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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以後,」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我就跟她開玩笑,說你就拿我當表叔好了。兩個人磨菇了半天,她忽然嘆口氣說:『我倒但願有一天,你能代替我。』我奇怪,我問:『我怎麼代替你?』她說——。」
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史論概以為酒色所致,此皆書生好為譏評,雖純全盡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朕今為前代帝王,剖白言之,蓋由天下事繁,不勝勞憊之所致也。
「我也不知道萊公知道他在雍親王府;早知道了,我一定會告訴萊公。」
「是!我自然追隨。所謂『趁熱打鐵』,總得有所點綴吧?」
「那麼,表弟,」曹俯問道:「你安慶還去不去呢?」
李鼎心想,曹俯每晚上與清客聚飲,總要到三更天興闌才罷;沈宜士又是多才多藝,且頗健談的人,這頓酒就不知喝到什麼時候了?不如攔一攔他的興緻為妙。
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錦兒的聲音,隨即答說:「沒有睡!」
「李師爺。請你勸勸我們老爺;船到橋門自會直,越急越無用。」
他的說法並不能為李鼎所接受;不過還是同意作安慶之行。因為若說不去安慶了,就該立刻踏上歸途;此非作客的時候。而且哀詔一到,朝夕哭臨;曹家又那裡還能盡待客的禮數?這一來,就無法找機會跟震二奶奶見面;倒不如拿到安慶作個藉口,才能在曹家逗留。
錦兒是帶了一個小丫頭來的,兩盞白紗燈,一前一後,高高舉起,夾護著李鼎,穿長廊,繞曲檻,大家都未說話。
「沒有那麼快。」曹震又說:「表叔年紀輕,身子骨好,頂得住,一出汗就沒事了。」
「倒不是裡頭發了話,已經動上手了。」
「也許我跟通聲真的有點不一樣。我在外面玩,都告訴了你表妹的!」李鼎說道:「說起來,表姊你也許不相信;我所遇見過的女人,沒有一個及得上你表妹的。」
「老爺,」成三兒走來說道:「皇上的靈堂鋪設好了;剃頭的也找來了,請老爺截了辮好成服。」
「三萬。」
「是!」瑤珠的答應,低得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這就很難懂了!四姨娘而且有些掃興,因而冷冷地問道:「這又是為了什麼事傷心?」
「別想不開!唯其心境不好,更得出去散散悶。這樣,咱們也別上秦淮河;我弄個清靜的地方,找幾個文文靜靜、開出口來不討厭的妞兒,陪著喝酒閑談。既不招搖,又把日子打發了。兩位以為如何?」
「嗯,嗯,你不說我也想到了。」李鼎問道:「回頭我怎麼來?」
「表叔跟客人住那間屋,也不知道他們有預備沒有?」震二奶奶趁機告退,「我得看看去。」
「證據就是『深肖朕躬』四個字;說『克肖朕躬』還則罷了,用這個『深』字,先皇的意思就是繼位的皇子像極了他。宮裡的人誰都知道,最像『萬歲爺』的,就是十四阿哥。寬宏大量,待兄弟好;聰明不外露,凡事肯吃虧。而最不像『萬歲爺』,就是四阿哥。」李煦又感慨地加了一句:「一母所生,有這樣性情不同的兩弟兄,真正不可思議。」
「不喜歡西洋人,是因為到中國來的西洋人,都是教士。你想,有個極受寵信的和尚文覺在他左右,跟西洋教士自然勢如水火了。」
回到自己屋裡,已經起更了。伺候屋子的曹寧是曹家的一個「家生子」,但也鬚眉蒼蒼了;掌燈迎了進來,一面替李鼎倒茶,一面寒暄著。李鼎尊主敬仆,格外假以詞色;看他將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便說:「你也坐嘛!」
這就是震二奶奶敢於向李鼎挑逗的道理。果然,一路行來,毫無人知;入井弄之前,格外當心,先探頭望了一下,看清楚了沒有人,方始沿牆疾走,到頭向左一拐,進了夾牆中不容並肩的備弄,才停下來喘一喘氣再走。
「那也該到家了呀!。」
「誰說沒有用?」在指揮丫頭安排几案的震二奶奶立即介面:「用處可多著呢!細瓷的配上銀蓋子,粗瓷的配上木頭蓋子,還不是一樣使?不配蓋子,小丫頭用來澆花、澆盆景,都說比什麼都趁手。而且,現在手段高了,真難得摔一回。」
「對了!」曹老太太說:「你先陪著你嬸娘回去吧!叫人把客人住的地方預備好了,你還回來。」
「太多了!」震二奶奶答道:「談到天亮也談不完!」
「喏,」錦兒用手向外一指,「炭簍子在那裡,去撿一籃子炭來;挑一挑,別太大,也別太小。」
「好厲害!」李煦點點頭,頗有欣賞之意,「張起用做買賣的本錢,我是知道的,有宜妃的私房在內。這個金鐘罩,把宜妃也罩住了,只能吃啞巴虧。手段真厲害!」
「也不是根本不理;等看準再下手。」曹太夫人說:「照我看,路子要就不走;要走就得走管用的路子。年家這條路,沒有什麼用處。」
錦兒欲言又止;倒不是不願細談,而是覺得這樣站在走廊上喝西北風聊天,旁人見了會詫異,因而躊躇。
「這一下陳設都要換。」是震二奶奶的聲音,「桌圍椅披是用藍的,還是湖色?只等老太太吩咐下來,好連夜動手。」
「正在生。這一回的炭不好,有煙子;火盆在院子里吹著,等煙子凈了再端進來。」
「慢一點!」震二奶奶忽又將她叫住:「你到中門上跟梁嬤嬤去說,鼎大爺在我這裏商量正事;叫她派人等門。」
「主意只有四姨拿。」李鼎問道:「不是說讓沈宜士到安慶去一趟嗎?」
「四哥呢?」
「兩年。前年秋天,足下到蘇州來,不是還聚過兩回?」
這副神情在四姨娘並不覺得意外,她早就看準了,震二奶奶對李鼎別有一副心腸;如今看他的樣子,可以想像得到,他們見面的情形,必是很微妙的。
「你們忙你們的!」
震二奶奶說了這一句,站起身來;往前房走去;李鼎側耳細聽,卻無聲息,始終猜不透她是做什麼去了。
「我的這雙眼睛怎麼了?」李鼎突然心動,故意這樣問說。
「是啊!」李鼎也是意興闌珊地,「急景凋年,又遇到這種混沌不明的大局;心境壞透了!」

「怎麼?味兒很大是不是?」震二奶奶問,似乎略感詫異地。
「那還用說嗎?皇上還怕他抬出宜妃的招牌來,特為先來了個『金鐘罩』。」
據說大行皇帝大殮的那夜,妃嬪、公主齊集干清宮東暖閣,只有宜妃卧疾未到。到了入殮的時刻,皇帝請太后領頭,入正殿臨視;太后不願,皇帝固請,相持不下,幾乎成了僵局,好不容易才勉強說動了太后,領頭先走。那知走到一半,宜妃坐在一張軟榻上,由四名太監抬了來,越過太后所領的行列,逕自抬到梓宮前面放下。目中無視於太后,等於不承認德妃已母以子貴;皇帝當時臉上發青,眼中發紅,差一點當場爆發大風波。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四姨娘居然也冒出來一句成語:「你父親就是從不為將來打算,所以才會弄成今天這種樣子。以後,咱們家可真得好好打算打算了。」
曹俯卻叫他「表弟」,還了禮,拉著他的手說:「今兒上午,已趕著派專人給大舅去送了信;剛剛聽宜士先生說,原來蘇州也得到了消息了。天崩地坼,五內皆摧,真不知道該從那兒說起?」
「不要了,你管你去睡吧!」
「對了!」李鼎急轉直下地說,「四姨這一回要我怎樣跟震二奶奶開口,你就直截了當地說吧!」
李熙心裏一跳,不過表面上卻很沉著,「喔,」他說:「莫非裡頭已發話了?」
「上次我來,就聽說你到海寧去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幹什麼?」震二奶奶沒有看到錦兒的背影,因而詫異地問。
「什麼限度?」四姨娘突然發怒,「你們爹兒倆花錢像流水一樣,窟窿扯得這麼大!當時自己有個限度,又何至於會有今天?」
「再說吧!總想得出法子。」
李熙思索了一會才想起,不由得詫異:「是宜妃,宜妃不是跟德妃,不,如今是太后了。宜妃跟太后不是最好嗎?皇上何致於動她的手?怎麼動法?」
朕之子孫百有餘人,朕年已七十,諸王大臣官員軍民,以及蒙古人等,無不愛惜朕年邁之人,今雖以壽終,朕亦愉悅。至太祖皇帝之子禮親王、饒余王之子孫,現今俱各安全;朕身後,爾等若能協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極,即皇帝位。即遵典禮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布告中外,咸使聞知。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李煦一時的感觸消失,立即就顯得精神十足了。「今天我就寫信;先把那筆人蔘款子交清了,別的都好說。」
「你去請李師爺來。」
震二奶奶抬眼一看,自己的那把成化窯青花小茶壺,壺蓋不翼而飛,便向身旁的秋月使個眼色;卻還有更乖覺的錦兒,一伸手,將塊擦筷子的新手巾,覆在那把缺蓋的茶壺上,省得有人見了,大驚小怪,會讓曹老太太發覺,或許會數落芹官幾句。
「好!」李鼎靈機一動,故意這樣道別:「明兒見!」
「飯後還斗不鬥?」
「不!」李鼎覺得不能不辯,「如果只是我少幾個錢花,不能算是心事。我的心事——」他嘆口氣:「唉!實在說不出口。」
「啊!」,曹太夫人大驚,探身問道:「要緊不要緊?」
「真的?」震二奶奶斜睨著;眉梢眼角,飄出一現忽隱的春意。
「當然能。」
由於他那充滿了信心的語氣,李煦大受鼓舞,「客山,」他顧得比較從容了,「乾坤雖定,只怕還有麻煩。」
迎了上來,秋月低聲招呼:「鼎大爺,什麼時候到的?」接著,不等李鼎回話,便又向曹俯說道:「抹了好一陣子眼淚,有點兒倦了;剛蓋上皮褥子,把眼閉上。四老爺看呢?」
「好吧,」震二奶奶終於開口了:「你把鑰匙給我。」
「我怎麼沒有問?我說:芹官,你在想什麼?那有這麼多事好想?他說:我在造寶塔。他指著院子里說:我在那兒造了一座九層的寶塔;拿青磚一塊一塊往上砌,造了三回才造成功。有個丫頭就說:寶塔在那兒啊?又騙人了。芹官答她一句:你不懂。」四姨娘說:「我想,別說蠢丫頭,只怕他四叔也未必懂他的話。」
天色還很明亮,而特意有此囑咐;是暗示曹俯時候不早,要陪客就快去吧!
李鼎臉皮薄,也想到震二奶奶言外有「不測」之意,不敢領這個情。這些話要變個說法也很難,所以索性推得乾乾淨淨。
「如意,燙酒吧!」震二奶奶吩咐了一句,突然問道:「咦!錦兒呢?」
「不要緊!」錦兒從容自如地,「送鼎大爺回來的時候,帶兩個燒紅的炭結,續上炭,不又是一盆火了。」
「你叫她也睡好了。」
「我把這個交給你。」她指著燕窩粥向珊珠說:「坐在『五更雞』上;別忘了臨睡之前,伺候大爺吃。」
他的話剛完,門帘中又閃出來一個人;是比秋月要小十歲的春雨,揚起手只是在招。秋月便說:「請四老爺跟鼎大爺等一等;大概老太太又醒了。」說著,便趕了去問春雨。
「睡在你外房?」
「話不都說得差不多了?」
李鼎陡覺心頭溫暖。曹本仁在曹家不知有多少年了?李鼎十歲以前,正是兩家最興旺的時候,往來極密;他到了曹家,總是由曹本仁照料。因為他是李煦的獨子,而且是晚年得子;也就像曹家此刻的芹官一樣,為人看得極其珍貴;如果叫小廝帶著他玩,怕磕著碰著,傷了那裡,所以曹老太太特為交付給謹慎穩當的曹本仁帶領。
自古得天下之正者,莫如我朝。太祖、太宗初無取天下之心,嘗兵及京城,諸大臣咸雲當取;太宗皇帝雲:明與我國家素非和好,今欲取之甚易;但念系中國之主,不忍取也。后流賊李自成破京城,崇禎自縊,臣民相率來迎,乃翦滅闖寇,入承大統;稽查典禮,安葬崇禎。昔漢高祖系泗上亭長,明太祖一皇覺寺僧;項羽起兵攻秦,而天下卒歸於漢;元末,陳友諒等蜂起,而天下卒歸於明。我朝承席先烈,應天順人,撫有區宇,以此見亂臣賊子,無非為真主驅逐也。
那只是十天以前的事,李鼎記憶猶新;一想起來,首先便在腦中浮現震二奶奶那雙似怨非怨,彷彿能說話、想說話而又不敢說的眼睛,頓時迴腸盪氣,既興奮、又悵惘、復躊躇,竟好半天都無法作答。
「『明兒見』就用不著打備弄走。不過,錦兒,」他低聲說道:「我有點兒怕!讓人瞧見了,可就不得了啦!」
李鼎脫口說道:「怎麼會呢?」
「錦兒說:老太太吩咐震二奶奶,王府里新合的葯,送得不少;看有府上用得著的,讓鼎大爺帶一點兒回去。震二奶奶也不知道那些用得著,那些用不著,索性打開庫房,請鼎大爺自己去挑。」
「這個主意高!」李鼎欣然領受,「四姨也不必另找了,我那裡就有件現成的『蘿蔔絲』,換上面子,加上裡子就是。」他又說道:「皮袍加裡子,可是沒聽說過;頭一回的新鮮事兒。」
「是了!」李果慨然承諾:「只要於事有補,那怕要我給他屈膝,我也認了。」
說著,額爾色取出一張紙來,上面寫的是:「張起用與高王卿,四公主之太監王士鳳,狗苑太監王大卿,發往吐魯番耕種;太監劉禿子、王章、四公主之太監王明,發往齊齊哈爾,與窮披甲人為奴;太監股覺、田成祿、九貝子之太監李盡忠、二公主之太監趙太平發往雲南極邊當苦差;九貝子之太監何玉柱發往三姓與窮披甲人為奴。但籍沒其家。」
倒是有個人來跟震二奶奶談李鼎的病了;是曹震,他跟沈宜士興盡歸來,一進門就聽說李鼎病倒在床,所以先去探了病才進來,「表叔的病不要緊!」他向妻子說;帶著那種報喜討歡心的神情,「沈宜士也懂醫道,怕他是冬溫,問了情形,又看了舌苔,不像!他說老何的方子,用『麻黃湯』很穩當,等見了汗再說。」
這表示她有久坐之意;李鼎心裏明白,自然是有些要緊話要說,所以神色之間,不自覺地有些緊張。
李鼎點點頭,舀了一碗湯喝;卻有些食而不知其味。心裏有好些話,卻一直在考慮是不是該在這時候就說?
