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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請坐,請坐!是縣太爺請客。」楊三才突然說道:「即位的恩詔的『謄黃』,已經到了。」
「李大爺請。」阿蘭又說:「張五爺要走了。」
「喔,」剛提得一個頭,李鼎就已明白,急忙答說:「是這樣的,這些情形京里也有信來,說得比楊三才詳細,不要緊!」
「先不知道。」蕙香答說:「後來派轎子去接,自然就知道了。」
話要從頭說起。當張五提筆才寫了「文覺禪師」這個稱呼時,李鼎正受了李果的教,回到他身邊;打斷了他的思路,坦率地提出要求,希望能借重他跟文覺的交情,對李果此行有所助益。接著他說了他父親的處境,以及李果此行的任務。
「沒法子。東家有緊要公事,只好走一趟!」
「說得是!不能瞞他們;等安排好了,我們就在新居請他們喝酒。」
並排相坐,側臉相對,李果覺得脖子扭得有點酸;便將凳子挪一挪,轉過身子來;一正一側,仍覺彆扭,心中一動,便說了出來:「走吧!我們到裡屋談去。」
李果也明白了,微笑不答;眼中卻有著掩不住的喜悅。
這樣一面看,一面想,一直看到最後定於十一月二十日「即皇帝位,以明年為雍正元年」時,只聽他身旁的福山拉一拉他衣袖說:「大爺,你看!」
「你別進去!」他迎上去低聲說道:「他們有事在商量。」
「我是說張五爺。」朱二嫂又問:「吃飯還早吧?」
「你是這樣的想法?」朱二嫂張開眼來,睫毛濕成一片;淚水洗過的雙眼,顯得分外澄澈,疑惑之中有驚喜,讓人看得清清楚楚。
「你別管!」李果打斷她的話說:「我們一起進去。」
朱二嫂很快地轉身而去,一口吹滅了蠟燭,摸索上床;鼓搗了好一會,靜了下來,李果從感覺中知道她睡穩了。
「我看不行了。」李果打斷他的話說:「莫非再裝醉?」
朱二嫂點點頭,凝神靜思了好一會,滿有把握地說:「好!交給我!」
「這話說得好!」李果頗為嘉許:「他怎麼說?」
「你真了不起!」他由衷地讚佩:「多少鬚眉男子不及你!不及你的毅力,不及你的見識。」
「就是不為這件事,我本來也要趕了來跟你見個面。我父親讓我轉告,請老世叔到了京里,千萬打聽打聽十三爺那裡的情形,儘快先寫信回來。」
就這一念憐惜,便又平添了幾分好感。等她回身來應酬時,只見她臉上酒意初透,似乎每一根汗毛中都在冒熱氣;將皮膚薰蒸得又紅又白,看上去不過花信年華,年輕了好幾歲。
「說得太好了。」朱二嫂愉悅地笑了;由於生了一口整齊而微似透明的糯米牙,笑容極美。
「他倒也很乾脆,他說:『人生在世,難得做一件孝義兩全的事。我去!』不過,他也聲明,如果他祖母不許,那就無能為力了。」
等坐定下來,李果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我那封信——。」
朱二嫂不答,躊躇了一會,忽然走向前房;李果隨即聽得關房門的聲音,不過並未落閂——這意思是很明白的,她會陪他並頭躺在一起;如果有人闖進來,聽得門響再起身也還不遲。
恩詔的本文很長,加以有三十條加恩的條款,所以特地挑了學宮前為出榜之地;臨時豎起一道極長的木架,「黃榜」滿漿實貼,潤紙未乾。看榜的人大部分集中在後面,因為所關切的是加恩的條款;只有極少數人,在看前面的正文。
「你請坐下。我還有話跟你說。」
從無意中發現朱二嫂的秘密,談到她對守寡的看法;無法改嫁的苦衷。先是當作笑話在談在聽;慢慢地兩人都收斂了笑容,彷彿在談論一件正經事了。
李鼎帶著柱子;李果帶著福山,兩主兩仆,安步當車,曲曲折折地進了靠城牆的一條小巷子,柱子的腳步加快了,由后隨變為前導,在一扇新漆的黑油門前站住,舉手叩門。
「你的什錦火鍋我吃過,盡夠了。」李鼎的話題突然一轉,「朱二嫂,昨晚上我托你照料李師爺,你是答應了我的。」
朱二嫂有些忸怩,低著頭、握著蕙香的手,想說句什麼話,卻始終找不到有句話可說。
吳四應答著,向李果致了歉意,匆匆而去。李鼎還想找人來補吳四的缺;李果極力攔阻,認為手談不如清談。好在張五的談鋒很健,所以雖是初交,卻仍不愁無話可說。
於是,他起身開了窗戶;凜冽風勁,卷帷撒潑,吹得朱二嫂眼都睜不開;而且火盆中,炭灰飛揚,火星亂舞,不由得著急地喊道:「快關窗子,要闖禍了!」
李鼎微微頷首,「你嫂子呢?」他問:「沒有上船?」
「只要老太太不厭,那一天都可以。」
「本來不打算來的。」他解釋此行的緣故,「想起信上忘了奉邀客山先生,過於失禮,所以親自來一趟,晚上奉屈小酌,客山先生實在是主客。」
「這話說來長了。我在京里的時候,聽得人說,雍親王好佛學,造詣甚深;名韁利鎖,早就解脫了。後來才知道不然。」張五問道:「你們知道今上居藩時的別號叫什麼?」
「那就行了!一定去得成。」李果說道:「這件事很值得慶賀。恐怕我今天又要大醉了!」
「原來你早想好了,怪不得有恃無恐。不過,倘或日子不宜於遷居進屋呢?」李果問道:「你跟我到客棧去住?」

「我不回去。」朱二嫂搶著說。
「誰知道有客人呢!」朱二嫂緊接著說:「娘,你就隨便找個說法敷衍他好了。反正明天、後天都不行。」
「傻瓜,」朱二嫂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鬆了,「總是傷心才哭,你別再問了!該我問你。」
「一個月來幾趟?」
於是李鼎提筆寫了一個短簡,派人專送。不道張五也正派人送了信來,說是李鼎在無錫的幾個世交,聽說他來了,都想見面談談,所以張五決定作東小敘;時間是「即夕」;地點在他家的別墅「惠園」——顧名思義便知在惠泉山。
「我可不夠!」李鼎在一旁介面。
撿起筷子,李果定定神說道:「其實以他這麼硬的靠山,天下什麼官不好做,偏偏就看中了蘇州織造。」
朱二嫂轉臉望去,只見他臉上掛著詭譎的笑容;知道他是有意開玩笑,不由得有些發窘,雙頰像中了酒似地,平添了一抹紅暈。
溫世隆答應著,隨即收拾隨身衣物,策馬東返;李果一覺睡到日中才起來,聽福山的勸,決定在無錫再住一夜。
「他說蘇州來的李師爺,今晚上在我們園子里住。」
「我也這麼想。可是,張五已經到你家通知了——。」
這段話使得李果精神一振;雖然下面對文武百官,嚴加誥誡:「各宜竭盡公忠,恪守廉節,俾朕得以加恩故舊,克成孝思。倘或不守官箴,自干國紀,既負皇考簡拔委任之恩又負篤念大臣之誼。」
於是李果卸去皮袍;看床上兩個被筒,探手一試,裏面一個有湯婆子,是暖的。外面一個其冷如鐵;很快地決定,讓朱二嫂睡里床。
李果覺得此時此地,享用未免太過。但如發這樣的感慨,即是大殺風景。因而換了個說法:「不想殘年逆旅,居然得享此口福!」
迎頭一個釘子碰過去,並不足以使李果氣餒;不過倒是提醒了他,朱二嫂不喜泛泛的套語,喜歡話說得實在、深刻,因而略想一想又說:「你的脾氣直爽,也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之一。你為人厚道,就像替蕙香設想,實在難得;一雙手又巧,吃你的菜,就不能不喜歡你。你說,我這是不是實話?」
「照這樣說,你是甘心受騙啰!」
「那有這話?」李果失笑了,「我自己都還沒有轉過這樣的念頭,倒說你已經知道了,豈不是太玄妙了一點兒。」
「唉!」李果長嘆一聲;在心中自語:「冤孽!」
聽得這話,朱二嫂不由得便偷眼去看李果,視線碰個正著;李果毫不掩飾地放出愉悅的笑容,使得朱二嫂更窘了。
他在想,如今唯一的打算是,設法調差;可是三十多萬銀子的虧空怎麼辦?官場原有後任替前任彌補虧欠的情事,但要看雙方的情形,如果前任虧空出於不得已,人緣不壞,長官照應;就會間接示意,為前任設法彌縫,將來設法「調劑」,以為補償。但也全要看後任是否情願,否則是無法勉強的。
「他說,」朱二嫂答道:「揀日不如撞日;而且馬上要進京了,也不能多等。」
朱二嫂含笑點點頭;等阿蘭取來杯筷,她自己挪張骨牌凳,坐在下首,卻偏向李果這一面,提壺為賓主都斟了酒,然後布菜。
「慚愧!僅青一衿而已。」
「喔,我懂了!進京是替李大爺去辦事。不過,年底下衙門裡都封印了,去了也不能辦事。」
「他怎麼說?」
說完,不等朱二嫂有何表示,便先走了出去;只見芸香迎了上來問:「還有什麼事?」
「不然呢?緣分就盡了?」
「也不盡然。如今十二爺、十六爺也很得信任。不過,只有皇上信得過的人,才交給十三爺管。」
「你到吳四爺跟張五爺家去一趟,說我在這裏等;請他們馬上就過來。」李鼎又說:「兩家的地址在這裏;你如果不認識路,請朱二嫂派個人領了你去。」
這一來,為李果帶來了困惑,也還有不安:「怎麼回事?」他說:「好像有點傷心;為什麼?」
回到客棧,伴著火盆獨酌,右手持杯,左手把卷;是一本蘇東坡的詞集,那種曠達樂觀的長短句,頗能鼓舞李果的情緒,暫時將一切閑愁都拋開了。
「不,不!」李果急忙攔阻:「這是什麼時候,你千萬不可多事!」
朱二嫂慢慢地浮起笑容:「你倒比我想得還深。」她忽又怨懟地:「你為什麼早不想到?非要人家哭了才相信是真心。」
回到客棧,他還有件大事要辦,燈下修書,將忽得張五意外之助的經過,扼要稟告老父;接著提出兩個提議,亦是請求,一是對張五該致送一筆程儀,為數多則一千,少亦不能少過六百兩銀子;再是請四姨娘打點四色禮物,以便謁見張家祖老太太。同時說明,行期已定,程儀與禮物應即速交來人帶回。
張五如此安排,是被挽留的兩人完全沒有想到的;李果與朱二嫂對望了一眼,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我怕什麼?我又不是道學先生。」
「所謂從前是什麼時候?」李果問道:「做新娘子的時候?」
「應該說是摸出來的。」李果笑道:「怪不得你的地板這樣子光滑;大概是每天晚上滿地亂摸,摸成這個樣子吧?」
剛說到這裏,只覺一縷甜香襲人;是枕頭睡得熱了,由她發中的桂花油薰蒸出來的香味。此時此地,格外動人綺思;李果不由就將一隻手伸到了她胸前。
「既來之,則安之。」李果說道:「連我都沒有想到,你也會在這裏。」
等她抬起頭來,李果微吃一驚!但見她面紅如火,一雙眼中彷彿流得出水來似地;入眼令人驚心動魄。
「這情形跟你一樣。」李鼎點點頭向李果說道:「可見得不是偶然之事。」
這話自然有用意在內,朱二嫂不便自夸容貌、性情;但亦不便妄自菲薄,想了一下說:「老太太必是想念我做的甜點心;過兩天我好好下功夫做幾樣外面吃不到的點心去孝敬她老人家。」
朱二嫂想了一下問道:「你有幾位少爺?」
於是李鼎重複進屋;李果在堂屋裡剛坐了下來,朱二嫂掀簾而入,發現他一個人在,不由得訝異。李果趕緊兩指撮唇,攔住她開口。
「信上這麼說,皇上現在要管的事很多,管不勝管;所以找十三爺為他分勞。其實也不是管事,是管人;有幾個人的事,不管大小他都要親自過問——。」
「耽擱一兩天,也不要緊。」李鼎又說:「反正今天總走不了啦!」
