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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輩子是多遠

第六章 一輩子是多遠

然後才聽到她說:「還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一下,最近我打算送個人去市局以干代訓,主要是學習怎麼寫材料,我想送你去,你覺得怎樣?」
穆忻怔住了,過一會才突然笑著說:「不要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了,說說你吧,嫂子是個怎樣的人?」
穆忻點點頭,有點感激地看著褚航聲走遠的方向,然後拿出手機請假。十分鐘后,她坐上褚航聲的車,一路風馳電掣著開往秀山人民醫院。路上兩人說話不多,偶爾的交談都是圍繞心肌梗死這種病症,褚航聲好像對什麼都很了解,他說的,能讓穆忻感到約略的安心。
穆忻驚訝地看著谷清,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繼續說就好,也很久都沒有人跟我說這麼多話了。」褚航聲有些感慨,卻讓穆忻覺得略有點心酸,她想,或許正是因為她結婚了,才更能體會到兩地分居的日子有多寂寞。
那麼穆忻沾哪條呢?
見穆忻不說話,谷清笑了:「機關工作是這樣的,中規中矩,一步步地熬。公安略有一點特別,就是在業務部門而言,拼的是技術也是經驗。但不管走到哪裡,有一點不會變,就是文字工作考驗人,也成就人——因為幾乎所有單位都真正需要會寫一手好公文的人。當然,這條路很枯燥。但只要你能把筆杆子練出來,將來無論是分局內部的競爭上崗,還是上級單位組織的推薦考試,都有無限機會。」谷清的語氣很誠懇。
可還沒等她想明白,肖玉華繼續感慨:「剛巧我們原來廠里的老姐妹給我打電話,我說我買蠶絲被呢,結果人家說什麼?人家說老肖你真是個好婆婆啊,你也太大方了,還給兒媳婦買蠶絲被!可不是嘛,我們都活了大半輩子了,誰不是蓋棉被啊……」
「啊?」穆忻瞪大眼,「為什麼?」
褚航聲並不在意穆忻的話,只是補充一句:「安頓好給我電話,我請你吃午飯。」說完他擺擺手,快步往報社的方向走去了。一邊走還一邊比劃個手勢,要穆忻晚點不要忘記給他打電話。穆忻微笑著看他的背影拐進隔壁的院子里,轉身進市局大門,一路往指揮中心的方向走去。她邊走邊想著褚航聲的笑容,居然就真的安下心來。
可是,這些,沒處說,沒法說。
「那個,我既然來了,就是打算在這裏干一輩子的。」穆忻覺得自己必須表態。而這個態度從骨子來講也是最尋常不過的「服從組織安排」,穆忻一邊說一邊想這應該算是公務員的標準口頭禪吧——內心明明有千萬種想法,但說在嘴上的,永遠是這無害且通行的一句。
穆忻這樣想,卻沒說話,只是站在大門口看著褚航聲從不遠處快步走過來的身影。她一身藍色警服,警容整齊,他一身休閑裝,是記者的隨意,但真正站到一起時,並不突兀,反倒有親切的和諧。
穆忻抬起頭,眼眶有點濕潤地看著谷清,也看到了她臉上的微笑。
「住旅館?」褚航聲倒是迅速找到了鄰家大哥的監護人職責,視線在周圍轉一圈,基本上就總結出了口碑還算不錯的招待所、家庭旅館、24小時便利店或是家常菜館。已婚男人考慮的問題,其實也差不多。
「剛才褚哥走的時候說,他認識省立醫院心內科的主任。」穆忻囁嚅著說。
段修才指著手裡的值班表:「是你接的警?」
這個最有可能,因為雖然是去苦兮兮的文字部門,但好歹也是市局。業內誰不知道,所謂「借調」,常常就是留用的序曲、高陞的前奏,也因此基層就成為某些有背景的人們用來當跳板的地方。那麼穆忻呢?這麼久了不動聲色,原來只是隱姓埋名、卧薪嘗膽?
有後台?
穆忻搖搖嘴唇,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可是連哽咽都不敢。她能說什麼呢?多年不見的鄰居哥哥都心疼她又上班又陪護會辛苦,可婆婆的命令不敢違抗,楊謙的信任不忍辜負。她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扛著。
「貴不貴?」
「從小到大,你幫我的不算少了。」穆忻一邊寒暄著,一邊卻不由自主地想,往前倒退幾年,我倒真希望住在距離你最近的地方,可如今,男婚女嫁,終是錯過了。能做對安穩度日的兄妹,已經是上天的厚待。
谷清也只能低聲解釋:「對不起,陳局,是我疏忽了……」
穆忻點點頭,目送他走遠。
「我借調來幫忙,一個月,說是會在這附近解決住宿問題,午餐在市局餐廳,有補助。」食住行,已婚婦女總是考慮些最實際不過的問題。
穆忻覺得難以置信:谷清憑什麼對自己這麼好?僅僅因為同是選調生的個人經歷?她和陸炳堂看起來私交不錯,自己如果去了市局,算不算羊入虎口?
