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香港，然後去法國。」方孟韋低聲答道。

方步亭被問住了，沉默了好一陣子，聲調柔和了下來：「你知道的，何必拿這個話來堵我。兩個兒子，從小就你聽話，後來一直跟在我身邊，沒有讓我操過心……實在要走，告訴我個原因，我幫你去求人……」

徐鐵英只好收了手，依然讓窗開著，坐回來，陪著方步亭吹風：「我沒有說北平分行誰是共產黨，但能肯定，共產黨一定還會在北平分行冒出來，他們要崔中石的賬！」

謝培東在規矩上絲毫不亂，過去攙著方步亭的手臂：「行長，你坐到自己椅子上去。」

謝培東：「就這樣預料不到的情況還是發生了，方孟敖同志突然上了國民黨軍事法庭。後來又突然被國民黨上層一個核心部門看中，派到了北平。情況變得異常複雜起來，組織上也有些猝不及防啊。崔中石同志最後只能以犧牲自己來保護孟敖，保護組織，真是太難為他了……」

徐鐵英又將手伸向謝培東，跟他緊緊一握，這才走了出去。

風吹得竹林上空已滿是黑雲，大雨隨時將至，何孝鈺卻感到眼前一片光明照耀，心中磊落。她哪裡知道，謝培東此時就是以這種原則態度在對待她。他不能說出梁經綸是鐵血救國會成員的真話，除此也沒有對她說一句假話。這樣，梁經綸就不可能從何孝鈺身上察覺我黨對他的懷疑，同時也就不會察覺何孝鈺是中共黨員的身份。

方步亭：「跟我商量什麼？他是國民政府的人，是在冊軍職，戡亂時期擅離職守是要上軍事法庭的！」

方步亭身子震了一下，身後的程小雲也跟著震了一下，兩手攙緊了方步亭。

方步亭那個司機坐在前院大門檐下正跟守門的說話，聞聲轉頭，看見了雨點中的謝襄理和何小姐，叫了一聲「哎喲！」抄起備好的雨傘，飛跑了過來，趕緊撐開遮在謝培東和何孝鈺頭上，將二人接到了大門檐下。

何孝鈺心中浮起了疑惑：「我已經告訴他學聯派我去只是一層掩護，我的真實身份和真正任務是接替崔中石同志跟他接上組織關係。不提接頭，我沒有理由再跟他接觸。」

程小雲搖了搖頭：「是孟韋。他要走，我跟他談了好一陣子了，你們在談事也不好叫你。」

「什麼？你說的是十萬？」郭晉陽立刻給他加了十倍。

徐鐵英見這時的方步亭坐在那裡受著責備反倒像一個犯了過錯的孩子，等謝培東轉過身時對他更加客氣了：「不怪你們行長，是我大意了，謝襄理請坐。」

謝培東：「你不用回答她，我來回答。」

「你說什麼？五千六？是美元還是銀元？」

「下雨，行長不要出去了。」謝培東獨自緊跟了出去。

謝培東加快了語速：「方孟敖沒有承認自己是共產黨，以後跟他接觸你就不要再提黨組織接頭的事。」

方邸後院竹林里，昨夜無風，一晌無風，這時乍然風起。

方步亭這次沒有立刻表態，而是望著徐鐵英問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話：「警察局那邊都誰參与審訊？」

何孝鈺立刻感受到了謝培東談到崔中石的這份沉痛，同時想起了方孟敖在談到崔中石時的那份沉痛。崔中石這個名字今天是第二次在震撼何孝鈺的心靈。

徐鐵英：「整個案子的實情是，崔中石被民調會馬漢山那些貪員和空軍侯俊堂那些敗類買通了，瞞著北平分行，通過黑市交易走私倒賣美援物資，貪污非法利潤。方行長察覺后及時通報了我，我抓捕了崔中石，卻被馬漢山帶著他軍統的舊部劫到西山殺人滅口了。所幸崔中石掌管的賬目被及時繳獲，經謝襄理清查，貪款是三百二十萬美元！」

