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似是故人來

第三章 似是故人來

說完話,一陣涼風襲來,穆忻才怔住一下:自己剛才都說了什麼?
「長頭髮呢?」穆忻瞪眼問。
這聲「哥」太久遠,遠到褚航聲因為這個稱呼而有一瞬間的錯愕,過一會才低聲答:「嗯。」
大家都樂了,看著張樂笑。
「我是藝術學院畢業的,」穆忻不知道有關自己的消息有沒有經由褚媽媽傳到褚航聲耳朵里哪怕一點半點,但她自從入警後有一段時間每天都要回答這個問題,所以言簡意賅、駕輕就熟,「我考的是省委組織部選調生。」
「嫂子做什麼工作?」
要多少帶著些酒意,穆忻才有膽量問:「你為什麼要回來?」
又轉頭對褚航聲道:「這是穆忻,我們指揮中心的同事,研究生!」
「我覺得谷科長是個挺好相處的人。」穆忻回憶一下谷清其人,雖說接觸不多,但因為每到省委黨校放寒暑假的時候谷清都要回分局上班,所以基本交道總是要打的。
眾人終於恍然大悟,隨後是沉默。
過一會,還是張樂先問:「你們——認識?」
她一邊說一邊趁眾人都奮筆疾書的時候再次抬起身子,側過去給穆忻看:「幫我看看,是不是漏了?」
張樂轉頭看看郝慧楠,又看看緊跟在郝慧楠身後的穆忻,沒好氣地問:「你們來這兒幹什麼?」
褚航聲好像又看見了小時候那個總是問他「大白船如何如何」的小姑娘,他實在是沒法想象,這樣一個女孩子,怎麼就會不快樂?
褚航聲一張張地翻看:穿春秋常服的楊謙、穿執勤服的楊謙、穿作訓服的楊謙,當然還有穿便裝的楊謙。同樣站在一個男人的角度,褚航聲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妹夫,長得還真是不賴。
這話沒錯,但語氣太慈愛,瞬間就把郝慧楠和張樂雷得外焦里嫩。郝慧楠憋著笑看張樂,只見他一副快要憋出內傷的樣子,便也使勁憋,結果憋得咳嗽起來。張樂見了,直接笑出聲。
第二天中午,穆忻如約踏上去大丁家村的公交車。坐在車上的時候她想起了自己認識郝慧楠的過程,似乎也總是處於慌不擇路或悔不當初的節點上。
「沒事兒,我考的是酒後駕照。」張樂不以為然,繼續給周圍的人倒酒。
結果此事到最後到底還是不了了之。圍觀村民見沒有熱鬧看,三三兩兩也就散去了。只餘下趙旭輝好像有先見之明一樣揣著幾張做筆錄的紙來來回回找人簽字,偶爾還訓斥丁樹人幾句。丁樹人梗著脖子不說話,趙美花在一邊抽泣,他們的小女兒在屋門口探頭探腦地看,手裡抓塊餅乾,「喀嚓喀嚓」啃得正香。
「你真會說,我在這窮鄉僻壤等了快兩年總算等到你這倒霉孩子來陪我,我不想你還能想誰?」郝慧楠的聲音里也帶著笑,「今天是白班還是夜班?我請你吃飯。」
「我家就在咱區電視台旁邊,實驗小學宿舍,不過你們不用來啊!我就是告訴你一聲有人搶劫這個事兒,你知道了就行了,」老太太終於心滿意足起來,「跟你們領導說一聲兒,這個治安工作要常抓不懈,人民警察要為人民啊!」
褚航聲一愣,又是過會兒才答:「沒有。」
「算了,人貴在知足,咱這樣,真是挺好的了,」張樂感慨,「尤其是女同志,有份薪水,真是個保障。你們都看見趙美花家了吧?她為什麼不敢離婚?不僅僅是因為她拖著個女兒,怕離婚後不好改嫁,也是因為這農村婦女一旦嫁人,在娘家村子里的土地就被收回了。如果離婚,婆家村裡的土地不能帶走,娘家村裡你原來那塊地也早就分給了別人,你靠什麼生活?就算你能打工賺點零用,住哪兒呢?爹媽不能養你一輩子,兄弟媳婦更不願多雙筷子……所以今天一收到報警我們就知道十有□最後還是得算了,因為很多農村婦女根本不敢離婚,所以到頭來還是要向著自家男人的。」
放下電話,孟悅悅轉頭笑著跟穆忻打招呼:「穆姐,早!」
張樂隨後跟進去,先掏出手銬蹲□,利落地銬住丁樹人的手,鄙夷地呵斥:「還想襲警?丁樹人你膽子不小。」
「你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熟?」穆忻在旁邊看熱鬧,有種迷惑的小興奮。
「她確實很能幹,」褚航聲看看窗外,不知該說點什麼,只能下意識重複,「很能幹。」
他轉身又搡搡丁樹人:「趕緊走,我這半個月接你們家兩次警了,還蹬鼻子上臉了!」
「我報警!嗚嗚我不活了警官,他把俺閨女上學的錢都拿去給那個□了,我們娘倆兒可怎麼過啊……哎喲天老爺啊,你快殺了我吧!我活著也沒意思,一天天地熬啊!我熬啊熬啊就等著看這兩個狗男女怎麼不得好死啊!」趙美花的頭髮全亂了,打著結,一縷縷垂下來,黏在腮邊。身上的紅色褂子沾了一塊塊的泥土,又混合上她的一把鼻涕一把淚,變得臟污不堪。褲子也被卷到小腿上,露出腳踝處一團滲著血絲的青紫。
眾人都笑了,紛紛舉杯,一餐晚宴終於從牢騷大會變成本來該有的活躍氣氛。穆忻想,或許我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吧——當你好不容易熬成了校園油條,一轉眼卻發現自己又變成了職場新人;每個人都厭煩自己正在從事的工作,可真讓其放棄,又不捨得;聚在一起談論的都是行業辛酸,看見師弟師妹們求職無路時才會由衷感嘆自己已經算是幸福。
褚航聲看她瞪眼,攤攤手解釋:「錢包里本來就沒有放照片的習慣,手機是剛換的,沒來得及照。」