「你這個人,」朱二嫂似嗔似怨,又似無可奈何地微瞪了他一眼:「打破沙鍋問到底!你喜歡我,我喜歡你,不就行了嗎?」
朱二嫂早就醒了;但很快地又醉了——沉醉於不知斯世何世,如夢似幻的新鮮而驚心動魄的記憶之中。
「朱二嫂,我是不願意你懊悔。」
「別岔開去!」朱二嫂冷冷地截斷他的話,「你說你那句怕挨罵的話。」
「秀才是宰相的根苗。」楊三才很起勁地說:「鄉試中額加了,大省加三十名、中省二十名、小省十名。明年本來是癸卯正科,改為恩科;後年甲辰算正科,接連兩次鄉試,中額又加了;會試中額當然也要加。這是大好機會,足下不要錯過了!」
李果愕然相問:「什麼不要?」
「大爺什麼時候來的?」
於是蕙香與芸香雙雙請了安,道聲:「請早早安置。」隨即帶上門去了。
「你說什麼?」朱二嫂仰著臉問。
他一把摟住了她,見她並未掙拒;便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在她耳際說道:「怎麼,還睡兩個被筒?」
「我們今天能在一起,當然是緣份;就不知道緣份有多深?」
「是鰂魚湯?」李鼎問說。
「倒看你不出,見解還蠻高的,」
「那就是了。我回去告訴她老人家。」張五起身又說:「今晚上我做主人,不能不親自去檢點檢點。請你們兩位也早早命駕,別讓我久等。」
朱二嫂噗哧一笑,低聲說道:「我們兩個真像小孩子一樣。說出去真給人笑死了。」
聽她這麼說,李果對她更覺中意了;覺得她明白事理,不是那種毫無知識、蠢如鹿豕的婦人。
「自然。」
「是,是!當然要。」李鼎心裏有了計較,看著張五說:「這樣,我索性等到後天上午上門,盡明天一天你收拾行李,雇車的事,你不必管了。」
「好啊!」李果握著她的手說:「你的手好涼。」
「那麼是什麼念頭呢?你倒說。」
「是啊!你還沒有答我的話呢!」
話題不知怎麼一轉,談到文覺;李果自感關切,不由得就說:「原來張五兄跟文覺也是舊識?」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交情是夠的。」
「那可是沒法子事!只好碰運氣。」
說著,他自己先坐了下來;朱二嫂望望張五,又望望李果,狐疑滿腹,且有手足無措之感。
「不必!」李果毫不遲疑地答說:「等出了黃榜再走。」
「那,」李鼎問道:「你怎麼不去找她?」
「多謝,多謝!你這麼說,我今天是非醉不可了。」李果緊接著又說:「我說錯了,不是喝醉;我要多喝。今天的酒是喝不醉的。」
「我現在才知道你是真的喜歡我;剛才你心裏亂,也並不是……並不是『一時的念頭』。」
「什麼!」溫世隆一聽便冒火,大聲質問:「原來那三間屋呢?」
「多謝盛意。」李果答說:「八股文荒廢了二十多年,臨陣磨槍那裡來得及?只怕中額再加三十名,也不見得有我的分。」
這是「還君明珠淚雙垂」的說法,李果不免悵惘;卻不肯不問:「莫非今世就沒有緣了?」
「根本沒有來!說不上話,那談得到肯不肯?」
伸手到她臉上一摸,便是一驚;她的頰上是濕的,自是眼淚。好端端地,何為而哭?李果大為不安。
「好!不過,該打聽些什麼呢?」
等阿蘭添了杯筷斟了酒;張五問道:「什麼事?你說。」
「既然如此,你就趕緊請回府吧!」李鼎又說:「回頭事情完了,最好你再請回來喝酒。」
朱二嫂點點頭,抬眼看著他問道:「你呢?李師爺,堂屋裡冷;要不要到我屋子裡去坐?」
「他能在館子里派人來找我;我相信他是會來的。第二天,果然——。」
「朱二嫂,」李果挑逗地問:「莫非你還想造貞節牌坊?」
「看人倒還不錯。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誰來笑你!」李鼎說道:「這裏又沒有人,你儘管https://read.99csw.com說好了。」
「朱二嫂!」張五插|進來說:「你還記得我們家老太太不記得?」
李果覺得他的話似是而非,只是一時想不出話來駁他,因而保持沉默。誰知就在這時候,張五很意外地應邀而來了。
「可以。」
於是重新安排了牌桌,扳位落座,剛打得一圈忽然吳家派人來找他們的「四少爺」,說有很急的事,非請他馬上回去不可。
「我送給我娘去養了。」朱二嫂答說:「我們這種人家,養不出有志氣的男孩子;倒不如送回娘家。」
「既然如此,客山先生今晚上就下榻在此,如何?」
探出頭來,見朱二嫂只穿一件小夾襖,站在床前問:「你怎麼不睡里床?」
「沒有什麼?」
「嗯!」李鼎點點頭說:「能跟你說得這麼深,交情也可想而知了。」
朱二嫂將枕頭移到中間,擱在摺成一長條堆在床里的棉被上。李果也就不客氣的躺了下去,蜷起雙腿,右耳著枕,是個側卧的姿勢。
這時菜已陸續上桌。船菜別具風格,得一「清」字;最後上了一味糟蒸白魚,不見糟而有糟香;銀光閃閃的魚身上,鋪幾片紅芽子姜;入口鮮嫩無比。李果正待誇讚,只見門帘一閃,朱二嫂出現了。
這話很有效果,朱二嫂一下子住了哭聲;只說:「我不要聽你罰這種咒。」
「沒有提到我?」
「三位爺,酒該夠了,用飯吧!」
「你怎麼不說話?」
「也好!」李鼎一看天色:「就一面喝酒,一面談吧!」

「我記得清明以後,端午以前還來過。」
「那可不一定有。」李果緊接著說:「也不必看什麼皇曆了,揀日不如撞日;反正我跟你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好的。」
「你這間屋子很舒服。」他由衷地讚美。
「夠了!」
「說是老太太要接我進府,陪著說說話;如果天晚回不來,就住在府里。」
「算了,算了!如今那有工夫來招惹野草閑花?」
「是啊!多少日子的疑團,今天可以澈底打破了!痛快之至,應該浮一大白。」
「我不會看表。」
聽得這話,朱二嫂臉上泛起一陣紅暈;也有些不服氣的表情,「你是說我?」
看她這樣鍥而不捨追問,知道不易閃避;李果想了一下說:「你是很知道輕重的人,告訴了你,想來你也一定不會跟人去說。就為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我才要趕進京去,替李大人找找路子;能夠不動,豈不是大家都省事了。」
「罪過,罪過。」原已站起來的朱二嫂,不安地迎了上去,「兩位妹妹,不要折我的福了。」說著,便去接蕙香手中的東西。
想想也不錯,李鼎便先不作聲;喝著酒閑談了一會,張五起身告辭。兩李都離座相送,臨別約了第二天晚上再見面。
「來了一會兒了。」
聽得這話,李鼎亦是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感激之心,油然而生,擎著一杯酒,只喊得一聲:「五哥!」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信倒是想寫的,」張五躊躇著說:「恐怕來不及。」
「原來你還有個兒子!」李果問道:「怎麼不見?」
「要多少時候?」
這時已有一老一少兩婦人迎了出來,老的已將六十;少的三十歲剛剛出頭,看上去是婆媳。媳婦黑衣黑裙;灰色中角簪的一個墮馬髻上,佩一朵白絨花,別具凄艷。李果不由得在心裏說:「真的,『若要俏,一身孝』。」
「昨晚上睡得還好吧?」蕙香含笑相問。
「我為什麼要罵你?」朱二嫂說:「我從不會罵人的。」
李果轉身去看,恰好那個人也轉過臉來,視線碰個正著;兩人不由得都楞了一下,然後那人迎上來說道:「這不是蘇州織造衙門的李師爺嗎?」
朱二嫂先不作聲;撈過長可及腰的頭髮來,梳了兩下,然後問道:「你會不會結辮子?」
「好說,好說!」張五對他的這番恭維,亦頗感動,不由得想起他祖母的話:「家祖母聽說是李老伯的賓客,才能放心,她說:織造李家待人厚道是有名的,他家的朋友一定靠得住。」
「不行了!」她很快地說:「只怕已到了中午。」
「這樣說,你是拿我當普通的客人看待?」
朱二嫂這樣極意籠絡,蕙香自然更殷勤了,擺好杯筷;又將火盆端近了;上面坐一把開水銚子。然後又去取來兩壺酒、一鍋粥,連飯碗帶燙酒的爨筒,都放在條桌上。朱二嫂是行家,自然不必作任何交代。
「說得不錯,揀日不如撞日。我馬上找人來收拾屋子。」桂姐說道:「木器倒是現成的,動用傢具,隨後再添也不要緊;不過要添一副新鋪蓋,晚上也要熱鬧熱鬧。」她想了一下又說:「都交給我了!妹夫趁早去請幾位好朋友來暖暖房。」
「那就另外派一個人送來;我這一兩天走慢一點兒,可以追得上。」
這一下,李果完全明白了。想想也不錯,她動情之時浮在臉上的十分春色,既然連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免動心;那麼,他又何以無動於衷?自然是嫌她下賤淫|盪,不屑一顧。
她有四十多歲,胖胖的身材,圓圓的臉,慈眉善目,生得是很富泰的福相;與她那形容瘦小猥瑣的丈夫站在一起,誰也不會相信他們還是一對感情不算壞的夫婦。
「可別爛醉如泥!」李鼎提醒他說:「辜負了良宵。」
惠山在無錫城西七里;張家的惠園,佔地理之勝,南望太湖,煙波浩淼,風景絕佳。但張五所請的一班客,都是講究聲色犬馬的紈袴,雖然國喪期中,不便舉樂;但多喜圍爐談笑,誰也不能欣賞清冷之中雖淡而深的韻味。只有李果,趁大家談得熱鬧,一個人悄悄離座,在軒外迴廊上眺望了好久。
等她一坐下來,他也拖過床頭的方凳,坐在她旁邊。朱二嫂有些不自在,但強自忍著;心頭不免浮起記億,只有一次,她丈夫也是這麼坐在旁邊,低聲下氣跟她說話,不過那是要借她的金簪子,當了去作賭本。
「你知道不知道,想念你什麼?」
「原來你也知道李大人厚道。」
由於好奇心的驅使,他從一進門開始,便注意著李果的表情,彷彿能從他臉上看出一幅秘戲圖似地,那種眼光與神態顯得極其詭秘。可是他失望了,李果的神色一如平時,找不出絲毫異樣。
「你看了就知道了,很靜。房子當然不算好,但很合我們兩個人住,因為有照應。」
「你說得不錯;真是十二點。」李果驀地里挺身而起;寒氣砭膚,才知道上半身是赤|裸著的。
「那麼,你知道不知道梳頭匣子會是我用呢?」
李果便嘗了一口;鎮江醋加得恰到好處,爽口無比,不由得便以碗就口,一口氣喝了有半碗,舒服地吸了口氣說:「好痛快!真的,酒立刻就醒了。」
「對了,」李鼎說道:「不如寫個字邀一邀看!」
「沒有,沒有人告訴我;我只知道張五爺在府上請客,不知道是在這裏。」
那知李果卻不容她細想,又問一句:「你是希望我們緣份深呢,還是緣份淺?」
「五哥,」李鼎趕緊提出警告,「你的嗓門兒太沖,可得收斂一點兒;如今還是穿孝的時候,鬧得左右鄰居都知道這裡有牌局,可不大合適。」
「對了!」李鼎問說:「蕙林怎麼樣?嫁過去,日子過得不壞吧?」
「貞節牌坊?」朱二嫂微撇著嘴,有些不屑的意味,「我看沒有幾座貞節牌坊是不帶腥氣的。就算表面上繃緊了臉,心裏在想野男人,也算不得貞節。」
「那裡有這麼快的效驗?又不是仙丹?」朱二嫂微笑著說,同時替他添了湯,又說:「我沒有敢多用胡椒;這種天氣,其實要多加一點兒,辣出一身汗來才舒服。」
「那個要你賭咒!」朱二嫂忽然低下頭去,微蹙雙眉,不知她何以忽然上了心事?
