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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斷壁殘桓的圍城

第十章 斷壁殘桓的圍城

段修才很糾結:「可現在各崗位都是滿員,要調去哪兒呢……我得去跟谷科長商量商量。」
她也是這樣告訴褚航聲的。褚航聲沒有吭氣,他只是深深看她幾眼,眼神里或許有憐憫,有不忍,但似乎也有支持。他也來看過穆忻幾次,來的時候總會注意到她越來越灰暗的臉色,略有點浮腫的手腳,想提醒她去體檢,可每次開個頭就會被她打岔。次數多了,褚航聲都搞不清楚,到底她對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身體、自己的選擇了解多少。到底,她是在嘗試一種破鏡重圓,還是破罐子破摔?
話裡有話,聲音依然很大,穆忻置若罔聞。
第二天,和稀泥的楊謙去刑警隊上班了。穆忻收拾一下東西想要躲出門,但一拉開卧室門就見肖玉華坐在客廳里看報紙,看見她出來,肖玉華冷笑一聲,眼神像刀子一樣飛過來,恨不得把穆忻千刀萬剮似的。
楊謙攥著醫生的袖子不鬆手:「讓我進去看看。」
「你就是要活活氣死我啊!楊謙,我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把你養大,我欠你的嗎?你結婚我給你操辦,你一個人在外面過我來貼補你,我進門就給你媳婦金貨,我是準備來繼續操勞給你帶孩子的啊,結果落這麼個下場,你個小兔崽子怎麼這麼沒良心啊!我的親人啊……」
楊謙站在門口,愣愣地看著屋裡的那兩個人,看褚航聲舉著塊還冒著熱氣的鬆軟白饅頭,一手拿雙一次性筷子,正全神貫注地往饅頭上抹芝麻醬。在他手邊,一灌芝麻醬發出濃部的香氣,混著饅頭香一起,在空氣中彌散出異樣寧靜的惑覺。
再然後,就要過年了。
「現在看來還是有希望的,而且她身體太虛弱,想做流產手術也不具備條,」醫生甩甩衣袖,「趕緊辦住院手續去。」
「畢竟在你家住了那麼久,道個謝也是應該的。」楊謙低下頭說。
「有人通知了,應該快到了吧,有什麼事兒能先告訴我嗎?」
「那是我的孩子,跟你沒什麼關係。」穆忻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肚子,「再說……他來得也未必是時候。」
號哭聲中,穆忻看看肖玉華唱念俱佳的神態,再看著滿桌漸冷的食物——炒蘿蔔絲、熗蘿蔔片、煮蘿蔔湯,再無半點食慾,起身準備離開這個混亂的環境。
「你聽楊謙,她終於說實話了!她肯定就是這麼說的,沒說過能跟順口溜似的說這麼順溜嗎?老楊啊,你死的好慘啊!」肖玉華終於鬆了手,一屁股又坐回地上,再次哭得變了聲兒。
「因為什麼住院的?」醫生看看楊謙。
褚鈧聲卻笑了,一邊往門口走一邊回身擺擺手:「我這就出門給你弄去,不過你還得吃點蔬菜,湯也要喝一些。」
楊謙也是這時候才發現穆忻醒過來了,趕緊湊到床前:「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就暈倒了?」
每天N次的自我麻醉,可以給穆忻支持下去的力量。
楊嫌面無表情地看著褚航聲,刑警的銳利目光沒有放過褚航聲臉上的喜形於色,他的眼神黯一下,繼而微微一笑,把裙航聲讓到一邊坐下,然後自己才搭訕:「前陣子,穆析沒少麻煩你。」
