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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生活像把殺豬刀

第七章 生活像把殺豬刀

這次,穆忻一點都沒生氣,她只是覺得有點好笑。
一抬頭,看見他擔憂的表情,似乎也是因為從她臉上看到了些不尋常的情緒。這表情、這溫暖的輕輕一拍,頓時給了穆忻支持,甚至還有勇氣。她深呼吸一下,看著褚航聲的臉,沉著地答:「謝謝陸大隊,不過今天可能不太方便,我在我哥哥這裏,嫂子要出差,我們一起吃飯,說好晚上幫她收拾行李,您看……」
穆忻驚得什麼似的:「你這是抗旱救災去了?」
然而,穆忻卻失眠了。
楊謙嘟囔一句「莫名其妙」,也背轉身子睡覺了。他有點想不明白:曾經那個好脾氣的姑娘哪兒去了?不就是一兩句小口角,至於開始人身攻擊嗎?站在一個母親的兒子的立場,他本來可以和她吵架,但他心疼她,所以不能吵,寧願讓步,難道這樣還不行嗎……
不是不羡慕的。興許,在這個時刻,以前被忽略、被壓抑甚至被忘記的嫉妒都小小地冒出頭來,讓人覺得有酸楚的感慨。
「還好意思笑,現在三十多歲就有心肌梗死你不知道?」褚航聲想起來都后怕,語氣也嚴厲許多,「胸痛、呼吸困難、心悸、頭暈、心慌……這些癥狀你有沒有?超強度工作、長期睡眠不足、突然的精神刺|激……一不留神就導致心臟病。醫生說你疲勞過度,送進來的時候高壓才八十!你都忙什麼了?什麼壓力能把你折磨成這樣?」
他說著便起身進了靠近門口的一個房間,稍後走出來,手裡拿著一本相冊。穆忻迫不及待地接過來,一張張地翻看。
「那倒不至於,不過你們是通過什麼方式認識的?婚介所可不靠譜,婚托多得是。」穆忻壓低聲音。
「不用,不用,我請假了,已經很麻煩你了,」楊謙轉身握住穆忻的手,「你好點了嗎?」
「她就算願意操心,後面這個老伴兒也願意讓她來操心?人家就沒有自己的孩子得幫襯著?我就納悶了,你說她媽都這麼大歲數了怎麼考慮問題還這麼近視?真是沒文化,根子里就帶著無知!而且她能幫上楊謙什麼?就算不能讓他離開基層這破地方兒,經濟上能支援嗎?你看看他們住的這房子,這叫什麼啊?貧民窟都不如……」
穆忻長噓一口氣,無力地坐回到沙發上。愣了片刻,彎下腰,把臉埋進自己的臂彎一塊一動不動。客廳只開了一盞小小的落地燈,光芒籠在她身上,暈出一圈凝固的金黃。
是啊,她是怎麼認識張樂的呢?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楊謙哭笑不得,「我說過我會努力考走的,可是既然還沒走,就總得入鄉隨俗……」
「你真就覺得我們合適?」郝慧楠笑了,「實話跟你說吧,我不能和張樂談戀愛,原因有三。」
想著想著,楊謙漸漸在一團亂麻中睡著了。
「穆忻,閉嘴!」楊謙見勢不妙急忙呵斥媳婦,可惜戰火蹭蹭地燒,壓根沒給他滅火的契機。
這是他說過唯一一句似乎是安慰的話,但聽在穆忻耳朵里,卻更像是一種寬容的憐惜。眼眶有點發酸,但還是忍住了,只是悶頭吃飯。過好久,才抬頭問他:「如果,你岳母,她歧視你,怎麼辦?」
穆忻這一覺睡了很久。
沒成想第二天穆媽還是把宋喜元的身份證給了穆忻。穆忻一分鐘都沒耽誤,打電話回分局,找到剛好在值班的孟悅悅,火速用公安內網辨別身份證號碼的真偽。
可是沒有眼淚,眼眶反倒很乾澀。腦袋裡面不是場景回放,而是空蕩蕩一片。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床尾搖起升降把手,床頭緩緩抬起,隨著視線的升高,穆忻終於覺得順過來了這口氣,這才聲音乾澀地問:「怎麼到這兒來了?」
「醒啦?」身邊有年邁的聲音響起,穆忻扭頭,看見隔壁床上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你對象出去了,你要什麼叫護士吧,床頭有按鈴。」
「啊?」楊謙被這種跳躍繞暈了兩秒鐘,才反應,「這都猴年馬月的事兒了,誰記得住?」
可是這句「離開這兒」,是什麼意思?
「穆忻,你告訴我,哪怕他工作出色、儀錶堂堂,可環境的限制、個人的條件,哪一樣能讓我愛?」郝慧楠心平氣和地問穆忻。
「政法系統的……法院還是檢察院的?」穆忻還是不在狀態。
因為沒有大礙,幾天後穆忻就出院了。她順理成章向市局請了病假,回家休養。
穆忻使勁掙脫楊謙想要推她進卧室的手,可是楊謙力氣太大,她推不動,乾脆豁出去一口咬下去,楊謙「啊」地喊了一聲,肖玉華氣得哆嗦:「你個瘋子,你還要不要臉了,你憑什麼咬我兒子,你憑什麼?」
「現在怎樣了?」楊謙果然很著急,「我這就過去,你稍等,我找方隊請個假。」
「睡吧睡吧,都十二點了,你明天早晨六點不還得起來放廣播?」
「朋友。」穆忻簡明地回答。
「我哪兒誇張了?你想想看,當初如果楊謙和鍾筱雪能談成,他至於到這麼個破地方嗎?什麼下基層,騙誰呢?誰不知道那些有權有勢的人都拿基層當借口,實際上子女就沒怎麼在基層待過!那當初老鍾不是都說得好好的,楊謙只要上了這條路,他就能讓楊謙至少留在市直機關。可後來不就是倆孩子沒成嗎?他也不提幫忙的話了,真夠小心眼的。」
「媽,這宋大伯的兒女支持他再婚嗎?」警察的職業病之後,終於才是正常人的思路。
雖然有幾個字沒說出來,但終究是太過形象的一幅畫面,肖玉華忍不住又是一陣作嘔,乾脆扔下筷子轉身進了屋。
或許有遺憾,但何嘗不是一種慶幸呢?
「離得開嗎?不方便就算了。」
比如,一條魚。
穆忻點點頭,轉身進了洗手間。他不問,只是給她一個空間沉澱情緒,這樣的尊重與寬容,她不只感激,還有些擋不住的胡思亂想——她不得不想到如果曾經她等到了他,和他在一起,遇見的婆婆是蘇阿姨而不是肖玉華,會怎樣?又是誰說社會地位和個人素養就一定能畫等號?拿著壟斷企業的高薪,捨得買且還要放在嘴上誇耀的不也就是兩斤半的蠶絲被?往刻薄里說,「小市民」三個字跟學歷、職業真是沒有必然聯繫。輪上了,算你倒霉,誰讓有些事根本不可能在婚前看出來?