朱二嫂想了一下說:「這件事,似乎不能瞞他們。」
「喔,裝醉又如何?」
「為了你,」朱二嫂突然發覺,話說得太率直了,微顯羞窘低下頭去,不過還是把話說了出來:「我自然要關心這件事。大家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不是很好嗎?」
溫世隆自道這個差使辦得很漂亮,興沖沖地迎出城來告知究竟。李果也很高興;這天日暖無風,車馬平順,到了宿頭,又有很好的住處,看來此行順利,是個極好的兆頭。
「她還有娘家要照應——。」李果將朱二嫂的身世境況,細細講了給李鼎聽。
「自然是在這裏住下,就在這間屋子裡;我會替你安排。」
「那麼,你婆婆知道你今晚上也許不回去?」
「是!」朱二嫂借轉身的機會,視線又在李果身上繞了一下。
「為什麼?」
「還沒有。」李鼎緊接著說,「原是想等老世叔回來了,一起去吃船菜。」
「急起直追,也還來得及。」李果深深點頭,「我懂尊大人的意思了。我儘力去辦。」
「你沒有看見你剛才的那副神氣!只怕有幾十年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動心。」
「不錯。」楊三才又問:「你知道不知道他有一門貴親?」
朱二嫂不答,反握著他的手,進了對面屋子;裏面是一大一小兩張床,「我婆婆跟阿蘭睡這間。」她說:「我住後房。」
轉臉看去,李才正趕到他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說:「李師爺請回客棧吧!大爺來了。」
「太妙了!」李果放下酒杯,「吃了飯,馬上走。」
李果心想,倒看不出朱二嫂這麼一個寡婦,不但一肩挑起養活兩家的重擔,而且還懂得養志的道理,著實可敬。
但他實在怕一封告警的信去,會成了催命符。其實,李煦果然急死了,事情倒還比較好辦;就怕急成中風,風癱在床,那才大糟其糕。到那時候不必旁人批評;他捫心自問,亦不能辭魯莽之咎,豈不受良心責備一輩子?
朱二嫂倒有些手足無措之感;而李果卻等的就是這一刻,從棋桌邊的座位上起身,走過來一扶,她自然而然地跟了過去。
「那好,你坐過來,我告訴你。」
聽得這話,李果的心境一寬。會有閒情逸緻去品嘗船菜,必是得了什麼好消息。不過他也很困惑;實在無法設想,是怎麼樣的一個好消息。
「我先起來,你再睡一會好了。」朱二嫂摸索了好半天,方始下床;穿上棉襖,拉開窗帘,第一件就是去照鏡子;兩個黑眼圈,灼然可見;同時發覺腿軟軟地站都站不穩。
「船菜本來最講究火候,這隻鴨子大概用一個冰結煨著,起碼有一晝夜了。」他說,「菜好人也好,那朱二嫂風姿楚楚,在船娘之中,算是上駟之才了。」
「是這幾位。」李鼎兩手比著,做了三個手勢,是九、八、十四這三個數目,又說:「還有年亮工。」
「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
「我原是來問什麼時候開飯。不知道張五爺來不來?」
「那不是一樣?你亦非要人家尋死覓活才相信我的話。」
「我跟他是無話不談的交情——。」
說完,望著朱二嫂一笑;她想喊住他,問他祖母在何處?但奇怪地,喉頭就像有東西堵著,無法出聲。等他喊出一聲:「張五爺!」人已經出了翠閣。
「客山先生,」做主人的尋了來說:「這班俗客,恐怕氣味不投吧?」
「我不慣跟人睡一個被筒。」朱二嫂說:「從前是這樣,現在也這樣。」
「信上是這麼說的,年妃跟皇上提胡鳳翚想到蘇州當織造。皇上說是:我多少大事還管不過來,那裡有工夫管他的事。而況他是得了罪的人。只為他娶了你姊姊,我就把他派出去當織造,不讓人在背後批評我用人不公?像他這種情形,我即使要給他恩典,他只能把他交給那一個督撫去差遣;不能直接就降旨。不然,就跟體制不符了。」
等相對坐了下來,李果提壺斟酒;朱二嫂連聲道謝,平添了幾許周旋的痕迹,反使人覺得不舒服。因而自斟自飲,就當在自己家裡一樣;這一來,朱二嫂也覺得輕鬆些了,想找句話說。
「是的。」李果反問:「蘇州呢?」
這浮生半日之閑,卻很難打發;思量找楊三才去談談,卻又不在,料想是「抄家」去了。於是只好帶著福山去逛惠泉山;那裡的名物,除了泉水之外,便是泥人,品質粗細不等,粗的不過是本地稱之為「大阿福」的的胖娃娃之類;細的鬚眉衣褶,無不講究,李果蹲在地上,一攤一攤的看過去,愛不忍釋,有一堂十八羅漢,栩栩如生,而形態神氣,各各不同,真想買回去一路把玩,但旅途攜帶不便;再想到居停將遭家難,自己居然還有這份閒情逸緻,真像泥人一樣,毫無心肝了。
「聽過這個名字。」李果答說:「記不起是幹什麼的。」
終於,她不復再能睡了;同時李果亦已醒來。兩眼灼灼地望著她,突然一翻身又緊緊地抱住她。
「好吧!」
「不!五爺臨時把我調了來的。」
「言重,言重!」李果答說:「閣下就忘了邀我,我也會作不速之客。」
「天也不早了。」朱二嫂問:「是要等張五爺,還是先擺碟子喝酒。」
「大喪穿孝,既不能穿紅著綠,又不可能薰香傅粉;大家都是一張清水臉,誰是麗質天生,誰是粉黛裝點,都顯出來了。」
朱二嫂只好由他;略略歸理了杯盤,吹滅燭火,只剩下一支燭台;李果殷勤,搶先捧在手裡,高高舉起,一直將她照進卧室,放在梳頭匣子旁邊。
在她炯炯雙眸逼視之下,他連抵賴的勇氣都失去了。但轉念又想,說實話又有何妨?
蕙香為人深沉老練,一直當自己執役,只是奉命行事;對這兩位意外之客,毫無愛憎的成見,這時聽得朱二嫂的話,倒不由得深感興趣了。
聽得可免此一趟跋涉;溫世隆好夢被擾的不快,消失無餘,響亮地答一聲:「是!」接著又說:「大爺也許有回信。」
「看看皇曆,如果今天日子好,馬上就訂約進屋;今天晚上我就睡在那裡。」
「這話怎麼說?」
說得太露骨了,朱二嫂既不能解釋,也不能承認,只紅著臉說:「大爺真會說笑話。」
只為自己的責任想著,李果覺得有個很好的法子,寫封信給李鼎轉告所聞,不建一策,讓他跟四姨娘去斟酌,是不是要告訴李煦。這樣做法,不無將難題推給別人的咎歉;但舍此以外,別無善策,也就顧不得那許多了。
洗了臉吃飯;朱二嫂一定不讓蕙香與芸香伺候。這一方面是表示禮貌;一方面是為了有個籌思已熟的計劃,要跟李果在私底下談。
「那就怪不得了。李大人待人厚道;所以李師爺你也很義氣。」
「是!是!悉聲尊便。」
「恩詔一共三十款,軍民年七十以上,特許一丁侍養;八十以上賜絹一疋,米一石;九十以上加倍;滿百歲賞銀子、建牌坊,都照成例辦理。有兩款是新添的。」楊三才問道:「冒昧動問,你不是舉人吧?」
李果明白了,心想既然年羹堯的事無鉅細,他都要管;然則胡鳳翚是年家至親,自然也在要管之列。這話想到了卻暫且不說;為的是李鼎的話很要緊,要聽他說下去。
「怎麼回事?」
蕙香所說的「這裏」,是臨窗的一張棋桌,半大不小,高低適度,相對兩張久坐不倦的寬大軟椅;桌面上恰容得一個食盒,兩副杯筷。
「從那裡來?」李果站起身來,含笑相迎。
「這!」李果笑道:「這就成了造謠了。」
「我也沒有。」朱二嫂縮回自己手,環抱在胸前,以防侵襲。
「朱二嫂,」他突然想到一個很有力的說法,「你冤枉我!如果我存了那種看不起你的想法,教我天誅地滅!」
等張五陪著李果一出現,她更困惑了,目灼灼地望著他們說道:「原來張五爺請客就在這裏!」
聽得這話,https://read.99csw.com李果頗為惶恐,「不敢,不敢!決無此意。」他說:「我實在是貪看這一片蒼茫煙水。」
李鼎果然很挑了一番,才提筆寫下兩個人的地址;將柱子喚了來,有所吩咐。
「不!大爺記錯了,是清明以前;那時蕙林還沒有嫁。」
「朱二嫂,」張五問道:「我派去的人,是怎麼跟你說的?」
「看他這舉棋不定的神氣,我就說了一句話:我說:『歲暮天寒,長途跋涉,我亦於心不忍;不過,你如果肯不辭這趟辛苦,既盡了孝心,也盡了義氣。等於幫了我一個大忙。』」
李果不知所答;張五卻趕緊補了一句:「得要我祖母點頭才行。」
「我得了個好要緊的消息,想請你回去送封信給大爺。」李果又說:「也許家裡人手不夠,你跟大爺回明了,就說我說的,路上人也夠用了,你可以不必進京。」
李果也想起來了,此人是一名護軍佐領,曾幾次到蘇州公幹,跟他見過兩次;彷彿記得他的漢姓是楊;便問一聲:「貴姓是楊?」
於是決定一試;當即寫了一個詳細履歷,殷勤拜託。李果覺得以此重任託人,自己先應該表誠意,所以又取出一百兩一封銀子,以備必要的開銷;那知楊三才堅決不受,越見得他純是為朋友幫忙。雖然這個忙幫得上、幫不上,還不可知;但這份友情,已足以使得李果面對著這段漫長征程,平添了幾分勇氣。
「笑話,笑話!」李果怕她受窘,打著哈哈說:「你別聽他的。火鍋如果好了,就開飯吧!」
桂姐心中雪亮;平靜地問:「認識多少時候了。」
「小事,小事!妹夫先請吧!」桂姐問道:「客有幾位?」
「最好你還回來。」李鼎說道:「既然結伴同行,彼此應該商量商量。」
「那也未嘗不可。」
「你要我怎麼看待你?」朱二嫂突然轉過臉來,逼視著李果問。
「你這個人存心不好!」朱二嫂很快地說:「照我看,你已經不打算理我了。」
回到客廳,旋即開席;席中既不便猜拳,更不能唱曲,寡酒吃得無味,還有幾個人急於趕進城去,所以很快地散了席。客人作伴同行,匆匆下山;只有兩李與主人留了下來。
原來朱二嫂的家累很重,婆婆、小姑、兒子以外,娘家還有父母;父親癱瘓在床,又別無兄弟,這奉養之責,自然也就落在她身上。當初倒也有慕她顏色而家道小康的中年人,不以再嫁為嫌,願意娶她作正室;但一聽說她身後有「三大兩小」這一串累贅,就無不知難而退了。
這一來,李果也就止杯不飲了;吃了飯,喝著惠泉水烹的茶。等朱二嫂將牌桌子搭好,吳、張二人,一先一后,接踵而至。
「朱二嫂,」他說:「我剛才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不會!」李果說:「就怕我以後來,不會有這樣的地方,讓我陪你。」
說著便安設杯筷,端上一具小瓷缸;揭開蓋子,裏面是一隻煨了湯的燒鴨,試嘗一口,清香甘酣,鮮美無比,李果大為讚賞。
到得二更時分,張五終於又回來了。
於是他想一想答說:「楊三哥如此關愛,感激莫名。不過,謀個保舉,也不是容易的事,只怕我力有未逮。」
這恰好給了李果方便,因為他正是要看恩詔的正文。第一段是追念先皇的功德;第二段談東宮緣何廢而又立,立而又廢?然後才說到「是以皇考升遐之日,詔朕纘承大統。」
「現在呢?」
朱二嫂先一楞,后一笑,「虧你想得出!」她伸手到他胸前,「我看,你的良心是不是在當中。」
「再有些人,他也要自己管;不過要看事情大小。這就是各省督撫將軍。」
「怎麼?」朱二嫂驚異地問:「張五少爺也進京?」
「這太過意不去了。」張五想了一下說:「這樣吧,我就在這裏寫。」
「早就沒有那份閑情了。」
「是的,是的!」吳四深以為然,「桌布下面最好墊張毯子,免得牌聲外泄。」
「才兩三天,就有交情了!」桂姐失聲說道:「好快!」
「豈止舊識?我隨侍家父在京時,常有往來的。這個和尚,神鬼莫測;不過到底讓我揭破了他的秘密。」
張五點頭,喝口酒,挾了塊薰魚送入口中,咀嚼著好整以暇地說:「我那時剛認識文覺,他的肚子很寬,裝了不少雜學;口才又好,一說起來,通宵不倦,十分過癮,所以從一認識以後,我就常去找他。有一天去,說是文覺雲遊去了。我很詫異,前兩天還跟他在一起,沒有聽見他提起,何以說走就走,連句話都沒有。」
「你看,快要下雪了!路上又是雪,又是雨,泥路上一腳踩下去,半天拔不起來;又冷又濕,衣服不烘乾,怎麼穿?就不嫌難受,也會受病。一想起來,我真愁死了!」
「怪道!那得多少條魚來做這碗湯?」
冷眼旁觀的李鼎,見此光景,心裏在想,午間不能讓李果喝得過量;否則頹然一醉,送回客棧;到明朝黯然就道,豈不可惜?
