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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等他步履安詳地一踏進去,立刻便有個中年漢子從帳台後面站起來;向一個拿著卷書在看的年輕夥計說:「小謝,招呼客人。」
「我們一路作伴來的。」
這一夜張五與李果都睡得很好;李紳卻以有事在心,輾轉不能入夢。到第二天上午,張、李二人起身,漱洗既畢,去探望李紳,見他睡得正酣,都不忍喚醒他。於是李果決定先到佛寶家,將送文覺的四樣禮物取了回來再作道理。
「言重,言重!」文覺問道:「你是聽誰說的?智一?」
「不認識,話就不好說了。」文覺搖搖頭。
「也好!」
最後進了一道垂花門,五楹精舍,門楣上懸著一方藍地金字的匾額,上書「蓮界」二字。等走近了,有個小沙彌掀簾而出,迎上前來;那侍衛交代了引導的差使,轉身自去。小沙彌不發一言,只在門邊打起帘子;李果抬頭一望,恰好看到文覺,不由得就縮住了腳。
「不是你錄的詩不妥。」李果從從容容地說:「玩味詩的本意,是要講究實在,不尚浮文。就怕他看不懂,且有心病,容易生出誤會。」
「這就是封公主了!」張五問道:「履郡王是誰呀?」
「慚愧!」李果答說:「只青一衿而已。」
李果不知道平郡王訥爾蘇目前的「行情」如何;也識不透文覺提及此人的用意,不敢自作聰明,造作理由,只這樣答說:「雖是親戚,交情不厚;而況又遠在數萬里之外。」
「漢高還算是寬宏大量的,就怕他像明太祖那樣,既不準提皇覺寺的往事;又不準說『淮西婦人好大腳』,彷彿在笑馬皇后。可是口頭不說,心裏惱恨,那才糟糕。」
「啊!」張五機警,「通州的人來了!」
李紳把他的這兩句話,細細體味了一會,自覺在應付上比較有了把握,便即欣然答說:「謹受教!」
宋板書中,道藏、醫書已是冷門貨;說要佛經,更是罕聞,但做這種買賣,最要緊的是將主顧穩住,所以一迭連聲地答說:「有,有!不知道你老要那一種佛經?」
「理當效勞。」李果接下來說:「我跟他很熟;覺公如果有事要他辦,我來交代他就是。」
「我應該持何態度;如何談起?」
「是的!」佛寶答說:「他手頭散漫,好客,我知道有虧空。」
「親王嫡子封世子;郡王嫡子封長子。郡王之子封世子,不正是郡王晉爵親王的先聲。」
「多謝厚貺!」文覺說道:「本想璧謝,又怕你多心;受之未免有愧。」
一鉤上弦寒月,照出廊上孤零零的影子。張五的牙床不時咬得格格作響,他不知道是外面太冷,還是心中太熱、太興奮,忍不住抖戰。
「噢!」李果問道:「要他什麼時候來?」
「那不就是勸他不顧手足的感情嗎?」
「恂郡王一子一女都得了恩典。可是,」張五提出疑問:「何以不加恩于恂郡王本人?」
「還有一首很玄;不如這一首有味。」
「你是說文覺?」
「他跟恂郡王一起回京來了。如果你能約他來跟我談一談——,」文覺忽又問道:「你認識他?」
張五的心一沉,身子發軟;但終於還是簡單扼要地說了句:「無論如何請你幫忙,能保住他的位子。」
「我懂,我懂!一個人既貴之後,就不宜再談他當年可笑之事;禮貌上也不能再像當年那樣隨便。否則,就得勞動叔孫通來定朝儀了。」
「我跟文覺是舊交。這不算!跟我一起來的一位朋友,跟他可不普通交情。」
「找個地方小酌驅寒,我倒贊成。」
張五深以為然;但默默在靜聽的李紳,卻有不甚贊成的表情。
「有老太后在,還不致於。不過——,」李紳搖搖頭說:「實在難說得很。」
「皇位如此處置,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一大奇事!」李果問道:「恂郡王奉到哀詔,作何表示?」
「縉之兄,」李果強自振作著勸說,「得失窮通,付之天命。你是達者,莫非還看不破?」
到京那天是十二月廿八;這年十二月小,過一夜就是除夕了。
「不必!走吧!」
「多少?」
「不敢,不敢!多謝佛公。我還是住店,比較方便。」
他打的是鄉談,所以並不忌諱北方所諱稱的「老闆」二字;小謝亦是如此:「金老闆年前趕回南邊去了。」
買了這本冊頁;又買了一方上品的田黃,刻字是來不及了,而且只知將封國師,還不知名號,一時亦無法鐫刻;亦不妨先送一方佳石,以待嘉名。
此時恰好李紳走了來,問知經過,便即笑道:「掌柜的真是杞憂了!那有個大白天坐黑車的?」
「還沒有。」
那侍衛將他從頭看到足;然後說一句:「跟我來!」
張五頗感意外,直率問說:「其故安在?」
「言之有理!」
「流言之起,是恂郡王到京以後,確曾行文禮部諮詢,應該先叩謁梓宮,還是先賀新君登極。禮部奏請上裁,奉旨先謁梓宮,才換了喪服進城。」
「縉之!你把自己先穩住。」李果提出忠告:「實事求是,不自欺亦不欺人。」
「先送兩部來,李老爺看了再說。」小謝已知李果如真想買宋板的佛經,生意就一定跑不掉,所以說了幾句真話:「佛經多在寺院里,不比人家收藏宋元精槧,遲早會散出來;所以不瞞你老說,佛經實在不多。」
「皇十二子胤祹。」
「這話怎麼說?」
「是啊!此所以旭公有朝不保夕之憂。」李果用很重的語氣,而且輔以手勢:「只有一條路,必得保住蘇州織造這個差使!不然,辦交代就顯原形了。」
佛寶家住西城石老娘衚衕。李果不曾去過;但內務府的人,很容易打聽,車子一進衚衕東口,車夫在「大酒缸」上一問,立刻明白。到門投帖;很快地便有佛寶親信的聽差出來招呼:「請李老爺小書房坐。」
「是,是!李老爺法眼。宋板像這樣好的,真正少而又少;如果不是楞嚴經,是道德經,只怕上千銀子都沒有買處。你老請坐一坐;我馬上就來。」
「這話似乎矛盾了。」李果坦率問說:「不說恂郡王咽不下那口氣嗎?可是,進京以後,如此措置,又似乎恪守臣道。這是怎麼回事呢?」
「倘或調動,就是『朝不保夕』了!」
直到酒罄火微,興緻將闌,預備歸寢時;只聽院里有人聲,並有掌柜的的聲音:「李師爺住北屋。」
門房裡坐著好些人,都等了好半天了;此時左右相視,及至發現李果起身上前搭話,不由得都露出羡慕的神色。
「哦,」張五也頗感興趣了,「你看,」他指著「廉親王」三字說:「跟胤祀都像是和解了。」
「倒無此打算。」李果搖搖頭;想告辭了。
「足下何以遲至此刻才來?」李果笑道:「再不來我真當你去逛衚衕了呢!」
小謝答應著去找帳房;是金老闆很得力的助手,對於版本源流,亦是爛熟胸中,想了一會說:「二酉堂大概有。你去一趟,有多少都借來。」
「是!就是他。」李果問說,「佛公看這條路子如何?」
見此光景,李紳立即改變初衷:「我原意是空空雙手上門,未免缺禮;寫一個手卷,聊且將意,既然你覺得不妥,不送也罷。」
於是張五從「投其所好」四個字上去思索;定定心細想了一會,忽然想起,「他好一樣東西,可惜,」張五搖搖頭,「你不便送他。」
李果肅然動容,「恂郡王真了不起!還是為弟兄和睦著想。不過,」他覺得恂郡王的憂慮似乎多餘,「八、九兩位,並無兵權,何能束甲相攻?」
張五真箇要支持不住了;他用茫然失神的眼睛看文覺說:「我真不明白,此人何以非要謀這個差使不可?」
「害處或者還不致於。」
於是撥旺了爐火,飲酒談文;張五因為「春闈」在即,雖說有文覺的關節,心中無憂;但闈中文字要刻出來分送至親好友,不能見不得人,所以此時殷殷請教。李果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一談,不知不覺過了三更,兩人卻都還沒有睡意。
「你知道他來幹什麼?」
「喔,施主剛到,他跟著就來了;看起來交情不淺。不過,」智一低聲說道:「能不能勸他這兩天不必枉駕?」
大酒缸里賣燒酒,論「個」計算;一個二兩,用錫制的容器盛裝。酒菜只是鹽煮花生、虎皮凍、鹵豆乾、五香蠶豆之類,不過附近必有熱食擔子與二葷鋪;福山不能喝酒,張五讓山東籍的跑堂,替他叫來二十個包子、一大碗小米粥作晚飯。另外為他自己與李果要了些爆肚、羊頭肉、炒肝兒這些只有京里才有的小吃下酒。
「喔,他說他要來看我?」
「也許,」李果自己回答自己的話,「西邊還在用兵;要問問地理形勢;風土人情。」
「地方倒真不錯!」他推開西窗望去,遠處山影,近處叢竹;一抹淡金色的陽光,照得室中開朗明爽,胸襟一寬。
「那還不容易!只說有約要出門幾天,不就像下了逐客令了。」
「要論到交情,我和李旭東不過一兩面之緣而已。」
「是的。」
這還是所錄的詩不妥;不過換了一種婉轉的說法。李紳將詩卷卷了起來,「我也覺得不大妥當。算了!空手上門就空手上門;以後有機會,另圖補報;沒有機會,只好算了。走吧!」
二李共一車,帷簾甚嚴,都很知趣地不作聲;等那中年漢子揭開車帷,上車坐定,聽車聲轆轆,感覺到車子向北轉彎料知是進內城了。
第二條是:「封廉親王、履郡王、怡親王、大將軍恂郡王女為和碩格格。婿給額駙秩。」
張五心裏明白,也很驚異;文覺的勢力真是不小,居然能讓這裏的方丈為他「當差」,特地來作安排。而且聽智一的語氣,文覺已經將他在當今皇帝的身份公開了?