「曾可達要追繳的可是一千萬！」徐鐵英說到這裏ｒeaｄ.９9csｗ•coｍ顯得十分氣憤，「一千美元買一條命都算貴的了，一千萬美元是多少條人命？他不查，倒叫孟敖查，少說也有一萬個人在等著跟孟敖拚命！為了爭寵，借刀殺人，我們兩敗俱傷，他們坐享功成！不用共產黨來打，就曾可達這些人也會把黨國滅了！」

「一千！郭長官，我說的是一千！」王科長已經被雨打得不行了，卻又急得必須大聲辯白。

郭晉陽雙手抱臂依然挺立在雨中，一動不動。

方步亭依然坐著：「是徐局長有事叫你一起來商量。」

飛快地關了窗門，雨聲立時小了。

「我不說了……」王科長扛不住了。

風漸漸大了，何孝鈺感到自己轉述方孟敖的話像在長城上空飄浮。

方步亭望著謝培東送徐鐵英已經下了樓，自己還想跟下去，可突然覺得頭又暈了，趕緊扶住了樓梯口的欄杆：「徐局長，培東送你，我就不送了……」

謝培東立刻站起，何孝鈺跟著站起來。

方步亭點了下頭。

說到這裏，她腦子裡突然浮出的是學生們在民調會抗議的場景，是謝木蘭在人群中在背後緊緊貼抱著梁經綸的景象：「……她會恨你，也不會原諒我……」

謝培東娓娓說道：「不管你剛才說的話樓上能不能聽見，今後都要記住，干我們這個工作，說話盡量讓別人站在上風，我們站在下風。站在上風說話是為了讓下風能聽見，站在下風說話是為了讓上風聽不見。」

徐鐵英已經帶笑站起來了。

謝培東又望向方步亭。

「這麼大聲幹什麼？」程小雲趕忙插言道，「孟韋這不在等著跟你商量嘛。」

謝培東：「為什麼一定是三百二十萬？」

說到這裏，黑沉沉的窗外扯下一道長長的閃電，接著從天邊傳來一連串雷聲。雨下得更大了。

站在窗邊椅子旁的小兒子換上了一身學生裝，兩口箱子就在身旁。這不是要搬出去住，是要出遠門了！

「您放心。」

「我能承受，謝叔叔。」何孝鈺真誠地望著謝培東。

方步亭：「那徐局長就不必擔心了，崔中石的賬謝襄理都清點了，一頁不缺。」

何孝鈺望著謝培東在另一條石凳旁坐下的身影，便覺得他既是上級又像自己的父親。

「不要緊的。」

何孝鈺只點了下頭，沒有再坐下，肅然站著，一邊想著，一邊輕輕答道：「他說，『……我這個人命很硬，只能夠一個人獨往獨來。在空軍，凡是一配一跟我搭檔的，不管是我的長機，還是我的僚機，全被打了，二十七個人，沒一個人能活著回來……』」