「對了!看樣子是來不及辦了。」震二奶奶答說:「有一次她跟我說,千年沒有不散的筵席;不能指望天天有山珍海味,只要清茶淡飯,能安安穩穩過一世,就算是有福氣的人。我說:是啊!我們家老太爺也常說:『樹倒猢猻散。』能有個就算樹倒猢猻也不散的法子就好了。她說:有!她正是有這麼一個法子。」
「你的心事,我也知道;無非少幾個錢花。」
「大到什麼地步呢?總有個數目吧?」
四姨娘相待更自不同;親自帶著人到晚晴軒去照料,一再關照珊珠、瑤珠:「鼎大爺的病剛複原,千萬得小心。要添什麼東西用,不必跟吳嬤嬤說,直接到我那裡來要好了。」
錦兒愕然不知所答,一時想不明白她是何用意。
李鼎亦不知道她的話是真是假;順口問道:「是什麼事?」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懂了。這可得一點兒都不能讓人知道。」吳嬤嬤沉吟了一會兒說:「事情也容易,前年老太太故世,原來是縫的白布棉袍;後來大家說是喜喪,不|穿縞素,老爺跟大爺的這件棉袍就用不著了。我想我這把年紀了,還嫌什麼忌諱;簇新的兩件衣服,順便把我兒媳婦叫來;錦葵的針線不錯,有她們兩個,我再幫著一點兒;現成的棉袍,拆掉棉花,換上皮統子,想來不費什麼事。」
「四哥總也知道雍親王——如今的這位皇上的為人,刻薄寡恩;爹實在很擔心。」李鼎緊接著說:「為未雨綢繆之計,派我跟著沈宜士到安慶去看年方伯年希堯,趁熱打鐵。爹說:這是三家禍福相共的事,杭州是來不及通知了;咱們曹李兩家,務必同進同退。」
這未完的一句話,仍舊是李鼎為她接了下去:「今天總算找到一個『亮相』的機會了。」
「這變成師出無名了!本來是有事托他,不妨登門拜訪;如今無事上門,不顯得太突兀了嗎?」
說著便去拉李鼎。曹太夫人急忙攔阻,「今兒個晚了,院子里也冷,別玩吧!乖寶貝,」她說:「明兒表叔到前廳里看你顯本事。」
趕緊再回頭去看震二奶奶,只見她面無表情地說:「走好!我不送你了。」
井弄就是白天也很少人來;因為這口井的水質特佳,情冽可比山泉,所以曹寅在日,便有禁令,不準僕婦丫頭,在井邊汲水洗滌,怕有污水,迴流入井。大廚房專有一個擔水夫,挑了這井中的水,分送各處,專供食用。擔水亦有時候,大致是在上下午廚房中將要熱鬧之前;深夜決無人去。倘或有人,必是受了冤屈的丫頭,一時想不開去跳井。但曹家前前後後有十三口井之多;她也犯不著單挑此處,髒了這口井,在死後還落個罵名。
錦兒怕未曾聽見,追問一句:「四老爺吩咐的是換素服?」
「這件事要好好想一想,你爹也是病急亂投醫;照道理說,他也應該想得到,年老大雖說有年妃的關係,沒有內廷的差使,那裡就容易見得著皇上了?就見著了,也未見得能容他替人說話。」
「茶也不必換了!我跟沈宜士去商量明天動身,請四姨把東西預備好,叫人送到我那裡好了。」說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去了。
「會幫很大的忙,」四姨娘如釋重負,語聲中充滿了信心,「你自己別說少了。」
震二奶奶不答,沉思了一會;眼神由沉靜而突然閃爍,然後說道:「也好!隨他!」
「還有厲害的呢!張起用不但抄了家,還充了軍;一案共計十二個太監,發到四處地方。」
「我從遺詔當中聽出來的。」李煦放低了聲音說,「遺詔確是先皇的語氣,而皇位原該是恂郡王的。」
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歲暮蕭索,又是作客,更何況國事、家事、心事重重!是好人都會愁出病來的時候,偏偏真的病倒,那種境況,想一想都會心悸。
「喔,」震二奶奶答說:「你問他是什麼話?」
宣詔是跪讀跪聽,只是聽者俯伏;讀者長跪,雙手高捧詔書,朗聲高宣。
問得太多,額爾色一時不知道先答那一句好;想了想才說:「事情就是從太後身上起的——。」
「是雍親王接的位。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曹震轉臉去應酬沈宜士:「沈先生,咱們有三、四年沒有見面了吧?」
「是!」吳嬤嬤答應著卻不走;低聲問道:「姨娘,怎麼說是駕崩了?那兒來的謠言?」
「對了!有一天芹官闖了來玩;正好京裡帶了東西來,有瓶香水,他非把塞子打開來不可。使勁一拔,用的勁太猛,香水灑了一地。至今兩個月了,味兒還沒有散盡;把梅花的香氣都奪走了。」
「是啊!」錦兒神色自若地說:「只怕有緊要的事商量。」
這本來是一種近乎做作的儀式,但大行皇帝深仁厚澤,久植民心;想到他永不加賦的上諭;想到他年年撥鉅款,修海塘、築堤防、浚河道,種種孜孜為民的德政,不自覺心頭髮酸,眼中發熱,涕泗滂沱,不能自制。李煦尤其哭得傷心;上了年紀的人,神虛氣促,竟至昏厥在地。
「鼎大爺去了就知道了。」錦兒又說:「今兒晚上風大;可多穿一件。」
「喔,又何致於如此?」
「我渴!拿水我喝!」李鼎又說:「你看,柱子在那兒,找他來!」
「不!在斗紙牌。」
一想到此,心往下一沉;不自覺地嘆口氣:「唉!」
「大爺呢?回來了?」
聽語氣,她的日子似乎過得很平順;而神氣卻不像,顯得落寞,甚至還有幽怨。由於不能確定她的心境,亦就不便貿然表示可否。而在俄頃的沉默中,李鼎的鼻子倒變得很靈了。
「是!」曹俯恭恭敬敬地答說:「兒子已經請了人陪客。」
「她到老太太那裡去了。」李鼎不願多說;只問:「二奶奶呢?」
「消消食,晚點睡也好。」四姨娘將她的那個丫頭喊了進來說:「你回去,告訴錦葵把我的葯拿來。」
隔室在細聽動靜的震二奶奶,知道是時候了,「呀」地一聲推開了門,一面走,一面說:「都安頓好了!花廳里也快開席了。老太太說了半天的話,想必也餓了;不如早點吃吧!吃著聊著也熱鬧些。」
想想也不錯;四姨娘又問:「你們是在那裡見的面呢?」
「不早了!」震二奶奶轉過身來說。
「心境不好,懶得動。」李鼎苦笑答說:「剛才沈先生還在說,此時此地,是很難打發,我有同惑。」
「你們扶我起來,」他說:「我要見見欽差。」
李煦耳中在聽;心中想起方孝孺滅十族,以及鐵鉉、黃子澄等人的妻女眷屬,發到教坊,生下好些不知其父為誰的兒女的故事,不由得就打了個寒噤。
一走走到叉路口,錦兒突然將李鼎一擠擠到牆邊;接著「噗」地一口,將紗燈吹滅,李鼎大為困惑,不知她何以有此動作,正想動問,已讓錦兒搶在前面發出聲音。
「我只知道他那張嘴很能說:似乎也工於心計。」李煦答說,「我是『僧道無緣』,所知僅於此了。」
震二奶奶不作聲,站起身來,倒了杯冷茶喝;喝得很急,喉間啯啯有聲;喝完喘了口氣,手扶桌角,背著李鼎靜靜地站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是什麼玩意?大概是海味?」
「虧得爹還硬朗;大家又都揀能讓人寬心的話說,總還不要緊了。不過還得養,不能操心;如今是四姨在頂著。」李鼎略停一下又說:「爹最怕的一件事是:別因為我們家連累了大家。所以,要趕緊打點;如今倒是想到了一條路。」接著,他將預備到安慶去托年希堯的計劃,以及希望曹家合作,而且最好能備重禮,以補不足的意願,傾瀉無餘。
妻子連這種稱呼都告訴她了,可見得她們表姊妹真箇無話不談。李鼎心想,由此推測,妻子一定還有許多關於自己的話,曾告訴過她;不由得關心地問:「她還跟你說了些什麼?」
「是!」錦兒眼珠一轉問道:「要不要帶幾張治頭疼發燒的西洋膏藥去?」
「是!」
李鼎發覺口又滑得沒遮攔了!但突然頓住,卻更糟糕:等於明明白白告訴人:「那天晚上」跟「表姊」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這倒解消了錦兒的一個難題。料想震二奶奶對他素有好感,就貿然帶領了去,也不致於見責;便即點點頭說:「那就請吧!」
「就是這兩句。」
「要說多少呢?」
「就遇見了也沒有什麼!」https://read.99csw.com震二奶奶說:「我這個人向來敢做就不怕。」
「這會兒還不知道。」
「這辦不通!旗下沒有這個規矩。」
「大爺,」額爾色又說:「如今京里提心弔膽;尤其是跟九阿哥、八阿哥有過往來的,更要小心。照我看,等十四阿哥到京,只怕還有一場大風波。」
「我也知道,不過是極要緊的用途。而且非得今天湊起來不可;沈師爺跟大爺,明兒一早就要動身了。」
「是!也可以這麼說。中間雖空了幾年也是馬老太爺接著,跟一家人一樣。」
四姨娘卻好整以暇地,只說著閑話。不一會錦葵將她的膏滋葯取了來,服侍她吃過;只見她使個眼色說道:「你去找瑤珠她們好了!我跟大爺說說話,有一會兒才回去呢!」
不解之事太多,一個一個一遍遍地想;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聽得窗外有人在喊:「鼎大爺,鼎大爺,睡了沒有?」
「表嬸,不是這麼叫你的嗎?」
「這一下,你該死心了吧?」四姨娘對李煦說:「新皇上根本不讓你進京。」
「數目太大了?」四姨娘問。
「嗯,嗯!我懂了。」話一出口,李鼎才發覺有語病;所「懂」的只是備弄進出的方位,並不懂她為何要說這些話,因而又補了一句:「表姊還有什麼話?」
於是李煦特地囑託李果,此去京師,第一件大事就是走文覺的路子。文覺今非昔比,也許架子大了;請李果務必看在多年賓東交好的情份上,委屈求全。
震二奶奶默然不答,心裏卻是被提醒了。李鼎的「心病」;只有她的「心藥」能治。正一個人在盤算時,曹震卻又開口了。
就在院子里牆角落,有個上銳下豐,帶門的木罩子,裏面是一隻尿缸;李鼎明明看到卻仍舊要這麼說,小丫頭不敢違拗。只好帶了他去。
江南稱鱉為甲魚,宰殺洗凈,入鍋微煮:剔取「裙邊」,用眉鑷將上面的一層黑翳鑷去;上籠蒸熟,加佐料涼拌,即可上桌。製法實在了無足奇;只是這麼一碟,要用到好幾頭鱉,一器之費,平常人家十日之糧,就顯得珍貴了。
「對了!」
「說來話長。」李鼎嘆口氣:「不談吧!談起來掃了興緻。」
話說得很露骨,李鼎越聽越不是味道;已經打算好了,想答她一句:「我可不懂怎麼才能哄得她稱心如意」;只以聽到最後一句,他自己的那句話就說不出口了。緊閉著嘴唇僵持了好一會,才迸出一句話來:「好吧!我試一試。不過四姨可也別指望她會幫多大的忙。」
於是震二奶奶拿身子遮著芹官,走向一邊;曹俯換了副臉色,轉身說道:「表弟來了,娘的興緻好像好很多;只別吃得太飽了!」
「怎麼?冷?」錦兒問說。
「在庫房樓上。」
於是拔開屏門上的木閂,悄然偕出;摸黑,走向備弄,恰好起風,風來正北,對準備弄入口,高牆相束,勁銳非凡,撲到臉上,賽如刀刮,李鼎張嘴不開,立腳不穩,趕緊扶住牆壁,側著身子,異常吃力地一步一步橫行向前。出備弄時,記著震二奶奶的話,先探頭去望;暗沉沉地看不清切,心想這麼大的風,有誰會到這裏來?放心大胆走吧!
「怎麼啦!」瑤珠將頭低了下去,看自己身上,同時窘笑著說:「姨娘倒像從未見過我似地。」
「莫非還要我喝西北風在這兒等?」錦兒答說:「自然有人送你出門。」
李鼎急忙坐起身來。摸索著穿好衣服;震二奶奶已從褥子下掏出來一個打簧金錶,送到他耳朵邊,按下撳鈕,打出來的聲音是四點三刻又十分,已是寅末卯初了。
「怎麼?」李果大吃一驚,「文覺在當今皇上左右?」

這位四公主正是皇帝的同母之妹;額駙叫舜安顏,嫁后不久,便即去世。這舜安顏是隆科多的胞侄,一向跟胤祀接近;而恂郡王與四公主同母,兩人感情之密切,更不在話下。則皇帝之處罰四公主的太監,是不是表示舜安顏曾為恂郡王的失去皇位而抱不平?
攤開置在楊妃榻上的那件藏青湖皺面子皮袍,一色純白,找不出一根雜毛;毛長三寸有餘,輕輕一抖,便如風翻麥浪,起伏不定。這是極名貴的白狐,出於御賜;李煦視如拱璧,只每年正月里有應酬才穿一兩回,平時什襲珍藏,所以歷時十年,依舊如新。
曹太夫人胸中頗有邱壑,知道這個內侄所要談的,不是小事,便點點頭不作聲;好讓李鼎跟馬夫人與震二奶奶見禮。
等她再回來時,有錦兒、如意,還有個小丫頭跟在後面,都提著食盒,一個火鍋,四樣炒菜,兩樣點心,另外還有一鍋香梗米粥。是把宵夜的食物都催了來了。
於是,當夜由李鼎挑燈寫信,將曹老太太的看法與沈宜士的意見,一併稟告父親,請示行止。第二天一早,將張得海找了來,叮囑他趕回蘇州;儘快討了回信再翻回來。
「老太太請!」錦兒的聲音不低,「就走吧!」
曹家事無大小,皆由曹老太太作主;而曹老太太又必得先找震二奶奶商量,這樣一周折,只怕一時難有結論。李鼎怕耽誤了大事,覺得應該提醒曹俯。
「小鼎,你說吧!你爹有什麼事要告訴我?」
錦兒答應著,帶了幾帖西洋頭痛膏,匆匆而去。剛出中門,只見曹俯左手撈起皮袍下擺,右臂前後使勁揮動,腳步匆遽地直衝了過來。錦兒趕緊避在一邊;心裏驚疑不定在想:四老爺從來不是這樣子的,莫非出了什麼事?
「倒不是客氣,我也很想跟表叔談談。」震二奶奶心想,只要他諒解就好辦了,「這樣吧,我把時候錯開,老太太那裡早點開飯,我去打個照面,敷衍一陣子就回來。表叔稍為晚一點吃好不好?」
「沒有算過。」四姨娘答說:「反正今年過年,既不送禮,也不請客;借大喪的名頭,能省的都好省。我想李師爺進京,既然要去走路子,錢不能不多帶些,抽三千銀子讓他帶去。你看呢?」
「唉!」李鼎重重嘆口氣:「機會恐怕錯過了!不該錯的,錯得很可惜。」
「可是,這會兒不知道那條路子才管用?」
於是李煦被攙扶出聽,只見白帷白幕白椅披,素燭高燒,供著一桌「餑餑」;是織造衙門的廚子,早三四天前,便按照滿洲規矩,特地制辦好了的。正中懸一副從頂棚垂到地上的大白幕,上面一幅白竹布的橫額,寫著「天崩地坼」四字;下供一方紙糊貼藍字的神牌:「大行皇帝之靈位」。走廊上鋪起極長的案板,吳嬤嬤正指揮著會針線的僕婦們在裁剪孝服;看見李煦出來,一起都站了起來。
「說是說過,她說沒有把握。我也只打算她能借三萬銀子,已是上上大吉。誰知道比我想的還好。」
「九貝子是最不服皇上的一個。所以他的心腹何玉柱的態度也最壞,到處混說,毫無忌憚,皇上最痛恨的就是他。」額爾色又說:「皇上還有一道上諭:『伊等俱系極惡,盡皆富饒,如不肯遠去,即令自盡。護送人員報明所在地方官員,驗看燒竣,仍將骨頭送至發遣之處。』你看,厲害不厲害?」
「這倒也說的是。」李鼎不由得信服了。
震二奶奶正待答話;只聽窗外剝啄兩下,李鼎還在側耳靜聽。震二奶奶失驚地說:「你該走了,錦兒在催了。」
想到這裏,脫口說道:「這門親,其實不結也罷!」
「請吧!」錦兒把紗燈舉高了說。
這得旁敲側擊地問:「你跟她談借錢的事,當然避人私下談?」
「自然是費了好大的勁。」四姨娘問:「到底你是怎麼一句話拿她說動了的呢?」
「我知道了!」四姨娘平靜地說:「那天晚上震二爺不在家,你跟你表姊談得很晚;至少談了半夜。是不是?」
「幫大忙,也得有個限度吧?」
「那請奶奶來看;都是洋字,我鬧不清楚。」
震二奶奶沉吟未答;李鼎心裏明白,必是中門已經關上,他半夜裡回住處,須從備弄中繞出去,所以錦兒預先弄了把鑰匙來。
「不敢當,不敢當。」
到家只聽哭聲隱隱,原來內眷亦已得到消息;四姨娘當李煦在家時,怕惹他格外傷心,只是暗地裡垂淚;此刻無所顧忌,放聲大哭。這一哭便使得其他幾個姨娘,總管嬤嬤、僕婦、丫頭亦就無不覺得應該哭一哭「皇上」了。
於是曹寧撥了火盆,添了炭;又檢點了茶水、預備了干點心,一切妥貼,方始輕輕帶上房門,回自己屋裡。
「有那裡?」
「今天一早,我已經派舍間的護院,回蘇州送信去了。等回信來了才知道。」
「在屋子裡。請進去吧!」
一句話說中了瑤珠的心病,臉羞得像紅布一樣。這一來證實了四姨娘的懷疑不錯;本待及時以當家人的身分,好歹先追究明白再說。繼而轉念,正在期望李鼎出力之時,不要因此惹他不快,因而改用訓誡的口吻說:「你可得守本分!別以為爬上高枝兒了,到處張狂。只要你守規矩,我自然成全你。」
於是吳存禮領頭行了禮;等站起身來,避到一旁,執事抬著龍亭到萬壽亭;這時地方官員已搶先一步,在萬壽亭中分東西向站好班;等龍亭居中停妥,方始正式行三跪九叩的接詔大禮,禮畢宣詔。
這時曹俯已得到消息,親來探病,恰逢李鼎服了葯睡下,不宜攪擾;所以只在門口張望了一下,便在外屋問病情。
「就是那時候。表嬸在這裏住了有個把月;我記得——。」
「表姊,」李鼎再一次打斷她的話,「你接著剛才的話說,你表妹說好想我;以後怎麼樣呢?」
「扯壺蓋。」
李鼎將她的話,緊緊記住,雖覺措詞不易,但可向沈宜士請教。不過有句話卻不能不問清楚。
「我知道。」李鼎問道:「回頭在那兒見面?」
第二件是上諭京外各官,照舊供職,不必來京。第三件是皇八子胤祀、皇十三子胤祥封親王已有稱號,一個是廉親王,一個是怡親王。第四件是以未到任兩江總督查弼納暫理禮部事務。第五件是定於十一月二十日登極,年號雍正。第六件是命工部左侍郎署湖廣總督滿丕來京,在原任侍郎內行走;升廣東巡撫楊宗仁為湖廣總督;以原任安徽布政使年希堯署理廣東巡撫。
「那更不是什麼希罕的東西。什麼四鰓、三鰓?跟(左魚右步)魚沒有什麼兩樣。」
這句話在李鼎聽來,有些挑戰的意味;心想,你既不怕,我又怕什麼?於是微笑坐了下來,望著震二奶奶笑道:「我好久都沒有這樣舒服過了;就像回到自己屋子裡一樣。」
整段話中,最要緊的是「重利」二字;四姨娘便挑明了說:「出重利自有人肯借,利息多少,請你作主;只是要快。」
「好端端地,說這些話幹什麼?」震二奶奶微覺掃興;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小丫頭被調開了:錦兒在撥紅炭的手也停了,抬眼看看李鼎,臉上是有話不知從何說起的神情。
「嗯,嗯!」震二奶奶低著頭,往火盆里丟紅棗;又撥炭火。好久不聽見他再開口,便抬頭問道:「你才說了一個緣故;還有一個呢?」
「虧得你跟你表姊說得上話。曹家的一家之主,明是老太太,實在是你表姊。」
「是,是,借給我,借給我!」李鼎一迭連聲地說:「我領表姊的情。」
這是指曹璽在康熙二十三年病歿任上,由震二奶奶的祖父接任江寧織造;以後才由曹寅接手而言。不過曹寧卻始終在江寧織造衙門,所以感慨比李鼎深得多。
「綉春的事,你是知道的。」震二奶奶忽又抬頭說道:「我做錯了一件事。」
震二奶奶一伸手答道:「五萬。」
李鼎為她說動了,深深點頭答道:「幾時我就拿四姨說的這番道理,跟震二奶奶去說。」
「四姨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
「有一次,她有點醉了,我也有點醉了。我們倆睡一床,聊天聊到半夜裡,她忽然說:『我好想鼎鼎』——。」
「今兒一早到家的。」曹震又說:「皇上交代,要辦兩堂花燈,限年內到京。花燈就數海寧一個鎮,叫峽石的最好,我在那兒住了一個多月,日夜督工趕好了,那知竟用不上了。」
「咳!提起這件事,只怕已經晚了!」
於是想好了一套話,將李煦請了來,說與他聽。意料中他會驚喜交集;誰知不然!竟是泫然欲涕。
「震二爺也在?」
於是斟酌再三,決定只用龍亭與儀仗,自然也不奏樂。全城文武官員,一早便已齊集;一律素色袍褂,前後不用補子,暖帽上亦無頂戴紅纓。一個個愁顏相向,淚痕不幹;李煦的一雙眼睛腫得如胡桃般大,從前一天接到通知開始,不知道哭過多少遍了。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已走過頭的曹俯,突然停住,轉身說道:「趕緊去告訴你二爺,換素服,到前面等我。」
曹俯與李鼎聽得曹太夫人的話,已都站了起來;等丫頭打起門帘,踏進門檻只見馬夫人與震二奶奶,亦都站著等待;隔著一個極大的雲白銅火盆,曹太夫人靠在一張軟榻上,正由秋月相扶,坐起身來。李鼎等曹俯閃開身子,還未開口,便跪下來磕頭。
四姨娘頗為失悔,但當著下人,也不便公然認錯;只好故意從丫頭身上找個台階,大聲喝道:「大爺的茶都涼了,你們也不換一換!越來越不懂規矩了。」
「太太跟震二奶奶是從後面來的。」春雨又問秋月:「要不要進去回?」
一次次探馬來報,「欽差」行至何處;到得近午時分,前面塵頭大起;「欽差」素服騎馬而至,看到龍亭,勒住了馬,從人扶了下來,解下背在身上的黃包裹,取出詔書,恭恭敬敬地置入龍亭,然後在東首面南而立。
「怎麼?」
「說出來徒亂人意。何必害你也替我著急?」
李煦抬眼一看,果然稀稀落落地,已剩得不多幾個人;連首府也都走了。心裏在想;如果是前幾年正在風頭上時,不管是巡撫、藩司,總要等救醒了他,安慰一番,方始進城;那裡就會這樣在他生死安危未卜之時,不顧而去?
