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這才又慢慢轉望向謝培東：「崔叔既然這樣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我，為什麼組織又派孝鈺這麼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女孩來跟我接頭？她背後怎麼有一個學聯，又有一個城工部？她到底是什麼身份，那個梁經綸又是什麼身份？」

方孟敖不接火柴，也不再看謝培東和那張照片，只是望著幽深的竹林。

「孝鈺很像她媽，難得的好孩子。」說完這句，方步亭的手慢慢停下了，悄悄望向何其滄。

方孟敖居然並不回頭，目光依然盯著石徑那邊的大院：「我在聽。」

「我在聽。」

「對了！原詞呢？」

謝培東怔在那裡。

同時，對崔中石這幾年發展方孟敖所做工作的艱難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坐下吧，都是同志，我們心裏有那份尊敬就行。」曾可達似乎已經得到了建豐同志做思想工作的幾分真傳，「請坐下吧。」

梁經綸默默站了起來。

「去何副校長家了。」

「可是您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方孟敖真是較真了，「組織上的態度呢？是讓我真查，還是讓我假查？」

「現在看來，建豐同志的用人之道我以前理解得太淺了。」曾可達雙手放在桌上，望著梁經綸的目光多了一些通透，也多了以前沒有的幾分誠懇，「他那一個『誠』字，足可以直追曾文正公。也只有這樣，才足以跟中共爭取人心。昨夜我跟方孟敖傳達了建豐同志的思想，效果就很好。方孟敖曾經是不是共產黨已經無關緊要了，他現在就是『焦仲卿』！」

「他們還知道你不懂經濟。賬面上的假你查不出來，賬後面的假你更查不出來。」

程小雲、謝木蘭都望向了何孝鈺。

曾可達在桌前站起來，難得一笑，仍是那樣嚴肅：「梁先生辛苦，快請坐吧。」

「方孟敖同志代號焦仲卿」！

「崔叔都為我死了。」方孟敖再也掩飾不住激動，「是你派他來發展的我。這個時候你還躲在背後，卻派一個毫無經驗的何孝鈺來跟我接頭！」

謝培東：「現在是我跟你接頭了。」

「組織上當然有態度，到一定的時候該怎樣配合，我會配合你。」謝培東答完這句，立刻切入了今天的核心主題，「這也是組織派我現在跟你接頭的重要原因。據我們在南京的情報，了解到他們已經策劃了一個行動方案。這個行動方案應該就牽涉到你目前的查案。組織上希望從你這裏了解情況，進一步分析他們下面的行動和目的。」

「那是他們的事，有時候會叫你真查，有時候會叫你假查。」

——幾十年潛伏，上至接受周副主席的教導和指示，下至同國民黨方方面面的人物周旋，他都從來沒有像今天跟方孟敖接頭這樣吃力。腦子裡瞬間冒出了好些人的形象——徐鐵英、曾可達、馬漢山……接著是方步亭、崔中石……

謝培東：「至少那一次是為了你，為了你，還有孟韋跟你們崔叔的感情。你調好了鋼琴，讓你爹彈《聖母頌》。你懂音樂，應該聽得出，你爹當時確實動了真情。人可以說假話，音樂說不了假話。」

「沒有周的指示，別的話我都不想再聽。」方孟敖的身影如此之快，立刻出了竹林。

方孟敖：「知道，叫『孔雀東南飛』。」

方步亭用英文念了起來：「（英文大意）騎上馬我們追趕少年的時光，追到今天才發現我們已經變了模樣，春風吹綠了原野，吹白了我們的鬍鬚。我們還能幹什麼呢？把那本一萬個字的理想，送給莊園主，讓他去種自己的樹吧。」

方步亭很快一陣敲擊。

方孟敖：「因此你們就派了崔叔這樣一個又清貧又忠厚的人來發展我？」

竹風拂面，淹沒了謝培東的那一聲輕嘆：「我在黨內的作用沒有那麼重要。只是國民黨那個用你的人太重要。」說到這裏，他又望向了仍然不看他的方孟敖。

梁經綸又默默坐下了，等聽建豐同志對他的評價。

「好哇九_九_藏_書。」

「是。」

望著全神貫注在打字的方步亭，何其滄突然問道：「還彈鋼琴嗎？」

眼前的曾可達說話了：「為這八個字的評價，我請教了建豐同志。建豐同志說，你不只是優秀的經濟學家，還精通國文，知道出典。前四字是曾國藩向朝廷推薦李鴻章的評語，后四字是朱熹對儒家修身所作的最高評價。經綸同志，請坐吧。」

