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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倘若時光能倒流

第九章 倘若時光能倒流

褚航聲用手裡的紙杯碰一下穆忻的杯子:「其實你做的也是有意義的事情,你之所以覺得沒有意義,不過是因為它用不著你之前學過的那些專業知識,可是回頭想想,如果你身處險境,會不會覺得最有意義的一個電話號碼就是110?那時候,你聽見裏面傳出的說話聲,會覺得那就是天使的聲音。」
……
「沒關係的,有地方住就很好了,」穆忻笑一笑,想奚落自己幾句,卻到底是沒開口,過會兒才說,「我還是按原來的值班表接警嗎?」
看見褚航聲笑,穆忻終於也微微笑出來:「你千萬別告訴我,咬第三口的時候,一不留神發現咬過頭了。」
楊謙注意不到這些,他只顧著急:「都說了有問題要想法子解決,不能破罐子破摔啊!咱才結婚多久?談戀愛那會兒不是好好的嗎,怎麼至於一結婚就想一拍兩散?」
他講自己如何在高中的班上考倒數幾名,成績不好,畢業考不上大學,只能考中專。體能不錯,就考上了警校。十八歲畢業,進派出所當民警,九十年代初市裡有了巡警,他又進了巡警大隊。後來市局要搞「110」「119」「120」的三台合一,警力不足,他就被調進了指揮中心。到這時他已經幹了十幾年的警察,而當年在巡警大隊手把手帶過他的隊長已經是分局副局長。蒙副局長器重,他在從警第十五年的頭上,終於有機會從普通科員提拔為副主任科員。聽著雖然是虛職,但要知道在僧多粥少的公安分局,別說「副科長」,就一個「副主任科員」的虛職也是可以打破頭的……
「為什麼辭職?」
「我們談談。」楊謙說,他的表情平靜,語調也毫無起伏。
只見肖玉華開始時是抽泣著進屋,扯著嗓子喊完「冤枉啊」這三個字后,開始號啕大哭。
「那麼你呢,穆忻,」楊謙終於吁口氣,問出他醞釀了很久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問題,「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三天里,她無數次在全身肌肉疼痛、火燒火燎的時候幻想自己能夠燒得更厲害一點,最好是失去知覺、神智昏迷,因為如果是那樣,她就不會每天眼巴巴地看著門口、聽著手機鈴聲,焦急到甚至會幻聽。她多麼盼著楊謙來探望她,來接她回家,哪怕只是打一個電話,問她在哪裡、她好不好……可是,沒有。
「你血口噴人!」穆忻氣得哆嗦,「我們家再窮,也不是要飯的!」
這樣熟悉的懷抱,久違了。
「我們生個孩子吧,穆忻,有個孩子陪她玩,她就不會有那麼大怨氣,說到底她和我爸都盼著這一天了,盼了好久了……」楊謙的聲音低下去,眼帘也垂下去,看著地板,讓穆忻心裏突然柔柔地撞了一下。
很好,穆忻想,對於她這樣的狀況而言,大家當面選擇的緘默與避諱,是對她最好的成全,至於背後會怎樣說,則耳不聞為凈了。那天穆忻因為幫人代班的緣故剛值完一個48小時的班——48小時里她沒閑著地接派警,中間只能偶爾趴在值班台上眯一覺,這會兒身心俱疲,看人都有重影。
「她是自我摧殘,你看不出來嗎?」張樂把手裡拎著的兩個西瓜扔下,一抬頭就被郝慧楠瞪,立即投降地伸手,「當我什麼都沒說。」
只有三十三歲的石曉峰,已經從警十五年。
就讓她,再試一試。
不過好在石曉峰已經自顧自往下講:「咱局以前,在你對象楊謙進來之前,也進過一個研究生,還是省大的呢。」
「她這是在夸人嗎?」穆忻納悶地看一眼張樂。
「說是嫌不自由,」石曉峰撇撇嘴,「還說他老婆在外企,賺得比他多,時間久了很沒面子。當警察的晚上要值夜班,放假時間也不規律,又分在個窮山溝里——那時咱不還是縣城嗎?唉,反正一肚子牢騷。」
楊謙眼裡也是淚,還要死死拖住肖玉華:「媽,你還有我。」
她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當然,很久以後,穆忻知道了,年輕的時候,我們喜歡拿「一輩子」來說事兒,可後來發現,一輩子比我們想象的要長得多。所以,所有那些與「一輩子」有關的臆想,不過只是因為,當時,我們剛開始在這條叫做「一輩子」的路上走。
最心灰意冷的時候,她不是沒有想過,活著還不如死去。
「你住哪兒呢?」這是谷清能想到的最迫切的問題,一天時間里,穆忻家發生的事情像飯後茶點一樣飛遍分局,讓本來存在感極其微弱、活動範圍不超過指揮中心那層樓的穆忻瞬間成為名人——逼死公公,逼瘋婆婆,這樣的兒媳婦,居然以前沒有被大家注意到,這是多少八卦愛好者們的失誤?