「什麼?」郝慧楠「蹭」地站起來,柳眉倒豎,「怎麼回事?」
穆忻覺得這消息匪夷所思:「你不是在四丁鎮政府嗎,怎麼又去村裡了?」
「大姐,人家那不叫供銷社,人家明明叫『聯商超市』,好大一間呢……」
她就這麼絮絮地,低著頭,不看他,只是自顧自地說。褚航聲並不覺得煩,只是聽著聽著,就有些發愣。
計程車里,穆忻藉著酒意對褚航聲說:「一定要讓我看看你老婆,她比我漂亮多少?」
結果,那天,穆忻旁邊的女生就一路背著手、拎著穆忻用來裝資料的大塑料袋,貌似若無其事地拐進了藝術學院——那是距離輔導班所在地最近的一間學校,好在穆忻還是那裡的學生,能借給這個叫郝慧楠的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一條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的裙子穿。之所以說是不倫不類,大抵是因為這個明明有一副姣好身材的女孩子,從小到大基本就沒穿過裙子。可穆忻的長褲對中等身材的她來說又有點太長了,所以只好一路別彆扭扭地扯著借來的裙子往校外走。一邊走一邊給穆忻講自己要報考的那所學校在上海,自己屬於跨校、跨專業、跨地區的「三跨」考生,考不上是常態,考上了是變態……
「啊!血!」趙美花接過紙擦一下,繼而一聲尖叫,緊接著又是一串號哭,「丁樹人你××的豬狗不如,你得打死我啊,你得打死我啊……」
她才剛剛說到自己不快樂。
說話間,張樂的同事,也是四丁鎮派出所民警的趙旭輝已經衝到屋裡。小夥子一進屋就氣炸了——只見入眼便是丁樹人正把老婆按在地上打。趙美花的嘴角已經出血,但壓在他身上的男人還在一拳一拳揍向她的額頭。趙旭輝二話沒說衝上去把丁樹人一把掀翻在地。丁樹人反應還挺快,打個滾爬起來就要揮拳相向,趙旭輝跟上去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在他跌落在地的瞬間已經把對方的一隻胳膊反剪到身後,再用膝蓋死死壓住對方後背,只聽「嗷」的一聲,丁樹人頓時從剛才打老婆的威風淪落到眼前只能慘叫的份兒。
「啥?」張樂話音未落,趙美花已經衝上來,一把攔住正在往外帶人的趙旭輝,「你說啥,要關我男人?你們憑什麼關他?」
還沒等張樂反駁,一個聲音突然插|進來。張樂恍然大悟地拍一下自己的腦袋,轉頭笑:「嘿!對不起啊,褚記者,一忙起來就忘了還要採訪了。」
郝村長聞言愣住了,穆忻在一邊也看得發獃,反倒是張樂和趙旭輝好像習慣了趙美花的這種反應:「不抓他下次你還得挨揍,我們還得來救你。這種人就不能心軟,想想你閨女的學費,這會兒又心疼了?」
「工作九九藏書吧,不想復讀了。這復讀就等於失業一年,以後就算考上,也不知道幾年後的就業形勢會不會還是一片慘淡,」郝慧楠那時候就是個極其務實的人,「我們學財會的,若是肯去小公司做個會計,總不至於一分錢賺不到,反正是個企業都得有財務吧。」
因為他的車停得實在不是地方,一下子就把這條本來就窄的衚衕堵了一大半。後面那輛車的司機看見前面開車的人是個警察,敢怒不敢言,連車喇叭都不敢按。倒是再後面的那幾輛車因為看不清楚前面的狀況,所以此起彼伏地「嘟嘟」著,一時間這窄窄的一條巷子里噪音刺耳、混亂不堪……
五分鐘后穆忻進了單位大門,上二樓,右轉,走廊盡頭兩扇碩大的玻璃門,上面寫著醒目的大字:指揮中心。
「好像……是有些不太嚴謹。」穆忻皺眉思考。
「張警官,下面還有案子嗎?」
郝慧楠驚訝地抬頭,先見一身藍色警服,再見到一張熟悉的臉:「張樂?」
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穆忻走進單元樓的背影。纖瘦的,高挑的,和十幾年前很不一樣,卻又似乎有什麼,一直都沒變。
「這點酒也不算多呀!」張樂挺無奈地看看郝慧楠,「再說這附近都是本區的交警,誰不認識誰?」
張樂氣笑了。
「事兒啊?哎喲對了我還沒說事兒呢,」老太太這才想起來自己是來報警,不是來找人聊天的,「我跟你說啊,警察同志,我今天早晨八點多剛一出門,這人還沒從樓梯口出來呢,『嗖』的一下,我手裡的紙袋就被搶走了!你是沒看那個快啊!我就看見是個小夥子的背影,個頭不高,跑得倒挺快,一下子就沒影啦!我手裡那是個帶著鄂爾多斯羊絨衫標誌的紙袋,你說他不會是覺得那裡面裝的是羊絨衫吧?你說就算是羊絨衫吧,那他搶個羊絨衫幹什麼?他也不見得穿得上那號碼啊!」
「發生什麼事兒了?」老太太越發憤慨,「我跟你說你都不見得相信!這個世道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你說這一大早的,才八點多,我這剛出門呢,怎麼就能遇見這種事兒……」
「就是嘛,」段修才一臉頭疼的表情,嘴上不放過任何可能打擊穆忻的機會,「穆忻你好歹還是研究生吧?研究生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
「您好,阿姨,我們就是警察,請問有什麼能幫您的嗎?」
既然永遠不會走進他的世界,那麼站在這世界之外,就算胡攪蠻纏一點,又怎樣?