「好什麼?破屋子,舊東西,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這話問得多餘。」朱二嫂答說:「我總不能說,我們的緣份要淺才好。」
果然,如他所預料的,朱二嫂跟他面對面地躺了下來;不過眼皮是垂著的。
「那是她老人家看得起我!」朱二嫂是受寵若驚的表情。
朱二嫂坐了下來,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平靜地說:「你這話,倒好像是替我在說。」
李果知道,所說的蕙林,必也是船娘之一。素不相識,自不關心;便趁他們在敘舊時,細細打量朱二嫂,生得一張鵝蛋臉,富富泰泰的福相,怎麼會作了寡婦?
「結得不好。」
「是的。」
「宋朝都用廚娘,不知道什麼時候興的規矩,用廚子。」李鼎忽發感慨:「以前我倒沒有想到,應該用朱二嫂去管我家的小廚房;此刻想到,已力有未逮了。」
「罪過,罪過!」朱二嫂頗為困惑地,慢慢垂下頭去;慢慢變了臉色,是一種異常懊喪的神氣。
「餓了!」他說:「不知道有什麼現成的,先拿來下酒。」
如今是賦閑已久的胡鳳翚來接織造,自己就有一個大窟窿要補,何能從井救人?就算胡鳳翚講義氣,凡有盈餘,一文不要,也無法在兩三年之內,就能為李煦償清舊欠。虧空太大,才是李煦的致命傷!
「看到了。不過本來就要來的。」李鼎問道:「不必回屋子去了吧?」
「要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聽這一說,李果倒有些動心了。想到蘇州織造署,不久就是曹寅常說的「樹倒猢猻散」的局面;既然有此機遇,正不妨為自己打算打算。
「那可沒有準。」李果問道:「你願意我一個月來幾趟?」
「也是今天出榜。不過,我昨天就讀過恩詔了;是藩署抄來一個底子。」
「為什麼?」
「有醋椒魚湯;一熱就可以上桌。」
「必是事情已經過去了?」
「咫尺蓬山,可望而不可即。」
「今天,」李果笑道:「可又要做新娘子了!」
「就在昨天張五寫信那個時候,我在她屋子坐;無意之中——。」
「我相信你就是了!」朱二嫂雙淚直流,閉上了眼。
「費了好大的勁,總算拿她老人家說動了。不過,日子可急不得。」
「不多!」朱二嫂答說:「七條。」
原來是為此發愁!李果笑道:「我都不愁,你愁什麼?我又不是單身趕路,有張五爺作伴;帶的人也不少,怕什麼?」
朱二嫂不答,也沒有看他;微揚著臉望著空中,若有所思似地。
「在那裡呢?」
當然要!這是不用說的;朱二嫂只抬起眼來就夠了。
正想開口動問時,外面房門響了;朱二嫂便起身迎了出去,只聽阿蘭在說:「李大爺在問,客人那裡去了。」
「叫人打臉水來!」蕙香先吩咐芸香;然後又轉回臉說:「我家五爺,陪著李大爺進城了。臨走有交代——。」
「當然!這個道理,守寡的人都懂;不過只有她老太太肯說。她說,她廿二歲守寡,一直到五十歲,心還是活的;到深更半夜熬不過去的時候,黑頭裡拿了一把青銅錢撒在地板上,再一個一個去撿,去找,滿地亂摸;要撿齊了才歇手。不過等撿齊了,人也精疲力竭了,倒頭就睡;一座貞節牌坊是這樣熬出來的。」
「我就不必去了!」李鼎笑道:「此會不宜人多。」
「我不想哭。」朱二嫂的聲音很低,「可是又不能不哭。」
李果大驚,不由得就掉了句文:「何出此言?」
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忍不住的回憶,亦需要支付精力;因此一次又一次地醒而又睡。每一次她都會想到蕙香的話,睡晚些不要緊;凡事有她會招呼。有時細聽窗外,聲息悄然;她不由得會自己安慰自己:還早,不妨再睡一會。
「好好地說說話,不也很好!」李果埋怨著:「何必說得她坐不住!」
「嗯!」朱二嫂答應著;雖是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到底也不大好意思,所以她低著頭,不敢看桂姐。
「當然,當然!」李果問道:「你想談些什麼?」
「為什麼呢?」
「那好!我倒請問,天下州縣有幾個好缺?皇上就提拔他,也不能指明派那個縣,無非交督撫差遣;督撫就有心調劑,也要看看原任幹得如何?不能楞把人家拉下來,拿他補缺。」楊三才略停一下又說:「胡鳳翚賦了七、八年的閑,家累重,在府里還要應酬,這日子也虧他過的。如今急於要謀個好缺,也只有織造正合他的資格;蘇州織造兼理滸墅關,比江寧、杭州都好,所以就看中蘇州了!」
「我們不是你家的客人?」李鼎笑著回答。
「你娘家姓什麼?」
「在你們江蘇做過地方官——。」
「至於胡鳳翚的事,皇上根本還管不到。據說:年妃受他大姊——就是胡鳳翚的太太所託,跟皇上求恩典,結果碰了個釘子。」
「嗯。」朱二嫂問道:「李師爺,你那裡人?」
「我跟芸香住在那面那間屋。」
屋子裡的陳設很樸素,但很乾凈;地板纖塵不染,而且發亮,此非每天用濕布擦抹,不能如此光滑。這使得李果對她的好感,增加了一倍都不止。
這兩個人都是紈袴子弟,但人皆不俗,性情亦都是爽朗率真一路;經李鼎引見以後,他們對李果都很恭敬,稱之為「客山先生」。
等他一走,李果忙不迭地問道:「怎麼會有此意外變化?誠始料所不及。」
「喝碗粥再睡。」
「要過年了,還要進京。」
李果何能猜出她那曲曲折折的心思,還待催問,卻為朱二嫂搶在前面攔住了他的話:「坐我船的客人不常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今天也要醉他一醉。」她喝了一大口酒,吸口氣又說:「我是捨命陪君子。」
朱二嫂以含羞的苦笑,捫心自問,她的話並沒有說錯。
目送著她的背影,李鼎笑著念了句「西廂記」曲文:「怎當得她臨去秋波那一轉!」
打前站的是溫世隆。由於李煦曾格外囑咐:「快過年了,還要煩李師爺進京,實在過意不去。一路務必好好招呼!多花錢不要緊,只要李師爺舒服。」因此,一進了無錫南關,便挑了家外觀堂皇整齊,字型大小叫作「招賢」的大客棧;恰好招賢為了擴充買賣,就東面空地新蓋了一座院子,南北向兩排平房,一共六間,北屋三間空著,正好定了下來。
「不要談錢!」桂姐聽到了,在一旁高聲說道:「我不是為了錢才租房子給你們的。」
「好!」張五起身說道:「我們在翠閣喝茶閑聊吧!」
李果心中一動,覺得她弦外之音,但無法細辨;思量著不妨試探一下,看看她到底是何意思。
「蘇州織造李大人那裡的師爺;李大少爺帶來的。」朱二嫂低聲說道:「是經過這裏進京,一過了年就會回蘇州;以後常常會來。」
「我不說別人,只說我。」
李果不願回答,看她伸手去拔簪子,便幫她的忙,輕輕一抽,髮髻散,飄出來的一股氣味,中人慾醉,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氣。
「有什麼不敢?大不了你替我另外找一間屋子就是。」
李鼎也很高興,高聲喊道:「朱二嫂,你得多預備好酒。」
這話觸發了李鼎的靈機,立即勸他跟李果作伴進京。張五意思是有些活動了,但一時還下不了決心。
「你別打岔!」張五的談興大發,擺擺手說道:「文覺一見我,兜頭就是一揖;接著雙手捧過酒來,說了句:『盡在不言中!』我知道他不願我揭破他的真相,便喝完了酒說道:『你耽擱在那裡,我去看你。』他說,『我行蹤不定。不過我知道你進京省親;明天上午,我到府上去奉看。』」
「李大人在蘇州快三十年了,什麼會不知道?而且,我家的船,他也坐過不只一回;每一回都賞得不少。」朱二嫂緊接著說:「我倒不是說他賞得多,就說他好;一個人厚道不厚道,不在乎錢上。」
「嗯,嗯!」李果連連點頭:「這話很像是皇上的口氣。想來必有這回事;楊三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裡會?」李果伸手到枕下,「等我看,什麼時候。」
「豈僅口福?還有艷福。」
「五爺跟我說,李師爺不是一個人住。那當然是兩個人;我就問:還有那位?五爺只說:你預備一個梳頭匣子好了。我心裏就明白了。」
「都不是外人,就好辦了。」掌柜很機警找到話中空隙,插|進來說:「南屋還有一間,挺寬敝的;就請李老爺住吧!回頭敘舊也方便。」
「回頭你就知道了!」
「她不是有扇向外開的房門?後面走廊上又沒有人;你只要走到她窗外,她就知道了。」
「閑話少說。」李鼎按著張五的肩說:「你請坐下來,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還好!」李果答說:「好得就是坐北朝南,宜夏宜冬。」
李果點點頭,又問:「吃了飯沒有?」
李鼎笑笑不答,李果正要開口;只見張五的小廝,掀簾而入,在主人耳邊,輕輕說一句:「來了!」
「只得兩個。」
一聲「妹夫」,別具親切之感;李果便向朱二嫂說:「他們還不知道這回事呢!我得去告訴他們,順便邀了他們來吃飯。不過,太麻煩桂姐;還有訂約的事——。」
「上次不是答應他的嗎?」是朱五娘的聲音,「說是早一天通知就行了。」
「是這樣,」掌柜的放輕了聲音說:「京里下來的人,聽說是干清宮的侍衛。本人倒還好,手下可不好惹;夥計只說了一句『有人定下了』,立刻就挨了一巴掌。你老看!」
本是一句極平常的寒暄,朱二嫂心虛;尤其是看到芸香那種好奇並帶著窺探意味的眼色,更感窘迫;只好很客氣地敷衍:「兩位妹妹請進來坐!」
「你不愛聽,我反而要說。」李果笑著回答;然後走到火盆旁邊坐下,一邊續炭,一面說道:「譬如我喜歡你,就有好些道理,第一,我很佩服你——。」
這一下李果才想起,應該為她解圍;便即說道:「朱二嫂,我要拜託你一件事;想請你做幾樣路菜帶著。最好能經久不容易壞的;一過了黃河,荒村野店,沒有什麼吃的也就不怕了。」
「那有這話?」
「在我看,還是交淺言深。」
意思有點顯豁了,但還不夠明白,「也不光是看他,還要看你。」李果問道:「你歡迎不歡迎?」
「是的。」朱二嫂用大湯匙舀了兩小碗,先送一碗給李鼎,再送一碗給李果,同時問說:「要不要芫荽?」
「丑正。過了半夜兩點鐘了。」
「你要幹什麼?」朱二嫂一掌打下來,緊緊撳住他的手。

於是他提議,午後湊一桌牌;酒留到晚上再喝。李果自表贊成,只是覺得牌搭子不容易找。
