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特巴爾一隻手緊緊握著希斯，他用另一隻手揭開了臉上的面具。就像我剛才做過的那樣。

我再次看到了那棵樹。不是以我自己的眼睛，而是以大家的眼睛。

「消亡。」掛在我身邊的一顆頭顱立即唱道，就好像是在一條狹窄長廊中準確傳來的回聲。

包括髮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我忘記了青春、愛情還有夢想。我忘記了過去、現在以及未來。我記不起時間與歲月。我丟失了家園與信仰。我只是一顆失去水分的干縮頭顱，從智慧樹上不斷汲取知識和養料，我機械地跟隨左鄰右舍，齊聲歌唱著一首古老的歌謠。

「消亡。」第三顆頭顱重複。

儘管我早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但這並非一個令人愉悅的過程。

我心底深處埋藏的悉數愛意。

我努力伸出手去夠他的手，但是我夠不到。幾根僵硬的手指將將擦到對方的袖口，我可以感覺到那股大力正在他的體內召喚我，那個黑洞，甜蜜而溫暖的永恆歸宿。我的頭腦完全停止了思考，我不由自主地往前邁步，想要回應那個召喚，想要跟隨我的另一半，墜落，不停地墜落……

我的心臟驟然下沉，就好像被拴上一隻重逾千斤的鐵球，不可救藥地一股腦沉入冰冷的海底。我知道他要做什麼。我實在太了解他了。因為我們畢竟是同一個人，共享同一個靈魂。對於同一件事情，不管重複多少次，我們都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當我低下頭的時候，我看到洛特巴爾的面具，和我不受控制湧出的眼淚一起，掉落在腳下空蕩蕩的地面上。

洛特巴爾？

風沙太大了，我的耳朵仍舊嗡嗡作響，我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但這並不影響我對他狂吼出自己的最大聲量。

干縮頭顱並不是人類去骨風read.99csw.com化之後的頭顱。它們是智慧樹的果實。它們是一顆顆凝聚起來的知識。

我的所有思想。我的全部知識。我頭腦中知曉的一切秘密。

「奧黛爾！」眼前一片絕對黑暗之中，他的聲音被死亡風暴再次撕扯成了碎片，「我就要撐不住了！我抓不住你們兩個人！如果你拒絕回來，那麼她也會和你一起死去！」

「回來？我並不屬於這裏。」我聽到洛特巴爾的回答，「不過這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他用一種撫慰的語氣開口說，「我根本就不是你們那一邊的，記得嗎？」

「抓住我！」此刻他已經消失了先前所有的淡定從容，他撕心裂肺，像一隻嚇破膽子的蝎尾獸那樣凄聲咆哮，「別讓我掉下去！我不想掉下去！！」

惡魔？不，惡魔不應該屬於他們那個世界。

「D……」頭顱呼喚。

他還活著？這麼說我成功了？我不但返回了風之大陸的戰場，還順利回到了他活著的那個世界？我驚喜萬分，然後才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此刻是D在拉著我，那麼洛特巴爾又在哪裡？

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從空間與空間的縫隙中汲取養料，生長於宇宙之心。這裏的空氣乾燥灼|熱，沒有一絲水分，所有的樹枝上都掛滿了干縮頭顱。

它們掛在樹梢上搖搖晃晃、吵吵鬧鬧，它們因無數落入虛空中的旅人的思想作為養分凝結生長，它們因此知曉宇宙間發生的一切，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我的頭腦在合聲中逐漸變得輕飄飄的。就好像紙上的鉛筆字被橡皮擦一行一行塗掉。

我正驚訝于這個陌生的名字是如何進入我的大腦，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卻震驚地看到拉住我的那個人正是D。

「消亡，消九*九*藏*書亡，消亡————」

「不——！！！」

突如其來的疼痛擊中了我。似乎是被一條鞭子打中，我毫無預兆地直接掉落在硬邦邦的土地上，然後莫名其妙地一直往前滾。我停不下來，就好像我面前只是一個沒有終點的光滑斜坡。

「消亡。」智慧樹的枝條隨風搖擺，成千上萬個頭顱齊聲歌唱。

「讓我們回家吧，哥哥。」他柔聲開口。

「請打開空間的縫隙，」我用頭腦中僅存的最後一絲意識，在頭顱們的詠唱聲中清晰開口，「讓戰場上不屬於那個世界的一切徹底消亡。」

她是個瘋子嗎？尋找四元素哪裡有那麼容易？

雷霆般的回聲幾乎震聾了我的耳朵。我聽到成千上萬的聲音齊聲高喊，然後新的一輪加入進來，聲音像憤怒的洪潮，一波高過一波，掀起了滔天巨浪，然後把面前的整個世界吞噬。

我游目四顧。此時大部分的殭屍士兵已經被吸入，甚至包括拉杜。那個黑洞就開啟在他手中彎刀將將劈下的那一瞬間。先是他的彎刀突然脫手，然後是他的人。我張大了嘴巴，驚訝地看到這個頭上長角的恐怖惡魔，比場內任何一個人都要高大兩倍的惡魔，在來自虛空界的狂暴颶風之中竟然是如此不堪一擊。

我愣住了。奧黛爾？D到底是在和誰講話？

他並沒有鬆開希斯的手，反而握得更緊了一些。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他要做什麼，但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噢，看來我終於可以回家了。等等！為什麼我仍然可以看到她？看到她果真集齊了四元素，喚醒了那個人，最終兩人一起合力打開了通往惡魔世界的大門。

我彷彿看到洛特巴爾走入一座塔尖高聳的古老城堡，水汽氤氳的空氣里充滿了reａd.９９csｗ•ｃoｍ灰塵與歲月的味道，還有烤爐中柴火剝落的噝噝脆響。鼻端聞到一股微醺的氣息，似乎是淡淡的玫瑰和夜來香，雨後泥土的清新，一起融合進這密林深處獨有的芬芳……

