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韋已經一手一個，左手抱著伯禽，右手抱著平陽，走到了那棵大樹底下，坐下時讓兩個孩子一個坐在左腿，一個坐在右腿。

方孟韋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程小雲露出了凄然一笑。

孫秘書依然沒有任何表情，拿著那本身份證走進了草亭，沒有看梁經綸，只對那幾個青年學生：「站成一排，保持距離。」

「是。」孫秘書連跟王蒲忱對視的機會都沒有，護著徐鐵英走進了通道。

「幹什麼？念詩了？」徐鐵英望了一眼通往後院的通道，又望向王蒲忱，再望向孫秘書。

幾個共產黨學生望著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了。

這種沉默可不能持續，王蒲忱主動輕聲地叫道：「建豐同志……」

徐鐵英：「早知道了是不是？」

謝木蘭已經在他對面輕輕地、深情地，朗誦起來：

謝培東：「木蘭沒有跟你出來？」

起風了，頭上的樹葉沙沙地響著。

滿西山都是徐鐵英的聲音在回蕩。

程小雲：「比你媽唱得還好嗎？」

謝木蘭激動的聲音加入了梁經綸的背誦：「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

徐鐵英：「你們中共北平城工部早就知道了梁經綸的雙重身份，現在還裝，有意義嗎？」

「不想在家裡吃晚飯？」程小雲輕聲問道。

「蘇格拉底。」

西山監獄後院。

「程姨！」方孟韋叫住了程小雲。

方孟韋：「是。」

梁經綸厲聲地：「根據國民黨黨章，根據你們黨通局的條令，凡是國民黨黨員，聞聽《總理遺囑》，都必須參与背誦。以你的身份，剛才為什麼不跟著背誦？」

王蒲忱扔掉手中燃著的火柴，毅然操起了第二部專線電話的話筒，深吸一口煙，藉著煙頭亮出的光，撥了電話機孔中那個「三」字！

這座院子到處都在閃耀著詩！

所有的目光都在梁經綸一個人身上。

兩個孩子的眼裡已經饞出手來了。

煙頭明滅，王蒲忱對著話筒：「是我，有緊要情況向局長報告。」

中國國民黨黨員！

——梁經綸的側臉，羅丹刀下的雕塑！

程小雲：「在這個家裡，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我只想告訴你，從跟著你爸，我就從來沒有騙自己，更沒有騙他。我們方家每一個人心裏都難，可有一點很好，誰也不會騙誰。我和你爸，你和你哥，還有你姑爹和木蘭，都是這樣。」

程小雲：「你不願意跟木蘭一起吃晚飯，就去崔叔家吧。麵包快烤好了，我去給你拿。」

謝木蘭哪裡能聽懂這語氣中的蒼涼，向四周察望了一下，答道：「我明白。」

她看見心儀的長衫像一陣風飄出草亭，飄向進入後院的通道。

嚴春明：「中共北平學委燕大支部書記。」

徐鐵英望著梁經綸問嚴春明：「燕大經濟系教授梁經綸是不是你們支部成員？」

火柴光滅了，黑暗中只能聽見王蒲忱耳邊話筒傳來一陣嘟嘟嘟的忙音。

梁經綸：「你是國民黨黨通局全國黨員聯絡處主任。」

火柴光照著王蒲忱那張臉，儘管猜到了這種可能，那張臉依然好生絕望！

方孟韋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落款「崔中石」三個字上。

梁經綸好無奈，這回是自己不敢看她了，苦笑了一下，目光移向高牆，移向高牆外的西山：「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哪有什麼新月派的詩。」

