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中共黨員
何孝鈺從謝木蘭手裡接過了那碟饅頭：「梁先生，吃不吃您也應該先接著吧。」放到了梁經綸面前。
謝培東：「平時修竹枝用的，你拿著，幫幫我。」
方步亭捏緊了何其滄的手臂：「我們今天不談他，好好改這個方案吧。」
何孝鈺說話了：「方叔叔，您的饅頭還沒吃呢。」
方孟敖抬眼望去，但見那個竹節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雖已愈合，但仍然清晰可見。
方邸院落竹林。
張月印緊貼著話筒，斟酌著詞句，明確地向謝培東傳達指示：「我們董事會昨夜得到的消息，南京方面在查一筆呆賬，是一筆用古詩做代號的呆賬，我們必須立刻明白這是一筆什麼呆賬，然後立刻報告總行。請謝襄理立刻跟南京方面派來的那個人聯繫，請你向他問一問知不知道南京方面是怎樣處理這筆呆賬的，由誰來處理。並請你將關於他個人以前那些賬的來龍去脈對他說清楚，說徹底，不要再有任何隱瞞。要讓他相信，關於他的賬我們都承認。請他明白，賬要還，所有的賬都要還，現在是該向那些人算總賬的時候了。謝襄理，不知道我將董事會的意見傳達得準確不準確。」
謝培東：「組織擬定了詳細的救援方案，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通過我勸你爸出面去救崔中石。那天你在家，你應該明白，你爸去警察局是真心想救崔中石，為了你，為了孟韋跟你們崔叔的感情，他也要救崔中石。你爸一手拿著錢，一手拿住徐鐵英的把柄跟他談判，徐鐵英答應了你爸，暫時不殺崔中石同志。可中石同志還是被他們殺害了……問題究竟出在哪個環節，這幾天你一直在追究，應該比我要清楚些。這也正是組織上想要了解的情況。」
「是。」
謝木蘭立刻站住了，轉身向程小雲露出極不自然的一笑，又輕步走下樓梯，輕步跳著，走到大門邊的窗前，定定地望著窗外——這外面梁經綸那間小房才是她揪心關注的地方！
方步亭微笑了一下。
「說下去。」
方孟敖的目光里，謝培東的聲音就像剛剛從竹林那邊一層層漫來的風吹竹梢聲！
對方這才又說話了，方孟敖收回了目光，又望向賬冊。
謝培東望向了方孟敖：「我可以接嗎？」
方孟敖的目光射了過來，望著謝培東拿在臉邊的話筒。
方孟敖已經不再看賬冊了，坐在了方步亭那張辦公椅上，回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只好又走到了石徑上，方孟敖接著走過去，坐到了謝培東剛才坐的地方。
「好。」謝培東站著與坐著並沒有神態上的變化，十多年來他站在方步亭面前這樣對話已經由習慣而成了自然。
謝培東走到竹林石徑一條石凳前站住了：「一部二十四史真不知從何說起呀。」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這一層兒女的事，在兩個老人的心頭，真是「人有病，天知否」？
謝培東走到辦公桌前還是那樣望著方孟敖。
「……是。」
程小雲：「梁先生和孝鈺也是在說正事，你坐下陪我說說話吧。」
方孟敖緊盯著他。
謝培東抬頭望向方孟敖，方孟敖蹲了下去，兩根指頭捏著鋼絲的紐結處，反方向很快就將那根鋼絲解下來了。接著同樣的動作解開了上邊另一根鋼絲。
「北平分行跟北平民調會的賬。還有，崔中石的死。」
謝木蘭一直低垂的眼這才又倏地抬起，發現梁經綸說這句話時並沒有看何孝鈺，眼睛不禁亮了起來，趕緊又收了，望向桌面。
「說明白吧。」何其滄這時坐在他那把躺椅上，望著書桌打字機前坐著的方步亭，「你們中央銀行到底是希望我這個方案贊成廢除舊法幣推行金圓券，還是論證幣制改革不能推行？」
「不是。」謝培東輕搖了搖頭，「你現在最想知道的不是這兩個問題。」
謝培東輕輕搖了搖頭：「不是。」
謝培東費力地想去擰開扎著長條油布包的鋼絲，那鋼絲卻紋絲不動。
