去河南,全都是兔子不拉屎的小山村,經常沒有手機信號。好不容易有信號了,手機又在路上摔壞了。我想反正你在基地里也是封閉和半封閉的狀態,等我辦完案子回來,你肯定好端端在這兒,倒也不用太擔心。」
但好在,有那麼一天,褚航聲有了女朋友,穆忻夢醒了,謝啟翔終於等到他校園愛情的末班車。
可是他說「對不起」。
歌里說:「到下班時間卻不能回家,因為那報警電話它又響啦,不是耍流氓就是打群架,小偷小摸的更是多啦。都說幹警察這行油水很大,現在的日子不比前些年啦。上面要嚴抓,下面還有嚴打,掙那點兒工資你說我容易嗎?老婆要我回家,飯已經做好啦,可是我卻還要蹲點守候呀!兒子不理我啦,說沒我這個爸……幹警察已經有二十多年啦,到現在還是一個小科長啊,業務頂呱呱,人緣也不算差,可就是得不到領導的提拔。都說警察的素質越來越差,還不是因為總有害群之馬。為了大家,冷落了孩兒他媽,作為男人實在不應該啊。上有八十老父母卻不能常回家,只能抽空偶爾打個電話,做兒子的不孝,請老人原諒啊。我祈求下輩子,我不要做警察……」
「呵呵,」楊謙鎮定地笑一笑,「我是在塵埃落定后,氣得把綁架犯揍了一頓的那個。」
「吃飯、剪頭髮、逛超市!我在這破地方都快憋死了!」穆忻站在公交站牌下仰頭看看天空,深呼吸,「哎你知道嗎,我們的軍read.99csw.com訓教官只有二十歲。就他這個年紀,比我讀研時帶過的那批本科生還小。那時,我是兼職班主任,那班孩子得乖乖叫我一聲『老師好』,可到了這兒,反倒要被人抽打來抽打去!這算什麼?就為了給我們這幫散漫慣了的大學生一個下馬威?那好啊,磨吧,磨去稜角、磨去個性,直到磨成一塊鵝卵石,早日成為『紀律部隊』的合格士兵、『國家機器』的合格零件……可是,那還是我嗎?」
因為培訓基地位於某欠發達縣城的緣故,這裏的公交車都已經上了年紀,車窗玻璃微微一震就發出「哐啷哐啷」的響聲,車廂里還瀰漫著一股難聞的汽油味。穆忻愁眉苦臉地看看四周破舊的座椅和掉了漆的扶手,順便再打量一下車上的乘客,結果這一打量還真讓她看出了些許端倪——她輕輕捅捅楊謙的手,趴在他耳朵邊小聲指給他看:「前面那個男人,是不是在偷東西?」
「說得輕鬆,楊謙,你倒是可以不擔心我,但你就不想想,我會不會擔心你?」穆忻爬起來,擰著眉毛看楊謙。
可是大約是失望得久了,所以她也沒指望真能是楊謙,反倒琢磨:莫非是郝慧楠?可她昨天才告訴郝慧楠培訓基地的地址,這姑娘也太雷厲風行了吧?