「楊謙,亊到如今,_瞞著我有意思嗎?」穆忻疲憊地嘆口氣,「再這樣下去,連我都要覺得不是你不捨得我,而是我纏著你。算了,別裝了,都是成年人,再這祥下去太累了,不如說說下一步怎麼辦吧。」
那天,楊謙走的時候,穆忻並沒有跟他一起回家。
「不吃了,我回家吃,我老婆做好飯了,」段修才拍拍楊謙的肩膀,再回頭看看穆忻,「病好了再來上班吧,換崗的事我去想辦法。」
穆忻沒話說,楊謙趕緊捅捅穆忻:「明天咱去採購年貨」
「這有什麼好客氣的,本來都是熟人。」褚航聲看看楊謙,不知道他怎麼突然這麼客氣。
「你們一點都不知道?」醫生也皺眉頭。
穆忻起得頭髮暈,轉身出了家門,快步走向分局。一路上耳邊都似有聲音在叫囂,然而說了些什麼她又聽不清楚。直到進了分局大門口,幾乎是一頭撞上指揮中心的玻璃門——倒地的瞬間,她看見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血紅色https://read.99csw.com
醫生說完轉身要回急診室,然而還沒進去就聽見段修才喊:「楊謙,這兒,在這兒呢!」醫生順著段修才的目光,只見一個年輕人的男人跑到眼前,生氣不接下氣地問:「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肖玉華找不到對手,大約是內心寂寞得很,一邊看電視一邊又想起來什麼:「楊謙你吃完飯再去整理一下你爸的遺物,那兩塊手錶還有那件皮夾克,拿出來清理一下,哦還有那兩件羊毛絨,都找出來,明天趁郵局還沒休假,去給你舅舅寄回去,他前兩個月打電話的時候說想要來著。」
「她家屬呢?」
「哦。」穆忻木然地答一聲,又閉上嘴沒動靜了。
穆忻躺在床上,聽著楊謙在客廳里來來回回安撫肖玉華的腳步聲,突然覺得了無生趣。
「你胡說!」穆忻忍不住大聲反駁,她越聽越覺得荒誕——為什麼同樣一件事,到了肖玉華嘴裏,就是最難聽的形容?
「就站在那兒吧,話不多,說完你再走,」肖玉華放下報紙,還是那麼冷冷地看著穆忻,說,「不要垂死掙扎了,你和楊謙不合適,當初我就不贊成,他偏要和你結婚,現在看來就是個錯誤,你們還是離婚吧。」
「當時我倆都在公安局大門口站著,我能做什麼?」穆忻嫌棄地看看肖玉華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想甩開,但她抓得太緊,甩不開。
他還想起了過世的父親:父親到底是為什麼死的?是因為那天的大雨,還是穆忻刺|激了他?看穆忻現在這個樣子,刺|激對心臟病人來說果然是殺人不用刀。不過話說回來,媽媽今天也不是故意刺|激穆忻的。所以即便有口角,穆忻當初也未必是想置自己的公公于死地吧?他們都是可以原諒的不是嗎?可是為什麼她倆彼此不肯原諒對方呢?尤其是眼下這個情況,要了老婆就不能要老娘,要了老娘就不能要老婆……她倆都擺出勢同水火的架勢了,自己還搞得定嗎?
「我是她科長,醫生,她沒事吧?」段修才急切地問。
醫生閃了一下身子,楊謙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去,瞬間只留段修才在急診室門口,目瞪口呆:穆忻心臟不好?她還懷孕了?受刺|激了?他們都分居了怎麼會懷孕?又是誰刺|激她?
