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你？奧黛爾，看看我，看看我的樣子。」他用五根雞爪一樣的手指抓住我的手，強行按在他醜陋衰老的臉上，我下意識地想收回手臂，但是他死死地抓住了我。「摸摸我的臉，奧黛爾，摸摸這些縱橫交錯的皺紋，這些腐朽乾枯的皮膚！我早已不再是你愛的那個D了。我變不回他。這個樣子你還會愛我嗎？你還要和我在一起嗎？你會接受我嗎？」他用一對死魚般的灰白色的混濁眼珠死死盯著我，「我最後求你一次，奧黛爾，別對我撒謊。」

我看到狹窄的石牆慢慢變得寬闊，再次恢復了之前金紅的色澤。我知道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不管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我需要儘快找到D和艾米麗。

我立即循聲跑去，就算他真的是米諾陶爾，我也要一探究竟。我必須擺脫內心深處的夢魘，眼前似曾相識的一切已經快把我逼瘋了。

「不！」我拚命擠出了一聲否定，「不要……」

「一小會兒！就好像再『轉生』了一次，是嗎？留下我一個人，困在這個被詛咒的生命里，六百年，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你，看著同樣的戲碼一次接一次地上演，然後繼續等待著你的回返。期盼你能夠認出我，再次愛上我，重複我們已經排演過了的悲劇一生。我不想再等了，奧黛爾。太久了，實在是太久了……我很累，我想休息了……」

我很快就找到了他們https://read.99csw.com。但我卻再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兩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如果他們沒有叫出我的名字，我絕對不會認出這兩個人就是D和艾米麗。他們的臉上遍布皺紋，乾枯的手指顫巍巍地互相攙扶著，在石牆的一側蹣跚前行。

然後我再次聽到了聲音。有人在迷宮裡！

我淚眼婆娑，別後重逢的喜悅沖昏了我的大腦。我想都沒想就沖了過去。

我竟然無法回答自己。

撒旦啊，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我驚恐地看著他們，突然想起魔域空間擁有不同的時間軸。我剛進入這裏的時候已經完美地驗證了這一點，那時候我一個人迷失在那個濃霧繚繞的「門廳」一整天，而對於D他們只是幾分鐘而已。

「奧……黛爾？」我聽到一個枯澀老邁的聲音，從那個和D毫無相似之處的老人口中發出，我的眼淚幾乎涌了出來。他的臉上遍布皺紋，眼窩深陷，鬆弛的皮膚下面直接裹著突出的骨頭，就好像是一具可怕的木乃伊。

我趴在地面上，嘶聲呼喊D的名字，我希望他能夠聽到我，我希望他能夠轉過頭看我一眼。就一眼。那樣也許他就會記得我的存在，就會記得，曾經有一個女孩，為了他的回眸，等待了整整六百年。

我拚命跑，但是每當我認為自己已經走到了他們的位置，卻發現自己仍在原地。就好像一ｒｅaｄ•9９ｃsｗ.cｏm個被詛咒了的房間，我站在門口，而他們站在房間盡頭。而當我走到房間盡頭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重新進入了這個房間。我被一個有限而無界的空間包裹，我以為他們就在我面前，但是他們根本就不在那裡。

整個世界驟然塌縮成一系列逼仄昏暗的石牆走廊，把我一個人困在中間。我完全失去了方向，看不到盡頭也無法找到出口。我就好像那些被抓來獻給米諾陶爾的活祭，躲在石牆之間瑟瑟發抖，等待著自己悲慘的命運降臨。

我轉過頭，於是我終於親眼目睹了自己最恐懼的夢魘，我最不想見到的那個人，仍舊穿著新年舞會上那條大紅色的豹紋長裙，橘紅色的長發高高綰起，妝容光彩耀人。她站在狹窄的石牆之間，那麼美，那麼高貴，彷彿一道光，照亮了面前整個晦暗不明的世界。

「我們剛剛還在一起。」我顫抖著回答，「我只離開了一小會兒……」

「你就這麼把我拋下走了，奧黛爾！」他用一種令我心碎的空曠聲音對我說，「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

但是他始終沒有回頭。

整個世界在我面前四分五裂。我已經不再是舞會上的聖誕布丁，我不再是那個可悲可笑的小女孩，我變回了魔女奧黛爾，我得到了D，我已經像世間所有的姑娘夢寐以求的那樣，在聖潔完美的儀式里嫁給了自己最愛的那個人。但ｈｔtps://reaｄ•９9ｃsｗ.com是為什麼，為什麼，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在我眼前。每一根髮絲，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逼真。我不相信這是夢境。何況墨菲斯離開之後，我早已經不做夢了。

