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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存在即合理

第五章 存在即合理

「這樣啊……」孟悅悅咬咬嘴唇,想了想,終於下定決心似的,「穆姐,你跟師兄很熟嗎?能不能幫我……」
「晚上聚餐,慶祝谷科長畢業,陳局也會來參加,」段修才也笑一笑,穆忻看不出來這笑容是敷衍、掩飾,還是真心為一頓由副局長簽單的晚飯表示愉快,「除了值夜班的,所有人不準請假。」
這樣的合理,未必是真理,未必是對每個人都適用,但常常,對選擇這種存在方式的人而言,有苦衷,有不得已,有無法抗拒。
而凡人的日子,就是眼下這樣,公公、婆婆、丈夫,加上自己,濟濟一堂。
可偏偏就那麼巧,還沒等她進洗手間,肖玉華就穿著睡衣從卧室走出來,也是半夜起來上洗手間的,看見穆忻的剎那還嚇了一跳。
「還不是你這裏破爛兒太多,」肖玉華喜氣洋洋的也沒忘了抱怨,「我看柜子里那麼多過期雜誌,留著有什麼用?還不如賣了換錢,騰出點地方來還能放點東西。你們年輕人就是不講究……」
孟悅悅嘆口氣:「陸炳堂,原來刑警二隊大隊長,就是楊哥的老前輩。後來升到咱局做管治安的副局長,然後提拔去了市局,現在是市局督察大隊的大隊長。」
穆忻欲哭無淚。
可沒想到,一拉開洗手間的門,赫然看見陸大隊站在不遠處|男洗手間門口吸煙,看見她出來,微笑著走過來:「我來看看你,還好吧?」
不是危言聳聽,而是□裸的真相:枯燥如刑警或是片兒警,除了日復一日處理雞毛蒜皮、家長里短,就是為了案件一戶戶摸底排隊,四十度的高溫下,在村子里一戶戶走訪,汗流浹背是常事。且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和死神面對面,比如不知誰家的藏獒瘋了,滿街咬人的時候,也只有張樂站在瘋狗面前,以袖子被撕裂、胳膊被咬爛的代價,用七發子彈送瘋狗上了路;再比如去搜查犯罪嫌疑人家的時候,嫌疑人的兒子是個精神病患者,門一開還沒等說話已經舉著菜刀見人就砍,趙旭輝就是那次被砍了手掌,皮肉翻出來,血淌了一路,去醫院縫了一條黑色的蜈蚣在手心,至今仍有一道蜿蜒的疤;方隊就更不用說了,他是資深刑警,那雙被穆忻稱為「充滿睿智與犀利目光」的眼睛,曾經險些永遠閉上——那是一枚自製土手榴彈,犯罪嫌疑人想要扯些墊背的同歸於盡,當時還是新警的方隊在對方拉開引信前及時撲上去,救了兩個同事的命。
不管劇情合理不合理,反正肖玉華是相信了。她只是不快地看著楊謙道:「這麼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小心點,還毛毛躁躁的。」
「好的,我們馬上派警,稍後有民警去處理。」電話掛斷,穆忻撥四丁鎮電話,真巧,接電話的是張樂。
穆忻正在喝水,被這個詞兒嗆得猛烈咳嗽了一陣,半晌才抬起頭問:「你說什麼?」
所以是實打實地喝:二兩半的酒杯,一杯杯喝下去,干紅強大的後勁終於在酒宴快要結束時發威。雖算不上天旋地轉,但也一片雲山霧罩。穆忻知道,她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撐住了,留下一個「穆忻好酒量」的名聲,從此成為御用陪酒人員,逢場必到,逢酒必喝,理論上可以和領導越走越近,但距離自己想要離開的初衷卻越來越遠;要麼,裝醉倒下,以一時的尷尬化解此後每一次的逼迫,但這招若用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想必需要相當的勇氣,因為她知道,搶著送她回家的那個人,一定會是陸炳堂,而他送她前往的方向,卻未必會是家,到那時,裝醉會被拆穿,面具會被撕下,身份拋之腦後,危機無處不在。
「我怎麼不落好了!」這麼多年肖玉華和楊成林都吵出慣性了,轉身就沖老伴兒吼,「我這不是幫他們收拾家嗎,我這不是覺得他們忙,想分擔點兒嗎?我這不是……」
「你楊哥眼前雖然不是那種人,但將來可不好說,」穆忻笑了,「花花世界,我可不知道他能不能扛得住。」
楊謙也知道穆忻在想什麼,其實他們想的一樣——來的時候,都不知道這裏到底是什麼樣子,在象牙塔中思想單純的學生眼裡,警察就是權力,是威風,是旱澇保收的鐵飯碗,是巨大就業壓力面前的香餑餑。沒人知道,這世上的確沒有免費的午餐。權力的背後是危險,威風的反面是枯燥,鐵飯碗、旱澇保收,都是拿命在換。
穆忻被她尖銳的聲音刺|激得耳朵疼,皺皺眉頭沒搭腔,只是自顧自收拾衣服,一邊還不忘小心地把已經壓出來的淺印子撫平。肖玉華見穆忻不說話,轉身氣呼呼地出了屋,找到楊成林,壓低聲音但還足以讓別人聽見地發牢騷:「老楊,你說這不是好心當成驢肝肺嗎?怎麼這麼不懂事兒呢!」
楊謙笑一笑,仰頭喝了一杯足有三兩的白酒。眾人喝彩,楊謙想的卻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畢竟,說不好哪一天,也就沒有「明朝」了。
可這話不能直說,只好解釋:「他跟我一同學走得有點近,不過還八字沒一撇呢。」
「不對,不止皮毛,」陸炳堂感嘆,「想不到小穆你還多才多藝,看來我得跟陳局說說,把你借到市局工作一陣子。若是好苗子,應該替市局留下。」
當身後的特警們衝進來,果斷地將毒販制服后,楊謙才知道,剛才的自己,是真正的命懸一線:只要再晚幾秒鐘,或是松一點力氣,毒販一定會開槍!
可是她能沒有貪念嗎——正因為來自社會的底層,所以,她看到的,是父親求醫難,是母親下崗苦,是舅媽逼債急,是舅舅進退維谷,是她自己為了賺點外快而給畫廊仿《向日葵》仿到吐。對她而言,她需要一種方式,讓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孩子都不再過艱難的日子。她不敢奢求「權力」,但她也的確幻想過有風生水起的一天,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都換掉倨傲的嘴臉,種種難為自己的事情也撤掉阻礙的門檻。這是個現實的社會,金字塔中下層絕大多數人都是被生活磨到愈發現實的人——誰敢說自己考公務員就僅僅只是為了一個「鐵飯碗」?那些保護自己的安全感,那些生活中的便利處,哪個不是誘惑?