「然則你以為去看文覺,有沒有害處呢?」
李果大吃一驚,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照這樣說,是欲加之罪?」
「喔!」佛寶很注意,也很疑惑;李煦有些什麼路子,他都知道,略想一想問道:「是十四爺這條路?」
終於看到了燈影;一盞白紗燈冉冉而來,張五不由得凝眸細望,看清楚小沙彌手中的燈,所照的只是智一,他不由得心冷了。
「我也只知道兩位,除全室以外;這位弘道上人號存翁,read.99csw.com與全室是同時的。此外五位就得查書了。」
看李紳尚且痛心疾首,扼腕欲絕;身當其境的恂郡王如何血脈僨張,憤怒難平,亦就可想而知。李果想起京中傳言,說恂郡王依照當今皇帝所定的限期,於二十四天之內,從西寧趕回京城以後,以大將軍的名義,行文禮部,詢問見嗣君的儀注。看來此話不虛。
「行了!」李果寫完兩封信,交其下人,分道專送;與張五帶著小廝福山,步行閑逛;片刻之間,琉璃廠在望了。
「然則憂的是皇位不可復得?」
文覺點點頭,「至於你提到姚少師,我先請問你,你讀過『罪惟錄』的『溥洽傳』,跟明史的『姚廣孝傳』沒有?」

「覺公,」張五又拉出一個人來,「你不跟他幕府里的人也熟嗎?」
李果開門一看,果然是李紳;不由得詫異:「怎麼?半夜裡趕了來?」
李果點點頭;翻了翻兩部佛經,將佔察經放在一邊;只看那十卷楞嚴經,字大如錢,寫得好、刻得好,印得更好,清朗如寫,毫芒畢現;紙張堅而又白,一開卷不但賞心悅目,且如有一股書香,撲鼻而至。李果一看就中意了。
「好啊!」李果又問:「我是坐得夠了,你一路奔波,要不要歇一歇再走。」
「你看到了沒有?恂郡王要晉位親王了。」
「手頭散漫,好客,自是原因;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幾次南巡,把窟窿扯得不可收拾了。」
「吏部考功司掌印郎中張振麒的第五個少君。」李果答說:「無錫人。他跟鼎世兄是至交;就為了來走這條路子,特為在年內趕進京。」
「年前就到了,住在通州。」
「那是誰啊?」
聽這一說,張五楞住了,「那——,」他吸著氣說:「我已寫信告訴他了。」
張五將姚廣考傳默憶了一會答說:「他的回奏好像是為溥洽求情,說他在監獄里太久了。」
「那何用說?只要於家叔有利,我自然照辦。」
這句話才真難回答。此時決不能再說破是跟李果作伴同來的;更不能說李煦父子認為他跟文覺的交情,比李果來得深,所以只托他而不託李果。同時他覺得也不能絕了李果去看他的路。一句話中三面都要顧到,大是難事;想了一下,這樣回答:「李客山大概也要到京里來。會不會來看你,就不知道了。不過,既然有交情在那裡,我想他會來看你。」
「找點樂子;忘了那一段兒。」
「瀟洒」二字提醒了李果,不妨保持舊日姿態;於是隨隨便便地走了進去,拱手一揖,作為正式行禮。
「我知道。」文覺問道:「你是那天到京的?」
「他封國師了?」張五越發驚異。
話雖如此,李紳與張五還是談了下去;邊疆的見聞,在張五頗感新奇,聽者不倦,言者亦很起勁。最後連李果也被吸引住了。
李紳能夠諒解;李果自然高興,只是在黑頭裡,覿面不辨為誰;無法讓李紳看到自己欣慰的神色,只好緊緊握住他的手,表示彼此毫無隔閡。
「在方丈。請施主跟我來。」
「不是。」小謝沒有再說下去。
「唉!」他忽然站住腳說:「偏偏是你們兩位,論情理,我不能不管;可是要管又實在無從管起。五少,我跟你說一句不足為外人道的話,這件小事我不能管,要看他的造化。」
買雖買了,卻是李果自己收藏,並不打算送文覺,因為這個手卷的毛病很多,有詩無畫,猶在其次;最不妥的是,語多譏訕,如「已無過雁傳家信,獨有松枝喜鵲鳴」;「靈禽只報宮中喜,不報金人到大樑」;還有「胡塵」,「北虜」等字樣,雖是指金,但清與金皆屬女真,古稱肅慎;太祖稱帝時,國號為金,亦即后金;後來一改為滿州,再改為清,仍與金聲音相近,所以稱金為「胡」,為「虜」,亦是「大不敬」。這樣一個手卷,送給常近天顏的人,可能愛之適足以害之。
「可惜只有題畫之詩,而無詩題之畫。」張五感嘆著說:「不想宣和天子,在五國城中,猶有這一番閒情逸緻。」
「這首詩其實很切合『此人』的心境與企圖;但正因為太切合,所以不能送。」李果在李紳耳邊說道:「此人多疑,語言務必謹慎。寧可賴,不可騙。」

想了好一會才商量定當,買一挂名貴的佛珠;刻一方「國師文覺」的玉印;覓一部宋板的佛經;最好能找到一幅李龍眠畫的羅漢或者達摩。這四樣禮物清雅名貴,適合文覺的身份。
「也不完全是。」張五答說:「趁年裡趕了來,是為一位世交長輩。」
李果微微頷首,收拾送文覺的禮物,用一塊灰布包袱包好,囑咐福山,小心提著;上了車直奔所謂「潛邸」——雍親王府。
「雖不能相比,招恨則一。總之,壞在是包衣的身份;不管下五旗,還是上三旗,上頭一提起來就會生氣。」文覺又說:「包衣惹出來許許多多的麻煩;結果是害了他們的主子。」
「然則問西邊的情形,目的又是何在?」
「只有一個,也姓李。」文覺緊接著說:「五少,不是我不講交情;交情,光你一個就夠了。實在是我幫不忙。」
「敝姓李,蘇州來的。」
「那是一定的。」張五說道:「我心裏在想,往時跟他見面,完全是方外之交,無求於人,說話隨便,就不甚得體也不要緊了。這一次不同了,得好好敷衍他一番,就得好好預備一下;說實話,佛法我實在不大懂,得向你討教。」
一聽這話,李果恍然大悟;怪不得掌柜的這樣關切。「坐黑車」是京師的艷異之一;傳說中常有人遭此奇遇,道是願意不願意到一個很有趣的地方去逛一逛;倘或願意,約定時日地點,便有一輛沒檔車來接,車帷極密,一入車廂,漆黑一團,只聽車走雷聲,既不辨南北東西,亦不知路有多遠,反正曲曲折折,東彎西繞,腦筋再清楚的人,亦無法從感覺中去分辨自己大概是到了什麼地方?