那天以後,穆忻就盯上了褚航聲。
她抬起頭,視線有點迷濛地看看楊謙,再看看他身上已經被自己扯得東倒西歪的領帶、領口,她還沒說出話來,楊謙已經再次低下頭,毫不猶豫地吻上她胸前柔軟的禁區。她似乎有點清醒了,開始納悶他究竟是什麼時候把她的衣服扣子解開的呢?下一秒又開始慶幸——多虧今早取消跑操,不然一鼓作氣的1500米下來,口感多不好……還沒等她想完,胸前「嗖」的一疼,她忍不住「呀」地叫一聲,又開始捶楊謙,卻只聽見他含混的回答:「別鬧,專心點。」
她沒說,是因為她知道,到了這個份兒上,說什麼都沒用了。
「我現在知道了啊!身體語言比什麼花言巧語都誠實,對不對?」楊謙又一臉壞笑。
楊謙笑了,他絲毫不顧及這是眾目睽睽下的人行道邊,低頭使勁在穆忻臉上親一口,然後咂咂嘴,陶醉地感慨:「真香!」
但好在,最孤獨的日子里,有楊謙,以及他那不必承認是愛情,卻隨叫隨到的「友情」。
楊謙的吻一路向下,流連在穆忻的脖頸處。穆忻有樣學樣,使勁扯開楊謙嚴整的天藍色襯衫,在他鎖骨上方咬出一個個細密的牙印。這樣做的時候,她的手裡還緊緊攥著楊謙肩上的警銜肩章,手指劃過銀色四角星的瞬間,一線涼意從指間竄到掌心,倏忽間騰起一股藍幽幽的火焰,在她心裏燒。
他揮揮手:「起立,上課,今天我們講講單警戰術中的隱蔽與觀察。都看過香港電影吧?那裡面槍戰時雞飛狗跳的,什麼破板子、沙發、文件櫃都能當掩體,這不胡說八道嗎?你們記住,真正有效的掩體得是土坑溝渠、土堆磚石、樹木電線杆、或者是牆壁和門窗下角那樣的。如果是在大街上突發混戰,最好躲在汽車輪胎後面,貓低點身子,盡量讓輪胎把你擋嚴實了……」
到這時,謝啟翔、穆忻,他們都沒有錯。愛情本就是要在合適的時間遇見合適的人,他們只是不合適,分手也沒什麼不好。
那時的傅警官,在成年後第一次掉眼淚,便是在妻子頭也不回的背影中。而那個曾為他流了無數次眼淚的女人,沒有看到。
酷暑高溫下,站軍姿、齊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下蹲、戴帽、敬禮、坐下……所有技術要領在大學里不是沒被訓練過,然而來了這裏才知道當年的照貓畫虎真是寬鬆得很——如今是軍姿每天站N次,每次個把鐘頭不嫌多;內務每天都要查,連毛巾都得像被子一樣疊成豆腐塊形狀放在香皂盒上;隊每天都要排,吃飯、跑步、聽課,反正除非你去洗手間,不然去哪兒都得列隊;歌次次都得唱,只要站在隊列里,只要坐在操場上,隨時隨地唱《團結就是力量》、《打靶歸來》……實話說,大學軍訓時還會覺得這樣挺豪邁,可到了二十六歲這年,穆忻只覺得這樣挺傻。
再後來,褚航聲長大了,穆忻也長大了。可是他們見面的機會卻越來越少了——因為褚航聲又搬家了。
楊謙樂了,突然站起身找自己的警服,然後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紅彤彤的漂亮石榴,喜滋滋地解釋:「對了,不說這個我還忘了,上午在培訓基地門口的樹上摘的,那旁邊掛了個牌子寫著『嚴禁採摘——省公安廳培訓基地』,顯得這石榴的規格還挺高,我就趁哨兵不注意,趕緊摘了一個。」
他猶豫過,但最後還是選擇了讓妻子先離開,而自己輕輕繞到一側不知誰家用來堆放煤球的小木棚后,貓著腰,在月色中緊緊盯住那處地下室的窗戶。
沒說完便被穆媽媽打斷:「這點錢媽還是拿得出來的。你看楊謙上次來咱家,我也沒給點什麼見面禮。昨天跟你蘇阿姨、鄭阿姨她們遇見了,都埋怨我呢。再說商場里也不是天天打折,就算是我個心意。咱們普通人家,要花錢也得買點實用的東西不是?警服再暖和,那也是個工作服,還能天天穿著?」
那麼,就這樣吧。穆忻噓口氣,聽見房門發出「嘀」的一聲,而後楊謙走進來,周身圍繞著小餛飩的香氣。穆忻微笑著看他,楊謙有一瞬的恍惚,覺得這就是他想要的感覺——假使在他們自己的房子里,每天回家時都可以看到她,他們可以一起吃飯、看電視、做點愛做的事……假使可以這樣,夫復何求?
