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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象牙塔頂的墜落

第四章 象牙塔頂的墜落

楊謙覺得自己的血液一下子衝到頭頂,心臟大約有些許供血不足,空落落的不知道墜到哪裡去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大門口,看見□局的工作人員已經在逐一安撫情緒激動的群眾,穿著執勤服的民警們正在給受傷群眾查看傷勢,不遠處區人民醫院的救護車「嗚哇嗚哇」地往這邊開,人頭攢動中,他獨獨沒看見穆忻。
「他真挺牛的,現場抓了一個,跑了一個,審訊的時候被抓到的那個全撂了,跑了的也是白跑。」
穆忻看著肖玉華那滿臉的殷切,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點頭說:「謝謝媽。」
「我看還是老周更可愛一點,」楊謙斜媳婦兒一眼,「你別看他有點痞氣還是中專學歷,業務頂呱呱!前幾年有個案子,是一婦女來報案,說是兩年前村支書在她家把她男人砍死了。你說人都死了兩年了怎麼定案?那案發現場都被沖洗乾淨還粉刷過了!還是人家老周,那眼毒的,別人查一圈都找不到證據,他去現場看了看,徑直瞄上堂屋中間的一張八仙桌。張口就問報案人『兩年前案發時這桌子在這裏嗎』,報案人說『在啊』,老周就讓人把桌子翻過來,硬是在桌腳上刮啊刮,刮掉外頭一層泥巴,裏面還真有一層乾涸的血跡!村支書嚇傻了,沒等我們問,自己招了……」
「你真俗氣!」
「不上了,我今晚在醫院觀察一下,明天早晨回家,」楊謙語氣輕鬆,「你不是剛好明天早晨下夜班?要不我坐計程車去接你?」
「可是楊謙當初明明告訴我說考上的是公安廳,一不留神就變成了公安局,」婆婆打斷穆忻的解釋,「你說堂堂省大畢業的研究生,至於來支援邊疆嗎?」
「『脫穎而出』的那個『穎』啊!人家都『脫』身了,咱成『穎』了……」
說這話的時候,穆忻突然覺得褚航聲似乎真的只是一個過客了——他曾是一個小女孩暗戀的一場夢,如今這夢裡的人活生生站到眼前,卻因為彼此婚姻中的身份,而切實變為一場新奇的偶遇。
「這也太誇張了吧,一看就知道是造假——這麼多樹苗能活嗎?」
「唉,」過了一會兒,穆忻才聽見楊謙的聲音,似乎一下子就安靜了許多,「其實今天應該我去接他們比較好。」
顯然,在那時,穆忻還完全意識不到這樣的心理落差從何而來——其實,這不過是跳下象牙塔后的失重感,是瞬間拋棄所有曾經的榮耀、必須白紙一張從頭做起的無措。她,或是他們,因為多年象牙塔生活的庇護,理所當然地把涉世之初想象成了「讀書就是為了前途似錦」的舒適與安逸,所以任何一點委屈都會讓自己覺得消沉;也會狹隘地把一段必不可少的歷練理解為一種自找的磨難,在不斷的後悔中擴大自己的糾結……但,畢竟,這些是要成長之後才能看清的事,就當時而言,她的心智顯然沒有成熟到如此客觀的自省。
楊謙愣一下,忍不住笑出聲。他抬頭看看掛鐘指在十點的位置,再不捨得浪費時間,一翻身,把還在絮叨抱怨著的媳婦兒壓在身下,穆忻瞬間閉了嘴,亦喜亦嗔地看他一眼,伸手攬住他的脖子。不過就是那麼一眼,看在聚少離多的楊謙眼裡,仍然如同有一把火,瞬間就把他自己焚了去……
「你想看警匪片?哪天來找我,我帶你蹲守去,吃著餅乾汗流浹背,在桑塔納里聞臭腳丫子味,那才叫警匪片呢。這動不動測肝溫,還拿那什麼儀器找血跡指紋算什麼警匪片啊!哎那盒油膏是什麼物質?咱技術中隊哪有這玩意兒!你沒見技術中隊那倉庫里靠門口一堆全都是拿黃泥巴拓好的腳印子?查屍體死亡時間靠法醫經驗就夠,哪還用測肝溫這麼麻煩?故弄玄虛,科幻片才這樣。」
「好!」穆忻歡欣鼓舞,一邊往區委大院里走一邊下意識地看看身邊擁擠的人群,只是她還沒想到自己運氣真「好」——居然就遇上了該年度秀山區委門口最大的一次群體性上訪!那天,據說有數百名上訪群眾牢牢堵住區委大門,無論□局局長如何動員、聞訊趕來的110民警如何說服,就是守住了大門口,一定要等區委書記出來給個公道!
「他上案子,」穆忻急忙解釋,「有命案,昨晚都沒回家。」
「胡說八道,這是警匪片!」
說話的人大約到這時才發現站在自己身後的楊謙正死死盯著他看,於是頓了一下才把後半句換了個說法。但楊謙聽得分明,更知道這句話本就是官場里的流行語,原話不知是哪位領導的感慨,只道:死誰也不能死老百姓!老百姓死了,咱都卸了烏紗帽甭幹了;要死寧願死警察,大不了給他評烈士,給家屬發一輩子撫恤金!