穆忻一時間心裏憋悶得要命,又想起自己的書也被賣掉的事,突然就很憤怒。可總歸理智尚能約束情感,所以不至於發飆,只是雙手緊緊攥住衣柜上的把手,好像要攥出水來。
穆忻被他不正經的語氣逗笑了,於是掛著淚花笑著伸出胳膊,環住他的脖子,把冰涼的臉頰貼在他頸側。空調涼風吹來,他們躺倒在床上,就這麼摟在一起睡著了。
「刑警都不怎麼穿警服,不方便,」看來楊謙把住院的日子過得很滋潤,「你們這個護士服也挺漂亮的,我記得小時候見到的護士都穿白衣服,怎麼你們都穿粉紅色的?又不是婦產科。」
楊謙沒聽見門外有人,繼續興高采烈地攀談:「當然結婚了,我媳婦兒也是警察。」
穆忻哭笑不得:「可是——」
穆忻生硬地微笑一下,不知道黑燈瞎火的陸炳堂能不能看見。只是在轉圈時越過陸炳堂的肩膀看見了也在慢悠悠跳舞的陳局和孟悅悅。孟悅悅的腦袋垂著,似乎只在關注自己的腳尖,小心翼翼不要踩到陳局。陳局也不說話,只是一步不亂地踏著舞步,從穆忻的角度看過去,陳局的側影也是中年男人里風度翩翩的那一種。
「能有多少倍?啤酒3。7度,干紅不過12度。」陸炳堂論外貌真是器宇軒昂,雖然是五十歲的人了,但沒有白髮,反倒是身姿挺拔、目光銳利、反應靈敏。穆忻想,這樣的一個人,年輕時一定足以迷倒許多小姑娘。那一瞬間她甚至有點走神,她想,也是這樣的一個人,會有一個怎樣的妻子,又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
「選調生也不一定非要在基層獃著,」陸炳堂聲音里有一絲笑意,「有才能的人總是有往上走的機會,有本事要展露出來,不要藏著掖著。對不對?」
楊謙想,僅僅為了父母和媳婦兒,他得好好活著。
孟悅悅也嘆口氣:「無論警力怎麼下沉,基層還是警力不足。其實倒不是因為案件多,而是因為很多事兒本來不該警察管,可轉來轉去,最後都變成不管不行。這下倒好,你管好了最多弄個錦旗回來,萬一管不好,全社會都恨警察恨得牙痒痒。」
「我應該至少在基層工作三年,這是省委組九-九-藏-書織部的規定。」穆忻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一樣,覺得基層也有基層的好,分局也有分局的安全。
穆忻低頭看看肖玉華正在捆著的雜誌,突然驚呼一聲:「我的書!」
大哥——穆忻差點嗆著自己,心想你這年紀,才不過比我爸小三四歲,我們兄妹相稱,是不是有點亂?再抬頭看看周圍,在座的人們已經三五成群開始「自由搏擊」。恭敬的、謙遜的、熱情的,每一張臉上都是同樣的笑容,分不清是應景還是習慣性面具。她看向孟悅悅的方向,卻只見孟悅悅躲在敬酒的人群后,一邊把酒把毛巾里倒,一邊兔死狐悲地看她一眼。只是那一眼,穆忻突然覺得心酸。
「哦?說我什麼?」陸炳堂是聰明人,知道這時候繼續勸酒不如順著話題走,便索性做出禮賢下士的表情,側耳傾聽。
「咋是沾花惹草呢,」楊謙喊冤,「你見誰沾花惹草還把老婆照片給人家看?」
「都有孩子,還是早點回家好,」陳局的心情似乎真是不錯,也帶著笑意答,「你倆還不趁沒拖累趕緊玩玩,過幾天想玩都沒機會了。」
她慌忙蹲□,從沒捆好的雜誌堆里抽出自己收藏多年的雜誌——兩年前的設計雜誌專門做了中國民間工藝品專輯,銅版紙印刷,精緻非常。穆忻那時候沒錢買這麼貴的雜誌,只是看著那一本本精裝的副刊眼饞。後來還是多接了幾個給高三藝術生輔導專業課的活計才賺足了錢,把那年那一系列專輯都買了回去。畢業后做了警察,這些雜誌似乎再也用不上了,可這些色彩與線條所代表的年華卻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割捨的。她把這些記憶小心珍藏在書櫃中間的格子里,閑暇時拿出來翻一翻,似乎就可以回到那個恣意洒脫的年代。
「我上次才喝了一瓶啤酒就醉了,您這干紅……度數得是啤酒的好多倍吧?我哪敢挑戰……」穆忻還是微笑。
然後,他就上了「戰場」。
穆忻被他說紅了臉,扭過頭去看車窗外,再不理會這個流氓。
小姑娘說不下去了,穆忻哭笑不得——今天這是怎麼了,難道自己就長了張媒婆臉?
楊謙皺一下眉頭,拉開卧室門走出去,音量也夠大:「媽,你幹嗎把我們的衣服都卷到包袱里?」
穆忻憋住笑,先問護士:「您好,我是他愛人,他沒事吧?」
楊謙回過身來看見了,急忙把穆忻拉到懷裡,坐在床邊,低下頭,一邊輕輕親吻她的眼睛一邊小聲說:「別難過了,以後我再給你買回來,行嗎?」
穆忻只覺熱血上頭,四肢卻在瞬間僵滯到好像不是自己的。
「只會皮毛。」穆忻僵硬地笑一笑,腳下的步子機械地挪著,無比沉重。
這些,他都沒有告訴穆忻。
原來,所謂成熟,就是讓我們知道,很多時候,存在即合理。
慶功宴上,方隊笑著對楊謙說:「你小子真是命大。」
「小穆,喝了這杯酒,咱們就算認識了!」陸炳堂一點都不拿自己當外人,迎面把一杯乾紅放在穆忻面前。
她知道的楊謙,平日里已經不怎麼說普通話了,本地方言比她掌握得快得多,說話粗聲大嗓,帶著一副江湖氣;酒局越來越多,還都以白酒為主,回家時經常帶著濃郁的酒氣,讓人退避三舍;不看書,也沒時間看書,《申論》輔導資料被遺忘在角落裡,覆了厚厚的灰;有時候沒案子,難得準點下班,常常一上網就是幾個小時,不做家務,連吃飯都叫不動。