他來不及多想,因為肖玉華已經脫下一隻鞋往穆忻身上扔。褚航聲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剛好接住了那隻沾滿泥垢的鞋子,再一把將穆忻攬進懷裡。
穆忻接過來,看見自己的值班時間是從當晚七點開始,到次日晚上七點結束。孟悅悅已經去了培訓基地,所以穆忻的搭檔換成了科里除她以外唯一的副主任科員石曉峰。
楊謙瞥一眼因為外冷內熱而罩滿了霧氣的玻璃,低聲答:「都模糊成這樣了,誰能看見裏面我佩服他!」
「是我最近太忙,沒顧得上跟你聯繫,誰知道就出這麼大的事兒。」郝慧楠轉頭看著穆忻道。
「那到底他幹什麼『人事兒』了?」穆忻看著郝慧楠問。
「你愛她嗎?」
副局長在那個上午完全被震驚了。
穆忻抬頭,看見楊謙周身的一路風塵,知道他是從遠處剛辦案回來,便伸手摸摸他的臉頰,卻感覺到他緊了緊自己的胳膊,把她更使勁地固定在自己懷裡。他低頭,在她頸邊輕柔地親吻,穆忻的眼眶又酸了,她吸吸鼻子,被楊謙聽到,他索性輕輕撥開她身上毛衣的領口,在鎖骨上反覆吮吸,漸漸,呼吸就急促起來。
他勸她:「忻忻,兩口子過日子,總有這樣那樣的誤會。若是針尖對麥芒,或許就再也無法挽回;若是先退一步,說不定就海闊天空。所有走到絕路的夫妻,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不過是因為在最應該退步冷靜的時候,共同選擇了針鋒相對。所以,如果你想挽救你們之間的關係,不妨給他點時間,讓他沉下心來思考一下。他應該了解你是什麼樣的人,思考清楚了,自然迎刃而解。」
「我怎麼覺得誰娶了她壓力會很大,」張樂終於愁眉苦臉地發言,「她治人實在是太有一套了。」
這次穆忻倒是有些好奇了:「是嗎,我怎麼沒有聽說過?」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抬頭,她只是一下又一下輕撫他的後背。她不敢說自己已經看見悲觀的輕霧四處飄散,她不知道未來的路通往何處,她甚至不知道將來會不會再次無路可走,但她想試試。
「在其位,謀其政。既然我是村長,就犯不著跟《百家講壇》似的那麼文縐縐的,該敲詐時就敲詐,該撒潑時就撒潑,」郝慧楠也笑了,「結果我們那新書記還真就讓人給我們聯繫了九九藏書一個包裝粉絲的項目,校舍粉刷和消毒檢疫都由廠家負責,免費培訓,儘快上崗。一群小媳婦還有眼神手腳都還靈便的老太太都報名了,第一個月發工資,家家都沒耽誤孝順老人養孩子,還增收好幾百塊。」
「解鈴還需系鈴人,除了他自己,你問誰都沒用,」禇航聲終於回過身,平靜地看著穆忻,「兩口子之間的事,往往是勝在開誠布公,敗在各自揣測。人的意念比自己想象得要強大,很多問題,明明子虛烏有,揣測得多了,自己都會相信是真的。倒不如別給自己揣測的時間和空間,趕緊去要個答案。」
是真的疲憊——從早晨八點半到中午十二點,再從下午一點到下午五點,除了打字就是打字。因為辦公室里除穆忻外都是從各派出所借調來幫忙的男性警員,所以很少有人交談,屋子裡持久回蕩著的只有敲擊鍵盤的「咔咔」聲和裁切表格時的「唰唰」聲。時間久了,整個人都覺得缺乏生命力。每天下班后回到宿舍,除了躺著、閉眼,什麼都不想干、不想看、不想聽……
穆忻迷迷瞪瞪地還有點反應不過來要說什麼。她想坐起來,褚航聲趕緊往前走兩步,幫她拿個放在床尾的抱枕過來。
褚航聲再見到穆忻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場景。
沒有更好,但也沒有更壞——床頭打架床尾和,原來真是這樣。
隨後,穆忻在禇航聲家高燒了整整三天。
褚航聲樂得什麼似的,不知道是因為穆忻的狼狽,還是因為終於成功轉移了她的注意力,所以自顧自得意。他一邊給穆忻遞面巾紙,一邊呵呵笑著道:「你看,這就是一個出其不意的糖包,告訴你隨時都會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沒多久,一路打聽著上來的,我敲門了,見你沒鎖門,就自己進來了,」褚航聲微笑,似乎想緩和一下氣氛,轉身從包里拿出一瓶酒,「過節,怎麼著也得慶祝一下。」
這些話說多了,穆忻覺得自己漸漸也真把這些話說出了慣性。有時候她也分不清哪些是拍馬屁、哪些是順水推舟,她只知道自己必須融入這個對她而言仍然有些陌生的群體。畢竟,這裏極有可能是她要呆一輩子的地方,單是為了自保,有些話她必須要學會說,有些事她也必須要學會做。
「你明知道那有多麼難,」穆忻嘆口氣,繼續喝悶酒,「百里挑一,看上去比例並不算太慘烈,可問題在於個個都是已經經歷過公務員考試並且成功晉級過的人物,又都有基層經歷,很多還是在基層專門從事文字材料工作。可你再看看我,兩年了,不是在警校學摸爬滾打,就是接電話、整檔案,我幾時干過一點有意義的事?哦不對,我在市局幫忙的時候,也是想要好好磨磨筆頭的,可是不到兩個月就被遣返了。我婆婆……那真是一朵奇葩。」
穆忻轉回頭去,一邊看著電腦一邊在心裏苦笑。
石曉峰舒口氣感嘆:「前陣子我們小學同學聚會,我們班當初總考第一名的那哥們兒也來參加了。當初都是我抄他的作業,而且他也是我們班裡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可是現在又怎樣呢,還不是在批發市場賣文具?後來喝酒喝熱鬧了,他還跟我說『沒想到,這些人裏面,還屬你混得最好』。我一想,可不是嘛。」