穆忻一聽就樂了,問她:「萬一考不上怎麼辦?」
「你瘋了?現在查得多嚴!也不能因為咱們是郊區就放鬆警惕吧?」郝慧楠不高興地看張樂。
可就是這麼簡單的願望,楊謙沒時間幫她實現,她自己一個人沒興趣實現,漸漸,就離曾經的繁華越來越遠。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大胆地端詳過他,這種大胆讓她覺得很有趣,也很快樂。只不過,那樣的快樂,是隱藏在心底深處的泡泡,細小地泛出來,汩汩的,于表面而言,卻不動聲色。
穆忻如是。
就像一團輕霧,瞬間,有奇怪卻又好受的滋味,在兩人心頭瀰漫。
褚航聲是真心地笑了,他好像又看見了多年前的那個攥著饅頭的小姑娘、那個問他「那個船裏面有沒有兔子」的毛丫頭。他甚至習慣性地想抬頭碰碰穆忻的腦袋,但穆忻身邊閃爍在張樂領口上的警徽光芒及時制止了他。讓他只是笑著說:「忻忻你長這麼大了。」
穆忻憋不住地笑了,剛才被段修才氣得不輕的情緒頓時得到緩解。
正式上崗工作一年余,日子並沒有沿她理想中魚水情深的浪漫主義畫卷前進,而是漸漸變得波瀾不興起來:她一直都待在接報警的崗位上,每天接電話、打電話,循環往複。按規定,每值一個白班休息二十四小時,緊接著一個夜班,休息四十八小時。看上去並不是多麼緊張的工作節奏,但作息基本被打亂,且愈發難和楊謙的假期重疊到一起——作為一名刑警,無案時天下太平,有案時夜夜蹲守,更沒有什麼規律可言。所以眼下,穆忻的生活願望一跌再跌,已經從實現人生價值的高尚層面跌到「何時能和楊謙一起去G城逛逛商店」這麼簡單。
那是大三那年暑假,考研輔導基礎班裡,穆忻和郝慧楠的座位恰好挨在一起。盛夏,滿禮堂的學生都跟著京城來的大拿們學英語和政治。那一大屋子人擠在一個空調十分不好使的禮堂里時,空氣也越發黏膩起來。於是各種解暑設備閃亮登場——坐在穆忻前面的女生拿著一個手持式微型電風扇,右邊的男生揣著一瓶帶冰塊的礦泉水,只有左邊的女生最奇怪,她似乎屁股被針扎了一樣時不常地晃一晃,偶爾還半抬起身子,伸手到座位上摸一摸……穆忻一邊聽著無聊的時政分析一邊偷偷看左側的女生,直到對方捕捉到她好奇的視線后,愣一下,笑了。
「趙美花和丁樹人兩口子又打起來了,」報信兒的女人呼哧呼哧地喘,「以前村長也沒少出面,可是沒用……」
「是,分居。」褚航聲言簡意賅。
「怎麼會?」穆忻不相信,瞪眼看著他,「錢包里沒有嗎?手機里沒有嗎?」
「我沒說過嗎?」穆忻瞪眼回憶一下,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結婚半年多了,我丈夫是和我同批的選調生,也在我們局工作,刑警。」
「不是不嚴謹的問題,是非常白痴!」段修才瞪穆忻一眼,轉頭看孟悅悅,「你說,什麼叫團伙?」
「您放心吧,前天醫院門口有人搶劫,因為失主報警及時,嫌疑人特徵形容準確,十幾分鐘后就被巡邏的民警當場抓獲了,」穆忻言簡意賅,「阿姨您還是快點告訴我您的所在地址和電話號碼!」
褚航聲沉默了一會兒,才答:「因為她想回來。」
「哦,對,我主要就是想告訴你這個——本人於一周前正式成為俺們四丁鎮大丁家村的村黨支部書記兼村委會主任,俗稱『村長』。過去一周過得很是風雨飄搖,本想今天請你吃午飯捎帶聽我訴苦,不過你沒空,那就改天吧。」
「當然多,」孟悅悅一邊給雙龍小區所屬派出所派警一邊搖頭,「夏天嘛,晚上納涼的人多,喝酒鬧事的人就多。剛才交班的時候徐哥還抱怨,說昨天晚上報警電話就沒斷過。城區裏面主要是燒烤攤前打架鬥毆的、鄰里口角的、飛車搶包的,農村主要是喝醉酒打人的和破壞莊稼的……我這剛接了個警,離咱區政府不遠的一家海參店被人撬了,初步估計損失上百萬。」
那一瞬間,穆忻不知道是該失笑說這個世界真小,還是該抱怨說老天太殘忍,過了這麼久,久到她以為可以忘記的時候,卻安排他們重逢。
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拽一把丁樹人的后胳膊,一使勁把他從地上拖起來,「走走走,別在這丟人現眼,先去看守所睡一覺,好好反省反省。」
「阿姨,您直接說您所在的位置,我們會聯繫距您最近的民警,說不定還能給您把袋子搶回來。」穆忻都替這個嘮叨的老太太著急——有她說話這工夫,說不定在附近巡邏的民警已經把犯罪嫌疑人抓獲了。
她覺得自己這會兒真是胡攪蠻纏,可是既然喝了酒,一切總算是有情可原,更何況,在他眼裡,她永遠都是個可以胡攪蠻纏的小姑娘不是嗎?
「好久不見。」半晌,穆忻才生澀地說。
「上案子了,身不由己,」穆忻看看張樂,皺眉,「你喝酒後還怎麼開車?」
「有話好好說!」張樂又吼一嗓子,女人的氣焰瞬間熄滅下去,轉而一屁股坐到地上,手拍著地面號啕大哭。
「又不回家……」穆忻不滿地皺眉,繼而第無數次擔憂地囑咐,「那你自己注意安全,一切行動聽指揮,不要太莽撞。」
路上,褚航聲問穆忻:「叔叔、阿姨還好嗎?」
楊謙「嗯嗯啊啊」地答應著,也不知道到底聽進去多少。案子辦多了,老婆的絮叨也聽多了,漸漸就左耳進右耳出了。穆忻氣他怎麼就不能理解自己牽挂他的那份心意,便憤憤地掛了電話。收起手機轉回身,恰好攤煎餅果子的大嬸也把攤好的煎餅果子裝到塑料袋裡遞過來。https://read.99csw.com穆忻說聲「謝謝」,接過煎餅果子轉身往公安局的方向走。遠遠的還能看見段修才的破麵包車一路顛簸著奔進了公安局的大門,穆忻皺皺眉頭看手錶——八點二十分,還有十分鐘就會被局門口的攝像頭拍下來,毫不留情記做遲到。
「搶回來袋子?」老太太來精神了,「你們還能搶回來啊?我怎麼沒聽說還有搶回來的?敢情不是丟了就白丟了?」
穆忻瞪一眼郝慧楠,卻也托這笑聲的福,終於消除了之前難以言說的尷尬,也便笑著答:「快三十了,是不小了。」
「你們村兒?你不是在鎮政府?」
他們都不知道,這看似不經意的輕輕一拍,在對方心裏掀起多麼大的波瀾——於穆忻而言,她似乎突然被一股柔軟的暖流擊中,心臟驀地脹一下,好像是瞬間感覺到一種異性的友好,又像是一個哥哥的慈愛,甚或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溫情;于褚航聲而言,他似乎才意識到眼前的小姑娘長大了,長大到已為□,長大到成熟漂亮,她不再僅僅是個妹妹,而是一個僅僅比他褚航聲小四歲的年輕女人,全身上下散發著爽快卻又婉約的韻致。
只不過,到後來伴隨著總有人出出進進地上洗手間,酒局喝著喝著就分成了兩個分會場。
一切都是一成不變的——每天早晨八點二十分的煎餅果子、八點二十五分的指揮中心大門,還有那扇門后此起彼伏的報警電話聲,這樣的現實主義,才是穆忻這一天的開始。這裏,就是俗稱「110報警台」的地方,學名叫做「G市公安局秀山區分局指揮中心指揮調度科」。科里從科長到科員共有十三人,其中八個人是接警員,兩人一組接警派警。穆忻的搭檔是個比她小三歲,卻早一年參加工作的警察學院畢業生孟悅悅,挺漂亮的姑娘,也很熱情,在穆忻熟悉業務階段不厭其煩知無不言。也有點小八卦——托這個習慣的福,穆忻才有機會系統了解到秀山區分局上至領導從政史,下至民警裙帶關係圖譜,甚至各式各樣的桃花秘辛、陳年軼聞……
直到郝慧楠拿出村長的氣魄,「啪」的一拍桌子,招呼大家:「得了,也甭傷春悲秋了,這年頭不管黑貓白貓,能找著工作的就是好貓!不信問穆忻,她考公務員的時候還念叨什麼專業不對口,結果今年你那些師弟師妹有多少參加公考的,不少吧?我可聽說今年鄉鎮公務員面試裏面還有個是學雕塑的……咱們是不是得為咱是好貓喝一杯?」
她不快樂嗎?