果然,不過三刻鐘左右,曹震便興匆匆地來邀客;而李鼎卻變卦了——他是在想,曹震既已回家,要約震二奶奶私下見面,就頗不容易了。難得有此機會,決不可錯過。因而以身子不爽作為辭謝的藉口。

於是秋月帶路,到堂屋門口,剛打起門帘,就聽得震二奶奶的聲音;曹俯不由得站住腳。只見春雨迎上來說:「太太跟震二奶奶一起來看老太太了。」
「怎麼?」
李鼎實在放不下心,他至少要知道一件事,他跟錦兒是不是無話不說?因為他確實需要一個可共秘密的人商量一下。否則盲人騎瞎馬般亂闖,會闖出一場大禍。

「不有議政大臣嗎?八阿哥封了親王,又是議政大臣的頭兒;他跟咱們兩家是有交情的,只要有他在,一時總還不要緊。」
「我跟你實說了吧,這可是跟老爺前程有關的大事;辦妥了大家有好處。」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曹俯低聲答說,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
「別跑,別跑!」窗外有個中年婦人的聲音,「看摔著!」
「對了。」李煦又說:「几筵鋪設好了,立刻成服。」
「好!我在路上可以跟沈宜士商量。」
「原來你的名字是這麼來的!只看你多少歲,曹家在江寧就是住了多少年。」
吳嬤嬤自己也省悟了,「真是,你看我!」她擤一擤鼻子說:「這一淌眼淚,又是找這麼一件袍子;不把我兒媳婦嚇一跳?」
這是李鼎不知聽過多少遍的故事;有幾次到萱瑞堂,也曾想起這個故事,但不會有什麼感覺。而此刻卻不同了,伴隨著這些記憶而來的,是莫名的悵惘與悲傷;他在想:曹家再也不會有這種日子了!
但她沒有想到,竟因此引起一種流言,說四姨娘有一大筆錢存在孫春陽。這筆錢的數目,越傳越多,先說兩三萬,又說七八萬,最後說有十來萬。於是有些當初託人來關說,要將錢存在四姨娘這裏,常年吃息的「債主」,本就覺得老皇駕崩,李煦的靠山已倒,擔心著自己的血本無歸;此時聽說四姨娘已在悄悄移動私房,更覺情形不妙,便借年下有急用為名,紛紛上門,要求提本。
李鼎暗叫一聲「好險!」由衷地佩服錦兒的機智;能將這樣一個一指頭便可戳穿真相的窘迫局面輕易地應付了過去!
他記著錦兒的話,很小心地將屏門關上,推上活動的木閂;然後由院子里斜穿過去,房門已經開了,但卻不見人影。等他剛踏進門,燈光已滅,眼前一片漆黑;李鼎便站住不動,很快地發覺有人躲在門后;然後房門也關上了。
「錦兒,」李鼎這一次的反應很快:「你完全誤會了!我希望你回去不必多說。」
話雖如此,她仍舊不願意明告錦兒;直到將膏藥檢齊了,方始接著說下文。
「我知道。」
錦兒忽然站住,將他的手往下拉一拉,李鼎會意,將腦子歪了過去,只聽錦兒向他耳語:「到了前面,你自己進去;穿堂的屏門一推就開。記住,進去了別忘了把屏門閂上。」
她已經猜到了,而且把他那「沒意思」三字也解釋得很透澈了,李鼎自不必再多說什麼。深深點頭,道聲:「正是。」
「不,不!」李鼎又推又揉地催促,「你害得我心裏痒痒兒的!說,你快說吧!」
「對了!淡淡的就敵不過人家了;要濃濃的才好。」
四姨娘會記賬,自然識字,不過識得不多。好在李鼎也知道她肚子里墨水有限,信寫得明白如話;字也清清楚楚,而且加圈斷句,所以四姨娘不必求助於人,便能完全了解。
「四姨,你不知道——。」
於是他說:「站著好累!」說完,用嘴唇找到震二奶奶的嘴唇,緊緊地吻在一起。震二奶奶比他矮得有限,踮起了腳往前推;李鼎便一步一步往後退;到退無可退時,一起倒在床上。
這是說先帝賓天;明年元宵,未過百日,當然不能張燈賀節。李鼎便問:「你不知道聽見什麼消息沒有?」
「證據何在?」李果率直問說。
江寧織造衙門在城內利濟巷大街,與總督衙門相去不遠。等李鼎與沈宜士到達時,由於護院張得海已先策馬到曹家投帖通知,所以早就有曹家的總管曹本仁在大門迎候了。
「那,那就湊一半吧!」
「那麼,他是在想點兒什麼呢?」李鼎好奇地問:「四姨倒沒有問他?」
「對!」李煦就在廳上坐了下來,「第一件事,鋪設几筵,多找人來動手。」
「咱們兩家,這幾年大風大浪都經過了。表叔,」震二奶奶忽然勸說:「你也看開些!」
「我叫張得海跟小鼎說,讓他跟沈宜士先回蘇州再說。」
李鼎還是不明白,便有丫頭為他解釋,原來芹官新近學會了扯空竹,先是扯「雙鈴」;等有了程度便扯一頭是圓盤,一頭只在軸上刻出一頭槽的「單鈴」。芹官絕頂聰明,一學便會,一會便厭;有一天異想天開,把茶壺蓋取下來當「單鈴」扯。這就是他口中的「扯壺蓋」。
「這叫『葷粉皮』。」震二奶奶說:「用調羹吧!」
「我只知道『井弄』盡頭,有一道夾牆,聽人說就是府上的備弄。不知道門在那裡?」
「問你啊!你們爺兒們不起勁;莫非倒是我們婦道人家上摺子?」
「算日子應該到家了。我想,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表叔!」芹官洋洋自得地:「你聽二嫂子說了沒有?我到院子里扯給你看!」
「真是的,老太太也看開些。」馬夫人也說:「皇上雖然壽不過七十,當了六十一年的皇上,也想不起從前那位皇帝有這麼大的福份?」
「好!就這麼說。」
震二奶奶要錦兒來回的話,即是請示曹老太太,要不要留客吃飯?如今聽如意所說,便是有了回話;而且看她要陪李鼎,已經替她安排好了,便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不必叫她。」
「是的。應該請示堂上。」曹俯說道:「你就在這裏吃飯吧!吃完了到老太太屋裡坐坐。」
「理他們幹什麼?」李煦勸著她說:「世態炎涼,人之常情;看開了,付之一笑而已。」
「豈止點綴?」李鼎說道:「既謂之『趁熱打鐵』,這一錘下去,總得火花四迸,格外著力才好。」
一聽她的話,李鼎立即醒悟,自己的話中,帶著萬般無奈的意味;倒像人家苦苦糾纏,無法擺脫似地。這不但將震二奶奶看成了不知廉恥的盪|婦;也貶瀆了自身,如市井中攀住裙帶為生的軟骨蟲,想起來都會噁心。
於是,四姨娘斂手端坐,先擺出談正經的姿態,方始開口:「大爺,你在那裡的情形,我雖不知道;你應該告訴我。」
「一個人有沒有出息,是另一回事;要緊的是,先要看一看,如果這個人肯上進,會有多大的出息?」
「這就不敢說了。反正,我爹的虧空不小,表姊是知道的。」
「好!我先拿水給鼎大爺。」
「爹的境況,不敢瞞大姑;聽說是雍親王接了位,爹急得吐了血——。」
「大爺陪著沈師爺請吧!四老爺在鵲玉軒等。」
「還有一個,就是她有流紅的毛病;常時不准我進房。」
「大殮過後,皇上立刻派人密查;才知道是宜妃的首領太監張起用出的花樣。」額爾色說:「張起用,大爺是知道的;兩家當鋪,一家古玩店,內外城三家飯館,通州還有燒鍋;這一下,全玩兒完了!」
疑團莫釋,四姨娘不免怏怏;轉念一想,所得已多,好奇心也該滿足了;應該談正事了。
「對!」四姨娘的回答也很出他意外,「不做敗家子就一定有出息。芹官決不是那種庸庸碌碌過一生的人。」
原來「四公主」在姊妹排行中本為第九,有五個姊姊早夭;在有封號的公主中,位居第四,所以稱為四公主,封號是「溫憲」。
這太匪夷所思了!但李鼎卻能相信;至少他相信他妻子會有那樣的想法。至於震二奶奶的話,寧可信其為真,無須去追究虛實。不過,他有心想把她當作妻子,事實上卻辦不到;因為感覺是不同的,觸撫所及,自然而然地會拿他的妻子來作個比較——與鼎大奶奶相比,她來得豐腴,來得柔膩;頂頂不同的是,她有股鼎大奶奶所沒有的熱勁兒,像條蛇似地纏在他身上,倒有點像王二嫂。
「你看,是不是?」震二奶奶冷笑著說:「我早就算定了,他今天還是不會回來。」
李鼎不作聲;他已聽出口風,四姨娘還有事要找他去求助震二奶奶。「一之為甚,其可再乎?」他在心裏念了一句成語。
「大爺,我是特為討了這個催上用袍褂的差使來的。」額爾色壓低了聲音說:九_九_藏_書「風聲可是不大好呢!」
這是四姨娘顧慮到,震二奶奶不願讓人知道她有私房錢存在孫春陽;如果將憑條交給外賬房去處理,知道了這筆錢的來路,也就知道了震二奶奶的秘密,所以寧願自己費事,不願假手於人。
「此刻走正好。」震二奶奶低聲囑咐:「出夾牆的時候,千萬先看一看。」
「不,他跟沈宜士帶來的聽差,都讓你們這裏的門上邀了去;也是作客去了。」
「好!」李鼎說:「你先陪著沈師爺到鵲玉軒去看四老爺。我到祖宗堂去磕頭。」
「曹太夫人的話,倒是真知灼見。」沈宜士沉吟著說:「不過既然來了,安慶似乎還是可以走一趟;只是犯不著塞狗洞了,好好打點一份年禮,意思到了就行。」
「原來你們早就說好了的!」
李鼎心中一動,「那我就不進去,省得攪了局。」他又問:「你們奶奶呢?」
「老太太呢?不在屋子裡。」
「我早說過,只要四姨娘把路指出來,我一定去走。」
這時李煦已為四姨娘請了進去;因為她聽說曾有哀傷過度,昏厥在地,很不放心。但李煦卻不肯休息,心中有事,非要找李果來商量不可。
因為如此,李鼎格外小心。不過,他很清楚,除了錦兒,別的丫頭老媽都在夢中,大可不必心急。於是先將眼睛閉緊,過了一會才睜開,在黑裡頭已經能辨物了。
話是向震二奶奶說,眼卻瞄著錦兒;看她眨了兩下眼,頗有困惑的神情,恰恰是他想像中的表情。
原來曹震為了綉春,與妻子鬥氣;明的鬥不過斗暗的,這一年多以來,一直置有外室。震二奶奶先被蒙在鼓裡,只覺得丈夫忽然上進了,本來可以派總管去辦的事,諸如採辦材料;趕辦按時應解運的御用衣料,赴機坊督工等等,都自告奮勇,搶著去辦;至於內務府、工部、戶部的司官,到江寧來公幹,倘與織造有關,本都歸他應酬,此時更加起勁,所以經常極晚才回府。而且一個月總有五、六天外宿,道是太晚了趕不回來。
「想都想不到的話,我也不好意思再說。」
果然,解衣轉身之際,看到主婢二人已面對面在談話了。李鼎這時才放心,知道回到自己屋子裡,錦兒必有話說。
一進門便發覺氣氛有異;曹俯向來沉靜,喜慍不大形於詞色,但他的一班清客,慣以笑臉迎人的,此時也不過默默站了起來,聊盡待客的禮貌而已。
一進入裡屋,李鼎的感覺,就像突然之間到了一個從未經歷過的陌生地方,溫暖如春,不在話下;一屋子似蘭似麝,不可名狀的香味,不知來自何處?以致不自覺地用鼻子使勁嗅了兩下。
「怎麼?來不及辦了!」
「不是沒有聞見,大概是聞慣了不覺得。」
沈宜士也猜到了,李鼎大概還有些私話,要跟曹老太太或者震二奶奶說,便不再推辭;任由曹震拖著走了。
「四哥,」李鼎黯然說道:「美夢成空了!」
「對了!」震二奶奶坦然承認,「你覺得怎麼樣,是不是太刺眼?」
更使得李煦不解的是,「四公主的太監,怎麼也牽涉在裏面?」他問:「打狗看主人面,皇上何以連四公主的面子都不顧?」
曹俯會意地點點頭;轉身過來向沈宜士及他的清客拱拱手說:「諸公談談;我跟家表弟暫時失陪。」
「也說不定。」四姨娘問道:「那天張得海回來,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對了!一個多月沒見你,你變了樣兒了。別是你在大爺屋子裡作怪吧?」
「鼎鼎!」震二奶奶昵聲輕喊。
進了前房,卸了身上的那件「一裹圓」;震二奶奶已自迎了出來,穿一件玄色寧綢暗花的薄絲棉襖;同樣顏色質料的散腳袴。袴腳與大襟、下擺都鑲著猩紅色的「欄杆」,頭上還簪著一朵極大的名種茶花。打扮得不但俏皮,而且紅黑兩色襯得她的皮膚也更白了。
「客山,」李煦突有靈感,「既然你跟文覺很熟,我倒想拜託你吃一趟辛苦,去看看你這個方外之交如何?」
「大爺,」四姨娘說:「今年的第一個冷泛過了;第二個冷泛看樣子就要到了。你把你爹的這件皮袍子穿了去。」
這句話是李鼎早就想到了,四姨娘必然要問的;盤算來,盤算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雖不能說實話,但自覺是受了「委屈」,應該讓四姨娘知道,這筆款子來之不易。這樣,話就很難說了。
「你們留一個人在外面伺候好了。」震二奶奶問道:「今天是誰坐夜?」
「姚廣孝助燕王得了天下;難道當今皇上接大位,也是文覺在幕後策畫?」
「跟老太太一起來過幾趟。」李鼎說道:「也虧得我那場病。」
「一筆就是一萬七千多。」四姨娘抑鬱地說:「虧空也不知道那年才補得完?」
「聽見了。」
「梅花是淡淡的幽香,自然敵不過人家。」
「喔,老曹!」
話一出口,看到沒有人搭腔;而沈宜士卻拋過來警戒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失言了。宮廷中的許多秘辛,私下不妨密談;稠人廣座之間,應有顧忌。那「怎麼會」三字,等於說雍親王不配也不該做皇帝;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話!