謝培東：「開車，送何小姐回家。」

「你願意了……」郭晉陽大聲吼著表揚。

謝培東注意到了，沒有先說這個話題，而是挪動了一下坐位：「雨前風涼，坐到這裏來。」

謝培東大步走出竹林：「小李！」

何孝鈺剛才眼前的那片光明蒙上了謝叔叔目光中的憂慮。

暴雨擊打著傘頂已經到了停在門外的車邊。

說到這裏徐鐵英先停了下來，又望了一眼方步亭。

謝培東站到方步亭剛坐的那把椅子邊，這才轉對徐鐵英：「徐局長請坐。」

「爸——」方孟韋這一聲叫得不是委屈而是蒼涼，「大哥也是在冊軍職，您不一直在想方設法讓他去美國嗎？」

「那我還有必要跟他接觸嗎？」何孝鈺不解。

「接著說，我能聽到。」謝培東在側耳傾聽。

「我知道……」程小雲眼中有了淚花，「說吧，都說出來，你爸就明白了……」

「誤會了。」徐鐵英立刻辯白，「我再不懂規矩也知道任何部門都不能把央行的賬拿走。」

方孟韋卻沉默了。

「來。」謝培東慢步向下風處走去。

想什麼？何孝鈺詢望著謝培東，跟著站九*九*藏*書起來。

「多少？一萬美元？」郭晉陽大聲地反問對面的王科長。

「一百萬？」郭晉陽又給他翻了十倍。

他找出其中一本賬冊，仔細翻著，一邊說道：「照徐局長剛才的說法，三百二十萬美元也是三千二百個人，怎麼查，賬上也查不出這個數來。」

「不用關。」一直冷對徐鐵英的方步亭，這時雖風吹髮亂，依然篤定，語氣平靜，「關也關不住八面來風。徐局長接著說吧。除了崔中石，我北平分行還有誰是共產黨？」

徐鐵英點著頭，還是等著謝培東一同坐下了。

何孝鈺也望向了手中的竹枝，這才注意到起風了，風吹竹枝擺向洋樓方向。她明白了謝培東的另一層意思，輕聲問道：「這裏說話，樓上也能聽見嗎？」

謝培東的目光又轉望向何孝鈺手中那根竹枝。

「雨要下來了。孝鈺，謝叔叔也有需要你幫助的地方，我們談談木蘭吧。」謝培東這時又變回了一個父親，一個長輩。

「槍、槍斃我吧……」王科長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雨地上，雙手抱著頭，除死無大禍。

方步亭：「那就是擔心共產黨會從我這裏把賬拿走！」

何孝鈺：「國民黨國防部叫他所做的一切，組織上也默認？」

風在這裏也已經穿過陽台、穿過開著的落地窗，直撲人面。

長條石凳的下風處被讓開了，何孝鈺坐了過去。謝培東替她擋住上風。

何孝鈺：「我理解，謝叔叔。可這個原因也不能跟木蘭說啊。您現在關著她，我也不幫她，她會認為我們是有意在阻止她追求進步……」

「怎麼回事？想到哪裡去？」方步亭依然端嚴地低問。

謝培東嚴肅地聽著，還像以往一樣，在方步亭交底時，不立刻表態，而是沉思。

樓外的大雨聲淹沒了方步亭微弱的聲音，謝培東陪著徐鐵英已經走出了客廳。

「襄理，行長叫您。」

徐鐵英：「好！我這就回去給葉局長、陳部長痛陳利害，請方行長也立刻通過央行總部向宋先生和孔先生那邊說明情況。兩方面同時呈報總統，總統自然會權衡利害，阻止國防部查案，孟敖也就解脫出來了。南京指令一到，我立刻把人犯轉押到警察局審訊。關鍵是謝襄理要儘快做平那三百二十萬的賬。」

徐鐵英也只能看著他思考。

謝培東抬眼望向何孝鈺。

謝培東：「當然有必要。學聯那邊還會繼續派你跟他接觸。」

謝培東再望她時也有了知音之感：「你馬上還要去見梁教授，把方孟敖回答學聯的那些話，包括你剛才轉述方孟敖的最後那段話都如實轉述給他。」

謝培東這才說道：「你今天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大雨中一路吼問，那些民調會的人全都要崩潰了。

謝培東望向方步亭。

謝培東只匆忙向徐鐵英點了下頭便快步向窗前走去，沉著臉盯了一眼方步亭，說道：「剛拔的火罐，怎麼還吹風？」

後座門拉開的那一剎那，何孝鈺回頭一瞥。

「牽涉到崔中石同志的話也能告訴梁教授？」何孝鈺太想知道梁經綸在組織中的真實身份了，可她不能問，只能以這種方式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

謝培東像是把思路理清楚了，帶著憂慮點出自己的擔心：「我這裏可以做出三百二十萬的賬，可國防部調查組點明的數目是一千萬，他們敢這樣說，就一定是得到了什麼經濟情報，認真追問起來，還有六百八十萬哪裡去了，怎麼交代？」

「坐下吧。坐下慢慢說。」程小雲發現方步亭有些站不住了，連忙扶他在床邊坐下。

「除了你代表組織跟方孟敖接頭的真實身份和所談的內容，其他的話都應該如實轉告梁教授。」謝培東完全是肯定的態度，「對學聯，對梁經綸rｅａd•９9csw•ｃｏｍ教授，你的原則態度是：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