但,偏偏,段修才沒想到的是,谷清那本來在鄉鎮街道辦事處工作的丈夫因為工作能力突出被調入縣委組織部,成為了年輕有為的後備幹部。從此,夫貴妻榮,幾乎在他段修才還沒有任何準備的時候,時任秘書科副科長的谷清就調入指揮調度科,成為了他的頂頭上司。
「我借了同事的車,」穆忻回頭看看楊成林,笑一笑,答,「只是我今晚還要值夜班,不能在家陪您二老……」
「哦,給錢太少?」
「怪不得這麼熱鬧。」
……
他頓一頓,輕喟:「媳婦兒,我好幾天沒見你,都想你了。」
「胡說八道,」穆忻伸手拍一下他的額頭,伸手給他按摩,「對了,你能想到嗎,郝慧楠居然去做村長了!而且我跟她去調解家庭糾紛的時候居然還遇見了以前鄰居家的哥哥,現在在省報做記者,你說巧不巧?」
「不知道,天天一副提前進入更年期的便秘表情,俗稱『早更』,」孟悅悅從一開始就看段修才不順眼,一不留神就爆了料,「穆姐你不知道,你來之前,段修才好幾次來咱屋裡炫耀說要引進一個研究生了,研究生啊,多麼了不起的學歷……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腦殘,反正他說得次數多了,我就親耳聽到過有人回他,說那以後所有工作都讓研究生幹得了,我們不幹了……」
離開?楊謙在心裏苦笑:凡事總要身處其中才知道,理想主義的花朵再繁茂,也抵不過現實土壤的酸鹼度不足,萎頓是遲早的事。就像他來這裏之前只知道選調生務必要先下基層才有資格考走,但從沒想過在過去二十年間,整個秀山分局引進過數十個選調生,但從沒有人成功離開。
上午十一點多穆忻照例拿著剛列印好的《公安信息》去區政府,快走到政府大院門口的時候居然接到楊謙的簡訊:「我在區委組織部查檔案,中午一起吃飯吧!」
可這些話只能想想不能說,她點點頭:「好,到時候你去接?」
「真不知道他這個警察怎麼就能當得這麼鬧心,」肖玉華一聽就不高興了,一邊擦汗一邊抱怨,「過年都不回家,說要值班,好像離了他地球就不轉。」
「哦對。」肖玉華恍然大悟,急忙跨過地上的兩個大袋子,拖過一個小包,伸手進去摸了半天九*九*藏*書,最後掏出一個紅色的小袋子,小心翼翼地把裏面的東西倒出來,穆忻一看,居然是個黃金的小長命鎖。
「這有什麼不可能的,證據確鑿,有的是辦法讓他招。」
可是,俗人就是俗人。作為一個已婚婦女,她再委屈,也沒勇氣一下子打破這堵玻璃牆,用頭破血流的方式換一個朝不保夕的「自由」。所以,她只能不止一次地幻想:有那麼一天,自己能和楊謙一起,在現有體系內獲取一個公平又合適的流動機會,攜手去更高、更廣闊的平台上工作,每日里得體微笑、禮貌交談、動腦鑽研,而不是像一尊機器人一樣,整天除了接報警電話就是給領導端茶倒水買香煙。
「這有什麼牛的?」楊謙好笑地看看穆忻,「抓住一個就能抓住一窩,明擺著的。」
「踩誰了?」
果然,吃麵條的時候,不知是不是熱氣熏了眼睛,穆忻的眼淚就一顆顆滾下來了。楊謙也吃不下去了,坐到她身邊摟住她,聽見她趴在他肩頭一邊哭一邊說:「楊謙,我真受夠了,咱們能離開這兒嗎?」
「強詞奪理。」穆忻多少有些失望。
重見天日的一瞬間,救命恩人身上的藍色警服幾乎讓穆忻熱淚盈眶。但下一秒,就在她還緊緊抓住眼前警察的胳膊不辨方向時,那個拖她出來的防暴警察已經狠狠一推,直接把她推到人群之外。巨大的慣性導致穆忻在被徹底甩出人群時無比狼狽地一屁股坐到了馬路牙子上,尖銳的刺痛瞬間從尾椎骨處沿神經末梢上行,她齜牙咧嘴地一邊揉腰一邊抬頭,這才目瞪口呆地發現區委門口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穆忻覺得自己簡直是雞同鴨講,便不再搭理他,轉身進廚房洗碗。水流的嘩嘩聲中,她一邊洗碗一邊有些走神:在周遭的人與事翻天覆地的變化面前,她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太過理想化,還是這世界已經無藥可救?