她父親死了,沒靠山;母親下崗了,弱勢群體;家裡窮,除了C市的一套也不算太值錢的房子和一屁股債以外,一無所有。她和楊謙的婚禮,在肖玉華主辦下也算是漂漂亮亮。她知道自己家沒有為這場婚禮作出任何貢獻,所以也沒有任何要求。結婚那天的首飾都是租婚紗時配套租來的,素戒一枚,求婚時楊謙買的。禮金一分錢都沒要,哪怕是她同學朋友的那部分,也沒要。不是因為她心虛,也不是因為她自卑,僅僅是因為將心比心,知道公婆攢錢也不容易,所以從未在錢上有過任何計較。可是,即便這樣,還是不行嗎?
聽到「開除」兩字的一瞬間,穆忻「唰」地白了臉。
「有些事,吃一塹,長一智,」她輕聲道,「錯誤總難避免,日後防微杜漸才是最重要的。我們總不能在同一個坑裡摔倒兩次,對不對?」
如果不是飯局中間突然接到的電話,或許,穆忻還會繼續沉浸在一點點忐忑與更多的欣喜當中,甚至她一度還想要去參觀一下褚航聲的家。可是偏偏,肖玉華的電話在這時候打來。
然而這些仍沒有夜晚辛苦——昏昏欲睡的時候,楊成林打鼾。好不容易半睡半醒休息一會兒,護士進來查房。幫完忙,看結果沒事,繼續倒在說是床其實不過只是摺疊椅的躺椅上睡過去。沒睡上半小時,楊成林要起床小便。好在洗手間就在室內,不遠。穆忻小心翼翼送他到洗手間門口,撐著眼皮警醒著等,隨時準備在聽到可疑聲響時破門而入搶救人命。終於等到楊成林回到床上,再次發出鼾聲,穆忻卻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附近有一跳一跳的疼。好不容易又睡過去,最多兩個多小時,護士又來查房……早晨,穆忻站在洗手間鏡子前,看自己的黑眼圈和眼睛里的紅血絲,心裏滋味莫辨。
「必須轉院!」肖玉華回到兒子和兒媳婦身邊,斬釘截鐵,「我不相信這種小地方的破醫院,必須轉院!」
懷揣著這九*九*藏*書樣的信念,幾天後,穆忻大義凜然踏上了去市局報到的路。只是萬萬沒想到,跋涉了幾十公里總算進城后,居然在市局門口又遇見了褚航聲?
「是師兄好冤!」小孟義憤填膺,「你見網上的新聞沒有?說是有網友抨擊哪個城市的公安配賓士巡邏來著。網上好多人跟帖呢,那帖子一下子就熱了,聽上去好像現在的公安都開賓士似的。其實怎麼可能呢!咱們在基層,放眼望去除了破麵包車就是舊桑塔納、爛捷達,還指望追捕……能追上三輪車就不錯了!」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小孟嘆口氣,「分管咱的副局長是陳局,就看他怎麼定性了。投訴督辦單這東西也不是第一次接收了,我實習那會兒在派出所三個月看見好幾張,兩張是師兄的,習慣就好了。」
說這話時穆忻的表情很平靜,她想,她真的是變了。放在以前,她會覺得冤屈,會覺得不平,可現在不會了。如褚航聲所說,將心比心,有些事總要想得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立場或是角度,報警人哪怕是報假警都恨不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恨不得全世界的警察都在第一時間內為自己服務,何況還總有人在命懸一線時懷揣最後的希望按下一個「110」。往往,這條電話線拴住的的確是雞毛蒜皮,但有時候,真的就是一條人命。
「媽您不用這麼客氣的,蠶絲被您留著用就好,我用棉被就行。」穆忻急忙表態。
是的,曾經,她一度認命了——既然生活如此機械,那她不如就像《摩登時代》里的卓別林一樣,做個適應齒輪的扳手,學法律、學業務、學方言,敷衍到不至於耽誤事兒也就足夠。她也看透了——想要離開眼前的環境,要麼有後台調走,要麼有本事考走,前者她無法指望,後者更不知猴年馬月。加上楊謙在刑警大隊的埋頭苦幹,以及屋子角落處塵封已久的公考資料,她漸漸就失去了奮鬥的心。她開始覺得,一個女人,或許真的需要一份旱澇保收的工作,眼下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可以避免工作任務過多而引起的早衰,避免不斷思考問題而生出的抬頭紋,也不用為大城市裡無法挑戰的高房價而感到心焦。偏安郊區一隅,遲鈍地步入中年、老年,不操心,興許也能長壽……
等他們趕到的時候,楊謙已經到了。看見褚航聲,楊謙還愣了一下,直到穆忻介紹說這是「以前住一個院子的哥哥」,楊謙禮貌地握手,也顧不上多寒暄,便被穆忻抓住問情況。
這樣想的時候,穆忻並沒有意識到,其實一年多的警營生活改變了楊謙也改變了她——如同以前那個斯文含蓄的楊謙不見了一樣,今日的穆忻,生活中多了警覺與防備,隨時隨地。
他太爽快,穆忻倒有點驚悚:「哥你不要這麼大方,嫂子會介意。」
可是讓穆忻沒想到的是,居然連楊謙也覺得這個主意好:「對啊,媳婦兒,還真是巧,多虧你去市局幫忙,那裡離省立醫院也不遠,照顧起來正方便。你到底比媽對G城熟,有你在我也放心!」
「你是說,你也走過彎路?像我這樣?」穆忻迷茫了,「你畢業就進大報社,想跳槽就跳槽,哪裡都是出路,有什麼彎路可走?」
文筆好?