「說來也巧,我剛進村,我們鎮里的一把手就換人了。新領導是從市裡考選過來的,膽子大,也沒什麼裙帶關係,還急於出政績。聽說我是全鎮第一個女大學生村長,還特地來村裡考察了一下。這人還不錯,大約是因為剛當官不久,沒什麼官腔官架子,說話挺誠懇,一聽我說缺錢當即就幫我想辦法協調,」郝慧楠遺憾地咂咂嘴,「你說他怎麼不早點來呢?早來一步,興許我就不用進村了。」
「要是這裡有個家,就不孤單了。」穆媽媽伸手拍拍女兒的手,感嘆著答。聽上去好像答非所問,但穆忻知道,媽媽懂她的意思。
房子面積不算大,三室一廳加起來才不過一百二十平米。讓人感到驚訝的是幾乎沒有女主人的痕迹,無論是化妝品、衣物還是鞋子,都看不見。盥洗台上只有一個刷牙杯,穆忻站在洗手間門口愣愣地瞅,想半天也想不明白這兩口子怎麼就能把日子過得如此八竿子打不著?
褚航聲心一沉,伸手到穆忻身後,輕輕按住她左後肩胛骨下方的位置:「這裏疼嗎?」
「真是在什麼層次上就只能結交什麼層次的人,」肖玉華感嘆一聲,「到了縣城裡,就只能和村長來往,這就是環境啊!」
「沒事,剛才,胸悶,」她順過一口氣,努力笑一笑,但傻子都能聽出她的有氣無力,「後背,疼。」
「現在都在做什麼工作?」穆忻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像是拉家常。
「楊謙自己看上的,你攔著有什麼用?你的兒子你不了解?你越不讓他幹什麼他越得幹什麼,你還不如順其自然,如果真碰了釘子,他自己又不是不會回頭。」是楊成林的聲音。
楊謙嘆口氣:「司法局局長,案發地點是他家祖屋後院,採石場那裡是拋屍。」
但,有些問題,總在當事人無心的時候暴露,卻又被旁觀的有心人銘記——某次練完車回鎮政府的時候,剛好趕上鎮政府旁邊的大集收攤,來來往往趕集的百姓把一條馬路塞得亂鬨哄的。郝慧楠不敢開車,把司機位置讓給了張樂。張樂開始時是按喇叭,收效甚微,索性踩著油門往前沖,一邊手裡拿著車裡的喊話器喊「讓一讓讓一讓」……
「真的?」穆忻瞪大眼,被這個震撼人心的八卦驚得忘記了自己剛才的怨憤,她迅速轉頭環視四周,「能給張照片看看嗎?」
見穆忻想坐起來,他急忙按住:「我來。」
「更年期。」楊謙隨口答。
「轟」的一聲,穆忻的頭炸了。
穆忻沒有回答。她閉著眼,覺得https://read.99csw.com腦袋裡「嗡嗡」響成一片,什麼都想不明白,也聽不清楚,她不想哭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淚水像條件反射一樣湧出來。她能感覺到有人伸手給她擦去眼淚,可是她已經沒有力氣睜眼看那人到底是誰了。
「查查真偽。」穆忻沒好氣兒。
儘管她覺得肖玉華這種一定要給兒子找個有權有勢的岳父母的想法很不可理喻,可是她竟然無法反駁一個母親單純期待兒子前程似錦的心。
她的視線空洞,明明看著楊謙的臉,又好像看著遠處:「我討厭這些人,野蠻、粗俗、毫無文明可言。你們刑訊逼供習慣了是吧?所以才出手就把老婆當犯人揍。楊謙,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偶爾想起以前的時候,我常常覺得我的青春也是浪漫過的。是有人遞情書,有人心心念念地追,有人盼著和我比翼雙飛……可是現在,倒是比翼了,但我覺得最後那點漂亮的羽毛都要掉光了,飛不起來了。」
正迷惑的時候,褚航聲進門,穆忻還沒等說話,熱情的老太太先搭腔:「哎你回來啦?你媳婦兒醒了。」
病好后穆忻恢復了上班,甫進研究室的門,慰問聲一片。同事們陸續表示了慰問和祝福,副主任還親自下樓握了握手,笑道「歡迎你回來繼續戰鬥」,但穆忻不知道的是副主任回到樓上,關起門,對主任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小谷怎麼想起來要推薦個女孩子來以訓代干?這才幾天就累病了,以後要是有了孩子,還不得天天請假?就說女人不中用嘛,你還不信!」
的確是漂亮。氣質這種東西,是後天養成,也是日積月累。這女孩子笑得大方,表情明朗。她站在褚航聲身邊,不像月亮,反倒像是一團金燦燦的太陽,襯得褚航聲都溫和了下去。
「我弄到了村村通資金,」郝慧楠很得意,「這一個月都忙著修路呢。」
穆忻眼前一黑,只覺耳朵里「嗡嗡」作響,周圍的一切,頓時隱去。
肖玉華猛地想起穆忻剛才的那句話,臉色又一陣發白。穆忻低下頭不敢說話,楊謙抓耳撓腮地想要轉移肖玉華的注意力,但還沒等她想出轍,肖玉華已經「啪」地把筷子一甩,吼:「穆忻你成心噁心我是吧?明明知道晚上要吃炸魚,還說什麼……什麼……屍體!」
楊謙驚得呆住了幾秒鐘,直到楊成林急得滿頭汗地把肖玉華推到一邊,一邊喊著「楊謙快去看你媳婦怎樣了」,他才猛地醒過神來,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伸手把穆忻抱到懷裡,一疊聲地問:「媳婦兒,媳婦兒,你怎樣了?你沒事吧?」
「真不知道你折騰個什麼勁。」穆媽媽看到彩信,還是埋怨。
那天是楊謙難得的早回家——懸置已久的殺人案終於告破,他從進了家門就眉飛色舞。彼時楊成林在客廳里看報紙,肖玉華在衛生間里洗衣服,楊謙進門后遠遠地喊了一聲「爸媽,我回來了」就一頭鑽進廚房,抓住穆忻開始絮叨。
「其實不過也就兩年。將來,說不定還要一起生活一輩子,」穆忻睜開眼,緊緊盯著楊謙,「當然,如果這一輩子還能一起生活下去的話。」
「研究生頂屁用?」主任搖搖頭,「你沒見咱局兩年前招的那個省大的數學碩士做預審?熬了半宿,自己先熬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對犯罪嫌疑人說『大哥我求求你,你就招了吧』……」
「兒子和兒媳婦帶著孫子在外面打工,閨女也嫁人了,沒工作,在家帶孩子,念書都不行。」他憨厚地笑笑。
那一晚,穆忻委實很幸福——褚航聲走後,楊謙的照顧無微不至。他給她削水果、給她端水喝。水溫剛剛好,暖和得像是心裏的溫度。他甚至給她端了盆熱水來,要替她洗腳,被她不好意思地拒絕了。其實也真是這樣,哪怕是夫妻,也總有一些溫情是承受不住的。她知道他在乎她、對她好,也就足夠了。她覺得自己應該算是個幸福的人,而偶有瑕疵的人生,大約才是真的生活、真的婚姻吧。
「你這不是蠻不講理嗎……」楊謙不知道該說什麼,說起來剛才穆忻不是還挺理智的嗎?怎麼說著說著就發展到現在這樣撕破臉罵人的境地了呢?