「是啊!等了有半個時辰了。」張五有些怨恨,說好起更時分來的,快二更了,仍然爽約。
「覺公!」李果這樣改了尊稱;字只有兩個,卻澀口得很。
等他將他的疑問說出來,李紳嘆口氣說:「咳!如果太后早知此事,又何至於會有今天?還不是事後方知。」
李果跟著他,亦步亦趨,越過一重又一重院落;凡是轉角衝要之處,都有侍衛悄悄站著,大多不加招呼,即有也是極簡短的一兩句話。李果心裏不免嘀咕,無端生出一種彷彿如入龍潭虎穴,吉凶莫卜的感覺。
「哼!」李紳冷笑:「世上那裡有這麼便宜的事?換了足下,試問,咽得下這口氣不?」
雖往好處看,也要作壞的打算。李果心裏在想:如果恂郡王不就範,會出現怎樣的局面?
聽到這話,文覺臉色大變;但驚懼之容很快地消失了,「五少,」他用極低的聲音說:「不管你想得對不對,這話千萬不能跟第二個人去說。你把我比做姚少師;皇上成了什麼人了?我不是嚇你,這話是在這裏說,隔牆有耳;倘或在別的地方說,會替你惹來殺身之禍。」
「佛公跟旭公至親,想來他的情形,必有所聞。」
「這樣吧,我們先定日子。」文覺問道:「明天下午如何?」
「我聽說他虧空不少。他的事,我怕幫不上忙。」文覺緊接著說:「你姑且說了再談。」
「不會。」
於是張五高聲喊道:「掌柜的,來兩個。」
佛寶先不作答,只說:「不知道你怎麼走這條路子?」
「不管怎麼樣,也不會住到通州來。」李紳拖張椅子,座在李果對面,「最先是御前待衛來傳旨,說皇上身子不爽;召恂郡王進京。那時大家的心情,正所謂『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恂郡王跟我說:『將來你就像曹寅一樣,替我在江南做個耳目。不過你不算內務府的人,我只能派你到江南去當地方官。』這所謂『將來』,他知道,我也知道,很可能就是眼前。誰知道,根本就沒有什麼將來!」
「到是早就到了!」佛寶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異常陰鬱;而且長長地嘆口氣:「唉!」
「何來善策?」李紳回身又坐了下來,湊到李果面前,低聲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文覺在今上面前,居何地位?」
「那倒無所謂。你多拿幾部來看看。」
「是啊!」
張五閉著眼想了一會;張眼點頭:「你請放心,我會很謹慎。」
想到這一點,他有話了,「恭喜,恭喜!覺公,」他抱著拳說:「天子所敬,舉國所師。」
這小謝撇的是京腔,語尾卻有吳音;李果便用蘇州話答說:「我姓李。」
「能不能請他到你客棧里來?明天下午,我派車來接。」
「原來李老爺也是蘇州人。在那個衙門恭喜?怎麼以前沒有見過?」
「越怕事,越多事;及今早為之計,或許還來得及。」
「對了!全室是宗泐上人的別號,元末的得道高僧;死在明太祖洪武年間,還是永樂年間,我記不清楚了。」
「我知道——。」
「有是有那麼一回事,還沒有上諭;不足為外人道。」
「何以見得?」文覺又說:「平郡王不是他的外甥女婿嗎?」
「什麼時候?」
佛寶是李果相熟的,二十年來見過十來次,相見問訊;旗人多禮,與李果相關的人,都要一一問到。這番應酬完了,佛寶第一句話問:「客山!行李卸在那兒?」
張五心頭一震,聽慣他叫「五少」的;突然改了稱呼,他覺得「居士」二字像一條極長的手臂,將他推遠了。
文覺不答,等張五抬起身子來,方始說一聲:「居士請少禮。」
「我動身的時候,他正在蘇州作客;我是到了京才隱約聽人說起,他也來了。」
李紳點點頭,反問一句:「此罪該當何罪?」
「皇太后。」
及至車停,下來一看,定會驚異;大宅深院,是富貴人家的閨閣。青衣侍兒,導入密室,所遇見的也許是花信年華的艷婦;也許是丰韻猶存的徐娘;如果運氣不佳,對手甚至是個虎狼之年的醜女人。但既來之則安之;雲雨巫山,昏天黑地。有個禁忌是不許開口多問;問亦不會知道什麼。往往雖有肌膚之親,卻始終未交一語。事後仍舊照去https://read.99csw.com時那樣回來;記憶猶新,卻常有如夢似幻之感。這就是「坐黑車」。
「好了!你也別怕;只記著我的話就行了。」
「造反不成,可就慘了!」話一出口,李果方始發覺;一時忘其所以,竟把心裏的話都說了出來,不由得既驚且愧,趕緊到窗前張望了一下,幸而沒有人經過;走回來搖搖頭,不好意思地笑道:「幸虧是你!」
「五兄!」他喊:「你來看。」
「怎麼?」張五問道:「有何不好?是不是隋皇塔的鈴聲,晝夜不斷?初聽吵人,很快就慣了。」
到得清閟閣,取那八寸多高的小手捲來看,蜀錦籤條上題的是:「元八僧詩翰卷」;展卷細讀,共是八首七絕,李果便笑了。
「他住在哪裡?」
李果在八仙桌旁坐了下來;小謝便即請教:「貴客尊姓。」
「不是鈴聲吵人。」李果答說:「莫非你不知道,姚少師在這裏駐錫過。」
這樣的問法,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張五有些感到窘迫,只好閃避了:「我不知道。」
「正是,正是!我來引見。」
「是以四海養的皇太后!」李紳說道:「她在宮中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三十萬!」佛寶將雙眼睜得好大,怔怔地望著李果,好久,才著急地說:「怎麼鬧這麼大一個窟窿?」
懂是懂了,卻不大相信;「李某人能與溥洽相比嗎?」他問。
「嗯,嗯!有理。」
「這話,我可沒法兒說了。」
這座寺也是京師有名的古剎,南北朝時元魏孝文帝所建,名為光林寺;入隋改名宏業寺,以後自唐至元,又改過兩次寺名。到了元朝末年,為兵災所毀;明成祖封燕王時,重建新寺;宜德年間又修過一次,改名天寧;以後又為萬壽戒壇,但大家一直都叫它天寧寺。
「是的。我知道。」
「縉之先生,」張五怕他不明白李果的意思,格外又作解釋,「如今在挖令叔牆腳的,就是年羹堯的至親;能說年羹堯的好話,或許還會顧念情分,事情也比較易於挽回。否則,一結了怨,更為棘手。」
張五正在洗臉,丟下手巾去到他身邊去看,只見宮門鈔的第一條是:「封大將軍恂郡王弘春為世子,班列成親王世子弘晟下。」
「是——,」小謝放低了聲音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當口,總有幾家大戶人家會敗落下來。金老闆是收書去的。」
「就是這些。」
「那麼,我考考你;姚少師八十四歲那年入覲,明成祖常去看他,有一次問,有什麼話說?意思是有什麼遺言,請問,姚少師是如何回奏?」
「交情厚薄,不在乎形跡親密與否?而況人要看可交不可交;敝居停是個可交的人。」
「你是說他會不會再回西邊?」
「這裏可只有燒刀子。」張五說。
「那裡談得到用功?」張五謙恭地說:「得向縉之先生好好討教。」
「那,皇上在的時候,不是替他補過幾次?」
「那麼是來省親?」