「我知道,」這樣溫情的夜晚,楊謙似乎又回到了他們初相識時的小貧嘴,而不再是粗聲大嗓,「要是值夜班困了就趴一會兒,明天還是我去接你,回家好好睡一覺。再這麼熬下去,我媳婦兒的皮膚都快要熬粗了。」
「沒事沒事,工作重要,」楊成林點點頭,「你去上你的班就好,都是自家人,沒那麼多講究。」
「他?」穆忻想想楊謙,忍不住笑了,「他的審美一直挺奇怪的。」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兩人飢腸轆轆,楊謙只好下廚做自己唯一擅長的煮方便麵。穆忻去洗澡,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楊謙看見她眼圈紅紅的,知道是哭過了,只好自己先暗地裡嘆口氣。
「你記性還真不錯,」穆忻簡明扼要把郝慧楠的上任背景交代完,手下多用了幾分力氣,使勁按按楊謙的太陽穴,「當初是誰告訴我說要先混進公務員隊伍,哪怕是從基層做起也不怕,還說什麼『只要進入體制內,將來就會有流動機會,所以目標要放低,不能一步登天』……是啊,看看咱倆,貌似是被公安廳招進來,卻一口氣下放到縣城;再看看郝慧楠,以為考進縣委大院,結果沒多久就被打發到鎮里,現在直接進村了,說起來還真算有不少流動機會呢,跟水似的,嘩嘩的,直往低處淌!」
「你就那麼肯定他們會招?」穆忻斜他一眼。
「哎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啊,我們那也不算刑訊吧,最多算體罰?再說有時候也是不得已啊,關鍵時刻能救命的。」
穆忻有點懵。
他只是不知道,其實,在穆忻心裏,這裏從來都不是歸宿。
周末,站在站台上等待接站的時候,穆忻在腦海中梳理起她對肖玉華的全部印象來。
……
「不用,你在一樓等我,我這就下去了,」楊謙微笑著答,俄而又問,「你那邊怎麼這麼吵?」
聽了這話穆忻鬆口氣,偷偷看一眼肖玉華不怎麼痛快的表情,也不敢多說話了,只是趕緊拎著行李衝到停車場,在酷暑中開著空調已經完全壞掉的破捷達一路轟轟隆隆地回了「家」。
「走吧走吧,都是一家人,不用這麼見外,」肖玉華看見兒媳婦這麼乖巧懂事,自然喜上眉梢,「我們自己弄飯吃,你不用操心。」
「周末吧,他們也是突發奇想,說是咱結婚這麼久了也沒來看看……」
穆忻本能地謙虛一下:「離開學校學歷就沒用了,我會努力學業務。」
既然知道心寒,就裡裡外外仔細點,得好好活著。要真死了,連「寒」字怎麼寫都不知道了。
「嘁,建功立業……」段修才嗤之以鼻,「你們不給我添亂我就能建功立業了。」
醒來時是下午一點,才不過睡了半個小時,穆忻便趕著去上班。走之前楊謙才想起什麼似的拖住她:「我爸媽說要過來住段時間。」
楊成林回頭提醒老伴兒:「你不是塞到裝內衣的那個袋子里了?說是那個袋子不顯眼,不至於被人偷了……」
他不知道下一次競爭上崗會是在哪一年,但他已經意識到一旦谷清把穆忻當「自己人」栽培,他段修才的機會就更少了:要知道,「學歷」這東西在提拔時完全是個可有可無的借口——領導願意拿它當資歷,它就可以成為一種資歷;領導若是願意提拔沒學歷的人,那你的學歷再高也完全可以被忽略不計。所以,段修才明白,他既然已經學歷不如人,就唯有在「陣營」上找准位置站准隊。
十年啊……段修才的十年是派出所里的夜以繼日,是出警追捕時的凶多吉少,是審訊犯罪嫌疑人時的鬥智斗勇,以及後來回到機關部門后的勤勤勉勉——十年的時光,他段修才也曾懷揣理想、勤奮工作,然後才在競爭上崗時力挫群雄,三十幾歲就成為了指揮調度科的副科長。「副科」,這在市直機關、省直機關、中直機關里都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級別,卻是基層民警十年的汗水累積。那麼,穆忻,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面對基層警務還兩眼一抹黑的一個新人,憑什麼就能一步跨越他段修才的十年?
「太貴重了,媽媽,」穆忻趕緊表態,然後轉移話題,「爸、媽,我現在得上夜班去了,時間緊,也沒來得及給你們做點晚飯……」
「不用、不用,我們自己來,」楊成林本來蹲在地上整理行李,這會兒也站起來,「那你晚飯吃什麼?」
穆忻笑一笑,沒再多說話,轉身拎起包告辭出門。走到門外還能聽見屋裡肖玉華在罵楊成林「你老年痴獃啊說什麼『便宜』,讓人家以為咱不捨得給孩子花錢,那買的時候還兩千塊錢呢」……向來寂靜的房子里突然多了這旺盛的人氣,穆忻覺得還真有點不適應。
當群體上訪變成了群體衝突,穆忻第一次意識到,她所選擇的,或許真的是個高危行業。
段修才到這時是真鬱悶了——儘管不能表現出來,但鬱悶仍然無處不在。
「科長,這話可千萬別讓嫂子聽見,」穆忻回頭看一眼段修才,笑一下說,「要是沒有女人,誰照顧家裡?您哪兒能有時間建read.99csw.com功立業?」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穆忻接過面碗,順手遞給楊謙一塊西瓜,「真像郝慧楠說的那樣,本來警民矛盾就夠麻煩的了,偏偏遇見你們這群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不是張樂酒後駕車,就是你故意不給停車費,還有那動不動就非法變道的、闖紅燈的,既然敢做,還怕別人說?」
「受傷?」穆忻心一沉,抓起手機就撥號,響了好多聲才有人接。
「哦對了,聽說下午刑警二隊有人受傷了,」孟悅悅有點憂心忡忡,「你沒給楊哥打個電話?」
楊謙擺一個鄙視的表情:「女人總是膚淺的。」他被穆忻揪住耳朵擰一圈,這才討饒,繼而閉眼皺眉,「我頭疼,不是中暑了吧?」
穆忻一邊坐回到小板凳上,一邊驚訝地看著楊謙問:「你幾天沒吃飯了?」
對於婆婆肖玉華,穆忻的確了解不多。
她只是,只是在這燈光明亮的晚上,突然無法遏制的想念他。
每次,當穆忻走在辦公樓走廊里的時候,她都隱約覺得這種寂靜更像是一種肅穆到極致的死寂——因為人來人往的刑警大隊、巡警大隊、技術中隊、預審科之類實戰部門都另有辦公場所的緣故,這個基本上是由保障部門組成的大樓里既聽不到警車的喧囂,也沒有辦案人員的嘈雜,就連走廊盡頭處指揮中心的報警電話聲都被那兩扇碩大的玻璃門掩在了後面,只餘下長長走廊兩邊一扇又一扇深色的門如同玄幻小說里的結界一樣阻絕一切聲響。餘下的,僅有安靜的、沉默的、莊嚴的、纖塵不染的空氣,襯托著高跟鞋敲擊地板時的「嗒嗒」聲,清脆得讓人只想踮起腳尖,把這最後一點聲音也屏蔽掉。
不過,不管生活中有多少不如意,卻總歸還是有那麼三兩分如意的——那個晚上穆忻終於有機會和楊謙一起看電視——這尋常人家再尋常不過的生活場景,對生活極其不規律的他們而言,已經不啻於是種享受。
「什麼黑土豆,那是歐陽震華,我可喜歡他了。」穆忻抗議。
「家裡有急事,下次我早來。」穆忻不卑不亢,走進來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平靜地答。
肖玉華卻好像看懂了她心裏所想,自顧自說到:「我們知道來住在你們這兒是挺礙事兒,可是琢磨著楊謙這一工作可能就得一輩子留在省城,不會回我們那個小城市了。雖說省城這地方對我們來說又陌生、空氣又不好,可畢竟我們只有這一個兒子,一家人總離得那麼遠也不是個事兒。這些年我們也攢了點錢,到時候等你們工作定下來了就在這邊買間房子,我們幫你們看孩子,你說好不好?」
穆忻看清是楊謙,鼻子一酸,感覺眼淚就要流下來,可是突然想起周圍里三層外三層全都是人,愣是忍著沒掉淚。只是低著頭「嗯」一聲,抽抽鼻子,不說話了。
「腦漿疼。」楊謙哼哼。
以後你就知道了——果然,熬過試用期后,根據政策,研究生畢業的穆忻直接定級為副主任科員,簡稱「副科」。
穆忻苦笑不得:「那你還要繼續上案子嗎?」
她想,現在,如果再有機會遇見當初曾對楊謙芳心暗許的小師妹,對方是否能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她昔日固執認定了是芝蘭玉樹般英俊倜儻的師兄?