「忻忻!」褚航聲一個箭步衝過去,只來得及抓住她的胳膊,因為慣性,兩人都沒站穩,褚航聲跌坐到沙發上,穆忻栽倒在他懷裡。他抱著她,喊她的名字,只是一著急,脫口而出的仍舊是她小時候全家屬院都通用的稱呼。他也顧不上這些似是而非的細節了,只是一疊聲地問:「忻忻,你哪兒不舒服?你看看我,你睜開眼,能聽見我說話嗎?」
「我不辛苦,你們要是加班,我總得分擔點不是?我自己年輕時候不容易,不能到當婆婆的時候讓孩子們也不容易,」肖玉華每次用語重心長的表情說話的時候都特別像是深情的詩朗誦,只是後面還有轉折,「不過啊,忙是一回事,懶是另外一回事,是吧?尤其是女孩子,結了婚,就得顧家,就得把家裡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這才是做人家媳婦的本分——」
褚航聲走開幾步,推開客房的門,穆忻站起身想要隨他過去,卻在下一秒捂住胸口彎下腰去。褚航聲回過身,剛好看見穆忻徑直往地板上倒!
穆忻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如此感慨,也懶得多話,便轉身回屋了。失去了聽眾,肖玉華很失望,所以在當晚的飯桌上就沒少憶苦思甜——剛好楊成林先吃完飯出門散步去了,肖玉華可算逮住機會念叨自己當年是怎麼被惡婆婆整得死去活來:早晨四點鐘就要起床給一家人做飯、洗衣服,還不能耽誤早晨趕工廠的早班,得坐很久的公交車,路上晃悠著睡過了頭,下車一路往回跑。跑到工廠里還是誤了時辰,扣了全勤,月底少了一塊錢,殫精竭慮從娘家妹妹那裡騙來她攢的壓歲錢,回去交給婆婆。晚上累得快死了回到家,還是要做飯、洗碗、洗衣服。生孩子之後連個端熱水的人都沒有,自己爬下床,發現暖瓶還空了。婆婆抱著大孫子在另一間屋喜笑顏開,她這勞苦功高的還得自己去廚房燒熱水喝……
「當然沒有,我們連測謊儀都上了!」楊謙舒口氣,「好在有目擊證人見過他的車,到最後他總歸是招了,不然我們也太冒險了……所以說人還是不能做虧心事,不然除非你心理素質暴強,強悍到能用一個謊言彌補另一個謊言,直到謊言之間環環相套,不然總會露馬腳的。因為還真沒有哪個犯罪分子能不假思索地回答所有問題——這些問題在不心虛的人那裡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問題,可是到了心虛的人那兒,總要遲疑,總要思索怎麼回答,這一思索,就太可疑了。」
穆忻嚇一跳。
「啊?」穆忻似乎也剛剛意識到時間上已經這麼晚,剛想拒絕,突然聽到手機響。
她睡不著。
穆忻一頭霧水,不知道話題為什麼要扯到自己的媽媽身上,一條魚跟自己媽媽改嫁有什麼關係?這樣想著臉色就也冷下來:「這事兒跟我媽有什麼關係?」
「你猜對了……」楊謙嘿嘿笑,「也算殺人滅口吧。不過通過這個案子我是真佩服技術中隊那批人,你說那屍體,多噁心,他們怎麼驗屍的?」
褚航聲語無倫次,想要撥打「120」,卻又不敢鬆手,不敢移動她。好在沒過多久穆忻就睜開眼,只是手還捂在胸口,大口喘氣,唇色很淡,看他的目光既像是求助,又像是依賴。褚航聲略微鬆口氣,著急地問:「你哪裡不舒服?」
「很顯赫,」褚航聲笑著搖搖頭,「跟她家比,我家可算是小巫見大巫了。我岳父是軍區副司令員,就在這個城市寸土寸金的半山腰有他家的別墅。鬧中取靜,一出門就是鳥語花香。所謂『世外桃源』,其實不過是因為都藏在尋常人看不見的地方。」
穆忻嚇一跳,差點把手裡盛著魚的盆也扔到鍋里,還是楊謙眼疾手快搶過來,緊接著就聽見肖玉華如暴風驟雨般的吼叫聲:「快吃飯了說什麼屍體,你噁心不噁心?」
令他失望的是,穆忻一邊炒菜一邊問:「誰是邵呈合?」
「多吃點,應該不算難吃,」褚航聲把湯推到她面前,「出門在外,總會有不高興的事情發生,吃飽了,找個抱枕揍一頓就算了,不要往心裏存。人的心很大,也很小。大到可以裝得了天下,也小到容不了太多委屈。委屈存多了會生病,所以能忘記就忘記,不要跟自己過不去。」
穆忻在心裏翻一下白眼,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媽,想了想,還是趁穆媽媽去廚房做飯的時候跟進去,埋怨:「我就想試探試探他,你都說了,讓我從哪裡開口問?」
仍然是因為這種穆忻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職業敏感,在第一眼見到宋喜元的時候,穆忻很想準確把握出這read•99csw•com個人的特徵,但很難——這個六十歲上下的老男人身高大約一米七左右,五官沒有什麼鮮明的特徵,唯有滿臉風霜,還有努力堆出來的無害的笑容。那樣的笑容,帶點討好,帶點忐忑,在接觸到穆忻身上尚且沒有佩戴警號、警銜的警用執勤服時驀地瑟縮了一下,然後是一點卑微的寒暄。
想到這裏,憑著一點若有若無的敏感,穆忻停下腳步,站在樹蔭下小心取出一盒核桃粉,看看罐底的保質期——果然,還有一個月就要過期,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超市解決庫存時的打折貨。
楊謙張張嘴,覺得自己也有很多辯解的話要說,但突然之間又沒有頭緒,無從說起。他正梳理著辯論的思路,卻聽見穆忻的話題倏然間又跳回到家庭生活的角度:「楊謙,你老實告訴我,當初你要跟我結婚的時候,你媽同意不同意?」
「那個『別人』現在是你兒媳婦,你胳膊肘朝哪兒拐呢?」
等上了車,張樂開始認認真真地教,諸如什麼「半離合」、「右轉拐小彎、左轉拐大彎」、「超車時等完整看見後方車頭再並道」之類,詳細得很。當中也不乏交規,比如「會車時看見某某標誌要讓行」、「某某標誌是單行」……郝慧楠仔細記下,漸漸也覺得這個老師很敬業。
穆忻終於後知後覺——這裡是醫院?
相冊有些舊了,上面還落了一層薄薄的灰。穆忻翻看完,合上,抽過一張面巾紙,小心擦凈封面,再放到桌上。她微笑著看褚航聲,想一下才說:「嫂子,真漂亮。」
穆忻這才回過神來,擰開水龍頭洗洗臉,再拖過毛巾擦乾淨,開門走出來。開門的瞬間觸目就看見褚航聲略有點擔憂的表情,但在看見她的剎那他隨即換上微笑的樣子:「來嘗嘗我的手藝,現在總算不用再給你吃饅頭蘸芝麻醬了。」
他並不願意多說自己的婚姻,穆忻看出來了,也就不再問。只是偶爾會覺得奇怪,因為這房子里的空氣如此寂寥,寂寥得不正常。她甚至有點心生憐憫——她愛慕了那麼久,現在又習慣性把他當做親人的哥哥,他喜歡這種生活嗎?他每天下班打開房門,看見這麼空落落的一間屋子時,覺得幸福嗎?