還有摸爬滾打的體能訓練與擒拿格鬥,先學怎麼被摔,再學怎麼摔人,瞬間制服、上拷、搜身、警戒……教官的示範動作利落得行雲流水,到了穆忻這兒就是摔跤摔得脖子疼了一周、匍匐爬得內衣里全是草屑、上拷時被甩得腕骨青紫,還有射擊,五槍倒有三槍脫靶。
穆忻想的卻是:老天爺,謝謝你讓他活著……
曾經謝啟翔給她的,也是柴米油鹽的溫暖。和那些花言巧語的許諾不同,他們一開始就是奔著「一起過日子」這個質樸目標去的。再大的分歧、再無味的雞肋,都不能讓穆忻忘記,他們那間活動板房一樣的租屋裡,小小的電磁爐、玉米麵糊糊、第一次炒蘑菇、香噴噴的燜米飯,還有對面一間小飯店裡風味絕佳的孜然兔腿……當一段愛情留給你的是如此平淡無常的人間煙火氣時,或許,不是悲哀,而是惋惜——這樣的簡單真摯,怎麼就走到一拍兩散?
而看著穆忻那副有些驚訝,有些激動,又有些艷羡的眼神,褚航聲第一次覺得,原來女孩子也不都是班裡女生那種嘰嘰喳喳就喜歡打小報告的樣子,比如眼前這個洋娃娃,就可愛得緊。
堅強、理智、冷靜如穆忻,臉上不動聲色,但也知道,她需要他。就像冬天里的「暖寶寶」,楊謙給她的,是可以輻射的暖意。這樣的溫暖,沒人能夠拒絕。
所以,從那以後,褚航聲漸漸便對穆忻多了很多的照顧。那時褚航聲和穆忻的父母都在廠里上班,工作是三班倒,往往到了晚飯時間卻沒有人做飯。穆忻常常蹲在單元樓門口,看著遠處水泥路的盡頭,眼巴巴地盼著爸爸媽媽回家。有時候餓狠了,會從廚房裡翻出來一個洋蔥頭一口一口地啃,哪怕辣得眼淚直流,還是繼續啃。終於有一次被褚航聲看到,他想了想,轉身回家拿來一個白饅頭,再抹上一點芝麻醬,遞到穆忻手裡。穆忻顧不上說謝謝,接過來就大口大口地吃——饅頭是冷的,芝麻醬是澀的,然而咬在嘴裏的時候,麥香和芝麻香纏繞在一起,是滿滿的幸福。
只是,盼頭之所以是盼頭,不外乎是因為它還那麼遙遠,遠得像是掛在驢子面前的那根紅蘿蔔,看上去近在咫尺,卻怎麼努力也吃不到。
滿室星光下,失眠的穆忻瞪著上鋪的床板,直恨得咬牙。
他嘆口氣,安慰她:「有些事,你不能太較真,總往壞處想,自然越想越不高興。你得往好處想,想你只要熬過了這幾個月的初任培訓,就有了個穩定的工作,咱們就能團聚了,天天在一起,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那時還是傅警官的傅老師毫不猶九九藏書豫衝上去,憑著自己全局技術比武散打冠軍的身手努力想要制伏可疑人,可是沒想到對方手裡有槍——傅老師拼盡全力想要奪下對方手裡的槍,然而在爭奪過程中那槍不知怎的就走了火,當不遠處「啊」的一聲慘叫響起,傅老師知道,糟了!
直到SARS來臨。
作為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褚航聲的父親一路從工人、工段長、車間主任、副廠長奮鬥進了當時的市計劃委員會,他家也搬進了當時很是顯赫的計委宿舍。他自己當時正在距離穆忻學校很遠的、全市最好的重點中學就讀,據說成績很好,仍然是尖子生。文理不偏科,所有人都盼著他子承父業學機械,或是學很有前途的經濟,但他自己還是選了文科,據說立志要成為一名好記者。他家的家風還算寬鬆,父母都沒什麼反對意見,反倒還在偶遇時當成笑話講給以前的老鄰居們聽。所以,那時,在穆忻心裏,就是因為不常見到,卻又時常能聽到這些有關他的傳奇,才越發覺得他就好像一個神祗。他就像當年她最喜歡的那首《小白船》里唱得一樣:渡過那條銀河水,走向雲彩國,走過那個雲彩國,再向哪兒去?在那遙遠的地方,閃著金光,晨星是燈塔,照呀照得亮……
「這孩子,一天到晚急匆匆的……那我不耽誤你了,你趕緊去忙吧。」穆媽媽也不生氣,還是喜氣洋洋地掛了電話,只留下穆忻一個人握著手機在床上發獃。
楊謙嚇一跳,趕緊伸手拍拍自己胳膊肘上的白灰,小心翼翼地問:「你大姨媽來了?」
楊謙回頭笑一笑:「要不是為了給你看看效果,誰閑著沒事周末還穿警服,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兒嗎?」
眼前這個人,這個曾經也說要好好工作,一點點攢錢,將來結婚,一起在這個城市過安穩的小日子的人,他不想要她了,她何必還要用自己最後一點尊嚴去挽留他?