只有程小雲一個人在沙發上默默地看著她。
「崔叔是奉你的指示到航校來發展我？」
「還有九*九*藏*書誰跟你說過歷史？」謝培東倏地轉過身，直望著他的眼睛。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我去接吧。」梁經綸站了起來。
何其滄：「有一班十點飛南京的飛機，我這個方案本想今天送財政部。你既然來了，今天就不送了。乾脆，你也耽誤一天，幫我一起改改這個方案。」
曾可達已經一手拿著一個饅頭遞了過去：「先吃點兒東西。」
兩個老人突然同時迴避了對方的目光。
方步亭這時已經完全不像北平分行的行長，而像老兄長面前的一個老兄弟，如此要強的人輕輕拍著何其滄的手臂，眼睛濕了。
謝培東只眨了眨眼，老淚已干，沒有回答，接著便要站起來。
方孟敖站在他們面前低聲說道：「把住這個院子，任何人不許進竹林。」
方孟敖不再猶豫，一刀，兩刀，接著伸手一扳——那根竹子的上半截帶著茂盛的竹葉嘩地斷了，卻叉架在旁邊幾根竹上。
鈴聲在電話機上響了。
方邸院落竹林。
「還有你的姑媽，也是一九二七年加入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餐桌前沒有何其滄。
這回傳來的是謝木蘭的聲音。
程小雲的目光望向了何孝鈺。
「……應該是。」那王副官才知道是在問他，含糊地答道。
方孟敖在他背後保持著約兩米的距離，也站住了。這句話讓他眉頭一蹙，眼神又犀利起來。昨夜，曾可達就跟他說了什麼二十四史里的好些歷史，有些他能接受，更多的讓他反感。
謝培東當然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答道：「中央銀行的人是搞經濟的，和國民黨其他部門搞政治的人還是有所不同的。包括你爸，都不想太摻和國民黨的政治，可經濟和政治從來就分不開。好在中間經歷了八年抗戰，國共合作，我的工作更多是配合你爸為抗戰籌款。到國民黨發動內戰，我和崔中石同志才真正開始秘密工作，從他們的經濟了解他們的政治、軍事。這期間更多的工作是崔中石同志在做，他在前面替我擋著，我在背後替他把著。唉，最後懷疑還是落在了他一個人身上。」
是曾可達的聲音。
「好。走吧！」
何況面前這位自己的姑爹、崔中石在北平分行的直接上司此刻露出的語氣神態是如此明顯，反常到根本不像一個正在接受調查的對象！
謝培東只好慢慢站起來。
對方卻沒有立刻接話。
「我明確地告訴你，崔中石是中共黨員。」
方步亭苦笑了一下：「中央銀行不是我們的，我們也沒有誰能夠左右中央銀行。其滄兄，你我都是學金融經濟的，不是辦商務印書館出身的王雲五，他不懂，你我應該懂。整個政府的財政赤字都已經達到四十萬億了。沒有儲備金，沒有物資，依靠印一些新紙幣能夠挽救業已崩潰的經濟？」
曾可達盯向王副官：「叫他們進來。」
「好，好。」何其滄應著，提高了聲音叫道，「孝鈺！孝鈺！」
「程姨、木蘭，我們去院子里透透氣吧。」何孝鈺說道。
梁經綸望著他的背影，等他走到了院子里，才走出門去。
謝培東：「你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崔中石是不是共產黨。」
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感覺到一個物件在擺動，梁經綸轉頭望去。
「在何副校長家裡。」
「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後果，都有歷史。」
又翻了一頁，還是一行行長長短短的字。
兩個人中右邊的那個答道：「報告將軍，遵照您的指示，我們不許與梁教授接觸……」
王副官：「還是先吃……」
「就在這裏接。」方孟敖還是低著頭。
——是巴赫——古諾的《聖母頌》。
兩個人雙腿一碰：「是。」接過了饅頭。