西北郊稽查大隊軍營大坪上，二十個稽查大隊的飛行員都光著上身卻穿著軍褲皮靴，兩米一個，排成一排站在雨中。

「再說一遍，三萬還是四萬？」

雨點終於下來了。

程小雲：「到房間去吧。」

謝培東望著像自己女兒般的這個下級，千頭萬緒，不能不跟她說明白，又不能都跟她說明白：「你已經跟他接上頭了。他也已經相信了你的真實身份。他之所以這個態度，很可能是擔心情況太複雜，會牽連上你，希望組織另外派人跟他接觸。可接下來的任務只有你能完成：第一，你是學聯那邊派去爭取他的，學聯是外圍組織，爭取他是學生們的正常願望，以這個身份繼續接觸方孟敖，你和他都相對安全。第二，只要你繼續跟他接觸，他就會明白，你其實是在代表組織，知道並默認他所做的一切。」

走廊那邊的卧房門立刻開了，程小雲顯然聽到了方步亭的聲音，出門便是一驚，急忙走到方步亭身邊，攙住依然扶著欄杆的方步亭：「身子不要緊吧？」

雨幕連天，雨聲撼地。

徐鐵英這番安排，使方步亭對他的看法終於有了轉變，一直冷冷的臉色浮出了和顏。這個人雖然貪婪心黑，到底還懂得同船共渡。一口一聲解脫孟敖自然是鬼話，可主動解脫孟韋確是人情。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方孟韋身子動了一下，本想也過來扶父親，看見小媽一腿站在床邊一腿跪在床上，穩穩地扶著父親的後背，便又不動了。

方步亭還是跟著走出了辦公室門。

「我始終是那句話，同舟共濟。」徐鐵英說到這裏拿起帽子戴上，「時間緊，告辭了。」說著突然向方步亭敬了個禮！

「培東，我們送一下。」方步亭立刻說道。

謝培東踱到身邊一竿竹旁折下一根竹枝，說道：「在我們老家，兒子不聽話，就是用這個教訓。我生的偏偏是個女兒，從小沒媽，打不得，還罵不得，何況長大了。」說著將竹枝遞給何孝鈺，同時遞給她一個眼神。

「去法國幹什麼？」

謝培東這才回頭，是蔡媽舉著傘站在背後。

李司機的雨傘護著何孝鈺走出了大門。

謝培東手一揮：「那就讓她恨我好了。不只是她，包括絕大多數追求進步的學生，黨組織都有清醒的認識，也有明確的指示，肯定他們的進步熱情，不鼓勵他們的盲目衝動。他們不像你，不可能成為組織發展的對象。」

謝培東向她揮手，示意她趕快上車。

「不是呀……」王科長被一大口雨水嗆住了。

「行長，你叫我？」謝培東進辦公室的門時，又跺了跺濕鞋，接著便感到了窗外撲面吹來的風，雨聲震耳，發現窗門依然開著。

方步亭又乖乖地讓他攙著，坐回到自己的專椅上去了。

謝培東心裏雪一般明白，北平所貪的民生物資贓款共有一千萬美元，孔家揚子公司和宋家孚中公司佔六百萬，徐鐵英從侯俊堂那邊暗吞了八十萬，現在只追三百二十萬，賠付美國公司的也是三百二十萬，孔、宋和徐鐵英他們的六百八十萬恰巧都可以不追了。身為中共地下黨員，潛伏在金融戰線，他不信什麼天命，但這種巧合也使他不得不暗自心驚，國民黨政權的氣數確實盡了。

「我說？」徐鐵英又望了一眼方步亭，得到默許，轉對謝培東，「謝襄理也知道，事情已經很急了。我剛才跟你們行長取得了高度一致的認同，不能讓孟敖再被任何人利用。民調會的案子必須由我來審，北平分行的賬必須由你來查，辦幾個人，清出一些贓款向南京做個交代，讓美國人趕緊恢復援助。關鍵是口徑必須統一。」