說這話的神色是很鄭重的;佛寶不由得心頭一懍,拆開信來,細細看去,只得兩張信紙,道是「處境艱危,常有朝不保夕之憂,叨在至交而又至親,亟懇鼎力賜援。筆下不盡,統請客山兄面陳。」情詞哀急,「至交而又至親」的佛寶,心情不由得沉重了。
原來此輩眼光最厲害,一看李果那種瀟洒的神態,後面又跟著個文文靜靜的小廝,便知是有意來訪書的。國喪猶在百日之內,布服布鞋,服飾上雖看不出貧富;但氣度上卻看得出李果並非寒士,像這樣的主顧,只要買一部宋、元舊書,盈餘就夠店裡半個月的開銷了;所以絲毫不敢怠慢。
李紳茫然,他定定神反問:「你指那件事?」
聽他將李果說成「閑雜人等」,心裏不免反感;但求人之際,諸事皆宜委屈,所以想了一下問道:「我可以跟他說。可是,理由呢?為什麼這兩天不能來,總得有個講得過去的說法。」
「我住三元店。」
「請問覺公,我呢?要不要陪他一起來看你?」
「施主在這裏等?」
「豈敢!豈敢!」
「沒有事,沒有事!只是聽說大將軍門下,有這麼一位司章奏的幕友;無非仰慕他的文采而已。」
「那麼,誰接他呢?」
「這都怪旭東自己不好。」佛寶答說:「論實惠,內務府的好差使很多,可是比不上織造來得闊。織造也只有江寧、蘇州兩處,曹棟亭、李旭東把場面擺得這麼闊,這麼熱鬧,誰不眼紅?」
「怎麼?」李果忍不住催問了:「你只語不發,是不是別有善策?」
「今年開恩科,規矩跟以前不同,秋闈變春闈;春闈變秋闈。紮根基、取富貴,不過半年工夫;真正難得的機會。」
「此話不虛?」李紳睜大了眼反問:「果真如此,不就是自供有不臣之心?既有不臣之心,何不在西寧就興師問罪?」
張五點點頭說:「反正咱們只往好的地方去看就是了。」
「李老爺想看點什麼書?」
「是啊!」李果想想不錯;但又有疑問:「何以會有這樣子離奇的流言呢?」
「這自然也是一條路;不過還有。」
「就是這話啰。」
「只怕沒有樂可找。本來賣唱的倒是很多——。」
李紳在屋子裡走過來,走過去,地板不斷「嘎吱,嘎吱」作響;他彷彿突然發覺了這吵人的聲音似的,站住腳回過身來說:「這屋子也快破敗了!我真沒有想到,回京來是住在這裏!」
「就因為不熟,所以要找你先容。」
這話是李果所不曾想到的,覺得很難回答;但其勢不容他多所猶豫,只老實說道:「闊親戚雖多,未見得能幫得上忙。」
於是,那叫小謝的夥計迎出來說:「請裏面坐!」
李果懂他的意思。原來新君登極,例開恩科;但這年癸卯、明年甲辰,本是鄉試、會試的正科;向例移正作恩,正科后推一年,要到雍正三年春天,才能結束兩科的試事。如今部議,恩科以元年四月鄉試、九月會試、十月殿試;正科三試,改正明年的二月、八月、九月;還就是智一所說的秋闈變春闈,春闈變秋闈。
「你是趕考來的?」
「何以見得?」張五不解地問。
「請等一等!」李紳一面將他手裡用油紙裹著的一捲紙,伸展開來;一面說道:「我寫了一張字送文覺,聊作贄見之禮;請你看看,是不是合適?」
小謝跟帳房商量,二酉堂的底價是二百兩銀子;決定討價五百,如果能以三百成交,連三成回扣,可賺一百六十兩銀子,所獲比書主二酉堂還多,是筆好生意。
「五兄,」李果又說:「恕我直言。我所說的敘舊,要有分寸——。」
「國師也來了一會兒。」智一說道:「有些菩薩面上的事要交代,稍為耽誤了一點工夫。」
「我告訴你吧,是這個,」李紳屈起拇指,伸手相示,是「四」的手勢,「授意隆科多散播的謠言。」
李紳點點頭,「有人這麼說;說這話的人,是決不會冤誣今上的。」他又加了一句:「而且此人很可以不必說這話,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了。」
揭開棉門帘,就聞到一陣濃郁的奇南香味;文覺穿一身玄色僧衣,含笑合十,香味是從他左腕上的手串發出來的。
用不著文覺嚇他,只「你把我比做姚少師;皇上成了什麼人了」這一問,便足以使張五自己嚇著了自己。將當今皇上比做明成祖,不就是說他奪了他人的天下了嗎!
於是先看了屋子,安頓下來,李紳洗臉喝茶,吃了掌柜親自在櫃房裡做的一碗熱湯麵,頓覺征途全浣,精神大振,向李果詢問急召來京的緣故。
張五一時無法作答。文覺如今要什麼有什麼;那怕上千銀子的重禮;也未見得會看在眼裡;而況,他名義上總是出家人,世俗富貴人家視為珍貴的東西,在他未必有用。
「不,五兄!」李果打斷他的話說:「你誤會了。喝喝酒,談點兒有趣的事,不也是樂子?」
「咽不下這口氣是心裏不服;恪守臣道是為了顧全大局。那知縱然如此,仍遭猜忌。你知道,說行文禮部詢問見嗣君儀注的流言是怎麼來的?」
方丈單有一座院落,屋子只得三間,卻很開闊;正中一間設著佛堂,右面一間漆黑,只有左面一間,雪白的窗紙上照出一片黃暈;還有人影晃動,當然是文覺。
「是的,很難說。不過,我聽得的話,不妨姑妄言之。」李紳緊接著說:「明成祖傳位雖不正;到底也曾親冒矢石,猶如力戰經營,拿血汗性命換來的天下。今上得位,全以詭道;你知道設謀的是什麼人?」
也不過剛過正午,便有掌柜親自來向李果通報,說來了一輛車,要接李果與李紳;來人未說是何處派的車,只說李果自己知道。
「我想,」李果問說:「她總還心疼小兒子吧?」
所謂「座位」,只是幾張小板凳——屋子裡有數個碩大無朋的酒缸;一半埋在土裡,一半露出地面;上加朱漆木蓋,恰好成了個圓桌面,沿缸四周擺了七、八張小板凳。張五看到的地方,已先為人佔了一半;恰好還有三個座位。

「這,我那裡有那麼大的神通?」
「我剛到京,怎麼會知道?」
「好!我今天就去看他。」李果轉臉問張五:「照你看,他要跟縉之見面,目的何在?」
「我明白。」李紳答說:「我原來亦有試探此人之意。既然易於起誤會;那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是誰?」
裡間的陳設十分講究,一張極大的紫檀書桌,臨空擺在中間,兩面都有座位;桌上展開一軸圖,上覆藍布,料想是一幅地圖。文覺引著他到東面的一張禪榻;指一指上首,自己先在下首盤腿坐了下來。
這裡在元朝名為海王村;明朝是專制琉璃瓦的官窯,所以稱為琉璃廠,或名廠甸。自正月初一至十六,凡是九城擺地攤的,都想在這裏佔一席之地,名為「開廠甸」;因而歲朝之游,亦無不「逛廠」。但廠甸不管原來的店家,或者臨時擺設的地攤,都以古玩、字畫、碑帖、文房四寶為正宗,所以遊客中多的是達官朝士,騷人墨客;張五一路上遇見好些熟人,寒暄周旋,應接不暇;到最後,李果只好向張五招呼一聲,帶著福山管自己去辦正事了。
「那麼,請客山就去一趟吧!我九-九-藏-書在這裏待命。」
「我去看看去。」
「不要緊!敝居停留了一筆款子在京里,隨時可以動用。五兄,你請坐一會,我寫兩封信;回頭請你陪我一起到琉璃廠去物色。」
張五看第一首寫的是:「落日黃塵五圍城,中原回首幾含情;已無過雁傳家信,獨有松枝喜鵲鳴。」署款「天台僧宗泐」。下面押著兩方圖章。都是白文:一是「僧印宗泐」;一是「季潭」。
「是啊!」李紳忽發奇想,「明年癸卯,是頭『黑兔』,兔子跑得快,又是黑的,不容易為人注目,或者可以逃得過這一關,亦未可知。」