「你給我站住,你給我說,你到底是怎麼把你爸氣死的,你到現在一句實話都不說,你這個禍害,今天不說個清清楚楚,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肖玉華猛地探起身子,死死攥住穆忻衣角,穆忻差點被她拽個踉蹌。
而楊謙每次來的時候,他們都對已經發生的事情絕口不提,就好像已經雙雙忘記,當然摔碎的盤子即使粘合也總是有縫的,所以穆忻對楊謙的態度再不是剛結婚時的笑語嫣然,甚至不是在警校培訓期間的期待熱戀,怎麼說呢,似乎,更像是一種相敬如賓——哪怕,在夜晚熄燈后,楊謙的手一點點解開她衣扣的時候,她也靜靜的,把這理解為一種必要的程序。
「你胡說!」肖玉華目眥盡烈。
楊謙嚇一眺,趕緊問:「這又是怎麼啦?媽你別雷一陣雨一陣的成吧?」
楊謙的目光漸漸沉下去,失落咆哮的水,翻滾著要將他淹沒。
「他現在名義上還是你丈夫呢,他怎麼說了不算?」橫空出世一聲斥責,穆折和楊謙往門口看去,只見肖玉華站在那裡,手裡拎個保溫桶,表情冷凝。
說完他打開門離開,楊謙疑惑地看著穆忻:「芝麻醬是什麼意思?」
既然想要試一試,既然不想放棄,那麼,她就必須做到。
到這時,穆忻終於扛不住楊謙的說服,要回家了。
「你想讓我說什麼?你是不是要我說我刺|激了他,我明知道他有心臟病我還刺|激他,我就是恨不得氣死他,你是不是這個意思?」穆忻冷冷看著肖玉華。
穆忻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垂下眼帘,再不看面前的兩母子。肖玉華氣得直哆嗦,指著穆忻想說什麼,可到底還是沒說出口,只是狠狠瞪一眼兒子,轉身離開病房。楊謙急忙跟出去,一路拖著肖玉華的胳膊,不斷說些勸解的話。
楊謙沉默一下,過會九-九-藏-書兒才答:「說你們吵架了,」
「我去上班。」穆忻沒回頭,顧自換鞋。
後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楊嫌好不容易安撫著把肖玉華送上計程車,轉身再回到病房的時候,一推門,就看見褚航聲已經在裏面。
等了半個鐘頭,等到他辦完相關繳費手續再回到急診室門口的時候,才終於覺得自己的心跳舒緩下來。剛好醫生也從急診室走出來,看見段修才便問:「你是她什麼人?」
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麼,但穆忻的理由也無從指摘—當晚就是她的夜班,就算值完夜班回家睡覺,說不定又要被肖玉華指責四體不勤。楊謙想想也對,便同意了穆忻的說法,自己先行離開。只是在出門前楊謙一回頭,突然就看見剛才穆忻端給自己的紙杯上那個醒目的LOGO,略一愣,忍不住皺一下眉頭。
兩個值班的小護士見了他這幅急三火四的樣子急忙通知急診室,幾分鐘后,穆忻被推進去搶救,段修才這才脫力地坐到急診室門口的休息椅上,一邊擦汗一遍毒毒囊囊地抱怨:「就說女人不頂用嘛,不知道招這麼多女人進來幹什麼,中看不中用……」
這怎麼可以?
「你還知道回來?」肖玉華的聲音冷冷的。
「你先不要走,聽我說幾句。」肖玉華的聲音是難得的平靜,穆忻詫異,回頭看她。
「你是病人家屬?」
值班的孟悅悅嚇壞了。
原來,芝麻醬是這樣吃的?