方孟敖：「接著說下去。」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利用孟韋對我的感情，你們倆商量，每次都讓孟韋叫崔叔到航校來看我？」
謝培東慢慢蹲了下去，並緊手指，伸進斬斷的那截空竹筒里，顯然是在凝神要夾住一樣東西。
謝培東：「都不是。」
托盤裡也就是一大碗粥，一碟六必居的醬菜，四個大https://read.99csw.com饅頭。
方孟敖對視著謝培東的目光，又過去了好幾秒鐘：「好。您坐下，我聽。」
一處陌生的房間。
謝培東依然沒有看他，接著說道：「我是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時加入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梁經綸的目光根本不看她，也不看任何人，而是虛望著前方。
「在外面。先吃點東西吧。」王副官答著，又從軍服下面的大口袋裡掏出兩本不厚不薄的書，「您要的《新月派詩集》，後面是剛抄好訂上去的《孔雀東南飛》詩。」遞了過去。
曾可達將書啪地合上，放到桌上：「叫他們進來吧。」
「是。」
「很準確。」謝培東回答這三個字時聲調十分果斷，十分清晰，而且不再有任何猶豫，望向了方孟敖。
「方便。」聲音低沉，竟是方孟敖說的。
「站起來！」方孟敖的語調低沉嚴厲了。
謝培東這才打開了封袋口，將手伸了進去，掏出來一本薄薄的雜誌，看了片刻，定了定神，將雜誌遞給方孟敖：「在裏面，你看吧。」
「是。」兩個人這才也開始嚼饅頭。
除了坐在上首的方步亭面前小碟里有一個饅頭，另外還有一玻璃杯喝了一半的牛奶，程小雲、何孝鈺、謝木蘭和梁經綸面前的碟都空了，每人一個饅頭都已吃到了最後。
「這正是我來找你的本意。」方步亭站了起來，「所謂幣制改革，說白了就是軍事管制經濟，誰也攔不住。可南京方面最關心的還是上海。其滄兄，你能不能幫我們北平和天津多爭取一點兒美援，多爭取一些物資配給。畢竟這個國家的文化精英多數在北平，學生鬧事最厲害的也是北平。『七五事件』你知道，南京方面下不了台，新的一派就打壓老的一派，打不動，竟利用我的兒子來打我。我方步亭算個什麼，無非一個一等分行的經理罷了。我倒了，換個人來北平分行只會更亂。吃虧的還是北平和天津的民眾，包括那些大文化人和學生。」
沙發茶几上，電話鈴聲響了！
方步亭也慢慢站了起來：「我剛才的話是一個私人話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話題，何校長在給政府論證幣制改革，你理解西方經濟觀念應該更透徹一些，提醒何校長按照經濟規律分析幣制改革到底可不可行，責無旁貸啊！」
聲音是那樣的小，比正常的電話鈴聲要小一半，像是也怕站在它面前的方孟敖。
兩個青年軍學生特務悄悄走了進來，穿著學生裝還是行了個軍禮：「將軍！」
程小雲也站了起來。
何宅一樓客廳。
曾可達手一揮：「回去，告訴在那裡的人，繼續監視。」
「沉默什麼？說下去。」明明是他造成的沉默，方孟敖卻如是反問。
何宅一樓客廳。
「我明白了，我爸因此不會懷疑您。」
那處陌生的房間。
張月印捧著話筒立刻警覺到了對方話語中的提示，目光閃了一下，低聲回道：「這麼早打攪了。我們是中國銀行北平分理處，有一筆賬想請問你們央行。請問您是方行長還是謝襄理，現在方不方便……」
謝培東只能答道：「方便。」
——一張照片！
何其滄：「到現在還談什麼懂不懂經濟，中華民國的經濟有誰能懂？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原始自耕農，不到百分之十的城市經濟卻有百分之九十掌握在少數官僚資本的手裡。這麼龐大的政府，這麼龐大的軍隊，還要打內戰，那些官僚資本誰願意掏出一分錢來養？沒有錢就拚命印鈔票，貨幣都貶值了四十七萬倍，你和我在美國學過這樣的經濟嗎？你當我願意寫這個什麼幣制改革方案？你管著平津地區的金融，不知道幾十萬月薪的教授都在天天挨餓，何況市井小民？昨天我向社會局又問了數字，北平每天餓死的人已經六百多了……我兼著國府的經濟顧問，通篇廢話，我也得寫呀。」