老話說,這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那一刻,訓練場上,一片肅然。
「沒那麼誇張,你現在是身在其中才覺得苦,等培訓結束你就會知道這是你這輩子最舒服的一段時間——你們彼此不用相互競爭,還能帶薪培訓認識一批新朋友,上課學點新鮮知識,下課打打牌聊聊天,多幸福!」楊謙伸手想要握住穆忻的手,卻被她甩開了。楊謙百折不撓,到底還是在公交車到站前一秒把她的手緊緊攥在手心裏,拉著不情不願的穆忻上了車。車裡人不多,兩人隨便撿個座位坐下,穆忻還沒忘狠狠擰楊謙的手背兩下,直到聽見楊謙表演成分濃厚的「嘶嘶」聲,這才覺得解了氣。
穆忻嘆息:「可是我覺得你這樣更像精神病一些。」
「蘇阿姨?」穆忻略一怔,「我很久沒見過她了。」
「就算我不是警察,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有人為非作歹吧?再說咱也是智勇雙全的人,我這不是先用警官證試探了他嗎?」楊謙指指前面仍然對一切一無所知的母女,小聲道,「我也怕那人喪心病狂再傷著孩子,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他繩之以法,不過就是嚇唬他一下。既然他自己選擇犯罪中止,我姑且給他條活路,也免得他魚死網破。哎你沒辦過案不知道,其實像他們這種人,多數時候也是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基本原則……」
光芒盛放的一瞬,楊謙覺得:就這樣死過去都值了!
而且,她也懂謝啟翔,她看著他的眼睛,就知道,留不住了。
比如《無間道》。
那天,也是光天化日之下,兩個人大約都瘋了。楊謙進入穆忻身體的時候,穆忻還緊緊攥著他藍色警服襯衣的領口不撒手。在窗帘縫隙間透過的燦爛光暈中,女孩子修長的身體彎成一道流暢的弓形。楊謙突然覺得眼花,好像中了蠱一樣伸出手,緊緊把面前的人摟在懷裡,在她耳際一遍遍地親吻。他的呼吸如此灼|熱,落在穆忻的皮膚上,讓她禁不住鼻子一酸——是的,他來了,他活著,而且是生龍活虎地活著,這就夠了,對不對?
穆媽媽打來電話的時候,飢腸轆轆的兩人正準備去吃飯。楊謙去洗澡了,穆忻套好衣服坐在床頭,聽媽媽問:「楊謙喜歡藍色還是黑色?」
穆忻的記憶大約是從五歲開始。
只見楊謙不動聲色地坐在了男人身後的座位上,輕輕拍拍男人的肩,男人頓一下,手縮回來,惡狠狠地瞪身後,卻在扭頭時看見了楊謙悄悄遞到他身側的警官證。男人愣了,本來兇惡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迅速軟下去,他諂媚地看看楊謙那一臉的嚴肅表情,轉身從兜里掏出一包香煙,抽一根遞過來,楊謙搖搖頭拒絕了。看上去起碼比楊謙老十幾歲的男人討饒似的沖楊謙喊一聲「大哥」,楊謙看看女乘客懷裡的小姑娘,低聲在男人耳邊說了句話,男人急忙點頭,剛好公交車到站,他幾乎是神色倉皇地跳下車跑遠了。
穆忻被他嚇一跳,上下打量他一眼:「大兄弟,請問你能穿上衣服求婚嗎?」
楊謙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就看見穆忻靠在床頭,不知道在看什麼,只是愣愣的出神。他走過去摸摸她的臉,問:「累了?要不你別出去了,你想吃點什麼,我去買。」
她很想知道,這個新搬來的小哥哥,他的那艘小白船是不是月亮變的?那麼小的一艘船,裏面能長得下一棵樹,還有一隻雪白的兔子嗎?