楊謙不明白:「什麼意思?」
事實上,我們手中所緊握著的生活,其本質更像是一場從象牙塔頂視死如歸的墜落。
「好像是踩著人了吧?我剛才聽見大門口有人喊『踩死人了』,嚇我一跳。」
穆忻沒理楊謙,只是木然地仰面看著天花板,重複:「楊謙,我恨你!我討厭這裏,又無法儘快離開,你是那個把我拖進泥潭的人,所以我恨你。」
穆忻想了想,還是得解釋:「公安工作就是這樣,要保證警力,最好的辦法就是每過兩天就安排值一次班,所以放長假也出不了遠門……」
「局裡有食堂,我去隨便買點就好,」穆忻是真有些過意不去,「我本來是想給你們做好晚飯再去接站的,可是咱這兒離火車站實在是太遠了……」
「對啊,所以沒造假的人就不願意了,來上訪過一次。後來就改成不管種沒種樹苗都只按面積補償,所以真的種了樹苗但沒造假的人又覺得冤,又來上訪。」
穆忻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驚訝地瞪大眼看小孟,想說點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不安全,於是只好轉移話題似的感慨:「想想真是有意思,那麼多人爭著搶著走仕途,可是有幾個知道仕途根本不是想象中那麼鮮花遍地、外快多多?說到底除了那點死工資,灰色收入沒看見半毛錢,倒是操心太多讓人老了不少。」
「這是給我大孫子的,」肖玉華滿臉笑容地解釋,「你倆工作也穩定了,不如早生個孩子,趁我們還帶得動,多幫你們帶帶。楊謙說了,你們過兩年還得參加考試,考好了就回廳里了。你們放心,有我們在,孩子拖累不了你們。年輕人要忙事業,這個道理我們懂。」
是深夜,報警電話仍然時不時響起,孟悅悅有點犯迷糊,已經開始趴在工作台上打盹。穆忻看著面前的電腦有點愣神。她在想孟悅悅剛才說的那些話,或許到這時她終於明白自己上崗以來的那些疏離感究竟從何而來——原來,從一開始,這個陌生的地方,這些陌生的人,對自己這個既不是警校畢業,又不是警察子女,偏偏學歷還有點偏高的外來戶,就是有戒備的。
倘若說嚴苛的紀律算是「個性」的話,那麼這裏作為一個基層政府機關,同樣有著基層機關單位的「共性」:諸如每天既要伺候著上級單位所需要的這個計劃、那個方案,又要隨時接待著老百姓的這個上訪、那個申訴;辦公人員許多都是本地土著,不僅關係上盤根錯節,官方語言也自動默認為當地方言而非普通話;基本學歷為大學專科或是黨校本科,研究生鳳毛麟角,屬於珍稀動物;攤子鋪得大,升遷機會少,科級下面還有股級,聽上去難登大雅之堂,但也足以讓「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們爭得雞飛狗跳;酒局多、酒風盛,領導可以隨意,但很少有人憐香惜玉,所以酒場之上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酒桶用……
「不是。是有人地里種了樹苗,有人地里沒種樹苗。補償方案公布后,說是有樹苗的能多賠錢,所以就有人一夜之間在一畝地里種了四千多棵樹苗。」
等到空調的涼氣漸漸吹散了心裏的燥熱后,肖玉華終於也變得和氣起來,開始一邊翻揀著行李袋裡的東西一邊念叨:「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還給你帶了份禮物呢,咦我放哪兒了?」
楊謙心裏一緊,轉身把穆忻緊緊摟在懷裡,穆忻沒有說話,只是聽著窗外聒噪的蟬鳴,只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隱約出現了裂痕。
第一個給楊謙說這句話的人是刑警隊里一位從業三十年的老民警,講完了問楊謙:聽了這話,心寒不寒?