「師兄……有喜歡的人了?」孟悅悅咬著嘴唇看穆忻,一副受挫的樣子。
想到這裏,穆忻覺得自己必須保持主動,便笑著解釋:「我丈夫,刑警二隊的楊謙,早就給我說起過您?」
「咦,今兒你值班?正好有事找你呢。」張樂笑呵呵的。
穆忻的眼淚漫出來,索性把臉埋在楊謙懷裡,壓抑著抽泣一下:「我不是為雜誌,再心疼,書也是死的。書就是個引子……都已經做了這行,還能說什麼……我是怕你有事,你不知道我昨晚多害怕,怕你騙我,怕我看見你的時候你都癱瘓了……」
再回神時,穆忻聽見陸大隊在自己耳邊低聲說話,像是隨意的聊天:「聽說你是研究生?留在指揮中心接報警是不是有點浪費?」
「我知道,」楊謙心一軟,伸手握住穆忻的手,牽著她往不遠處的公安局大院走,「不是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嗎,我都把你禍害到這窮山溝了,輕易死不了。」
穆忻終於抬手推門進去,迎面就看見雙人病房裡靠外面的那張床上小宋趴著睡得正香,楊謙則坐在裏面那張床上東翻西翻,小護士站在床邊拿著個托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失落的小表情真讓人不忍心看。
「不是賣命不賣命的問題,其實咱也沒有什麼崇高的信仰,不過就是在干工作而已。可是工作性質就是這樣的,趕到份兒上了,你說這一群人的任務就是往前沖,哪怕拿身體當靶子也得往前沖,那你在這一群人里站著,還能往後跑、當逃兵嗎?既然選了這行,很多問題無法迴避。」
穆忻這才想起來楊謙是個傷員,趕緊幫他撒謊:「剛才上樓的時候沒看見,絆了一下,撞欄杆上了。」
「陸大隊年輕時和咱們陳局是搭檔,現在還整天約著一起去游泳呢,又都跟谷科長和她老公很熟,這種場合一起來倒是再正常不過。我也是今天早晨去陳局辦公室送密文的時候聽他在打電話才知道的,」孟悅悅苦著臉,五官皺成一團,「咱科沒結婚的就剩我自己了,我得怎麼說才能讓他覺得我有個特彪悍的、不能招惹的男朋友呢……」
穆忻攤攤手:「不知道。」
「別擔心,說不定他懶得來招惹未婚少女了,」穆忻安慰她,「他今年也快五十了吧?人老了,或許就沒那麼多激|情了。」
穆忻心裏狠狠翻了一個白眼,她就想不明白了:之前見面時明明覺得肖玉華這人文質彬彬、看上去不難相處的,可為什麼這一瞬間這些好感都突然灰飛煙滅?究竟是之前的了解不夠全面,還是敵人隱藏得太深?
穆忻要用何其大的意念克制自己,才能讓自己的表情如常,語調如常,甚至擠一個笑容:「其實奔三的女人很老了,談不上好不好。」
所以穆忻沒有多話,只是把肖玉華讓進洗手間,自己轉身回屋拿睡衣。也不出她所料,卧室里空蕩蕩的,楊謙沒有回家。
「可是已經賣掉一些了呀,」肖玉華驚訝地看著穆忻,「早晨賣了柜子里的一些舊書,上午整理的時候又發現了這些,剛想賣,還沒來得及……」
沒有時間給她後悔,也沒有時間給她哀怨,她能做的,只有在這一秒,端起透明的酒杯,將絳紅色的酒漿一飲而盡。陸大隊帶頭鼓掌,周圍也響起應景的掌聲,只是這一秒——穆忻知道,開了頭,就永遠都停不下來了。
他只告訴她,方隊離婚了。穆忻驚訝。他說有什麼好驚訝的,公安隊伍離婚率居高不下,畢竟不是所有女人都受得了這種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日子。當然,也不否認有人因為這個職業而面臨形形□的誘惑,最終拋妻棄子,找個漂亮小媳婦兒過新生活去了。但方隊不是那種人。楊謙說:穆忻,這你得信,我也不是那種人。
聽到這個,孟悅悅挺樂:「你知道陸大隊嗎?」
看兩人還有點不情願,陳局略拿出一點上司的威嚴:「難得今天大伙兒喝得挺好,別掃興,快上車。」
這樣想著已經進了指揮中心大門,孟悅悅也剛到,正在整理前一晚的報警記錄,看見她進門先甜甜地笑一笑,打聲招呼。穆忻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聽見面前的電話響起來,她接起,裏面是個男人的聲音:「公安局嗎?這裡有人打架,你們管不管?」
穆忻被這聲回答嚇得徹底醒過來,卻剛好聽到門外肖玉華不高興的抱怨聲:「不就是值個夜班嗎?我們當初在車間一線的時候,哪個不值夜班?回家還得帶孩子,也沒說有空睡一覺。」
「上車,去唱歌。」陸炳堂招呼兩人。
但是誰也沒想到,他難為的,居然是「已婚婦女」穆忻。
「有你這麼咒自己老公的嗎?」楊謙哭笑不得,「我這麼怕死的人,要是真出了事,保准喊冤喊得比誰都響,公安局想不養我一輩子都不行!」
「沒事,」小護士比穆忻矮起碼七八公分,視線一旦呈仰望角度,再漂亮的臉都容易缺乏氣勢九-九-藏-書,「可以出院了,家屬來跟我辦一下手續。」
拿著睡衣再去洗手間的時候,肖玉華已經站在客廳里,冷冷看著穆忻,不說話。直到穆忻快要關上洗手間門的時候,才聽見她的聲音從門縫裡冷颼颼地鑽進來:「做女人,要有女人的矜持和本分,我只說這一次,不會說第二次討人嫌。」
一邊想著一邊起身去柜子里拿衣服,結果一拉開衣櫃門就嚇一大跳——這還是她的衣櫃嗎?