「現在這個時間估計也都吃完午飯了,你這就給領導打電話,我回單位取車,送你回去,」褚航聲並沒有給穆忻拒絕的機會,「站在這裏等著,我去去就來。」
這件事情最後的處理結果是以張樂的檢討告終——反正總要有人承擔責任,而張樂也習慣了檢討這件事。在領導的黑臉面前,張樂是識時務的人,知道發牢騷沒用,不如抓緊承認錯誤,獲取原諒,減免責罰,然後再找機會訴苦。反正純粹的忍氣吞聲是不可能的,張樂想,憑什麼他就一定要冒著脫崗的風險、冒著失去處理更重要案子的時機的危險,去親臨現場處理一樁壓根沒有導致暴力行為的小刮擦?只因為有熱心市民要考察出警速度,就絲毫不顧及基層警力不足這個事實?往俗里說,他覺得自己真冤——憑什麼穿上這身皮就得給人當大孫子?一天到晚地又要巡邏摸排,又要隨叫隨到地幫老太太開門鎖、幫老大爺認家門、幫小朋友找媽媽……如今還要幫「熱心市民」滿足好奇心,就那點工資,雇個秘書用不用這麼便宜?
不過好在,那天經過搶救,楊成林終於從死神手中被拉回來。情況雖然兇險,但因為治療及時,終究沒有造成更嚴重的後果。褚航聲一直陪到轉危為安的結果出來才禮貌地告辭,離開時肖玉華看著褚航聲的背影頗有些警覺,那目光讓穆忻看了很不舒服。最後還是穆忻送褚航聲離開,走之前褚航聲留了句話:「如果有去大醫院治療的需要,給我打電話,我認識省立醫院心內科的主任。」
「好,」褚航聲點點頭,指一下市公安局旁邊的高樓,「那就是我們報社,後面有棟不算新的宿舍樓,是我家。如果你住得近,我還能照顧到。如果遠,可以考慮分一間客房給你。」
當然,這很難,但在不昧良心的同時,若無奢望,反倒不容易為其所累。
可是,無論你是否妥協,霉運總不會就此饒過你。
體制內的知情人都知道,研究室這樣的部門,無論在哪一級機關、哪個單位,都不是輕鬆的差事。相對於搞對外宣傳的宣傳部門而言,研究室的存在或許更像是系統內的傳聲筒、參謀部。除了給領導寫講話稿、為上級單位報送調研材料,還要編髮上傳下達的《公安簡報》,既鼓舞士氣,也總結經驗。謹慎自不必說,偏還有所有機關文字部門都會有的斟酌習慣——文章要創新,但不能太出格;表達要規矩,但又不能一成不變。種種要求限定下來,文字本身已經不僅僅是個遊戲,反倒更像塊磨刀石,來回磨去你大腦中所有因不思考而生的銹跡。而一旦陷入文字的陷阱,翻來覆去修改文章就變成家常便飯,所以加班加點是常事,熬通宵也不稀罕。免不了的,這樣的部門天生就重男輕女,只因為男人雜事少、體力好,方便榨取剩餘價值。
穆忻應承著,唯唯諾諾,知道段修才說的也沒錯,但心知肚明,有些事,左耳朵進右耳多出也不一定就意味著不負責任——或許,在人多的地方生存,能有這個功力,反倒容易長壽。
「妥協是被動,是心不甘情不願;適應是主動,是能夠從中獲取營養,自得其樂,其實有著本質的不同,」褚航聲微微一笑,「當然,這很難。人在逆境中的時候,很難覺得這種苦澀的生活可以給自己營養。總要走出去,往上走,再回頭俯視read.99csw.com這段經歷的時候,才能承認,曾經那些彎路,並不是白走的。」
化解危機,將功抵過,還是轉移視線?
而他臉上的表情,沒有驚訝,沒有同情,沒有悲憫,只有平靜溫暖的接受,讓人感受到發自內心的安然。
在人命面前,她屏蔽過的那兩個電話,哪怕在當時明知是吹毛求疵,卻的確存在失職嫌疑。
「多了我就不說了,你做好準備,下周去市局報到吧。」說完這句話,谷清笑一笑,穆忻只好起身告辭。不過直到離開了谷清辦公室,她都恍惚覺得剛才聽到的一切都那麼奇怪——她與谷清非親非故,谷清犯不著額外照顧她,而她也確實沒有什麼突出才能讓谷清另眼相看。難道,讓自己出去避難,真的只是單純的「護犢子」?
「你來辦事?」褚航聲話里有並不掩飾的驚喜。
那天是市局交待分局指揮中心上報某情況,詳細要求見密文。
「人生哪會只有事業這一條路要走?事業也好,家庭也好,彼此之間都是互相影響、互為顧慮的,」褚航聲頓一下,「更何況,即便是事業這條路,我也一路磕磕絆絆。就像剛做記者的時候,帶著滿腔熱情,偏激而衝動,以為自己就是包青天,可以鏟奸除惡。結果到頭來要跌了跟頭才發現,記者不過是個傳播者,可以客觀報道,也可以合理闡述,但沒有審判權。」
「沒學?」陳局更生氣了,轉頭看谷清和段修才,「你們做領導的都在幹什麼!這麼重要的知識為什麼不普及?最基本的要求都不知道,你們負得起責任嗎?每周開例會的時候,我讀過那麼多轉發公安部的文件,你們都有沒有認真聽?說了多少遍涉密材料不能走網路,你們有沒有往心裏去?每年全國公安因為各種無心的疏忽要開除多少人?!」
穆忻的臉「騰」的一下子就紅了,那一瞬間,不知道是尷尬,氣憤,委屈,還是什麼別的情緒,只知道楊成林無數次試圖打斷肖玉華的自說自話,但都被肖玉華視若無睹了。她似乎到這會兒才明白,肖玉華為什麼從來都看不上自己這個兒媳婦,為什麼從來都不熱情,從來都話裡帶刺,從來都喜歡上綱上線說她沒家教、不矜持,只因為——原來,她看不起她!