方孟韋低頭沉默九*九*藏*書著，終於下了決心，要把心裡話說出來了：「在重慶讀完初中我要接著讀高中，您卻要把我送去三青團中央訓練班。我實在不願意去，您摔了杯子……那天晚上我只能一個人在房間流淚，我想要是媽還在一定會讓我去讀書，一直讀完大學，還會送我到國外去留學……誰叫我沒有了媽呢……」

謝培東已經把辦公室的燈都開了，接著搬來幾本賬冊，走回圓桌邊，把賬冊放到桌上。

方孟韋的腳也緊跟著動了一下，還是沒有邁步，放低了聲音：「小媽，我說這個話不是衝著您來的，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想想吧。」謝培東突然打斷了何孝鈺，從石凳上站起來。

謝培東：「那我就做三百二十萬的賬，追回這筆錢可是徐局長的事。」

這個結論有些讓何孝鈺意外。

方步亭：「不要急，先聽徐局長說完。」

這回方步亭像是有些認可了，點了下頭，目光掃向牆邊的賬櫃，還有依然擺放在辦公桌上的一些賬冊：「徐局長是不是想說民調會的人要由你來審，央行的賬也要搬到警察局去由你保管，由你來查？」

方步亭先望了一眼謝培東，接著望向徐鐵英：「就按徐局長的意見辦吧。」

謝培東望向她的目光中有欣慰、有鼓勵，同時透著嚴肅：「還要保護好你自己！上級有明確指示，要保護方孟敖，也要保護你。今後他要完成的任務，必須由你配合了……你們兩個人都要堅持到最後，堅持到勝利。這很難，有些難處組織上可能都無法替你分擔，只能靠你自己在心裏默默承受，你要有充分的心理準備。」

方步亭沒有心理準備，被他這個禮敬得一怔，緊跟著微微還了一躬。

謝培東：「現在可以說了。坐吧，接著剛才的話，把方孟敖的原話說完。」

徐鐵英這次不回答了，望向了方步亭，讓他來答。

謝培東站在那裡目送。

何孝鈺真是心緒紛紜：「那我怎麼去回答她？」

「留什麼學？打什麼工？你當自己是那些學生想走就能走？！」

「留學，打工，幹什麼都行。」

謝培東知道下面的話至關重要，點了下頭，對徐鐵英：「我在聽，徐局長請說就是。」

「費心了。」這是方步亭今天第一次對徐鐵英說的客氣話，接著站起來。

兩個人於是沉默，風吹竹林已有蕭瑟之意，何孝鈺感到了有些衣裙不勝，等著坐在石凳上的謝培東判斷。

方步亭的聲音總是不大不小，風吹得便聽著吃力，徐鐵英只好又雙臂交叉趴到桌上靠近他：「問一句話，方行長請不要多心。您這間辦公室，這些賬，都有誰能進來，有誰能看到？」

謝培東和徐鐵英也跟著站起來。

程小雲：「孟韋，好好跟你爸說。」

「三百二十萬？」謝培東望著徐鐵英，又望向方步亭，「這個數字怎麼得出來的？且不說賬難做，落實到人向誰追繳現金？」

「剛說的兩萬，怎麼又是一萬九了！」

徐鐵英：「揚子公司、孚中公司有一條運送美援物資的船在公海沉了，空軍有兩架走私物資的飛機墜落了，天災加上人禍，損失了六百八十萬。因此我們追出的贓款就是三百二十萬。」

方步亭望向謝培東。

徐鐵英早在等他這句話了：「方行長放心，警察局審這個案子我絕不讓孟韋沾邊。他接下來的工作我已做了調整，只負責北平市民的外勤，抓學潮的事我也不會再讓他參与。」

何孝鈺不敢再看，轉頭進了車門。

正說著話的徐鐵英站起來，過去關窗。

謝培東依然站在大門內的檐下。

何孝鈺忽然覺得這個原來一直有著距離的同學的爸爸、後來才知道是黨內負責同志的謝叔叔跟自己的心這樣近——他比任何人都難，才會這樣理解崔中石和自己的難read.99csw.com！