「一千兩?」劉伯炎楞住了。
「是!」李鼎硬著頭皮回答。
震二奶奶嫣然一笑;得意地望著自己身上,「老早想這麼穿,可又不敢穿出去。」她說:「一個人躲在屋子裡,穿起來照鏡子,可又沒有意思。今天總算——。」她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這有兩個緣故。」李鼎從她手裡接過罐子來,打開了蓋子,「在場面上,大家一起鬨,不能不逢場作戲。」
震二奶奶對他這話大感興趣。本來是想在一個景泰藍的罐子里,掏幾粒紅棗丟在火盆里解炭氣;蓋子緊一時尚未打開,為了有話要問李鼎,索性連罐子都抱了過來了。
「沈宜士不是外人,何況——,」他本想說:「國有大喪,也不是飲酒作樂的時候」;話到喉頭,覺得措詞不妥,便改口說道:「何況,他自己也很急,巴不得早早能到安慶;所以今天不請他,他決不會見怪。我看,我跟四哥一起去見老太太吧!」
震二奶奶卻知道了,是要跟老太太商議一件很急、很麻煩的事,不定談到什麼時候;所以介面說道:「我讓小廚房好好做幾個菜;乾脆,四叔跟表叔陪著老太太一起吃吧。」
震二奶奶將這段話轉告了李鼎以後又說:「我實在是讓她感動了。我說,你的想法沒有錯;如果我換了你,要你替一替我,你一定會答應。不過,我不知道我辦得到,辦不到?從她死了以後,我只要一見了你,就想起她這話,總像虧欠了她什麼似地。今天,也許能補報她了。我這會兒把我自己當作鼎大奶奶;你也只當這會兒跟你在一起的,不是別人,是你媳婦!」
四姨娘把話聽得很仔細;照他的語氣,似乎款子是湊得出來,只是要功夫去辦。於是答說:「晚個一天半天還不礙;太晚了怕趕不上。」
「就因為不能直截了當地開口,所以才跟你琢磨。」四姨娘想了一下說:「震二奶奶只要肯幫忙,就一定幫得上忙。大爺,我想應該用你自己的口氣來說。」
李鼎知道,當著曹俯的清客,沈宜士自不便透露此行的目的。如今消息既經證實,走門路越快越好;且先辦了這件正經事再作道理。
「表嫂!」李鼎請個安;馬夫人回了禮,問起李家上下,有好一會的寒暄,才能容他跟震二奶奶相見。
「欽差進城了。」首縣躬身答說:「撫台、藩台為了要鋪設几筵。也都先進城了。撫台上轎時,特地關照卑職在這裏伺候;大人也請上轎回府吧!」
而震二奶奶卻不容他有何表示,管自己走了出去;在外屋喊道:「錦兒,打燈籠送鼎大爺回去。」
以前在想的時候,覺得難說,便可丟開不理;此刻卻是難說也要說。想了好一會,方始找出一句話來回答:「我也是費了好大的勁,才能借到手。」
「不!不!」李鼎趕緊說道,「沈先生,你別為我掃興!」一面說,一面裝作勸駕,身子背著曹震,向沈宜士使了個眼色。
「你是說皇上賞的?」四姨娘搶著說道:「那怕什麼?老子的衣服,當然傳給兒子;你穿了正見得不忘皇上的恩典。」
至於馬夫人素性寡言,默然相對,倒也不覺得什麼;唯獨風流放誕的震二奶奶,最怕道學氣,見有曹俯在座,嘴就笨了。震二奶奶是曹老太太的「開心果」;尤其曹寅父子,前後四年之中,相繼下世;曹老太太哀傷過甚,幾已無復生趣,虧得有芹官這條「命|根|子」作寄託;更靠震二奶奶不時逗她破顏一笑,日子才能打發。只為有曹俯在座,震二奶奶話都不敢多說;死氣沉沉,何能忍受?所以反是曹老太太,只要有震二奶奶在,總是用體恤的口氣對曹俯說:「你跟你的清客找樂子去,不用在這兒陪我。」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不迴避也迴避了。
「是劉媽。」錦兒答說。
就這時候,如意已把燙好了的酒端來了。主客二人,面對面相將落座;李鼎扶起筷子,首先就伸向雪白的那樣菜;滑溜異常,怎麼樣也挾不起來。
春雨小腹上疼得很厲害;但如照實而言,便是增添芹官的咎戾,所以強忍著疼說:「沒有,沒有!原是我揭門帘揭得太猛的不好。」
這樣想著,不免多看了幾眼;震二奶奶矜持地轉過臉去;然後起身不知去幹什麼,腰肢一轉,更顯出她一股風流體態,李鼎心裏晃蕩著,有些話要說。
果然,曹老太太醒了。其實是根本不曾睡著;心中憂煩,連閉目養神的耐性都沒有,倒是要找些人說說話,還好過些。
李鼎被問得一楞,「你說什麼?」他反問。
李鼎心想,他的消息來得晚;也就比較確實,便急急問說:「是雍親王接的位?」
一聽這話,李鼎立即便有警惕,這是一大秘密,非守口如瓶不可。倘或透露,不但關係重大,而且也毫無意味了。
「多謝四姨!不過這——。」
「是心裏自然而然生出來的一個念頭。」李鼎緊接著說:「我想,震二奶奶大概也知道我的心境,所以叫錦兒來看我,正好沒有人,綿兒跟我說,我要的東西,震二奶奶已經預備好了。接著張手一伸,就這一下,我的病好了一半。」
「我倒沒有想到你在家。通聲跟我說,要邀你跟沈師爺出去逛逛;你怎麼不去?」
「什麼粉皮?是甲魚的『裙邊』嘛!」
「怎麼?」李煦急忙問道:「小鼎回來了,就有錢了?」
「味道怎麼樣?」
「如今城門自然是開了?」
話中有怨懟之意,李鼎益覺不妥;倉卒間無可表達,那份微妙的感謝愧歉之情,只有像愛撫小女孩一般,摟住錦兒,在她臉上狠狠地親了一會。
這個稱呼在李鼎聽來,既新鮮、又熟悉;更有一種遇見巧合之事的驚喜,隨即問道:「你怎麼想出來這麼一個叫法?」
「不然,助人得了天下,還要助人定天下。當年靖難之師破金川門而入,燕王如何對建文及忠於建文的臣子,一般也是姚廣孝的主意。這前車不能不鑒!」
曹俯的書房有好幾間;鵲玉軒是與清客盤桓之處,所以這間書房很大,西北南三面都有窗戶,窗外不時有人往來,並不是宜於談機密的地方。李鼎躊躇了一下,索性走到中間一張紫檀大八仙桌前面站定,離得四面遠遠地,以防聲音外泄。
於是客人分成兩路,李鼎由曹榮陪著,經雨廊往東;穿過一道角門,便是一座五開間的楠木廳,此時只有中間的槅扇開著,所以廳內極暗。曹榮便站住腳說:「不知道鼎大爺要來,祖宗堂還鎖著。請等一等,我找人來開。」
今朕年屆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良德之所致也。
到這時大家才看清楚,是芹官連奔帶躥地闖了進來,恰好一頭撞在春雨肚子上。闖了禍他不怕;突然發現「四叔」在他祖母屋裡,就不免既驚且懼,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手足無措地僵在那裡,只拿求援的眼色,看著在他正對面的震二奶奶。
這話說得李鼎大起反感,「錢在人家手裡,我不能磕頭求她吧?」他緊接著又說:「其實她真要肯拿出來,我就給她磕頭也算不了什麼。就怕磕了頭還是不成!」
「是了!」
李鼎點點頭,便站在天井裡等;天井極大,圍牆極高,仰臉看灰黯的天空下,左右兩株光禿禿只剩了丫杈的高槐;他無端浮起一陣凄涼,彷彿覺得自己形單影隻,與世隔絕了。
「這就是旁觀者清。」震二奶奶說:「像我,也有人說我凡事不像從前那樣有興緻了,仔細想想,確是如此。」
這是不便公然命晚晴軒的丫頭迴避,所以找個人去絆住她們。錦葵答應著也報以會意的眼色。不多片刻,后軒,堂屋與廊上都很清靜了。
「那可真是『如入芝蘭之室』了!」李鼎笑著說了這一句;一時興到,不暇思索地問:「我替你寫個橫匾,就用這四個字;表姊,你看好不好?」
「鼎大爺!」鬚眉皆白的曹本仁,掀開車帷在喊。
「這還像句話。」曹老太太看著震二奶奶說:「四鰓鱸實在不稀奇;倒是松花江的白魚,到底幾千里地以外來的,不知道請沈師爺有這樣東西沒有?」
「三年多了!那時你在京里當差。」
「噢,」李鼎很謹慎地問:「多少呢?」
一面說,一面就走了,李鼎便先開口告訴四姨娘,跟沈宜士商量定了,決定起早,比較爽利;把護院的張得海、楊五帶著,保護那一千兩金子。
李鼎入目一亮,不住眨眼。震二奶奶微窘地笑道:「我這身衣服,顯得,顯得——。」
「是。」
過了一會,如意來回報:「二爺陪蘇州來的沈師爺,到聚寶山老太爺的祠堂里去行禮;還要轉到天寧寺去看老和尚,今兒是回不來了。」
「你倒是有良心的。」震二奶奶頗為滿意,「快走吧!我送你。」
「有什麼報答?」李鼎苦笑,「只怕從此沒有報答她的機會了。」
「鼎鼎!」震二奶奶說:「你只拿我當表嬸好了!我答應過她的。」
為什麼要偷著做呢?這隻要稍為想一想就能明白;「對了,」李鼎認為是個難題,「如果交出去做,又不能跟人說,是給皇上穿的孝;那麼是給誰穿的呢?這個誤會傳出去可不得了。」
「對了!皇上駕崩了,要去接哀詔!」
「嗯、嗯!」李煦問道:「你還能抽得出多少銀子?」

想了又想,覺得這封信不能給李煦看;而且也要作為震二奶奶主要的是賣他的老面子,在情理上方始說得過去。
這一說,使得李煦想起一個人,「我跟你打聽一件事,聽說皇上身邊有個和尚。法號叫『文覺』,很替皇上出了些主意;皇上也信得他不得了。可有這話?」
「表叔,我不是不信你的話,不過我不明白:既然外頭的女人都趕不上家裡的,那,表叔你為什麼還在外面玩呢?」
聲音是平和了。接下來便談大行皇帝六次南巡的故事;里裡外外,一片肅靜,包括曹俯和李鼎在內,無不凝神靜聽。
不過人雖未歸,卻捎了信來;信封上寫的是「四庶母親啟」,所以沈宜士不便面交李煦,而是鄭重託付給吳嬤嬤,悄悄遞交四姨娘。
「怎麼說沈師爺也來了?」曹太夫人問說。
「那是什麼時候?」李鼎打斷她的話問。
一個人怔怔地坐著,只覺混身倦怠,連站都站不起來。兩個心腹丫頭順子和錦葵,知道她情緒不佳時,最好不要去攪擾她,所以約束小丫頭不準高聲說話,連走路都踮著腳,不讓它發出聲音來。
聽這一說,芹官才高興了,站起身來,隨手抄了個壺蓋,藏在懷裡。等丫頭將堂屋裡清出一大片空地,又將他扯空竹的短竹棒取了來,芹官開始「顯本事」;一上手便是「啪噠」一聲,摔碎了一個壺蓋。
「是的。本來你可以走備弄走的。」震二奶奶問道:「備弄的門在那裡,你知道不知道?」
「寧大叔!」錦兒介面:「請你把火盆滅了吧!火燭得小心。」
「噢!」李鼎記起來了,「那是康熙五十八年春天;我記得通聲正好也在京里。」
「正是這話。」李果深深點頭,「我亦不信世界上有過不去的關。」
聽得李鼎的回話,四姨娘急得要哭了。
話是很有道理,但應該如何不同,卻無人能夠回答。所苦的是,不知先例如何;上一回頒遺詔是在六十一年以前,沒有人知道是怎麼樣的一種儀注。
這一點,震二奶奶自己當然已經想到了,而竟無顧忌;這跟白天飾詞避嫌疑的態度,成了矛盾,又是什麼道理?
「大爺也不必著急!」額爾色勸慰他說:「多加小心就是。最要緊的是,公事上不能出岔子:那筆參款,我勸大爺,無論如何拿它了結了吧!」
李煦驚愕莫名;有不可思議之感。這個寒山寺的和尚,竟有這麼一番志向;而又偏偏投到了雍親王府里,豈非天意?
「老爺,」楊立升勸道:「還有好些大事,要聽老爺吩咐呢!」
「就我不去,總該有人去;而且越快越好。你看,年老大放了廣東巡撫,足見這條路子是好的。」李煦又說:「快過年了,還讓李師爺出遠門,實在過意不去;無論如何,盤纏一定要從豐。」
「我真不明白,她怎麼肯的,一借就是五萬?」
「還有個要緊的人在路上,十四阿哥。等他到了京,看是怎麼說?到底一個娘肚子里的人,做哥哥的知道做弟弟的委屈;做弟弟的也不能不尊敬做哥哥的。這麼兩下一湊付,國泰民安,日子也不見得不好過。只是康熙爺——。」說著,曹太夫人語聲哽咽,熱淚盈眶,無法再說得下去。
「也好!」
一說清楚,李鼎亦就連弦外之音都聽出來了,這是動之以情;震二奶奶能幫多少忙,就要看她跟他情分的厚薄了。
接著,門帘一掀,出來一個長身玉立的青衣侍兒;正是跟震二奶奶同年的秋月。
這回是震二奶奶按規矩,先向李鼎行禮,口稱「表叔」;李鼎卻仍舊照多年來的習慣,叫她「表姊」。
「還好。」
「還是魚。松江的鱸魚;說是只生在什麼橋底下,真正的四鰓鱸。」震二奶奶說:「不假,我看了,真是四鰓。」
「我從震二奶奶那裡來,正要回去。」
八旗的規矩,本籍都算北京;不管是駐防,或者久宦,都算出差在外;正主去世,葉落歸根,仍得回旗。不準埋葬在外,更莫說造祠堂、置祭田。所以李鼎說他妻子的法子辦不通。
李鼎對她的話,不完全聽得懂,脫口問道:「怎麼是虧得我?」
子孫百五十餘人,天下安樂;朕之福亦云厚矣!今或有不虞,心亦泰然。
曹俯剛站起來,只聽得院子里在喊:「表叔,表叔!」是孩子的聲音。
「表姊,」他說:「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恨不得把一顆心掏給你!」
「怪不得這麼靜。」李鼎問道:「是哪些搭子?」
李鼎體會得到四姨娘的深意,藉此示歉,也是籠絡;可惜不能穿,因為沈宜士已經想到此去該帶什麼衣服了。
「好!」震二奶奶說:「回頭我會派人來招呼你。」
「你別這麼緊盯著看。」震二奶奶窘笑著低下頭去;又低低地加了一句:「你那雙眼睛!」
「什麼趕不上?」
「你別管!待會兒我會跟老太太提。如今頂要緊的是,要看他到底出汗了沒有。」說著便喊:「錦兒,你瞧瞧鼎大爺去,看是好一點兒沒有?再問老何要不要忌口?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告訴小廚房記住了。」
城南聚寶門外,有座石山,背城臨江,風景不惡;江寧士紳懷念曹寅的遺愛,奉旨准建一座祠堂,名為「曹公祠」。沈宜士尚未到過,特意去瞻仰行禮,是情理之常;但說還要轉到天寧寺去看老和尚,就不見得靠得住了。
「說得也是!年還是要過的,雖說不送禮,遠道的至親好友,土儀還是要送的。你們看看,應該給京里捎些什麼吃的去,順便交代給孫春陽,豈不省事?」
「可是,」四姨娘想到一大疑問,「是半夜裡叫開中門,放你出去呢?還是你表姊預先關照,等你半夜裡走了,再關中門?」
裏面沒有答應,但呻|吟之聲,卻更清楚;曹寧放下掃帚,去敲門,不道一推就開,進門一看,李鼎床上連帳門都未放下。

「沒那個規矩!站著好。」
「我也只做了兩三回。今年夏天才有人傳了這個法子;做法沒有什麼訣竅,就是材料要好。」
這時震二奶奶已經起身,親自撥旺了一盆火,聽錦兒來報,李鼎來了,急忙迎了出來,一到前房,陡覺寒氣侵襲,便毫不思索地說:「裏面坐吧!裏面暖和。」
眼睛不管用,耳朵跟鼻子仍舊很靈;一縷似蘭似麝的香味,來自右面;李鼎轉過身去,伸手一抱,正好摟住豐腴溫軟的一個身子,自然是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不作聲,只拿溫軟的手摸著他的臉。而越是如此,越能激發李鼎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催問了。
說是大門,其實是西面的偏門。因為皇帝南巡,總是駐蹕織造衙門,所以正門等於行宮的宮門,終年緊閉。不過西門的偏門也很宏敞,足容高軒出入;李鼎與沈宜士坐的是長行的馬車,一進入利濟巷大街西口,便看到北面一帶水磨磚的圍牆;鋪路的青石板有些活動了,車輪輾過,只聽見「咯咚、咯咚」地響,配著輕脆的馬蹄聲,響了好一會,車子才慢慢停了下來。
四姨娘反問:「能不能弄到那麼多?」
「我不是這個意思。」李鼎壓低了聲音說:「沈宜士的顧慮很有道理。他說,算日子哀詔快到了。軍民舉哀成服,他還無所謂,平常素服就可以;我得穿縞素,得趕件白棉袍出來,隨身帶著,說換就換。」
「是陪沈師爺到安慶去路過,先來給大姑請安;還有點事,爹讓我聽大姑的意思辦。」李鼎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來。
「爹病在床上,是四姨張羅的;儘力而為,才得五百兩金葉子。爹說:自己至親,儘管說老實話。這個數兒怕還菲薄了一點兒;想請四哥儘力湊一湊。」
「不啰!老太太等著,鼎大爺快一點兒吧!」
「是!」楊立升答應著,心裏在嘀咕,不知道這個靈堂怎麼鋪法。
「這樣也好。」
原來鼎大奶奶因為有個「流紅」的痼疾,房幃之中,琴瑟不調。每每兩情濃時,她卻愛莫能助;只要說得一聲:「今晚上不行!」李鼎立刻就像被斗敗了的公雞似地,垂頭喪氣,雄風盡失;或者他遠行歸來,細訴相思,絮絮不斷地談到深宵,卻終於不能不狠起心來,攆他出房門,隨他孤眠獨宿也好,去覓野草閑花read.99csw.com也好,都顧不得了。
李煦看完,撟舌不下。「九貝子」是指胤禟;他的生母就是宜妃郭啰絡氏。胤禟對恂郡王極其友愛;如今因為宜妃的緣故,罪及胤禟的太監,間接可以看出皇帝對恂郡王的態度。如果皇帝重視同母之弟的情分,就不致於會如此嚴譴胤禟的太監,來使得他們的「主子」難堪。
一聽這話,四姨娘的好奇心大起,不自覺地眼睛眯成一條縫;不過,她很快地發覺,這不是做庶母該有的態度,因而又將臉上的肌膚繃緊,但問還是想問。
「表姊,說啊!你答應過她什麼?」
聽這一說,曹俯越發不便進屋去見曹老太太。「太太」就是馬夫人;曹俯跟她雖是叔嫂,但彼此年紀皆未過三十,加上一個侄媳婦正在盛年,曹俯自覺應該迴避。儘管曹老太太說過,一家人何必如此?但以曹俯賦性比較拘謹,從小又熟讀了「朱子大全」,不免有些道學氣;一見了這一嫂一侄媳婦,端然正坐,目不旁視,不用說他自己,連旁人都覺得不自在。
原來國有大喪,異姓之臣,持服不同;側近侍從,視如家人之列,在外省亦須奔喪回京,匍匐于梓宮之前。上三旗色衣為太后、皇帝的家僕;所以李煦早跟四姨娘商量過,遺詔一到,立即束裝上道。但四姨娘很不贊成,因為臘月中雨雪載途,數千里跋涉,壯漢都視為畏途,何況李煦年邁體衰?結論是看上論如何再定行止;倘或並未指明內務府人員必得進京,不如就免去此行。李煦也答應了,而此刻終於因為不放心大局劇變,翻然易計,決定借奔喪為名,進京觀變。
那知震二奶奶既非裝糊塗,也並不表示關切;只說:「事緩則圓,過兩天慢慢商量。」
「原來你帶回來的那些補藥,是這麼來的!」
「四姨,」李鼎說道:「我把東西交代給你;四千現銀,八十個官寶,裝了五口箱子。這筆款子,大概震二奶奶是告訴了老太太的,由他們公賬中撥,所以是曹家賑房送來的;我把箱子鑰匙交給你。」