那幾個學生確實都在低頭看書，在當時北平的大學里，這樣不參加學運的學生真是很少了。

謝培東也沉默了少頃，答道：「到目前為止，孝鈺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方邸院落竹林。

「可崔叔還是死了。」

他理解了那些跟方孟敖打交道的人是何等的棘手、頭疼。

「查賬。代表國防部調查組查賬。」

謝培東緩過神，疾步向他們走去。

方孟敖看著那一縷升揚的白色灰燼消失在竹林上空：「我當時就知道，崔叔為什麼說他不是共產黨……」

「找什麼你們行長？」郭晉陽回頭望向謝培東時，曖昧地一笑，「找何小姐去了。他沒告訴你？」

謝培東：「他知道自己死後，你會向那些人討要說法。否認了跟組織這層關係，你心裏剩下的就是和他個人純粹的感情關係，對那些人不依不饒，也才更像你的為人。從發展你那天，直到犧牲，中石同志都在履行保護你的職責。」

外文書店二樓梁經綸房間。

謝培東：「他今年也不過三十八歲，可從同盟會的元老到黃埔一期的人都稱他經國先生，他的部下一律稱他建豐同志。在我們黨內，對他的看法也很複雜，十分重視，這當然有他是蔣介石長子的身份原因，可也不只是因為這個原因。」說到這裏，他又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如此重要的人在這個時候如此重用你。現在，你在黨內的作用比我重要。」

方孟敖：「代號是焦仲卿和劉蘭芝。昨天晚上曾可達告訴我了，焦仲卿就是我。」

謝培東一愣，只能望著方孟敖。

方步亭的手瞬間停了一下，接著敲擊：「是古諾的《聖母頌》。」

謝培東沉吟了片刻，斷然說道：「那你就千萬不要主動向曾可達打聽。焦仲卿的任務是什麼？」

「謝謝！」梁經綸微笑點頭，向裡間走去。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謝培東：「和你一樣的看法，忠厚。不只是昨夜，那天聽到了他的死訊，好幾次都在跟我念叨遺憾。」

方孟敖：「我不冷靜嗎？」

方孟敖：「那你們怎麼就知道我會同意加入？」

這都是紛紜而過的念頭。眼下最重要的是從方孟敖這裏了解張月印所要向上級彙報的情況。而在向他了解情況前，更為重要的是，讓方孟敖放下長期背負的包袱，正視現實，堅定信念。