她說:「小穆你其實跟我一樣,從地方大學畢業,沒有經受過真正意義上的專業培訓,缺乏長期警校生活的束縛,自由慣了也鬆散慣了,得過且過是種本能。可是,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公安工作遠比我想象的還要嚴謹、縝密得多。」
她何嘗不是蒙在鼓裡——也或許她更願意相信谷清是為了讓她避一避風頭,畢竟在給領導添了如此大的麻煩之後還在領導面前晃悠,這本身就是在冒險。而另外一種揣測,關乎陸炳堂與陳局、谷清之間私交的,她不敢去想,唯恐想多了,會害怕。
不久后的一個早上,穆忻剛準備下夜班的時候,段修才開門進來,伸手就把穆忻攔住。
也是托醫院水平高的福:沒有放支架,溶栓后也沒有併發症。一段時間后,楊成林獲准出院,穆忻聞訊長舒一口氣,那天中午趴在辦公桌上睡覺時都踏實了不少,連有人進門開電腦工作都沒有察覺到。醒來時臉上印了挺深的兩道印子,自己已經覺得挺窘,結果還被主任嘻嘻哈哈笑了一陣。但她沒覺得尷尬,反倒覺得心裏有多日不見的敞亮——真的,再這樣下去,穆忻怕自己會過勞死。
楊謙領命而去,穆忻也只好找個僻靜的角落打電話,不出所料,褚航聲馬上應允。只是快掛電話之前,褚航聲又多問了一句:「不需要請個看護嗎?」
「那就轉吧,先得去聯繫醫院吧?」楊謙有點沒主意,看看穆忻。
褚航聲這番話,讓穆忻想起來自己畢業時楊謙說過的那段話,現在想來,楊謙的想法果然不像是二十五六歲衝勁十足的年輕人。她看看褚航聲,神奇般地覺得,似乎,在他身上,也有楊謙隱約的影子。
勞神,勞身,勞心。可仍然要聽肖玉華那麼「和氣」地拖著穆忻的手說:「閨女你辛苦了,媽知道你不容易。正好昨天晚上路過批發市場,看裏面有做被子的,我就給你做了床蠶絲被。蠶絲啊!好東西!冬暖夏涼!我稱了二斤半,今年冬天你看著吧,保准又輕快又暖和,叫你以後都不想蓋棉被!」
「還是那個道理,看別人都覺得精彩,看自己常覺得絕望,」褚航聲笑了,「你不知道南京有白領辭職考公務員?」
與穆忻的反應一樣,幾天後,當市局指揮部研究室的借調函真正抵達時,幾乎所有人都有點出乎意料——在這個時候,借調穆忻這樣一個非科班出身的女同志去幫助工作,而且還是與接派警工作相比頗有些業務差距的研究室,這是什麼意思?
報到是件簡單的事,一個上午,見到了指揮中心主任、副主任,研究室主任、副主任,還有下屬研究一室的全體同仁。一水兒的青壯年小夥子,穆忻往中間一站,萬綠叢中一點紅。
「腦子進水了?」穆忻瞪眼。
到底是個女人,還是個已婚婦女,誰敢指望她加班加點熬通宵?