「這樣吧,」李煦忽又說道:「我們一起進京;我還是應該去奔喪。」
「這算不了什麼!」震二奶奶說:「只要日子過得順遂,就累一點兒真的會累壞人?我不信。」
「差不多吧!」李鼎將臉避了開去。
「我知道了。」曹俯說:「等我回明了老太太,一起商量。」
「老曹!」李鼎在腳踏小凳上墊一墊足,從車上一躍而下,抓著曹本仁的手臂笑道:「你倒還是這麼健旺。半個月前我來,怎麼沒有見你?」
「錦兒還留下話,叫我到時候問奶奶,鼎大爺如果沒事,是不是該留鼎大爺在這兒吃飯?」
李鼎有些明白了。既然話已到此,不妨問上一問:「通聲常常不回家?」
「是表嬸自己說的。」
李鼎不便說實話,隨口答了句:「沒意思!」
楊立升不懂「几筵」二字;猜度著說:「是替皇上鋪一個靈堂?」
這是為誰興嘆,難說得很;不過李鼎可以看得出來的是,自己的這幾句話,帶給她的感觸極深。
震二奶奶會意了;是錦兒料知她必有體己話要跟李鼎說,故意找這麼一個可以避開曹震的藉口。便跟著她到了前房,悄悄說道:「你看沒有人,私下告訴鼎大爺,儘管安心養病;他要的東西我替他預備好了,等他病好,讓他帶回去。」
「怎麼辦呢?虧空總有二、三十萬銀子,也許還不止。你爹又是這個樣子,我在他面前,一句有關係的話都不敢說;事到如今,總得有個人拿主意才好。」
「那是因為京里閉了幾天城的緣故。再說,接詔也有一套儀注,一省一省過來,都得停留;不比馳驛;可以不分晝夜趕路。」
李鼎答應著,將一件獺皮領子的「一裹圓」,披在身上,只見曹寧已經穿好了皮襖問道:「我跟鼎大爺等門。」
李鼎懂她的意思,只是心裏矛盾,想透露些真情,卻又怕發現措詞不妥,已難收回;左思右想,依舊只能直道感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李鼎點點頭,默無一言地在萱瑞堂東面,曹家供奉先人木主之處,拈香行了禮;隨即轉到鵲玉軒去看曹俯。
「是啊!」李鼎不能再掃興了,附和著說:「本來就沒有什麼大了不得的。」
「好吧!我就把鼎大爺交給你了。」曹俯又說:「鼎大爺的情形,先別傳到裏面去;等出了汗再告訴老太太。」
這讓李鼎遇到難題了!獅子大開口,自己都覺得太過分;囁嚅了好一會,方始很吃力地說了句:「要請你幫很大一個忙。」
「四姨的意思是,芹官若是肯上進,前程無量。」
「是!我這就去找。」
「四老爺派我下鄉催租去了。」曹本仁發現還有沈宜士,趕緊擺脫了李鼎,摔一摔袖子,肅立招呼:「沈師爺。」說著,打了個扦。
「何必你自己去?你要瞞著外頭也容易,我請沈師爺去一趟,拿憑條換個摺子回來就是了。」
曹家的另一名下人,專管這座廳的白榮,持著一串鑰匙,匆匆而來;招呼了客人,隨即將所有的槅扇打開;李鼎一踏進去,首先觸入眼帘的,便是高懸在正中的一方赤金盤龍,綠地黑字的橫匾,寫著「萱瑞堂」三字,上款是:「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十一日御筆」;下款是「賜工部侍郎銜江寧織造臣曹寅之母孫氏」。匾上正中「瑞」字上面,是一方鮮紅的圖章;李鼎曾經問過,那是御璽,刻的是「萬幾宸翰之寶」六字。
這意思是將她比作妻子;震二奶奶便問:「表叔,你怎麼不續弦呢?這兩年不是也很有些人來提親嗎?」
「怎會挑在那個地方見面?」四姨娘很快地問。
「我懂。」李鼎扳過她的腦袋來,也是耳語:「回頭我怎麼走?」
第三道門終於出現在眼前了。李鼎突然心跳加快;只是儘管內心興奮,卻仍不免躊躇。他心裏在想,只要伸手一推門,就一切都容不得自己作主了!但如轉身一走,生平的奇遇,便是交臂而失。就這一轉念間,手已伸到門上去了。
四姨娘不作聲,盤算了好一會方始開口:「總要等小鼎回來了,才能定規。不是好好帶上一筆錢,去了也沒有用。」
不多片刻,把何謹找來了。望、聞、問、切四字,只能在首尾兩字上下功夫,望臉色不青不黃不白,彷彿三天三夜未下牌桌似地;切脈則脈象中有驚恐不安之狀,但聽不到什麼,也問不出什麼,不知他的病因何而起,只好照李鼎自己所說,是受了風寒,下藥以發散為主。
珊珠答應著自去料理;瑤珠倒了茶來,看看別無吩咐,也就退了出去。於是,四姨娘別在心裏多時的一句話,忍不住要說了。
類此的言外之意,經常會有;曹俯不敢拂老母的意,悄然走了。芹官側耳聽著,一等靴聲消失,立刻又生龍活虎一般了。
這一下,吳守禮首先住了哭聲;首縣不待長官吩咐,便帶著人來救護,將李煦抬到一邊,拿馬褥子鋪在地上,放倒了人,掐人中、灌薑湯、大叫大喊,終於將一時閉了氣的李煦救醒過來,仍然流淚不止。
李鼎不知她為何有此態度?只覺得作為慰問,也是可以跟震二奶奶見面的一個藉口;便即說道:「我看看她去!你們二爺有什麼不對,我來勸他。」
「叫柱子。」
「為什麼?」
「替舅太爺彌補虧空,我可沒有那麼大的力量;而且,我這筆錢,也只能借給你。」
相聚整日,父子倆吃了晚飯;四姨娘便以李鼎病體初愈,況經長途跋涉,催他早早回晚晴軒休息。但等李鼎一走,她隨即命丫頭攜著一罐燕窩粥,隨她一起到了晚晴軒。
「此言從何而來?」
「也不是一句話的事。」李鼎的語聲低而且慢,「我下了水磨工夫;事事將就著她;討她的好。」
「鼎大爺,你真要是怕,就不必勉強。」
「詔曰。」展讀官輕聲一念此兩字,里裡外外,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下都聽得見。於是,展讀官不徐不疾地念道:
這當然是曹家也得到了京里的消息。他的話說得沉重;臉上卻沒有什麼莫大悲痛的表情。李鼎知道他這位表兄的性情,倒不是言不由衷;只是本來賦性沉靜,又講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修養,以致有此類似麻木不仁的神色。
「不就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嗎?本說送年家的禮,讓曹家多出些;我看這話就不必說了。如果差使不動,內務府有些款子,像交下來的人蔘款自然儘快要交;得請姑太太幫忙。倘如差使動了要移交,更得請姨太太幫大忙。」
她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聲音中帶著不悅的意味。李鼎心想,震二奶奶跟錦兒一定會有話說;應該替她倆騰出一段工夫來。
轉念到此,不覺氣餒,不敢再問下去。反是曹俯自己告訴他,年號已經定了雍正;嗣皇帝擇期十一月二十即位。哀詔大概也快到了。
經過了一陣極難堪的沉默,只見四姨娘倏地起立,毅然決然地說道:「說不得了!只好拿命去賭!大爺,請你去告訴沈師爺,最好明天就走,我預備一千兩金葉子,讓你們帶去——。」
裡屋自然也廳見了;曹太夫人笑道:「又多了一把澆盆景的壺。」
念到這裏,展讀官略停一下,作為告一段落;然後念入正文:
四姨娘點點頭說:「意思是,咱們家虧得姑老爺照應;不過姑老爺一倒下來,咱們也出過力。皇上雖說看姑老爺的情分,到底也要有人出面,肯當自己的事辦。幾家老親是一個根兒上的,要好都好;有一家過不去,就會連累大家,只好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請姑太太務必救我們一救。這不是賴上了曹家,是實逼處此,莫可奈何!」
她那樣伶牙俐齒的人,竟找不出適當的字眼來形容她自己的衣服;李鼎便介面說道:「顯得更年輕了。」
「那麼你說吧,她想借多少?」
「消息是假不了,可也是沒法兒的事。等哀詔一到,有好些大事得老太太拿主意;你老人家可千萬體恤小輩,別太傷心了!哭壞身子,上下不安。」

「李師爺」就是李果;不必派人去請,他跟「甜似蜜」已聞訊而至,匆匆詢明經過,李果隨即發號司令,几筵該如何鋪設;成服應該預備些什麼?同時又請「甜似蜜」到藩司衙門去打聽,大喪的儀節,禮部應有文書,是否已到。
「起來,起來!」曹太夫人說:「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事先也不給一個信。」
自己的話和態度都大錯特錯;但李鼎覺得不應該解釋,應該讓錦兒知道他有決斷。於是想了一下說:「我跟你們二奶奶一樣,什麼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怕。我一定會去。」
「照如今的局面,掌權的是八阿哥。馬中堂以前就為了舉薦八阿哥當太子,碰了很大的釘子,他們的交情很深;隆尚書跟八阿哥,也是常有往還的。我就是——。」說到這裏,曹太夫人突然頓住;沉思了好一會,仍舊是搖搖頭,「真不明白,圈禁了十來年,從未封過的十三阿哥,怎麼會一步登天?」
「真的嗎?」李鼎摸著自己的臉說:「我自己倒不覺得。」
於是她喊:「順子,你去看大爺在不在自己屋子裡。如果在,你說請大爺別出去,我去看他。」
李鼎此時倒有些割捨不下了,抱住震二奶奶左親右親,好久不肯放手;震二奶奶也就由他。只是窗子上又剝啄作響了。
這使得李鼎想起震二奶奶告訴他的,關於鼎大奶奶主張設置祭田的話,覺得舊事亦不妨重提;但轉念一想,不由得泄氣。眼前搪債還搪不過來,何有餘力去置祭田。
震二奶奶點點頭說:「這話也是!」
「那倒也一樣。只要繳清了,旁人要替大爺說話也容易些。」
「我聞出來了,」他脫口說道:「是西洋香水的味兒。」
李鼎大喜;有三、五萬銀子,可以救急了!尤其是三言兩語之間,便談成了這件事,更覺痛快。雙肩一輕,身子像飄了起來似地;不由得便離了座位,長揖到地。
「誰想得到,一生下來到今天,牙都掉了沒有動過窩兒;一晃眼,六十年,日子可真快呀!」
「開了。」曹俯問道:「表弟,剛才聽宜士先生說,還要到安慶去?」
「老太太別費心了,我都知道。」震二奶奶轉臉又問:「今兒晚上是四叔做主人請沈師爺?」
「嗯,嗯!」李果深深點頭,「說雍親王最不像先皇,確有根據。先皇仁厚,雍親王刻薄;先皇很看重西洋的學問技術,雍親王從不親近西洋人跟西洋的東西。」
等他們剛一走,曹俯派個小廝來邀:「請沈師爺、鼎大爺到鵲玉軒去坐。有新得的幾張畫請教。」
「好在還早,該怎麼說法,咱們再商量;你只心裏記著有這麼一回事就行了。」
不但嘆氣,而且面有憂色。大家巨族的下人,都善於窺伺人意,也懂得怎麼樣應付;像這樣的情形,不宜多問,也不宜打攪,最好是冷眼旁觀,默然待命。
「晚上從沒有人到井弄裏面去的。」錦兒答說:「這裏到井弄並不遠,稍為留神一點兒好了。」
「你到南京去一趙,一面打聽消息;一面把咱們的情形跟姑太太說一說。」四姨娘想一想說:「話要說得婉轉,有力量;這會兒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編,反正我把意思告訴你,你自己慢慢兒去琢磨吧!」
以李鼎的性情,當然自己不肯服自己的輸;而且也不願失信于婦人女子。所以定定心將臨走以前該做的事,先都想好,第一是火燭小心;第二是不能驚動曹寧。於是檢點了火盆、吹滅了油燈,躡足出室,很小心地關上房門;步步為營地繞僻路走向井弄。
「不!還是我自己去。本來我也要到孫春陽去訂年貨。年到底還是要過的,不過不能像往年那樣熱鬧而已。」
「鼎大爺,這不是賭氣的事。」
「這還在其次,頂要緊的是,皇上寬厚,只要人情上說得通的事,無有不準的。以皇上待咱們兩家的恩典,若說要為子孫留個退步,皇上不但會准,而且高興;作興賞個十萬八萬銀子、或者賞個好差使,亦都是包不定的事。」
「跟表叔規規矩矩說說話!」曹俯停下來告誡:「別淘氣!」
其實錢倒不多;因為在四姨娘收受這些存款時,本就礙著人情,多少帶著些幫忙的性質,如果存款數目過大,所貼的利息太多,自然婉言謝絕。所以最多的一筆,亦不過五百銀子;十來筆存款,總計不到三千兩,就全數提走,也還難不倒四姨娘。只是其情可惡,不免煩惱。
「四姨,」李鼎答非所問地說:「你倒想,我在那兒生病,心裏是什麼滋味?」
「老爺好,大家都好;我豈有不盡心的道理。不過,眼前亦沒有那筆款子可以挪動;年近歲逼,出了重利亦不一定借得到。只好我儘力去張羅,能湊到多少是多少。四姨娘看呢?」
錦兒會意,帶著小丫頭悄然走了。李鼎定定神坐下來細想;擺落雜念,唯余綺思,頓覺有種莫名的興奮。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思很敏銳了;想到那條只去過一兩回的井弄,路徑曲折,如在目前。同時也想到,危險不在去路,而在歸途;倘或從夾牆中出來,在井弄中遇見曹家下人,那時恐怕除了跳井,別無可行之路。
「好!清腴無比。」李鼎又舀了一匙,「這樣子吃裙邊,我還是第一回。」
「大爺說得不錯!」當李煦將他的想法說出來之後,額爾色這樣答說:「大事一出,謠言紛紛;都是些皇上聽了會生氣的話,舜額駙難免抱不平。」
「起碼有三天的空。」沈宜士躊躇著說:「此時此地,日子倒很難打發。」
這幾句話倒使得李鼎由衷地佩服;難怪父親倚這位庶母為左右手,知人論事,見解確是不凡。
「是的。」李鼎承認,但心事仍舊在心裏;要先看看她的態度。
「鼎大爺!」是如意的聲音;她從黑頭裡迎上來問道:「錦兒呢?」
「你答應過她的?」李鼎詫異地問:「答應過她什麼?」
「怎麼?」四姨娘大出意外,「你覺得什麼地方不妥?」
「但是,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震二奶奶說:「你我兩家,到底不是關外土生土長的滿洲人;都是有老家的。你家在都昌,我家在豐潤,由老家的族眾出面置產,有何不可?」
「葷粉皮」何能盛饌?而且碟子里只有麻醬油與姜米,不知葷在何處?李鼎好奇心大起,舀了一大匙送到嘴裏;一經咀嚼。立即分明。
到得裡屋一看,紫檀方桌上已設下兩副杯筷,中間是四個碟子,紫醬色的是醉蟹;鮮艷如胭脂的是雲南宣威腿;淡黃色的是椒鹽杏仁。另一樣白色如雪、平滑軟膩的薄片,卻叫不出名字來,總不會是粉皮吧?他心裏在想。
「但願如大姑的話就好了。」李鼎一半是禮貌的陪笑;一半是真心的寬慰,語聲中充滿了笑意,「回頭我跟沈宜士說,他一定也很佩服姑太太。」
「當初我應該寧願得罪紳表叔,成全了他。倘是這麼做,綉春到底是在家裡;幫著我管著他,反倒不會讓他把心都弄野了。唉!」震二奶奶又嘆口氣,「我做事向來不悔,只有這件事,一直在悔。」
四姨娘很重視這個警告。年關過不去,第一個受窘的就是自己。所以,稍為想了一下,決定聽他的勸。
「不!走吧。」
四姨娘心想,就算三萬銀子,也是非有極深厚的情分莫辦。為了安慰李鼎,又不惜多花兩萬銀子為他買來好心境,只怕同胞姐弟也未見得如此大方;看起來震二奶奶待李鼎的態度,實在已經超出情理之外了。
「不忙!我明天交到賑房裡,讓他們來搬。」四姨娘緊接著問,「你倦了吧?」
曹震夫婦單獨住一個院子,五楹精舍,後面西首添建了兩間廂房,跟正屋打通,聯成一氣,形如曲尺;東北兩面是圍牆,如果川堂的屏門一閉,那兩間廂房便極隱密,再也不怕有人窺探。這原是震二奶奶避囂的一法;久而久之成了例規,穿堂的屏門,雖設常關,那兩間廂房亦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禁地;曹家下人,不知這兩間廂房是什麼樣子的很多。
「想來她的法子也不高明;不然早就辦成了。」
「消息還不知道真假呢?別的事鬧錯了,不過惹人笑話;這件事可錯不得。但願消息不真!」曹老太太嘆口氣;聲音又有些哽咽了。
「倒是什麼東西?」錦兒問道:「倘或弄不清楚,仍舊讓他不能安心。」
「倘或姑太太倒問:該怎麼救?你拿什麼話答她?」
「一定的!如今我才知道此人陰險不測!」李果回憶著說,「我因為他善於詞令,常找他去聊天,有一次我問他:歷代高僧他敬仰的是誰?他說道衍。姚廣孝的法名道衍;又說:道衍是蘇州人,我也是蘇州人。當時以為他不過故作驚人之語,現在才知道確有此心。他那年離開蘇州的時候,跟我說是去朝峨嵋金頂,也許就終老在峨嵋、青城之間,誰知道他竟投了雍親王府。光是這一點,萊公就知道他的深沉了。」
「好!那就一言為定。」曹震站起身來說:「我去料理一點小事;順便派人先去關照。至多半個時辰,來邀兩位一起坐。」
看看講得有些累了;只聽秋月插|進去說:「老太太歇一歇吧!四老爺跟鼎大爺在堂屋裡坐了半天了。」
「啊,」曹老太太嗔怪:「你怎麼不早說?」
老年人所喜的就是「熱鬧」二字;很想多找些人來陪著她吃飯,但一看到有曹俯在,要熱鬧也熱鬧不起來,所以只問:「你弄了些什麼好東西給你表叔吃?」
「二奶奶在等著呢?」她的聲音很低。
「慢著!」震二奶奶問道:「外面屋子裡的火生了沒有?」
一轉了彎,避開風頭,走起來就輕鬆了;但背上一陣陣發冷,禁不住身抖牙顫,不由得就想,倘或遇見什麼人,連話都說不俐落,更莫談有所分辯。因此,心裏七上八下,幾乎無法撐持;這短短的一段路,感覺中,唐僧到西天取經恐怕亦無此遙遠。
曹李兩家的規矩差不多;李鼎自然能夠想像得到她的難處。當即說道:「我只坐一會兒好了。回頭老太太請客,你得去招呼;不必客氣了。」
鼎大奶奶的這份藏在內心深處的隱痛,只有跟情分比同胞姊妹還親,而又充分了解並且同情她的苦衷的震二奶奶,才能傾訴。當時她是這麼說:「表姊,我真巴不得你能替一替我!我說這話,你別罵我荒唐;我根本就沒有拿你當作兩個人看。我在想,古來娥皇女英,同事一夫,究竟還是兩個人;在我,打心眼兒里就分不出彼此來。這是我的一個痴念頭,表姊,若說我的想法錯了,你罵我一頓,我也不會在意。」
「早過了!今年整六十。」
「說得也是!鼎大爺請吧!」
於是馬夫人起身告辭,由震二奶奶陪著走了,曹太夫人看曹俯與李鼎都還站著,便叫丫頭端椅子過來,親自指點,擺在軟榻旁邊;秋月又將火盆挪近,倒了茶,擺上果盤,看曹、李二人落了座,方悄悄退了出去,還順手將房門掩上。
這是什麼意思?李鼎不免自問;看樣子她似乎已看破了自己的心事,但又何以說是事緩則圓?偌大虧空,如何可緩,如何得圓?