——真是進退踟躕！
「明白。」
方步亭的步伐絲毫未受電話鈴聲的影響，徐徐登樓。
他站了起來，向樓梯走去，走了幾級，又停在那裡，望向九*九*藏*書二樓的走廊，回頭又望向窗外。
謝培東的背影在陽台上站了足足有一分鐘。
謝培東沒有站起來，依然抬頭望著他。
方孟敖的眼瞥向了他。
方孟敖下意識地雙手接過了雜誌，還是先看了看謝培東，才去翻雜誌。
左邊那人：「報告將軍，梁教授昨天一晚都在何副校長家，現在還在何副校長家。還有，方步亭天剛亮就去了何副校長家，現在都在何副校長家。」
這回是真的沉默，沉默了也不知有多久。
程小雲望著她還在斟酌如何跟她說話，謝木蘭的目光又已經望向了院落方向的窗外。
「那就不要叫孝鈺了。」何其滄望著門口的方步亭，「叫梁經綸上來，我告訴他方案今天不送了。」
沉默，方孟敖給了謝培東幾秒鐘的沉默：「說下去。」
後園小徑，王副官端著玻璃罩托盤的早點來了。
曾可達住處客廳。
謝培東：「守住了，不會有人過來？」
方孟敖何等敏銳，同樣一份信息，別人聽來，往往都要衰減。在他這裏，任何時候，都能接收到幾倍的感覺！
「你現在最想知道什麼？」謝培東的目光又望向了方孟敖的眼睛。
「行長，何校長是叫孝鈺嗎？」樓下傳來的是程小雲的聲音。
這一次方孟敖給謝培東只有不到兩秒鐘的沉默，緊接著說道：「請您站起來。」
謝培東蹲望著方孟敖。
竹林那條石徑接近院落處，邵元剛和郭晉陽專註地聽著。
方孟敖還是不甘心：「我爸那麼厲害，十多年都不知道您的身份？」
「是。」兩個人嘴裏含著饅頭，轉身走出去了。
「方孟敖也是中共黨員。」
曾可達住處客廳。
「將軍，先吃點兒東西吧。」王副官將托盤放到茶几上，揭開了玻璃罩。
何宅一樓客廳。
走過剛才談話的地方，又轉了一個小彎，他看見謝培東在離石徑約五米深的竹林里站著，走了進去。
兩個人輕輕地接著嚼饅頭。
對方已擱了電話，梁經綸慢慢擱下電話，向二樓望去。
兩個人對了一下眼神，決定由左邊那個回答。
方孟敖猛地又抬起了頭，望著謝培東。
方步亭微笑的目光望向了梁經綸：「梁教授這樣的國家人才，竟然連一頓飽飯都不可得，我們這些人失職啊……木蘭，把這個饅頭端給梁教授。」
方步亭：「兩個話題其實是一個話題，真能救中國的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等我們吃早餐呢，走吧。」
「站到我這裏。」
——是父親那天從警察局回來心力交瘁勉為其難的彈奏……
「為了使你不暴露，這樣說吧，是為了使組織不暴露，你們最後又決定讓崔叔去犧牲！」方孟敖語氣突然嚴厲了。
謝培東只好站住了，左手捧著電話，右手放下電話線，拿起了話筒：「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請問哪位？」
「小媽，我去叫吧！」
方步亭見梁經綸依然站在那裡，不再虛套，先走了出去。
曾可達又迴轉過身：「梁教授說沒說過什麼時候能出來？」
方孟敖：「去哪裡？」
方孟敖沒有立刻就接，仍然審視著他。
王副官登上走廊，望著他們：「可達同志也是剛回來不久，等著吧。」走到門邊，輕輕敲了兩下門。
右邊那個人顯得比現在年輕，更比現在有神采，就是蹲在面前的姑爹！
等他轉身再向辦公桌走來，方孟敖發現，那雙望著自己的目光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陌生。
方孟敖這才接過了篾刀，依然看著他。
那碟饅頭端在謝木蘭手裡成了眾目所視，不敢遞給梁經綸，也不好再放回大爸面前去。
兩個學生裝青年靜靜地望向了他。
——方孟敖預感到困擾自己長達幾年，又使自己一向日夜痛苦的謎底正在走近。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程小雲接言了：「吃了吧。何校長還在樓上等你呢。」