那天,穆忻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回市公安局,又怎樣走到隔壁省報大門口的。或許是在路邊獃獃地站了很久,但具體多久她也記不清了。直到夕陽西下,她在最疲憊、最沒有指望的時候,遇到了剛採訪回來的褚航聲。他從相反方向走來,在她背後叫了她兩聲,她都沒有聽見。他終於快走兩步,轉到她面前,扳過她的肩,叫她的名字。卻在那一瞬驚訝地發現,他從小到大都沒見過掉一滴眼淚的丫頭,已經淚流滿面。
穆忻接起來,電話還沒拿穩就聽見婆婆急三火四的叫喚:「穆忻,你快回來,你爸心肌梗死住院了!」
「其實她過的那種生活就是我曾經十分羡慕的,」穆忻看看自己身上的警服,覺得也很有趣,「做衣著光鮮的白領,走在時尚前列,每天爭分奪秒用知識賺錢養活自己。生活很忙碌,但處處都有挑戰,處處都精彩。」
穆忻嚇一跳,顧不上腹誹這話本身的粗魯,趕緊承認錯誤:「對不起陳局,我不知道……我們在警校培訓的時候沒學過這個,我以為內網已經夠保密了……」
午飯,本來要敘舊,但褚航聲沒想到穆忻興奮地講了那麼多——有一年多來的失意,也有這一上午的刺|激,當然還有對未來種種的全新預期。她眉飛色舞,臉上有熱切的神采,褚航聲拿著筷子看著她的臉,被她的激動感染得有點發愣。
她來局裡時間不長,寫過短警訊,沒寫過長簡報。
「應該不算太貴,我同事請過一個,當時是一個月一千五,https://read.99csw.com八小時的……」褚航聲替她打算,「你上班哪有時間陪護?不如讓你婆婆和請來的人一起輪班,逢周末你去替你婆婆,這樣不至於太累。」
「就是說,遲早要妥協。」穆忻嘆口氣。
而眼前這一切,尚且如此陌生,卻又多麼熟稔。
穆忻愣一下,想自己沒聽錯吧,二斤半的蠶絲被,要冬天蓋?如果她沒記錯,結婚時郝慧楠咬牙大出血,送她一床六斤重的冬天用蠶絲被,當時的市價是1500元……
她終於停下來,略有點歉意地看看褚航聲,笑一笑:「我說太多了,是嗎?」
穆忻唯有苦笑。
她承認自己虛榮,不然不會在人前意氣風發,人後鬱結傷懷。所以她更想不到,今天,她居然會對褚航聲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把自己藏了太久的苦惱和盤托出。
「是嗎?」褚航聲看著窗外,語調卻突然變得有些惆悵,「有些疤,別人看不見,不過是因為都在暗處。像你,或許自己有時候也覺得不快樂,可是你的師弟師妹們,會有多少人都羡慕你能穿一身警服,有一個公務員的身份?別人看到的總是好的,其實不過是因為別人沒有身處其中,所以無法感同身受。」
穆忻苦笑:「是。」
他說的真摯又誠懇,讓穆忻沒有任何理由說一個「不」字,只能咬牙點頭答應。肖玉華似乎也從沒想過穆忻會不答應,只是表情平靜地點點頭,繼續安排:「那穆忻你去給你哥打電話吧,就說要馬上聯繫那邊的主任,問問什麼時候可以轉過去;楊謙你回家給你爸拿點換洗衣物,再買點飯,大家都餓壞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當領導。」小孟總結髮言。
「那太好了,你給他打電話,就說我們要轉院,」肖玉華面色平靜,「我已經想好了,穆忻,你不是在市局幫忙嗎?正好也在市區,再好不過了。那就咱倆一起照顧你爸,楊謙在這邊上班,顧不上,就算了。咱倆兩班倒,白天我照顧你爸,就在醫院附近訂餐就好。你下班后抓緊休息,晚點來換我,早晨我再早點去換你,也忙得過來。市局既然借了人,總該解決住宿問題吧?我倒班時住你那裡就行,還省了住旅館的錢……」
結果這下子捅了馬蜂窩——市局的電話直接打到陳局辦公室,據說當時陳局臉上一片黑霧繚繞,把進屋送工資條的小孟嚇得一哆嗦。
不過穆忻也沒逃過段修才的一通數落:報警四次你為什麼只落實了兩次?為什麼記錄本上也只記錄了兩次?如果報警人不投訴,是不是就打算這麼矇混過關了?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這不僅是疏忽,還是你沒有樹立正確的工作態度!
「給我查當時的記錄!」段修才打斷穆忻。
「因為那人根本不想自殺,那人是喝醉酒站在河壩上撒酒瘋!」小孟無奈地搖搖頭,「見義勇為那人被打后也很惱火,一氣之下就投訴派出所不出警。後來告知督辦結果后他不能接受,說根本不可能兩輛車一起壞在半路上,說咱是官官相護,於是又挨個往紀委、公安廳、□局打了一遍投訴電話,結果那段時間師兄差點被折磨瘋了……」
楊謙默不做聲,那畢竟是他的父親,他希望父親好好的,所以對母親的建議並沒有太大反對意見。他也沒有想到轉院后要如何照顧病人、如何送飯等一系列再實際不過的問題。可這些問題穆忻並不方便提出來,無論是對肖玉華還是楊謙,她只要開口,必將擔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她不敢冒這個險。
「現在還不知道,安頓好之後我給你打電話。」不需要有避諱,倒不如坦誠聯繫,穆忻還有個小小的私心——有他在,或許是躲避陸炳堂最好的法寶。
穆忻咬咬下唇,覺得心裏有點難過——自父親去世后,她已經很久沒有喊過「爸爸」這兩個字了。初喊楊成林的時候也覺得生澀,但沒過多久便覺得這真的是一家人,是疼孩子的老人,是她的另一個「爸爸」。她不願意他有事,這樣的擔憂,是發自內心的。
終於掛斷電話,穆忻也有點著急:「怎麼辦?我是不是要先請假再回秀山?」
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他是一個非常好的傾聽者。
「這是怎麼回事兒?」段修才遞過來一張紙,穆忻定睛一看,居然是一份市局的《群眾投訴督辦單》。投訴原因是兩天前有群眾撥打報警電話,稱四丁派出所門口有人打架,但是秀山分局110沒有派警。