蘇州接詔,向來在齊門外萬壽亭;有一定的儀注,由首府蘇州府衙門,預備龍亭、彩輿、儀仗、鼓樂前導,吹吹打打地歡迎。但這是頒恩詔,或者其他需要「詔告天下,咸使聞知」的詔書,倘是頒哀詔,譬如詔告太皇太后、皇太后駕崩,不便奏樂,此外的儀注照舊。但這一次又不同了;因為稱是稱哀詔,實在是遺詔。在頒皇太后的哀詔時,頒詔的皇帝仍然健在;而遺詔則頒詔的皇帝,已經仙去,禮制應該有所不同。
「四姨,我跟你說了吧,我平生第一次有生不如死之感,就是那時候。」
「肯用心總是好的,何況他又那麼聰明。至於淘氣,脾氣不好,都不要緊;到了十四、五歲,上京當差,自然就學好了規矩。我昨天聽你父親說,年家的老二,小時候的那份淘氣,簡直能把房子都拆了;如今不是一品總督?」四姨娘緊接著說:「你總記得,你沒有娶親以前,不也蠻淘氣的;等一娶了親,吳嬤嬤常說:柔能克剛,鼎大奶奶把鼎大爺的脾氣都磨掉了。阿筠也是逆來順受的好脾氣,將來如果嫁到曹家,自然會苦口婆心勸芹官讀書上進。所以為了芹官,震二奶奶也該出面來做這個媒。」
「不然,」何謹答說:「說不定就是一場傷寒。」
「鼎大爺、鼎大爺,你怎麼啦?」曹寧伸手在他額上一摸,失驚地說:「啊!簡直燙手了!」
「沒有人。震二奶奶直打呵欠;等你一回去,大概就得關門上九_九_藏_書床,這個天氣一個人睡——。」下面的話,李鼎就聽不到了。
「你今年多大?」李鼎問道:「五十剛過吧?」
直到進了一道垂花門,錦兒方始喊道:「小蓮,你到廚房去等我。」
暖壺裡的水,不算太涼;李鼎連喝了兩大鍾,喘口大氣說:「這會兒舒服了一點。我是受了寒,不要緊。曹寧你別嚷嚷,年下吵得人不安;你只把四老爺那裡的老何找來,讓他替我弄副葯,服了出身汗就沒事了。」
於是他說:「四哥,我看看你的書房去。」
震二奶奶不即答話,轉臉問李鼎:「你聽見了?」
「好!我知道。」
祖母的話;芹官不忍違拗;但頓時就不自在了,翹起了嘴,笑容盡斂。於是震二奶奶便出來轉圜。
「表叔、你會扯壺蓋不會?」
「那就是了。」震二奶奶轉臉對如意說:「你去告訴錦兒,留鼎大爺吃飯,爛麵餅跟核桃泥盒子多預備一點兒,另外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東西?不必多,也不必忙。」
歷觀史冊,自黃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
「到老太太那裡去了!」李鼎將路遇夏雨的情形說了一遍,大讚錦兒:「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
「不必!我的意思是,只要抽得出千把銀子,供他安家;路上夠用就行了。京里要打點,可以在馬家那筆款子裏面撥。」
「沒有那麼多了!」四姨娘將跟劉伯炎商議的結果,告訴了李鼎;又用抑鬱之中含著期待的眼神說:「大爺,這個家可真得靠你了!」
這一來,李鼎就更從容了。但震二奶奶卻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而且一連到前房去了兩次,猜不透她是去幹些什麼?
曹俯大驚;「那可不是鬧著頑的事。」他說:「趕緊請姚一帖來。」
李鼎倒並不是故意以退為進;只是震二奶奶既然一句一句釘住了問,他也就樂得一步一步試探。說到這裏,心中已定下主意;震二奶奶不搭腔便罷,如果再問下去,他就要實說了。
「鼎大爺!」
就在這一天,蘇州亦已接到「滾單」,頒哀詔的禮部官員,定在第二天午前到達,巡撫吳存禮隨即通知藩司李世仁,分頭轉知全城文武官員,預備接詔。
「唉!我替我自己難過。早幾年,三、五萬銀子幫人的事也常有;如今震二奶奶肯借這筆款子,我竟想給她磕個頭。人窮志短,一至於此,你想,我難過不難過?」
凡帝王自有天命,應享壽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壽考;應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朕自幼讀書,于古今道理,粗能通曉。又年力盛時,能挽十五石弓,發十三把箭,用兵能戎之事,皆所優為,然平生未嘗妄殺一人;平定三蕃,掃清漠北,皆出一心運籌;戶部帑金,非用師賑饑,未嘗妄費,謂此皆小民脂膏故也。所有巡狩行宮,不施采繪,每處所費,不過一二萬金,較之河工歲費三百余萬,尚不及百分之一。昔梁武帝亦創業英雄,后至耄年,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禍;隋文帝亦開創之主,不能預知其子煬帝之惡,卒致不克令終,皆由辨之不早也。
「那麼,還是『明兒見』?」
「這話怎麼說?」
「好,好!該哭。」說著,李煦又忍不住傷心。
「我有兩筆放出去的款子,都到期了,看能收回來多少?都借給你。」
李鼎不懂她的意思;不過自己覺得是很好的一個機會,沒有曹震,很可以跟震二奶奶細談。
「告訴你實話吧,不是謠言,是真的。」
姚一帖是江寧的名醫,治病只一帖葯便可決生死,故而有此雅號。不過一帖見效的雖不少;一帖送命的亦不一見。何謹認為李鼎的病雖不輕,但亦不必立刻就請姚一帖,「看這副葯下去,出不出汗;汗出得透不透?」他說:「這會兒先不用急。」
諸葛亮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人臣者,惟諸葛亮能如此耳!若帝王仔肩甚重,無可旁諉,豈臣下所可比擬?臣下可仕則仕,可止則止,年老致政而歸,抱子弄孫,猶得悠遊自適;為君者勤劬一生,了無休息之日,如舜雖稱無為可治,然身沒于蒼梧;禹乘四載,胼手胝足,終於會稽,似此皆勤勞政事,巡行周曆,不遑寧處,豈可謂之崇尚無為,清靜自持乎?易遯卦六爻,未嘗言及人主之事,可見人主原無寧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盡瘁」,誠謂此也。
不生風波則已,若生風波,自然是恂郡王吃虧,這一點李煦是看得很清楚的。因此,五中焦灼,不覺形於顏色。
「怎麼不好,」
震二奶奶把臉又轉過去了,「你先去,我馬上就來。」等錦兒一走,她才向李鼎輕聲說:「你先到老太太那裡打個彎,倘或老太太問起,你就說你替四姨娘帶話來給我;我抓你的差,寫年禮的單子。」
一語未畢,房門外有人介面:「誰的心境壞?」語落身現,逕自掀簾而入的是曹震。
李煦說對了一半。人倒是就在第二天就到家了,卻只沈宜士一個。原來李鼎的病是好了,但體力未充,不耐跋涉;所以曹老太太留他再休養些日子,早則五六天,遲則半個月,方能回來。
看他興緻盎然,震二奶奶不忍拂他的意,便順口附和:「好啊,想兩個什麼字?」一面說;一面親自替他斟了一盞茶來,然後喊道:「錦兒,你倒是來跟我回話呀!」
「我心裏總是在想,阿筠那一點配不上芹官?只要你表姊肯做這個媒,這頭親上加親的親事,一定可以成功。」
四姨娘也很乖覺,知道決不會是這麼兩句話;想一想只好用別的話套他,「當時只有你跟震二奶奶兩個人?」她問。
她的急促的聲音,無異一面鏡子,讓李鼎照見自己露了馬腳了。但如飾詞解釋,反而不妙;所以只照當時錦兒所說的話回答。
「你不是說他回去了嗎?」
「嗯。」
這很明顯,是有意避用「震二奶奶」這個稱呼:而避用此稱呼的用意,也是很明顯的,李鼎覺得到了「圖窮而匕首見」的境地,已無可閃避。
「原來還有這麼一個緣故。」震二奶奶平視著,忽然嘆了口氣,把頭低了下去。
見他沉吟不語,四姨娘深怕他說出拒絕的話來,便用央求的語氣說道:「大爺你總不能看著你爹受逼,不救他一救吧?」
李鼎不知道她何以忽有此話?困惑地問道:「你說什麼事情看開些?」
曹太夫人一向能予人以可信賴的感覺;她那除了擔心芹官摔跤以外,遇到任何大事都不會驚惶的神態,便是一顆定心丸,而況說得也確有道理,所以不但李鼎愁懷一寬,連曹俯也不由得又一次在心裏浮起一句自己跟自己常說的話:吉人自有天相。
話雖如此,消息還是傳了進去;震二奶奶大為著急,但只能苦在心裏——只有她一個人想得到,李鼎如果得了傷寒,必是一場夾陰傷寒。
他比李鼎大十來歲,但打扮得比李鼎更年輕,棗兒紅寧緞的皮袍;上套一件玄色巴圖魯嵌肩,用的珊瑚套扣;頭上是一頂油光水滑的貂皮帽子;腦後拖著一根油松大辮,辮梢上的絲穗子拖到腰下;腳上是雙梁緞鞋,白綾襪子;袍子裏面一條紮腳綢夾袴,襯得他那雙極長的腿,更顯挺拔。只是黃黃的臉上一陣油光,青氈氈的一片胡樁子;一望而知是酒色過度了。
穿堂中是磚地,放輕腳步,行走無聲;走近屏風,裏面有光線透出來,很容易找到了正中的那兩扇,推開來一看,西窗上灑出一片昏黃的光暈;在李鼎的感覺中,後院簡直亮如白晝。
震二奶奶趕緊呶一呶嘴,在她身邊的春雨,立即迎了出去;剛剛揭開門帘,便見她「唷,唷」連聲,彎著腰只是倒退。隨即聽曹俯喝道:「看你!莽莽撞撞地,那像個書香子弟!」
這表示他晚上並無約會,如果主人相留,便當接受;震二奶奶弄清楚了他的意思,自己卻須考慮。
「我也還是那句話,眼前只能找曹家;曹家看起來是姑太太作主,其實是震二奶奶當家。就算姑太太答應了,沒有震二奶奶點頭,也還是不成。」四姨娘問道:「上次你去,她對你怎麼個態度?一直都想問你,老記不起;這會兒你倒細細跟我說一說。」
「那也無所謂,只說路過安慶,尊公叮囑,應該去看看他。豈不聞『禮多人不怪』?八旗世交,並不一定要有事才能登門。」
等回到自己屋子裡,恰好看到鼎大奶奶的「四珠」之一的瑤珠;眉松眼活,腰細臀豐,不由得定睛看著。
這座院子他不陌生;陌生的是聽不到他每次來時都有的笑聲;更看不到他每次來時都有的笑靨。只見一個小丫頭,在發現他們以後,加緊腳步到堂屋門前,掀開門帘向裏面悄悄說了句:「四老爺跟鼎大爺來了。」
「你看你,」震二奶奶走過來拿手絹替他擦汗,「就表叔來了高興,也不必走得那麼急。」然後轉臉問春雨:「碰疼了那裡沒有?」
「噢」李煦急忙答說:「你放心,你放心,已經有了。可惜這筆銀子在京里,不然交了給你,由你就近繳藩庫,在公事上豈不更漂亮?」
李鼎從未受過那一位庶母如此呵責;膏梁子弟的通性,最不能忍受的是當著人失面子,里裡外外丫頭老媽子一大群,受此排揎,未免羞惱。雖能體諒四姨娘的心境,強自忍受,而臉上已青一陣、紅一陣,非常難看了。
「那是康熙二年生人?」
「是的。」錦兒問道:「二奶奶跟鼎大爺說的話,倒是聽清楚了沒有?」
「不然怎麼樣?」
「喔,」四姨娘問道:「還有什麼話?」
震二奶奶連著碰了兩個釘子,臉上神色不變。若非曹俯在座,她會故意逗著曹老太太,直到逗樂了為止;此刻卻只是笑嘻嘻地說:「好在表叔不是外人。再說,有哪樣好東西沒有嘗過?今兒個暫且將就,明兒等我想幾樣總得老太太說好的好東西,補請表叔。」
「真的!」吳嬤嬤的眼眶潤濕了。
李鼎獨坐無聊,找了副牙牌在燈下「通五關」,一面玩牌,一面在想震二奶奶的神態語言;由她所教的那番假話看來,顯然的,她也很怕引起流言,所以要想法子避嫌疑,既然如此,豈可深夜在她卧室中飲酒宵夜?
說起來這有表功自炫之意;但亦未嘗不是懷念恩澤的一種表示,所以李果點點頭:「這亦不算失禮。」
曹俯還待再說;曹老太太開口了:「點燈吧!」
然念自御極已來,雖不敢自謂能移風易俗,家給人足,上擬三代明聖之主,而欲致海宇昇平,人民樂業,孜孜汲汲,小心謹慎,未嘗稍懈;數十年來,殫心竭力,有如一日,此豈僅勞苦二字所能概括耶?