但她總算明確了一點:她的生命從選擇進這一行開始,就變成了國家機器上的一枚堅硬的螺絲釘,除了服從命令,抗拒的餘地很小。這似乎和她的婚姻遙相呼應起來——可以服從,可以歸順,無法反抗,申訴無門。
「發生了什麼?」穆忻啼笑皆非,「我早就說過了,那天你爸來找我,說你媽是個好人,你也是個好人,讓我多遷就,好好過日子。我答應了,我打算繼續忍,可是我沒想到你媽她根本不給我忍耐的機會。這才幾個月,楊謙?你媽才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個月?天下已經大亂,我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知道婚姻中是需要忍耐的,很多坎未必過不去,可是眼前這情況,我怎麼忍?想來想去,唯一的解釋就是,你媽從來就沒認可過我,她每天都在曆數我的缺點,比如我家窮、不夠漂亮、沒背景……她每天都在後悔你沒有和青梅竹馬的女孩子一起共結良緣、互幫互助,她只要想到我的存在就心裏窩火。這些她都攢著,在見到我之前,她一直就這麼攢著,來咱家后終於找到了爆發的契機,僅此而已!」
局長頭大如斗。
「你都過糊塗了?怪不得自從回來就再沒聯繫過,我還想著你好歹也會跟我說說近況,可現在看來,要不是我今天自己來了,你就是睡死在這間宿舍里,都不會記起我是誰,是吧?」
楊謙低頭,像以前無數次那樣,吻她的眼睛、鼻尖、臉頰、嘴唇、脖頸、胸脯、耳垂……年輕的身體在窗外透進的微弱光影中起伏,連同女子嬌羞的呼吸聲,相互應和。當麻而癢的電網終於鋪遍全身,當身體深處轟然炸出炫目火光,穆忻覺得,有什麼東西,似乎凝固了。
穆忻不說話,只是木然地看著他。過很久,禇航聲才嘆口氣,放下手裡的粥碗,轉身離開房間。就在他快要走到房間門口的時候,他聽見穆忻問:「離婚後,你後悔過嗎?」
「喝點粥,你現在太虛弱,也沒法去上班。」禇航聲指指粥碗,關門離開。穆忻看著闔上的房門,有些怔怔地發獃。
也不需要懸念,處理結果迅捷簡單——二十四小時后,穆忻打包離開市局,回分局報到。
冬天到來的時候,穆忻終於結束在組織部幫忙的日子,回到分局,等待時過境遷后的再次分配。這次恰逢谷清出差,段修才皺著眉頭看手裡的值班表,說:「市局剛好在輪訓,咱們科所有人都要參加。這陣子缺人,你也排進來一起輪值吧。每次去兩個培訓的,檯子上留六個人。眼前的值班順序全部打亂,基本上每24小時一個班,然後只能休一天,有意見嗎?」
「還行,沒寫『在一個伸手不見黑夜的五指』。」穆忻點頭。
穆忻笑一笑,截住話頭:「你最近在忙什麼?」
肖玉華的哭聲凄厲得幾乎要穿透□室:「我的親人啊!你怎麼就這麼扔下我啊!我的親人啊,你知道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嗎?我的親人啊……」
每到這個時候,穆忻都會感到愈發的失落:這種機器人一樣的生活,可是她想要的?
褚航聲點頭,轉身把穆忻拖出了醫院。迎面還碰上聞訊而來的張樂,他驚訝地看著褚航聲和臉色蒼白的穆忻,見褚航聲瞄一眼身後,張樂沒說話,只是點點頭,直奔楊謙和肖玉華而去。穆忻整個人都木了,也不知道要打招呼,只是隨著褚航聲的腳步往外走,很多年後想起來,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哪怕是在失去自己父親的時候,都沒有像那一刻那樣,疑似一具行屍走肉。
張樂擺擺手:「習慣就好了。」
「所以我就說,1念書有什麼用?你沒見現在社會上多少一畢業就失業的!現在的九*九*藏*書大學不行!教育理念、老師水平什麼的,都不行!」石曉峰一邊說一邊擺手,痛心疾首。
「結果就是巧,前幾天我去科技市場,遇見他了,你猜怎麼著?」石曉峰看穆忻,當然也沒指望她說什麼,接著自問自答,「民辦高校倒閉啦!他失業了,沒辦法,就去哪個培訓學校教小孩電腦,哦對,他好像是計算機專業畢業的。」
褚航聲把飯盒一一擺好:紅燒排骨、蘑菇燉雞、腰果西芹、拌菜心,旁邊放個塑料袋,裏面還裝著兩個三角形的麵食製品,褚航聲解釋說這是「有省報特色的糖包」。
「胡說!」楊謙也生氣了,「我媽不是那種人。她雖然有點小心眼兒,這個我和我爸都知道,可她不是那麼缺德的人。穆忻你這麼說你自己的婆婆,你覺得公道嗎?她年紀大了,本來火氣就大,趕上更年期看誰都不順眼,她只是壓抑不住那張刀子嘴,犯得著你把她往這麼居心不良的角度理解嗎?敢情這不是你親媽啊!你媽對我是不錯,可是她再婚後寧願忙著給後來的老伴家帶孫子,都沒支援上咱家一分錢。你寄回家的那些錢,你以為你媽都用在自己看病上了嗎?我都沒好意思跟你說,上次你媽打電話來,說你后爹家的孫子要上幼兒園,入園要交贊助費,缺點錢,你當時在培訓,是我直接掏了兩千塊給她寄過去的!我覺得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後來也忘了跟你說,可是我也納悶,你媽就沒再跟你提過?看你的反應,你是真不知道,那我倒是感興趣——難道你媽是專門撿你不在家的時候打電話求助的?就為看我這做女婿的是不是摳門?」