「你多少天沒睡覺了?」褚航聲答非所問,只是皺著眉頭看著她,「要不要喝點水?」
「哪哪兒都是人,能有什麼好玩的?」褚航聲聳聳肩,「去之前一定會被同事塞很長一張購物清單,進了商場永遠都算不明白哪些是贈品哪些是正品,回來后還要派發代買的東西,幫人算退稅後的價錢……所以每次去都覺得好像是上戰場。」
「據說是不支持,不反對,沒什麼具體意見。」穆媽媽一邊切菜一邊道。
「小點聲兒!你這個老太太怎麼這麼沒有防範意識!」穆忻急得瞪眼,「現在戶口本、身份證都有假的,咱家有這個條件驗明真偽你還這麼不積極。」
「雖然不能預防犯罪,但至少可以保證在犯罪行為發生后提供準確的抓捕依據。」穆忻說話已經從學生時代的大意敷衍變成如今的煞有介事,她不自知,只覺得這是一種本能反應。穆媽媽瞪女兒一眼,也沒多說話。
「還有什麼更有意義的?之前我不是沒問過你,對於咱們結婚,你父母有什麼態度。你說他們都挺高興的。後來婚禮上看你媽忙前忙后,我真是挺感動,我也真的以為她歡迎我成為你們家的一份子,以後和你一起過日子。可是日子總要過著過著才知道,歧視這東西,是源自骨子裡的,你媽不說,不等於不存在。你沒見上次她用那種憐憫的眼神賞賜給我一床廉價蠶絲被的時候那種施捨的感覺……楊謙,我雖然是小門小戶的孩子,可是我也有尊嚴。我從沒有求你們家接納我,因為婚姻應該是平等的一件事,而不該是高高在上。可是,現在我卻覺得,你媽不僅看不起我,還看不起我們家,她嫌我們窮,而窮人就不該有追求幸福的權利,窮人就算是改嫁都是恬不知恥的!」
奇怪的是,他先鬆了一口氣——實話說,他本以為,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會是「楊謙,離婚吧」。
「我正跟你們主任一起喝酒呢,你過來坐坐吧。」陸炳堂似乎是在一邊碰杯一邊說話,席間偶爾有清脆玻璃的撞擊聲傳來,並不響亮,卻一下下砸在穆忻已經很脆弱的心底。她幾乎要咆哮,要不管不顧撂挑子說我不幹了……也是這時候,她感覺到褚航聲輕輕拍拍她的肩膀。
「邵呈合你不認識?去年區里政法系統表彰大會,他還戴著大紅花受獎,你不是和小孟都去做會場服務了?還一人抱一個大紅花給受獎人戴呢。站你面前那個不就是邵呈合嗎?」
穆忻這才放了心。
周六,穆忻跟公婆請假,急匆匆地回了娘家。事由沒照實說,只說媽媽身體不好,要回去看一看。肖玉華聽了,還熱情地買了兩桶專供中老年食用的核桃粉,要穆忻帶回去。穆忻千恩萬謝地接了,走出家門后才終於卸下堆了滿臉的笑容。
「本來我不想問,覺得是你的私事兒,可現在也不能不問了。穆忻,你有什麼困難,你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幫你解決呢?你不要一個人扛著,你在這裏舉目無親的,你能扛多少?你要是信任我,就像小時候那樣……你就讓我幫幫你。」褚航聲直直地看著穆忻,不容她逃避。穆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覺得有什麼東西酸酸地往眼眶裡涌,好像馬上就要破閘而出。
「她走後我才分的這套房子,」似乎是看懂了穆忻的疑問,褚航聲主動答,「她幾乎沒有機會在這裏住。」
他一邊說一邊看看窗外,居然一晃就是九點多,天黑了,不知誰家傳來《晚間新聞》的聲音。他看看穆忻:「晚上睡客房吧。」
「你這什麼意思?」楊謙很費解,「大晚上的,問我這麼沒意義的問題。」
穆忻點點頭,閉上眼,落地燈的光暈再一次籠上來,卻變成一片寂靜的灰黃。她的長頭髮散在褚航聲手臂上,讓褚航聲突然著急起來:「以前疼過嗎?」
講完了兀自感慨:「看看你們這會兒多幸福,有人伺候著,自己要麼睡到太陽照屁股,要麼一睡就是一下午……我沒退休那會兒就有同事說,說老肖啊將來誰給你當兒媳婦才好命呢,什麼都是你想在前面,什麼都有你給干好了,你就是個勞碌命啊……可不是嗎,我這會兒想想,我可不就是個勞碌命?」
想到這裏,穆忻突然一愣:婚前……既然肖玉華看不上自己,她為什麼要同意楊謙娶自己?也或許……她從來沒有同意過?
「託辭、發泄?楊謙,那我如果也說自己身體不舒服,然後發泄說你媽就是個精神病,你還能這麼心平氣和地跟我解釋嗎?」
「我去公園裡鍛煉身體認識的呀!」穆媽媽得意了,「你別老拿有色眼鏡看人,你宋大爺是自己閑不住,攬了個掃大街的活兒,我們在公園門口廣場上拉呱兒的時候認識的。」
媽媽其實是在告訴女兒,開始另一段婚姻,是因為孤獨,也不僅僅是因為孤獨。
「只是打個比方而已,」穆忻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我差點忘了,你家家境也不錯,怎麼會被歧視呢……那個,不知道可不可以問……你岳父岳母是做什麼的?」
穆忻搖搖頭,郝慧楠嘆口氣。
「他就那麼老實招供?」穆忻炸著魚回頭看他一眼,餘光瞄到肖玉華晾好衣服,站在廚房門口聽他倆說話。
「你怎麼弄到的?」穆忻更驚訝,「總不會真的一哭二鬧三上弔吧?」
「不會的,我媽她就是被噁心著了,心情不好,找個託辭發泄呢……」
他兩手撐在病床邊,離她很近,目不轉睛盯著她質問。
「唉……我那也是沒辦法,這小兩口一睡睡到大天亮,從來不說早早起來買菜做飯打掃衛生。我那放廣播不是為了提醒他們起床嗎?」
她不知道,這種畏懼感,是來自於她的警服,還是她這個人?