張五搬到這裏來,託名用功讀書,其實是瞞著他父親,要跟文覺見面,所以這一天上午寫了信給文覺;下午有客來訪,卻不是文覺,而是李果。
辦完正事,天色將暮;張五興緻很好,還不想回去,便念了幾句詩:「帝京春色盛元宵,閶闔門東架彩橋;五鳳樓台天切近,三陽時節凍全消。」然後說道:「東安門外的燈市,正月初八就有了。如今雖不如前明之盛,亦頗有可觀。『燈市元宵醉莫辭』,不如到那裡喝酒看燈。」
「難!」佛寶大為搖頭,「胡鳳翚在謀這個差使,他是什麼人?客山你知道不?」
正月里凡是可供游宴之處,到處都是人,實在沒有什麼清靜的地方;想來想去還只有在客棧中,關起門來,促膝傾談是最好的辦法。
「我剛到京不久。」李果問道:「金老闆呢?」
於是迤邐往東而去,一路尋覓,卻沒有那家館子開門;因為這一帶本是歌童下處,娼女香巢彙集之地,如今八音遏密,遊客絕跡,館子開了門也沒有多少買賣,樂得多歇幾天,等過了元宵開市。
「打聽無用,要打消!」張五鼓起勁來說:「覺公,只要你肯助以一臂之力,事無不成之理。」
「正要請你引見。」
「沒有補完。」李果答說:「他總覺得窟窿太大了,說不出口——。」
文覺當然也會想到天寧寺,只是他有顧慮,會張五在那裡、會李紳又在那裡;明顯看天寧寺跟他有密切關係。他不願意讓李紳看出這一點,所以他處皆可,唯獨天寧寺不在考慮之列。
這一聲讓張五又是一震,心疑自己聽錯了;張著嘴只是發楞。
「借酒澆愁愁更愁!」張五提醒他說。
懂是懂,卻不感興趣;李果覺得這個和尚開口便談功名,俗不可耐;便即起身說道:「我瞻仰瞻仰隋皇塔去。」
欹首傾聽的李紳,不時抬眼看一看李果;而每一次眼的神色都不同,憂慮、抑鬱、疑惑,看著都是令人不怡的。直到聽完,他站起身來,又「嘎吱、嘎吱」地踩得地板響了。
張五一開了年就派人到廣安門外的天寧寺,賃下三間屋子;年初五那天裝了一車書,帶一個老僕,一個書僮,瀟瀟洒灑地到了天寧寺。
「是!請上車。」
「也許,」李果修正了他自己的答案,「是要問問年羹堯的情形。如果真是問到此人,縉之,你應該怎麼回答,可要好好想一想。」
「五少!」
「春冊。」張五問道:「你不會知道他有這一好吧?」
「豈但閒情逸緻,一樣飲食男女;宋徽宗在五國城還生了好些兒女。金章宗的生母,就是他在五國城生的女兒。」李果又說:「言歸正傳,問問價看。」
「說的是!」李果盤算了一會,突然問:「五兄,你看文覺那裡送點什麼東西好?專程來看他,又是有所求的;這份禮得好好打點。」
「是的。我跟張五約好了,一破了五就去看他。」李果緊接著談第二條路子:「恂郡王不知道到京了沒有?」
「你別笑我!是為恂郡王傷心。」
「不要緊,不要緊!」掌柜說道:「很巧,間壁的屋子正好空著,李老爺就歇這一間。」
正談到此,只見窗外人影一閃;李果定睛細看,來的這個和尚,約有五十歲上下,身材高大,法相莊嚴;及至等他走近了才看出,一臉的精明,還帶些酒肉氣,看來是個知客僧。
李果進門第一件事,是到櫃房去取「宮門鈔」——特為花錢托掌柜的去辦來的。攜歸自己屋裡,剔燈細看,第一條就使得他大感興趣。
「皇上已經許了他了,恩命不久可下。」智一又說:「施主寫給他的信,已經收到了。」
「佛公知道虧空有多少?」
「李先生,」張五提醒他說:「這四樣東西,只怕沒有一弔銀子下不來。」
「啊!我剛才沒有看出來說『復題』,則全室就是宗泐;而且筆跡也是一個人。」
「既然如此,不妨在我那裡會齊。」
佛寶深深點頭,「這樣的朋友,如今很少了。」他沉吟了一會說:「倒是一條路子;不過要快。」
聽得這話,李果像當胸著了一拳,好半晌說不出話;那小謝是近視眼,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恰好小徒弟送了茶跟果盤子來,便忙著招待;亂過一陣,方始動問來意。
「果然是為此!」文覺大為搖頭,「只怕愛莫能助。皇上恨極了包衣。而且有人挖他的牆腳。」
「我所知也不多,且說來再商量。」

「必是明天一塊兒到京。」張五介面,「今晚上總沒事了。」
「是!有這個意思。」
就這一沉吟間,發覺文覺的表情變過了,雙眉微皺,彷彿上了心事似地。是何緣故,好生不解;不由得望著他發愣。
「五少,」文覺微笑說道:「你我的交情,不足為外人道。」
他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張五卻像胸口挨了一拳,氣血上涌,堵得難受。好久,愁眉苦臉地說了句:「早知如此,應該敬謝不敏的。」
「把火盆撥一撥,你睡你的去吧!」李果又問:「到通州去送信的人,回來了沒有?」
李果想據實回答;話到口邊,怕嚇著了佛寶,復又改口:「不下三十萬金!」
此時不容李果更有解釋;等他將詩卷卷好留下,便領頭出了房門,到得前面大院子里,只見一輛裝飾華麗的后檔車前面站著個一臉精明的中年漢子;便為自己與李紳表名:「敝姓李;這位也姓李,就是貴上想見的人。」
「五少,」他說:「你的心也太熱了!」
「應該這麼看。反正是在極力籠絡。」
「都別客氣了。」李果有些不耐煩,「我看都睡吧!養足了精神,明天好辦事。」
這句話說得很好,文覺的笑容連矜持的意味都消除了;仍舊是以前的樣子,看來親切得很。
這話就祇可怪,不可笑了;李果正色問道:「掌柜,我不懂你的話。」
文覺黯然低頭,臉上有愧歉之色,不願讓張五發現;沉吟了一會,突然說道:「李織造有個侄子單名一個紳字,號縉之;你知道此人不?」
「這——?」李果沉吟了好一會說:「恐怕不容易那麼就範。」
「這倒是實話。就怕我想交無法交。」文覺終於透露了他的最後一著:「你能不能找李縉之來跟我見個面?」
「是的。」文覺又說:「我再請問,姚少師要救溥洽,早就該開口了,為什麼要等溥洽系獄十余年之後;而且在成祖問他最後的心事,方始明說?」
「我從那裡去知道?」李果皺著眉說:「送他這玩意,倒像是當面罵他似地。」
「第一是稱呼,應該客氣一點兒了吧?」
「話雖如此,不過關防嚴密,確也有不願意讓我們知道去向的意思在內。」李紳略有些不安,「我實在琢磨不出,他要跟我見面是何用意?」
「國師文覺上人。」
說完,他自己在禪榻上盤腿坐了下來,將僧衣下擺蓋沒了雙腿;張五便在榻前一張椅子上落坐,沉吟著該怎麼開口說第一句。
看到他的表情,張五發覺自己失言了;不過多想一想,覺得也沒有什麼不能出口的話:「他們知道你是從龍之臣;又知道我跟你有交情,問我能不能托個人情,我當然義不容辭。」

「這樣說,一定跟姚少師也熟。」張五又說:「這七位高僧,我一個也不知道。」
兩人都有話說,卻不能暢所欲言;隱語鄉談,顯得形跡詭秘,已頗有人在注目了。李果跟張五從眼色中取得默契,相戒不言,只談些琉璃廠的見聞;每人喝了三「個」酒,要了些餃子,吃得酒足飯飽,閑逛著回到了客棧。
是指李果。張五倒有些躊躇了,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趁這個機會,道破李果也趕進京來了?