不用帶，嚴春明已經領著那幾個共產黨學生跨過了鐵門，走進了通道。

方孟韋沉默了少頃，輕輕地答了一個字：「是。」

徐鐵英轉望向嚴春明：「你都聽見了？」

謝木蘭倏地抬起頭。

這根火柴眼看燃完了，王蒲忱將點燃的煙擱在建豐同志專線電話邊的煙缸上。

「分析完了沒有。」電話那邊這一次是帶著厭惡了，「說你的意見！」

徐鐵英沒有回答。

徐鐵英望著王蒲忱：「哪個國防部，是保密局還是預備幹部局？」

「你們都知道，我是在騙人，在騙人家孤兒寡母！」方孟韋倏地擱下筆，抬頭望著門前的程小雲，「這個家裡每天都在騙自己，騙別人。程姨，你平時騙自己、騙我爸，都以為自己騙得很像嗎？」

「我是毛人鳳，蒲忱嗎？」

幾個青年學生，還有謝木九*九*藏*書蘭都望向了梁經綸。

謝木蘭的加入，使梁經綸的聲音小了，接著停了。

梁經綸站在通道口，對著通道大聲喊道：「一切國民黨的敗類，你們不是想葬送孫先生的三民主義嗎？！都來吧！」

謝木蘭眼睛仍然睜著，只是沒有了神采，臉也白得像紙。

她咬了一下嘴唇，揣聽著背後那個身影的距離，慢慢放鬆了自己。

謝木蘭的目光閃開了，背誦道：「別人為吃飯而生存，我為生存而吃飯。」

謝木蘭偏沒看出梁經綸望山的茫然，低聲答道：「為共產主義理想奮鬥終生！」

梁經綸心中一緊，還是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這一笑，等了十一年。

謝木蘭倏地站起來，熱血沸騰，向梁經綸快步走去。

方孟韋的背影：「姑爹，您能不能去說一聲，今天不是唱歌的時候。」這才走了出去。

王蒲忱：「我已經說完。王秘書，請回話。」

方孟韋心裏一酸，裝出笑容，問兩個孩子：「你們說，現在吃還是晚飯吃？」

程小雲怔在那裡：「是嗎？」

何孝鈺在一旁幫著拌蔬菜沙拉，停住了鋼叉，沒有跟著學唱這一句。

梁經綸：「請問你在國民黨內的職務？」

梁經綸的目光從西山慢慢收回了，望向徐鐵英。

定睛再看，只有那隻鳥在窗台上吞咽著麵包。

「孫朝忠！」徐鐵英向孫秘書吼道。

徐鐵英接下來的聲音於是嗡嗡轟鳴：「就是你們剛才在我們國民黨黨證上看到的梁經綸的入黨介紹人，現任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蔣經國局長……」

這顯然是不願意再談下去，希望程小雲離開。

孫秘書的臉讓徐鐵英好生厭惡，沒有表情，卻像一部黨章！

「是新月派的詩嗎？」謝木蘭再次轉過臉時，臉頰已經潮|紅，兩眼也不再迴避梁經綸的目光。

「說。」

「找幾張崔叔的親筆信函，報告也行。」方孟韋沒有接姑爹的話題，淡淡地說道。

何孝鈺：「程姨，我怎麼覺得你是在唱《紅樓夢》……」

謝培東回頭望著方孟韋。

獃獃地望著檯燈照著的二號專線電話，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又掏出了兩盒煙，摞在桌上。

徐鐵英：「聽你的意見，還要不要叫獄醫給謝木蘭看看？」

「拿去！」徐鐵英聲色俱厲。

他已經沒有往昔的淡定、飄逸。

「念哪，繼續念。」徐鐵英竟然還帶著笑容。

然後把斜王和白字摹到了那個石字上面——「碧」字出來了。

「執行吧。」

西山監獄密室沒有開燈。

程小雲：「已經準備了，再有十分鐘就能烤好。」

「那好。來兩個人把她攙過去。」說完這句，徐鐵英徑自出了草亭，走進通道，一個人離開了後院。

「為什麼每一次我看你的眼，你都要把目光望向別處？」原本想問的不是這句話，梁經綸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問。