進來的是另一個丫頭,補綉春的缺的如意,「老太太留兩位本家太太吃飯,點了兩樣點心:蝦仁爛麵餅;核桃盒子。」她說:「錦兒到小廚房督工去了;我去叫她回來。」
「就是這話啰!只有自己動手,悄悄兒偷著做。」四姨喊道:「順子,看吳嬤嬤在那裡?順便到大爺那裡,跟瑤珠把大爺的那件『蘿蔔絲』皮袍要了來。」
曹俯無奈,只得點頭答應。到了外面,向沈宜士告罪;托他的清客代為陪伴,作主人為客接風。口中不斷地表示:「失禮之至,失禮之至!」
聽這一說,李鼎恍然大悟;曹震所說到海寧去督工辦花燈,只怕一大半的日子是消磨在金屋之中。至少可以斷定,昨夜必是住在藏嬌之處;因為照路程計算,一早進城,很快到家,必是住得不遠;既無急事,不必趕路,算起來昨天日落之前,便已到了江寧城外,要回家也還來得及。即令城門已閉,叫開來也方便得很,為何不進城呢?由此可見,他說一早趕回來的話是撒謊。
「是誰在陪客啊?」曹老太太說:「沒有主人,禮數上總欠著一點兒。」
「宜士先生遠道而來,且又多時不見;我自然要替他接風。等飯後,我跟老太太去回。」
「表叔,你的心事,不說我也猜得到,一定又是四姨出的主意,要你來跟我商量什麼?是不是?」
震二奶奶根本就沒有想到,應該以此珍物款客:但口中卻一迭連聲地:「有,有,自然有!」說著向旁邊瞟了一眼。
看完這封信,四姨娘喜出望外,但第一件事,便費躊躇。這個喜信當然要告訴李煦,卻不知應該如何措詞?倘或照實而言,就一定會引起這麼一個疑問:李鼎的面子這麼大;那樣精明的震二奶奶,居然一借就是五萬兩?
「是!」劉伯炎如釋重負,「少借少吃利息。我這就去辦。」
「我給錦兒作個揖。如此忠僕,實在可敬!」
震二奶奶走過去將鑰匙握在手裡;背著李鼎說道:「記著是最後一道門,也是第三道門。」
拗不過他,四姨娘只好派人傳話出去,請李果到書房裡來見面;此時亦不容避什麼嫌疑,為了所談之事不容婢僕聞,所以是她自己招呼主客。
於是看畫、飲酒、閑談;到得席散,已是正午時分了。
說到要緊關頭,忽然住口不語;李鼎急急問道:「她說什麼?」
話已說到筋節上,四姨娘不能不略為吐露;心想,索性說得露骨些,或者可以讓他覺得切身有關,不得不儘力去辦。
「總有補完的時候。」李煦仍舊不脫樂觀豁達的態度,「這一次請李客山進京,我要重重託他,如果能把文覺跟年家的路子走通,裡頭先安上了線;外頭有十四阿哥、八阿哥照應,保不定再讓我管兩年鹽,也是說在那裡的事。」
「四哥,出爐的鐵,要不了多大工夫,就由紅變青,打它不動了。」
李鼎有些不甚相信自己的耳朵,怕是將話聽錯了,但開那道門的鑰匙,明明白白握在她手裡,並未看錯;亦就可以證明自己並未聽錯。如今要考慮的是,應該作何表示?
「真是,」李鼎不由得感慨:「俗話說的,『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飯』;實在講究不盡,不過,這種日子,只怕——。」他黯然地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那天晚上——。」
等如意一走,李鼎情不自禁地感嘆:「當家可真不容易!事無大小,都要想到。」
這下是李鼎深感興趣了,「喔,」他俯著身子問:「怎麼錯了?」
是李果啟程的前一天,從內務府來了一個人。此人是個筆帖式,名叫額爾色,漢姓是姜,原籍山東;所以跟本姓為姜的李熙,認了本家,算起來晚一輩,他的父親又比李熙年輕;額爾色便管李熙叫「大爺」。
「你也別這麼說。」李鼎勸道:「話是真是假,明天就知道了。」
這三部書是李煦奉旨襄助曹寅、特開書局編纂刊刻的。李果了解他的心理,倘有人來叩奠几筵,就會想到,李煦為先帝所信任;乾的差使,不僅限於織造。
「你怎麼走法?」
曹寧笑了,「鼎大爺這麼說,我可恭敬不如從命了。」他端來一張小板凳,坐在門邊。
小蓮是走在前面,提著燈往小廚房而去,錦兒便移到前面,卻又不走,直到小蓮的人影光暈俱皆消失,方始開口。
李果心想,此刻來燒冷灶,嫌遲了些。不過多年賓主相待,明知沒有多大用處,也得去走一趟。
這使得李鼎更為驚異了!「鼎鼎」是鼎大奶奶對丈夫「夜半無人私語時」的昵稱;「你怎麼知道?」他不由得追問。
「心病還須心藥醫。」曹震介面便說:「我聽沈宜士談起,舅太爺的虧空很不少;表叔這趟來,心事重重。可是,誰又救得了他?」
「等一等,我要解個小溲。」他向小丫頭說:「你帶我去。」
這樣一想,傷感愈甚;他也是很倔強的人,當即掙扎著起身,向首縣一揖,「多承照看,感激不盡。」他說:「我李煦一時還死不了!」說完,大步而出。
錦兒還想再說,聽得小丫頭的聲音,便住了口。於是李鼎說道:「把炭擱下吧,我自己來。天不早了,你們趕快回去睡吧!」
「還不是為了要送人的那份禮,輕了拿不出手;就拿得出手,別人沒有看在眼裡,也不會出死力幫忙,要送得重呢,又那裡去張羅?」
「唉!」李果嗟嘆著,「朝中只怕從此要多事了。文覺此人豈僅工於心計?萊公,你恐怕不知道,他胸懷大志,要做姚廣孝第二!」
「是!」錦兒使個眼色;讓如意帶著小丫頭退了出去,方又低聲說道:「備弄門上的鑰匙,在我這裏。」
應約的只有李鼎一個人。問起沈宜士;他只說讓曹震約走了;又補了一句:「那種地方,我不便跟通聲在一起。」通聲是曹震的別號;表叔與表侄在一起挾妓飲酒,自有不便。大家聽他的話,自能會意;曹震將沈宜士帶到什麼地方去了。
臘八那天,李鼎回到了蘇州。由於他這趟在江寧辦成了一件「大事」,連李煦亦不免另眼相看;看他形容瘦削,問長問短地異常關切。
因此,她並不催他;一催他會起戒心,不肯說實話。而在李鼎,即令她如此,亦不願多說;將在南京的情形回想了一遍,揀能說的話說:「我照四姨的意思,悄悄跟錦兒說,四姨有幾句話,要我當面告訴震二奶奶。這是我到了曹家第二天上午的話;當天下午,錦兒便來找我,跟震二奶奶見了面,我把四姨的話照實說了,她說,年下她手頭也緊,只能湊兩千銀子。」
第二次由前房回來,剛剛坐下;錦兒掀著門帘進來了,「我才從老太太那兒來。」她說:「還有六七把牌。」
「鼎大爺自己說受了寒,但願這副葯下去,馬上能出汗就不要緊了。不過,來勢不輕,非小心不可!不然——。」
於是她說:「她待你這麼好,那麼,你是怎麼報答她呢?」
當然,以鼎大奶奶的賢慧,早就有過為丈夫納妾之議。但李鼎自己不願,年輕輕地,事業未立,卻弄個姨娘在屋裡,說出去會讓人笑他沒志氣。同時,這件事也很難為老父所同意;他甚至勸妻子,根本就不必提這話,因為追根究柢,就會把她的這個毛病抖露出來,而鼎大奶奶身有隱疾,一向是羞向人道的。
李鼎點點頭,細細打量著,要看她的眉宇之間,是否真箇別有幽怨?
「那麼,」李鼎很吃力地說:「大姑的意思是,一動不如一靜;根本不理這回事?」
「這怎麼能讓他知道?」李鼎答說,「而且他也不在家。」
「鼎大爺,蠟已經點上了!」曹榮說道:「磕個頭,就請到裡頭去吧!老太太不知怎麼也知道鼎大爺來了,打發人出來說;跟四老爺見了面就請進去。」
別人不曾注意她的眼色,錦兒卻已深喻;不動聲色地溜了出去,指使一個小丫頭到廚房去關照,請客應有白魚。
「四哥!」李鼎恭恭敬敬地垂手請了個安。
「是啊,」李鼎又忍不住開口了,「今天十一月廿六了,哀詔怎麼還不到?」
朕臨御至二十年時,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時,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六十一年矣!尚書洪範所載: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五福以考終命列于第五者,誠以其難得故也。今朕年已登耆,富有四海。
「這話倒也是。」曹太夫人最矜憐她的這個寡媳;只要是馬夫人所說,不管有沒有道理,無不同意,此時只聽她在說:「六十年天下,總有三十年是太平天子,真正從古少有。」
想一想,有個從雨珠庵學來的斗機鋒的法子;當下答道:「四姨既然知道我私下叫他表姊,那也就不必問了。」
首縣不知他為何發此牢騷,只見他腳步踉蹌,趕緊上前相扶;跟著來的楊立升及小廝成三兒,亦急忙搶過來攙住,一左一右夾抱著上了轎子。

正在這樣談著,只聽如意在門帘外面喊:「奶奶!二爺打發得貴回來,有話跟奶奶回。」
李鼎一楞,不知她這句話是何用意;想了一下答說:「自然是從中門出去;梁嬤嬤不是派了人在應門嗎?」
錦兒一言不發,從腋下鈕扣上解下一把鑰匙,放在桌上,便待退了出去。
「不鬥了。」
感於夫婿的體貼,使得她的疚歉益深;此外復有隱憂,因為像這樣的情形,夫婦的感情,只會淡薄,不會濃厚,到得最後,名存實亡,成了怨偶。
但是,他的記憶中卻有絢麗燦爛的場面;記不得是八歲還是九歲那年,隨著嫡母在曹家過年,就是在這座廳上,燈火璀璨,笑語喧闐;至今回想,歷歷在目,但卻無法攆走此刻盤踞在心頭的那份落寞的感覺。
信也不長,主要的就是報個大喜訊,震二奶奶願借五萬銀子。她也知道這筆銀子的主要用途,是歸還虧空的公款;因而由她叔父馬維森那裡劃撥四萬銀子。信上說,只要李煦寫信給馬維森,開單列明,向某衙門歸還某項虧欠多少;馬維森便可代辦,將來憑收據結算。
這是不必考慮的;曹俯還不曾開口,李鼎已經作了答覆:「別驚動老太太!回頭再來吧。」
「是啊!如果有第三者,我的話怎麼說得出口?」
震二奶奶也知道,李家連遭兩場喪事,境況又不見佳;要風風光光辦一場喜事,不但力所未逮,而且也沒有那種心情。
四姨娘將手一伸——自然不是五千銀子;但也不會是五十萬。李鼎心想,這可真是獅子大開口了!
「夏雨,」她一面喊,一面奔了上去,「我的燈滅了。你上那裡去?送我一段路。」
「這是誰說的?」
因為如此,從前明永樂年間,這裏還是漢王高煦的賜第時開始,這口井就保留了下來;只為密邇內宅,因而特築一道圍牆隔開,兩牆之間的長巷,便稱之為井弄。
「在她屋子裡。」
這樣想著,愈覺鬱悶;李鼎到底年紀太輕,還欠沉著。震二奶奶看在眼裡,不免憐惜;橫一橫心,決定談他的心事。
這些新聞聽得李煦心驚肉跳。上諭中那句『仍將骨頭送至發遣之處』,更深深烙印在心頭,不時會想起來;是何深仇切恨,連死了都還饒不過人家?皇帝處治異己的手段,也太狠了些。
「我不知道!」
念到這裏,展讀官略停一停,突然提高了聲音,聽的人不由得收拾雜念,凝神側耳,細聽大行皇帝,自道為人:
「別忘了,我請你吃宵夜;你可留著量。」
「早就在王府里了。」李煦詫異地問,「文覺怎麼樣?」
事情很明白地擺在那裡,要冒的就是這個險!不必去細想,倘或狹路逢人,如何閃避解釋?因為根本就是閃避不了,解釋不清的。如今只問自己,敢不敢冒這個險?
「唉,如今後悔已遲!反正他也幫雍親王得了天下了!」
「沈先生,表叔,」他作了一大揖,「昨兒個兩位駕到,失迎,失迎。」
於是巡撫吳存禮又領頭行禮,此時已有人哭出聲來;及至禮畢起身,只聽首縣衙門派來的禮九九藏書房書辦,高唱一聲「舉哀!」在場官員、隸役、兵丁,以及一切雜差人等,無不放聲痛哭,搶天呼地,捶手頓足,其名謂之「躄踴」。
「如果一定要這麼多,我也可以勉強辦得到;不過,年下可就一點法子都沒有了。」
一席話說得李煦傻了!好半晌才怏怏無奈地說:「早知道他是怎麼一個人,我一定面奏皇上,把他攆走。我不知道他跟你很熟。」
如今呢?他手扶著冰冷的牆壁在想,懸崖勒馬,尚未為晚,如果轉身而回,震二奶奶亦不致會見怪;因為錦兒會說明經過,有這樣一個意外波折,以致不敢赴約,是情理中事。
「火鍋熬得夠味了!放量吃吧!」震二奶奶說:「葯補不如食補;我看你身子也不怎麼好,真應該多吃點滋補的東西。」
一面說,一面看曹太夫人的臉色;由於她始終並無半點不贊成的表示,不但鼓勵了李鼎,能夠暢所欲言,而且覺得事情很可樂觀。那知曹太夫人並不以為然。
李鼎倒是知道有些動產,不動產可以變錢救急的,只是不便提;怕四姨娘誤會他在查問她經管的賬目,所以只緊皺著眉頭,不出一聲。
李煦說了這一句,親自檢點几筵,挑了許多毛病,總嫌用的東西不夠講究;楊立升與錢仲璇照他的意思,即時換過。看看一切都妥貼了,李煦忽又出了花樣。
宣詔的「展讀官」是臨時找來的;蘇州府的一名佐雜官兒,音吐宏亮,肚子里亦很有些墨水,宣讀文字典雅的詔書,不致於會念白字。
由他這句六十年,不由得使李鼎想起一句俗語:「三十年風水輪流轉」。兩個三十年了,風水還不該轉?