「那就是了!既然無害,這條路子還是要去走;充其量枉拋心力而已。」
「當然是年羹堯。」
「何以有『朝不保夕』的話?」他用低沉的聲音問:「一朝天子一朝臣,調動或者不免,要說有別的麻煩,是斷乎不會有的。」
這是個冊頁,宋朝張即之寫的華嚴經,可惜只是殘卷。張即之是宋朝的大書家,相傳他是水星下凡,寫的字可以避火;因而越發為人所寶重。他寫的華嚴經一直藏在內府;不知那一朝忽然失去六卷。可惜殘卷亦非內府所失去的卷數,但已極其難得,尤其是用來送文覺,頗為相宜。
「就是這些話?」
夜深人靜,間壁屋子說話,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李果深恐隔牆有耳,便先一句寬他心的話:「事有轉機。」接著又說:「明天再細談吧!」
「這裏太拘束,無法暢談。等我想一想,先得找個合適的地方。」
張五這才恍然而悟,原來「居士」只是叫給智一聽的,一則他不願顯示彼此深密的交情;再則,他要擺他「國師」的身份。
「你知道吧?」佛寶忽然抬頭問道:「李縉之跟著十四爺來的。」
「你知道就更不用我再多說了。」文覺搶著說道:「此人不但有內線,而且有極硬的靠山。」
「正是此話!如今倫常骨肉之間,暗潮洶湧,或許還會掀起大|波瀾。」李紳緊接著轉入正題:「文覺是這麼樣一個人,肯為朋友出力嗎?何況又是間接的關係。我,」他搖搖頭說:「我不太相信。」
「住在他一個遠親那裡。」李果故意不說李紳跟他住在一起。
名刺與禮物遞進去以後,只一盞茶的工夫;出來一名藍翎侍衛,手裡持著一張名刺,揚著臉問:「那位是蘇州來的李老爺?」
李果是住在西河沿的三元店,行裝甫卸,征塵未浣,先忙著將帶來的土儀,照名單配好;派人持著李煦的名帖,分頭致送。國喪期間本可不送年禮;但些許九_九_藏_書土儀,自當別論。當然,這是普通人情;有些要緊地方,非李果親自登門不可。
「這我可不知道了!」
果然,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討價五百,還價二百;磨到張五找了來,才以二百六十兩銀子成交。就這樣,也有一百二十兩銀子的好處;文粹堂自然竭誠款待,要留兩位客人小酌。李果和張五自然堅辭不受;不過還要借他的地方坐一坐。
這就透著有點神秘了;李果一時好奇,便往下追問:「那麼,是為什麼要趕回去呢?」
為了表示他事先一無所知,李果故意擺出訝異的神色:「覺公跟他也熟?」
「他跟你一樣,是專門來找我的。」文覺說道,「李家的事,我實在愛莫能助。」
「不知道。」
現成就有一個地方:天寧寺。不過,李果不便建議;也不能作何暗示,只能靜靜地等著。
於是智一帶來的小沙彌,引著李果往塔院而去。等他走遠了,智一問道:「這位令友,跟施主是什麼交情?」
「五兄,你真是過得日子都忘記了!」李果笑道:「今年怎麼會有花燈?」
聽得這一說,為張五添了額外的心事,不但為李家擔憂,替曹家也捏了一把汗。他從小受祖母憐寵;父兄鍾愛,過的是無憂無慮的日子;這次北上,自覺受人重託,肩上挑著一副關乎一大家人禍福的擔子;雖感到不勝負荷,但自信必可挑得起來。不想真要挑起來時,那副擔子竟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文風不動!想到李家父子滿心以為他一言九鼎,馬到成功;該走的路不去走,該留的退步不去留,豈不誤盡誤絕?
「見過幾次面。」李果從從容容地說:「聽說他也來了。」
兩個人都非常客套。張五久仰李紳是獨往獨來的風格,大異流俗;李紳亦聽李果信上提過,一直仰慕張五是個古道熱腸的俠義之士,所以彼此都有相見恨晚之感。
「佛公,」李果低聲問道:「當今皇上居藩的時候,不從我們蘇州請來一個和尚?」
「既憂且疑。」
這將張五考問住了!他復又回憶姚廣孝傳,記得說溥洽是建文的「主錄僧」;燕師入南京金川門,大索建文而不得,當時雖將宮中自焚而死的皇后,當作建文,認定他已殉國,以絕天下之望;事實上特派親信,巡行天下,訪求建文的蹤跡。由於有人說,建文出亡,溥洽知道經過情形;甚至說建文出宮時,最初就躲在溥洽那裡。而溥洽堅決不承認;因而成祖另外找了個罪名,將溥洽拘禁在獄。張五所能回答文覺的,僅此而已。
「那麼,太后又是誰告訴她的呢?」
「這就不知道了。我也沒有工夫去管這些事。如果你要知道,我可以替你打聽。」
「秀才是宰相的根苗。」智一又問:「想來跟張施主一樣,是在北闈下場?」
文覺放心了。他跟當今皇帝之間的秘密很多;又只記得張五知道他的秘密,卻不知道他知道多少?深怕張五為了證明跟他交非泛泛,泄漏他的秘密,所以大為不安。如果是這麼兩句話,也平淡得緊。
「李師爺知道?」掌柜面現詭秘之色,踏上兩步,低聲說道:「恐怕不知道吧?」
這使得李果記起以前相處的歲月。在寒山寺也是經常這樣在禪榻上相向而坐。不過從前的那張禪榻小,一坐下來,每每膝蓋相接,真是個促膝傾談;眼前的禪榻,既高且大,中間還隔著一具矮几,倒像炕床,隔幾相對,距離比從前遠了。
「唉!」李紳嘆口氣,「九萬里版圖,幾百兆黎庶,就這麼不明不白地丟掉了!是一場永遠不醒的噩夢!」他倏地抬眼,高聲說道:「真的!不知多少次了,我會忽而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地自己問自己:這是真的嗎?怎麼會有這種事?」
「東西不值錢,不過是花了點心思在上頭的;相知多年,亦只是一點心意而已。」
「也許,」張五很謹慎的說:「李客山已經進京,亦未可知。如果他來了,自然什麼話都可以跟李縉之說。」
「這,」李果大為困惑,「那會是誰呢?」
「那也就不必去說它了!」李果很機警地,怕他因而沮喪,所以自己又改了語氣:「也許是我過慮。」
「智一師,」文覺說道:「這裏不勞你招呼。」

「何以見得?請你先說了再研究。」
「有味是有味;可是——。」
「那麼,恂郡王怎麼樣?俯首聽新君之命?」
「怎麼住店呢?自然是住在我這兒!」說著,佛寶便要叫人去取李果的行李。
「唉!不談吧!」李果起身將福山喊了來吩咐:「再去弄些酒來喝。」
李果看完這首詩,凝神靜想了一會,再看下面的題款是:「錄東坡居士贈常州報恩長老兩絕之二,即請文覺上人正腕。」於是說道:「蘇詩我不熟;還有一首呢?」