「適應也是分階段的。剛開始的時候,你委屈、難過,覺得後悔。所謂的適應不過是單純的忍耐,哪怕有人很膚淺、很敵對,你也會遷就,」他看著她,慢慢地說,他的目光有點遊離,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回憶,「漸漸的,你不需要忍耐了,因為不存在傷害,所以也就不存在忍耐的說法。你或許仍然會鄙夷,有時候會不屑,但你面對他們的時候,會微笑,會恰到好處地寒暄。永遠都有一點距離感,但不會難過,甚至容易產生得過且過的惰性,覺得不過如此,覺得可以永遠如此。至於完全的適應,我想,應該是一種你對周圍人的認可。你的視角越來越客觀,你的心態越來越豁達,你開始看見他們的好處、長處,你開始從內心深處懂得他們也有可愛之處、聰明之處。你變得越來越寬容,學會了取其精華、棄其糟粕,那時候,你才是真的適應了。」
「那不行,說買給你的就是給你的,必須你蓋,」肖玉華滿臉都是笑,洋溢著一種由衷的自豪感,「你從小家境不好,我看也沒什麼貴重東西,這個就算媽給你的禮物,以後再慢慢給你添置。結婚嘛,按咱這兒的風俗是得給準備被子的,你娘家沒準備,我給你補上!」
從陳局辦公室出來后,幾個人都是一臉肅然。在段修才的冷眼旁觀之外,穆忻是真害怕了,谷清是真覺得倒霉。但好歹,她是個女人,知道女人的神經有多脆弱,知道女人的心理承受底線在哪裡。她想了想,找個借口支開段修才,在辦公室與穆忻面對面。
「我以為,我已經適應了。」她苦笑。
也或許,心裏安寧,景緻自然就生動起來。穆忻想。
白天上班,因為還處於學徒階段,大材料穆忻寫不了,只能從初級階段學起。市南區報來一份關於建設「無違紀科所隊」的材料,研究室副主任派給穆忻改。改完了交給主任,主任提出進一步修改意見。回去繼續改好,上交,幾次三番,終於通過。然後回辦公室列印定稿,稿子標題照例是華文中宋小二號字,正文是仿宋三號字,A4紙,行間距30磅,頁碼居中。然後填辦文箋,附在列印好的稿子前面,裝訂。送研究室主任審閱,簽字。再跨越https://read•99csw•com一個小院,去後面的辦公樓,送指揮長審閱,簽字。指揮長忙,正在接待客人,只能站在走廊上等,還好不算很長,十五分鐘后簽字完畢。帶著簽好的辦文箋去另一棟樓上的列印室重新排版、印刷,運氣好沒排隊,順利印好120份,逐一裝訂。一部分送給收發室直接下發,一部分分別裝進剛才趁複印時已經寫好的信封,報送市委政法委書記、分管工作的副市長等一干領導。然後再回自己的辦公室,將印好的文稿存檔,並通過內網把文稿電子版報送給省公安廳、市委市政府相應部門……一套程序,沒有半天甚至一天的時間下不來。那些文字里的講究,那些法言法語的謹慎,那些對案例的把握、對口氣的斟酌,甚至是樓上樓下、前院後院不停地跑腿兒,一一應付過來,從腦細胞到肌肉細胞,都要死一半。
肖玉華聲音大,褚航聲聽了個□不離十,他沒說話,只是趁穆忻在電話里了解情況時招手喚服務員來結賬。很快,他做個手勢,穆忻跟在他身後離席,一邊聽肖玉華說話一邊往門口走。走到門外時,褚航聲略拽一下她的手腕,帶她往報社的方向走。
這世界真小。
「派警了,民警說壓根就沒打架,從屋裡就能看出來……」
「咱們也躲不過,」穆忻皺眉頭,「這種事兒,如果領導想保你,你記錄本上的派警記錄就是證據;如果領導想治你,咱也不是沒漏洞——那人不是報警四次嗎?我只給張樂打了兩次電話。後來張樂也煩了,我就自動把後面的電話屏蔽了。」
轉身回病房,結果沒想到還真讓褚航聲說著了——肖玉華正在醫生辦公室和醫生談話,態度強硬,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哪個大人物的太太。理由很簡單,就是縣級醫院水平差,這麼嚴重的心臟疾病,至少也要去市區里的三甲醫院。
「其實,無論做哪行,只要在跟人打交道,尤其是需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總要經歷這些,」他說,「從陌生到適應,沒有飛躍,只有過程。」
「你走過彎路嗎?」穆忻問完了又搖搖頭,笑了,「算了,問了也白問,你從小,哪樣不是順風順水?」
但剛報到就被當成整勞力使——剛好就是秀山報上來的一份通過串併案件、以情代警而抓獲入室盜竊團伙的材料。穆忻看看署名,是段修才。
「穆忻,你給我解釋解釋,你都在幹什麼?你腦子進水了嗎?!」陳局猛地一拍桌子,橫眉冷對。
「多干多錯。他就是一勞模,所以被投訴的機會就多,」小孟回憶一下,忍俊不禁,「我記得他第一次被投訴的時候是因為有人報警說河壩上有人要自殺,他帶上一個實習生開著車就出去了。走到半路那破桑塔納就趴窩了,只好打電話回來找人支援。於是趙旭輝就又叫上一個人,開一輛長安小麵包去出警,沒想到還沒走到張樂他們那兒也壞在路上了,氣得趙師兄差點一把火把那破車燒了。結果報警人怎麼等都等不到警察,只好自己衝上去挽救輕生青年,沒想到被那個人揍了。」
「她在香港呢,再說,都知道不是這種人,」褚航聲大方地笑一笑,「我跟我媽說遇見了你,她覺得挺難得,囑咐我能幫你的一定要盡量幫。」
穆忻悄悄地觀望,內心裡有點小激動——儘管仍有些忐忑,但她的確已經很久都沒有在這樣專心致志、靜心思考的環境中工作過了。自離開學校以後,她的生活中充斥著機械式接派警的浮躁,偶爾看看報紙,但次數少得可憐。如今,聽著此起彼伏敲擊電腦鍵盤的「咔嗒」聲,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研究生時代,在教室里和導師一起琢磨廣告大賽的方案或是某篇論文的構架,為任何一處細節精心推敲……曾經,那是她膩了的勤懇、厭了的鑽研,可如今,當她一步邁入一個全然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推敲的環境中去時,她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懷念那些勤懇鑽研、手腦並用的時光。
穆忻是真的不能相信,楊成林怎麼會心肌梗死呢?他身體明明一直很好!穆忻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對穆忻而言,楊成林是肖玉華巨大陰影下的一處蔭蔽、一把保護傘,他和善也慈祥,常常替穆忻說話。有時候肖玉華說話不中聽,還是楊成林背後趁她不注意時跟穆忻說一句「你媽就是這種人,說話不好聽,但沒有惡意,你別往心裏去」,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能倒下?