張五點點頭,陪著李九九藏書果直登翠閣。這個小閣在全園最高之處,長松四繞,濃蔭覆匝,是個冬暖夏涼的所在;此時簾幙深垂,高燒紅燭,靜悄悄地只有朱二嫂一個人坐在那裡發楞。
「無非官樣文章。不過,讀書人進身的機會倒多了。」
「對了!未得圓明園以前,叫作破塵居士,意思是看破塵緣,與世無爭。他做了一篇談佛學的文章,叫作『集雲百問』,印得極其講究;遍請京外高僧指教。這百問之中,暗含禪機,只有高僧才能參詳;但參透禪機,不見得就肯說破,有的假裝糊塗,答非所問;有的敬謝不敏,乾脆不答。獨獨有個不是高僧的僧人,毛逐自薦;密密上書,說是從他師父那裡得讀『集雲百問』,試為贊偈,願與居士斗一斗機鋒。」
「對了!」李鼎隨即喊道:「朱二嫂,你這裡有筆硯沒有?」
「這個聲明是少不了的。不過,只要交情夠,他就肯吃這一趟辛苦;只要他肯去,就一定能說動他祖母點頭。」

朱二嫂覺得她的話很實在,而且也沒有笑人的意思;便覺得自己的委屈可以藉機會訴一訴。不過,他人以誠相待;自己如果說假撇清的話,令人齒冷,反不如不說。
「兩三天。」
正談到這裏,聽得有人叩門;必是蕙香發現他們已經起身來問訊。朱二嫂走到外間,開出房門去一看,果不其然,蕙香、芸香雙雙站門外。
「那你還是不相信我!」李果一眼望到放在一邊的紙包,又觸發了靈機,「算了!既然沒法子把心剜給你看,乾脆也不必活了!」說完,便將手伸向那個紙包。
恰如李鼎所預計的安排,以李果沉醉為辭,就在他們小酌的客座中,臨時搭了一張鋪,供客留宿。李鼎帶著兩個小廝,挑燈而歸,約定第二天午前再來。
「這是醒酒湯。」李果介面:「好極!」
「嗐!」李鼎大不以為然:「老世叔,原來你在這上頭是大外行!」
李果略略鬆了手,「你在想什麼?」他問:「一定是在回想洞房花燭之夜?那時候只怕心跳得比現在還快?」
於是,張五接著他自己的話頭說:「我從前在想,將來大位必歸於八、九兩位;後來看恂郡王的作為,才知道天心已定。可是,從發現了文覺的秘密,我就隱隱然有種想法,鹿死誰手,還在未定之天。」
「喔,怎麼回事?」
這是個不愉快的記億;所以她馬上又記起此刻坐在身邊的人了,「你在家也是這麼伺候太太的?」她看著鏡中的人影問。
「怎麼回事!快講來聽聽。」
怎麼會有這話?朱二嫂有些困惑;方在思索之際,蕙香已站了起來,還拉了她一把。
到得楊三才辭去,福山進來轉達客棧掌柜的通知,明天因為迎「黃榜」。有些交通要道會阻絕行人;所以如果急著趕路,最好天一亮就動身。
粥是雞粥,熬得極濃;熱好了,李果喝了兩碗。在他吃粥時,朱二嫂便輕快俐落地收拾裡外屋子;等他吃完,一面絞了一把熱手巾給他,一面說道:「床鋪好了,你先去睡吧!你被筒里有個湯婆子,水很燙;上床小心,別燙了腳。」
李果不承認,也不否認;笑笑不答。
李鼎心知其故,因為他也覺得「皇帝老爺」這個稱呼好笑;便即說道:「皇帝就是皇帝,什麼『皇帝老爺』?你進去告訴你嫂子,李師爺是特為來吃她的拿手菜的;都餓了,趕緊動手吧!」
「好得很!」他向朱二嫂說:「請桂姐吩咐一個賃金的數目,今天就成約進屋吧!」
「那要看你。」
「我怎麼知道?」朱二嫂把頭低到胸前:「做老公的不知道,來問新娘子。」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當然不能。」
李果當然無法了解她的心境,更想不到自己的話已在她心頭激起極大的波瀾;只覺得她眼中淚光閃閃,未免可怪。細想一想自己的話,並沒有說錯;也沒有什麼可引起她傷感的事。不知她為何有此表情?
「我不怕!要怕別做,做了不怕。」朱二嫂很認真地問:「你怕人家知道?」
「因勢利導,一句話就把他說動了。」
朱二嫂正要答話,另一頭走出來兩個丫頭,一色青布棉襖,拖著極長的辮子;用白頭繩扎的辮梢。前面一個年紀大些,身材也高些,一手握著用白布包裹的兩隻烏木銀鑲筷子;一手提著一把銀酒壺。後面一個年輕嬌小的,捧著一具黑漆食盒,走到屋子中間便站定了。
「那麼,你倒說,我們的緣份要怎麼樣才會深?」
「後悔?」朱二嫂有些惶恐,也有些困惑:「我做錯了什麼事了嗎?」
蕙香點點頭,踏進房門;一看便說:「朱二嫂何必費事,等我們來收拾好了。」
「你看呢?」
「就吃飯吧!」李果不勝歉疚地,「真正是打攪了!教我好生過意不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啊!」李果記起來了,搶著說道:「是,是!做過宜興縣官;那時張尚書張伯行當巡撫,三年『大計』,胡鳳翚的考績不好才丟了紗帽的。」
「來得及,來得及!」李果一迭連聲地說:「我可以等。」
照常理說,當然應該即刻馳告;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為李煦探聽動靜:如今有這樣重要的消息,何能不告?
「那麼是什麼緣呢?」
越是如此,溫世隆越起反感,他在蘇州,仗著織造是欽差衙門,向來打官腔打慣了的,便截斷他的話說:「你做買賣懂規矩不懂?我定下的屋子,你憑什麼讓人給佔了?」
「也好!」朱二嫂說:「你先上床去。」說完,她轉到床後去了。
「如果,李大爺的老太爺,差使調動了,你是不是跟了他一起去呢?」
「不錯。就因為跟年家同在雍親王門下才結的親。」楊三才鄭重其事地說:「我有個很確實的消息,胡鳳翚正在活動蘇州織造!」
巧得很,不但有筆硯,還有極漂亮的箋紙。因為常有些名士賃他們的船逛太湖,面對著萬頃波光,分韻賦詩,留下來的彩箋很多;朱二嫂帶了些回來畫刺繡的花樣,還剩下十來張,盡夠用了。
居然是李鼎親自趕了來,可知必有極要緊的話說。李果不敢怠慢,匆匆趕回招賢客棧;非常意外的,只見李鼎正意態悠閑地負著手在看賣野葯的打拳。
「說出去!」李果問道:「你不怕人家知道我們倆的事?」
這真是李果所說的,「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不道李鼎還在考慮,如作此不情之請,會不會有結果?而張五自己又透露了一段話,說他父親體弱多病,祖母很不放心,一度擬議,由他進京省視,只為年近歲逼,單身上路,怕僕人照料不周,故而打消了成議。
「美中不足,看不見你的臉;只好摸一摸。」
「我明白了!」張五點點頭也說:「『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其情自然難堪。」
「那個新娘子不是這樣?」朱二嫂突然一使勁,從他懷裡掙扎出來,搖搖頭說:「我不要!」
「你敢?」
「沒有人逼我。不過,一個人就不講義氣,總不能不念多年賓主的情分吧!」
「這下好了!」李鼎很欣慰地說:「路上有伴了。」
一聽這話,二李無不驚喜交集。李果因為初交,還不便追問;李鼎卻無須有此顧忌,「來,來!」他說:「一定是可以下酒的新聞,快說,快說!」
「啊!請進來,坐了說。」
「那好!」李果只要他這一句話就夠了,「尊大人的事,也不是不能談的;世兄,你跟他好好談一談。」
這個表情,說明了他的心情。張五此行,等於代替李鼎去挽救家難,千里風雪,艱辛萬狀,真要交情格外深厚,才有踏上長途的勇氣:無怪乎李鼎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他內心的感動。
「好了,好了!」朱二嫂很快地打斷他的話:「我不喜歡戴這種高帽子。」
「那就走吧!離此不遠,走了去好了。」
「好極!」李鼎很興奮地,「請問,計將安出。」
「何出此言?」
「那很難說。我也懶散慣了,一動不如一靜;倘或本地有人請我幫忙,我是不會跟他去的。」李果又說:「我這個人最懶得動了!」
「這就是你不對了!你怪我說話繞彎子,你自己呢!索性有話不肯說了。」
「原來是同姓。」
「說啊!」李果催問著:「不是夫妻之緣,是什麼緣呢?」
「東家就是李大爺的老太爺;織造李大人?」
李果要從楊三才口中打聽京里的情形,便取出十兩一錠銀子,交代店家,預備炭爐:要一壇真正的惠泉水。另外備酒,備飯,務必精緻。約好楊三才晚上喝酒。
「你去問會喝酒的人,興緻好,酒就能多喝。」
「李師爺不錯的!」蕙香笑道:「我等著吃你的喜酒。」
「我倒不是怕闖禍。」張五年輕好勝,一激之下,自然不再顧忌:「我怕我的想法太離譜,惹兩位笑話。」
「唉!」李鼎嘆口氣:「這班人,我受夠了他們的。現在好了,剪燭烹茶,難得享一晚的清福。」
於是她想了一下說:「實在是五爺把我騙來的;不說老太太接我,我不會來。不過話說回來,五爺騙我,也是為朋友的義氣;他的好意我是知道的。」
不過有一件事,卻非交代不可:「朱二嫂,」蕙香招招手說:「你請過來!」
「李師爺是先吃點心,還是就開飯?」蕙香又說:「時候也不早了。」
「就以前想到了,恐怕也沒有用;她不會肯到蘇州去的。」
「是啊,」張五笑嘻嘻地說:「莫非你沒有聽說?」
「都是魚肚子上的肉,」李鼎辨味更精,「自然沒有刺了。」
由此開始,便談到未來的旅途上了。設想一路上可能會遭遇的阻礙,預籌應付之道,談到很細,也很費功夫;朱二嫂來探望了兩次,第三次忍不住闖了進來。
朱二嫂果然按住他的胸部,細辨一辨,搖搖頭說:「沒有啊!」
「容易,容易!大喪期間,八音遏密,停止宴會,好些玩兒慣了的人,悶在家裡,無計排遣。牌搭子不但好找,而且還可以挑一挑;牌品不佳的,他願意來湊局,我還不要他呢!」
引著她轉過屏風,推開一扇門;首先入眼的是一張書桌上面放著一個梳頭盒子。當然也有床,不大,但亦足夠兩個睡了。
朱二嫂答應著,掀簾而入;一進門,那雙眼睛便很自然地往李果瞟了去,卻又如受驚的小鹿一般,倉皇將視線避開。那種閃爍的眼神,誰都看得出來,很不平常;何況是十三、四歲就在風月場中打滾的李鼎,入眼便知底蘊了。
「是啊!」
因此,李果放倒頭甜睡,一覺醒來,恰好聽得細吹細打的樂聲,夾雜著「嗚嗚嗚」吹號筒與鳴鑼喝道的聲音,知道是在迎榜;便即從容起身,漱洗既罷,帶著福山出去看榜——「謄黃」的恩詔。
「醋呢?」
他心裏在想,此時此地,予取予求,要她如何,就會如何,但捫心自問,無異趁火打劫。在朱二嫂,也許渴不擇泉;事後滿懷悔恨,言懶意郁,那是何等沒趣之事?