其時月色迷茫,夾牆中又有一道溝,路很不好走;李鼎沿壁摸索,不久后發現了第一道門;不顧而前,看到了第二道門,停下來試推一推,文風不動,便又往前走。
四姨娘一驚,似嗔似愁地說:「年紀輕輕的,怎麼說這種話?」
於是她點點頭說:「好吧!我就不問。反正只要你表姊待你好,我也高興。大爺,」她臉色一正,「曹李兩家,本來是分不開的;不過如今的情形不比當年了,虧得還有你。」
匾下是一塊極大的掛屏,用五色玉石嵌成的「瑤池壽宴」圖,兩旁有一副烏木嵌銀的對聯:「堂前壽愷宜霜柏;天上恩光映綵衣」也是御筆——;康熙三十八年四月,皇帝第四次南巡;曹寅提到他的母親,也就是皇帝的保母想見駕。
「吳嬤嬤你別哭!」四姨娘急忙警告:「外頭都還不知道這件大事呢!」
「不用了!」李鼎答說:「既然是有要緊事商量,回來得不會早;你把角門掩上就是。」
井弄中有口甜水井,傳說是個通海的泉眼;大旱的年頭,別處的井都會幹涸,唯獨這口井不過深個兩三尺而已。
「老太太,太太;還有後街上請來的兩位本家太太,老搭子。」
「那又何至於?彼此至親,總有機會的。」
這一進去回明了,就是件殺風景的事。曹老太太此刻正要人勸慰解悶;曹俯仰體親心,便搖搖手說:「先別驚動;待會兒再說。」話完,向李鼎以目示意,在外屋坐了下來喝茶暫等。
「鼎大爺還要什麼不要?」
怎麼辦?李鼎在心中自問,不免焦急。而就在此時,發現有亮光來自身後;這就毫無考慮的餘地了,沿壁疾步,向右一轉,進了震二奶奶的院子才鬆口氣。
錦兒沒有作聲,只有使勁將他的臉推開;仍舊拉著他的手,領到堂屋門口方始放手,卻又抱住他的頭,在耳際叮囑:「千萬小心!別碰出聲音來。」
這似乎是在提醒他,雖然冬夜漫漫,但屬於他倆的辰光,亦不過一個更次,似比春宵猶短,正該及時溫存,不該浪費在閑話之中。
「少呢?」
曹俯笑一笑說:「我知道。你先見老太太去吧!」
「是!我跟鼎大爺告假。」曹寧用手一指,「我就睡在後面下房。有事開窗喊一嗓子,我就聽見了。」
「表叔!」震二奶奶看出來了,「你像是有心事?」
「這會兒倒像好一點了。」
「莫非萊公不知此人?」
於是他笑著答說:「四姨,這你別問了,問也沒有用。」
「是!」
「是!」如意答應著,轉身而去。
念頭尚未轉完,錦兒已牽著他的手在走了,轉出短短的一條夾弄;李鼎辨出方位,是在屋子東面,往前走去,向右一拐,便是前廊。
「你倒真會形容。上裡屋來吧!」震二奶奶一面帶頭走,一面說:「可沒有什麼好東西請你。」
「真的!」李鼎有些把握不住了,「這個時候我再跟你說假話,我還成個人嗎?」
到得曹太夫人院子里,靜悄悄地聲息不聞;踏上台階,恰好遇見錦兒掀簾而出,一照了面,兩個人都站住了腳。
因此,他試探著說:「鼎大爺怕是乏了?」
李鼎大失所望,但只能勉強應聲:「是!」
「好了,好了!」到這時候曹老太太才發話:「沒有什麼就讓開;別堵著路,讓你四叔走。」
「你帶的小廝叫什麼?」震二奶奶答非所問地說。
「我不知道。我只覺得你這兩年變過了,總像心境不開朗的樣子,自然是有心事的緣故。」
「那,鼎大爺回來了怎麼辦?這個天沒有火盆還行。」
等他開了門出去,只見曹寧披著老羊皮襖,亦正自後面走了來;李鼎尚未開口,他已經在問了。
這使得李鼎記起了錦兒的話,震二奶奶必是在這件事上受了丈夫的氣。「清官難斷家務事」,有時連勸慰都是多餘的;但他心裏不能不為震二奶奶抱屈,看她一雙鳳眼,兩道斜飛入鬢的長眉,一條不顯稜角的通關鼻,配上厚薄適中的兩片淡紅嘴唇;而且皮膚腴潤光滑,找不出一絲皺紋。要說美中不足,只是頰上幾點極淡的雀斑,但正因有此缺點,反更動人;否則也許會像畫中的美人,顯得沒有生氣了。
於是他擦身而入,錦兒隨即又將門關上;接著,他發覺錦兒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只怕在這風口中受凍等門,已有好久了。心裏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同時想起「西廂記」中的一句曲文,很想湊在錦兒耳朵邊說:「我與你多情『主母』同羅帳;怎捨得教你疊被鋪床?」
「是的。」
「好!你等一等。」李鼎又說:「要不,你進屋子來坐一坐!」
再下一段,是大行皇帝在世之日,一再申辯的,清朝並未滅明,道是:
「四爺的意思,等出了汗,人不要緊了,再跟老太太去說。我看,不必如此吧?」
「是!那年太老太爺奉太皇太后的旨,到這裏來當織造;我娘隨太老太太來了沒兩個月就生我。所以小名叫寧兒。」
彼此的心境都平靜了。李鼎並不覺得對妻子有何愧歉;因為他相信他妻子是能容許他有此奇遇的。
「翊坤宮。」
「不!我覺得眼睛一亮,很開朗、很舒服;就像陰雨連綿的天氣,忽然看見太陽從雲端里鑽出來那樣。」
「再說,像年老大這種身分的人也很多,這一開了例,有一個應酬不到,反而得罪了人。我看,這筆錢好省。」
「要是前個五、六年,這也不算大數目。」劉伯炎吞吞吐吐地:「如今只怕一半都難。」
「不好!」震二奶奶搖搖頭,「什麼芝啊,蘭啊的,俗氣!」
李鼎頗為失悔,歉然說道:「原是我不知趣!來,來,表姊,罰我乾杯;你請隨意。」
「有!」額爾色答說:「就在我出京的那一天,聽人談起,這文覺和尚要封『國師』了。」
「那就走吧,給老太太開飯去。」震二奶奶轉臉說道:「表叔,我請你吃宵夜吧!剛才四叔派人到老太太屋裡催請;知道是在我這裏,把話轉了過來,請你去喝酒。」
但這個念頭旋起旋滅,始終升不上去;他真希望再有像夏雨這樣一個丫頭,持著燈過來,逼得他非轉身回去。無奈沒有;只聽得隱隱風送過來的聲音:「寒冬——臘月;火燭——小心!」接著,梆子作響,伴以鑼聲,二更天了。
於是錦兒點燃紗燈;另外找來一個小丫頭,提著火缽,好為李鼎卧室中的火盆續炭。震二奶奶一直站在走廊上看;始終不給他有說什麼私話的機會。
其次是錦兒,她記得很清楚,李鼎走的時候,正起大風;回去又是冰冷的一間屋子,好人都要凍出病來,何況剛出過風流汗——想到昨夜她在窗外偷聽到的聲音,只覺得臉上發燒;自然不敢跟震二奶奶去談李鼎的病。
「你倒別說這話!世界上沒有容易辦的好法子。」震二奶奶說:「她說:趁現在挪動款子還容易,置上一片祭祀田,官府立案,只准收租,不準出賣;定出章程來,族中各房值年輪管,除了春秋祭掃以外,鰥寡孤獨,或者清寒的族眾,都可以靠這片田糊口|活命。再說句不吉利的話,就算遭了官事,折產抵賠;立了案的祭田,也是不沒官的。」
「還不是——,」錦兒遲疑了好一會,終於還是說了出來,「讓震二爺氣的!」
「啊,啊!這我倒沒有想到。」四姨娘想了一下說:「光是棉花不夠暖,太厚了又嫌臃腫;襯絲棉又太輕壓不住風。這樣吧,我找件『蘿蔔絲』的羊皮統子,用白布面、竹布里,把它縫在裏面,你看好不好?」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我知道了。我雖沒有見識過那些地方,不過道理是想得出來的。如果我是爺兒們,總也要心境好,才有興緻;心境不好就沒意思了!」
不上一盞茶的功夫,找了吳嬤嬤來;四姨娘對她不能不說幾句真話,道是謠傳皇帝駕崩,李鼎上南京不能不預備成服,要縫一件孝袍帶著。讓吳嬤嬤找兩個會針線而口緊的人來,連夜趕工。
李鼎不在晚晴軒;不過順子留下了話,一回去就來通知。四姨娘且不管他;將內賬房劉伯炎請到花廳里,跟他商量,怎麼湊那一千兩金子。
「錦兒,」李鼎催她一句:「你有話要說?」
好不容易回到住處,推門入室,火盆已無餘溫;顧不得衾冷如鐵,解衣上床,蒙頭而睡,身上依舊在發冷,牙床依舊在打顫,終於寒熱大作,忍不住呻|吟出聲。
話雖如此,他第一個就看不開。濃重的感慨之外,更多的是憂慮;深怕「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那一天有上諭調差,公款虧空三十多萬銀子,這個移交如何辦法?
「爹聽說是雍親王得了皇位,當時急得吐血。」
「你只伸一隻手,他就知道了;決不會弄錯。」
「在屋子裡躺著呢!」
「芹官不是個有出息的。我看,將來不做敗家子,就是上上大吉了!」
聽到這一句,知道下面要談到嗣君了。由於大行皇帝駕崩,京城關閉九門,有好幾天內外斷絕的傳聞,已證實非虛;嗣君緣何得位,猜測不一,所以對遺詔中敘到這一段,格外令人注意,李煦唯恐聽聞有誤,幾乎呼吸都屏閉了:
「既然如此,」沈宜士說:「就作罷了吧!」
「我也聽說了。」劉伯炎好奇地問道:「沈師爺跟大爺到底上那兒?這筆款子真是要得那麼急嗎?」
「只要你肯磕頭,什麼事不能做?哄得她稱心如意,自然會幫你的忙;也就是幫你爹的忙。」
除此以外,還有一萬銀子,震二奶奶分兩批交,一批是由蘇州孫春陽撥付,信中附了一張憑條,支銀六千兩,署名是「鳳記」。大概震二奶奶有私房錢存在這家遠近馳名的南北貨行。至於尾數四千兩,尚在籌措之中,大概年內必可收到。
不說還好,一說倒惹得四姨娘為他難過了;心裏在說:你給震二奶奶磕頭,她也決不會借五萬銀子給你!如果我說了實話,只怕你都不想活了。
「好吧!我們一起走;順便把給老太太送點心的兩個盤子取回來。」錦兒接著又問:「我們奶奶屋裡還有誰在?」
「遺詔大概是早就預備好的,臨時填上名字;可是照遺詔的語氣,臨時填的名字,應該是皇十四子,而不是皇四子。」
「說得是!」曹俯點點頭,「那麼大舅是怎麼個意思呢?」
微一用力,「嘎吱」一響,李鼎急忙縮手;定睛看時,門已開了很寬的一條縫,隱約看出門內是錦兒。
「那麼,見汗了沒有呢?」
四姨娘懶得理他這話,只說:「既然要請李師爺進京;此刻盤纏也不愁了,你就請他趕緊去預備吧!」
劉伯炎點點頭,重新又通前徹后地盤算了一番;問出一句話來:「真要那麼多嗎?」
「你這麼說,我就大大放個交情給你。」震二奶奶說:「不過也要看你的運氣。」
對李煦來說,這話是兜頭一盆冷水。照他的想法,恂郡王是皇帝的同母之弟,一方面念在同氣連枝的份上;一方面要加以安撫,皇帝一定會重用恂郡王;而有李紳在他身邊,恂郡王應該是一座靠山。現在照額爾色的話看,皇帝未見得肯安撫恂郡王;在恂郡王看皇帝如此對待胤禟,也未見得肯受安撫。那一來,自然要生大風波了。
「沈宜士。」
「這樣吧,就在南屋裡玩一會。表叔可不能陪你多玩;老遠地來,累了。」
「這一說,」李鼎吸著氣說:「為什麼不辦呢?」
這個時候震二奶奶何能閑得如此?李鼎不覺關切,「怎樣?」他問:「是身子不爽?」
「能是能,」曹太夫人笑道:「壺蓋子也不知摔了多少?茶壺也就沒有用了!」
辦不妥呢?劉伯炎想問而自覺礙口;不過既與「前程」有關,自是「大事」,說不得只好把留著等年下去走的一條路子,提前先走。
這時曹寧已經起來了,正在掃走廊,聽得聲音有異;隔窗喊了一聲:「鼎大爺?」
轉念一想,實在也不必為了這個原因,徒勞跋涉;要想留下來,法子並不是沒有。他很婉轉地建議,不妨寫封信問問他父親。沈宜士心想,這也是正辦,便點點頭表示贊成。
「還有新鮮的吶!」四姨娘問道:「孝袍得偷著做,你聽說過沒有?」
「喔!」李鼎無端一陣興奮,兩頰的皮肉不受控制,震得牙床格格作響。
明知道追問會使李鼎受窘,而且可能不會有結果;只是七分切身利害所關,加上三分好奇,使得四姨娘還是下了決心,一定要把震二奶奶跟李鼎之間,究竟有怎樣的一種特殊感情,探索出來。
「金鐘罩」是技擊的名稱之一;用在這裏的意思是先發制人,令人不得動彈。皇帝對張起用所施的「金鐘罩」是一道硃諭:「張起用買賣生意甚多,恐伊指稱宜妃母之業;宜妃母居深宮之內,斷無在外置產之理。令內務府大臣,逐一查明入官。」
曹俯心知又是在攆他去了;隨即欠著身子說:「娘如果沒有別的吩咐;兒子還是去做主人吧!」
「只說你跟表姊的事好了!」
這自然是有些負氣的模樣。四姨娘看在眼裡,苦在心裏;固然心境大家都不好,但眼前的千斤重擔,到底是她在挑,他應該體會得到她的苦處,竟爾不肯相諒;這個家當得真是教人心灰意冷了。
既非失禮,當然可行。於是臨時開庫房,搬了這三套大部頭的書來;在几筵之旁另設兩張條桌,供好這三部書,然後截髮成服,全家舉哀。在一片號啕大哭聲中,「甜似蜜」回來了。
於是彼此鬆了手;等震二奶奶開了門,李鼎一腳踏出去,只見錦兒的背影,正好消失在後廊轉角之處——那裡有間小屋,便是錦兒的卧室;所以只有她到得了後院。李鼎一時感動,朝著她的背影,遙遙一揖;等直起身子,震二奶奶正好到了他身邊。
日子久了,震二奶奶不免疑心,暗地裡派人查訪;那知曹震十分乖覺,一遇到這種情形,他總是先得到風聲,有一陣子安靜;同時,不是將外室的香巢另移他處,便是花幾個錢遣走,事後另結新歡,所以震二奶奶始終抓不住他的把柄,只是常常氣得發肝氣。
這給李鼎出了個難題;少不得還是要四姨娘教他,道是老父為了虧空太鉅,無法彌補,深恐一旦出事,連累至親,以致憂急成病。李鼎是承家的獨子,在理在勢,不能不為父分憂,卻又計無所出,只能向震二奶奶求助。
就這時候,更鑼又響了;李鼎在這裏已逗留了一個更次。
李鼎是回到晚晴軒了;但四姨娘卻臨時改了主意了。就因為發覺了瑤珠的秘密,怕她會「聽壁腳」;甚至在枕邊向李鼎細問,或者亂髮議論,所以原來打算自己到晚晴軒去的,改了將李鼎請來細談。
「那還差不多。」震二奶奶心寬了些,「但願沒事!不然,國事、家事都是亂糟糟的時候,又快過年了,弄個至親病在床上不能動,你說揪心不揪心。」
「喔,」李果俯身說道:「乞道其詳。」
李鼎沒有說實話;震二奶奶當時是這樣說的:「到底是你借,還是四姨娘借?四姨娘自己也有私房,何在乎三、五千銀子?大概是怕你跟她要錢花,故意裝窮,讓你來這麼一趟,好堵你的嘴。照說,她這種損人利己的打算,我可以不用理她;不過,你空手回去,也不好交賬,我借兩千銀子給她。倘是你要借,事情好辦,只要你說老實話。」
「怎麼?充了公?」
「好吧!我來。」
就像剛入鵲玉軒時那樣,一踏進曹老太太那座院子的垂花門,李鼎就有一種陌生而異樣的感覺。
「能扯得起來嗎?」
大家的規矩嚴,這時震二奶奶便輕輕將芹官一推,呶一呶嘴;芹官亦自能會意,站在門旁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一副「小大人」的樣子,等著送叔父。
「啊,啊,對了!」曹震伸手將前額一拍,「這兩年的腦筋不管用了!才兩年的事,都會記不清楚。閑話少說,我奉陪沈先生跟表叔,到那兒去逛逛,如何?」
看他想一句,說一句,吞吞吐吐的語氣,四姨娘知道他有許多不便說的話;於是換了個題目問:「你病的時候,她來看你沒有?」
「有什麼關係!你是看著我長大的。」
「四姨,」李鼎急忙問說:「我也去?」
「表姊,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李鼎問道:「她常說要及早尋個退步;又說跟你深談過,你也贊成。當時總沒心思去聽她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由那面夾牆進來,左首有三道門,通三個院子;最後一道門推進來,就看到我這裏了。」
「郎舅如此,弟兄自然更關心了,九貝子呢?」
莫非這就是為將來的打算?李鼎心想,親上加親如果只是為了想得曹家格外的照應,這個打算不但沒出息,而且也很渺茫。曹俯忠厚有餘,才具甚短,料他前程有限。至於芹官,雖是絕頂聰明,但天性好動不好靜,見了書本就怕;加以祖母溺愛,因驕縱而任性,看起來也不是克家的令子。
雖是孩子的聲音,一屋子的人,除了李鼎,表情都變了。首先是曹俯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其次是曹老太太,有些著急;再次是震二奶奶,大有戒備之色;而丫頭們是一個個惴惴不安,有的只是偷覷曹俯與曹老太太的臉色;有的咬緊了嘴唇,不斷在搓手,這就使得李鼎也有些緊張了。
「莫非你自己就沒有聞見?」
「是老太太請鼎大爺?」
「有魚。吉林將軍送的白魚;今年還是頭回嘗新。」
「誰啊?」李熙顏色為變,「動誰的手?」
「是的!」李鼎不情願地說:「我該走了。」
「我們那位,跟表叔你不同的,就在這些地方。他,只要是找女人,心境就從來沒有不好的時候。」
「那也不算什麼好東西。還有呢?」
「聽清楚了。」
這時聽者之中,已有息率、息率的聲音;是李煦又傷感了。只是光是他一人有此聲音,格外刺耳;所以李煦不能不用自己的手,緊捂著嘴,強自吞聲,靜聽展讀官往下再念:
皇帝欣然應諾;見了面不准他的保母行跪拜之禮,反倒執著李老太太的手,殷殷問好,提到許多幼年的往事。盤桓了有個把時辰才以御筆相賜。
要考慮的是曹老太太吃飯,總由她親自照料,尤其是有客在,更當盡她侄孫媳婦的禮節。這一來便無法回來作主人。事在兩難,頗費躊躇。
「這話也是。這四個字太顯露,失之於淺。得另外想。」
從古帝王之治天下,未有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天下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忌,為久遠圖計。庶乎近之。
四姨娘想了一會說:「我只說一件事,今年春天我在曹家作客,看見芹官一雙小手托著下巴頦,一個人坐在那裡想心事;我心裏奇怪,才八歲的孩子,那有這麼多事好想?倒偏要看個究竟。只看他一會兒點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是愁眉不展地,總有一頓飯的功夫,才看他眉眼舒展地站了起來。」
說完,他幹了一杯酒;震二奶奶也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說道:「其實談談家常,那怕是不怎麼能讓人高興的事,也不要緊。我就是不喜歡無緣無故說喪氣的話。如果凡事都朝壞的地方去想,只怕一夜到天亮都會睡不著覺。」
「對了!天兒很冷,別讓客人凍著了;我看把沈師爺跟你表叔安頓在一起吧。」
話一出口,李鼎才警覺,說的口滑,到了揭穿真相的邊緣,趕緊縮口;但四姨娘已經聽出來,其中大有文章了。
「我也不怎麼懂!」李鼎搖搖頭笑道:「不過長大來有出息的孩子,每每有些怪想頭,倒是常有的事。」
言外有意,卻不知意何所指;李鼎便又只有報之以微笑了。
「一千銀子,現成就有。」四姨娘將李鼎信中所附的憑條取了出來,已將交到李煦手中時,忽又變計,「不!還是讓我自己去提;不必讓外頭知道。」
「好!你再告訴錦兒,叫人從地窖里取一小壇花雕出來。記住,五斤罈子的那一種;挑一挑!」
「客山,我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他說:「我想供三套書:『全唐詩』、『佩文韻府』、『御批資治通鑒綱目』。」
「唱曲子是反正不行的了!國有大喪,八音遏密。」沈宜士倒有些心動了,「光是清談,亦未嘗不可。」
這個疑團,李鼎因為聽李紳談過好些宮廷秘辛,倒略能索解;不過還沒有來得及讓他發言,曹太夫人卻又開口有話了。
他帶回來好些上諭,部文的抄件。第一件是大喪儀制:「外省官民哭臨成服,均如世祖皇帝大事儀;惟內外文武官員一年內不作樂。」另外抄來世祖大喪的儀制是:「詔到日摘冠纓成服,朝夕哭臨凡三日;官員命婦亦素服,十三日而除;不嫁娶凡一月;不作樂凡百日。」
四姨娘息了好一會,自己替自己一遍遍地鼓勁;卻是越想越煩;而煩到極處,反逼出一股橫勁,自己對自己說:莫非真的就困住了?索性找了去,開誠布公談它一個辦法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