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沒有任何退路。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伸出手，撫摸他細膩而冰冷的皮膚，一如記憶，那上面沒有一絲皺紋或是任何老邁的痕迹。

「道歉又能怎麼樣？」艾米麗冷笑一聲，「整整四十五年的時光，一句『對不起』就完事了？」

「因為你，我們從美國去了歐洲；因為你，我們在威尼斯進入了這個該死的魔域空間；因為你，我失去了齊格弗里德！但在你對我們做了這可怕的一切之後，我有怪你一句嗎？因為我相信你，因為齊格弗里德相信你！但是你卻辜負了我們對你的全部期望！你把我們留在這裏，一走四十五年！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只有十八歲，現在我六十三歲……但你看我像六十三歲的樣子嗎？我看上去比我八十三歲的曾祖母還要老邁！我每一天都在祈禱上蒼，希望我可以在第二天死去，但我一直活到這一天，活到這一刻……為的是再見你一面，為的是親手殺死你！」

我在心底默念這一切，我的手突然摸到了腰間那個袋子。那個裝著三件元素精靈信物的袋子。我悚然一驚。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使命。我還差最後一件信物。我來這裡是為了尋找火精靈。

艾米麗走了過來。她的樣子比D更加恐怖。原先紅潤得如同蘋果一樣的臉蛋乾癟下去，柔軟的紅棕色頭髮完全花白，一部分混亂地扎在一起，露出另一邊光禿禿的頭頂，上面遍布著可怕的皺紋和https://read.99csw.com青筋。

不管答案是哪一種，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在這裏得不到最後一件信物，那麼更可怕的事情將會發生。

「奧黛爾，」他柔聲問我，「你看到什麼了？」

懷中的D強烈地顫抖了一下。我睜大了模糊的雙眼，看到他乾瘦的身體縮得更小，就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具真正的木乃伊。他艱難地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臉，但是他的手臂還沒伸到我的面前，可怕的裂紋已經遍布了他的皮膚，然後「啪」的一聲輕響，整條手臂在我眼前碎裂成灰塵。緊接著，他的人也在我懷中碎裂成了灰塵。

「我……」我忍住了眼淚，抽了抽鼻子，「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他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了，布滿皺紋的面孔更加困惑，他不知道我打算做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伏在他的腳下放聲大哭，「都是我的錯，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看看這些充滿彈性的皮膚，這副青春不朽的肉體！你為什麼還不去死！你為什麼還敢回來！是來嘲笑我們這些將死之人凄慘的樣子嗎？是嗎！」

我只希望我的朋友們能夠回來。

我在來人的懷抱里用盡全身的力氣拚命掙扎，直到我意識到那個聲音有些熟悉。於是我停止了掙扎，抬起婆娑的淚眼，望著眼前的這個人。

「奧黛爾？奧黛爾！」他大聲呼喚著我的名字。

她努九-九-藏-書力睜大粘連在一起的眼瞼，死死地盯著我，「奧黛爾？」

D再次嘆了一口氣，他看著我的眼睛。那對曾經清澈得幾乎冷漠的灰色眼珠，現在卻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他的眼中霧靄瀰漫，我從裏面看到了無盡的失望和傷痛。

當我吐出這個奇妙的字眼，就好像是一句強大的咒語，讓整個絕望的世界重新燃起一線希望。一直籠罩在我頭頂的陰霾退去了，心中積存已久的陰影消失了。我終於意識到自己愛他，超越了時間本身，超越了善惡美醜，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僅此而已。

一陣風吹過，我空空的雙手間只剩下一滿把灰色的塵埃，然後順著我的指縫刷刷地滑下去。

這全都是我的錯。

「奧黛爾……」

因為這就是我內心深處的唯一渴望。

D嘆了一口氣。

「別怕，有我在。」D緊緊摟住了我。

「請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帶你們離開。」我閉上眼睛，輕輕地說，「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

頭顱告訴我，集齊四件信物就可以救我的命。那麼可不可以，不要救我的命，救他們的。救我的朋友們。讓他們脫離苦海，讓他們回復年輕。

「你醒醒吧！難道你沒看見她看我們的眼神嗎？你沒看見她看你的眼神嗎？我們在這個石頭壘起來的墳墓里等了她整整四十五年！她回來以後說了什麼嗎？她有道歉嗎？她有一點點懊悔的意思嗎？她沒有！我們對她來說就是兩個ｈｔｔｐs://read.99ｃｓｗ•com怪物！而你竟然還在包庇她！！」