「懷孕了?」褚航聲先是驚訝,繼而臉上浮起喜色,「好事呀!你想吃點什麼,我去買。」
楊謙眼底閃過一絲驚訝的光芒,然而轉瞬即逝:「沒有。」
穆忻想起之前發生過的事,眼前自然就浮現出肖玉華那張怨毒的臉,眼淚終於從乾澀的眼裡流出,流到耳朵里,濕漉漉的難受,可是,止不住。
「你說能管用?」肖玉華瞪兒子一眼,剛想說話,眼淚卻嘩嘩地湧出來。
說完擺擺手就走了。
段修才嚇得一身冷汗,一邊掐一邊不停地催司機:「快點,再快點,打警燈了嗎?喊話喊話,讓擺攤的讓開,這都快要出人命了……」
「你媽說什麼了?」穆忻問。
「她的心臟……上次住院時候說不是心臟病啊。」楊謙手都不知往哪兒放,腦袋呈一片混亂。
「離婚?」穆忻覺得好笑,索性也撕破臉,「你說不合適就不合適了?你就是楊謙嗎?你讓我離婚我就離婚,你以為你是我什麼人?」
穆忻沒有接話,只是盯著肖玉華看,楊謙急著打圓場,一邊接過保溫捅一邊對穆忻說:「知道你懷孕了,媽特地做了飯送過來。」
「你怎麼能這麼說?」楊謙剛說了一句,突然有人敲病房門,倆人一起扭頭,看見門被輕輕推開,站在門口的,居然是已經有陣子沒出現的諸航聲。
楊謙看著母親滿臉的淚,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楊謙看見了急忙又來攔:「媽,有話好好說,地上涼,先起來。」
「他們還要這個?我爸都不在了,大過年的拿這個當年禮……不太好吧?」
穆忻多少有些不忍,剛想解釋點什麼,卻聽見肖玉華接著說:「實話說吧,雖然看上去你和楊謙結婚也不到一年,我和你一起住了也不過六七個月,但我可是很久以前就知道你了。你不知道楊謙的導師和我妹妹是大學同學吧?我認識他老婆,就是你的導師,所以我很清楚地知道,你以前有過男朋友,不過後來你被甩了,才攀上了我們楊謙。大學畢業的時候你師姐幫你聯繫了一個廣告公司,你嫌遠嫌累,剛好考上了公務員,就來吃皇糧了。本來你是要分到更偏遠的龍園縣的,是楊謙去找了他在市局人事處的師兄,前前後後忙活了兩個月,不知道打通多少關係才把你留在秀山……」
「哥?」穆析納悶地看著諸骯聲,「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那是我想雷一陣雨一陣的嗎?我是真熬不住了兒子,」肖玉華緊緊拉住楊謙的手,「兒子,媽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多,聽媽一句話,放手吧!這過日子啊,家不是和和氣氣?怎麼到了咱家就是披麻戴孝呢?再說能給你生孩子的女人多https://read.99csw.com得是,何必躭死守著這一個?你看看你媳婦這身子,自己病怏怏的,還得住院治療,若是再生下個受藥物影響不夠健全的孩子……你讓我怎麼去見你爸爸,你讓我看見他以後說什麼?啊?」
「就是暈倒了,疲勞過度,」楊謙手足無措,「那現在應該怎麼辦,醫生,孩子能保住嗎?」
「我胡說?」帶著仇恨的指責句句都像刀子,已經全無理智可言,明知是誇大其詞也要奮力揮出砍傷對方,「明眼人都看得到,我哪兒胡說了?就你那什麼鄰居家的哥哥,我看關係也不單純吧?要只是個鄰居,都跑到這麼遠的G城來了,他還能費心儘力地幫你公公聯繫醫院、找大夫會診?你病了,為什麼是他送你去醫院,為什麼是他陪床?一個女人在病床上,拉屎撒尿他一個大男人怎麼弄?這種關係說是鄰居家的哥哥,誰信?」
穆析疲憊地嘆口氣:「楊謙,我不知道你媽眼你說了些什麼,但從頭到尾都不關諸航聲什麼事兒。他不是犯人,不要拿審犯人那一套對付他。你想問什麼,直接來問我。要是想問我有沒有給你戴綠子的話……直接拿《離婚協議書》來就好了,我這就簽字。」
「她心臟不好你知道嗎?」醫生皺眉,「又是個孕婦,怎麼還敢刺|激她?」
穆忻沒有注意到,只是沉默的穿衣,再拉開門,送走楊謙。楊謙走後她扭頭看看桌上的鬧鐘,見時針指在六點五十五分上,便轉身對著門后的穿衣鏡整理一下領帶結和警徽領花,再次無聲地打開門,走向指揮中心。一路上,冬常服衣袖與衣襟摩擦時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時刻都在提醒穆忻:這不是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你來了,且未必能夠離開,那麼,這裏就是你必須待下去的地方。婚姻,或是事業,既然都沒有百分百的完美,便同樣需要委曲求全。你得想想那些剛畢業就失業的師弟師妹,想想那些因為丈夫三心二意而不得不成為棄婦的女人,你該知足了……
但眼前這種情況,他再憐惜她,再想幫助她,再想站在她身邊給她一個依靠,都名不正言不順。
「芝麻醬。」沉默了許久的穆忻突然回答。
這時候穆忻發現了他,緊接著諸航聲也抬起頭看到他,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那麼盯著他看。少頃,褚航聲又低下頭,把手裡抹好了芝麻醬的饅頭遞給穆忻,穆折接過去,一口口認真地吃,偶爾夾一筷子菜——在滿室沉默又凝重的空氣中,楊謙奇怪地發現,他自己,竟然成為了一個局外人?