肖玉華跟在她身後進來,也有點緊張:「怎麼了,不能賣嗎?我看都舊成那樣了,還一看就是大學時候的課本,想著你們也用不上了……」
「估計也是。」
「這幾點了,怎麼才回來?」肖玉華看見穆忻的剎那感覺自己就完全醒了,語氣中濃濃的不滿釋放出來,沒有絲毫的克制。
「師兄很討人喜歡的!」孟悅悅看著穆忻,認真地答,「在學校里的時候就聽區隊長說起過他。他全家都很有名氣的。後來又分在他們所實習,他帶過我。師兄那種人,粗中有細,長得又帥,誰不喜歡?」
「段科。」孟悅悅規規矩矩地打招呼,穆忻笑一下表示捧場。
「您好,我們剛才已經給派出所說過了,派出所也去看過了,目前還沒有打架的徵兆,可能已經在等保險公司來定損……」
所以,她來了。為了愛情,以及其它。這中間的比例,或許7:3,或許8:2,但絕對不會是10:0。這個,她得承認。
「楊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我每天接報警電話,最怕接到命案,怕聽說惡性案件發生在刑警二隊的轄區……」穆忻覺得自己的眼前有霧氣,不看楊謙,只是扭頭看遠處,「你得知道你不是一個人。」
穆忻只覺得自己已經僵硬得好像一個機器人,手腳全都不知道該怎麼放,聲音只是故作鎮定的平靜:「還好,服從組織安排。」
兩人點點頭,穆忻張嘴想說什麼,還沒來得及說,面前的電話又響起來。只好轉身先接電話,結果沒想到還是剛才那個報案人的聲音:「我說公安局啊,你們怎麼還不派警察來?都十分鐘了!」
「楊謙是吧?」正僵持的時候,陳局突然轉過頭來看著穆忻,眼睛是笑著的,目光里卻沒有笑容,「小夥子不錯,好好乾,有前途。穆忻你就算替楊謙,也得把這杯酒喝了,是不是?這一桌坐的,大部分都是你們小年輕兒的前輩呢。」
「大家都去,少你一個,多沒意思。」陸大隊吸煙的樣子其實絲毫沒有痞氣,反倒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如果看不到那背後若隱若現的企圖,怕是很多人都會覺得這是一場溫文爾雅的對話。
「醒醒,媳婦兒,吃午飯了。」楊謙翻個身,迷迷糊糊地抱住穆忻拍一拍。
那是她曾辛苦堅持的,卻也最美好的七年。
「不會喝酒就學嘛,誰也不是天生就會喝酒的,」陸炳堂略微壓低一點聲音道,「我看你是個好苗子,鍛煉一下,酒量不成問題!」
「什麼位置。」穆忻抓過記錄本和筆,準備記錄。
而我們總要長大了才知道,許多人、許多事,無需鄙棄,只需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好的路途,在這條路上,他們願意接受挑戰,樂於獲得回報,寧肯付出代價……僅此而已。
「好。」穆忻轉身出了門,一路去了護士站,沒多久就辦完手續回到病房,剛好看見方隊派來照顧小宋的人到了,一起打個招呼,便攙著楊謙離開。楊謙看上去還不錯,只是不像往日那麼挺拔。
「孟悅悅你挺犀利啊!」穆忻驚訝地看著孟悅悅。
「這哪兒行?」陸炳堂似乎有一點點薄怒上臉,「就喝這麼點,是不給我面子?」
穆忻只好耐心解釋:「一般來說,交通肇事是撥打122,會有交警去處理……」
「好歹是個大活人,能是假的嗎?」楊謙笑著看肖玉華,「我爸呢?」
「我是真的不能喝,喝了酒會失態,辱沒了公安的身份。」穆忻一退再退,並不知道最後的懸崖在哪裡。但既然已經退到這一步,便不能往前走了。因為只要往前走,必然功虧一簣。因為誰都知道,一杯喝進去,還有第二杯,隨後一定會一杯又一杯無窮盡焉。一次失態事小,怕只怕從此以後逢酒局必須到,到了就得喝,喝了必然醉……形象、健康姑且都不論,誰能知道醉酒後還會發生什麼事?
「呃,這個嘛……我也不知道。」穆忻是真不知道,按說張樂身高一米七六不算矮,模樣也挺帥,對同事朋友都很仗義,又有份正當穩定職業,父母亦是機關退休,有小房小車無家庭壓力,不知為什麼會不招郝慧楠待見。
他一邊說,一邊用自己的酒杯和穆忻的酒杯輕輕碰一下,略一示意,端起喝一口。
楊謙還特別熱情:「我有照片,等等,我拿給你看,那裡面我是穿警服的。咦我錢包哪去了?哎你等等啊,我記得放在褲兜里的……小宋,小宋,你別睡了,你見到我的錢包了嗎……」
「先說正事兒啊,你們派出所門口五十米有人快打起來了,熱心市民報警,找個人去看看吧。」
「操,」他隔著門板都能聽見毒販在裏面罵一句,隱約還有女人嘻嘻哈哈的笑聲,接著聽到毒販的聲音,「等著,馬上來。」
就這麼在家憋屈地輪休了兩天之後,穆忻再去上班時第一次產生一種發自內心的雀躍感。她走得飛快,半晌才聽見身後有人叫自己,回頭一看,居然是楊謙,正捂著腰往這邊趕。
作為一個警察,穆忻的第一反應是「有小偷」。但也是作為一個警察,她只用了一秒鐘就意識到——有這麼笨的小偷嗎?
聽了這話,穆忻扭頭看孟悅悅,只見她苦著一張臉,正在悄悄按手機,想要找人救自己。穆忻幾不可聞地嘆口氣——她知道,楊謙上了案子,這會兒多半是在專案組裡吞雲吐霧、冥思苦想,他給她何其大的空間,當然還有何其大的不安。
話是徵詢的口氣,但穆忻知道,終於到了命令的環節。如果說在此之前她還想過破罐子破摔,想過大不了因為不順從領導而被發配到哪個養老部門坐冷板凳,那麼現在這一刻,真的提到楊謙的時候,她知道她躲不掉了。也是這一刻,突如其來的悲哀瀰漫在她內心深處,終於令她知道「朝中有人」的最深層意義或許不在於「好做官」,而在於能夠保你「全身而退」——如果有後盾,你大可插科打諢,亦可撒潑打滾,甚至可以豁出去了一推六二五……總之,你至少可以安全。但現在,她什麼都沒有。沒有能夠用來當盾牌的靠山,沒有能夠保護自己的丈夫,而且,她還要豁出去一點什麼,才能保護他。
穆忻深呼吸一下,鎮定地拉開旁邊的櫃門——果然,不出她所料,櫃門后的格子里多了三個超大號的花布包袱,裏面露出衣服的一角,恰恰就是她要找的短袖家居服。
「楊謙,咱們不是學刑偵出身的,有些時候,還是不要太賣命。」穆忻猶豫很久,終於還是把這句話說出口。
「有路過的熱心市民嘛,維護社會穩定,人人有責,」平安無事,是個好消息,穆忻便也笑了,「找我有什麼事?」
「四丁派出所門口,離得不遠,也就五十米,路邊,兩輛車刮擦了,車主大呼小叫的,你們得來管管。」
「這個,我畢竟是公安院校畢業,有師兄師姐在,一不小心就會聽到,」孟悅悅遲疑一下,還是說出來,「聽說……這個陸大隊是個著名的採花大盜!」
無論是喝酒,還是行路。都是她選的,所以必須、只能,她自己扛。
以後還會有孩子。如果是男孩,做個工程師、醫生,都很好,只是不要當警察了。
若是平日里同學聚會,這樣的關懷一定讓人覺得溫暖,可是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冷。
「別扯沒用的,什麼叫徵兆啊?你能看出來徵兆啊?還非得出了人命才派警啊?實話跟你說吧,我就是一過路的,我打電話就是想看看你們公安的出警速度。結果離著不過五十米,等了十幾分鐘都沒看見人在哪兒。你們這種效率,怎麼能讓我們老百姓放心?」電話里的男人似乎很氣憤,很大聲,語調尖銳。
穆忻放慢腳步等他走近,皺著眉頭問:「你的腰還沒好?」
「真沒想到……」穆忻感嘆,話沒說完看見門開了,一轉頭,段修才剛好推門進來。
躲在九_九_藏_書洗手間里,穆忻伸手捧一把冷水沖在臉上,抬頭,看自己鏡子里泛紅的臉孔,覺得恨,也有厭煩。那一瞬間,她甚至有深深的絕望與後悔,她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要腦袋一熱就選了這麼一條路,不僅扔了專業,還要承受委屈,這樣的犧牲大不大?也或許,她總要為自己的「俗」付出代價——沒錯,她來這裏,是楊謙慫恿,但做出決定的,是她自己。
「這樣方便,」穆忻要很努力才能擠一個笑容給好心辦壞事的婆婆,「有些衣服是配套的,如果分開放,找起來麻煩。」
台詞是之前勘察地形后商量好的:查水表、煤氣表之類的借口被電視劇用得太多,容易引起毒販警覺,所以不能用。不過這一代居民區房舊、路窄、流動人口多,毒販剛剛租住此地,辨不清誰是真住戶,倒不會很清楚被他的車擋住的那輛灰色夏利的真實車主是誰。且,楊謙長得白白|嫩嫩活像小唐僧,穿得又夠質樸,從「貓眼」里看出去,給人的印象就是一棵鮮亮的無公害小油菜。
醒來時是因為客廳里傳來的廣播聲——不知道是誰放的收音機,正吱哩哇啦地播報著當天的國際新聞。穆忻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夢裡她正在看電視,沒想到奧巴馬像貞子一樣從電視機里爬出來……
所謂「壓低聲音」,穆忻想,對於肖玉華而言,恐怕僅僅是不讓聲音穿透鄰居家的牆而已。
也是過了很久,穆忻才在一片濕漉漉的涼氣中眼眶乾澀地發現,迎面灑下來的水,是涼的。
還真有不喜歡的……穆忻苦笑,心想,你師兄喜歡的人偏偏看不上他,這算不算一物降一物?