「黃金這東西,再便宜能便宜到哪兒去?」肖玉華又挑出楊成林的刺兒九_九_藏_書來了,瞪他一眼,再打開小袋子掏出長命鎖給穆忻看上面的標籤,「十克!你看見沒,這兒寫著呢,現在黃金什麼價兒?這就是給我大孫子存了好幾千塊錢!」
藝術院校畢業的學生,很多時候比綜合大學的學生更沒有時間觀念。然而站在警徽下,久未謀面的「紀律」二字好像一把銼刀,在第一時間內狠狠磨去你以前所有的張揚、自負、清高,讓你知道,在紀律面前,個人不過是微小的細末,只需服從,不必探究。恰好又遇見一個軍人出身的分局局長,更是嚴肅要求隨時隨地保持警容整齊、內務整潔,譬如領帶一律要拉緊、扣子一律要系好、女孩子的長發一律要束起,辦公桌亦需光潔如鏡,除了電腦,就連一盆綠色植物都不能放。
她一路端著西瓜出了廚房,楊謙跟在她身後打轉:「你傻冒了吧?拿著警官證還交停車費,像警察嗎!」
與喧鬧的家裡相比,公安局的機關大樓里向來都是寂靜的。
楊謙就這麼一路胡思亂想著從遠離地面的十九樓降落到一樓,剛出大廳剛好看見張樂往這邊跑,他看見楊謙時愣一下,接著著急地喊:「快去門口,穆姐讓人踩了。」
「我怕要上任務,到時候電話聯繫吧,你要有空就去接一接,」楊謙又拍拍腦袋,「我媽那人有潔癖,來之前找時間咱倆大掃除一下,免得被她嘮叨。」
這個級別相當於什麼呢?
「真的?就他……不像啊……」穆忻想想老周那副弔兒郎當的尊容,難以置信。
「女人永遠都是家裡的事情多,」段修才煩躁地抓抓頭髮,「真不明白我們這種部門為什麼要這麼多女人。」
穆忻一高興,乾脆給他回撥過去:「真巧,我過來送信息,你在十九樓嗎?等我送完去找你?」
楊謙幾大口麵條落肚,這才恢復了些許人氣兒,端著碗站在廚房門口,一邊吃一邊跟穆忻發牢騷:「一連蹲守三天,頓頓都是餅乾,再吃我就快變成餅乾了。又是這大熱的天,就算車裡有空調都一身的汗餿味。下午去移動公司拿材料,差點沒把人家熏著!大門口那看停車場的老頭兒還特較真兒,非得讓我交停車費,我說我是警察他也不搭理,最後還是拿出警官證才勉勉強強讓我走,嘴裏還嘀嘀咕咕的……」
可惜溫存總是短暫的,第二天一早楊謙被一個電話叫走,穆忻醒過來看看床頭的鬧鐘,才不過六點。看看空空如也的床畔,穆忻嘆口氣,起床洗漱,開始新的一天——八點二十分的煎餅果子、八點二十五分的指揮中心大門,一成不變的才是生活。
「你怎麼知道的?」楊謙很驚訝,「咱局的情報網這麼發達了?」
穆忻樂了:「脫穎而出?誰是『穎』?」
「真的。那是哪年來著,那個綁架案,要不是我們把綁架犯死揍了一頓,他肯定不會早早說出藏匿地點,再晚去兩個鐘頭肉票就沒命——偏偏綁了個有心臟病的,」楊謙吃完麵條和西瓜,終於喘勻了這口氣,舒服得順勢躺倒沙發上,眯起眼感慨,「還是家裡舒服。」
肖玉華一進門,看見這麼一間簡單到簡陋的房子,馬上就有點心酸起來。又因為屋子小,放下行李后就幾乎找不到能站的地方,內心裡的煩躁在盛夏三十七八度的氣溫里「噌噌」地往外冒。
孟悅悅噗嗤笑了:「穆姐你真逗。你們家楊哥那是全局都有名的帥哥,上次大家還說要推選他當咱分局形象代言人,以後出個海報什麼的就讓他露個臉,保准提升全局形象。他都對你忠心耿耿,你怎麼會是徐娘半老?」
楊謙沒空回答她,直接把臉埋在碗里呼嚕呼嚕地吃面。穆忻看他一頭一臉的汗,無限心酸。
第一次是在他們確定戀愛關係后,她隨楊謙去他家,見到了他在電廠做技術工作的父親和同在電廠做後勤工作的母親。誠如楊謙所言,他的家庭不是大富大貴,也不是書香門第,而是再普通不過的城市平民。只不過因為是大型國企的緣故,收入不錯,除了單位分的一間一百多平米的福利房外還另外買了一套商品房。第一次見兒媳婦的時候算不上太熱絡,但禮節周到,還送了穆忻一塊款式大方、價格適中的手錶作為見面禮。到第二次見面時便已是在婚禮上了。那天,是穆忻第一次彎腰鞠躬,向生命中從未共同生活過的另外兩個人喚一聲「爸媽」。隔著二十幾年的素未謀面,穆忻第一次覺得「爸」、「媽」這兩個音節從唇尖上發出時,居然是如此生澀……
「我快餓斷氣兒了,你再煮一包吧,這碗我先吃了。」
肖玉華的表情那麼誠懇,一下子就讓穆忻忘記了初見面時的那一點忐忑與猶疑。她本能的就覺得心裏熱乎起來,看著肖玉華點頭:「謝謝媽。」
正想著的時候列車終於從遠處駛來,磨蹭著停靠在穆忻面前。穆忻剛好站在站台上寫有「6」的數字前,抬頭就看見6車廂的車門在自己面前「咣當」一聲打開。也真巧,第一個出來的就是穆忻的公公楊成林,在他身後,是拖著巨大行李袋的婆婆肖玉華。