見穆忻艱難地搖一下頭,他趕緊說:「你別說話了,這是醫院,我們用警車送你來的,醫生說你心臟不太好,你得自己注意點身體。可被你嚇死了,小孟叫喚得估計局長都聽見了,下次可不帶這麼嚇唬我們的。」
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不這麼鬧心……
「穆析叨擾你好多天呢,本來上次你送她去醫院就該好好謝謝你。」
現在,楊謙終於承認,原來,他真的是個失敗的水泥工,因為他連稀泥都和不好。所以,他一手砌起的這道圍城,眼見著就要變成一道斷壁殘垣。
他念叨的工夫楊謙進來了,遞給他兩個一次性飯盒:「科長辛苦了,趕緊吃點吧。」
「沒亊兒,她身體太弱,懷孕了,體力不支,暈倒了。」楊謙搶在穆析前面回話,穆析皺一下眉頭,沒再說什麼。她想這樣也好,畢竟家醜不可外揚,何況她自己也覺得丟人。
楊謙拽著肖玉華,表情也不好,但仍記得打圓場:「她那是說氣話,你別跟地一般見識,回去我說她。」
「―家人不說兩家話,再說也沒多久。」褚航聲揮揮手,扭頭看著一直不說話穆析,又問,「你想吃什麼?」
夜晚,楊謙抱著頭,坐在陪護的摺疊床上,痛苦地失眠了。他不得不承認,他願意相信的穆忻,以及他應該相信的母親,顯然無法再拉近到一起去。還有這南轅北轍的「真相」,已經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之間,對峙到劍拔弩張,對峙到他必須做取捨。
穆忻醒來的時候是段修才守在床邊,她迷迷糊糊看見段修才的時候,read•99csw•com還以為這是辦公室。
不過好在因為過年的緣故,市局的輪訓暫告一段落,已經輪完的回分局重新排版接警報,沒輪到的年後再來,於是穆忻也終於可以停止眼前這種24小時一個班的疲憊生活。她看看值班表,臘月二十九、正月初二和初五都是自己的班,想著既然還要出門上班,那好歹也不至於天天在家大眼瞪小眼,也不便再推辭,拎起有限的計件行李就隨楊謙回了家。家門開的剎那,看見客廳肖玉華的臉,穆忻覺得恍如隔世。
「媽,餓死了,先吃飯吧。」楊謙繼續一貫的「和稀泥」政策,先擋在倆人中間。
「沒必要,應該的,就算換了陌生人也得見義勇為吧。」
穆忻很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結果失敗了,她疲憊地閉一下眼,段修才還在念叨:「你懷孕了怎麼不早說,咱屋那麼多監視器,還有電話、電腦、傳真機,按說得給你換個崗位……」
「不回家怎麼拿這些東西?你這一住院又不是一天兩天,看來這個年都要在醫院里過了。」楊謙抖一抖穆忻的睡衣,順手放到床尾。
肖玉華深深嘆口氣,看楊謙一眼,再沒說話,轉身進廚房,開始準備飯菜。楊謙給穆忻使眼色,讓她先去打下手,穆忻看看肖玉華手上那把閃亮的菜刀,依然選擇了視若無睹,轉身回屋收拾自己冬天的衣物。楊謙摸摸後腦勺,只好無奈地自己進了廚房,當然沒用十秒鐘就又被肖玉華趕出來:「出去出去,大男人下廚房像什麼樣子?本來做飯就是女人的本分,哪輪得到你來干這個?」
「沒說要你跟我離婚?」穆忻直直地看著楊謙的眼睛。