楊謙第二次出現在穆忻宿舍的時候,窗外已經開始飄雪花。在看不到楊謙的這段日子里,穆忻才發現原來公安分局也是個很大的單位——不過幾百個民警,但因為辦公地點分散在全區不同區域,許多人彼此之間並不認識;許多消息,除非有心,否則也無法獲得。就好像事情鬧到今天這樣,除非是專門想要挑撥離間或是探聽八卦的人,其他人也並不會在穆忻面前有意提起「楊謙」這個名字。
所以,楊謙的再次出現,對穆忻而言,有點像是小小使勁揉揉眼,再敲敲昏沉沉的頭,只覺有些頭疼起來的驚嚇。
當然這也算不上什麼稀罕事兒,畢竟公安局門口時常會聚集一些上訪群眾,所以市局才將每周三定為局長接訪日,到這一天,有冤說冤,有屈訴屈。只是誰也沒想到,這一天接訪的剛好就是分管指揮中心的副局長,而來上訪的就是一直眼淚不斷的肖玉華。
也不知過了多久,再醒來時,迷迷糊糊的只覺得身邊有人。一睜眼,許是受了點驚嚇,額頭還竄過一陣酸脹的疼。
「剛才半路上不是把趙旭輝扔市局門口了嗎?他一個人就夠了,我是真心實意來看看穆姐,」張樂諂媚地看著穆忻笑,「穆姐你說是吧,你能感受到我的誠意吧?」
「結婚的都回家了,沒結婚的都出去度周末了,誰跟咱似的牛郎織女……」楊謙沒等穆忻回話便直接吻上她的唇,穆忻「嗚嗚」地發不出聲音來,只好用手抵住楊謙的胸。但屋裡的暖氣太賣力,溫度漸漸升上來,推三阻四倒像欲拒還迎。
「我沒說你家是要飯的,我只是就事論事。你跟我媽現在針鋒相對,自然聽不進去我說的這些話。可是穆忻,你捫心自問,我媽來咱家的這段時間,我是不是一直也沒太偏心她?我總還得考慮你是我老婆,你的感受是什麼。我就是一和稀泥的,你若是要求我完全站到你這一邊,這也太難了,我也做不到。」
穆忻心裏不辨悲喜:十幾天的杳無音信,他是要多麼恨自己,才能捱到此刻方才出現?
「如果時光能倒流,該多麼好,」穆忻嘆息,「算了,我還是去上班吧。就當是分開冷靜一下……反正現在見了面,想要開誠布公也不可能。」
這是穆忻晚上值班的時候才知道的。石曉峰是個健談的人,第一次搭檔值班就一邊接著報警電話,一邊從自己在警校讀中專時的經歷開始講起,好像一場個人報告會。
眼淚終於從眼角墜落。
「誰會給你說這個,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咒你,也就我這膽大的敢說,還得知道妹妹你不是那種多心的人。」石曉峰笑呵呵的,穆忻順勢接過他扣過來的大帽子,只笑一笑,不再答話。
「你還沒見那些副產品呢——我們制定了個學習制度,每個月集中廠里的婦女上兩次課,學學識字,再念點衛生科普之類的文章給她們聽聽,看上去效果還不錯。」郝慧楠很得意。
不過數百米外的區委大樓還是那麼安靜,穆忻站在大廳里等電梯的時候有些恍惚——似乎不過是幾個月前,當她在這裏差點被踩踏成肉餅時,楊謙的從天而降讓她覺得在這個背井離鄉的地方,她終究是有依靠的。那時候,她再討厭這裏,再恐懼這種生活,可因為這個人的存在,她不孤獨。
她想,自己要麼是更強大了,要麼就是更麻木了。
第二天,穆忻就去區委組織部報到了。
但感傷歸感傷,好歹穆忻還殘存理智,想起來問:「你真的覺得一個孩子能改善我們之間的關係?你媽可是恨我入骨,她將來會不會告訴孩子說『你媽媽就是殺死你爺爺的兇手』?」
「你是說大材小用?嘁,其實他有什麼才?好不容易寫篇公安簡報,開篇第一句就是『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哎你別笑啊,後面還有一句是『犯罪嫌疑人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誓與民警共存亡』……」
可是,再怎麼陌生,她也難以相信他們真的走到岌岌可危的一步,她覺得不應該——才幾個月的時間,自己不該是如此懦弱的人,楊謙也不該是這樣的人。他們應該很有勇氣改善彼此的關係,應該可以相互遷就、相互忍耐。他們應該可以好好生活下去,一起生活一輩子,不是嗎?
「你試試。」褚航聲抬抬下巴,指一下穆忻手裡被咬出一個大大月牙缺口的糖包。
褚航聲目瞪口呆,為肖玉華的控訴,也為她幾乎瘋了一樣的神態。可他不能鬆手,因為他感覺到穆忻在自己懷裡瑟瑟發抖,已經快要站不住。她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就像在抓一段洪水中的浮木。
段修才拿出筆改了幾個地方,把值班表遞給穆忻:「對照著值班吧。」
「穆忻,咱們都冷靜了不算短的時間了,你看局裡現在多少人都等著看熱鬧呢,你住在這裏也不是辦法,」楊謙皺眉,「回家吧。」
穆忻心一軟,沒反駁他,只是沉默著打開宿舍門,把楊謙讓進去。中間有幾個同事路過,看見這倆人在一起,只遞過來一個招呼式的微笑,隨即走遠了。穆忻也並不在乎別人會怎樣想,反正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誰家也不比誰家好多少。
聞言,張樂得意地笑,郝慧楠真摯地看著他感嘆:「我只能感覺到您特別不要臉啊!」
「上項目了?」
褚航聲一邊開玩笑一邊用一個read.99csw.com開瓶器仔仔細細開紅酒瓶上的軟木塞。拔開的一瞬間,屋裡瀰漫開一陣淺淡的紅酒香。褚航聲掏出兩個紙杯,裝了紅酒,遞一杯給她:「將就吧。」
局長急忙指揮旁邊記錄的民警遞紙巾:「大娘您慢慢說,發生什麼事了?」
「啊?」穆忻愣了——都到眼下這水火不容的情境了,還提生孩子?