文覺又問:「無錫張家的老五,你熟吧?」
「喔,是他。」文覺脫口說道:「他幕府里有位朋友,我很熟。」
「一別數年,客山先生真是瀟洒如昔。」
「我想,送禮總要投其所好。」李果又說:「我只知道他好權勢;那只有當今皇上,才能給他。此外,我就不知道他好什麼了。」
李果定睛細看那尺許寬卻有五尺長的狹長條幅,上面是一筆腴厚而又瀟洒的蘇字;寫的也是蘇東坡的詩:「碧玉碗盛紅瑪瑙,井花水養石菖蒲;也知清供無窮盡,試問禪師得飽無?」
原來姚廣孝曾住此寺,張五確是不知。但他的想法跟李果不同;覺得這是個有趣的巧合。「莫非你覺得有何不妥?」他說:「也許正因為我住天寧寺,他更願意來看我。」
「我不相信!」張五不能不拿出姚廣孝來作比了,「我搬到這裏來以後,才知道天寧寺原是姚少師卓錫之地;我想,覺公,你如今的位分,不也就跟姚少師一樣嗎?」
「當然!法不傳六耳,在這裏所談的一切,都不足為外人道。」
「早到京了。這會是『倒趕城』來的。」
「客山的思慮真細密。」張五說道:「我還見到一樣東西,也許合適。」
「其實,」文覺說道:「溥洽不但知道建文如何出亡;而且建文祝髮,根本就是溥洽主持的。姚少師知道成祖對這件事寢食不安;與此事有關的人,不會輕赦,所以他一直不敢說,怕貿貿然碰了釘子,以後話就不好說了。直到自顧在日無多;最後的一個請求,成祖一定會成全他,方始表明心事。這個道理你懂了吧?」
「沒有!」李紳答來:「我也想過,始終沒有善策。」
不過,他還是有疑問,「李客山跟我也熟。」他問:「怎麼不託李客山,要托你呢?」
「縉之!」李果問道:「你的意思如何?」
走不多步,只見高懸一方金字招牌,大書「文粹堂古今圖書」七字。這下提醒了李果;文粹堂的東主姓金,是蘇州人,每年都要回一趟蘇州,收買舊書,少則一船,多則四、五船;書商提起「文粹堂金」,都知道是京師琉璃廠中的巨擘。這金掌柜,李果也見過兩面,又是舊識,在他這裏要物色什麼,自然不會吃虧。
「誰?」
清閟閣的掌柜聽他們閑談,把這個手卷的毛病都找出來了,料知遇見不受唬的行家,老老實實要了八十兩銀子,結果讓去十兩成交。
「喔。」李紳會意,轉臉說道:「聽說五兄在天寧寺用功?」
張五初時發楞,多想一想也容易明白,點點頭小聲說道:「就不造反,恐怕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李紳雖不作聲,看他的眼神,是承認李果的話不錯;於是他從頭細敘,自李煦的虧空,一直談到張五將與文覺相會。促膝低語,整整一個更次,方始談完。
一提到李煦,又為李紳添了一重心事;「唉!」他長嘆一聲,「我想都不敢想。」
「何出此言?李家的闊親戚不也很多嗎?」
掌柜想了一會,問出一句話來:「李師爺聽說過『坐黑車』沒有?」
「你說應該怎麼回答?」
「你以為應該住在那裡呢?」李果問說。
「那天到京的?」文覺合十說道:「請裡間坐。」
「不見得!」李果憂心忡忡地,「在你看是巧合;在他看也許覺得你別有用心,要好好考慮一下。」
應該是這樣一幅畫面:地在汴京御苑的「艮岳」,水殿風涼;殿外長松,松枝上喜鵲正在向殿中人啾啾而鳴。不過,這幅畫是宋徽宗蒙塵在五國城所作;看詩意是很清楚。
對於這個結論,李紳無以相難;「事到如今,也只好有路就走了。」他說:「轉眼就是雍正元年,登極建元,與民更始,或許會有寬典。」
「覺公!」張五喊得一聲,長揖到地。
「啊!啊!」一句話提醒了掌柜,掉頭就走。
李果默然,自覺心在往下沉;但也有警惕,自己為自己鼓勁,極力將一顆心提了起來,擺出毫不泄氣的神態說道:「佛公,事在人為,有條路子,或者可以擋得住年家的勢力。」
大酒缸是販夫走卒買醉的地方,一看來了兩個文質彬彬,還帶著小廝的同好,不由得爭相注目。李果有些發窘,張五卻不在乎;站定望了一下,指著屋角,說道:「那裡有座位。」
「有不臣之心,自然是十惡不赦的大罪;莫非,莫非,」他也伸四指示意:「還能殺同父同母的胞弟?」

李果心頭一震,顯然的,這是太後跟恂郡王所說;而李紳又是從恂郡王口中得知。可是,太后又是聽誰所說;而且何以不預作防範?
話雖如此,他卻不能沒有警惕;故意問說:「智大師,你說的是誰啊?」
「題錯了!應該是『七僧詩翰』。五兄,你仔細看!」
「彼此,彼此。」
「這部占察經沒道理!在隋朝就知道是偽書了;這個譯者『菩提燈』,來華的蹤跡無可考。」李果又說:「楞嚴經中雖有神仙之說,是道家的主張,所以有人說這部經名為唐譯,其實是宋朝不知那位和尚所偽作。不過,論佛理亦頗有發前人所未發的精警之處。學佛的人,這部經是必讀的。我買了!大家同鄉,最好不二價。」
「莫非是文覺?」
「那可說不定了。」智一又說:「總要施主這裏沒有閑雜人等,他才會來。」
聽到最後兩句,張五的精神一振;「覺公,」他問,「既是小事,管亦不難;何以不能管?何以要看他的造化?」
read.99csw.com「喔!」李果急急問道:「住在那兒?」
「是,是!我教他們迴避;我親自守著垂花門,不會有閑雜人等闖進來。」
「剛才我在清閟閣看到一件手卷,也許合用,討價亦不貴,要不要去看看?」
「莫非他來,你不知道?」
細聽張五所說前一天晚上跟文覺會面的經過,李果脊樑上一陣一陣發冷;心裏極亂,有些話也不曾聽清楚。直到提起李縉之居然亦為文覺所知,而且似乎有求于李縉之,他才如連日陰霾,忽見陽光般,心胸為之一爽。
「也行!」
「怎麼?」李紳詫異地問,「文覺還參贊軍務?」
據說,八旗王侯的內眷,倘或難耐寂寞,每每由此取得慰藉;間或行蹤不密,出了紕漏,那就什麼禍事都可上身。因此,掌柜提出警告;李果當然感激他的好意。不過,他也很困惑;論年紀早非精壯的小夥子,那裡有「坐黑車」的資格?
「對了!成人之美,有利無害。」
總不能造反吧?他默默地自問自答;自答自問:如果真的造了反,會是怎麼一個局面?
「那也很可能的。」李果突然問道:「縉之,你看恂郡王會不會回任?」
聽完張五的話,李紳心裏有著無限的抑鬱;如果早識張五,或者早知李果跟文覺很熟,能夠了解有這麼一個和尚為「雍親王」的謀主,及時密陳恂郡王,事先防備,何至於會失去天下?