「讓我摸摸,」穆忻不理他,伸手繞到他腰后,「真沒事兒嗎?」
「說您目光如炬,當初曾是秀山全區的功臣。連續掃黃打非的結果是G市的小姐只要聽說要到秀山來接活,寧願放棄這份收入,也要繞路走。」穆忻抿嘴笑。這段典故的確是來自楊謙,但也是今天聽孟悅悅介紹完陸炳堂其人後才和當初這個典故對上了號。她沒法梳理清楚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些困惑和迷茫——到底,這是英雄還是惡棍?是崇高還是邪佞?
「真沒事兒,」楊謙抓過她的手,握在手心裏,「這次是方隊不放心,一驚一乍的,說我還沒孩子呢,萬一把腰摔壞了落下點暗傷,怕耽誤了你,非得讓我觀察……其實有什麼好觀察的,摔的是腰,又不是腰子。」
陸炳堂並沒有打算給穆忻任何一點反應時間,還是笑著勸酒:「快,小穆,喝了。公安的規矩,入鄉隨俗。」
也是到這時,她才終於理解了大學時代的室友,那個叫桑離的女孩子。她還記得,那時候,她曾經怒斥桑離,她說桑離你為了自己的貪慾,為了能站在最光輝奪目的舞台上,拋棄愛情,背離親情,踩著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往上爬,用肉體換前途,你累不累?你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見到你這種人,別人怎麼可能不戴有色眼鏡看我們這所學校,還有這裏所有的女孩子?慾望真的那麼強大嗎,真的讓你拋不下嗎,真的不怕遭報應嗎?
兩人回到家,一開門,迎面就看見肖玉華蹲在客廳里捆一堆雜誌報紙。天熱,客廳又沒空調,她捆得滿頭大汗,臉都紅了,還在「吭哧吭哧」地使勁拽繩子。穆忻看看她手下的雜誌,很納悶:「媽,你這是幹嗎呢?」
話沒說完突然又蹙著眉頭問:「你的腰怎麼了,為什麼總是捂著?」
「我要睡覺,」楊謙努力挺一下腰,裝作沒聽見肖玉華的話,越過地上一堆雜誌,若無其事地往卧室走,自顧自念叨,「這幾天加班都累死了。」
「好了好了,」穆忻頭疼地轉過身來,無奈地打圓場,「算了,丟了就丟了吧,現在追也追不回來了……反正,也用不上了。」
再後來,干紅的味道、帶些發酵的橡木氣息,以及暈眩、撐住了不能倒下的意念,還有洗手間里的嘔吐……成為那晚無法忘卻的記憶。
「你不知道?他爸是咱局退休的老預審,號稱『三句半』,意思是不超過四句話,就能讓犯罪嫌疑人乖乖地說漏嘴。子承父業,師兄也不差,上次公安部通緝犯就是他找的線索,跟人家丈母娘聊了一下午,老太太還挺警覺呢,都被他問了個底兒掉。」孟悅悅眼裡都是崇拜。
「稍等,我掀開窗帘就能看見……」過了十幾秒,張樂轉回來,「沒事兒,兩人還在那兒爭執呢,估計找了保險公司了,雙閃都打上了。不就是刮擦嘛,定損了修車就好了。他們自己又不是不會打交通肇事的電話,怎麼什麼事兒都找110?」
是的,徒勞。
「為什麼不多叫幾個人呢,人多了也熱鬧。」穆忻硬著頭皮笑著問。
陳局簽單后,站在飯店門口的一群人很快就互相招呼著作鳥獸散了。穆忻和孟悅悅吁口氣,對視一眼,都有點心有餘悸的感覺,彷彿劫後餘生。但沒有慶幸太久,五分鐘后,當她倆還站在路邊等計程車的時候,陸炳堂的車已經停在她倆面前,那瞬間,無論是穆忻,還是孟悅悅,大腦都有點停擺。
穆忻笑一笑,轉身想往外走,陸大隊側一側身,卻突然在穆忻走近時握住她的手。穆忻一驚,幾乎要尖叫!
耳邊還能聽見肖玉華在說楊謙:「小時候沒教這些,是覺得你還小,現在你都是結婚的人了,再不教,人家不笑話?」
因為你是學藝術的,所以一定有豐富的應酬經驗;因為你是學藝術的,所以一定很開放;因為你是學藝術的,所以許多本來複雜的事情完全可以變成一場欲拒還迎、欲擒故縱……原來在這世界上,有色眼鏡無處不在。
「如果有機會,幫我說幾句好話,」張樂嘆口氣,「其實我不該這麼沒氣節,可是都在一個鎮上工作,她原來的辦公室跟我們所就隔著一堵牆,常常吃飯也能遇見,都挺熟,覺得人挺好的……」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她——穆忻終於恍然大悟,似乎到這時才明白為什麼整晚的酒局陸大隊認定了似的一定要拿她開刀,原來如此。
可是現在,她苦笑著看看鏡子里的自己,她比桑離,還好多少嗎?