孟悅悅在警察學院學的是治安,又被段修才的目光盯得心裏發毛,只好老老實實回答:「兩人是結夥,三人是團伙。」
混到如此落魄的境地時,郝慧楠自覺沒有臉面和舊日同窗聯繫,她甚至沒有勇氣參加老同學的結婚典禮,只因為不想讓人知道曾經也是心高氣傲、也一心想要考到大城市讀研究生的郝慧楠如今只能在物流公司搬快件。被生活的糟粕憋死之前,郝慧楠唯有向穆忻傾訴——畢竟不是同一個學校畢業,郝慧楠自認自己就算再虛榮也不至於小氣到要嫉妒得償所願的穆忻。而穆忻恰在「考場得意」后「情場失意」,說起來這倆人也是難姐難妹,便在此後的日子里很是同病相憐了一陣。
「白班,晚上七點下班,你能等得及?」
褚航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過了很久才答:「她去香港了,很長一段時間內,你沒機會看見她。」
「研究生也不能什麼都知道,」穆忻一邊忙手上的活兒,一邊好像在開玩笑,「再說也不是我非得要這個學歷的。畢業時學校非得頒發給我,我有什麼辦法?」
那晚酒局的氣氛也是歡快而熱鬧的。中間張樂起碼接了兩個約飯局的電話,都被他以各種名目推掉了。推完了放下電話,張樂一邊給眾人倒茶一邊感慨:「這年頭幹個企業真不容易,伺候了工商伺候稅務,就連片兒警也不敢忘了。」
「修路資金哪有那麼好爭取,」穆忻皺眉,「推諉扯皮,打官腔擺架子,這些年見的還少嗎?」
「真可憐,」穆忻還抓著褚航聲的袖子嘆息,「距離遠了,美會沒了的。」
穆忻點頭,內心裡其實很羡慕郝慧楠這樣有「一技之長」的人,因為她不知道,如果考不上研究生,也進不了相關的設計公司,自己還能做什麼?
「我怎麼得罪你了,你一天到晚看見我就跟看見階級敵人似的?」張樂氣得瞪眼,但還沒忘壓低聲音,「我不就是追你一陣子,你至於躲到村裡來?」
「我倒想消停!」楊謙抱怨,「四丁鎮那廢採石場里發現了一具無名男屍,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了,那胳膊爛得一拽就能脫下人皮手套來。估計這幾天都沒法回家了,你自己睡吧,要是害怕,找郝慧楠來陪你。」
穆忻聽得徹底頭暈:「阿姨,您的袋子不是被搶了嗎?」
穆忻沿張樂的視線轉身往後看,卻在看見來人面孔的剎那心臟猛地收縮——褚航聲?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身後的人已經一個箭步擋在她身前,低頭看一眼爆裂的暖瓶內膽,然後沖屋裡大喝一聲:「他媽的都瘋了嗎!」
「我倒是有不少同學在省直機關,客觀點說,我覺得倒不是單位和單位之間的差距,而是崗位和崗位之間的差距——比如說每個單位都有比較忙碌的崗位和比較閑適的崗位,就看你具體被分配在什麼崗位上了,你們說是吧?」褚航聲想了想才說。
他說完看看穆忻,卻見穆忻一副張口結舌的表情。有點納悶地再回頭看看褚航聲,只見他先是禮貌地沖自己點點頭,然後才朝穆忻微微一笑。
「你這人怎麼這樣兒呢?滿腦子特權思想不說,那萬一撞了人,你還穿著一身警服,怎麼收場?現在警民矛盾已經夠激烈的了。」郝慧楠生氣了。
郝慧楠毫不猶豫地把手抽回來:「沒事。」
說完了緊接著反問:「不把你老公的照片給我看看?」
褚航聲恍然大悟。
「既然他們敢讓我來,我就敢鬧,」郝慧楠冷哼一聲,「反正已經到底了,再往下也沒什麼地方好下放了。我算是想明白了,真是撿軟柿子捏啊!我這幾年謹小慎微,倒落了個被打發的下場。還不如當初學兔子急了咬咬人呢!你看著吧,既然他們敢讓一個女人下來接這個爛攤子,就得有為自己的行為付代價的勇氣。作為全鎮唯一的女性村黨支部書記,我打算髮揮女性特徵,一哭二鬧三上弔,撒潑打滾,不給我錢就讓他們好看!」
「你結婚了?」褚航聲有些驚訝地看著穆忻。
「你讀的是警察學院?」褚航聲再看看穆忻的警服,笑著問。
「一定很能幹。」
「都畢業這麼久了你怎麼還沒悟明白,『高學歷』跟『人才』有個鳥關係啊?」郝村長粗獷地冷笑,「你還是研究生呢,不也得來縣城裡當個小民警?學歷幫上你什麼了?是能讓你更具有領導才能,還是能讓你寫一手錦繡公文?我看這學歷半點好處沒給我,反倒盡給我添亂了——你沒見每個月十號發補助的時候,就因為我大學畢業直接評上了科員,不像他們都是從辦事員熬出來的,就恨不得每月一次奚落我,說什麼『大學生就是好,剛畢業就跟我們工作好多年的拿一樣的錢,我這些年的班算是白上了』,哎你說一級工資才差幾十塊錢,他們至於每個月雷打不動找我麻煩嗎?還真當自己是大姨媽啊?我都恨不得拿塊衛生巾拍他們嘴上!」
「那肯定的,」張樂乾脆地答,「有一所高中、一所職業學院、一個物流基地,還有若干行政村,事情少不了。大案子不算太多,關鍵是小事兒太雜,送醉鬼回家、給打架的拉架、幫走丟了的小朋友找媽媽、替忘拿鑰匙的大媽聯繫開鎖工……114的口號是號碼百事通,我們110的口號就應該是貼身小保姆!」
圍觀人群都愣了,敢情剛才那個咒丁樹人祖宗十八代的不是她趙美花?
