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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規則?難道買個面具還需要搞這麼神秘嗎?我在心裏想,但是並沒有說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他後面那句話有一種欲蓋彌彰的意味。我咽下口水,跟在他身後默默上橋,同時竭盡全力清除自己的思想,試圖在頭腦中與他保持一段安全的間距(儘管這不太可能)。
櫃檯前的老者抬起頭看了D一眼,然後把目光轉移到我臉上,定住,「我看到你帶了位客人。」
我感覺時間彷彿重疊在了一起。我頭腦恍惚,似乎至此為止,今夜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幻。D真的和我在一起嗎?還是因為我的壞心情而導致的幻覺?因為就在我第二次走進這家面具店的時候,眼前所見一切和我記憶中沒有半點不同。放眼望去,四壁掛滿面具,那個長嘴的醫生面具,還有那個金色的五芒星面具,所有面具都在它們原先的位置上紋絲未動,而面具店的主人,那位曾和我聊天的頭髮花白的老者仍然坐在櫃檯後面,架著一隻單片眼鏡,用畫筆仔細描繪手上的面具。所不同的只是,如果仔細看的話,那隻丑怪的面具此刻已經快完工了。
在走進店內之前,我在頭腦里進行了無數可能的猜想。read.99csw.com我猜想白天這裡是一家普通的面具店,過了午夜就搖身一變,變成了某種神秘恐怖的場所,在偷偷進行著某種奇詭可怕的儀式。我的神經異常緊張,又充滿了興奮,因為我知道自己正站在真相的門檻上,等待著結果的最終揭曉。這幾天D去了哪裡,他在做什麼,以及他為什麼要對我遮遮掩掩——總而言之,以往所有的疑問都可以在今夜找到答案——如果我足夠幸運。
我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恥。我幾乎不記得從前那個奧黛爾了——魔鬼的女兒,她任性而驕傲。她絕不會像我這麼懦弱,這麼無能,這麼惹人生厭。
「這隻差不多了,再給我幾分鐘時間。」面具師揚了一下手上那隻正在描畫的面具,繼續說,「另一隻在我的兄弟斯蒂法諾那裡,請明天再來取。」
「晚上好,馬里奧先生。」D摘下帽子,微微點了下頭,「我按約定的時間來了。」
他的態度令我感到吃驚。我的意思是,D言行舉止一向彬彬有禮,這原本沒什麼好奇怪的,但此時此刻,在這間小小的面具店裡,我感覺時間彷彿倒退了好幾個世紀,因為在他說話的時候,他字斟句酌九九藏書,明顯帶著某種遵循古風的嚴肅禮儀。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D解下船上的粗麻繩,把我們的貢多拉系在橋下的木樁上。他的動作和之前一樣熟練非凡,如果不是他的背影過於優雅,我簡直真要把他當做一個普通的義大利船夫了。
面具師抬頭瞟了他一眼,絲毫不為所動。我從未見到有人敢這樣和他說話。但是D似乎不以為忤,只是更加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看對方沒有繼續開口的意思,才試探著補充道:「明晚可能就來不及了。」
「這是他的選擇。」D突然開口,「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然後他點點頭,又補充了一句,「誰也不能改變過去。」
但是店門竟然果真沒有上鎖。D伸手一推門就開了。頭頂傳來熟悉的「丁零」一聲,大約是天氣的原因受了潮,鈴聲喑啞,然後被突然聚攏而來的濃霧切斷。
「那麼請問我們需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我的同伴又開口了。
來不及?他到底在說什麼?