——正中間那個人經常出現在新聞報刊上——周恩來！
方孟敖竭力鎮靜地望著他那隻似乎掏著了東西慢慢收回的手。
「他現在在哪裡？」方孟敖問道。
方孟敖慢慢站起來，直望著謝培東。
他眼裡沒有出現天空九九藏書，卻隱約聽見洋樓里傳來的鋼琴聲！
梁經綸必須接招了：「方行長不恥下問，這麼早見我談了兩個話題，我現在還不明白，這兩個話題到底哪個與我有關。」
眼睛猛地睜開，只有微風竹葉的沙沙聲撲面而來。
何孝鈺準備去接電話。
——是《C大調前奏曲》那段彷彿黎明時春風流水般的行板。
方步亭回頭時，何其滄的目光與他碰在了一起。
方步亭去開了門：「是。叫孝鈺來吧。」
「還是關於我們那篇報告的可行性問題。」曾可達拿著話筒儘力使語氣果斷而又不失平和，「昨天半夜，我們校長定下了新的主題，明確了具體要求。電話里是說不清的，現在急需請你來當面看看報告。具體地點嘛，我會派學生來接你。」
方孟敖蹲望著謝培東。
——那座被處理得沒有聲音的座鐘，鐘擺動了——已是早晨八點了！
「劉蘭芝！」幻聽的那個奉化口音又在叫著這個名字。
謝培東：「院子里，那片竹林。」
曾可達接過了書，盯著封面看了看，直接翻到最後面那首訂上去的手抄《孔雀東南飛》。
謝培東對著話筒繼續清晰地說道：「南京方面派來的那個人就在我身邊，現在辦公室只有我們兩個人，整棟樓也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知道該怎麼跟他說，請問還有什麼要求，需要我向他了解。」
方孟敖看著謝培東放下了電話，又看著他一步步走到了南面的陽台。
曾可達站了起來：「吃完。」說著一個人走到了門邊。
謝培東向他遞過來一把竹篾刀。
「梁教授現在在哪裡？」曾可達一邊吃著，發問了。
方孟敖轉身沿著石徑大步向竹林深處走去。
謝培東去拽那一截竹竿，卻拉它不動。
方孟敖的目光倏地望向謝培東剛才站的陽台，只見一片強烈的日光從天空照了進來！
那處陌生的房間。
曾可達這才坐下，一手拿起一個饅頭嚼了起來，又端碗喝粥：「吃呀。」
方步亭依然微笑著，端起面前那小半杯牛奶慢慢喝了，放下杯子，又拿起膝上的餐巾放到桌上，慢慢站了起來：「你們收拾吧，我該去樓上了。」
幾個沉默的人，望著方步亭向樓梯走去。
曾可達的目光望向了桌上的電話：「只有打電話了……是嗎？」
「他們來了嗎？」曾可達已系好了衣扣，沒有看早點，望著王副官。
張月印神情更凝肅了：「很好。讓他相信你，相信我們。再請他將最近南京方面交給他的任務給我們露個底。今天上午我們必須向總行報告。」
何其滄也動了情，說道：「孟敖這孩子我見了幾次，還深談了一次。從小就落難，百戰生死的人。我知道你這個父親不好當。有機會我幫你開導開導他。」
「嗯。」謝木蘭完全不假思索，立刻端起了大爸面前的饅頭。
謝培東：「請說吧。」
方孟敖仍然低著頭，仍在看賬冊：「當然。」
她想掩飾，裝作輕鬆地在客廳里來回走著，抬頭看了看樓上的走廊，故意踏上樓梯，極慢極輕地假裝上樓。
誰都不說話，誰都在迴避著別人的目光。
「我來。」方孟敖只一把，便將架擱在其他竹子間的那截竹竿拖了下來，擺在地上。
一個莫大的希望驀地湧上方孟敖心頭：「我爸知道您的身份？」
謝培東坐下了，望著站在面前山一樣的方孟敖，感覺他身後層層疊疊的竹林就像山那邊紛紜如煙的往事。
兩個學生裝的青年，就是每次騎著自行車護送曾可達去見梁經綸的其中兩個青年，靜靜地站在曾可達房門外的走廊上，在等著叫他們進去。
梁經綸已經走向電話。
「是。」王副官不敢再說，開了門，「進來吧。」
大玻璃窗外，院子里，何孝鈺陪著程小雲慢慢走了過去，謝木蘭傻傻地跟著，走了過去。
謝培東不看他了，抬眼望向了竹林的上方，語調低緩：「崔中石是我一九三八年在上海發展的中共黨員。」
「進來。」
謝培東兩手伸了過去，慢慢展開了包著的油布，裏面還微微卷著的是一個牛皮紙大封袋。
可當她準備將手