楊謙愣住了。
但即便是這麼破的房子,伴隨著縣改區后越來越多的商業網點和流動人口,租金也是水漲船高。穆忻轉正後月薪不過兩千五,僅這兩間房子就得耗去近一千。買點簡單的家用電器,再每月給穆忻母親一些葯錢之後,兩人的余錢所剩無幾。穆忻承認自己沒錢、沒時間也沒精力去淘些物美價廉的東西裝點這個家,所以簡陋是無法避免的——尤其是一進門就能看見的水泥地面、藍白格子床單更讓人一下子就聯想到大學里的學生寢室。
三歲,這在官場上幾乎算不上任何年齡差。說白了,如果一直和谷清共事下去,谷清已經把段修才的前進道路堵得死死的。
所以,段修才並不相信谷清能夠像她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從容洒脫、毫不在乎。畢竟作為一個半路出家的警察,谷清在這裏無疑是寂寞的——她既沒有在警校里一起摸爬滾打三年的同學,也沒有辦案時可以助一臂之力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更沒有哪個親戚在公安隊伍里舉重若輕,甚至於她都不是本地人,還說著一口標準的卻在基層毫無用處的普通話。這樣的人,一旦遇到競爭上崗的機會,怕是連給她投票的人都沒有。
租來的兩室一廳房子,位於原來縣化肥廠的職工宿舍區內。房子的歷史大約二十多年,距離區委區政府和區內的中心廣場不過一公里左右。近幾年為了映襯附近新建起的樓宇,化肥廠宿舍樓的外牆也被粉刷一新,還把平屋頂都改造成紅色的尖屋頂,俗稱「穿衣戴帽」。不過雖然從外觀上舊貌換新顏,但內里沒有絲毫變化——房子還是破、舊、矮,內有常年泛著古怪氣味的排水管道,偶爾還能看見老鼠矯健的身影上躥下跳。
路上穆忻無數次從後視鏡里看肖玉華,只見她不停地擦汗,穆忻心裏也開始忐忑起來——似乎,她總覺得,肖玉華並不像第一次見面時那read.99csw.com麼友好。
「潔癖?你都沒說過。」穆忻驚訝。
穆忻本想說「以公安廳名義選調並不等於會留在公安廳工作啊」,可是話還沒出口就聽見楊成林問:「門口好不好找計程車?」
她有點哭笑不得——不管別人是敵視、戒備還是歡迎,其實她自己又何嘗積極地尋找過歸屬感呢?直到今天,哪怕是她穿著齊整的警服在警員餐廳里就餐的時候,看著身邊一片深深淺淺的藍色,她都仍然覺得是愛麗絲漫遊奇境記,好像一覺醒來就會發現這是自己做的一個夢,這些聽不懂的方言,搞不清的術語,揣摩不透的人心,都不過是一場夢境。
於是穆忻一抬頭就看見楊謙縮鼻子的表情,只見他幾乎是迫不及待扔下車鑰匙就往屋裡走,問她:「還有多餘的麵條沒有?」
楊謙趕緊握住穆忻的手打哈哈:「別這麼說啊,好歹當初百里挑一的考試咱也算脫穎而出不是?」
至今,穆忻都記得她正式參加工作的第一天,副科長段修才那張看上去熱情,但總覺得有點生硬的笑臉:「你就是穆忻吧,歡迎歡迎!研究生,這可是咱們分局的最高學歷啊!」
「不就是停個車嗎,至於上綱上線嗎?下次誰再說『警匪一家』你就告訴他,有本事這輩子都別打110報警電話,反正警匪一家了,打了也是白打,」楊謙吃完麵條,不在乎地伸手擦擦嘴,「你是沒見有些人,背後罵警察罵得比誰都凶,一旦在酒局上遇見了,趕緊找你要電話號碼,倒是比誰都迫不及待。還不是想指望你日後幫他們辦事兒,行個方便。」
「別圍觀,趕緊進來,辦完事吃飯去!」
穆忻不說話了,她微微轉過身,擋住自己眼裡的淚花,不想讓孟悅悅看到。可她擋不住自己心裏的難受——她知道夜班不能脫崗,不然她一定會在最短時間內衝到醫院。她又不是傻子,怎麼會想不到:如果只是簡單的扭了腰,哪至於還要留院查看?
「還是我去接你吧,傷員,」穆忻嘆口氣,「或許也算因禍得福,至少你能陪爸媽兩天了,他們都挺想你的。」
參加工作一年余,穆忻漸漸知道,這裡是另外一個軍隊。
楊謙再回家時已是三天後,一推門,剛好看見穆忻坐在茶几邊的小板凳上,一邊吹空調一邊吃一碗方便麵。餓了一天的腸胃應景地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楊謙覺得自己的大腦中瞬間就膨脹開那股子油炸麵餅的香氣。說起來,方便麵這東西,人人都知道是垃圾食品,可是許久不吃又多少有些想念,再遇上飢腸轆轆的時刻,簡直就覺得是無敵美味。
「喂,找我什麼事兒?」楊謙粗聲粗氣地在那邊問,嗓門很大,中氣十足。
穆忻咬咬下嘴唇,心想其實不來看也好,自己也不太希望新婚生活被打擾——哪怕是這麼聚少離多的新婚,多兩位老人,彆扭不?