那是他們最初的誓言。
「這人好有毅力……」穆忻感慨。
向市局請假回去休息嗎?不可能的——且不說借調期間人人都巴不得表現得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明知沒希望但也仍抱著能留在上級單位的幻想;單說肖玉華,她那麼聰明的人,如果不是一臉倦容,怎麼能換來她一分一毫的滿意?
谷清點到為止,因為她不用多說,也能想到穆忻此時此刻的感受:多年前,她也遭遇過類似的一幕,僅僅因為一次疏忽,忘記通知局長參加當晚市局組織的治安清查,導致局長一夜之間就在全市公安系統內「聲名顯赫」。那次,局長那副氣得發狠的目光令谷清在多年後都記憶猶新。她從來沒有如此痛悔過自己的失誤,也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樣恨自己的忘性大、不嚴肅。從那以後,多少年過去了,谷清無論走到哪裡,包里都會有一本小巧的工作備忘錄,將包括提醒大家參加活動前要戴好警帽之類的瑣事都一一羅列;計劃要做的工作,根據重要程度標註在辦公桌上的台曆上,清晰又醒目;再把要參加的會議、需要按時出現的活動,逐一輸入手機,定時震動提示……
當然,也有對楊成林的敬重——老人不忍讓年輕的兒媳婦受累,偶爾起夜時穆忻沒醒,他會再多忍忍,直到忍不住,才起身下床往洗手間走;他趁肖玉華不在就催穆忻休息,隔壁病床出院那晚,他幫穆忻放風,讓她在肖玉華趕來之前躺在旁邊床上睡個好覺;他替穆忻說了無數次好話,面對肖玉華聽起來像和氣建議其實不過是吹毛求疵的要求,他擋著;他更提出過出院,甚至提出過請護工陪床,儘管被肖玉華駁回,但他的好,穆忻記在心裏。
「這真是個好兆頭。」她這樣總結給褚航聲。
可如今,這一輩子,還能一起走多遠?
……
那是她們第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儘管背景很落魄,但多年後,穆忻一直記得谷清說的那席話。
她嘆口氣,看著一直低著頭的穆忻:「好在沒有造成嚴重後果,是你我的萬幸。否則,我們的任何一點疏忽,都有可能涉及人命……」
到最後,穆忻怎麼想也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她看著鏡子裏面色凝重的自己,再想想時常上案read.99csw.com子、似乎在自己需要他的時候永遠撥不通電話的楊謙,咬咬牙想:活了二十七年,作為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難道還怕魑魅魍魎?倒不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哪怕楊謙不在身邊,也決不能失了底氣!