「用不了那麼久,明天上午就可以完成。」面具師回答,「我的兄弟從不在夜晚工作。」
D皺起眉頭。對方已經充分解釋了一切,儘管聽上去合乎情理,九-九-藏-書但這仍然超出了他的預期。他無法在白天出門。但顯然對方並不了解,也絕對不會了解到這一點。
這個稱謂讓我的心臟漏跳了一拍。我突然意識到,他以前從未在別人面前介紹我的身份。這是第一次。我感覺不適應,卻又感到一股暖流,沖淡了自己之前的疑惑和不滿。我聽到老面具師開口說:「好吧,這樣並不算違背規則。」他點了點頭,表情略微和緩了些。
我想問他那個「過去」的含義,但是我忍住了。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怕知道他的過去。儘管他曾經信誓旦旦地說是我——當初的奧黛爾,讓他成為了現在的他。而他只愛過她一個。但是我不想再次冒險。因為我無法接受任何疏漏。任何一個不小心,都會讓我那個脆弱的、屬於人類的小心臟再次脆裂成一千片。
「我預訂了兩個面具,這位是我的妻子,另一個面具的主人。」D解釋說。
蒙蒙的水汽籠罩著里亞托橋。空氣極濕,橋身拱壁上水珠密布,不小心落在頭髮上,一個激靈抖落衣領,再順著脖子滴淌下去。那感覺凜冽、寒冷而私密,就如同吸血鬼之吻。我打了個寒戰,快走幾步,努力趕上前面那個逐漸隱沒在九*九*藏*書霧氣里的影子。
「問題解決了。」叫馬里奧的老面具師面無表情地聳了下肩,然後低下頭繼續描畫手中那個面具,不再理會我們了。
我又來到這裏了,里亞托橋上那家古怪的面具店。和白天相比,面前這個小小的門臉更加不起眼,如果不是D停在這裏,我想我一定會毫不知情地走過去。它的店面比橋上任何一家商店離人行道都要遠,剛好轉了個彎子,把店身隱藏在路燈照不到的角落裡。這裏大門緊閉,原本的櫥窗陳列被厚重的黑色簾幕遮得嚴嚴實實,似乎就要隱沒在左鄰右舍的磚牆縫隙中去了。
我希望她能夠回來。或者是他。
「我們約定的時間是今晚。」D耐心地提醒他。
「呃,如果是非常重要的東西的話,我明天倒是可以過來取一趟。」我忍不住開口,「請問這位斯蒂法諾先生就是白天在這裏工作的面具師嗎?如果是的話,我白天來的時候見過他了,我知道他。」
他的語氣裡帶著某種責問的意味,同時,望向我的目光凌厲而淡漠,沒有任何感情。我心裏一動,因為我突然發現,這個人並不是我白天看到的面具師。他們兩位年紀相同,面貌也非常相似,很可能是雙胞胎兄九-九-藏-書弟。只是,這位叫馬里奧的面具師卻沒有白日里那位老人的半分親切。從他看我的那個眼神,我知道他並不認識我。他也從未見過我。
D突然停下了腳步。我抬起頭,「La Bottega dei Mascareri」,一行熟悉的小字赫然出現在正在滴水的門楣上。
但是,儘管這裏一片漆黑,仔細分辨還是可以看到,懸挂在大門上的木頭小面具是一張表示「正在營業」的笑臉,而不是表示「閉店」的哭臉。此刻早已經過了午夜,附近所有的商店都關門了,連餐館和酒吧都熄了燈。難道真不是店主疏忽掛錯了招牌嗎?
「在過去的威尼斯,沒有船簡直寸步難行。」D回應我的思想,摘下手套撣了撣,然後跳上河岸。
此時並非旅遊旺季,午夜之後,兩岸的餐館和咖啡店都關門了,橋上沒有什麼人,四周安靜得過分。腳下青石板鋪成的路面才剛被水洗過,又濕又滑,踩上去會發出噗嘰噗嘰的響聲,好像有人正趿拉著鞋子不即不離地跟在後面,但轉頭過去又沒有人。只有一團冰冷濕黏的濃霧,在你回頭的那個剎那,一下子就貼覆在臉上,變成一幅嚴絲合縫的假面具,瞬間把所有的表情凍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