「上百萬?」穆忻咂舌,「上百萬的海參怎麼搬走?開車?」
「早剪了,你多久沒見我了?」倆人在炒雞店裡落座,郝慧楠伸手喚老闆娘過來,「炒個雞,麻辣的,炸份薄荷葉,一份烤餅。」
read.99csw.com阿姨,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穆忻很無奈,再次打斷老太太的絮叨。聽這老太太說話咬文嚼字,穆忻琢磨著肯定不是下屬行政村裡的。
這話可真不是一般的不中聽,再配上段修才那副冷眉冷眼的表情,讓穆忻瞬間憋住一口氣,只覺面子裡子都明顯受到折辱。卻偏偏還不能表現出來,只能深呼吸一下,在心裏反覆告誡自己不要和沒素質的人拼素質、強龍難壓地頭蛇……幾秒種后,穆忻終於第N次順利咽下這口氣,似笑非笑道:「也好,要不您去跟教育廳廳長說說,讓他把我的學歷收回去得了。反正我也一肚子意見,明明學了七年藝術設計,到頭來頒發的還是『文學碩士』學位,驢唇不對馬嘴,您看我哪像是搞文學的?」
段修才進門的時候孟悅悅還在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段修才瞪孟悅悅一眼,呵斥:「上班時間笑那麼大聲幹什麼,不知道旁邊就是領導辦公室嗎?警容!警容!」
穆忻不知道要對小姑娘的這些感慨作出什麼樣的反應:憑良心說她很想跟孟悅悅一起發牢騷,但理智告訴她不可以——這是秀山,是人生地不熟的秀山,是她總有一天要離開的秀山。她很清楚她既然對此地一無所知,那麼就不能落人口實。「不說他人一句壞話」,是她來此地之前楊謙告訴她的求生之道。她表示贊同,並牢牢記住。
萬幸的是,在穆忻研二那年,郝慧楠終於通過G市公務員考試,考取了鄉鎮公務員崗位——當然這還要歸功於她在社會上闖蕩的這兩年被算作「兩年基層工作經歷」,吻合了招考簡章中秀山縣對於基層經驗的苛刻要求,競爭者也因此少了許多。正式報到后最初的半年裡,郝慧楠也為這口安穩茶飯感到慶幸與欣慰,但隨著時間流逝,漸漸還是生了「水往高處流」的心。
「呃,」孟悅悅急忙把后一半笑聲咽回去,解釋,「不怪我,段科,剛才穆姐接警遇見個老太太忒有意思了……」
所以,要想幸福,吃飽很重要。而對於「吃飽」二字的不同理解,或許也是幸福的人與不幸的人的區別之一。
穆忻還沒來得及答話,面前指揮台上的電話就響起來了。她放下剛咬了一口的煎餅果子,接起電話:「您好,秀山110……」
「哦,那怪不得,我還納悶呢,怎麼就沒聽你提起褚大哥,」郝慧楠笑眯眯地看著褚航聲,「穆忻結婚時的答謝宴上還是我幫忙給大家發的喜糖呢,我說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當然。其實我挺喜歡跟女科長混的,至少都是女人,有些事情能互相體諒。上次我痛經,真要痛死過去了,谷科長二話不說就讓我回家休息,她自己替我接了半天的電話。這要換到老段身上,就算最後讓你放假回家,他也得多少刺撓你幾句,難為你一下才肯放行。我就不知道他怎麼那麼不通情理呢?哎你說反正要准假,痛快賣個人情多好!非得畫蛇添足,不招人待見才心滿意足……」到底是小姑娘,孟悅悅一抱怨起來就沒頭了。
「算了算了,不說這些晦氣的,反正管你願意不願意也得來上任,還是得自得其樂才行。我跟你說我這一周來最大的成就就是發現我們村口有家小店的炒雞不錯,你哪天有時間過來,我請你吃。」
「那還不如扔掉。」段修才不屑地撇撇嘴,好像這樣就過足了嘴癮。
「你就是警察?我跟你說啊,警察同志,這個社會治安真是太成問題了!」老太太痛心疾首,「再這麼下去,咱都不用過日子了,連出門都得提心弔膽。你說這可怎麼辦啊,你就是借給我十個腦子,我也想不到能出這種事兒啊!這還是和諧社會不是了?怎麼能這麼沒有安全感呢,你說……」
看褚航聲點頭,穆忻頓一下才問:「哥,你結婚了吧?」
儘管穆忻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看見郝慧楠的時候她還是嚇一跳:眼前這個女孩子,短頭髮,晒黑了,臉上還蒙一層薄薄的灰。
面對長大了的小姑娘,褚航聲不知道自己該問些什麼。
「你們剛才還打他呢,你們這是刑訊逼供!」趙美花說著又開始放聲大哭,「警察都欺負人!你們把人打成這樣還脫他褲子,我們老百姓沒有活路了啊!」
馬克思爺爺告訴我們,物質決定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用不了那麼大排場,一輛小三輪就夠了,」孟悅悅掐指算算,「現在一斤海參也得好幾千元吧?那可是高檔消費,咱區總共才幾家海參店?」說著說著又情不自禁八卦一下,「哎對了,我怎麼聽說海參店老闆是咱段科他老婆的娘家親戚?剛段科沒進自己辦公室,先來咱這兒溜達了一圈,煩得跟什麼似的。」
這邊張樂還在熱情地幫大家作介紹:「這是省報的褚記者,來採訪『平安G城』建設。」
「阿姨您別生氣,您先說發生什麼事了?」穆忻愣沒聽明白老太太到底為什麼報警,只好打斷算老太太慷慨激昂的時事評論。
只見剛才還在左晃右晃的女孩子從屁股下面掏出一個軟軟的小墊子,低聲跟穆忻抱怨:「昨天買了個水墊,說是坐著會比較涼快。我看這家比別人家便宜五塊錢,就買了,結果好像有點漏水呢……」
所有人都會心地笑了,穆忻抿口茶,笑道:「就當是各司其職吧。殺人放火的畢竟是個例,再說真要殺人放火引起公憤了,誰敢保?能平平安安地管點家長里短,也不錯了。」
郝慧楠沒聽完就扔下筷子衝出去,穆忻緊隨其後,一路蜿蜒曲折地跑,快到丁樹人家門口的時候好遠就聽到有扯著嗓子哭喊的聲音。
認識……是啊……他們當然認識,可是若論淵源,又豈是一個「認識」所能形容?