九_九_藏_書裡的碟放到梁經綸面前時，又怔在了那裡。
謝培東一手捧起了電話，一手拉起了線，顯然是想走到離方孟敖遠一些的地方再接。
雖仍然同在一張辦公桌旁，可一個在東頭，一個在西頭，方孟敖離謝培東也有約兩米的距離，竟能將緊貼自己耳邊話筒里那麼小的聲音聽得如此清楚！
謝培東慢慢讓他失望了，他在慢慢搖頭。
謝木蘭顯得如此心神不寧。
「我在代表國防部調查組向您調查北平分行的賬目。」越是這個時候，方孟敖知道越要沉著，「而不是讓您向我說什麼歷史。」
方孟敖不再看謝培東，只望著地面，望著那一竿斬斷的竹子：「可崔叔是你看著死的！他從被抓到被殺，你和我爸都知道，而且你們都去過警察局。你們一離開，崔叔就被殺了。我想知道實情，到底是你們沒有辦法救他，還是你們做了決定要讓他去死？」
左邊那個人讓方孟敖的眼慢慢濕了，他低聲地像是在問：「是姑媽？」
何其滄沉默了，接著撐著椅子便要站起來，方步亭過來幫了他一把。
謝培東搖了搖頭：「當時不是。我們那個地下市委多數人都犧牲了，剩下的走散了，我一時跟組織也失去了聯繫，才帶著木蘭來的你家。一年後組織派人來了，傳達了上級的指示，決定讓我留在你爸身邊，了解國民黨內部的經濟情況。」
「哦。」梁經綸這才收回了虛望前方的目光，「對不起，我走神了，在想一個問題。方行長剛才說什麼？」
方步亭點了下頭，又對樓下大聲說道：「不要叫孝鈺了，請梁教授上來吧！」
一個包紮得很緊的長條油布包掏出來了。
謝培東：「最想知道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共產黨！」
沖了澡走到客廳，曾可達正在系短袖軍服的衣扣，絲毫不見疲憊，能看出還在興奮中，又透著繼續整裝上陣的態勢。
曾可達手裡的碗停住了，手裡的饅頭也停住了。
主客易勢，方孟敖坐在問話的位置，謝培東站在了答話的位置。
謝培東的眼也有些濕了，點了下頭。
謝培東：「方大隊長，你要查的賬，這個辦公室里沒有。我帶你去，所有的賬我都會明白告訴你。」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謝培東舉手摸向身旁一根八九米高的粗竹，是想去摸上邊一個竹節，接著說道：「才兩年多就長得我摸不到了。孟敖，看到上面那條痕迹了嗎？」
方孟敖伸手攙他起來：「我記得您當時是說姑媽病死在路上……應該不是病死的，上級派您到我爸身邊來的吧？」
一行行長長短短的字，在曾可達的眼中也就是一行行長長短短的字。
「您把我帶到這裏來不是也要說什麼歷史吧？」
梁經綸也盡量用平和的語調：「可能要十點以後了。十點前我們何校長有一份重要的方案要趕送去南京的飛機。這個方案非常重要，我必須幫著處理好，直到九點接方案的汽車來。」
謝培東：「你個子高，挨著疤痕下面那個竹節幫我砍下來。」
「焦仲卿！」他耳邊彷彿又聽見了奉化口音在叫著這個名字。
何宅一樓客廳。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來。
中間夾著東西，一翻便是那一頁，方孟敖的目光愣在那裡！
接下來當然是眼對眼的沉默，是方孟敖目光逼出來的沉默。
曾可達看了一下手錶：「好。十一點前請你務必趕到，務必！」
梁經綸閉上了眼。
程小雲憐憫地望著她的背影，輕聲說道：「不要去干擾你大爸跟何校長。」
兩個青年軍學生特務手裡剩下的那點兒饅頭也不敢嚼了，靜望著曾可達。
方孟敖用手掌擦了下左眼，接著用手指擦了下右眼，輕聲問道：「姑媽犧牲了，您就帶著木蘭來找我爸了？」
方孟敖：「放心吧。」
方孟敖閉上了眼睛，微風又起了，竹葉沙沙。
這裡是竹林最茂盛處，恰又是能夠一眼看見大門院落的地方，曾幾何時謝培東就是坐在面前這條石凳上跟何孝鈺交代了與方孟敖接頭的任務。
「好吧。」謝木蘭仍然掩飾著，走回沙發邊，在單人沙發上坐下，「程姨，你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