「莫非老世叔有垂青之意?」李鼎問說:「本來船娘分好幾種,上等的只以手藝、應酬取勝;不及其他。不過這朱二嫂是寡婦,又當別論。老世叔如果有意,我來撮合。」
「那麼,你喜歡我什麼呢?」
那就只有李果代他來說了,「像張五兄這樣古道熱腸,俠義過人,求之斯世,真不易得!」他說:「何幸而得與張五兄結伴同行,那怕雨雪載途,亦會甘之如飴了。」
酒到微醺,有人在門上叩了兩下,隨即掀簾而入,正是楊三才,臉上紅馥馥地很有幾分酒意了。
「慢點!有件事先得商量好。」李果問道:「對主人怎麼交代?」
朱二嫂心裏一跳,覺得他話中有話,自己該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還要預備如何應付。
「不回去?」李果困惑地說:「你今晚上睡在那裡?」
「那更省事了。你請放心。」桂姐笑道:「晚上來做現成新郎倌好了。」
「姓諸。」
朱二嫂很機警,立刻雙手環抱,擋在胸前。「不要!」她說:「一個人欺侮寡婦,就不厚道了。」
「你這一走走壞了!害得李師爺眼睜睜一夜沒有睡。你不是照料他,你是害他。」
「凡是客人,沒有不歡迎的。」
「要看做人!李大人最體恤下人,這是真的厚道。」
「我要帶你進城看一處房子;你如果心口如一,以後會常常來,你就把那裡的房子賃下來。」
「你的手藝,固然也教人想念;不過,我家祖老太太常說你性情溫柔,口才也好,想你替她解解悶。」張五問道:「你什麼時候去看她?」
「那好!」朱二嫂抬眼問道:「你剛才不是問我,我在想什麼?」
「你問得多餘。」朱二嫂白了他一眼;將視線避了開去:「你來看張五爺,只要還記得我,自然會來;我說過,凡是客人,沒有不歡迎的,為什麼不歡迎你?」
這話未免突兀;李果不暇多問,匆匆趕了去,但見李鼎面有得色;而張五卻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樣。
「大爺真愛吃醋。」她說:「從前不是這樣子的。」
「李師爺,朱二嫂,」前面那個丫頭含笑說道:「我叫蕙香;她叫芸香。五爺派我們倆在這裏伺候。」

「你要不要也躺下來?」他拍拍床問。
這話越發出李果的意外,一時竟無從了解她的話;既未再嫁,何來守第二回寡?莫非她的意思,以為他會娶她;而年壽不永,害她再度守寡?這不等於當面咒人嗎?世間那有這樣說話的。
朱二嫂甜甜地笑了,帶些嬌羞的味道;看上去像年輕了十歲。
「你別管。我自會安排。」張五轉臉向李果說:「後天辰時才能動身。是家祖母挑的時辰。」
「你在想什麼?」李果問道:「你要不要聽聽我現在對你的想法?」
「我——,」朱二嫂問道:「老太太呢?」
「怎麼樣?」得失之心反而比李鼎更重的李果,不等他落座,便即問說:「祖老太太答應了沒有。」
李果卻不免慚愧,一番做作,竟騙得她動了真情;自覺是做了一件虧心事。於是將手抽了回來;從袖筒里抽出一方溫暖的絹帕為她擦拭眼淚。
於是他說:「就算李大人有調動,日子也未見得過得不安穩——。」
「冷了不好吃!」她向李果說:「糟不夠香;請李師爺包涵。」
怪不得寡婦造貞節牌坊不容易;而妄想造貞節牌坊是最笨不過的事!李果這樣想著,心裏忽然躊躇了,也冷靜了。
想到朱二嫂的侃侃而談;想到她的伉爽明快,越覺得直言不礙。打定了主意,神態便也從容了。
他的話還來不及說;朱二嫂卻又開口了,「李師爺,有位做大官人家,造了貞節牌坊的老太太,七十多歲臨死的時候交代:孫媳婦,重孫媳婦倘或守了寡,最好改嫁。」她問:「這話你信不信?」
朱二嫂還待說兩句客氣話,李果已迎了出來;蕙香按規矩請了安,站起身轉達張五的留言。
「是啊!」李鼎很快地回答:「平常守身如玉,就很了不起。不過,你說到蓬門,我想起一句杜詩——。」
「還有,」李果笑道:「就不用我說了。」
寫完信,已是五更時分;隨即喚醒家人,趕回蘇州。辦了這件大事,方始上床;睡不到兩個時辰,便即起身,又到了朱家。
初見時有些忸怩。李果自覺行止有欠光明,不似正人君子,心裏不免嘀咕,不知道人家會怎麼樣看他。但很快地,那種不安的感覺就消失了;因為桂姐是個很容易親近的人。
李果便將她的頭髮分成兩股,交替著結成一條辮子;朱二嫂自己扎了頭繩,蓋好鏡箱。李果便伸手到她腋下,想為她解鈕扣,她往後閃了一步。
「我確是這樣的想法。」李果平靜地答說:「我賭過咒了read.99csw.com,不必再賭!」
「對了!我正是這麼打算。」
「雖言之過甚,不過其情更覺難堪,是可想而知的。」張五很輕鬆地說:「只要真的是郎有情、妾有意,不難如願。」
「我看擺在這裏吧!這裏舒服。」
「沒有!」
「今年總不必談了;開了年,也許春天就進京。」
蕙香掀開窗帘,推開窗戶一角;指點朱二嫂去看一間點著燈的小屋,便是她跟芸香的住處。
於是他答一聲:「好!」隨又問道:「溫世隆送回去的信看到了?」
一聽這話,朱二嫂雙頰泛紅,色如桃花;李果聽得出她在心跳,不由得將她摟得更緊了。
「菜不中吃!」她說:「大爺,今天替你丟人!」
「也不是什麼事情已成過去,而是根本不會成事實。」李鼎答說:「如今可以分兩方面來談,先說我父親;聽說皇上已經把我們三家都交了給十三爺管。」
「倒要請教。」
「還早,李師爺今天的興緻很好,酒還早得很。」李鼎問說:「我想喝個什麼湯,有沒有現成的。」
李鼎不作聲,沉吟了好一會說:「這重緣是一定要了的,好在她的見解也很超脫;不了這重緣,徒留悵惘,反倒不聰明了。」
「也好。」
「好說,好說!這條魚色香味三絕,我真還沒有吃過這麼好的魚。」
李果心想,花三百兩銀子買個六品前程;又是冠冕堂皇的「孝廉方正」,這樣便宜的事,那裡去找?
「那還差不多。」朱二嫂聽出滋味來了,不由得便問:「還有呢?」
「不!」李果固執地,「我等著替你卸妝。」
「為什麼?」
「你一定要聽,我當然要傷心。照你的說法,你也應該動心;我看你好像惠泉山的泥判官,臉上又陰又冷。現在,」朱二嫂忍不住流淚,「現在我才知道你心裏看不起我。」
「怎麼不記得!老太太好健旺,那年坐我家的船,上跳板都不要人扶,拿竹篙子搭一搭當欄杆,扶著就過來了!真正了不起。」
「你剛好說反了。來,你的酒量也是不錯的,替我陪一陪李師爺。」
「今兒可沒有什麼東西吃。只有一個什錦火鍋。」
「不然,你們是投緣。」李鼎自語似地說:「不知道她肯不肯為夫子妾?」
「今天就進屋?」桂姐插嘴問說。
「唷!這麼遲了。」朱二嫂一面匆匆忙忙的收拾殘局;一面說:「你先進去。」
朱二嫂把頭低了下去,久久不語;李果正在揣摩她的心思時,突然發覺她胸脯一陣起伏,鼻孔中吸氣有聲,不由得隔著棋桌去握住她的手。
一語未畢,窗外出現人影;李果急忙搖搖手,親自去射門簾,門外正是朱二嫂;亂頭粗服,反倒別有風韻。
「這是我家的李師爺。」李鼎為賓主雙方引見:「這是朱五娘、朱二嫂;還有阿蘭,朱二嫂的小姑子。」
「我何必騙你?」朱二嫂緊盯著他的臉看,「也許,你說的就是我!」
「這你不必愁,只花小錢,不花大錢,一樣也能把事情辦通。」楊三才盤算了一下,慨然說道:「這樣,你如果把主意拿定了,明天先寫個詳細履歷給我,盡不妨吹上一吹;等我一回京,馬上替你去辦。辦不成拉倒,辦成了三百兩銀子都包在裡頭了。」
說到這裏,張五突然頓住;臉上微有悔意。李鼎沒有看出來;李果卻覺察到了:「如果張五兄覺得礙口,」他故意用以退為進的激將法:「不說也罷!多言賈禍,古有明訓。」
「車子陷在爛泥地里動不了,人再多也沒有用。」
「我說了,你別罵我。」
「這也不必問人,道理本就是這樣。不過,也不是沒有限度的。」朱二嫂又說:「你也別只顧喝酒,也陪我說說話。」
「你不必多事!」張五答說:「在這裏,莫非這些事你比我還要熟悉,還要方便。再說,我帶幾個人,多少行李,你完全不知;你知道我要用幾輛車?」
「今晚上還有機會——。」
「正就是沒有道理好說,我才怕你會後悔。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一定有道理的。譬如——。」李果咽了口唾沫,停了下來。
「我奶奶很想念你呢!」
「沒有?」李鼎這時候才真的失望了,「怎麼回事?她不肯?」
李果大為驚異,想不到朱二嫂陳義甚高;要衾影無慚,才算真正貞節。但因此他也更困惑了,既然連貞節牌坊都看不起;何不早早改嫁?
可以出租的余屋,是小小的一個院落,北屋之間,外帶一間廂房;天井裡鋪著青石板,卻有一個花壇,種著一株臘梅;蜜黃色的花正開得熱鬧,李果一看就中意了。
於是等張五拈毫構思時,李果悄悄將李鼎調了出來,低聲說道:「我跟文覺的交情,沒有張五來得深;如果他肯切切實實寫封信,尊大人的事就更有把握了,不知道你跟他的交情如何?」
好不容易找到沒有第三者在的機會,他忍不住問:「怎麼樣?成就了好事了吧?」
「在那裡?」
「我守過一回寡了,不能再守第二回寡!」
「怎麼?」朱二嫂問:「是什麼事逼著你非去不行?」
「不是叫圓明居士?」李鼎答說:「那是得了圓明園這個賜號才取的。」
「你相信是相信我了,一定還有疑問。」李果開始從容地解釋:「我莫非比多年修行的老和尚還把握得住?決沒有的事。不過,我在想,你也許是一時的念頭;事後想想犯不上,懊悔不絕,豈不是我害了你!」
已經醒來,懶得起床的李果,在帳子里看得清清楚楚,見她坐著發楞,不由得詫異,便揭開帳子,披衣下床。朱二嫂聽得聲響,回頭來看,她那眼中陰鬱的神色,更使得他不安了。
「喔,」李果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告訴你,沒有一個男人,不喜歡風騷入骨的女人。」
「我的心,讓你那飛快如風的刀,都切碎了!」
「你老輕一點,你老輕一點!」掌柜的回頭看了一下,低聲說道:「讓人佔了——,」
當然,朱二嫂會解釋她的話:「今天又做新娘子,又有一床睡的老公了,不錯,」她說:「可是明天呢?不又守活寡?我不要。」
「在翠閣。」
回進屋來,只見朱二嫂正在整理餐桌:「怎麼客人走了?」她問。
「不敢當。」朱二嫂很爽朗地幹了杯;接著,她一面敬李鼎的酒,一面說道:「大爺有八九個月沒有來了。」
「你不相信我嘛!只好死給你看了。」
「你此刻沒有轉這樣的念頭,遲早會轉。」朱二嫂自問自答地說:「為什麼呢?因為你總喜歡把話套在別人頭上;你怎麼知道我會不理你?明明是你自己不打算理人家了,先故意這麼說,好留個退步。將來,喏,我早就說了吧,她不會理我,果不其然!」
一看連李果亦覺不安,短針垂直下指在「十二」上面;是正午的十二點。
「只要老太太放心就好了。」李果轉臉對李鼎說道:「你明天也得給老太太去請安才是。」
「好吧!你說。」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不過——。」
「是的!」朱二嫂很快地答說:「我們結個來世的緣。」
扶著桌子揭開窗帘,屋子裡並沒有亮了多少;天色比前一天更陰沉。朱二嫂心想,怕要下雪了!不由得沒精打采地坐了下來。
「做肉脯只怕來不及!」
於是,匆匆飯罷;李果將蕙香找了來,先道謝,后致歉,說要進城。然後盡口袋所有,約莫八、九兩碎銀子留下,一塊作轎錢,其餘都作了賞號。
「是啊!我叫楊三才。」
「睡在床上說不好嗎?」
李鼎點點頭,四處打量了一會,微笑說道:「我包老世叔能圓好夢。你不妨喝醉,但不可大醉,最好是裝醉。」