救她的是關鍵時刻手機響,穆忻看看人名,微笑著接起來:「今天怎麼有空想起我?」
「等不及,」郝慧楠也真實在,「明天吧,明天中午來我們村兒,我請你吃飯。」
他鄉遇故知,張樂一錘定音,說晚上要請大家吃烤全羊。回去的時候自然是搭派出所里那輛時不時就拋錨的破麵包車,由趙旭輝開車,郝慧楠第一次主動和張樂一起坐到最後排,把中間的位置讓給久別重逢的穆忻和褚航聲。
張樂喝口酒,笑著搖頭:「畢業時我們都說,穿上這身警服就能幫人辦事兒了。可是警察這行,你得幹了才知道,到老了老了,辦的可能還是這點事兒。」
趙美花聞言愣一下,突然衝上來緊緊摟住丁樹人的腰:「我不報警了,我不報警了,你們不能抓他!」
「那行。你來的時候給我從你們局隔壁那供銷社裡捎幾包微波爐爆米花,這東西太先進了,我們村裡的超市買不到。」
「公安是執法部門,被求來辦事的機會也多。」褚航聲點點頭,舉起酒杯和張樂碰一下。
果然沒有。
秀山的夏天較之幾十公裡外的市區而言,總是顯得涼爽一些。
郝慧楠說完就掛斷電話。穆忻收了線,坐在桌前,想想郝慧楠,再想想楊謙、想想自己,突生很多感慨——或許,人生的確是段未知的旅程,當你陷入絕境時,一條不顯眼的羊腸小道都會被你感激地認定為是救命坦途;可假若有兩條同樣金光閃閃的道路擺在你面前時,抉擇的煎熬竟是絲毫不亞於無路可走的糾結。其實,你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都會因為沒有嘗試另外一種人生,而在此後的道路上猶有不甘。
「你能不能別咒我?」張樂見郝慧楠在這麼多人面前讓他下不來台,臉色也不好看,可也不知道哪根筋轉出了奇妙領悟,突然又喜笑顏開,「你這算不算是擔心我?」
「按照《公務員法》,他們還真不能隨便開除你,」穆忻笑了,「只要你有勇氣撕破臉皮鬧,說不準還真能建功立業呢!」
就好像要印證她說的話一樣,飯剛吃到一半,就有個胖乎乎的婦女急匆匆跑進來,隔很遠就喊:「村長,村長,打架了,快打死人了!」
似乎,是另外一個人了。當然也或許,只是另外一段時光。
「一言難盡,」郝慧楠嘆息,「簡單地說,就是村裡兩派爭鬥,都想當村黨支部書記,賄選、冷戰、上訪……所有招數都使盡了九_九_藏_書,天天斗得跟烏眼兒雞似的。鎮里實在沒辦法,決定臨時空降個村長過渡一下。大約領導們覺得鎮政府辦公室里也就我這麼一個廢物,與其佔著辦公桌浪費資源,還不如來發揮餘熱,所以順水推舟把我給發配到這兒來了……哎中央台不是報道過類似的事情嗎,當時我還當故事看,輪到自己身上才發現哪有比生活本身更慘淡的故事喲……」
「什麼叫有意思?工作干好了才叫有意思!」段修才沒好氣兒地再瞥孟悅悅一眼,隨後把一張即時警訊的列印稿放在穆忻面前,「這是你寫的?」
「我跟他一點都不熟!」郝慧楠矢口否認。
「少叨叨些沒用的,」張樂推一把丁樹人,再看趙美花,「說人話他聽不懂,進班房關幾天就老實了,知道嗎,這是為你好!」
「廢物?」穆忻哭笑不得,「你好歹也是本科畢業,按理說得算是鎮政府里有限的幾個高學歷人才吧?」
褚航聲沒有回答。一直到穆忻到家,下車,晃悠著揮手跟他說再見,他都不知道,有些問題,該如何回答她。
「警都出了,還差點被襲,你說不報就不報了?」趙旭輝看趙美花一眼,沒好氣地說。
或許直到此刻,褚航聲才真的意識到,當一個十歲的男孩和一個六歲的女孩在一起時,四歲是懸殊的差距;而三十二歲的男人和二十八歲的女人在一起時,四歲只是一步之遙。
但褚航聲顯然為這若干年裡自己的疏忽感到一些歉意,他愣一下,過會才說:「對不起。」
張樂回頭看一眼趙旭輝,徑直走到郝慧楠跟前,抓起她的手:「傷著沒?」
伴隨著她的這個稱呼張樂先愣一下,再抬頭若有所思地看看郝慧楠,可郝慧楠不看他,只是從自己兜里翻出一張面巾紙,皺著眉頭遞給趙美花:「先擦擦你的鼻子。」
所以,後來的這段日子,郝慧楠就悄悄地又拿起公務員考試的複習資料,希望有朝一日能考到更高一點的平台上去,只不過沒想到,越是想往高處走,命運反倒把她扔在了最基層。
一個是留在屋子裡的張樂和郝慧楠不斷抬杠,趙旭輝從旁煽風點火;一個是院子里葡萄架下的穆忻和褚航聲,在黑燈瞎火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那個我是不打算了,就先把眼前的活兒干一點算一點吧,」郝村長上任沒幾天感慨倒不少,「畢竟咱不是大學生村官的身份,頭頂上沒有村長指揮你,反倒你還要指揮別人。想靠教村民上網、輔導留守兒童做作業或者建電子檔案什麼的就完成任務是不可能了,少不了還是要拿主意的。靠誰都沒用,還得靠自己。真是不來不知道,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最難做,比單純坐辦公室難搞多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頭有點暈,但還在可控制的範圍之內。話應該是有點多了,但仔細想想,似乎也無傷大雅。嘴比腦子快,大約就是酒意上涌的必然結果。
「那也不至於這麼……火冒三丈吧?」其實穆忻想說段修才「逮誰咬誰」,想了想,還是咽回去。
「……」
「我打自己老婆你們管得著嗎?」丁樹人趴在地上扯著嗓子號叫,「你警察管東管西還管人拉屎放屁?」
「到底怎麼回事?」說話間郝慧楠也進了屋,看看現場一片支離破碎的環境,再扭頭問趙美花。趙美花一看郝慧楠還愣了一下,過會兒才反應過來,又開始乾嚎:「村長啊!你要為我做主啊!都是老娘們兒,你不能偏著這個不要臉的啊!他賺了點錢就在外頭養小老婆!嗚嗚嗚……」
褚航聲終於在這個有點悶熱的晚上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印象中的小姑娘,是真的長大了。