他就這麼愣愣地擎著筷子看著穆忻,看得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或許也是那一刻穆忻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滔滔不絕說了很久的話,褚航聲一直在傾聽,帶一點微笑,中間沒停了給她布菜。
可真到了要扛的時候才發現,扛下來,真難。
「她……很能幹,也算漂亮,比我小一歲,」褚航聲字斟句酌,說得很慢,但很慎重,「她家就是這裏的,我畢業后在當地工作了一年,後來她畢業,想回來,我們就回來了。只是沒想到,沒在這裏呆多久,她又去了香港。」
「張樂怎麼總被投訴?」穆忻納悶。
聽上去挺玄,明白的人自會懂。
「為什麼不派警?」段修才怒了,「市局督辦好看嗎?不管是不是屬實,我們都要給市局一個交代。還不知道投訴人肯不肯接受我們的解釋。」
穆忻覺得,她就是在自我摧殘,摧殘到體無完膚、灰飛煙滅,才能證明她盡心了,才能滿足肖玉華的苛刻。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現代的「二十四孝小媳婦」,她只知道每天都要安慰自己:說這是孝道,是兒女必須回報父母的養育之恩;說這是情分,是衝著楊謙的囑託、信任以及愛;說這是責任,既然推不掉,不如盡心儘力畫個句號。
她也有點奇怪,她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他面前能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那些壓抑,那些苦惱,她從不對外人說。哪怕是在段修才動輒便拿「研究生」學歷說事兒的時候,在報警人不分青紅皂白破口大罵的時候,在因為一個小小的「副科級」而被年齡比自己大、薪水比自己少的三姑六婆們擠兌的時候……她心裏再堵得慌,也不過是夜半時分偷偷地掉眼淚。總想著路是自己選的,自己沒資格抱怨。唯獨埋怨過楊謙,可他只是抱緊她,不停地說「對不起」。而後來,他工作越來越忙,她竟然連抱怨的機會都沒有了。她唯一的發泄,就是電腦里的一個上了鎖的文件夾,那裡面深埋著一系列秘密的、從沒有被別人看過的日記,那裡有她內心深處最見不得人的一切,比如最放肆的牢騷,最惡毒的詛咒以及最煎熬的後悔。
「這多虧還沒誤什麼事兒,如果造成嚴重後果,局領導全都要撤職!」陳局努力壓住火氣,「回去寫檢討,馬上組織全科人重新學習保密條例!這件事情我壓住,不會上報給局長,再有一次,你們都給我脫了警服回家去!」
「帶有密級的材料能通過公安內網發送嗎,保密條例怎麼學的?」辦公室里,陳局氣得風雲變色的,被喚來的谷清也當場抽了一口冷氣,段修才不說話,低著頭沒什麼表情,坐在一邊好像一個盆栽。
所謂密文,其實就是帶有密級的電報。穆忻接收,然後落實成為文字,交由領導審查后,想都沒想就通過公安內網發送到市局指揮中心的電子信箱。
或許,也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師。
穆忻想著,心裏就生了暖意,也是瞬間就領悟到了為什麼自己已經很久都不快樂:原來,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勤奮得多;原來,她內心深處所有的空落落,都不過是因為她的大腦變空了、她的工作性質太機械了;原來,她對於知識的依戀、對於思考的習慣、對於未知領域的挑戰欲,都已經伴隨七年的大學時光,深入骨髓。
「是真的,外企壓力大,要麼不敢結婚,要麼結婚後不敢生孩子,才三十歲就到了事業巔峰,再往後,有人還能平步青雲,絕大多數人卻開始走下坡路。在很多地方,也無疑是在吃青春飯。」
穆忻沒辦法,只好翻出記錄本,備註欄里赫然寫著「張樂」。段修才拿上記錄本匆匆出了門,小孟看著段修才的背影,比穆忻還鬱悶:「師兄又要倒霉了。」
也是那一瞬,穆忻恍惚著想起了她的婚禮——她沒有豐厚嫁妝,娘家也沒掏一分錢的婚禮;她險些忘記,但肖玉華從未忘記過的婚禮;以及她承諾過,無論貧窮、災難、疾病,都要此生不離不棄的那場婚禮。
「用你的話說,習慣就好了,」穆忻笑一笑,「再說咱局也不是沒有紅旗、凱美瑞,那不是都給領導們當配車了嗎?」
是以為要信守一輩子的誓言。
給段修才改文章,穆忻還是心虛的,畢竟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來說,段修才都是她的老師。但好在所謂的改動不過是把行文口氣從區縣分局上升為市局高度,看了幾篇以前採用的簡報範文,也能模仿個□不離十。唯一給穆忻衝擊的,是研究室幾個小夥子的工作節奏——那是緊張有序的忙碌,也是埋頭思考的安靜,既沒有段修才一邊寫公文一邊逛內網論壇的閒情逸緻,也沒有秀山分局閑崗大媽們煲電話粥的雞零狗碎,只是埋頭各干各的工作,偶爾寫煩了互相遞支煙,信口聊幾句,但很快又進入了工作狀態。
穆忻頓時變了臉色。
穆忻的心,在瞬間,沉到深不可見的水底,冰涼的,縮成緊而顫抖的一團。
能熬夜?
可現在,她突然發現,這一年多來的失落、消極,突然被推翻!她瞬間恨死了那個放棄動腦、放棄思考,只是屈從現實的自己,轉而一下子就充滿了力量,開始嚮往、懷念甚至有無限勇氣迎接未知的一切!
她布置得有條不紊,聽上去已經胸有成竹。穆忻張口結舌,她實在是想不明白,就剛才這一會兒功夫,肖玉華是怎麼把所有事兒都琢磨明白的?而且還能理直氣壯地讓穆忻白天上班、晚上照顧病人,還要去住市局安排給她的宿舍,她這思維是不是也太耿直了一點?
谷清的目光倒是很真誠,語氣也和婉,話題轉過來之後好像完全忘記了剛才在局長辦公室里的暴風驟雨,只是平和地解釋:「咱們分局沒有專門的研究室,目前材料工作基本都是秘書科在做。可是你也知道秘書科人手不夠,文筆好點、能搭上時間的小夥子不過兩個,剩下的心不在此,能力也有限,所以現在有一部分文字工作就分在了咱們指揮調度科。局領導的意思是要培養幾個能帶得出來的筆杆子,你是文科生,又是研究生畢業,除了專業陌生之外,底子還是不錯的。我覺得你可以試試。」
種種猜測,當然也有探頭探腦的打聽。幹這種事兒的基本上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崗位夠閑,百般無聊,局裡一點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們毒辣的雙眼:誰家兩口子吵架,誰家男人陞官,誰家孩子被老師請了家長,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時效性還特彆強,比狗仔隊還敬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