「沒你說的那麼誇張,我看他們現在自己幹得也挺好。」
開頭其實很簡單——自從郝慧楠發現附近一家駕校的學車費用比市區低很多,便動了「早學晚不學」的心思。好在學起來也很順利,從體檢、理論考試到倒樁,一路都順利通過。只是到了路考的時候,向來有點顧頭不顧尾的郝慧楠在第N次因為不慎把車停在公交車牌下或是路口五十米內而被教練罵得越發顛三倒四之後,漸漸生了要找人陪練的心。偏巧隔壁辦公室的大姐和派出所副所長是兩口子,熱心解決困難之餘還很有點要保媒拉縴的意思。於是順理成章地就介紹郝慧楠認識了張樂,以及他的那輛破捷達。
「好!」穆忻掛上電話,五分鐘后彩信到,略有點模糊,但果然就是宋喜元的這張臉。
穆忻正準備喝水,差https://read.99csw.com點被這句話嗆著。
「楊謙,離開這兒吧。」穆忻的眼淚再次滑下來之前,楊謙聽到這句話。
想到這裏,穆忻的頭有些疼。不知道是哭久了,還是這問題本身太忐忑、太傷人。她只是愣愣地看著盥洗鏡里的自己,眼睛紅紅的,手攥緊了,指甲嵌進肉里,卻感覺不到疼。直到褚航聲在外面敲門:「穆忻,出來吃飯了。」
穆忻點點頭,褚航聲轉身去床頭櫃前倒水,一邊倒水一邊道:「你單位里來過電話,我接的,替你請了假,這幾天就老老實實在這兒休息。再不小心點,搞不好就會得心臟病。」
他老老實實點頭,坐在沙發上的樣子更像是被審訊:「一兒一女。」
「這什麼破房子,三天兩頭停水!」肖玉華沒好氣地發著牢騷起身往廚房方向走,一邊指揮楊成林,「進門先洗手!壺裡有水!多虧我平日里有存一壺水的習慣……」
「睡吧睡吧,都哪輩子的事兒了,穆忻她媽就這麼一個閨女,將來也不至於不操心。」
穆忻看楊謙一眼,心想肖玉華這更年期來得可夠晚的。
連日來的疲憊似乎終於尋著空子將她打倒,讓她只能也只顧昏昏欲睡。中間想起床喝水,但這念頭只一閃,便快速湮沒在下一個夢境中;想起來找洗手間,但也不過是想了一下,很快便再睡過去。等到終於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下午,睜開眼,周圍是一片陌生的白。
肖玉華已經開始吼:「你這是什麼語氣?你敢用手指頭指我?小市民家庭沒家教,你爸媽就是這麼教你的嗎?哦我差點忘了,你爸早死了,你媽自己光忙著改嫁是不是?」
「宋喜元,男,1952年11月17日生……」孟悅悅的效率真是高,直接在電話里讀查詢結果,「可惜你沒法接收傳真……要不這樣吧,我把他身份證上的照片用手機拍下來發彩信,你接收一下比對看看。」
好在還沒說完就被剛進門的楊成林打斷:「哎你去看看是不是停水了?剛上樓的時候聽見有人說又停水了……」
就這麼在床上翻來覆去到深夜,當楊謙睡著后,她到底還是起了床——嗓子里好像在冒火,得去廚房給自己倒杯水。沒想到,一拉開自己的卧室門,就看見楊謙父母的卧室門縫裡露出暖黃的燈光。穆忻一愣:他們還沒睡?
楊謙站在穆忻身後,聞著魚香眉飛色舞:「我們發現屍體后就去查失蹤人口,經比對確認死者身份后開始排查他的社會關係,結果就發現他之前認識司法局長。然後又根據手機信號追蹤發現邵呈合在案發時間內曾經出現在距離採石場不遠的祖屋附近。科技!這就是科技的力量!」
第一頁,是十九歲的褚航聲,大一新生入學軍訓,青澀的臉上是穆忻記憶中朝氣蓬勃的笑容;再往後,二十歲,參加「三下鄉」活動時,成熟了一點的臉孔;二十三歲畢業時,穿著學士袍,鼻尖有一點汗珠,意氣風發;研究生一年級,站在長江邊上,被晒黑了一圈;研究生二年級,身邊開始出現一個女孩子,穿著碎花連衣裙巧笑倩兮,他們手牽手站在廬山腳下,儼然是一對璧人;研究生畢業,他穿藍底粉紅衣領的碩士服,有點肥大,看著像嶗山道士,但寬寬的衣袖剛好把懷抱鮮花的女孩子攬在懷裡,是乾淨到讓人眼紅的甜蜜;然後是婚禮,穆忻終於看見了久違的蘇阿姨,她笑得多麼舒心……是啊,這麼好的兒媳婦,換誰都會滿意,可是遇到蘇阿姨這樣的婆婆,不也是新娘子的福氣?
「真沒想到堂堂司法局長要殺人,動機是什麼呢?」穆忻回頭問。
說完他便把電話掛斷了。
隨後就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一無所知的楊成林吃魚吃得挺香,見肖玉華不動筷子,還問:「怎麼不吃魚?炸魚多香……穆忻手藝不錯。」
穆忻有點愣住了。
穆忻一邊聽一邊炸魚,油一熱,魚入鍋,迅速泛出金黃的泡沫來。
聲音漸漸低下去,穆忻站在客廳里,手腳都開始發麻。
郝慧楠又沉默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向張樂解釋自己的意思——或許到這時她才發現其實哪怕是經過了多日來形影不離的練車,但他們仍然不熟悉——他甚至想象不到,她本來的意思壓根與督察處罰沒什麼關係,她只是看見了那些避讓警車的老百姓,才想要說:若沒有公務在身,這樣的特權算不算囂張?
穆忻在警校培訓時見多了命案現場圖片,也習慣了這種聯想,沒有什麼太劇烈的反應,反倒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問楊謙:「這種高度腐爛的屍體究竟是怎麼提取指紋的?真像咱們在警校培訓時學的那樣,要局部油炸一下再提取指紋嗎?」
「我沒事,可能是前陣子太累了。白天上班、晚上陪床,也沒怎麼休息。」穆忻想,自己絕不是什麼聖人,不可能在這個家裡默默地做一輩子活雷鋒。既然辛苦就要讓人知道,而這個人毫無疑問是楊謙——她賭他會是這個家裡最心疼她的那一個。
是肖玉華的聲音:「你偏說好,有什麼好?她哪點配得上我們兒子?」
她一邊說一邊看看穆忻,穆忻沒說話,只是低頭吃飯。她又看楊謙,楊謙一臉燦爛的笑容:「那是,媽你是勞模。」
「沒事了,其實本來也用不著住院,哥偏說要觀察一下。」穆忻仰頭看著楊謙的臉,不自覺地就流露出少見的軟弱表情。她緊緊攥住楊謙的手,想把他拉得離自己近一點、再近一點,那種感覺,就好像小船終於靠了岸。那一刻,穆忻知道,她其實從來沒有跑偏過——她一直都知道,這裏,才是她的碼頭、她的港灣,她選定了要系一輩子纜繩的地方。
「別扯那麼遠,說張樂呢。」穆忻埋怨地看一眼郝慧楠。
穆忻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她簡直難以相信這是自己家會出現的對白,眼前這個蠻不講理的婆婆比電視上出現的那些還要惡毒一百倍!現在她相信了,原來,藝術真的是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對許多人而言,有許多事只是沒見過,而不等於不存在!
這種心疼是種久違了的感覺——孤身一人在這個城市裡生活,最熟悉的不過是本科時代的同學,最常見的不過是應酬中的談笑風生。已經很久沒有人需要他去關懷、安慰,或是作為依靠。尤其是,這個人還曾經是他看著長大,而如今卻完全跨越小時候的年齡界限轉而站到他面前、他身邊的女子。這讓他覺得有些有點心酸,說不清是為了她,還是為自己。
說完,老太太撂了抹布沒好氣地出了廚房,穆忻跟在她身後,路過宋喜元身邊的時候看見他惶惶地抬起頭看了自己一眼,卻沒來由地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更多的畏懼。
坐到餐桌前,面前是簡單的炒捲心菜、金燦燦的炒米飯、兩碗蛋花湯,穆忻有點感慨萬千——過了這麼多年,居然還可以相遇,還可以坐在一起吃飯,不知道是上天的垂憐,還是考驗?