原來話是這麼來的!李果便拉著她又坐了下來,「我們慢慢談。」他很沉著地問:「你是怎麼個意思?怎麼樣才可以讓你不守活寡?」
「是的。」
「很好!你預備去吧。」李鼎答說。
這一說,李果明白了;「原來張五兄也要進京!」他脫口說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李果卻不敢當做玩笑來看,「你明明白白說一句,如果你想跟回蘇州,這得等我從京里回來再談。」他說,「但願能如你所說的,一動不如一靜,大家能安安穩穩過日子,我當然也願意那麼辦。不然——。」
「你倒想,她婆婆跟小姑就睡在前房。」李果又說:「她又不見得肯跟我回客棧。」
房東是朱二嫂的閨中密友,比她大得多;小名阿桂,朱二嫂管她叫「桂姐」。這桂姐心腸很熱,也很能幹,最好的是,從不道人長短;所以朱二嫂跟她無話不談。她雖是有夫之婦,但丈夫軟弱無用;所以寡婦午夜夢回,搗枕頭,咬被角,萬般無奈的苦楚,她也頗能體會;曾經很謹慎地替朱二嫂安排過一段露水姻緣,結果是日子不巧,正好逢到朱二嫂「身上來」,以致臨陣退卻。
「沒有,沒有!你沒有做錯事;不過,我怕你做了以後,會覺得做錯了。」
「我怕我說不明白,一起跟他談如何?」
「謝謝,不必。」蕙香問道:「李師爺想來也起來了?」
那自然是「蓬門今始為君開」;李果趕緊搖手:「罷,罷!說出來就沒意思了。」他說:「而況,根本就是好夢難圓。」
「對,對!正要這樣才好。」
「做新娘子是這樣,做寡婦也這樣。」
「喝著等他吧!」
派誰去送信呢?李果考慮了一會,決定派溫世隆;便讓福山去將他喚了起來,當面交代。
「你跟李師爺慢慢兒喝著,談著吧!我跟芸香就不陪你了。」
「就為的你一哭我才知道,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歡我,你就不會想得深。」
「不散開就行了。來,替我結一結。」
「一共三位,就喝到天亮,也吃不了多少,我會預備。」朱二嫂想了一下說:「我再煮一鍋雞粥當宵夜。」說著,一雙眼又瞟向李果。
「聽見了,說要多預備好酒。」朱二嫂問道:「是不是還有客來?有幾位?」
第二段是嗣皇帝自道君臨天下,以孝為治,他說:「孔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皇考臨御以來,良法美意,萬世昭垂。朕當永遵成憲,不敢稍有更張,何止三年無改?至於皇考知人善任,至明至當;內外諸大臣,朕亦亟資翼贊,以期終始保全。」
問到這一點,李果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就意味著還有極有趣的情形在內;李鼎更要催問了。
「也算提到了。」
「看我?」朱二嫂問;「莫非緣分盡不盡,倒是我能做主?」
「那麼,還有一條路。恩詔中有一款,直省舉孝廉方正之士,賜六品頂帶,以備召用。如果足下有意,我倒可以效勞。」楊三才放低了聲音說:「新任兩江總督查弼納查大人那裡,我有路子,可以替你弄個保舉」
「那麼,你去不去呢?」
且飲且談,談到中途,楊三才突然問道:「有個胡鳳翚,你總知道吧?」
「自然來了。」李果介面:「不然,張五兄何以知道他以後的許多事故?」
「別嚕囌了,快上床來吧!看你,穿得這麼少,別凍著了。」說著,伸手去拉她。
等芸香將食盒放下,蕙香一面開盒子,一面笑道:「在朱二嫂面前,我可是班門弄斧了。幾時真得拜朱二嫂做師,偷兩手本事。」
「對了,對了!」李果有了完整的記憶,「前年我們還見過。」
「別繞彎子說話了!我最不喜歡你這樣子。」
「那是因為你從前沒有醋給人吃。」
「原來是為這個!這倒是要緊的。」朱二嫂略停一下說:「我倒要在菩薩面前,每天誠心誠意燒一炷香;保佑你這一去順順利利,有求必應。」
但卻不過攤主殷殷招徠,李果還是買了一個泥菩薩;是福祿壽三星中一座「天官賜福」的福星。這本來是不能拆散的,只為已知客人是北上,不是南歸,長途攜帶不便;如果不是拆散了,根本做不成這筆交易,所以格外遷就。
李果仍有疑問,進城到何處落足?不過看到她胸有成竹的神氣,覺得可以暫且不問。
「且慢!」李果打斷他的話問:「這是那些人?」
「可不是?」李果緊接著說:「那時候雖沒有名分有情分;如果我來看你,你不理我,緣分不就盡了嗎?」
張五想了一下,重重地點頭,「好!」他說:「我一定回來。」
「不忙!」李鼎眼看著阿蘭,等她去了才說:「有件好事!郎有情,妾有意;無奈『東風不與周郎便』,以致好夢難成。想請教、請教你,有何妙計?」
「有,有!」朱二嫂趕緊答應,「有人。」
「世隆!」李果覺得他的態度過於強硬,便半勸半攔地說:「有話好好兒說。」
開出飯來,一個豐盛無比的火鍋,另外四個冷葷碟子。李果宿酲猶在,胃納不佳;李鼎卻是健啖豪飲,意興極好。一面吃、一面談,少不得又談到朱二嫂。
李果鬆了一口氣,「不過隔了兩天。」他說:「不要緊!」
「不要——。」
「你居然也知道享清福!」張五笑道:「足見有進境了。」
「索性躺一躺吧!」
「好吧!那就再加一點兒。」
堂屋中的朱五娘,聽得「下酒」二字,只當李鼎在催促開飯,立刻介面:「下酒菜已經有了,馬上就可以端出來。」
「原來如此!」李果歡暢地笑道:「這真叫結歡喜緣了!」
「我知道。」
一路上談朱二嫂、談桂姐,當然也談往時見聞,印證此時的經歷;有健談的張五作伴,旅途頗不寂寞。加以天公作美,常常是極好的太陽;很少遇到雨雪。除了風沙撲面,不能張嘴,有時還不能張眼是一大不便以外,別無苦處。
「留給你!」
朱二嫂去不多時,就端來了一碗湯;揭開碗蓋,便有辛香之味,撲鼻沁脾,湯呈奶色,卻不見魚,只有切得很細的蘿蔔絲。
「那是一定的,各省若有重大事故,自非親裁不可。」李果問說:「照這樣說,皇上認為他不必管的人,是都交了給十三爺?」
「緣份深的,結緣結到來世。」
「是啊!」朱二嫂答說:「我是等李師爺上了床才走的。」
「是一句什麼話?」李鼎顯得極新奇地問。
三個人都幹了酒;張五繼續往下談:「第二年我進京,有人請我在茶樓聽戲,池座里有個人,很像文覺,不過是俗家裝束;戲完了在虎坊橋眾春園口一家館子吃飯,又遇到了。這次面對面,認得很清楚,但始終不敢叫他。過了一會,跑堂的進來說:『那位是無錫來的張五少爺?』我說我是;跑堂的就說:『你老有位客在等。』我跟了他去一看,果然是文覺;還叫了『條子』。」
朱二嫂毫不遲疑地坐了過去;從他手中接過火箝,乾淨俐落地夾了幾塊炭,透空架起,火苗立刻就竄起來了。
數語寒暄,一見如故;李鼎便即催促著說:「入局吧!打完十二圈吃飯。」
這最後的一段秘密,朱二嫂當然不會透露。但只談桂姐的為人及與她的關係,李果便已明白;以此為雙宿雙飛之處,不獨可得桂姐的照應,而且也不虞春光外泄,實在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所在。
「夫妻之緣,總不會有了吧!」
「那有這麼多講究——。」
朱二嫂當然要追問;但故意說反話:「你不想說,很可以不說;我亦不大愛聽。」
「還不錯。大太太為人很好的。」
看她神態很誠懇,不像是在使什麼手段,說好聽話取悅於人;李果不免奇怪地問:「你倒很關心這件事!」
「好啊!」李果欣然同意,「是怎麼樣的房子?」
「不,昨晚上是睡在這裏的。」李鼎指一指右壁,「不過『一千遍搗枕,一萬遍捶床』。」
張五很注意地聽完,慨然應諾;於是跟李鼎商量信中的措辭。話很難說,糟蹋好幾張彩箋,張五都不滿意,嘆口氣,說了句:「如果九九藏書我能當面跟他說就省事了。」
「做官,雖說靠山硬,也要講資格。他是考績不行才刷下來的;如今復起,至多亦不過州縣,總不能還陞官吧?」
「沒事了!跟李師爺說一聲,回去睡吧!」
「至少得一天一夜。焙得越干,越不容易壞。」朱二嫂問:「李師爺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嗎?」
「我看你不像懶散不愛動的人。不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幾千里地上京城。」
「我們三家」是指江寧、蘇州、杭州,曹、李、孫三家織造;「十三爺」當然是指怡親王胤祥。但「交了給他管便又如何?」李果問道:「有點兒什麼好處呢?」
「那麼你呢?」
「那當然不會。」張五答說:「老太太親自拿黃曆挑的日子,大後天才是宜於長行的好日子。」
李果這時正挾了一筷蘿蔔絲在吃,入口才知道滋味不同,「怪不得有魚味而不見魚!原來魚肉已切成絲,混在蘿蔔絲裏面了。」他卻又奇怪,「何以一根刺都沒有?」
「你一定是嫌我下賤;嫌我,嫌我——。」朱二嫂想說「嫌我淫|盪」;卻始終道不出口,唯有掩臉而泣。
只一說「想租房子」,桂姐便明白了一半;告個罪,再使個眼色,將朱二嫂邀入卧室,問個清楚。
「妙極!」李鼎笑道:「和尚挾妓飲酒,不知該當何罪?」
蕙香少不得也客氣一番,方始轉身而去。等她走遠了,朱二嫂說:「『客去主人安』,不能再讓她們費事了。」
話風逼得很緊,朱二嫂便閃避著說:「那要看,怎樣緣份才是深?」
「趕緊睡下來!」朱二嫂在他背上拍了一掌,「當心受涼。」
「還不是聽坐船逛湖的老爺們說的。」朱二嫂又說:「每年這時候,總有幾天好忙,都是衙門裡的師爺來喝酒;說是平日沒空,只有封了印才能出來玩玩。」
「唉!」李果微嘆:「那也教無可奈何?」
聽得出來,朱五娘是無可奈何的聲音。李鼎輕聲問道:「聽見了沒有?」
「不要耽誤功夫了。」她說:「明天睡晚一點不要緊;有什麼事我會替你招呼。」
「進了城再說。」
張五微笑著幹了酒;開口先不談文覺,卻談藩邸:「論王府人才之盛,都推誠親王府:陳夢雷、楊道聲,人人皆知,其實只是個虛名;真正養人才的是八貝子,府中奇材異能之士,不知凡幾?他也真能禮賢下士,人皆樂為之用。其次是九貝子,跟西洋人格外有緣。我從前心裏在想——。」
「你不說,我也想得到!」朱二嫂幽幽地說:「只怕我也不必多少時候,你就不會有興緻這樣坐在我旁邊了。」
於是披衣起床,挑燈鋪紙;打開墨盒,只見凍成一塊黑冰,於是又叫起福山,把爐火撥旺了烤墨盒。那枝筆也凍得像個棗核;李果倒杯熱水,將筆一投,凍倒很快地解了,但黏筆的膠也化了,筆頭掉了下來,無法使用;只好開箱子另取新筆。就這麼左右折騰了好一會,等將一封信寫完,已有人預備在趕早路了。
他這話是向李鼎說的,但朱二嫂當然能夠領會,是在恭維她;不由得報以一笑,秋波微轉,閃出異樣的光芒,李果也是歡場中打過滾來的,心知自己的這兩句話,碰在她心坎上了。
「這很難說。只有你自己去體會。」
「你真的會常來?」
「蘇州人。」朱二嫂說:「你說的是官話,蘇州口音是改不掉的。」
「是張五爺跟李大爺把我騙了去的——。」朱二嫂將前一天的遭遇,約略說了一遍。
「怎麼找法?」
加了芫荽;朱二嫂又問:「看胡椒夠不夠?」
這是很明白的,她想知道他家裡的情形;李果自然也無所掩飾,世居蘇州,族人很多,他自己有一妻三子兩女,家累雖重,只是深蒙李煦優禮,日子過得也還寬裕。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李煦的前程如何,尚不可知;也許另有新職,會離開他住了三十年的蘇州。