也是那天,市區的快捷酒店裡,穆忻像一頭小獸一樣,一邊掉眼淚一邊使勁捶楊謙。楊謙不說話,只是把她緊緊箍在懷裡,低頭,準確吻上眼前女孩子的唇。她毫不客氣張嘴就咬,他豁出去了,壓根顧不上疼,狠狠吻著,好像要把他的想念都發泄出來。而穆忻更不是省油的燈——她一手攥住楊謙的領帶照死里扯,另一隻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兩人好像要把彼此肺腑間那點有限的氧氣都吸光一樣,用所有的力氣擁抱、親吻,用從沒有過的瘋狂與激|情把他們彼此的在乎與惦記,在帶有血腥氣的吻里,翻騰出驚濤駭浪。
老師說,小白船就是月亮,月亮在銀河裡飄,上面有一棵樹,還有一隻雪白的兔子。
所以,後來,她可以坦然地聽母親說起褚航聲畢業了、褚航聲戀愛了、褚航聲結婚了……穆忻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們的確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了,當然,也或許,她本來就沒有進入過他的世界。
她想,她就是那隻小白船,而他,就是晨星,是燈塔,是照著她往前走。
那是舒婷的《致橡樹》,文藝小青年兒穆忻在心潮澎湃的歌聲里想起這些詩句: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謝啟翔抱著頭,不看她的眼睛,只是低聲答:「算了吧。」
他只聽見穆忻帶著哭腔說:「你嚇死我了,下次別這麼冒失行嗎?」
她開始試著在褚航聲趴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寫作業的時候湊過去看幾眼。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湊近了的時候,褚航聲常常會覺得這就是一個洋娃娃,所以也無法拒絕那些「這是什麼」、「那是什麼」、「為什麼」之類的問題。但回答得最多的,還是「那個白船是你的嗎」、「那個船有多大」、「那個船裏面有沒有兔子」、「它上過天嗎」、「晚上會不會發光」……之類在褚航聲看來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提問。
「……」
但不論原因為何,她總歸是後悔了。
「我看商場里賣羽絨服,打折,可實惠呢,想著給你倆一人買一件。你就穿紅的吧,小姑娘,穿紅色的喜慶。」穆媽媽喜氣洋洋。
穆忻這種性子的女孩子,算不上柔順,也難做到妥協:不接聽就不接聽,我還懶得聯繫你呢!一不做二不休,我全當你不存在!你現在不接我的電話,以後你就甭想讓我再打電話給你!
「媽你要幹什麼?」
他重重地喘口氣,掏兜,摸出一包煙,想起這是課堂,又塞回去了。過會兒,才繼續道:「實話說,真實的公安機關是攤子大,人多,升遷機會少。因為行業特殊性,就連流動起來的出口也小。所以如果想要當官、想要斂財,我勸你還是早早離開,不要在這裏耽誤時間,更不要做害群之馬,讓那麼多辛苦一輩子的老民警跟著一塊兒背黑鍋!沒錯,很多次,我也問過自己後悔不後悔?可是,我十六歲上警校,九*九*藏*書學的就是刑偵。十九歲畢業,分在刑警隊,我也不知道我除了當警察還能幹什麼。所以,真要說起來,我還真不後悔。」
因為,倘若前路艱難,那麼,便更不可以孤獨。
楊謙搖頭:「你不覺得我這樣更有誠意嗎?」
其實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他很久了,如果媽媽不提,她或許真的很難想起。但奇怪的是,有的人,你明明以為已經忘記,可是一個偶爾的契機,你還是會不可遏制地跌回到的記憶里。那些記憶就好似一條河流,靜靜流淌多年,有著你可以忽略,卻無法真正忘卻的潺潺水聲。
於是,那天下午,又一次戀戀不捨的纏綿之後,分別之前,楊謙跪在穆忻身邊,鄭重其事地握住她的手,問她:「穆忻小姐,請問,你是否願意嫁給我,從此無論貧窮、災難、疾病,永遠愛我,不離不棄?」
穆忻怒了:「你大姨媽才來呢!你大姨媽天天來!」
「好。」楊謙套上襯衣,沒有系領帶,也沒穿外套就外走。
「那不可能,考公安的時候政審裏面可是有一條,得證明不存在精神疾病,」楊謙齜牙,「你不答應我,我就不|穿衣服!」
操場上,穆忻咬牙切齒地一邊站軍姿一邊盯著前排男生作訓服後背上那一片白花花的鹽花發獃。她問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裏?愛情嗎,對權勢的嚮往嗎,制服情結嗎,對象牙塔外的好奇嗎,母親的期待嗎,再或者是親戚們那羡慕眼神誘使下的虛榮嗎?