通了，響了三聲。

孫秘書把身份證直遞到嚴春明的身前，嚴春明淡淡地接過身份證，卻只拿在手裡。

方孟韋用派克鋼筆在一張空白信函上先寫了一個扁扁的「石」字。

嚴春明，還有另外四個名單上的共產黨學生也在對望。

聽清楚了，孫秘書望向徐鐵英，答道：「是謝木蘭在念詩，朱自清的《雪朝》。」

四個青年學生，包括那兩個中正學社的假黨員，都露出愕然的目光！

謝木蘭眼中，梁經綸的眼神像淡淡的雲遮月，矇著一層翳，卻閃著遮不住的光。她立刻痴了，不想再看任何別的東西，只想看梁經綸這時的眼。

梁經綸的吼聲從幽深的通道中傳來，震得所有人都在耳鳴。

徐鐵英走進了嚴春明那幅油畫，臉上帶著笑容，望向嚴春明：「當著他們，請重複一下你的身份。」

徐鐵英的臉慢慢青了。

照片下面，赫然印著：

又叫了幾聲，終於停了。

謝木蘭：「我想起了一個名人的話。」

孫秘書又拿著身份證走向徐鐵英。

另外四個學生也望向了梁經綸。

「唉。」沉默的間隙，話筒那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

「是我走神了。」程小雲ｒeａｄ.９9cｓｗ•cｏm歉笑了一下，「今晚是團圓飯，可不能唱成《紅樓夢》。我們再來。」

方孟韋：「給我留幾個麵包，帶給崔叔的孩子。」

辦公室的門開著，能看見姑爹在辦公桌前整理東西，也能看出姑爹在聽著廚房教唱的歌聲。

怎麼回話？

孫秘書帶著兩個憲兵走進了草亭，站住了，望著梁經綸。

謝木蘭挨到他的身側，輕聲地：「這裡是國民黨的特務機關。」

梁經綸心底湧出的反抗再也無法阻止：「徐鐵英，根據中華民國憲法，國民皆有平等之權利。你剛才問我的身份，現在我也問你的身份。請問，你是不是國民黨黨員？」

「是。」王蒲忱必須坦陳自己「想好的意見」了，「我個人的看法是，謝木蘭知道了梁經綸同志的真實身份，就算願意接受也不能釋放。她的情緒，她的狀態，無論如何也瞞不過方家那些人，更瞞不過共產黨北平城工部。最難的是不放她也不能關她，方步亭、方孟敖、方孟韋還有何其滄，哪一個人出面，我們都必須釋放。既成事實，謝木蘭活著，梁經綸同志就必須離開北平，『孔雀東南飛』方案就只能放棄，幣制改革計劃也必然要推遲……」