方步亭：「應該是吧。」

一種要保護何孝鈺的念頭油然而生：「好。我現在該做什麼？」

方邸院落竹林。

方孟敖：「哪個上級？」

「恰恰相反。」曾可達見梁經綸依然站著，自己也站了起來，手一揮，堅定地答了這句，接著便開始踱步，斟酌下面的詞句。

走進書店，梁經綸立刻看到，書架前寥寥無幾正在翻看書籍的學生中，兩個中正學社的學生暗中向他投來了目光。

「應該會。可那次是我彈，他唱。唱得真不錯。這孩子，是我耽誤了他。」

二人向洋樓走去。

「Morning！」梁經綸走向書櫃前的索菲亞女士。

「別去！」程小雲低聲喊住了她。

方孟敖：「沒有告訴我。」

大院空空蕩蕩，邵元剛和郭晉陽顯然很好地把住了門戶。

何其滄：「他這是在懷念他媽了。」

說到這裏，曾可達望了一眼牆上的鍾，接著去開了門：「你不能久待了。還有幾句話，咱們邊走邊談。」

很安靜，便聽見另一個聲音從外面傳來。

曾可達：「建豐同志當然有明確指示。昨夜跟我通話，建豐同志要我先向ｈtｔｐs://ｒｅａd.９９csｗ.ｃｏm你傳達他對你的評價，你想不想聽？」

「我希望這個上級是周副主席。」方孟敖不再等他回答，說完這句，便向竹林外大步走去。

「何孝鈺知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過了少頃，方孟敖終於有了反應，卻是這樣一問。

何其滄：「擱了那麼久，音也不準了，還能彈嗎？」

除了梁經綸，這是他見過第二個能如此快速敲擊這台老式英文打字機的人，而現在這雙手敲擊的節奏顯然比梁經綸還好。

可憐曾可達，為了向這兩個特別身份的人物傳達這次特別的任務，昨夜惡補了一回聞一多的《太陽吟》，似乎感動了方孟敖，也著實感動了自己一把。今天一早，便命人找來了一本《新月派詩集》，一首《孔雀東南飛》。來見梁經綸的路上，先擱下了那本《新月派詩集》，將《孔雀東南飛》又強記了一番，對這首詩的大意有了幾分理解。現在見梁經綸被深深感動，更加明白建豐同志精神力量之偉大，不由慷慨激昂：「建豐同志用這個行動代號，是決心讓歷史的悲劇不再重演。受命于危難之際，總統要在全國前方戰場跟共產黨決戰，後方整頓經濟的重任都委託給建豐同志了。『孔雀東南飛』就是兩面作戰重大部署中的關鍵行動。從平津撕開口子打擊貪腐，整肅經濟，震懾他們在上海和南京那些腐化的上層，為上海以及五大城市推行幣制改革掃清障礙。這一次『舉身赴清池』『自掛東南枝』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因此你和方孟敖的聯手尤為重要。方式仍然不變，通過何孝鈺，與他接觸。任務的性質調整了，不要再提你那個共產黨學委的背景，不要再去發展方孟敖加入共產黨。當然，更不能暴露你在我們組織的真實身份。」

「好多年不彈了。」方步亭的手仍然未停，「前些天孟敖和孟韋將我那台鋼琴搬了出來，才又彈了一回。」

方孟敖滿眼看見的卻是那晚吉普車疾馳的風，風裡飄忽著那晚崔中石的聲音：「真要騙你，就有必要。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什麼中共地下黨員……因此，你也本來就不是什麼中共地下黨員……」

方孟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石徑遠處的大院。

「哦……」謝培東嘴裏漫應著，腦子裡卻是轟的一聲。

方孟敖：「為了我？」

謝培東：「給我一天時間，我請示上級后明確告訴你。」

「念吧。」

方孟敖：「梁經綸呢，那個什麼學委呢？他們會不會讓何孝鈺繼續來發展我？」

謝培東望向方孟敖，方孟敖卻並不看他。

方孟敖十分認真地在聽。

燕大東門外文書店。

「他們知道，我從來不幹弄虛作假的事。」

何其滄閉上了眼，又想了一陣子，倏地睜開了眼，似窺破了他的伎倆：「你偷換了概念？」

謝培東輕輕點了下頭，過了少頃才接著問道：「執行者的代號和具體的執行人你知不知道？」

方孟敖的眼卻是望著竹林地上斑斑點點的陽光：「我爸昨夜去崔叔家，提起他，怎麼說的？」

方孟敖緊盯著謝培東：「那天去警察局救崔叔，我爹已經知道他是共產黨了？」

長期受困於建豐同志秘密組織成員和中共北平學委地下黨員兩重身份之間，信仰和理想已經虛無縹緲，最大的纏繞是到頭來兩邊都猜疑他，最後的結果是誰對他都不信任。現在聽到這八個字的評價，梁經綸心中真正感動了——一般人只知他長於經濟，建豐同志卻還知道他通曉古文，明白這八個字的出典。望著眼前這個橫亘在自己和建豐同志之間上傳下達的曾可達，他能夠理解建豐同志的評價嗎？