剛好張樂喝口酒,扭頭問他:「大哥你和穆姐認識很多年了?」
這一天當然還是這樣——穆忻推開門的時候孟悅悅已經到崗,正在一邊接電話一邊利落地記錄:「雙龍小區付1號門頭房,好,我們會儘快派警。」
「其實有這句話就不容易,」穆忻看看郝慧楠,有意替張樂說好話,「全分局最忙的一個所就是四丁鎮派出所了。」
「明天吧,明天中午我去找你。」
「你們說,那些坐大機關的人,比如省直機關、中直機關,離咱近點的就是市直機關的人,他們都忙不忙?我有時候會很迷惑,一邊覺得自己很幸運,有份工作,有穩定的薪水,哪怕不多,也餓不死;有時候卻又覺得很苦悶,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要這麼執著的參加各級公務員考試,直到來到個舉目無親的地方,還百無一用。」郝慧楠苦笑。
但好在,上天終究是眷顧她的——半年後,在穆忻又參加了考研輔導提高班、衝刺班甚至押題班之後,她考取了本校研究生,得以繼續喘息三年。
「她……在外企。」褚航聲有點遲疑。
「沒關係,」穆忻知道他所指,便笑一笑,「我爸走得很快,也並沒有太痛苦。對病人來說,這也算是福氣了。」
「什麼叫團伙?」段修才沒好氣地問。
「別以為換個馬甲我就不認識它了,兩年前我剛來的時候那就是縣供銷社。趕緊的,不多說了,你下班別忘買爆米花。」
他的語氣有些迷茫,穆忻敏感地捕捉到了,但她知道那不是自己所能深究的部分,便不再多話,只是也扭頭看向窗外。她覺得有點好笑——她曾經試想過,如果相遇,她會忐忑,會緊張,會不知所措,也會忍不住問他很多分別後的事,比如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們的過去與現在。但真正見面時才知道,好像隨著時間的前行,昔日再親近的人,也會回到原點。
「張警官你很閑嗎?」郝慧楠面無表情。
所謂原點,應該就是一點點驚喜、一點點好奇,以及一點點禮貌的客氣。
早晨八點十分,電話響起來的時候,穆忻正在單位旁邊的一條小巷子里的某個早餐攤前買煎餅果子。一抬頭,不遠處,區實驗小學大門口,副科長段修才正在送他兒子上學。他穿著警服,開著公安局裡常見的破麵包車,就那麼大喇喇地把車停在實驗小學門口那條小路的正中間,招呼他兒子段蔚:「放學直接到我辦公室,別亂跑!你媽給你那二十塊錢你抓緊交給老師,再偷著去買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看我怎麼收拾你……」
「應該是這樣,」穆忻點頭,「比如我的工作雖然晨昏顛倒,但算不上太忙碌。值一個白班可以休息二十四小時,值一個夜班后可以休息四十八小時。不過楊謙他們那個刑警隊就比較忙。」
「穆忻,好久不見。」他說。
褚航聲看著她說話的表情,突然有點愣住了——他印象中的這個女孩子,有小時候眨著一雙大眼睛的懵懂,有讀書時因為成績不夠好而生的憂鬱,有所有關乎童年的記憶,卻從來沒有這樣成人化的懇談。
穆忻覺得這人真是不怎麼上道兒,錢包里怎麼能沒有老婆的照片呢?而且手機里居然一張照片都沒有,這人還有點生活情趣沒?
穆忻覺得很是丟人現眼,便往前面那位排隊的大叔身後縮一縮,躲到段修才看不見的角度。結果沒想到她那一直握在手裡的手機突然嗚哩哇啦響起來,穆忻嚇一跳,趕緊背轉身去,沒好氣地接電話:「楊謙你一大早不回家睡覺打什麼電話?你昨晚的夜班值得太消停是吧?」
老闆娘轉身去廚房,郝慧楠徹底打開牢騷匣子:「你沒見我這一周過得多慘。剛上任的時候,召集村幹部開會,我坐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門口等了整整一天,沒有一個人來參加。我實在沒辦法,只能親自上門請村兩委成員來開會,反正我是女孩子,他們總不好意思把我趕出來吧。所以拖了一天,我們這會總算是開成了。當然,至於開會過程中兩派先是誰都不說話,後來又搶著說話,直說得雞飛狗跳的……偏偏我又不能馬上就挨家挨戶地走訪,一是作為女孩子總有些不方便,二是我也不知道哪家是哪一派的人,說岔了容易惹麻煩。就只能先觀望,順便干點皮毛工作,比如修修路什麼的。反正都上任了,也不能閑著。」
穆忻一副開玩笑的語氣,段修才也不知道下面該接一句什麼。只能把警訊甩到穆忻桌上,囑咐一句「重寫」就轉身出了指揮中心大門。穆忻read•99csw•com從監視器上看他開著那輛破麵包車一路噴著濃煙駛離公安局,又出現在兩條街外的十字路口,這才轉頭問孟悅悅:「老段這是去哪兒了?」
還沒等她說完,電話里就傳來一個老太太驚恐的聲音:「警察!是警察嗎?我找警察啊!」
穆忻驚訝地沿著面前女生修長白皙的腿、挺翹緊緻的臀,一路看到藍色牛仔布超短褲後面正中間那一大團水漬……假冒偽劣產品害死人啊!
「估計是去給老婆娘家親戚幫忙了唄。你沒見過老段的老婆,母老虎一枚!科里聚餐,從來都得電話查崗,生怕他是跟小姑娘單獨在外面吃飯。估計這是老婆下命令了,讓他去找人幫忙盯著早日破案。」
人總是這樣,或慌不擇路,或悔不當初。穆忻想,從這一點來說,郝慧楠比自己強,因為郝慧楠在適當的抱怨之外,比穆忻更能時刻尋找生活中的安慰,哪怕只是一家村口的炒雞店或是「供銷社」里的微波爐爆米花。
他話音剛落,趙美花已經從地上跳起來,指著丈夫的鼻子破口大罵:「丁樹人!我操你八輩祖宗你拿家裡錢養個不要臉的□你還打人,你下輩子活該讓臟病爛死毒死沒人收屍讓野狗吃!」
這樣想著,穆忻也就釋然了,越發不忌諱地盯著他看。直到褚航聲低下頭,老老實實掏出自己的錢包和手機:「那你自己看。」
後來,那晚,是褚航聲送穆忻回家。
圍觀人群都愣了。
褚航聲卻笑了,伸手拍拍穆忻的頭頂,拍完了手卻僵在半空中,他也怔住了,他想:自己剛才在做什麼?
褚航聲不知道,這樣熟稔的感覺,只是源於多年前的「大白船」嗎?