現在則完全反過來了。我離開的那個「片刻」對於他們，是十年？二十年？抑或是五十年？我看著對方枯瘦的手指和混濁的眼睛，完全嚇呆了，一動都不敢動。

我在迷宮中橫衝直撞，驚恐地一遍又一遍呼喚同伴的名字。我逐漸意識到，其實自己每走一步，面前的道路就愈發狹窄，然後慢慢融合進記憶深處，重疊，然後鎖定。我在無可抑制的恐懼中顫抖，因為曾經有過的最恐怖的夢魘再次衝進腦海，我獨自一人，迷失在沒有盡頭的石牆之間。我找不到D，身邊也不再有他的管家塞巴斯蒂安。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撒旦啊，如果你仍站在我這一邊，如果你不想讓我在這裏死去的話，求求你幫助我，求求你停止這一切。我失魂落魄，手足無措，我在心中不斷禱念著這些話，希望可以夢想成真。

我再次回過頭。但這一次，我的身後沒有一個人。

但是他仍然抓住了我。他骨瘦如柴，但是當他緊緊掐住我的手臂，我竟然掙脫不開。

我的眼淚終於涌了出來，我怔怔地看著他枯瘦灰白的臉孔，那對曾經清澈的灰眼睛由於布滿血絲而變得污濁不堪。我喉間哽咽，我想說話，卻似乎被https://read.99csw.com什麼東西堵住了。

我甚至可以清晰聽到他和薇拉之間的調笑，那些喁喁細語的親昵，但是他們聽不到我。他們就好像是一部逼真的立體電影，在我眼前重複播放，一遍又一遍。

但是D並沒有看我。他似乎從始至終根本就沒有看到我。他灰色的眼睛徑直地穿過我，注視著我身後的某個方向。任憑我怎麼叫他，他都沒有反應。

然後我睜開了眼睛。可怕的立體電影消失了。我是說，D和薇拉兩個人都消失了。我艱難地咽下一口，擦了擦頭上的汗。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一遍又一遍對自己重複，確認自己仍在火精靈的迷宮裡，眼前所見一切都是幻覺。

我驚慌失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聽不到我的聲音。我試圖伸出手去碰觸他，但是他很快就離開了原先站著的位置。他從我身邊直接擦身而過，就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他顫抖著伸出一隻雞爪一樣枯瘦的手臂，我抽了一口涼氣，本能地後退一步，後背撞上了堅硬的石牆。

我轉過一個岔路，看到了聲音的來源。我沒有看到可怕的牛頭人，卻看到了D。

突如其來的痛苦幾乎令我窒息。理智告訴我我應該對他不離不棄，但是我竟然說不出口。我恨自己。我恨不得自己去死。因為我從未意識到，自己所謂的感情竟然如此廉價而可笑。如果D沒有他出眾的外形和強大九*九*藏*書的力量，我還會愛他嗎？如果他真的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木乃伊，我可能還會愛他嗎？

「一小會兒？一小會兒！」他提高了聲音，變得尖銳而刺耳，「我在這個該死的迷宮裡被困了四十五年八個月零三天！四十五年！像一個可悲的囚犯，每天面對著這些一成不變的石牆！一小會兒！」他冷笑了一聲，「當然了，我已經等了你六百年，再多半個世紀也不過是個零頭罷了。」

我立即轉過身，再轉回來。但無論我做幾次都是同樣的結果——D和艾米麗不見了。

我腳下一個踉蹌，扶住石牆才沒有跌倒。我看到D走了過去，擦過我的肩膀徑直走了過去，走到薇拉身邊。我看到她伸出雙臂投入他的懷抱，摟住他的脖子對著他的耳朵私語。我看到D的笑容，私密而愉悅，他緊緊攬住對方的腰，湊過去吻上對方的嘴唇。

「D？艾米麗——」我對著空氣大喊，妄圖得到對方的回應。但周圍只有可怖而空曠的回聲，撞到堅實的牆壁上再反彈回來。然後回聲漸歇，四周再次回歸死一樣的靜寂。

我撲上去，用自己根本不相信的勇氣，我想把他們拆開。我想大聲質問D：「為什麼你要一次又一次，欺騙我的感情！」但是我竟然走不過去。

我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仍站在原地。四周石牆高聳，空氣里瀰漫著一片金紅的色澤，一切都沒有變。但是我的同伴不見了。生生從我面前的空氣里蒸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