兩個孩子幾乎同時：「聽媽媽的。」

方孟韋的目光往樹上望去，一隻鳥從密葉中飛了出來，倏地掠過地面，嘴裏已叼著一小塊掉在地上的麵包。

倏地，梁經綸下意識地握住了謝木蘭的手！

方孟韋在客廳門前站住了，望向廚房那邊。

謝培東怔了一下，見他目光游移望著別處，便轉身去開文件櫃：「何伯伯出面了，南京那邊來了電話，抓的人今天都會保釋出來。還有，開完會，你爸會陪何伯伯來家裡吃飯。」

孫秘書轉過了身，沒有過來，只望著徐鐵英。

方孟韋也在望著姑爹。

入黨時間：民國二十九年！

梁經綸只好說道：「和人一樣，也許都出去覓食了。」

徐鐵英限定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梁經綸必須跟謝木蘭「談話」了。

徐鐵英目光轉向了領著憲兵面對西牆的孫秘書：「孫秘書！」

徐鐵英望了一眼孫秘書：「我們走吧。」

如此逼真。

梁經綸還在不疾不徐地念誦：「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

又一聲鳥叫。

憲兵班立刻跟了過去。

又擦亮了一根火柴，又點燃了另一支煙，王蒲忱的目光轉向了桌子上另一部專線電話。

謝木蘭的心小鹿般狂跳起來，連忙轉過身，對著西山，再學鳥叫，已然氣息不勻，吹不出來了。

「梁教授，他說你不是共產黨。」徐鐵英提高了聲調，直呼梁經綸。

徐鐵英：「那就讓他們再念十二分鐘。把嚴春明那幾個共產黨都帶過來，讓他們一起聽。」

謝木蘭再望向梁經綸時，發現他嘴角那一點兒笑容也消失了。

徐鐵英幾十年的黨務，功夫在這個時候顯露了。他的眼分明在看梁經綸的眼，目光同時籠罩住了梁經綸身邊的謝木蘭，帶著笑，帶著欣賞：「那就說出你的真實身份吧。」

程小雲靜靜地站在門口。

「是……」王蒲忱必須給意見了，「建豐同志，謝木蘭和那幾個共產黨必須處決，關鍵是做好善後。既不能讓方家懷疑，也不能讓共產黨抓住把柄。」

沒有回應。

徐鐵英從口袋裡掏出一本藍底印著一枚白色國民黨黨徽的身份證：「這就是假冒中共黨員梁經綸的真實身份。拿去，給那幾個學生看！」

葉碧玉只好走過來。

西山偏西的太陽是一天中最好的，能把滿西山的樹都照得像油畫。

梁經綸閉著的眼中深藏著憂鬱，嘴角卻堆出微笑，在等著謝木蘭過來。

「誰？」梁經綸只問了一個字。

徐鐵英：「給嚴春明看。」

坐在石凳上，梁經綸定定地望著對面謝木蘭的眼睛。

王蒲忱點燃了煙，看著那部直通建豐同志的電話。

又是沉默，但王蒲忱已經感覺到自己的態度過關了。

徐鐵英望向了梁經綸。

梁經綸眼中閃耀著詩；

牆外是山，牆內無鳥，聲音是謝木蘭吹出的，梁經綸閉上了眼。

孫秘書：「局長，我看沒有這個必要了。」

謝培東：「何副校長輕httｐｓ://ｒeａｄ.９９csｗ•com易不來我們家。你小媽教孝鈺唱這個曲子，是想晚飯時讓老人開開心。」

「是。」王蒲忱也儘力平靜地回答，「徐鐵英扣了幾個共產黨青年學生，已經當著他們暴露了梁經綸同志鐵血救國會的身份。接下來的情況是除了兩個我們中正學社的人，另外幾個都不能釋放了。最不能理解的是他們把謝木蘭也卷進來了，明知道她不是共產黨，是方家的人，才十九歲……」

她感覺自己眼中閃耀著詩；

那邊終於有聲音了，還是毛人鳳的聲音，卻像是對那邊的人說話：「電話今天怎麼啦？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立刻去查！」

憲兵班已經跑過來了，森嚴地站在那兒候命！

梁復生！

王蒲忱深吸了一口煙，讓煙頭的火光微弱地照著電話：「黨通局徐主任要在我們北平站處決跟經國局長有關的人，向我出示了陳部長的手諭。我們現在是夾在中央黨部和預備幹部局之間，該如何面對，請局長指示！」

孫秘書儘力保持著鎮定，接過身份證，下意識地翻開了。

西山監獄後院的草亭中，石桌旁。

平時多少計劃，多少難題，只要抽煙都能解決。可今天這個善後計劃還能靠煙熏出來嗎？王蒲忱放下了話筒，望著那三盒煙出神，第一次連煙也不想抽了。

這幾句話是一口氣說完的，接著便是等王秘書回話，對方依然沉默，似是在等王蒲忱接著把話說完。

嚴春明：「知道什麼？」

王蒲忱聽來，卻像風送濤聲。

方孟韋閉上了眼，耳邊響起了當時打崔叔的那一槍！

梁經綸自然還在草亭內，與平時不同，他靠著草亭的柱子，坐在地上，抱著謝木蘭，旁若無人。

葉碧玉回頭笑道：「反正要吃晚飯了，吃飯時再給他們吃。」

王蒲忱輕輕扔掉了已經深吸完的那支煙，夾著話筒，騰出手又擦燃了一根火柴，照著電話。

一樓廚房那句反覆教唱的歌聲又傳來了：

王蒲忱強忍著徐鐵英這種將鐵血救國會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得意，去看手錶：「還有十二分鐘。」