谷清躊躇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先把穆忻送出去躲躲風頭:「你去區委組織部幫忙整理一下檔案吧,那邊正好缺人,你來分局時間短,政治覺悟也高,我們也不怕你會做出什麼違法亂紀的事情。你得知道,檔案這東西有保密性質,要謹慎,要細心。」
「感情?」穆忻苦笑,「三天了,我一直在想,他承諾過的,那些愛,還有照顧,究竟都還在不在。是,到現在我也不敢貿然否定,但我已經不可能不懷疑。」
穆忻點點頭。
穆忻愣一下,過會兒才微笑:「好像確實是這樣。」
「怎麼說呢,寂寞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後悔過。可是即便當時不放手,又能怎樣呢?有些日子是可以挽回的,可是另外一些,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挽回的。到那時候,如果還死不放手,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他背對她,聲音低沉,沒有回頭。
吃了滿嘴的糖漿,再喝紅酒時只覺得越發酸澀了。但紅糖的氣息和紅酒的氣息摻和在一起,竟然是一種奇妙的清香氣。穆忻覺得紅酒的口感越發醇厚起來,不知不覺就一杯杯喝了半瓶,喝到褚航聲咂舌:「你如今的酒量,真是了得。」
為什麼別人都好端端的幸福著,只有自己過得凄風苦雨,混亂不堪?
「你們——」穆忻看著眼前的倆人有點張口結舌,卻不知道下一句應該說什麼。
穆忻苦笑:「你還真是將就……乾脆菜也別熱了,這天也不算太冷,將就吃吧。過節……不過就是個心意。」
也不過過了幾個月,現在,那個說她可以從此不再孤獨的人,在哪裡?在辦案子,還是在安撫他那已經有些神經質的母親?他承諾並娶她的時候,他說「還有我」的時候,可曾想到會有今天?
「過節?」整理了若干天的檔案,穆忻已經對時間失去了敏感度,看他掏出酒瓶,再摸出幾個印著「月餅」字樣的小紙盒,才反應過來,「中秋了嗎?」
「還得感謝我們那新書記,看著挺普通的一個人,沒想到還真幹人事兒……」郝慧楠讚歎。
「我們沒什麼,他去市局辦事,我搭順風車,哎你哥呢,上班去了?」見穆忻點頭,郝慧楠沒好氣兒,「你至於嗎?被個老太太折磨成這樣?」
於是,穆忻漸漸對「行政機關」裏面的人群有了更豐富立體的理解——他們並不像外界所說的每天都忙著爾虞我詐、欺世盜名,其實他們也是普通人,也是下班要路過菜市場買小青菜,並對農副產品瘋長的物價和許久不見漲的工資痛心疾首;他們生活在一個時刻需要與人打交道的環境里,善於察言觀色,所以總有人愈發擅長溜須拍馬,但更多人不過是更曉得在什麼地方說什麼話而已。簡言之,除了少數人越發「小人」以外,絕大多數人,倒是越發提高了情商。
她不會有異議的——且不說服從命令是天職,單說現在這種境況,她還能要求什麼嗎?
才不過幾個月,她從不知道還有人會對自己的婚姻有如此大的破壞力。
她面如死灰,楊謙看見了,往前走一步,卻沒敢碰觸她。她順勢躺回到床上,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被捏成一團,悶悶的想要窒息。她閉上眼,筋疲力盡地嘆口氣,隱約聽見房門響了,眼淚才沿眼角滑出來。
她聽見他說:「回家吧,老婆。」
可是禇航聲不許。
「楊謙,是誰跟你說我想一拍兩散的?」穆忻疑惑地看著楊謙,「我自始至終沒有說過『離婚』兩個字,楊謙,你千萬不要告訴我,這是你模擬了一千一萬次的場景,你千萬別告訴我,因為想了太多次,所以你已經假戲真做,以為這就是我說過的話,或是我要做的事。」
「這幾天,我想了挺多的,」楊謙嘆口氣,也坐到對面那張單人床的床邊,「我覺得我們壓根不該鬧成這樣,說到底咱們是有感情的,你說呢,穆忻?」
楊謙再出現時已是幾天後,整理了一天檔案的穆忻剛回到宿舍,夏末的炎熱把屋裡屋外都弄得黏糊糊的。她正準備去後院的浴室洗澡,一開門,看見是楊謙的剎那,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穆忻自嘲:「進了公安,不對,是下了基層,還有不能喝酒的女人嗎?在這裏,只有酒量大小之分,沒有男人女人之別。」
穆忻心裏酸酸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找出一隻紙杯,給楊謙倒杯水。然而遞杯子過去的時候楊謙突然抓住她的手,溫水灑出來,澆到穆忻手上,她忍不住低呼一聲,卻被楊謙猛地拽到懷裡——再次窩到他頸邊熟悉的位置時,穆忻差點掉出淚來。
醫院門口到處充斥著失去親人的哭號聲——三個小時的暴雨,這個城市失去了三十四條人命,其中秀山七人。那些前一天還活生生的人,在暴雨傾盆的時刻,或許只是為了過一條馬路,或許只是為了撿一個提包,卻被一個浪頭卷到了另一個世界。
「哥,你先帶她走,」楊謙深吸口氣,「咱們電話聯繫。」
「計算機專業畢業?」穆忻嘆口氣,「如果咱單位把人家安排在網監或者技術偵察也算是發揮所長,治安大隊……每個月統共也就需要他做一次數據整理的EXCEL表格吧?」