隨後的周末,穆忻照例沒有出門——她本來就不是喜歡逛街購物的人,只是一個人坐在寢室里拿著一本《刑法》發獃。直到門口有人喊「穆姐,大門口有人找」的時候,她還愣愣地想:如果是楊謙,那該有多好。
「綁架,」楊謙忿忿然,「媽的,最後抓捕那天,這綁架犯還來勁了,從一小飯館衝出來,手裡拎著個小煤氣罐,把一小孩綁在胸前當人質,沒人性!」
穆忻沿著哨兵八卦兮兮的目光往不遠處一看,頓時愣住了——深秋的陽光下,楊謙穿一身筆挺的警服,站在稀疏的樹影間,向她微笑。
穆忻覺得跟這麼不要臉的人實在沒法溝通,乾脆轉身躺好,不再理他。反倒是楊謙憋不住了,一定要得瑟一下。
伴隨著新郎新娘莊嚴的宣誓聲,周圍的環境瞬間肅穆起來。那一刻,所有觀眾都看向台上舉起右手宣誓的新郎或是新娘,為這兩段不同的誓言感到相同的神聖。
果然,沒用多久,一個人影從裏面鑽出來,是個小個子男人,手抬起的瞬間,似乎指尖閃過一星半點冰冷的光。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模型,直到男孩子捧著模型的背影越來越遠,進了單元樓,上了樓梯,進了家門,再也看不見。
過了很久,她才腦袋清醒一些地問他:「那麼,就這麼算了?」
所以你看,這世間所有的緣分,其實都不是空穴來風。
穆忻急忙問:「你不冷嗎?」
穆忻忿忿然——這就是那個當初說「還有我」的男人,你才抱怨了幾句,他就嫌煩,不接你的電話了?
他沉默一下,又說:「我一直沒法忘記,我畢業第二年參加了一個大案子,同事們齊心協力,愣是把一個十年陳案給破了。那天也是巧了,受害人家屬來隊里送錦旗,領導去開會了,同事們去查案子了,只有我一個人在辦公室。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兒呢,兩個頭髮花白的大爺大娘一進門就給我跪下了……那天我就想,我也有爹媽,我不能想象以我爹媽這樣的年紀還要給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下跪……除非,那是天大的恩人!我琢磨著,我得好好當這個警察,就為了讓更多的爹媽不再給人下跪。」
而每當她任有點微澀卻又香醇濃郁的芝麻醬在舌尖輾轉,甚至是芝麻醬化開,一路往她手上黏膩地流動,怎麼看怎麼不講究、不衛生的時候,她都會忍不住記起,多年前,她也是這樣把自己的臉吃得好像一隻小花貓,吃到手上、胳膊上、衣襟上都是深色的芝麻醬,很狼狽,很不好看。但褚航聲,他一邊笑,一邊拿一塊濕毛巾,一點點給她擦拭臉、嘴角、手掌、指縫……他的眼睛里盛滿了愉快的星光,很溫暖,溫暖得就好像蘸著芝麻醬的鬆軟饅頭一樣。
「我志願成為一名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我保證忠於中國□,忠於祖國,忠於人民,忠於法律;服從命令,聽從指揮;嚴守紀律,保守秘密;秉公執法,清正廉潔;恪盡職守,不怕犧牲;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我願獻身於崇高的人民公安事業,為實現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奮鬥!」
可是骨氣歸骨氣,她總算還是個細心的人——在她不主動聯繫他的同時,她漸漸發現,已經有十幾天的時間,楊謙就好像從人間蒸發一樣,再沒有一點消息。
「就因為你是警察,就一定要見義勇為?」穆忻一手撫著胸口,表情還殘存些許緊張,「萬一他有刀呢?萬一他要拚命呢?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