關鍵詞總是那樣醒目：

外文書店二樓梁經綸房間。

「我去看看！」謝木蘭跳躍著就要上樓。

「真查還是假查？」

梁經綸又站了起來。前一次站起是出於規矩，這一次站起是真正感動。

何其滄也被他感染了，htｔpｓ://ｒead•９9cｓw.ｃｏm哈哈大笑起來。

方孟敖終於正面望向了謝培東。

竹林外的院子里，但見邵元剛和郭晉陽立刻走近了方孟敖，聽方孟敖說了幾句，一同點頭。

何其滄沉默了。

「就幾句話嘛。」

方孟敖：「國民黨里就沒有人愛中國？」

「最後一個問題，您還沒有告訴我。」方孟敖打破了沉默。

何其滄卻沒看他，望著窗外的梧桐樹：「打了好幾個小時，你還是當年在哈佛那股勁頭啊。歇歇吧。」

謝培東：「會派孝鈺繼續來接觸你。好在孝鈺不知道梁經綸的真實身份，梁經綸也不知道何孝鈺特別黨員的身份，只知道她是學委的外圍進步青年。外圍青年沒有資格發展你入黨。目前梁經綸安排何孝鈺跟你接觸，只是試探和監視。真要發展你，必須由梁經綸先向學委請示，得到學委的同意，他才能正面跟你接觸。可據我們分析，鐵血救國會大胆起用你，是看中了你對國民黨貪腐的深惡痛絕，利用你跟你父親的矛盾的特殊關係，從北平分行入手，逼中央銀行反對幣制改革的人就範，讓你為他們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充當工具。要達到這個目的，他們要做的是切斷你跟我黨的組織關係，應該不會再讓梁經綸來發展你入黨，但仍然會派何孝鈺同志甚至是梁經綸親自來跟你接觸，時刻試探你的政治態度，監視組織是否秘密跟你接頭。今後，組織不會再讓孝鈺同志跟你接頭。更重要的是，你再跟孝鈺同志接觸時，不能對梁經綸的真實身份有絲毫的流露，否則孝鈺同志就會有暴露的危險。你的安全，組織來保證；她的安全，更多要靠你來保證了。」

梁經綸雙手接過電文，飛快地看了起來。

方孟敖似乎明白了什麼，緊望著謝培東。

風也停了，兩人一時無語，竹林便分外幽靜。

「曾教授久等了。」梁經綸輕輕關上了門。

「是組織的決定。」謝培東在盡量用最簡明的語言解開方孟敖的心結，「不給你派任何任務，也不能讓你更深地理解什麼是共產主義，原因只有一個——讓他們不懷疑你。」

謝培東一驚，邵元剛和郭晉陽已經向這邊望來，顯然在等著他。

何其滄慢慢念道：「『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這就是這首詞的序文。你翻的那幾句還要我念嗎？」

方孟敖：「恢復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的飛行編製，組成特別飛行大隊，配合新發行的貨幣，為北平運輸緊急物資。」

梁經綸沉默了少頃：「『劉蘭芝』跟『焦仲卿』是什麼關係？怎麼聯手工作？我想聽建豐同志的明確指示。」

何宅一樓客廳。

「你們隊長呢，他不查了？」謝培東依然站在那裡。

「你明白就好。」方步亭哈哈大笑起來。

恰在這時，一陣無邊的風又漫過竹梢層層吹來——

所謂適得其反，方孟敖剛才那種認真一下子又消失了。他是如此不習慣這種虛與委蛇的說話方式，立刻覺得這位自己的親姑爹，更高的上級，怎麼也不如崔中石平實親近，便也淡淡答道：「只要我知道，告訴你就是。這也不算什麼任務。」

「孟敖調的音。」方步亭仍在快速打字，「十多年不見，也不知他在哪裡學的。」

可說到這裏，謝培東又停下了，沉默了少頃，放緩了語氣：「幾年了，這也算組織第一次給你布置的工作任務吧。」

「找我們行長？」

方孟敖目光依然望著石徑那邊的大院：「您說吧。」

「是為了讓何孝鈺在感情上沒有負擔，還是為了使梁經綸不懷疑上何孝鈺？」方孟敖依然如此冷靜，冷靜得讓謝培東都暗自吃驚。

「孟敖！」謝培東試圖叫住他。

方孟敖這一次是真正沉默了。以往或動若脫兔，或靜若處|子，可無論一言一行，無不真實，無不發自內心。而現在的沉默，意味著他今後可能要一反平生所為，不能再那樣真實地活著。他一生反感政ｒｅａd•９９ｃｓw.coｍ治，也是為此。只因為追求理想，他接受了崔中石，選擇了共產黨，可從一開始他也就只是接受了到關鍵時刻率領一支飛行大隊飛到解放區去。跟崔中石的約定就是不參加複雜的政治。現在複雜的政治還是纏上了自己，何況這種複雜最後又落在何孝鈺這樣一個女孩身上！