「我這怎麼是俗氣呢,我這才是現實。你們女人就是接受不了現實,你上次還說人家技術中隊的老周長得不像好人,不就是嫌人家長得不帥嗎?我也沒看出來電視里那黑土豆哪裡帥。」
可是他不說,她問也沒有用。
這就好比是一堵玻璃城牆,牆外的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那道玻璃后的一切:那個安閑舒適的鐵飯碗、那些公務消費和灰色收入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處處便利……所以才會有那麼多人一邊唾罵鄙視一邊趨之若鶩。可是真走進去了才知道,權力、灰色收入,通通和自己沒關係。她仍然生活在公務員體制內的最底層,稍稍抬起頭就能看見許多本來學習不如她的官二代、富二代面帶微笑指點江山,還要時刻注意敷衍應酬那些本來沒有絲毫共同語言但又並不能怠慢的人們……你看,無論在哪裡,她都要仰人鼻息,都會忍不住自卑。
「刑訊逼供?」
起因是他正準備下樓接穆忻,結果剛好在電梯里聽見有兩個人聊天,其中一個人問:「剛才聽見樓下挺吵的,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嗎?」
「穆忻啊!」楊成林看見穆忻先慈祥地笑了,然後看看穆忻身後,才納悶地問,「楊謙呢?」
穆忻哭笑不得——就算瞞著又怎麼樣呢?婚都結了,還是準備在一起過一輩子的兩個人,又不是過家家,就算做婆婆的真是吹毛求疵,她還能真往心裏去?
穆忻低頭看看自己的碗,犯愁:「你也沒說要回來吃飯呀,我只煮了一人份。要不……再給你煮一包?」
「楊謙,」穆忻突然眼眶一熱,不知道是因為心疼還是因為心酸,只是喊一聲他的名字就再不知道該說什麼,過很久才說,「你小心點。」
經驗不足的穆忻就在這雙方僵持的時候犯了明顯的判斷錯誤——她企圖擠過人群,擠進被保安和警察層層把持的區委大門,而站在門口的保安也的確看見了這個臉熟的女孩子,於是試圖給她開一條門縫。然後,就在這大門將開未開的一瞬間,蜂擁而上的人群將穆忻挾裹在人潮中一路往前擠,穆忻跌跌撞撞踉蹌幾步之後,被前面突然回身的人撞倒在地,於是後面的人又被穆忻絆倒,再相繼如多米諾骨牌一樣摞到穆忻身上,周圍頃刻間響起好多個農村婦女變了調的慘叫聲「踩死人啦」……現場頓時亂成一團。
晚上七點,段修才看見穆忻時一副沒好氣的樣子:「小穆,咱們雖然是七點交班,你就不能早點來?」
聽見他這個聲音,穆忻鬆口氣:「你沒受傷吧?」
楊謙一邊說一邊上前去捧碗,被穆忻打手:「洗手去。」
混亂中,穆忻想站卻站不起來,只能感覺到有無數只混亂的腳失去平衡地踩上來。她想喊「救命」,但沒等喊出口,身後好像剛爬起來的人們又被擠倒,再次重重砸在她背上,強大的衝擊力讓她恨不得當場飈出一口血!危急時刻,她只能牢記培訓時教官的訓導,死死抱住頭,護住後頸,直到被不知道從哪裡伸過來的幾雙手像拖大米袋子一樣把她從疊羅漢般的風暴中心生生拽出來!
穆忻有些心疼地鬆開捏著楊謙耳朵的手,低頭摟住他的腦袋按一按:「哪兒疼?」
穆忻皺眉:「你又耍特權?我就算開公車出門都是交停車費的。」
「我走到區委門口了,也不知道怎麼圍了這麼多人。哎這是上訪的嗎?」
穆忻見肖玉華臉色不好,急忙衝到卧室把空調打開。還是已經多年不見的窗機,工作時發出轟鳴般的響聲。好在製冷效果還不錯,瞬間把一些涼意吹到狹小的客廳里來。
說完話,他瞥穆忻一眼,轉身出了指揮中心大門。穆忻納悶地看著段修才,問孟悅悅:「他又怎麼了?」
寒。
「怎麼會?」段修才擺擺手,「學歷有用著呢,以後你就知道了。」
段修才不甘心。
她只見過楊謙的父母兩次。
這不是浪費生命是什麼?
兩人窩在沙發里看當地電視台播放的電視劇,是TVB經典劇目《法證先鋒》,楊謙躺在穆忻腿上,一邊摸著媳婦兒的腿一邊看著電視呵呵笑,被穆忻拍了不止一次:「手規矩點九*九*藏*書!」「安靜點!」「不準笑!」
有的門,進來容易出去難。
「你受傷了?」穆忻立馬就急了,「你傷著哪兒了?」
想到這裏,她更憋不住那些積攢了一年多的委屈:「有時候,你不回家的時候,我一個人睡的時候,我常常會看著天花板掉眼淚,這些我也從沒有告訴你,因為我怕你覺得我是在埋怨你,可是說心裡話,我的確是埋怨你,而且每次因為工作中的不快樂而難過的時候,我都恨你。」
「不用謝,本來也是要給見面禮的,」楊成林和善地笑,「你們結婚的時候太匆忙,忘了還有這東西要給,這可是你媽好幾年前就存下來的,那時候黃金便宜,還能買個大個兒的。」
暗暗嘆口氣,穆忻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失去了食慾,索性起身去廚房切西瓜。
「張樂快要立功了吧?上次抓了飛車搶奪,牽出一個團伙。」楊謙吃著西瓜問。
「楊謙你聽聽你這叫什麼話?」穆忻回頭瞪他,「耍特權就是正常的,循規蹈矩倒成了不正常的了?怪不得人家都說『警匪一家』!」
「爸,媽,路上還好嗎?」穆忻趕緊上前接過肖玉華手裡的行李袋,跟公婆寒暄。
是的,日子總要一點點過起來才知道:無論是楊謙愛情的承諾,還是穆忻職業的追隨,甚或他們彼此對於這身颯爽警服的想象,都不過是生活對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們,最絢爛的糊弄。
楊謙小心翼翼地端詳穆忻的傷口:以擦傷為主,主要集中在小臂和小腿上,手腕腳腕都沒事,按肋骨也不是斷裂痛,楊謙這才鬆口氣。
那時的她還那麼年輕,對未來仍充滿花團錦簇的幻想。當成功者的故事在這個浮躁的世界中被無數次宣揚,她像所有那些剛畢業的大學生一樣,只看得見成功的光環,卻無從把握那些光環背後虐身又虐心的曾經。
比如他和穆忻這樣的,說好聽了算是秀山區公安分局引進的第一批和第二批碩士生,但若上無關係門路、下無考試本事的話,就得一輩子留在這裏。畢竟,根據上邊的文件,警力要下沉、優秀人才要經受基層鍛煉,所以別說你是碩士,就算你是博士,也總有機會、有理由被派到區、縣公安分局轉一遭。只是某些有背景、有本事的人象徵性地體驗一下也就離開了,有些人卻得永遠轉下去——他或她,投胎時沒機會成為前者,那麼,會是後者嗎?