她不吃飯,他就叫來社區醫院的護士給她打葡萄糖;她不說話,他就從自己和妻子離婚的緣起開始講,企圖用自己的悲痛沖淡她的絕望;她不睡覺,他就夜夜守在她身邊,說他們未曾見面的這些年裡,他去過哪些地方,看過哪些痛不欲生的人與窮途末路的事……他從不評價她的人生,也沒有打探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只是用他比她多走過的那些路、多看見的那些故事告訴她,永遠沒有哪種不幸,敢說自己是世界上最慘烈的那一種。
「所以我想來想去,覺得有必要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她就是太閑了你知道嗎?得給她找點事情做,」楊謙自顧自說下去,「我們生個孩子吧?」
穆忻言辭懇切:「其實我也後悔了,多念三年書,現在看來也用不上,公安這個活兒,就是要有豐富的經驗,你說是吧,哥?」
畢竟,就算這是個培養「官僚」的環境,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官僚」的。
「好什麼好!」肖玉華眼珠子都是紅的,「你的好妹妹,她逼死了自己的公公!你知道嗎?她活活逼死了我老伴兒!我現在是一個人了,一個人了啊!」
「回家吧。」楊謙靠在門口,開門見山,語氣疲憊。他的眉頭皺出「川」字形,臉色灰暗,不知道又是多少天沒好好睡。
「那就不要想以前了,以前的經歷,是學歷的資本或者學習能力的鍛煉,但到底不是眼前養家糊口的憑藉。人,看眼九*九*藏*書前才是最重要的,」他一邊說一邊翻身後的包,拿出兩本紅皮書,「閑著沒事兒看看吧,總不能真的到了考試時再複習,臨時抱佛腳太被動。」
她若有所思又有些感動地看著褚航聲,低聲說聲「謝謝」,然後一仰頭,把杯里的酒一口灌下去。紅酒並不辛辣,但不知為什麼,似乎有酒精竄到鼻子里,激起眼底淺淺的水花。
穆忻問:「什麼時候來的?」
穆忻抬頭看看尚未拉上窗帘的窗戶,企圖掙扎出楊謙的懷抱,卻被楊謙再拽回去,直接摁倒在床上。
「有你有什麼用?你還不是偏著這個毒女人!你有本事替我打她啊,你替我打她啊!我告訴你,你今天要是不打她,你就別打算燒你爸!你要是不休了她,我就天天在這兒陪著他,我看他是不是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穆忻默然,心想:其實,自己也是這麼嫌棄楊謙的吧?
「您真實在。」穆忻不得不表示讚許。
她不知道,她手心微微的濕意,在楊謙後頸上,點了一把火。
她只是揮揮手:「你走吧,讓我休息一下,我累了。」
穆忻抬頭看看楊謙,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如此陌生——咱們是有感情的——什麼人會這樣說話?不到要分別的時候,誰會把感情掛在嘴上,口口聲聲用來緬懷?
穆忻定睛一看,竟是《行政能力測試》和《申論》。
「要不,先住值班室吧,」谷清想了想,有點不忍,「就是那屋沒空調,現在秋老虎又快到了。」
「回家吧,」楊謙進屋,轉身關上門,脫掉身上有點被雪洇濕的外套,坐到床邊,「我媽最近已經平靜得差不多了,咱也不提以前的事了,回去好好過日子。」
自己怎麼就這麼倒霉?
「醒了?」褚航聲坐在不遠處的另外一張床邊,指指桌上的飯盒,「給你帶了點我們單位食堂的拿手菜,就是有點涼了,你們這裡有沒有微波爐?」
婚姻,不該是簡單平實的嗎?為什麼要變得跌宕起伏?
「那研究生來咱局後分在治安大隊,來了沒多久就辭職了,說是寧願去他們老家一個沒聽說過的民辦高校當老師,也不要當警察了,」石曉峰搖搖頭,「這不是腦子不好嗎?」
家,應該是回不去了吧……
當天上午穆忻就被分配了工作,去給整理好的檔案做目錄——這個任務的好處是不需要不停翻動那些已經泛黃的檔案頁,減少了和細菌的親密接觸;壞處是每天要面對電腦不停地打字,所以累眼累頸累脊椎,還要學仙人掌吸收輻射。
「得了楊謙別說了,」穆忻覺得自己手抖得厲害,「你回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谷清深深嘆口氣。
「真有魄力。」穆忻繼續讚許。
穆忻頓一下,不知道他是不是暗有所指,只是笑一笑,一邊擦手一邊評價:「好吃。」
「不去的罰錢,」郝慧楠手一揮,「曠課一次五塊錢,虛假請假的十塊!」
這樣的生活,穆忻想,對自己而言,很疲憊。
「我觀察了我媽一段時間,我發現她就是突然受打擊,神經有點錯亂。其實她人挺好的,真的,以前我跟你說過吧?我們小學那個班上有個小女孩沒有爸爸,跟她媽一起生活,家庭條件不好,有時候我媽就讓她來我家吃飯。每次吃完飯我飯碗一推就去玩,那小女孩還知道去洗碗,我媽就很喜歡她,總是摸著她的頭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說我要是有這一半懂事她就知足了,都一樣大的孩子,她兒子哪會洗碗啊……」
楊謙啞然,他張張嘴,卻一時沒想好要怎麼說。他的這幅表情看在穆忻眼裡,只帶來濃重的失望,那情緒鋪天蓋地,好像海嘯一樣掩埋她心底深處最後的生機——可是,即便如此,她仍然捨不得把最決絕、最殘忍的話說出口。
再或者也應該解釋為,穆忻並沒有想到肖玉華會如此之快地重整旗鼓投入戰鬥——不過三天後,楊成林剛火化完畢,肖玉華就出現在了市公安局的大門口。
郝慧楠一路找來的時候,身後還跟著張樂。
「決定結婚的時候,一定是愛的,不然誰也沒有勇氣走到這一步。所謂婚姻,是愛到富有勇氣,是願意不後悔。只是,即便我們再慎重,再認真地對婚姻負責,也總有一些人是你怎麼挽留都挽留不下來的,」褚航聲嘆口氣,「可是忻忻,你和我不一樣,你們之間顯然還是有感情的。」