兩雙眼在對峙。

說到這裏，徐鐵英轉望向梁經綸身邊的那幾個學生：「想知道梁經綸教授背後那個更大的人物是誰嗎？」

孫秘書手中，打開的身份證。

徐鐵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方孟韋還是沒接言，只伸手去接謝培東手裡的信函。

發證單位：中國國民黨全國黨員通訊局！

孫秘書專註地側耳傾聽：

謝木蘭的記憶中，梁經綸看自己的眼睛也就奢侈的幾次，每一次謝木蘭都不敢跟他對視。這一次，謝木蘭又扛不過三秒，目光就移向了別處。

徐鐵英：「具體職務？」

「為什麼不阻止，不報告？！」電話那邊突然傳來建豐同志從來沒有的震怒！

方孟韋從他手裡拿過了信函：「美國人的飛機天天往中國飛，崔嬸心裏比誰都明白，崔叔早該有報告送到這裏了。」轉身走出門口，又站住了。

王蒲忱一驚，立刻站直了，竭力調整自己激動的情緒。

徐鐵英顯然已經在旁邊站了好一陣子了，問道：「要不要叫獄醫？」

程小雲在麵包烘箱前回過頭：「怎麼不唱了？」

徐鐵英還帶著笑容，直望著梁經綸的眼。

房間內的方孟韋放下筆，站了起來。

孫秘書也在望著徐鐵英，因為徐鐵英正在向他望來。

是謝木蘭在牆邊對著西山吹口哨。

通道里，出現了長衫身影。

程小雲慢慢轉過了身。

西山監獄密室里，啪地一下，王蒲忱打開了桌上的檯燈，操起了二號專線的話筒：「王秘書嗎，我是王蒲忱，無論建豐同志在哪裡，請務必將電話轉過去，我有緊急情況報告。」

王蒲忱選擇了沉默幾秒鐘，他必須沉默幾秒鐘，不是那種思索託詞的沉默，而是停留這片刻的時間以表示自己下面的話很難說清楚：「是，建豐同志。孫朝忠同志及時將情況傳遞給了我，我找到了徐鐵英，他說是中央黨部的決定，並說總裁和陳部長還有你知道情況，正在黨部開會商量。我給毛局長打電話，電話出了故障……」

梁經綸顯然已經做好了面臨這一刻的準備，憤懣衝破了九-九-藏-書眼中的雲翳，望著徐鐵英，不疾不徐，亢聲念誦起來：「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