穆忻走過去,坐下,看著面前再次被倒滿的酒杯,苦笑一下,只能利用眾人碰杯的瞬間傾灑一些在桌面上,陸炳堂看到了,但沒有說話。一片嘈雜中,酒局散場。穆忻看看手錶,已經是晚上十點半。
「你看上去這麼年輕,」小護士笑一下,「你結婚了嗎?」
「你皮膚很好。」說完這句話,他放開她的手,只是笑一笑,站到了她身後。
唱的歌照舊是□大聯唱,從《為了誰》到《沙家浜》,橫跨幾十年的落差。因為陳局是軍隊轉業幹部,所以還有《小白楊》、《駝鈴》或是《血染的風采》。陸炳堂一個人分飾三角,唱阿慶嫂的時候眉飛色舞,架勢十足。唱到「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時,還甚是自然地往前邁一步,拉住穆忻的手,帶她站起來。穆忻有點懵,回頭看孟悅悅,卻見她沒什麼表情,只是把自己埋在黑影里發木,偶爾有人唱完歌,就故作熱情地晃動自己手裡的搖鈴。但更多時候是隱在昏暗中,藉以擋住自己沒有笑容的臉。
孟悅悅在旁邊擔憂地看著她:「師兄撞槍口上了?」
「為什麼?」
這聲音平靜,並沒有電視劇里臉譜化的色迷迷。她卻只想奪路而逃——惟其這樣的威脅才最可怕,好像吸血鬼的尖利牙齒,好像黑夜裡的夢魘,不動聲色,卻如影隨形。
「別這麼說,你們現在正是好年紀,」陸大隊跟著穆忻一路往包間走,一邊若無其事道,「十幾歲,太幼稚;四五十歲,老了;三十左右最好。」
也是在這個時候,不知陳局是不是錯按了「切歌」鍵,陸大隊正投入著的《沙家浜》突然就中斷了。陸大隊剛想發牢騷,卻聽到慢三的旋律響起,索性也就放下了手中的話筒,一轉身,輕輕攬住穆忻的腰際。
「喲,你還去過婦產科呢?」小護士笑,「你有孩子了嗎?」
穆忻還沒完全清醒過來,耳際卻已經像是做夢一樣聽見肖玉華的聲音在回蕩:「起床了,起床了!再不起,天都黑了。」
「沒聽錯,就是採花大盜……」孟悅悅很犯愁,「好像,今晚的聚餐,陸大隊也會來。」
穆忻很迷茫地搖搖頭。
肖玉華正在往餐桌上端飯,聽見楊謙的話轉頭答:「你還好意思問,九*九*藏*書你們那衣櫃多亂啊!冬天的衣服和夏天的衣服都掛在一塊兒,衣服、褲子、裙子全都混成一堆。我上午閑著沒事就幫你們拾掇了一下,把衣服和衣服放一起、褲子和褲子放一起、裙子和裙子放一起。年輕人就算再懶也得有個限度,只有家裡家外乾乾淨淨的,人家才誇你有個好媳婦兒,知道嗎?」
話沒說完,電話聽筒里已經傳來「嘟嘟」聲。
幾乎是一路快步逃命樣進了包間,一推門,裏面正是歡聲笑語。是酒宴的最末,陳局看見他們進門還招呼:「快來,喝了杯中酒,散場。」
車門闔上,汽車呼嘯而去,窗外急速閃過的光影中,孟悅悅緊張地握住穆忻的手,卻彼此都感覺到對方汗濕的手心。
她說話聲音大,就算是嘟囔,也讓穆忻聽了個清清楚楚。穆忻扭頭看看楊謙,見他一副半睡半醒、迷迷瞪瞪的樣子,也便忽略不計了——反正挨罵的又不是她自己,就權當肖玉華是在罵她自己的兒子唄!有道是「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反正跟媳婦兒沒什麼關係。
誰閑著沒事還偷衣服,而且偷得一件不剩?
「哎?你怎麼又都拿出來了?」肖玉華進門的時候一聲驚呼,「我好不容易收拾起來的!」
「是啊。越是無警可派,越是什麼稀罕事兒都有。熱心市民非要檢查警察出警速度,不然就投訴。所里除了內勤就剩他自己,也不知道單人出警會不會那麼倒霉遇見督查。」
只是好在,那晚,許是還不夠了解,陸炳堂便只是停留在不慍不火的試探階段。穆忻全身而退的時候,只記住了送她到家門口的陸炳堂的車——路虎攬勝,大約二百多萬的報價,不是警用車牌,只是普通牌照。在夜幕籠罩下,龐大而充滿熠熠發光的震懾力。
聽見門響,楊謙抬頭,笑了:「媳婦兒,你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果然,毒販沒耽誤時間,進裡屋拿上車鑰匙就開了房間門。然而就是開門的一瞬間,楊謙已經注意到,毒販居然大夏天的還穿一件夾克衫,手抄在口袋裡,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著什麼。但最壞的打算不過是——他有槍!
電話再次掛斷,穆忻嘆口氣回身,發現段修才已經離開了。
「知道了,」楊謙在穆忻耳邊大喊一聲,「這就起!」
想到這裏,穆忻抽一張紙巾,仔細擦去臉上的水珠,讓嘔吐后短暫的清醒帶給自己莫大的勇氣——既然已經上了路,那麼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一席話,悄無聲息把穆忻給批評了個徹徹底底,穆忻心裏慪了一下,看著衣櫃里的三個大包袱生悶氣:難道肖玉華穿衣服都完全不講搭配的嗎?那件墨綠色的上衣只能配這條黑色的裙子、這件金色的襯衫只能配那條咖啡色的褲子、那條橙色弔帶裙子外面只能搭那件淺橙色小開衫……明明是為了方便才把配套的衣服放在一個衣架上,而後掛到衣櫃的橫竿上,可被肖玉華這麼一「拾掇」,除非自己天天穿警服,不然每次出門前僅找配套的衣服褲子就要浪費多少時間?再說所有的衣服都疊起來,不怕打褶嗎?而且再往深里說一說,這還有沒有個人隱私了?
「你怎麼不|穿警服?」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清脆的,好奇的,悅耳動聽。
強打精神,穆忻沖肖玉華笑了笑:「沒事,沒賣的就不賣了,留個紀念;賣掉的就賣掉了,身外之物。」
她心裏疼,心裏不舍,可是不知道要怎麼表達,或者也不能表達。她突然覺得疲憊——哪怕她並不是因為熱愛藝術而選擇設計專業,可她畢竟曾是個勤奮的學生,還獲過幾次省內獎項,這也是那家廣告公司願意錄用她的原因。畢業后的這一年來,她雖然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成為了很多應屆畢業生都羡慕的「紅領」,可是曾經的一切都太過印象深刻。這些印象令她一直欲蓋彌彰地麻痹著自己,好像留著這些東西就仍然能隨時回到當初一樣。然而如今這眼前的一切告訴她,她是在徒勞。
那一刻,那鼓鼓囊囊的一處,剛好抵在楊謙的小腹上。
「哦……」小護士的聲音明顯低了一個八拍。
穆忻愣愣的,過很久才答:我知道。
「沒有。」
說完,她趿拉著拖鞋進屋去了,只余穆忻一個人站在狹窄的洗手間里,因為這句突如其來的尖刻指責發獃。心臟怦怦地跳,有什麼堵在嗓子眼,卻無論怎樣都宣洩不出來。
「不跑步就沒問題,」楊謙伸手接過穆忻手裡的包,陪她往分局方向走,「我跟你同路,方隊讓我今天先回局裡取上次一個案件的資料,看看能不能串並。」
躡手躡腳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所有人都睡了,客廳里安靜得甚至能聽見穆忻酒後略粗的呼吸聲。換鞋后,她幾乎是迫不及待想要衝進洗手間洗澡——洗去這滿身酒氣,洗去一晚上的噩夢。
肖玉華循著穆忻的聲音一抬頭,剛想說話,突然看見她身後的楊謙,頓時喜出望外:「兒子,你真回來啦!」
那麼好吧,既然選擇,既然已經沒有退路,那就勇往直前!她更想知道,前面有盤絲洞,還是火焰山?