「離開？」艾米麗再次冷笑一聲，「我們在這裏度過了四十五年的日日夜夜！你以為我們就沒有找過出口嗎？如果這個迷宮有出口，我們早就已經出去了！」

「求求你，不要拒絕我，讓我帶你從這裏出去，讓我們一起從這裏離開！因為我愛你。我不能忍受再次失去你。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弗拉德，我只愛你一個。」

「我知道你們不會原諒我，我也沒有奢望得到原諒。」我抬起頭，哽咽著開口，「但至少請讓我帶你們從這裏離開。」

「我知道再怎麼解釋也沒有用，因為這都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輕輕地對他說，「所以我只能謙卑地乞求你，吾愛，如果你心中對我還存有一絲感情，那麼就請再相信我一次，最後一次。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我不敢回答。

「你還在護著她？」艾米麗不可置信地尖叫了一聲，「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在我么度過漫長而孤獨的四十五年之後，你竟然還在護著她！」

我的心碎了。當艾米麗鬆開我之後，我雙腿發軟，無助地滑落到地面上。

她突然撲上來，像一隻乾枯的蝙蝠一樣撲到了我的臉上，她撕扯著我的頭髮，扭著我的耳朵，抓著我的臉，掐著我的脖子，尖利的指甲掐入了我的肉。

艾米麗收緊了她枯瘦的手指，我喘不過氣來了。我張大嘴巴，試圖掙扎，但是卻徒勞無功。她ｈｔｔｐs://rｅａｄ•９9cｓw.cｏｍ的手指越收越緊，就在我幾乎失去意識的那個剎那，我看到D走過來，像以往一樣，在我面臨的每一個危機關頭來到我身邊。他拉開了艾米麗的手。

我驚恐地尖叫起來。我抬起頭，看到艾米麗也不見了。我恐懼地尖叫，失音地尖叫，尖聲控訴著這個瘋狂的世界，直到一個人突然闖入了我的視線，把我緊緊抱進懷裡。

他怔怔地看著我，那對混濁的灰眼睛霧靄瀰漫，有晶亮的東西在瞳孔中閃爍。

「請最後相信我一次。」我對他們說，「請允許我帶你們從這裏出去。」

我輕輕呼出了一口氣。我脊背發冷，我知道剛剛並不是一個夢。我們仍在火精靈的領域里，在米諾陶爾的迷宮內。我所見到的並不是真相，而是一個預知。或者是另一個宇宙里正在發生的一切。再或者，我僥倖通過了狡黠的火精靈對我的「測試」，對我的同伴們實現了我的「承諾」，所以一切再次回復正常。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拉住了D和艾米麗的手。

D眯起眼睛，他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不知道我的目的。他單薄的身體在風中顫抖得如同一片乾枯的葉子，他佝僂著脊背，幾乎連站都站不穩。我走上一步，輕輕地抱住了他。

D皺著眉頭看我，他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第一次佔據了主導權。他看著我的樣子是如此無助而可悲。噢撒旦，求求你，不要再這樣折磨他。不要再這樣折磨我！讓我做點什麼，讓我補償read.99csw.com他們，讓眼前一切交換過來，讓那個無助可悲的人是我。求求你，讓他恢復強壯，讓艾米麗找到齊格弗里德。為了他們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越過他的肩膀，我看到了艾米麗，仍舊是她十八歲時候的樣子，濃密的紅棕色頭髮上戴著我送給她的面具，歪著腦袋，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強壯、高大、美麗，雪白的面孔上沒有絲毫瑕疵。他用一對清澈而熟悉的灰眼睛關切地看著我的臉。

「艾米麗……我……」我哽咽了。對方的指甲像鋒利的刀片一樣刺入我的皮膚，我可以感覺到血已經流了下來。但是我不能躲。如D所說，我已經躲了四十五年八個月零三天。我不能再躲了。我遺忘了我的朋友們，我親手把他們送入了米諾陶爾的迷宮。

「算了，讓她走吧。」他嘶啞著聲音對她說。

殺了我，讓我死，讓我變老，讓我死一千次！

「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是人也好，是吸血鬼也罷，年輕也好，年老也好，美麗也好，醜陋也好，強壯也好，虛弱也好，你始終都是他，你始終都是我的黑騎士。你是我的戀人，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的丈夫，我的生命歸屬，我的靈魂伴侶。以前的六百年來，六百四十五年八個月零三天，一直都是你在照顧我，保護我，現在輪到我了。請讓我照顧你，請讓我保護你。不管我們的未來還有多遠，不管我們還能活多久，如果這就是世界末日，那麼請讓我就在這一刻保護你，請讓我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