「我跟你選擇這條道路的時候,是因為的確被你的熱情感染,無論是愛情的熱情,還是事業的熱情,再或者是對那身警服的熱情,可現在我常常會很困惑,因為我真沒想到需要付出這麼多的改變才能打好這份工,」穆忻疲憊地閉上眼,「要說快速學會當地方言、和群眾相談甚歡地挖線索、和同事講著葷段子打成一片,你都遠比我要適應得快,就連被納入特權思想的籠罩並享受這種便利,你都比我入戲快。可是這樣,真的就是好的嗎?」
「不怎麼去,」褚航聲老老實實地答,「她去香港前沒來得及親近起來,後來就更親近不起來了。」
郝慧楠皺著眉頭,一直到張樂開車衝到鎮政府門口才終於忍不住問:「咱們也沒有公務在身,可以用喊話器嗎?」
這些問題都在嘴邊,許多次就要脫口而出,可是,她問不出來。
倒是郝慧楠一聽說穆忻病了就趕緊來探病,且用「風塵僕僕」四個字形容郝村長的到來毫不過分——郝慧楠進門的時候左手拎一筐雞蛋,右手拎個西瓜,累得呼哧呼哧的,臉上都是汗,鼻尖上有一小塊蛻皮,粉|嫩嫩地露出裏面的新皮膚來,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剛軍訓完的大學生,反正怎麼看怎麼不像是個掛職「村長」。
「對方敲詐,忍無可忍。」
郝慧楠哭笑不得,但總不好直接在陌生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驚訝,索性就微笑著站在一邊,也不說話,任他收拾。可是這樣看著也彆扭,因為她發現張樂毫不在乎地把垃圾都扔在鎮政府大門口的路邊上。雖然隔著不過五十米就有垃圾箱,但張樂顯然對此設備視若無睹。郝慧楠張張嘴,可最後終究還是沒說話,由他去了。
「你想什麼呢?誰要跟他培養感情!」郝慧楠不願意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想一想,還是忍住沒問,只是低頭道:「去我家坐坐read•99csw.com?」
「晚上想吃點什麼?我來做。」他關上門,不看她的眼淚,只是背對她打開冰箱翻撿。穆忻抬頭,伸手抹兩把臉,剛好看見他轉身,手裡拿著半個捲心菜,微笑著指一下旁邊一個門:「那是洗手間,靠門邊的架子上有塊新毛巾。」
穆忻見狀,想都沒想,推開碗就往自己房間里溜。
「他是我男人,我愛咬就咬,這是我家,我說了算!」穆忻要很努力才能壓住心底那些惡毒的咒罵,她也是到這時才發現,自己不是沒有撒潑的天分,而只是在努力壓抑。她在心底冷笑,想著肖玉華你別逼我,你逼急了我,我罵得比你更難聽!
「好了,都閉嘴!」楊謙一聲暴喝,見穆忻還頑固地想往外沖,一揚手,「啪」地把穆忻甩到一邊,他沒想到自己的力量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相比有多大,穆忻隨他甩出去的方向跌出去,剛好跌在身後一個五斗櫥上。她的腰剛好卡在老式五斗櫥的把手上,忍不住痛苦地喊一聲,往前跌出去。肖玉華正在氣頭上,就在穆忻跌過來的瞬間毫不猶豫伸出手,「啪」地就是一巴掌!
沒多久之後,沒有聲張,沒有宴請,穆媽媽悄悄地就與宋喜元領了結婚證。穆忻作為唯一的觀禮人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談不上失落或者高興,她只是在無可無不可中有些迷茫:畢竟不是二十多歲的懷春少男少女了,畢竟曾和一個人舉案齊眉、同床共枕,畢竟曾有不同的生活圈子、夫妻相處模式……有些東西,會隨著時間滋生成一種習慣,甚至本能,好像一個隔膜,橫亘在這張鮮紅的結婚證之上。她不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陌生感,還會不會想起那個曾經以為能白頭偕老的人?而這兩個有著太多不同軌跡的人在走到一起之後,又有怎樣的未來?
他一邊討好一邊靠過來,想要攬住妻子,卻被穆忻一把推開:「少整這套,你以為生完孩子就完了?生孩子容易養孩子難!就像你媽這態度,一旦發生教育孩子的分歧,咱再繼續吵架嗎?嚇著孩子怎麼辦?」
過了很久,穆忻抬起頭,苦笑一下看看一直站在旁邊沒說話的褚航聲,輕聲問:「哥,客房在哪裡?」
穆忻問他:「大伯,你家也有兒女吧?」
「身份證?」穆媽媽大驚,「要這個幹什麼?」
「有什麼好試探的?」穆媽媽不願意了,「你當了警察以後是不是看誰都不像好人?」
「媳婦兒,你猜那個採石場的腐爛屍體到底是哪兒來的,兇手是誰?」穆忻在廚房裡忙前忙后地切菜炒菜,楊謙跟進跟出,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礙事。
「謝謝陸大隊,還好。」穆忻皺著眉頭,努力保持自己恭敬的語氣。褚航聲在旁邊看見了,並不覺得多麼奇怪,只當是領導關懷下屬。
「鍾筱雪這孩子也是的,去什麼青海啊……這一去,別人趁虛而入了吧!」
「邵呈合啊!」楊謙瞪大眼,儼然是在揭露一個驚天秘密的表情。
其實楊謙本來也想說這句話,可這話被穆忻搶先說了,問題也就大了——兒子朝自己的媽抗議,最多不過是人民內部矛盾;兒媳婦質問婆婆,這簡直就是敵我矛盾了!
「張樂人挺好的,」穆忻盡忠職守,苦口婆心,「我聽同事說他父親也是資深警察,幾乎沒有犯罪分子能逃過他老人家的法眼。張樂自己也立過二等功,你知道二等功有多難嗎?這又不是普通的嘉獎,還能輪流坐莊。」
她的心裏像堵著一團什麼東西,吐不出、咽不下,就梗在那裡,憋悶得讓人難受,可是又哭不出來——她以為自己會哭,這麼多的委屈,這麼多的不甘心,這麼努力卻無法入人眼,哪一條都足夠讓人哭。
為什麼看不起自己?憑什麼,窮怎麼了?