站在門外的穆忻忍不住笑出聲——小姑娘終於轉到主題上了。
「你這也太不給面子了,」陸炳堂一邊說話,一邊乾脆舉起杯子,再抓過穆忻的手,硬是幫她握住酒杯,「你不是學藝術的嗎?學藝術的還有不能喝酒的?」
第二天早上,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多,查房的醫生剛離開,穆忻走到門口就聽見楊謙的說話聲。
穆忻和孟悅悅又互相看對方一眼,只是一愣神的功夫陸炳堂已經打開車門像哄孩子一樣把兩人推上車:「快上車,別耽誤時間。」
穆忻倒抽一口冷氣:「你比我來分局還晚吧?怎麼你什麼都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連害怕都來不及,只能用儘力氣死死掐住毒販的脖子,困住他的四肢,用兩秒鐘的時間給身後的大部隊一個反應的機會——或許,也是活命的機會。
凌晨最寂靜的時候,她就這樣怔怔地站在洗手間里,看著面前那個自己忘記扭動的混水閥,腦中一片空白。
「不是我說你,穆忻,你一個結了婚的姑娘,天天晚上回來這麼晚,還總是喝得醉醺醺的,你說好人家的孩子哪有這樣的?」肖玉華的聲音漸漸放大,在靜謐的夜裡顯得無比突兀,「你要是業餘時間比較多,我建議還是抓緊生孩子,趁我們年紀不算大,還能幫你們帶孩子,你們自己身體條件也好,不如早早完成任務。有了孩子人也能安穩點,不至於再瘋來瘋去。」
楊謙能想起來的那一天,其實也是千鈞一髮。
「還能有什麼事,」張樂委屈得什麼似的,「就是我挺喜歡你同學,可是你同學壓根看不上我唄!哎你說她為什麼看不上我?」
她就不明白了,為什麼一句話到了肖玉華嘴裏就能變得這麼不中聽?
話真不中聽,但卻沒有在穆忻心裏產生太多反抗的情緒——或許是因為今天晚上的負面情緒已經太多,能回到家裡來,就算婆婆說話再難聽,總歸是保你安然無恙的家人;也或許是因為今晚的遭遇第一次讓穆忻發現,一個孩子的出現,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升級,也是一副絕好的擋箭牌。
無論是仕途,還是人品,想必都不是一朝一夕。
穆忻無奈,只能再次撥電話給張樂:「出門看看吧,剛才熱心市民又打電話了,說是報警就是為了考察出警速度,再不出警就投訴咱們玩忽職守。」
一氣之下,穆忻乾脆也管不得那麼多,當即伸手取出包袱,動手把衣服重新配套搭配好,掛回到衣櫃里。她一邊掛一邊在心裏嫌肖玉華多管閑事、沒事找事、盡做無用功……
就像在警校培訓時教官說過的那樣,這個戰場不是硝煙瀰漫,但也時刻都充滿死亡的威脅。與真正的戰場相比,這裏多的是近身肉搏、短距離射擊,要求一招制敵。考驗得更多的,不是勇氣而是智慧。
穆忻擺擺手,喚楊謙:「過來看看。」
她何嘗不是一個俗人——她想要自由,也想要穩定;想要張揚,也想要安全;想要白領麗人的摩登,也想要權力階層的踏實。二者不能得兼,所以無論選擇哪一條路,只要心存貪念,總會後悔。
「讓你別動孩子的東西你偏動,動出事兒了吧,」楊成林也不高興了,「早就說過你是自己給自己找活兒,還不落好。」九-九-藏-書
直到進了分局大門,穆忻接過自己的包徑直上樓后,楊謙轉身往一樓拐,這才把臉上的笑容卸下來。他一邊伸手摸摸自己仍然隱隱作痛的后腰,一邊聽著穆忻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心想,好在沒有把上次抓毒販的事情告訴她。
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裏還有一絲絲拉扯的痛感,好像在刻意提醒她:曾經的一切,都不需要了,都遠離了,都不會重來了。
孟悅悅和穆忻不約而同都在第一時間內找出各種理由拒絕。孟悅悅的理由是「要回家等媽媽的電話」,穆忻的理由是「楊謙不在家,要回去照顧公婆」。但陳局兩句話就打發了這些借口:「KTV也不是不能打電話;你公婆都是成年人了,會照顧自己,再說也不會很晚,這都十點半了,最多一個小時就回家。」
穆忻不知道其實楊謙和她一樣想離開這裏。他不說,反倒一頭扎在案子里,她當然不會知道。
穆忻不止一次疑惑過,這樣粗俗的生活,可是她最初設想過的愛情以及婚姻?
見她那麼寶貝這些雜誌,楊謙對肖玉華說:「別賣了,她還留著有用。」
「市局的人來摻和什麼?」穆忻擰著眉頭。
「我就說你們年輕人太不會理家,」肖玉華大大地不高興了,音調一下子拔好高,「方便……都堆床上才方便呢,想穿哪個抽哪個出來,還放衣櫃里幹什麼呀?你說我辛辛苦苦忙活一上午,怎麼就沒人說聲『謝謝』呢?」
好像是要印證穆忻的說法一樣,當晚的晚宴,陸炳堂果然就沒有難為孟悅悅。
楊謙見風暴沒刮起來就已經消散,急忙搶在肖玉華前面喚穆忻:「就是,賣了就賣了,無所謂,媽,我想吃你做的滑炒裡脊絲了。」
「局裡有慶祝活動,」穆忻不知道再怎麼解釋比較合適,只能籠統表示,「也不是經常這樣,以後我會注意。」
車開得不算慢,只是一轉眼就到了KTV——是樓上不對外開放的貴賓房,但在穆忻記憶當中,也不過只余燈光昏暗的曖昧、無法推拒的碰觸或是道貌岸然的試探。
沒有任何感□彩的音調,陸炳堂許是感覺到了,輕笑一聲,手沒動,只是頭略垂低一點:「你會跳舞。」
「噗嗤」,穆忻忍不住笑出聲,前排的計程車司機也笑了。楊謙見穆忻終於笑得輕鬆起來,這才鬆口氣,一邊摸著自己的后腰一邊握緊穆忻的手,趴在她耳邊,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說:「不過這幾天都得勞煩你在上面了,老婆……」
也只是那一瞬間,楊謙來不及按原定計劃閃身躲開,因為任何一點突然變故都會讓老謀深算的毒販警覺。他沒有選擇,只能拼盡全力猛地撲上前去,就在毒販還沒看見門外的特警時,狠狠將毒販壓倒在地!