謝培東拿著信函轉身，見方孟韋依然沒有接言，但聽見樓下教唱的歌聲又隱隱傳來：

梁經綸依然沒有看她，是十分不忍看她：「明白什麼？」

梁經綸沒有再問，只望著她。

梁經綸倏地站起。

方孟韋來到了崔中石家。

「這麼大，一人先吃半個。」再不容商量，葉碧玉將麵包掰成兩半，遞給兩個孩子一人一半，接著說道，「方副局長先坐，我給儂去沏茶。」

方孟韋的背影聽著身後的歌聲，已經在通往二樓辦公室的樓梯上。

「是。」

方宅一樓客廳。

「好呀。」謝木蘭短髮一甩，轉回頭瞥了梁經綸一眼，目光又望向別處，等他問下去。

葉碧玉找到了那個食盒，揭開蓋子，立刻顯出第一層那個金黃的麵包！

憲兵們被孫秘書領著，靜靜地站在院子通道口外的兩邊，跟草亭保持著距離，跟這些人保持著距離。

不知道站了多久，梁經綸終於有了反應，橫著抱起謝木蘭，身子依然挺得筆直，走向西牆時，長衫居然又飄拂了起來！

嚴春明反正什麼也看不見，別人也就很難看見他真實的神態，他虛望向徐鐵英說話的方向，突然問道：「你是中共燕大支部書記，還是我是中共燕大支部書記？」

方孟韋低著頭說道：「你下去別教孝鈺唱了，這首歌只有你唱得最好，誰都喜歡聽你唱。」

程小雲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眼中卻已經有了淚花。

「不是說我，這句話是送給你的。」謝木蘭連忙解釋，「為了信仰，為了理想而生存！」

是西山太靜，還是朗誦聲越來越大了，整個院落都是謝木蘭空靈的聲音，向西山，向天空，也向進入後院那條通道飄去……

兩個孩子教養很好，吃麵包時背對著方孟韋，一小口一小口吃著，卻吞咽得很快。

王蒲忱憤然轉身，大步向囚犯通道那邊的鐵門走去。

梁經綸睜開了眼，看見謝木蘭兩隻眼就像兩汪水星，望著天空，盛滿了憧憬。

入黨介紹人：蔣經國！

沒有回答。

兩個真正的共產黨學生怔在那裡，另外兩個中正學社的共產黨學生也怔在那裡。

謝木蘭卻是臉色白了，挽著梁經綸的那隻手也僵了，突然覺得耳鳴起來。

梁經綸兩眼望向遠方的天空，聲音也像從遠方的天空飄來：「沒有什麼不能看的，你們自己辨別吧……」

一滴水，淚水，潸然落在了信函的空白處！

謝木蘭戛然而止。

他繼續在崔中石的信函里搜索。

梁經綸、謝木蘭還有另外四個共產黨學生偏被安排站在草亭內，面向嚴春明。

王蒲忱：「在我們保密局北平站處決人，我必須向毛局長請示。」

梁經綸真不知道該怎麼接她的話了，默在那裡。

「先別拿進去，崔嬸。」方孟韋叫住了往廚房走的葉碧玉，「那個食盒裡是剛烤的麵包，拿兩個給伯禽和平陽。」

「徐主任！」王蒲忱這一聲雖然低沉微弱，還是透出了最後的抵抗，「作為北平站，我有責任向國防部報告一下。」

徐鐵英、王蒲忱、孫秘書在對望。

手中的筆寫出了四個字：「碧玉吾妻」！

謝木蘭緊挨在梁經綸身邊，跟著抬頭望向梁經綸。

「憲兵班！」徐鐵英向囚犯通道那邊喊道。

方孟韋的身影來到二樓辦公室。

好響亮的一聲鳥叫，梁經綸放下了長衫下擺，停在那裡。

徐鐵英又露出了笑容，這次明顯帶著猙獰，沒有理睬謝木蘭，對孫秘書：「看了就行，拿過來。」

梁經綸是提著長衫下擺慢慢走進後院的。

「謝謝程姨。」方孟韋又坐下了，拿起了筆，埋下了頭。

一聲鳥叫。

「那我們就朗誦朱自清先生的詩，紀念他！」謝木蘭連忙接道。

「這麼多東西，這啷個要得？」葉碧玉兩手滿滿地提著方孟韋送來的東西。

「我不是共產黨。」

嚴春明一個人站在靠西山的高牆下，背負西山，就是一幅油畫。

「什麼信仰？」梁經綸淡淡地望向了她身後的西山。

方孟韋倏地站起來，抹了一把眼淚，轉身走到窗口處。

梁經綸那隻手如此有力，一把挽住了謝木蘭！

謝培東一愣，半晌才說道：「人在美國，有信也不會這麼快。你要寫得不像，反而會引起崔嬸懷九-九-藏-書疑。」

方孟韋立刻後悔了，默坐了片刻，拉開抽屜，將那頁快寫完的信放了進去：「你們說得對，我不應該寫這封信……還有，不應該說剛才那些話。」