她看見依然站在大門內擺手的謝培東，又看到他背後已在雨中的洋樓，不知為何，驀然一陣心酸。

何孝鈺跟在他身邊。

一種神聖的使命感在她心中油然升起：「謝叔叔，我也能這樣做。任何時候我都會保護好方孟敖，保護好組織。」

「唉！」方步亭一聲長嘆，讓程小雲攙著向卧房走去。

何孝鈺接著轉述：「他說，『……來北平前，南京軍事法庭開庭，跟我一個案子，三個人受審，一個共產黨，一個國民黨，那兩個人都被殺了，只有我活著出來了。我的家，你知道的，只有崔中石跟我來往，現在也死了。告訴派你來的人，不要再派人來送死，我永遠只能是一個人』。」

暴雨中的車像一隻小船，慢慢向衚衕口倒去，轉眼不見了。

後座門關了，雨幕中的傘飄到了前座駕駛門。

方步亭走進卧房門便站住了，只覺一陣心酸。

方步亭：「我，還有謝襄理，偶爾孟韋也能進來。我們三個人你擔心哪一個會把賬拿給共產黨？」

後院竹林中，謝培東眼中有些凄然：「孝鈺，其實你也明白，木蘭說的都是借口。她不會跟你在一起的。你現在擔負的任務也不允許常跟她在一起。別人或許認為我有私心，不願讓自己的女兒參加學運，怕她會出危險……可現實情況是黨在北平的組織正面臨著嚴峻考驗，接下來的鬥爭會更加複雜激烈。以我在黨內擔負的責任，這個時候木蘭的一舉一動都可能給組織造成嚴重後果。這就是我不能放她出去的真正原因，你應該能夠理解。」

每個飛行員的對面都站著一位民調會的人，有西裝，有中山裝，全濕透了粘在身上。

謝培東：「大雨天，開慢些，注意安全。」

方步亭在等著他思考。

方步亭嘆了口氣接言道：「我剛才向央行問清楚了，美方這次停止援助還有個重要原因。這些人貪得昏了頭，竟將美國駐華公司應得的一千七百多萬利潤也吞了！美國在上海的公司正好抓住『七五』發生的事件點了北平方面的名，指出北平民調會就侵吞了他們三百二十萬。司徒雷登對國府本就成見很深，現在有了美國駐華公司的指控，向華盛頓再一報告，美國政府還不停了美援？兩頭起火，先滅大頭吧，只能追出三百二十萬給美國駐華的公司。」

何孝鈺回望著謝培東，表示轉述完了。

這種一對一的審問，也只有方孟敖大隊想得出來。

徐鐵英：「不得不防。我來北平以前不知道，到北平以後之所以二十四小時派人守著崔中石的家和他本人，就是這個原因。央行的賬就是黨國的賬，黨部派我來，我在北平一天，就有責任不讓共產黨拿走一頁賬目！」

「好嘞！」那李司機應道。

雖然有些費解，何孝鈺還是有幾分明白了，他這是在言傳身教。

徐鐵英耐心地賠了個笑：「這也就是個說法。人跟人身價不一樣。馬漢山一個人怎麼也得值五十萬，民調會一個科長怎麼也值五萬。還有北平其他部門一些人，軍方一些人，一萬、兩萬、十萬，身價不等。往死里追就能追出三百二十萬。」

何孝鈺在風中屏住了呼吸。

謝培東：「是。他現在必須去做國防部叫他做的事情。最後，才能完成黨交給他的重大任務！保持與他接觸是為了讓他始終感到黨在承認他、重視他；不交給他任何任務是為了讓國民黨找不到任何懷疑他的證據，保護他。崔中石同志跟他接觸三年，一直到最後犧牲，就是這樣做的。從來不跟他談任何任務，從來不干涉他的任何行動。」

這番話顯然是在借說謝木蘭而暗指方孟敖，何孝鈺接過竹枝，回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方步亭看見了程小雲眼中的憂急：「怎麼了？木蘭又哭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