同一時刻,楊謙在電梯里心急如焚。
直到他好不容易從人群里擠出,這才在馬路牙子上看見自家可憐兮兮的媳婦兒:頭髮散了,身上全都是鞋印,手裡攥著幾張破爛了的白紙,小心地吹手腕上的擦傷。楊謙心疼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趕緊湊上前,蹲□子看著穆忻的眼睛問:「沒事吧?」
「沒說過嗎?我還以為你去我家的時候發現了呢,」楊謙也很無奈,「反正就是個操心的命,哪哪兒都嫌不幹凈,我跟我爸都覺得她這是更年期綜合症,你有心理準備就行,可別說我故意瞞著你。」
另一個人答:「上訪唄,大田村那附近要征地,補償沒協調好。」
但顯然楊謙的注意力還不在這兒,他只是睜開眼,驚訝地看著穆忻:「郝慧楠?她不是學財會的嗎,怎麼去當村長了?按說她也不算是組織部招考的大學生村官吧?我記得是縣裡招的公務員,難道這算下放掛職?」
她想,現在自己終於理解了郝慧楠,終於知道她為什麼不肯參加大學同學的聚會——她穆忻又何嘗不是呢?昔日也算優秀的女孩子,眾人眼裡「脫穎而出」的公務員,有誰知道她不過是個穿一身制服的接線員?
「沒大事兒,就是從房頂掉下去扭了一下腰。我還特地囑咐他們別外傳,誰知道他們怎麼學的保密條例,個個都跟喇叭似的,」楊謙安慰老婆,「還有比我慘的呢,我們隊小宋從房頂掉下去剛好摔在耙子上,屁股上被捅了兩個洞,這幾天只能趴著了。也不知道那家的房頂怎麼修的,剛一踩,嘩啦啦碎了一片,剛好就把我倆給漏下去了。」
「不行,快餓死了,等洗完手就死人了。」楊謙硬是擋開穆忻的手,接過筷子就順勢坐到沙發上狼吞虎咽。
直到吃完飯躺到床上,穆忻還在掉眼淚,一邊哽咽著抱怨:讀了十九年書,就是為了來做接線員?那些千奇百怪的報警電話——附近村裡村民械鬥衝突的、物流基地團伙詐騙的、社區內某居民養狗擾民的、喝醉酒找不著自己家門的、馬路邊上倒了棵樹的或是路中間缺了個下水道井蓋的……小學畢業都能做的事,為什麼要自己去做?自己不是本地人,聽不懂當地方言,為了不影響接派警,她要拿出比當年考英語四級時更大的勁頭去學習使用方言詞彙。她明明能說一口標準普通話,為什麼偏偏要擰巴成如今這樣不倫不類的模樣?她曾經也在藝術學院的舞台上主持過各類文體活動、舉手投足努力向知識分子的優雅靠攏,那時,她努力經營的不過是「氣質」二字,可如今,她努力摒棄的,不也正是這些「氣質」?
過會兒才想起來問:「什麼時候?」
這些在她眼中高中生都能完成的工作、這些日復一日的機械勞動,這種不被重視也毫不對口,甚至完全無法發揮所長的環境,她不知道還有沒有改善的一天。她只知道,七年大學生涯,到這時不是一種優勢,反倒成為了一個包袱——對他人而言,這是副主任科員的級別,是競爭對手的存在;對她自己而言,是一種難堪的詰問,一遍又一遍問她自己:「穆忻,這就是你讀了七年書的選擇?你的所學,幾分能夠派上用場?你的才華,你花昂貴學費砸出來的專業素養,就這麼扔掉了,你可惜嗎,後悔嗎,心疼嗎?」
穆忻一邊說一邊掏出面小鏡子照照自己的臉,好像壓根不在意小孟剛才那段話一樣若無其事地嘆息:「曾經如花似玉,如今徐娘半老。」
說是「家」,其實只是個簡陋又逼仄的空間。
這種不甘心好像一隻小蟲子,蠱一樣鑽到他心裏噬咬著他,讓他在平日里看似溫和,心裏卻極度不平。尤其是當他想到科長谷清同樣也是選調生背景時,他更忍不住擔憂穆忻會成為自己的障礙——說起來谷清只比段修才大三歲,省理工大學畢業,也是被省委組織部扔在這光榮的基層接受偉大的鍛煉,一呆就是十二年。十二年裡曾經有過三次考省直機關的機會,但第一次考試時公安局沒批准,第二次考試時她即將臨盆,第三次考試時孩子生病住院……一晃,所有的機會都擦肩而過,她便被永遠留在了這個最最基層的地方。
「沒看清,警察和群眾都混一堆了。反正只要不是群眾就行,你說群眾但凡受點傷都得有一串人受牽連;要是警察受點傷咱還能去慰問,實在不行,還能……立功受獎。」
其實,這就相當於段修才自警察學院專科畢業后奮鬥了整整十年才獲得的那個級別。
楊謙樂不可支:「媳婦兒你品位真奇特,現在都喜歡看科幻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