這棟樓何時有過這樣的笑聲！

曾可達：「要充分理解梁經綸同志工作的艱巨和重要。他對『一次革命，兩面作戰』所負的重任、所做的貢獻，任何人都無法替代。我對他的評價是八個字：『才大心細，明善誠身』。」

謝培東的目光收了回來：「你爸遺憾什麼已經無關緊要了……想不想知道你崔叔的遺憾？」

謝培東只好自己擦著了火柴，點燃了照片。

謝培東：「因為你愛中國。」

「不是。」謝培東明確地答道。

謝培東手中燃燼的照片，白白的，被一陣風舉著，直朝竹梢上空扶搖飄去！

謝培東顯然是故意留下這個話題，等待方孟敖來問，此刻的神態便分外嚴肅，緊望著方孟敖，壓低了聲音：「這是我今天跟你交底最重要的內容，希望你有心理準備。」

何孝鈺望著二樓，也有些不敢置信。

梁經綸心中震撼，也才一個多月，此刻的曾可達竟然已不是當日吳下阿蒙！建豐同志對下屬的培養真可以直追曾文正公！再望曾可達時，眼中多了好感，也多了推心置腹。他沒有坐下：「請可達同志報告建豐同志，對他的信任我十分感激，這次任務，既然代號為『孔雀東南飛』，結局當然是劉蘭芝『舉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掛東南枝』。只要有補於戡亂救國大局于萬一，經綸願死而後已。」

那兩個中正學社的學生仍在低頭翻書，目光已暗中將其他幾個看書的學生掃了一遍。

「國破家亡的時候，也不能全怪你。」何其滄滄桑地一嘆，「還彈的那首《月圓花好》嗎？」

方步亭笑了，不答，等他背詞。

「建豐同志昨夜發來的行動指示。」曾可達將幾張電文紙遞了過來。

方孟敖：「遺憾他是共產黨？」

那個郭晉陽：「我們繼續查賬吧。」

而且傳來的是師道尊嚴的何副校長和矜持風度的方大行長在這樣地大笑！

謝培東：「那個梁經綸，第一重身份是燕大的教授，第二重身份是我黨北平城工部學委的地下黨員。可這都不是他的真實身份。」說到這裏，他停住了。

梁經綸抬頭詢望向曾可達。

想到這裏，謝培東答道：「干我們這個工作，最難做到的就是要將個人的感情埋在心底，這很難。對於經驗不足的同志，盡量不讓他們知道更多的真實情況，是對他們最好的保護。就像不讓你知道更多的情況一樣，組織不能讓何孝鈺同志知道梁經綸的真實身份。」

「聽好了。」何其滄提高了聲調，「『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念完，緊盯著方步亭，「最後一句明明說的是換一本東家種樹的書，怎麼被你改成讓東家自己去種樹了？」

「孔雀東南飛」！

這裏，兩個人已回到了竹林的石徑旁，就坐在當時謝培東跟何孝鈺談話的那條石凳上。顯然為什麼派何孝鈺接頭，謝培東已經向方孟敖做了解釋。

更深一層的是警覺，鐵血救國會那個領袖人物竟能這樣不顧一切地起用他，這個組織，以及掌握這個組織的人物，比組織所估計的更厲害，這一層必須向上級及時明確彙報！

謝培東望向竹梢間的天空：「其間太複雜，我現在不能一一跟你說明。可有一點是中石同志必死的原因，那就是鐵血救國會必須切斷你跟中石同志的單線聯繫，之後才好利用梁經綸在我黨學委的身份派何孝鈺來試探你、監視你。我們也才不得不派孝鈺同志冒險跟你接頭。」