過年嘛,對國人來說是個大事,按本地的風俗,年三十和年初一自然要在婆家過,年初二就可以回娘家。穆忻往自己家打電話,得知繼父的兒女和孫子孫女也要回來過年,很是猶豫了一陣子到底還要不要回去。她沒有勇氣看母親給非血緣關係的兒女們買菜做飯且很努力想要討好小孩子的樣子,但接母親出來過年又不現實,畢竟說到底,「老伴兒」才是她願意依靠並相守的那一個,哪怕並不是原配,但那是她認為合情合理的生活。
晚飯的時候一起看《新聞聯播》,偶然說道過年期間物價問題,肖玉華沒好氣:「這都要過年了,連點過年的樣子都沒有。除了你們局裡分的花生油、凍帶魚,家裡什麼都沒準備。雖然你爸不在了,不能掛春聯、貼窗花了,飯還能不吃嗎?水果不吃嗎?我連點瓜子都沒看見。」
話音未落,肖玉華怒了:「怎麼不好了?你爸剛走,你就嫌棄他了?你也不想想你爸為什麼走的?還不是你個不成器的好媳婦!讓你和鍾筱雪結婚你不聽,非說什麼沒感覺,眼前這個你倒是有感覺了,活活把你爸氣死了啊!啊呦我的親人啊……你走了,丟下我一個過年,我可怎麼辦啊!」
穆忻猛地睜大眼:自己懷孕了?
「我是她丈夫,醫生,我媳婦怎麼了?」
她張張嘴,可是說不出話來,段修才看見了,趕緊站起來湊近點解釋:「楊良善去買飯了,我替他一會兒,你要找他嗎?」
於是,後來,褚航聲也只好漸漸扼制住自己想要關懷她的心情,努力從她的生活中淡出。
「心臟不好?」楊謙倒抽一口冷氣,俄而再抓住醫生的衣袖,難以置信地抬高音調,「懷孕了?」
「你滾一邊子去,」肖玉華推開楊謙,仇視地看著穆忻,「我就要看看她到底還能給我躲到什麼時候!你心虛是吧?你是不是幹了什麼喪盡天良的事兒?你今天給我老是說出來,你到底對你公公做了什麼?」
楊謙的這種複雜的心情一直持續到褚航聲離開——也只有到這個時候,楊謙才感覺到自已是穆析的丈夫,是可以合法合情合理留在她身邊的那個男人。而眼前這個女人,是他喜歡了很久,當初很認真才娶回來的。他們不該走到今天這樣。
警車一路呼嘯著進了人民醫院的大門,段修才跳下車衝著醫院大廳的導醫台就喊:「快來人,出人命了!」
肖玉華踹開凳子,一屁股坐到餐廳地板上,拍著大腿號啕大哭。楊謙急九*九*藏*書了,趕緊拽肖玉華:「媽,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生氣,媽……」
穆忻當做沒看見,拎起包往外走,肖玉華的聲音飄過來:「你去哪兒?」
「我不是你什麼人,我只是楊謙的媽媽,」肖玉華的眼神都好像淬了毒,「什麼叫做『你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楊謙就是個例子。我們做父母的,看到的、想到的,總比你們這些年輕人多。你們腦子裡只有愛情,我們卻知道愛情之外還得過日子,而且得過點有質量的日子。你說你們兩口子,都貓在這個山溝里不說,平日里不是你值班就是他值班,連生孩子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養孩子了。好,楊謙喜歡你,我也就不說什麼了,我和他爸說,那就等一等,等你們考出去,或者是過不下去了自然也就分開了。可是我沒想到,這些結果都沒等到,他爸爸就不在了!」
穆忻深深吸口氣,沒說話,轉身回了房間,關上門,再也沒有出來。