「人家認識你嗎?」穆忻納悶地問。
那天,所有人以史無前例的認真與熱情上那節課,然而對穆忻而言,在觸動以外,還有為楊謙而生的揪心揪肺——她害怕,因為他不僅是警察,還是名刑警。她需要他好端端的站在她面前,一如既往。
姑娘的臉瞬間就像西紅柿一樣紅透了。
早晨,跟著步伐整齊的大部隊跑完1500米之後,她一邊往餐廳走一邊掏出手機再一次撥打楊謙的號碼。這一次,機械女聲似乎是要驗證穆忻的這點預感,冰冷地說: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穆忻有些懵,她知道之前自己和謝啟翔已經有了太多分歧,但她沒想到近兩年的感情說沒就沒了,沒想到自己冒著被開除的危險翻越學校的圍牆跑出來,卻得到這麼個結果。
只是千不該、萬不該,就在他們分手前的那一天,穆忻從種種徵兆中惶恐地發現,或許,她懷孕了。
那年,穆忻十歲,褚航聲十四歲。
穆忻抽一口冷氣,整個人轉過身來,縮在楊謙懷裡:「後來呢?」
但,不管她高興不高興,事實都是,他有他的世界,而她,也必須開始自己的生活。
她越想越絕望。
這邊楊謙終於晃悠著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穆忻心有餘悸地抱緊他的胳膊,伸手把他的臉扳過來,看著他的眼睛凶他:「你瘋了?」
她是真的委屈和不開心,沒法紓解,只能把火撒到來看她的楊謙身上——周末,楊謙拎著水果零食來培訓基地「探親」,穆忻一看見他那身不知在哪兒蹭了一片白灰的破夾克就氣不打一處來,站在基地大門口擰著眉毛活像訓兒子:「你這在哪兒弄得一身臟?注意一下個人形象不行嗎?」
一股寒意緩緩從腳底升起,穆忻瞬間有了危險的聯想。
過很久,才聽到傅老師說:「同學們,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要來當警察,是為了一份穩定的薪水,還是一個『公務員』的頭銜,再或者是因為外界都說這一行油水多、路子多……當然我更願意相信,你們來做警察,是想要鏟奸除惡、匡扶正義。可是,我必須要告訴你們,這個行業,如果你不想昧良心,收入其實並不多。」
彼時穆忻還在上幼兒園,幼兒園小朋友的思維還沉浸在童話的世界——她想起幼兒園老師唱的那首歌:藍藍的天空銀河裡,有隻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樹,白兔在遊玩。槳兒槳兒看不見,船上也沒帆。飄呀飄呀,飄向明天……
現在,我們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麼穆忻和楊謙在一起那麼久,卻並不覺得可以是愛情。
「那你辦的是什麼案子呢,楊警官?」穆忻無奈地扭頭問。
「沒有啊,」楊謙倒是樂呵呵地風輕雲淡,「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我特別高大?」
又過很久,她才鼓足勇氣問:「如果,我有你的孩子,也要算了?」
「這你就不懂了吧,天下警察是一家,」楊謙得意地摸摸穆忻的長頭髮,「咱這個隊伍還是很特殊的,因為大家都是天南海北地辦案,指不準哪天就得互相配合偵破案件,所以只要不是違法違紀的事兒,就算是以前不認識的人,打個招呼也能幫忙。」
於是,才有了謝啟祥。
楊謙笑得很歡快:「這個功能我還真沒有……」
謝啟翔是高穆忻兩級的動畫系師兄,從穆忻入校起,他追了她整整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