方步亭：「當然。」

謝培東有意將語氣放輕：「他是國民黨鐵血救國會的核心成員。」

九九藏書兩雙老眼，很快都笑出了眼淚。

謝培東：「你在十七歲的時候參加空軍，投入抗戰，二十六歲才經崔中石同志介紹入黨。可國民黨重用你的這個人，在十五歲的時候，就經我黨的創始人之一李大釗先生介紹去了蘇聯。在那裡經歷了共產國際十二年複雜的鬥爭。一九三七年回國，又經歷了十一年國共兩黨合作抗戰和對立內戰。這個人對我們黨的性質和目標、政策和策略，認識之深刻，不只是你難以想象，甚至超過了我們黨內許多領導同志！今年四月，他成立鐵血救國會，已經認識到國民黨政權面臨全面崩潰的關頭。提出了『一手堅決反共，一手堅決反腐；一次革命，兩面作戰』。對他成立的這個組織，以及他採取的行動，國民黨內部震動，我們黨也在高度關注。但沒有想到，他會突然親自介入，大胆起用你，用我們黨的特別黨員來反對國民黨的貪腐。你率領飛行大隊來北平，不只是中石同志和我事先沒有預料到，上級組織也沒有準備。這種『兩面作戰』，給我們出了一道大難題呀。」

方孟敖：「接下來組織還讓何孝鈺跟我接頭？」

謝培東：「冷靜就好。告訴你吧，最早發現中石同志是共產黨，不是鐵血救國會的，是你爹！」

謝培東輕輕點了下頭，接下來又沉思。

謝培東慢慢說道：「他從來沒有見過周副主席，見過周副主席的，是我和你姑媽。」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遞給方孟敖：「點燃了，送給你崔叔吧。」

方孟敖倏地站起來：「是他向曾可達告發了崔叔！」

兩個老人彷彿又回到了恰同學少年的時期。

謝培東：「劉蘭芝呢？」

三個人互相望著，笑聲還在傳來。

笑聲戛然停了。

謝培東這時是真有些意外了，方孟敖竟然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唉！」謝培東又長嘆了一聲，「告訴你一個事實，你要冷靜。」

「共產黨都清貧。」說完這句，謝培東目光望向了竹梢間隙中那一點兒天空，少頃才接道，「你說的忠厚，也沒有錯。更準確的評價，中石同志在我們黨內，屬於毛主席說的那種純粹的人、高尚的人。」

「打完了？」

何其滄：「孟敖孟韋的媽和我們家孝鈺的媽都是好女人啊……」

——眼前的曾可達變成了七月六日初到北平的曾可達：「建豐同志要我傳達他對你的評價，黨國如果有一百個梁經綸同志這樣的人才，戡亂救國有望……」

「好。」方步亭答著，「打幾句閑話，英文翻譯的中國幾句古詞，考考你，還記不記得出處。」

接著，這兩人留在那裡，方孟敖卻獨自走出了大門。

何其滄由於腰腿有疾，在躺椅上很少這樣坐直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人打字。

「那就不當任務吧。」謝培東也立刻悟到自己的舉重若輕反而成了舉輕若重，不再虛言，直接問道，「他們策劃的這個行動，是用一首古詩做的行動代號，你知不知道？」

三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Morning！」索菲亞女士每次見到梁經綸都很高興，接著用流利的漢語告訴他，「清華的曾教授來了，說是跟您約好的，在樓上等您。」

謝培東：「有。可他們更多的是為了榮身肥家。你知道，國民黨救不了中國。」

「梁經綸同志代號劉蘭芝」！

方孟敖：「因此崔叔也不得不否認他是共產黨、我也是共產黨？」

在青年軍習慣了，任何改裝都使曾可達不舒服，坐在那裡，早已將涼禮帽和眼鏡取下來放在了桌上。

隔著桌子，兩人對面坐下了。

何其滄眼中也有了亮光：「讓我想想……是辛棄疾的《鷓鴣天》吧？」

向來安靜的燕南園，誰敢將汽車開得這麼快，發出這麼響的轟鳴？

方步亭敲擊鍵盤的手這時像是在敲擊《聖母頌》的旋律。

說到這裏，謝培東將手裡卷著的照片慢慢打開了少許——只露出了中間的周恩來。

「孟敖也會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