「讓她家屬趕緊過來。」
那個混亂的晚上,就在肖玉華起伏了一夜的啜泣和時不時的哭號中度過了。
「怎麼扯到離婚看?你現在怎麼動不動就拿離婚嚇唬人?難不成你真不想過了?人家判死刑的婦女在孕期還能免於刑呢,這會兒你跟我提什麼離婚?」楊謙瞪穆析。
當然也會有激|情,但越是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燃燒著要脹裂的時候,她越專註,她把這理解為純粹的生理需求,是失而復得的需要,是身體間習慣性的契合。但,也僅是此刻而已。每當光芒散去、火焰熄滅,她會迅速從純粹的投入中走出來,繼續靜靜地待在那裡,聽楊謙說話,偶爾回應,努力想要保持一種令對方覺得不算太疏遠的感覺,但也要保持一種不讓自己再受傷的距離……很累,但也不是做不到。
「楊謙你別總拿孩子來說事兒,要是這孩子就是你們娘倆挽留我的唯一理由的話,我可以明確告訴你,第一,這個孩子是我的,跟你無關,第二,這個孩子留不留,也是我來決定,你還是說了不算。」
楊嫌聽得雲里霧裡的:芝麻醬怎麼吃。
楊謙見了,深深嘆口氣,轉身拿出顯然是剛從家裡拿來的穆忻的睡衣:「來換件衣服吧,換好了起來吃點飯。你現在懷著孩子呢,得好好吃東西。」
「怎麼辦?能怎麼辦?你肚子里有我的孩子,你說怎麼辦?」楊謙急了。
這一刻,段修才覺得,在這個邏輯混亂的世界面前,自己真不像是個老警察……
最後幾個字,肖玉華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但事情顯然沒有結束。
就這樣,此後,楊謙又來過值班室幾次,其中有幾次還留下過夜,第二天才離開。如他所說,值班室是個讓人完全沒有好感的地方:那幾張上下鋪的架子床、唯一一張書桌,連椅子都沒有,冬天雖有暖氣,夏天卻無空調……如此簡陋的環境,逼得有家室的自會回家,沒有家的也多去分局附近的居民區租房子,所以他即便住在這裏,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居然沒有人發現。
就聽肖玉華氣沖沖地一邊走一邊說:「你說她說的這叫什麼話?什麼叫跟你沒關係?那跟誰有關係?」
「你沒帶手機吧,我給你打電話,你婆婆接的,說是你住院了,我就過來看看。」褚航聲也皺著眉頭,「怎麼回事?」
可是,心底里的另外一個聲音卻不時地冒頭,那個聲音反覆嘶吼,告訴他:你媽媽,那時生你養你的人,她不會做任何對自己兒子不利的事情!世界上如果只剩一個人願意對你好,那一定是你的媽媽!你為什麼不相信她?為什麼不相信她當初對你婚姻的預言?她不是早就說過這個女人不會令你幸福嗎?你為什麼不聽?
穆忻好不容易從嗓子里擠出一句話:「你回家了?」
她聽見門口有聲音,走過去拉開門,只見穆忻倒在門邊,臉色蒼白如紙。孟悅悅下意識地尖叫一聲,引來了在辦公室還沒來得及離開的段修才,兩人手忙腳亂地喚來樓下的110巡邏車,然後孟悅悅留下值班,段修才把穆忻背到警車上,一路送去了醫院。路上段修才一直狠狠掐著穆忻的人中位置,可是穆忻就愣是沒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