楊謙片刻不停,微微抬頭,一口咬住面前高聳的那一處,穆忻「呀」地叫一聲,手下使勁捏楊謙脖子處的皮膚以示報復。楊謙置之不理,只是自顧自吮咬得歡快。微弱的電流沿神經末梢飛速流竄,在越來越暗的屋子裡噼噼啪啪地點燃。不知何時,穆忻覺得身上倏地一涼,緊接著是微燙的靠攏。楊謙的身上好像在冒火,他再也憋不住,挺身進入穆忻體內。當熟門熟路的濕熱感緊緊纏繞上來的瞬間,楊謙深深喘口氣。他抬頭,看見穆忻迷濛的眼神,不再針鋒相對,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柔和嬌弱的看著他的臉,又好像是在看遠處。
穆忻沒說話,只是開門把他讓進來,放下手裡的洗臉盆,靜靜坐回到自己床邊。
褚航聲沉默一下,過會兒才喝口酒道:「那就離開吧,不喜歡,獃著也是憋屈。不過還有一年,再忍忍,湊夠三年基層經驗,就可以參加組織部的考試了。」
她低頭看看手裡還印著省報LOGO的紙杯,抿一口酒,有濃郁的橡木香竄上來,弄得穆忻滿腦子都是橡木渣子味。再加上紙杯的紙質氣息一摻雜,這個落魄的節日倒也有些別樣的風味。
家,不是兩個人的家嗎?為什麼要摻和進來這麼多人?
的確是盼了好久了——和楊成林相處的短暫日子里,有時候老人家看著電視里賣紙尿褲的廣告都會呵呵笑出聲,指著裏面的胖寶寶讓穆忻看……可是,他到底是沒等到那一天。
「不管一樣不一樣,跟他有什麼關係?」郝慧楠納悶地看張樂,「你怎麼還在這兒?」
穆忻沉默一會兒,問:「那你是怎麼想的?你也恨我?你也懷疑我?」
穆忻把臉埋進楊謙頸窩,然後感覺到楊謙的手輕輕拂過她的臉頰。
「冤枉啊!領導你得給我們老百姓做主啊!你們公安民警逼死自己的老公公啊!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啊……嗚嗚嗚……」
「您詳細點說,到底怎麼回事?」
褚航聲是跟著見義勇為的熱心人來到這裏的,他帶著見習記者在附近採訪,看到一棵被大水衝倒的大樹砸傷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拼力游過去把孩子拖出來,剛好遇上一個熱心車主,一路停停走走無數次才在天亮前趕到人民醫院。他知道自己的形象也很狼狽:卷著褲腿,滿身泥污,站在醫院大廳里像個流浪漢。他四處找洗手間,想要做簡單的梳洗,卻沒想到在不遠處的太平間門口,居然看見正被推搡的穆忻。推她的那個人他不認識,只看到是個披頭散髮的老太太,凄厲地哭喊著,一巴掌一巴掌地往穆忻臉上抽。努力想要攔住她的那個人他認識,是穆忻的丈夫楊謙,read.99csw.com只聽到他一聲聲地吼「媽你冷靜點,你冷靜點」……褚航聲恍然大悟:那人是穆忻的婆婆?他記得以前見過的,似乎是個氣質還不錯的中年婦女,可是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聲嘶力竭、瞬間蒼老?
「家?那還是我的家嗎?」穆忻苦笑,「而且鬧到今天這個樣子,楊謙,你覺得是誰的責任?你不能說一句『和稀泥』就完全不辨立場。你媽媽到市局去鬧,誓要讓我在哪兒都呆不下去。她已經快要成功了,我已經被谷科長送出去避風頭了,你還要我做什麼,我還能做什麼?回家……說得輕巧,再和你媽吵起來,送命的就是我了。」
穆忻再咬一口,終於有黏膩的糖汁噴涌而出——原來這是個肚子龐大的三角形糖包,雖然糖心距離表皮遠一點,但內里的糖汁倒是不少,不知道的人因為前兩口沒咬到糖汁,第三口必然惡狠狠,於是也就中了招,像穆忻這樣手忙腳亂地躲,防止糖汁滴到自己的衣服上。
郝慧楠看她一眼,嘆口氣,也轉移話題:「一村之長還能忙什麼,創收致富唄。」
科長室門一開,是谷清欲言又止的臉。那些努力變換卻不知道該拿什麼來面對的表情讓穆忻這樣以為內心已麻木的人都忍不住輕輕被觸動一下,過會兒才說:「對不起,科長,我回來了。」
不過好在,有些事她看透了,知道以自己的年紀而言,高層次的「勾心鬥角」輪不著她;又以自己的毫無野心而言,低層次的「指桑罵槐」傷不著她。她只是臉皮比以前厚了一些,在大庭廣眾之下愈發百毒不侵而已。至於背人處那些沒有平台施展專長的空虛、沒有摯友分擔牢騷也不敢隨便發牢騷的抑鬱,以及那些明明沒有共同語言卻不得不拚命找話題與中年歐巴桑們聊天的憋悶時光……她或許也曾經哭過,但後來,連哭都懶得哭了。
穆忻臉都紅了:「別鬧,這是宿舍,一會兒有人進來怎麼辦?」
他伸手擋住肖玉華的巴掌,急忙打招呼:「阿姨您好,我是穆忻的哥哥,上次見過的。」
他迫不及待的把面前礙事的毛衣推高,皮膚的香氣呼啦一下子湧出來,他低頭,把臉埋在面前柔軟白膩的胸房之間,深深吸口氣。他的胡茬扎在穆忻皮膚上,癢,以及微微的疼。穆忻推推他的臉,可是推不開,又擔心有人闖進來,全身的肌肉都緊張地繃著。她一隻手緊緊攥住衣襟,準備隨時往下拉,另一隻手卻下意識地撫上楊謙的頭髮,撫幾下,再一路下行,漸漸,也鑽進他的衣領里去。
他的那句「可不是嘛」,帶著一點自豪,一點得意,一點揚眉吐氣的暢快,讓穆忻說不清楚心裏的滋味。
她想:楊成林應該已經火化了吧?他的骨灰葬於何處?她還來得及去祭拜他嗎?那樣一個殷殷期盼著兒女能將日子過好的老人,他可曾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的情景?