「我不是那意思。」朱二嫂搶著說:「我是說一動不如一靜。李大人照舊在蘇州做官;你跟李大爺就可以常常到無錫來看張五爺,不是很好嗎?」
李果「噗哧」一聲笑了;那女郎一雙靈活的眼珠,立刻望著他亂轉。臉上微有窘色,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錯了,鬧了笑話。
「酒是夠了,飯也不用了。」李鼎又說:「晚上是張五爺請客,你就不用預備了。」
李果微笑不答;好久才說了句:「大概我今晚上是非醉不可了。」
「來一點。」
「足下這一說,我倒不能不識抬舉了。」李果轉身說道:「請進去吧,冷落了大家不好。」
「原來如此!那可能是件好事。」李果也很高興,聲音不覺都響亮了。
「沒有。這種天氣;又是『皇帝老爺』歸天,那個還去逛湖。」
「我不敢這麼說,只覺得文覺的一句話,頗為深刻。」
「好說,好說!拜師父不敢當;不過倒也用不著偷兩手。蕙香妹妹,你幾時來嘛,我把我懂的訣竅,一古腦兒告訴你。」
「奇怪!我跟她認識好幾年了,都沒有聽她談過這些;你們萍水相逢,她居然跟你說得這麼清楚!我真不懂,你們是怎麼談起來的呢?」
「我家五爺說,他陪著李大爺進城辦事,請李師爺再在這裏玩一天。」蕙香看一看朱二嫂又說:「五爺又說:請朱二嫂仍舊陪一陪李師爺。五爺已經打發人到朱二嫂家去通知了,說是我家老太太挽留。」
「我問他何以如此打扮。他說他也是迫不得已,有時要瞞人耳目;老實告訴我,他在雍親王那裡,頗受尊敬。最近還有信來,邀我進京。」
「你也知道封印?」李果笑道:「你懂的東西真還不少。」
於是端來四個冷葷碟子;燙上酒來,李果舉杯說道:「先干一杯,潤潤喉。」
李鼎便將朱五娘喚了來問,答語出人意外。「煨了只爐鴨在那裡。」
「嗯,嗯!」
「不,不!我夾在旁邊不好。」李果推一推他,「快去!」
畢竟想了一句話:「我真沒有想到,會來打攪你們。」
脫得只剩一身小褂褲,鑽入被筒,冷得他直哆嗦,一面吸氣;一面蒙起頭來,用自己口中的熱汽濡潤寒裘。剛有些回暖時,發覺有手撳在被筒外面,當然是朱二嫂。
這一下才真的讓李果嚇一跳;恰如曹操煮酒論英雄,劉備受了驚一樣,手足失措,將筷子都掉在地上了。
「不!」李果答說:「大後天等張五爺一起走。」
「這,」朱二嫂有著驚異的表情,「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
「怎麼——?」
那知一到了招賢后,只見掌柜的哈著腰疾趨相迎;滿臉惶恐地陪笑道:「溫二爺,實在對不住!我給李老爺另外找好屋子。」
「喔,」李果明白了,「你是說分租人家的余屋。房東是誰?」
李果點點頭,不再多說。他不願深談李煦之事;原以為這麼一打岔,話題就無形中斷了,誰知朱二嫂卻未忘記,重新又問:「必是李大爺的老太爺,有別樣緊要大事,請你去辦?」
「朱二嫂,」李果卻先開口了:「你相信不相信緣份?」
「這裏也是舍間,並沒有錯。」
「說正經話,」李果問道:「你為什麼不趁年紀還輕,早早尋個知心著意的人改嫁呢?」
「是的,轉眼過年了。」李果向李鼎使了個眼色;又問張五:「倘或有信給文覺,我可以帶去。」
「只有一位。就是張五爺。」李鼎又說:「你不但要多預備酒,還要多預備菜。」
一開了頭,話就好說了,朱二嫂拉著蕙香坐在床沿上,輕聲問道:「妹妹,你本來是在這裏的?」
「我騙你幹什麼?」
「言重,言重!」張五向李鼎說道:「我先回去,跟我祖母談這件事。怎麼個結果,回頭我送信給你。」
「我才不像她那麼傻,一夜累到天亮,第二天還要洗衣燒飯,上養老,下養小,那裡來的精神?」
李果微笑著點點頭;然後正色說道:「這個朱二嫂,別看他蓬門碧玉出身,著實了不起。」
聽李鼎這一說,朱二嫂裝作不解,說一句:「我去燙酒。」起身便走。
聽他這樣說法,李果自不免略有窘色;張五一看,也就明白了,隨即問說:「何謂之『東風不與周郎便』?」
「真的嗎?」
「怎麼呢?總不能,過了年再動身吧!」
「相信的。」
凳子倒有兩張,又冷又硬,坐著不舒服;朱二嫂便讓客坐在床上。布褥子很厚,棕棚也鬆了,人一坐下去重心不穩,李果只好伸出雙臂在後撐住。
但讀了一遍又一遍,總覺得確鑿無疑的是,嗣皇帝對先朝舊臣,務求保全;只要以後潔己奉公,自然無事。
為了彌補歲暮天寒,猶須李果長途跋涉的歉疚;更為了表示鄭重付託之意,李煦特地派二總管溫世隆,護院張得海,打雜李才,侍候李果進京;加上他自己的書僮福山,一行五眾,三輛車、三匹馬,由陸路北上,第一站是無錫。
「你在哭?」
或許能從朱二嫂臉上看出什麼來;可是也失望了!朱二嫂一直在廚房裡不露面,據說是正為制路菜忙得不可開交。
連說帶比手勢,話很有力量;李果深感冤屈,卻駁不倒她,竟為之氣結;乾咽了兩口唾沫,只說得一句:「我倒不知道,你說話跟你的廚刀一樣。」
「那……么,」李鼎問道:「第二天來了沒有呢?」
「怎麼打?」張五首先坐了下來,一面拿張牌拍得「叭叭」地響;一面大聲問說。
「當然是十三爺性情,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本來,各王府的情形,大致都知道,不過十三爺以前一直圍禁高牆,不免忽略了。」
「正是!」李鼎點點頭,「你的信,我拿給我父親看了。我父親說,楊三才的消息雖不怎麼完全,盛情總是可感的,教我送一百兩程儀。銀子我帶來了,請你轉交如何?」
李鼎正要答話,聽得窗外有人聲,便側耳細聽;是朱二嫂在說:「明天那裡有空?不但明天沒有,後天也不空。他要吃我的菜,最快也得大後天。」
等李果與李鼎走到,門已經開了,十五六歲的一個女郎,扶著門站著;見了李鼎,嫣然一笑,輕輕叫一聲:「大爺!」
「說出來,老兄你嚇一跳!小舅子是年總督;聯襟是當今皇上。」
「不錯。」
「這是怎麼說?」
「看來他午間是不會來了。」李鼎說道:「不必等他;我們吃我們的。」
「對,對!我也想到了這個。」李鼎又說:「還要多做一點;最好是肉脯之類,宜飯宜酒,也不容易變味。」
果然,文覺一早就來了;這一次穿的是僧衣,細白布的中單,玄色湖縐的海青、白綾襪子,頗為華麗。
「倒別辜負主人家的好意,喝杯酒吧!」李果極力要把氣氛挑起來,指著食盒說:「看樣子,蕙香的手藝還不壞呢!你倒看,配這幾樣下酒菜是費過一番心思的。」
「不是!」朱二嫂說:「音同字不同。」
「這可真是椒房貴戚了。」李果又問:「這樣說起來,他亦是以前雍親王的門下?」
朱二嫂也聽過許多恭維她的話,不過,不是贊她體態風流;便是贊她精於烹調。如今聽李果所說,毅力二字雖不甚了了;而說她有見識,在朱二嫂驟聽覺得新鮮,細想才知道自己的見識確是比旁人高些。她還不明白什麼叫知己;只感到心裏脹得滿滿地,又舒服,又難受,對李果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激。
「外面冷。」
李果微笑著起身,提過一個銅罩子來,蓋在火盆上;然後掏出表來,撳機鈕打開蓋子,看了一下,送到朱二嫂面前。
「是真的想跟我好,事後決不會懊悔。」
朱二嫂一看,除了一碟灑上茴香花椒末的薰蕈,香味獨勝以外,其他了無異處;只是為了湊李果的興,少不得誇讚一番。
凡有澤被小民的恩詔,如減免錢糧之類,要普天下「咸使聞之」,照規制由一省的藩司,在黃紙上謄錄詔書,遍貼通衢,名為「謄黃」。這是件大事,李果自亦關切:「想來是縣衙門裡來的消息。」他問:「不知道說些什麼?」
桂姐聽得很仔細,一面聽,一面為她設想;聽完又思索了一會,點點頭說:「這樣也好!看個幾個月,再作道理。走吧,先看房子。」
「是啊!所以路菜要多做。」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總有個道理在內吧?」
李果也自覺這個舉動,忒嫌魯莽,關上窗戶,訕訕地說道:「我胸口悶不過,想開窗子透一透氣;誰知道風這麼大。」
「在這裏。」李果在內應聲。
「這就行了!」張五看著李果說:「你們談談吧,我可要失陪了。」
「不必。」
朱二嫂想了一下,垂著眼說:「我說不上來!只喜歡你就是了。」她緊接著又說:「喜歡就是喜歡,沒有道理好說的。」
「那就是諸葛亮的諸。」
「你呢?」桂姐問道:「他一來了,你就來陪他?」
相對一揖,李鼎問道:「聽說是看黃榜去了?」
意會到此,李果也激動了,滿懷咎歉之中,對她另有一種感動;但此時無暇細辨自己的感覺;得趕緊解釋與撫慰。
這一夜的李果,輾轉反側,始終不能入夢。他是為李煦憂急——任何一個愛往好處去想的人,也無法找得出胡鳳翚謀此織造不成的緣故;或者李煦可以敵得過胡鳳翚,保住職位的憑藉。本來還可以寄望于恂郡王;照現在皇帝對貝子胤禟如此心狠手辣來看,不如趁早死心,將來所感受到的打擊還輕些。
這就介紹得很清楚了;李果含笑點頭,作為招呼。朱五娘便即殷勤肅客;進了堂屋,關上屏門;柱子幫著燒火老婆子,端進一個火盆來;朱二嫂與阿蘭便忙著捧茶裝果盤,屋子裡頓時顯得很熱鬧,也很暖和了。
「我敬你一杯!」李果高高地將杯一舉:「多謝你的好手藝。」
於是有難題來了,這個消息要不要告訴李煦?
「原來朱二嫂是這麼一個人,倒失敬了。」李鼎想了一會,突然問道:「老世叔,她對你到底怎麼樣呢?」
這一下,李果的怨氣,自然煙消雲散了;撳住她的手說:「你摸,我的心是不是在跳?」
李果笑笑不答,朱二嫂卻是面泛紅暈;向李果使了個眼色,走到一旁;李果也正有話要問她,隨即跟了過去,輕聲說道:「訂約的事怎麼說?」
「這話怎麼說?」
李果倒有些動心,但一想到是在旅途,而且要趕著進京去辦正事;不由得興緻就冷了下來。
「喔,」李果大為驚異,將聲音壓得極低:「莫非足下早就看出來了,大位將歸於今上?」
「怎麼一句話?」
「我在看你續炭。」李果感嘆著說:「真是,凡事都有學問——。」
正事談到這裏告一段落。李果靜下來將李鼎的話又回想了一遍;忽然發覺,自己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本來一直像是有塊鉛壓在心頭,沉重得什麼事都鼓不起興緻;此刻頗有身心俱泰的輕快之感。於是,酒興也勃然而發了。
「自己人,別客氣。我今天也住在山上。」
一睡了下來,李果擁被笑道:「剛才是一鼓作氣;這會兒真懶得起床了。」
「放開一點兒!」朱二嫂輕聲說道:「我都透不過氣來了。」
「你別問我。」朱二嫂又說:「你太太知道了這回事,不會跟你吵吧?」
等他一口氣說到這裏,停下來歇氣時,李鼎說道:「這個人自然是文覺?」
朱二嫂點點頭,卻不作聲:她已經想通了,決定不再多說。男歡女愛,平等相待,誰也不比誰高一些。若是有了感情,就想許以終身,甘為妾侍:這才是自輕自賤。而況自己的情形,對方雖已深悉;對方的情形,自己卻無所知,倘或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無法置諸側室;或者大婦悍潑,根本不容丈夫有小星,而貿然自陳,願以身相許,除了為他帶來難題,自己徒失身份,彼此覺得掃興以外,一無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