「小穆嗎?過來工作還習慣嗎?」陸炳堂開門見山地熱切寒暄,連最初的客氣都省了,看來是真沒把自己當外人。
「我說什麼了?我說什麼了!你這是什麼語氣?」肖玉華氣得拍桌子,「要真是敞開來說,老了老了再找個第二春,臉上還真掛得住!」
輕輕走近一點,果然就聽到裏面傳來說話聲。
是的,到這時,她能依靠的,可以依靠的,不是小時候朦朦朧朧喜歡過的那一個,而是無論什麼境遇都仍然站在那裡等著她的這一個——是在她面對警校艱苦的培訓生活、面對陌生的一切而感到絕望和痛苦時,給她懷抱讓她哭、幫她分析案例備考,甚至在每年必訓期間給累癱了的她洗襪子的這一個。
「看什麼呢?」褚航聲站在她身後,好奇地沿她視線的方向看過去。
……
褚航聲又愣一下,過會兒才笑一笑:「好。」
「你再說一遍,」穆忻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肖玉華,語氣冷得要結冰,「你再給我說一遍!」
穆忻被吼得手足無措,而肖玉華轉身就沖回到洗手間。
張樂愣一下,搔搔頭,而後才挺憨厚地笑一下答:「其實沒穿警服也不準開警車,不過咱們這裏不是市區繁華路段,又很少有督察,平日里也就沒那麼講究。」
他一邊說一邊捅捅穆忻,穆忻抬頭笑一笑,道:「媽您辛苦了。」
因為,這普天下的父母,多是既希望與兒女朝夕相處,又從來都不願意成為兒女的負擔——這份苦心,總是在為人兒女者遠行之後,才驟然悟得。
她迎著穆忻費解的目光,掰著指頭解釋:「第一,張樂比我還小一歲,我總覺得還是比我大點的好。第二,我不想一輩子留在秀山。你知道的,我還打算參加中直和省直機關公務員考試呢。如果我跟張樂好上了,結婚了,然後再考走……那不就等著兩地分居?萬一再有了孩子,我更沒時間精力去複習備考。再說離開后視野開闊了,難免不會遇見更好的人選,難道真的就要早早把自己鎖定在現在這個小圈子裡?」
「他碰釘子?我只怕他都看不見釘子在哪兒!你說按咱兒子的條件,找個家在本地的、家世好點的姑娘不好嗎?結果偏要找個外地的……那你找就找吧,我一開始也沒反對不是?可是偏要找個下崗工人子弟……養老怎麼辦?她家吃城市低保的!」
「這還能有假的嗎?這麼大的一個大活人!」穆媽媽提高聲音,穆忻趕緊捂上她媽媽的嘴。
「不用客氣,」褚航聲理解地點點頭,「如果你忙,我晚上在這裏也行。」
「別這麼說老鍾,他這幾年身體不好,去單位次數少,有些話也說不上了。再說筱雪是個好孩子不假,可他們沒緣分啊!」
楊謙完全被這一大套控訴砸懵了,半晌才答:「你別上綱上線的,哪有那麼嚴重!我不是說了嗎,咱生個孩子,她一忙就沒空找咱的茬了。上個月失敗了沒關係,咱這個月繼續……」
「我這就來」——如果隨時隨地能聽到這句話,聽一輩子,想必,也就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天長地久了吧?哪怕生活中總有些小波折,可是你知道他在你身邊,你對他而言很重要,似乎,也就足夠了。
「在我們鄉鎮政府,就算是嘉獎也不會輪流坐莊,」郝慧楠搖搖頭,「千萬不要以為我們領導會發揮高風亮節,把立功受獎的機會留給年輕人。那一個嘉獎年底能發三百塊錢,三等功發五百,足夠他們擠破頭。」
「穆忻這孩子倒是懂事的……」
況且,忙中添亂,還有穆媽媽打來電話,囁嚅著說:「忻忻,那個,我想再找個人湊合著過下半輩子,你看行不行?」
穆忻恢復意識的時候已經是半小時后,她睜開眼,看見楊謙坐在床邊,一手拉著她的手,一邊焦急地問:「你怎麼樣了,哪兒不舒服?」
褚航聲是真的心疼了。
穆忻愣了。
「我討厭你做警察,也討厭我自己。」穆忻的聲音沙啞,沒有多少力氣,思維卻清晰得很,甚是還有些不正常的冷靜:不是抱怨這場婚姻,也沒有抱怨婆媳關係,只是陳述那些像最後一根稻草一般的絕望——是的,她只覺得,自己快要被這最後一根稻草壓垮。
那破捷達有多破呢?據郝慧楠形容,基本上所有玻璃都會晃,有縫的地方就有厚厚一層灰,空調、收音機全罷工,車座套被煙頭燒了若干小洞,報紙、麵包袋子、破舊警帽和領帶扔得到處都是。張樂第一次來接郝慧楠練車的時候,據說紅著臉把裏面能扔的東西全都一股腦扔下車,一邊扔還一邊感嘆「咦,原來這東西在這裏」……
褚航聲一愣,旋即扭頭看見穆忻尷尬的表情,也顧不上再跟老太太解釋她的誤會,只是趕緊走到床前低頭看穆忻:「感覺怎麼樣?」
「原來你們不是兩口子啊!」隔壁床的老太太終於恍然大悟地插嘴,卻也一下子沖淡了穆忻滿肚子的酸楚。兩人一起回頭看老太太,異口同聲道「這是我哥」、「這是我妹妹」。老太太點點頭,咧嘴笑了:「怪有九九藏書夫妻相的。」
見穆忻的眼神木木的,楊謙趕緊承認錯誤:「對不起啊媳婦兒,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怎麼捨得打你呢,我這輩子都不捨得對你不好啊!可是當時也是急了,我沒掌握好力道,你也知道我們做刑警的有時候處理突發|情況那就得一招制敵,下手不能不狠,所以我腦子一熱,心裏一急,就沒弄明白現在是在家不是在隊里,我……」
「嘔……」肖玉華本來剛想抬腳離開,可還是倒霉地聽見了最後這句話,也真巧,伴隨這句話響起的是又一條黃花魚入鍋時「嗤啦」的油炸聲,肖玉華頓時崩潰了,當即咆哮,「穆忻你閉嘴!」
但穆忻知道,她現在,也並不相信什麼所謂的「白頭偕老」了。
她想,興許,一個女人一輩子也有兩支玫瑰,但和男人不同的是,無論得到哪一支,都是歸宿,都可以湮滅之前所有抓心撓肺的惦記。哪怕不是立刻,但激|情敵不過時間。在這一點上,男人或許剛剛相反——一旦被時間磨到不耐,便會重新找激|情。
「對,我蠻不講理,你是好兒子,你心疼你媽,你守著你媽過一輩子吧!」穆忻說完話,狠狠瞪楊謙一眼,扯過被子把自己捲起來,再不看他一眼。
聲音里有哽咽,穆忻收住腳步,不自覺地皺皺眉頭。
鑒於楊成林還在恢復期,穆忻也沒敢說自己生病的實情,只說是感冒發燒,休息一陣子。肖玉華不太高興,因為家裡一下子多了兩個病人,她忙不過來。穆忻當然也不喜歡肖玉華,但衝著楊成林的面子,衝著楊謙的情意,思前想後,終是忍了。也是為了儘可能地避免衝突,穆忻白日里沒少幫忙擇菜做飯洗衣服,到最後也不知道這是病假還是勞動課,只是一門心思想著不要讓楊謙夾在中間為難,至於自己,好在心臟表現不錯,沒有再給自己添過麻煩。
她似乎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可以讓別人產生畏懼感的。
「其實我確實想著通過這次以訓代乾的輪訓,給咱室留幾個好苗子,」副主任嘆氣,「小穆是研究生,硬體挺好的。」
能感覺到陸炳堂略微頓了一下,俄而道:「那好吧,改天再說。」