「讓我看看。」張樂不屈不撓。
「謝謝,」張樂挺高興,往郝慧楠盤子里夾一塊肉,囑咐,「村裡要是有什麼事,你就直接給我打電話,比打110找穆忻他們反應還快速。」
不僅因為距離所導致的人口密度相對降低,也是因為地理緣故——這裡有幾座海拔並不高的山,按地理劃分尚屬於百公裡外一座名山的支脈;有水庫、湖和幾條不大不小但總算是有源頭活水的河;有大片農田,這幾年被當地人陸續栽上果樹,種桃、杏、櫻桃、蘋果,兼辦採摘季的農家樂……是個有山有水有果園的地方,被戲稱為「省會後花園」。兩年前從「縣」變成了「區」,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城鎮化改造。但當地人顯然一直都沒找到變身為「城裡人」的感覺,至今仍然習慣於把乘區間車一小時進入市區繁華地帶的過程叫做「去G城」。
外面看熱鬧的人們許是也習慣了這種場景,並不覺得奇怪,仍舊扒在牆頭、窗邊、門口興緻盎然地觀看,比去年冬天文化下鄉時看節目的表情還投入。穆忻看得下巴都快砸到腳背,覺得這女人比電視上那些影星演得好多了。
只可惜郝慧楠落榜了。隨後的兩年裡,她先是進了一家台資公司,卻因為上司性騷擾憤而辭職;又進了一間物流公司,被瑣碎的賬務甚至是加班理貨搞得頭暈腦脹;這中間又考了一次母校會計系研究生,再次落榜;考了兩次中直機關公務員、一次省直機關公務員和一次市直機關公務員,皆落榜;去兩家事業單位應聘,被告知只能算「合同制」,因為最近沒有「事業編」的名額……漫漫一條求職路,走到最坎坷艱辛的時候,郝慧楠不是沒想過放棄,可是放棄與不放棄又有什麼區別呢,說到底都是走投無路,都是不得已的將就。
「谷科長畢業了,下周開始正式上班。估計老段心裏鬱悶,」孟悅悅終於還是抗拒不了內心深處對於探索和傳播領導八卦的永恆追求,「其實老段也想被推薦到省委黨校讀研究生,可是沒辦法,人家規定只能推薦正科以上去讀嘛,老段是副科,鐵定沒他什麼事兒。我懷疑他現在想起這事兒就窩火!」
張樂看一眼苦大仇深的趙美花,轉身嫌惡地看著丁樹人:「丁樹人,你老婆上次就被你打到輕傷,要不是有人報警就出人命了!這次還這樣,你是不是不判刑心裏難受?」
穆忻爽快地掏出手機,找到照片夾,遞過去。
他手下一使勁,丁樹人往前晃了一步,結果又被自己在撕打中脫落一截的褲腿絆了一跤,險些要摔倒的同時還扯落了褲子,露出裏面的紅褲衩。圍觀人群發出一陣鬨笑,趙旭輝趕緊在旁邊扶一把,丁樹人才晃晃悠悠站住了,只是嘴裏還不乾不淨:「媽的,你們管不管兩口子上床睡覺?趙美花你不用高興太早,我真進了監獄你就等著喝西北風吧!咱離婚!離婚知道不?」
「我們不管人拉屎放屁,但是像你這樣打人的我們得管,」張樂蹲□,平視著還在不斷咒罵的丁樹人,「看來我們是得把你帶回所里關幾天了……你這種人單純調解沒什麼用!」
這次,感覺在眾人面前下不來台的變成了郝慧楠,她氣急敗壞地瞪著張樂:「我祝福你長命百歲!」
「我爸不在了,癌症,前年去世了。我媽下崗了,現在還住在老地方。我去年從藝術學院畢業,學的設計,做了警察,在秀山分局110指揮中心。」她輕聲答,藉著交談的機會細細打量他:他的臉孔、他的眼睛,他更成熟一點的表情,他更滄桑一點的氣度。
「是啊,是被搶了,」老太太這才恍然大悟,「哦,我是不是忘了告訴你了,那小毛賊傻乎乎的,他搶的是我準備下樓去扔的垃圾袋啊!」
穆忻低頭,是自己之前出過的警訊:7月13日晚5點12分,接到市民報警……抓獲兩名犯罪分子……該團伙多次入室盜竊,涉案金額共計四萬余元……
或許也不需要他問,因為穆忻已經開始藉著酒意絮叨,說她是怎樣考到這個城市裡來,可他走遠了,青梅竹馬果然不靠譜,因為青梅太酸、竹馬易折,比不得長大后花花世界里的香甜飲料或是電動小火車;說她其實在報紙上見過他的名字,專欄嘛,有深度,但隔著一層報紙,寫字的那個人卻如此陌生,因為她小時候只知道他數理化成績好,卻沒想到他連作文都很好;說做記者多精彩啊,想寫什麼就寫什麼,自由自在、針砭時弊,可她呢,糊裡糊塗就做了這完全不懂的一行,隔行如隔山……
穆忻側頭看他一眼,確信他在這若干年裡真的沒有聽說關於她家的任何信息,只輕輕在心底笑一下。她想,萬幸,再見面的時候,他已不再是那個讓她魂牽夢縈的少年了。因為她像他一樣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愛人、自己的生活,所以,她終於可以這樣坦然地跨越四年的年齡差距,從同樣是社會人的角度以平等的目光看著他,而不再是多年前,那樣無助的仰望。
「殺人了啊!殺人了啊!」郝慧楠好不容易扒拉開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群,還沒進院子就聽見趙美花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她急著往院里走,可沒想到剛進院子就見一道白光從眼前劃過,「啪」的一聲,無數碎片四濺,郝慧楠嚇得後退一步,直直撞到後面的人身上。
褚航聲愣一下,才答:「我們做了起碼十年的鄰居,不過也好多年沒見面了。」
想著想著就說出來了,穆忻笑一笑,把手機從褚航聲手裡抽回去,一邊往兜里放一邊說:「我媽就喜歡這種小白臉,看見了就恨不得替她姑娘抓牢了。那時候我媽總說你長得好,讀書也好,是我們樓上最有出息的孩子。不過就是太有出息了,我媽知道高攀不上,才不敢亂想。」
「早,」穆忻放好東西,端著水杯和煎餅果子走到自己那張指揮台前,一邊落座一邊微笑著問孟悅悅,「昨晚報警的多嗎?」
「兩地分居?」穆忻還攥著她的袖子,那表情活脫脫是小時候「這個大白船里有沒有兔子」的好奇。
「可惜了,今天這是小羊羔,楊哥沒口福。」張樂惋惜地咂咂嘴。
穆忻「哦」一聲,又問:「有照片嗎,能不能給我看一眼?」
「你還真抬舉自己!」郝慧楠提起這事兒就煩,也低聲回罵,「你以為我願意來村裡?我也是犧牲品,知道嗎?」
「你們要是抓了他,我閨女的學費更沒著落了!」趙美花死死摟住丁樹人不放,「我不報警了,不報了!」
而幸福,真是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