到晚來,張五講了智一所帶來的消息,李果不待張五表示,便即說道:「我迴避幾天,只希望你事後立刻通知我。」
「多謝!」文覺向張五擺一擺手,「請坐。」
「久仰,久仰!」
「兩位慢慢再談吧!」李果說道:「掌柜的還等在這兒呢!」
「他最佩服姚廣孝;不過是否能如姚少師之與明成祖,就很難說了。」
裏面是特設的客座,中間一張八仙桌,兩旁八把椅子;八仙桌上方有一面很大的天窗,所以室內頗為明亮,收拾得纖塵不染,倒是個看書的好地方。
於是,張五再看弘道的那首,寫的是:「維鵲飛來立樹梢,應憐鳩拙久無巢;宣和天子忘機者,吮墨含毫為解嘲。」不由得就說:「這是題宋徽宗的畫。應該是——。」
「那是說好話?」
「何必你親自去?派人送封信去就行了。你別忘了,你要先去看文覺。」
原來京師九門,向晚關閉;但前門——正陽門一交子時便開了,只是不許出,只許進;為的是家居「宣南」的朝官得以入宮待漏。有些在城外游宴訪友,不能及時回城的,索性到了午夜才進前門,這就是所謂「倒趕城」。
張五沒有理會他後面的話,急急問說:「人在那裡?」
「有位身份極重要,極尊貴的人,說不定這兩天要來看施主;有外人在,諸多不便。」
「喔,年前趕回去的?想來他家有事。」
文覺大驚,「你答應了人家的?」他急急問說:「你跟人家怎麼說。」
「這怕是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個機會。」李果很有把握的說:「李縉之這個人是熱血男兒,何況又是他老叔的事,無有不盡心之理!我明天就到通州去把他搬了來。」
「疑什麼?疑心遺詔傳位皇四子,不是大行皇帝的本意?」
李果心裏明白,曹家在通州張家灣有房子;那裡是運河的終點,江寧織造衙門為轉輸聯絡方便起見,當曹寅在世時,設了這座公館。蘇州織造衙門有人往來,也常在那裡借住;李果決定也到通州去度歲,跟李紳好好商量一下,一過了年,放手辦事。
「總以不得罪人為是。」
但一談到大將軍與年羹堯,李果立即警覺,「睡吧,睡吧!」他起身說道:「什麼話都等到明天再說。」
「不熱也不行!我是答應了人家的。」
「這位想來就是縉之先生了?」張五在一旁插|進來說。
話已經說得很透澈;李紳也一定明白其中的道理。是他家自己的事,要怎麼應付才於他叔叔有益,無煩他人叮囑;所以張五與李果,相顧默然。
「二酉堂」在琉璃廠東頭路南,本是前明老鋪,冷僻舊書甚多;但宋板的佛經,亦只得兩部,一部叫做「占察善惡業報經」;一部就是有名的「楞嚴經」。
李果堅辭好意,費了好些唇舌,才得如願。他怕佛寶還有些繁文縟節的禮貌使出來;所以開門見山地說:「旭公特地讓我進京,來看佛公;諸事要請佛公主持。」說著,將李煦的一封親筆信從貼身衣袋中取了出來,當面遞上。
過了好一會,李果才捧著手卷回來;恰好福山也買回來一瓶蓮花白;一大包薰肚醬肉;另外還有「半空兒」、紫蘿蔔之類的零食。又替他自己買了一串糖葫蘆,一路啃了進來。
「不是!」李紳說:「憂慮京中已經大亂,八、九兩位一定不服,說不定已經束甲相攻,骨肉相殘。」
掌柜的話太可怪了,也太可笑了,「哪裡來的車,我心裏當然明白。」他問:「掌柜從何見得我不知道。」
「知道,年妃的姊夫。」李果又說:「我就不明白,內務府的闊差使也很多,他為什麼偏偏想這個蘇州織造呢?」
「是!我一定記住。」
「不認識。」張五知道這是一個機會,不肯放過;緊接又說:「有什麼事我可以去找他。」
「好!我通知他。在哪裡見面?」
「罪惟錄這部書,知其名,沒有讀過;明史姚廣孝傳是讀過的。」
「不止於心疼,是擔心。聽說文覺勸了今上一句話:有國無家。」
天寧寺有名的古迹是一座建於隋朝的塔,塔共十三級,四周綴滿銅鈴,有的說有上萬之多,有的說只得三千六百;不論風定風作,總是琅琅作響,日夜不斷。張五頭一天為鈴聲吵得夜不安枕;但第二天就習慣了。
李果半晌作聲不得,只覺得李紳的話在胸中排盪起落,怎麼樣也寧帖不下來;最後頹然垂首,低聲說道:「看來令叔凶多吉少了。」
「五兄,你怎麼挑這座寺來住?」
「唉!」佛寶不等他說完,便頓足長嘆,「旭東一輩子就害在這個虛面子上。如今好!皇上都駕崩了,誰知道他這筆帳?」
「我想,是要問問西邊的情形。」
兩封信,一封是寫給李紳,請他即日進京;一封是通知馬維森——李煦有三千銀子存在他那裡,現在要動用了;不過並非提現款,只要定好的東西,由店家送了去,請他憑貨發款就是。
不是知客是方丈。張五一面起身,一面為他引見,方丈法名智一;張五管他叫「智大師」,李果也就跟著他這樣稱呼。
李果默然,沮喪之情,現於形色;默然半晌,問出一句話來:「那麼,你有什麼好法子呢?」
「是啊。」
「你在想什麼?」
文覺不作聲,籠著衣袖在屋子裡走;走時聲息全無,不知他怎能練成這一套下腳如飄落葉的功夫?
「是蘇州織造——。」
再讀第二首:「艮岳風來暑殿涼,拜章新換紫霞裳;靈禽只報宮中喜,不報金人到大粱。」下署「全室復題」;押「全室」二字的白文圖章。
「請教李施主是那一科?」
「喔,」李果定定神說:「有宋板的佛經沒有?」
「前天到通州去了。」
這個說法在李果意料之中,他從從容容地答道:「如果覺公亦無能為助;就再沒有可以援手了。」
「說得是!」李紳滿心委屈地答說:「不過,此人實在也說不上好。」
「那裡清靜,我可不知道了。」
「當時並不以為八、九兩位並無兵權。隆科多一向是擁護八貝子的;總以為八貝子為恂郡王爭皇位,一定指揮隆科多有所動作。直到第二道遺詔一到,方始恍然大悟。」李紳接著說道:「第二道遺詔是命領侍衛內大臣馬爾賽;提督九門巡捕三營統領隆科多;武英殿大學士馬齊輔政。才知道隆科多跟馬齊,早就在暗中被收買了。」
「聽說過,是恂郡王的幕府。」張五很注意地問說:「覺公,你問此人為什麼?」
「也不儘是。」張五答說:「恩科鄉試變春闈,還是到了京里才知道的。」
原來李果買的宋板楞嚴經,張即之所寫華嚴殘卷,一方田黃章,還有一串五色寶石串成的佛珠,都寫了字條讓店家送到佛寶那裡交貨取款;唯有他自己所買的這個手卷,關照清閟閣送交這裏的掌柜;他有幾百兩銀子存在櫃房裡,可以為他代付。
「只好上『大酒缸』了。」張五提議。
是那種千言萬語,想了又想,不知從何說起的神氣;李果的心又往下在沉了!
首先要拜訪的是,內務府營造司郎中佛寶;此人是李煦的兒女親家,休戚相共,所以李煦在李果臨行以前,特地關照,到京以後立刻去看他,打聽消息;若有疑難,亦不妨跟他商量。
「什麼話!」李果拍拍他的肩,順勢一拉,「走吧!」
李果想了一下說:「他不當你居士,你也不當他方外,可說是忘形之交;不妨只敘舊好了。」
「文覺很想跟你見個面;你的意思如何?」李果緊接著說:「我要聽你一句話,才好去看他。」
見此和尚說鬼話不必打腹稿,張五頗有戒心。至於問他推塞李果的理由,原是難一難他;既然難不倒,自然一笑置之。
「知道就好!我是怕兩位不明就裡,糊裡糊塗闖出禍來。」
「聽說是宜妃那裡得來的消息。」李紳又說:「宜妃與太后本來名分相等,感情最好;如今破臉了!」他忽又問道:「你可知道,如今最苦的人是誰?」
「那容易。」李果答說:「原是有規矩的,用法名下一個字稱公。」
「你再看第二條是。」
「那,我亦回家去看一看。」張五也說:「飯後找個清靜地方去細談,如何?」
「啊!」張五爽然若失:「我忘了還在國喪之中。」
那就很難說了。恂郡王內有太后;外有八、九兩兄;總還有一班傾心的大臣,真要造反,還不是一天、半天就能鎮壓得下去的,不過,照他現在所看到的局面,這個反一定造不成,是可以斷言的。
「另外想!」
「這還差不多。」張五突然想起,「不知道那個七僧詩翰的手卷送來了沒有?」
怎麼辦呢?自不量力,悔之已晚;憂急悔恨,加在一起,以致臉色灰敗如死;看在文覺心中,倒覺得好生不忍。
「是的,」李果低聲說道:「到底是九萬里版圖的得失;那怕是堯舜,亦未見得能夠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