徐鐵英依然保持自己的矜持：「當然是。」

王蒲忱停住了，電話那邊也沉默了。

「在。」孫秘書走了過去。

接下來建豐同志的聲音再平靜，王蒲忱都已經聽到暗潮洶湧了：「蒲忱同志，我剛開會回來，大致情況已經知道了，你把你那邊現在的情況說一下吧。」

嚴春明回答得非常乾脆：「不是。」

「嚓」，一根長長的火柴光，亮出了王蒲忱的臉，亮出了桌子上第一部專線電話。

上海國語，吳儂風韻，程小雲今天唱來卻隱隱露出「鏡花水月」的感覺。

「我就是。」

西山監獄後院的牆邊，嚴春明那幅油畫里又多了幾個人，兩個真正的共產黨青年學生，兩個中正學社的假共產黨學生。

嚴春明：「雙重，什麼雙重？請你把他第一重身份說給我聽。」

梁經綸的眼神里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方孟韋：「崔叔家還有兩個孩子呢，人家也想爸。這麼久了，總得寫封信吧。」

軍靴聲，快步踏來！

梁經綸只望西山。

「當然你是。」徐鐵英立刻接下他的問話，突然提高了聲調，「你不只是中共燕大支部書記，還是梁經綸加入共產黨的入黨介紹人。你剛才否認他是中共黨員，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目前為止你還真不知道他國民黨的身份，作為支部書記，作為入黨介紹人，你不會供出他。可惜這種可能被你剛才的態度否定了。梁經綸剛才慷慨念誦《總理遺囑》，已經暴露了他的真實身份。你現在還保護他，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了，那就是你們北平城工部已經發現了梁經綸的真實身份，假裝沒有發現。嚴春明，你昨晚突然返回燕大，今天劉初五那樣的大人物都不惜以身犯險，我們真會相信你們會這樣保護學生嗎？你們這樣做只有一個原因，是在跟梁經綸背後那個更大的人物鬥法！」

梁經綸一直挺立著，不看任何人，又好像沒有聽到任何聲音。突然，他的一隻手臂奮力一挽——謝木蘭身子軟了，正在往下滑去。

嚴春明的臉更讓他生氣，不苟言笑的人這時嘴角露出的那一絲笑，倒像個勝利者。

身份證上，梁經綸的照片，比現在年輕，右下角被一枚鋼印死死地壓在身份證上！

徐鐵英賞識地對孫秘書點了下頭，又把目光慢慢移向王蒲忱。

——熟悉的奉化口音，建豐同志！

方孟韋一怔，似看見窗戶里一個身影閃過——崔叔的身影！

徐鐵英佔據了最為有利的位置，太陽在他的頭頂後方，直射草亭，梁經綸那幾個人的反應盡在眼底。

方孟韋：「今天我們不聽媽媽的。崔嬸，拿來吧。」

梁經綸：「你還要我繼續念嗎？我們一起念！」

真沒勁，謝木蘭轉過身，打量了一下這座空落落的院子，目光緊接著望向了通往院落的那個通道。

徐鐵英：「中共北平學委燕大支部委員，不是嗎？」

「好奇怪，今天山上好像一隻鳥都沒有。」謝木蘭的聲音已在身前。

他又在信函中找到了一個斜玉旁的「王」字，又找到了一個「白」字。

程小雲依然站在門口：「姑爹叫我告訴你，崔叔平時給家裡寫信都很短，寫長了就不像了……」

方孟韋望著那隻鳥徑直飛向了崔叔生前辦公的房間外，落在了窗台上。

第一支煙頭還在建豐同志專線電話邊微弱地亮著。

謝培東望著他，這時才問：「要崔叔的信函幹什麼？」

方孟韋房間的書桌上，崔中石的信函。

電話明顯在那邊掛了，王蒲忱還將話筒放在耳邊。

方孟韋的眼睛濕了。

「卑鄙！拙劣！」謝木蘭挽住梁經綸的手臂，看了一眼那四個青年學生，接著轉向徐鐵英，「你就是黨通局造證的人，造這麼個假證還不容易。這麼拙劣的手段，有人相信嗎？！」

嚴春明沒有了眼鏡，知道不遠處那模糊的一團里，站著梁經綸、謝木蘭還有那幾個黨員學生，答道：「中國共產黨黨員。」

西山卻沒有一隻鳥兒回應她。

沒有下令，兩個憲兵也只好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