「哦對了,你可以經常去看她呀!」穆忻恍然大悟,笑了,「香港好不好玩?」
「歧視?」褚航聲一愣。
「我怎麼不信了?我當然信,」主任一邊抽煙一邊皺眉,「可是小谷信誓旦旦地說這女孩子素質好,學成了將來回去能幫她接過來材料那一攤兒,我還能不答應?反正人已經來了,該教就教,教好了回秀山去,就算添亂也是給谷清添,跟咱沒關係。」
吃完飯,穆忻終於平復了情緒,端一杯茶參觀褚航聲家。
長夜漫漫,睡沉了的楊謙並不知道,穆忻端一杯水坐在窗邊,整整一夜。
這話當然屬於口是心非,但好在楊謙的態度讓人欣慰:「等著,我這就來。」
副主任哈哈大笑:「其實咱局想招點高學歷的人才進來,估計也是想帶動一下整體氛圍。你沒見上次城南分局搞競爭上崗,有幾個派出所所長都什麼風格?有個問題是『如果到了羈押時限,但犯罪嫌疑人還是沒有交代犯罪經過,怎麼辦』,羅庄派出所那所長老鄧,開口就是『揍』!」
站在車來車往的街上,臉上濕漉漉的涼,穆忻才意識到眼淚已經如此肆無忌憚。理性仍在,她知道這裏不是哭泣的地方,更不是說話的地方,便點點頭,順從地跟著褚航聲往報社的方向走。盛夏的陽光灼|熱,然而穆忻卻覺得從里往外地冷。一路上穆忻低著頭,也不看路,只看著褚航聲的腳跟。進門時她連門牌號碼都沒看清,只記得自己很努力地忍住眼淚,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這裡是他的地盤,他的熟人多,自己不能哭哭啼啼地給他丟人、給他添麻煩。畢竟成年男女的禁忌,遠比他們相識的最初,要複雜得多。
楊謙知道穆忻留院觀察的消息時已經是傍晚了——褚航聲出門買飯,穆忻便不停地撥打楊謙的手機號。開始時總是打不通,穆忻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上案子。第一反應是擔心,怕他粗心大意,更怕他逞一時之勇。等到好不容易聯繫上才知道他剛才沒帶手機去審訊室,那一瞬穆忻終於舒口氣,感覺呼吸也順暢起來。
「是啊,你要是不進村,還離張樂近一點,」穆忻也很遺憾,「從鄉鎮到村裡那麼遠,怎麼培養感情?」
「是誰?」穆忻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
去客廳拿了手機,一看屏幕穆忻就皺眉頭——是陸炳堂。
楊成林莫名其妙看看老婆的背影,問楊謙:「你媽怎麼了?」
褚航聲,以前是哥哥,以後也只能是哥哥了。
楊謙在探視時間將要結束時趕來,一進門看見褚航聲的時候還愣了一下,然後才趕緊走過去和褚航聲握手:「褚哥,謝謝你。多虧有你——我們上案子,沒帶手機。」
穆忻沒有聽到這段對話,自然不清楚這場病、這些瑣碎的家事讓自己在領導心目中有了怎樣的印象。她的精力有限,還要忙著躲陸炳堂、忙著照顧生病的公公、忙著應付挑剔的婆婆,以及三不五時地囑咐楊謙「注意安全」……她想,或許,自己註定了就是個操心的命。
或許,一切疑問都有了答案。
因為哪怕她再不願意相信,卻不得不承認,埋藏在她和楊謙之間的地雷遠比想象的要多。
楊謙隨後跟進來,一邊關門一邊嘆口氣:「我媽真是到了更年期了。」
她略停一下,繼續說:「第三,就算不考慮年齡、前途什麼的,單說張樂這人的風格,有時候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你知道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不是她涼薄,而實在是因為累——肖玉華做在面子上的禮節從來都是完善得不能再完善,如果不是這樣,穆忻也不會在第一次登門的時候因為那些熱情的寒暄而絲毫沒有意識到鄙夷的存在。可日子總要慢慢過,要朝夕相處,才能看到她內心深處的那些不屑。
「還得怎麼積極?」老太太生氣了,「你就是當警察當出毛病來了!」
「一定是有把柄在別人手裡吧?」穆忻翻白眼。
穆忻沉默了。
「唉……都說做父母的不該勢利,可是不勢利能行嗎?真是不做父母理解不了……誰不想讓自己的兒女找個知根知底的人家?不光是能幫忙照顧兒女的問題,至少有了困難解決起來也容易,逢年過節、大事小情兩邊一商量就能兼顧,那多好?要是能當成自己的孩子疼就更好了,別的都不說,單說老鍾一家是多少年的熟人了?那都是看著楊謙長大的!老鍾一直想要個兒子,沒要成,從小就把咱楊謙當他兒子似的,那時候他一個月才掙一千多,過年出手就給楊謙六百塊壓歲錢……」肖玉華的語氣里包含著濃濃的惋惜。
送走郝慧楠,穆忻返身進屋,迎面遇見肖玉華從廚房裡出來,看客人走了,還狀似熱絡地問穆忻:「你同學?」
「你才更年期!」肖玉華在裡屋聽見楊謙的話,怒氣沖沖走出來,把手裡端著的水杯狠狠往桌上一放,「我怎麼更年期了?我比穆忻她媽還年輕一歲呢!穆忻她媽都能嫁人,多年輕啊!憑什麼我就更年期?」
穆忻搖搖頭,鼻端都是他的氣息,有點熟稔,卻也很陌生。她有點恍惚了,好像是想到了楊謙,卻又不願意想起他。耳邊隱約聽到肖玉華的聲音,很快又隱去了。胸口仍然發悶,呼吸變成一件困難的事。頭疼,太陽穴附近一跳一跳的,大腦深處好像有一根針反覆戳扎。後背還是疼,像肌肉勞損的感覺,但肌肉勞損不是常出現在腰部嗎,為什麼會到肩背?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再琢磨了,只是往溫暖的源頭靠過去,迷迷糊糊地想,空調太涼了……
「您兒子在哪兒打工?」穆忻剛問完,看見穆媽端著水果過來,主動替她把想要問的全都解釋一遍:「在四川,每到過年才回來。兒子比你大四歲,閨女也比你大一歲,也生的男孩呢……」
……
「哦,那我也不反對,」穆忻看著穆媽媽臉上的皺紋,突然一陣心疼,便伸開手,從後面環抱住媽媽的腰,低聲道,「媽,你跟我去省城,好不好?」
他話音未落,穆忻卻一愣——原來,他也記得?
「再懂事,也到底是個拖累。倆人一樣的理想主義,當初告訴說考進公安廳,那我多高興啊!說起來在咱那左鄰右舍的,咱兒子也算是最高學歷,還是第一個考上省直機關工作的,多體面!可現在窩在這窮鄉僻壤,也不知道哪輩子能離開。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如給領導送點禮,讓兒子進咱電廠呢!」
「心臟病?」穆忻笑了,「我這麼年輕,怎麼會有心臟病?」
「你結婚我沒意見,不過隨便找個人結婚可不行,」穆忻嘆口氣,「那你把他身份證拿給我看看吧!」
「你常去你岳父家嗎?」穆忻扭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