黑影侵入了我的頭腦，侵入了每一條溝回，每一個細胞。它們吞噬著我的意識。像飢餓的嬰兒吮吸母乳，像病毒無法控制地擴散。而我並沒有作出任何掙扎。我感覺自己就好像是一本書，被扯開了塑封包裝，然後嘩嘩地翻頁。迅速而徹底。所有的文字和插圖，包括序言和尾聲，作者致謝和參考書目，甚至是所有藏在角落裡的縮小字元的標註都一覽無遺。

女孩看起來餓壞了。她不聽勸阻吃下了妖精的水果。

我最終看到一隻橘色眼睛的貓頭鷹從塔尖的閣樓上飛出，振翅長號，然後倏地劃過頭頂綴滿繁星的夜空。

他並不難找。因為他就是戰場上這場風暴的來源。他是磁石。他是黑洞。他颳起了翻天覆地的颶風，把戰場上每一個殭屍士兵吸入體內消失得無影無蹤。不，不是體內。其實他開啟了一道通往異世界的大門。就和剛才一樣。但他的「另一邊」卻不再是惡魔們居住的「暗影之地」，而是徹徹底底的虛空。零。一無所有。宇宙間永恆的墳墓。

它從來都不是。

「你很快就會死！」我沖她嚷。

我失去意識之前腦中最後出現的那個人。是D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所有的殭屍士兵都不見了，甚至是他們散落在戰場上的兵刃還有鎧甲的碎片。面前只有死去的風族和水族戰士們染紅了草地的鮮血以及殘缺不全的屍體，被忽地聚攏而來的雪白霧氣輕柔地覆蓋。

「因為你就是我！因為我們是同一個人！」我什麼都顧不上了，突如其來的劇痛撕裂了我的httpｓ://ｒｅaｄ•9９ｃsｗ.coｍ身體，似乎被一把鋒利的鍘刀從中間劈開成了兩半。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我的一半身體，屬於他的那一半，正在飛速地離我而去。風暴在我的頭腦中肆虐，疼痛令我幾乎無法思考，我咬緊牙關，用自己全身的力氣對他大喊：「回來——！求求你————！！」

我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和希斯兩人一起被無底的黑洞吞噬。我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在那一刻被一隻大手全部拉出來絞成碎片，我的心臟空無一物，我木然凝視著面前的黑洞，看著它在恐怖的尖叫聲中像一隻陀螺一樣瘋狂旋轉、旋轉，不停地旋轉，然後剎那間消失在時空的縫隙之中。

指端的觸感驀然消失，一切發生得是那樣快，我甚至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

「放開他！」D在鋪天蓋地的風沙中對洛特巴爾大喊，「回到我們這裏！你做得到！」

尤其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我終於再一次來到了「看不見的國度」，但我這一次的目的卻並不是火精靈。我的目的就是它們。

一直滾到了一個女孩子的腳邊。

「如何才能找到四元素？」她焦急地問我。

骨碌碌。骨碌碌。骨碌碌。

但是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量陡然從手臂上傳來，D再一次狠狠抓住了我。

每一次心動，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被仔細收藏起來的小小細節。還有每一次肌膚相觸，每一次魂牽縈繞，每一個綿長而甜蜜的吻。這是一場跨越了六百年時空的愛戀，在星與星之間刻下的誓言。

希斯正在死死抓著洛特巴爾的手，在黑洞的邊緣苟延殘喘。

我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從我面前浮現然後消失，像海藻與珊瑚之間埋藏的一張張死人的面具。

但是希斯並沒有read.99csw.com被吸入黑洞。

我停下來，揚起臉看她。她穿著一身黑衣黑裙，濕漉漉的頭髮披在肩膀上，面容疲憊而驚惶。我不認識她，但是對方的臉孔卻看起來似乎在哪裡見過。

「消亡！」我最後一次竭盡全力地嘶聲大喊。

在那霧氣之中，我彷彿看到洛特巴爾，獨自走在明亮的月光和粼粼水波之間。小池塘畔的蘆葦叢銀光閃爍，每一根草葉上都帶著珍珠似的露水。那裡清澈的湖面就像是一面破碎的鏡子，裏面映出白色天鵝熟睡中的倒影。

我揉了揉眼睛，重新凝視著面前陰鬱的冷霧，但是那裡明明什麼也沒有。

我掉了下去。掉入了空間與空間的縫隙之中。無數的黑影頃刻間蜂擁而至，他們包圍了我，像前次那樣，試圖把我撕扯成碎片。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洛特巴爾看著他，然後再把眼睛轉到我臉上。他似乎模糊地說：「回到你們那裡？為什麼？」

然後眼前驟然亮了起來。

我在無盡而絕對的黑暗中伸展開雙臂。我在墜落。我在飛翔。我的思想被黑暗吞噬、吸收、溶合、消化。周圍的黑影是我的姊妹兄弟，是我的整個世界。我們以同一頻率振動，我們逐漸融為一體。

突如其來的強風吹得我睜不開眼睛。我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拚命往前沖，但是一個人突然緊緊抓住了我的手。

像按著鍵盤的刪除鍵一直不放。像墨水書寫的字跡在清水中慢慢消融。最終那本書上面所有的紙頁一片空白。模糊的墨色暈染蔓延，長袖善舞，像斷裂的玻璃珠鏈，一顆顆散落在記憶的海洋。葬在沙底，被裹在貝殼裡，被魚類吞食。

萬籟俱寂之中，我聽到「啪」的一聲輕響。

我拼盡全力睜開眼睛，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臉孔，對我露出了一個戲謔的微笑。

而這就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