穆忻好奇,拿過一個來咬一口,沒糖;再咬,仍然沒見到糖的影子。
穆忻撫額,無奈地嘆息:「是的,我感覺您特別有誠意。」
楊謙也愣了,過會兒才答:「孩子肯定是我們自己帶大的,老人不過是搭把手。」
「給錢,給項目,這年頭還有比這更實惠的嗎?就說我們村吧,男人大多數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除了女人就是老弱病殘。尤其是各家的女人們,又要干農活又要照顧一家老小,稍稍了解一下就知道她們的就業意願不過就是『不出家門還能賺錢』。我就去找書記了,我說您看怎麼辦吧,我有一點想法,我們村的婦女有的是幹勁,就是缺項目。而且據我觀察,隨著適齡兒童越來越少,我們村的那個小學關閉也很久了,那校舍還不錯,現在給村裡當農機具倉庫太浪費,只要有項目,我們騰出那廢棄校舍來,刷刷就能當廠房。要是願意支持我,咱就試試,說不定能有意外驚喜呢?」
直到站在組織部檔案科的門口,穆忻也沒想明白。
楊謙的手一路探進穆忻的衣服深處,手掌和細膩皮膚貼在一起的時候他舒口氣,感覺到這時一切才終於回到正軌。他的手掌沿蜿蜒的腰線上行,準確捉住不遠處軟綿綿、暖融融的一團,一切都那麼熟悉——這個身體,這個人,皮膚的溫度,每一顆小痣的位置……他不知道,是他確切地想通過這樣的親近獲取安全感,還是本能的饑渴——因為習慣了的人突然撤離,而由空虛導致的饑渴。
「你真夠有想法的,」穆忻這次是刮目相看了,「可是她們就老老實實去聽課?」
穆忻緊緊捂住自己心髒的位置,隱約又感覺那裡疼起來,連同肩胛骨一起,似乎有一柄螺絲刀,在裏面拚命地扭來扭去,好像要把一腔血肉鑽出個洞來。
比如有些狗血淋漓的情節,你曾經以為,只有小說里才會出現。
「我兒媳婦,是秀山分局的民警,你們借來幫忙的,」肖玉華抹著眼淚,眼睛紅紅的瞪著副局長,「局長你給我們小老百姓評評理,你們局裡分房子,她一分錢不掏,是我掏了二十萬給他們付的首付啊!二十萬啊局長,你說我這麼個老太太,那得攢多長時間?我不過是想讓她也掏點錢貢獻一下力量,哪知道他們啃老上癮啊!她死活不掏錢不說,還離家出走!我老伴兒,下大雨那天出來勸她回家,想著一家人說到底還是一家人,總得太太平平地過日子,誰知道她就硬是把我老伴氣得腦溢血,說沒就沒了啊!」
禇航聲背對穆忻站在門邊,客廳的燈光在他身上籠了微弱的一圈,穆忻注視著他的背影,重複:「後悔過嗎?」
「人家都說了是『在其位、謀其政』,」穆忻幫郝慧楠說話,「沒嫁人的時候是用村長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嫁人以後是用媳婦的標準重新修訂自己,能一樣嗎?」
穆忻沒說話,她覺得立場不同理解自然不同——楊謙你父母雙全,又是粗心的男孩子,自然會覺得這是你媽媽的慈悲與善良,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句話聽在小女孩的心裏會是什麼滋味?誰願意被別人稱呼是窮人?再者,當著女孩子的面說自己兒子不會洗碗,那是失望的感慨還是幸福的炫耀?
「你是明白人。」石曉峰讚歎,看穆忻的眼神再不像初始時那麼探究,反倒多了些難兄難弟般的認同。
穆忻搖頭,沒說話。
穆忻急了:「沒拉窗帘!」
穆忻終於忍不住笑出聲,笑的時候自己都覺得恍惚——這麼多天以來,她一直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笑了。
你看,她現在學會了「踩」自己,往泥里踩,毫不留情。她已經記不清自己跟不同部門、不同年齡段的多少人表過忠心——學歷算什麼?讀書有啥用?沒有辦案經驗、酒量也不好、膽子也小、花拳繡腿,解決了「副科」是沾國家政策的光,其實國家政策也不科學,憑什麼給一個新兵蛋子這麼好的待遇呀?我本人都覺得汗顏。這輩子估計也就在副科崗位上老死了,畢竟是女同志嘛,一輩子也出不了什麼成果,全靠哥哥們有朝一日混出頭來多提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