難為張樂肯說這麼多感性的話,穆忻覺得不答應都顯得自己不人道,也乾脆爽快同意了。只是到掛上電話才發現孟悅悅正眼睛不眨地看著她,還挺納悶:「怎麼了,我臉上有髒東西?」
「其實我雖然參加工作晚,但好歹也在警察學院讀了四年書,論工齡不長,可職業道路就這麼一條,耳濡目染也觀察了四年,」孟悅悅輕輕笑一笑,「當然,咱自己也承認,總有些敗類丟人現眼,可畢竟不是所有人都那樣兒的。遠了不說,你家楊哥是那種人嗎?」
直到上了計程車,穆忻才笑著問:「你怎麼住院還不忘沾花惹草?」
陸炳堂,或是陳局,都是「酒精考驗」的箇中高手。不緊迫盯人倒也罷了,一旦盯上誰,想要摻假,沒門兒。
穆忻看看酒杯,恨得牙痒痒,嘴上還得客氣地婉拒:「陸大隊,我真的不會喝酒。」
「啊!」穆忻跳起來往裡屋跑,拉開櫃門就直奔她猜測的屬於「舊書」的範疇——果然,她大學時代的課本、翻舊了的畫冊,還有因為絕版而只能耍心眼從圖書館里以「不慎丟失」為名寧肯交罰款也要昧下的專業書籍,通通不見了。
「小穆,快喝呀!」穆忻清醒過來,看陸炳堂還在微笑著盯著她的酒杯。她一咬牙,硬是笑道:「我真的不會喝。」
結果再次被打斷:「我不管,我就是看著快打起來了,我就是報警了,我就得看見警察!你們不是承諾『有警必接,接警必出』嗎?那你現在接警了,我就等著你們出警呢!你們快點,我再等十分鐘,再看不見人我就投訴你們玩忽職守!」
這話聽在穆忻耳朵里,卻好像是在說,十幾歲,沒法碰;四五十歲,沒慾望碰;想碰的,能碰的,三十左右,剛剛好。
這是任務,不是商量。所以楊謙內心再忐忑,也只能爽快地把活兒接下來。通訊工具已經全部上交,出動時他甚至有些遺憾地想到,萬一此行有去無回,他都來不及打個電話跟穆忻說一聲,讓她好好過日子,務必把他沒機會過下去的那部分,也要過得像點樣。
或許,還有演技。
楊謙以前不知道自己還有演戲的天分——他上樓的時候身後就跟著荷槍實彈的特警,人人都穿著防彈背心,可他楊謙只能穿一身符合季節特點的短袖襯衣。待布置完畢,他揚手敲毒販家的門,聲音都沒有抖一點:「有人嗎?」
楊謙一看也傻眼了:「這是什麼意思,搬家嗎?」
見她不說話,陸大隊笑了,那笑容很平常,似乎也看不到太多的心機:「你們陳局去簽單了,過會兒去KTV,一起吧!」
穆忻在心裏嘆口氣,只好也舉杯喝一口,唇從酒面掠過,飛速抬起頭來。
穆忻驚訝地端詳一下孟悅悅,半晌才說:「不會吧……你喜歡張樂?我怎麼不知道……」
「真是抱歉,陸大隊,我不太舒服,想回家了。」穆忻不知道,自己這是否屬於徒勞的掙扎?
「這人有病嗎?」張樂怒了,「行了,你甭管了,我處理去,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家吃飽了撐的打110涮人玩兒。不知道我們這裡有物流基地嗎?這從早晨到現在就沒停過報警的,我們所里現在就剩我自己了,別人都派出去了。就這點警力,還得陪他們玩,哪個伺候不好都喊著要曝光……成!都是大爺,就我是孫子!」
然而這些,不過是本地報紙邊角處一枚不起眼的小消息,其視覺效果還不如佔了報紙半個版的治療白癜風廣告。除非犧牲,會有聲勢浩大的追悼會,或許還有素不相識的市民來獻花,可是五年過去、十年過去,少有人記得你曾經怎樣倒下。更少有人知道,你的親人,在此後的每一年,怎樣的思念,以及哭泣。
「哈哈哈!」陸炳堂爽朗地笑幾聲,擺擺手,「不提當年,不提當年。先喝酒,小穆你這樣不好啊!我們做大哥的都喝了,你就抿一抿,不像那麼回事兒。你得喝了這一杯,喝了才好說話。」
見兒子媳婦都給了自己台階下,肖玉華的心情也好了不少,這才轉頭看楊謙,答應:「等我去買點新鮮裡脊再給你做。」
聽他一張嘴就又是沒正形,穆忻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該說他什麼好。
「你先告訴我,為什麼說他全家都很有名氣?」穆忻轉移話題。
徒勞是最讓人疲憊的事,就好像西西弗斯推石頭,推上去,落下來,總是徒勞。只不過,西西弗斯是神,他相信命運,便可以無怨無悔地繼續做著徒勞的一切;她穆忻是人,凡人,所以與其沉浸在已經失落的夢裡,倒不如夢醒,繼續過屬於凡人的日子。
「移交給別人了,領導知道我爸媽來了,特別放我一天假,」楊謙不想讓爸媽擔心,謊話隨口就來,「你們這是幹什麼呢?大熱天的坐著吹吹冷氣、吃點西瓜不行嗎,怎麼來了就幹活?」
只見原來掛著衣服的橫竿上變得乾乾淨淨,那些套裝也好、睡衣也罷,全都不見了!
話音未落,楊成林從裡屋走出來,也是滿臉的喜色:「穆忻說你忙著辦案,案子辦完了嗎?這會兒周末能休假了吧?」
穆忻沒說話,只是跟著楊謙回到卧室。剛關上卧室門,眼淚就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本來那天的案件不該楊謙沖在前面——他沒有豐富的制敵經驗,槍法也算不上精準。但專案組經過仔細研究,發現敲門這事兒也只有楊謙能勝任,因為對於常和警察彼此試探的毒販來說,楊謙作為一名新警的最大優勢在於,他臉生。
「什麼事?」毒販不開門,只是隔著門問。
「23572是你的車嗎,」楊謙操著新學不久的本地方言,「擋著路了,我的車出不來,你幫忙挪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