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第六章

「那還不容易明白?」胤祀冷笑了一聲。
李紳倒嚇一跳;再看恂郡王,只是平靜地說:「八哥,事情過去了。徒悔無益。再說,我本心也不希望如此。你總記得阿瑪的話吧?」
「不敢當。」文覺想了一下說:「聽說令叔跟廉親王很熟?」
這更比九貝子胤禟被移至西大同,更為兇險的徵兆;李紳憂心忡忡地跟在侍衛身後,進院子時忘了跨門檻,腳下一絆,一個跟斗直跌進去,摔出很大的聲響。
「不用,不用!」李果搖著手說:「只要喝兩杯熱茶,睡一會就好了。」
李紳興奮而瞀亂,但當他在暗黑的車帷中,轉身想摟抱彩雲時,突然想到趙二虎!那就像雨夜荒郊中的一道閃電;也像盛暑之中的一陣大雨,遍體清涼,心定得很。
語聲雖低,彩雲還是聽見了,「不要緊!」她說:「回頭請人去通知一聲就是了。」
「文覺呢?」李紳問道:「該怎麼跟他說?」
「是我們寶坻的一個街坊,張二奶奶家,挺熟的。」彩雲又說:「張二爺在冀州會館看門,住他那兒很方便。」
說停當了,第二天連袂進京。李紳在李果的客棧中,略略休息了一下,隨即轉往恂郡王府。
「這件事弄擰了!」李果介面:「你當然不能出賣恂郡王;要想文覺滿意,已是決不能了!那篇東西既然難以著筆,你乾脆把他丟開;心思用在另籌別法上面,還有用些。」
「在這裏!」李紳從套間中走了出來;只見恂郡王茫然地望著他。
其時大鳳已經拭淚而起,帶著小鳳走了過來;提酒壺替張五斟滿,接著便跪了下去。
「軍務重要,人亦重要;恂郡王、平郡王、年制軍,還有岳鍾琪他們,平時言行如何?請你秉筆直書,不須絲毫瞻顧。」文覺又說:「如果你覺得連我都不宜知道,不妨密封了交給我,可以直達天聽。」
「擇要而書,當然是指軍務方面。」
「這也無所謂。大鳳如果捨身相報,也不會一定要爭個張府上姨奶奶的名分。」
三更散去;李紳送了彩雲十兩銀子。大鳳跟張五頗有依依不捨之感;但誰也不曾在旁邊幫襯一句,勸大鳳住下,兩人只好分手。
李果報以一句蘇州話:「『船到橋門自會直。』」
「說大將軍行文禮部,見皇上的儀注,太荒唐了,足見有反逆之心。有人蔘了一本,交給四總理大臣議處,奏請削爵;批下來降了貝子。」
胤祀當然記得,那一次是先帝一生唯一的一次失去常度的激動,十五年前,在巡幸途中;一生下來就被立為太子的二阿哥胤礽,深夜窺探黃幄,竟有篡弒的痕迹,先帝驚痛莫名;第二天召集大臣,細數胤礽的悖亂荒逆,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想到自己一手整頓的天下,將毀在不肖之子手中,且哭且訴,一時摧肝裂膽般震動,竟致仆倒在地。
「家叔那面,實在不好交代。」
這句話卻把張五問住了,楞了好一會兒才說:「無非飲酒清談而已。」
說了這兩個字,他沉默了。語言始終不能入港,他不免有些著急;悄悄轉念,看起來還得另闢蹊徑。
這一問將姑嫂倆都問住了,相視思索。是彩雲先想起來,「不說他有個兄弟姓馮?」她問大鳳:「是拜把兄弟吧?不然怎麼姓別姓?」
原來他那枚制錢,不但穿過木孔;而且還因為勁道很足,所以隔著紗幃,還能擊鐘而響。
「你要聽下去就明白了。胡鳳翚很怕他的『連襟』,就不能不多方結納;更不敢把人都得罪完了,為的是留個退步。這些話——,」恂郡王停了一下問說:「你明白了吧?」
李果大驚,楞了好一會才說:「何出此言?」
「半杯吧!」
「裝神弄鬼哄人的。」那人低聲回答。
「書畫骨董還不好。」李果介面:「如果是首飾就好了。」
在李紳回憶往事,暫時出現沉默的當兒,李果很機警地插|進去說:「覺公,有個不情之請,大概是受了寒的緣故;腦袋昏昏地,想偃卧片刻。不知道可能容我暫且告退。」
「要看上去像是眷屬,反倒不惹眼。縉之跟彩雲一輛;你跟大鳳一輛。我、福山,替你們跨轅。」
等他說完,張五也大受鼓舞:「天下事未可逆料!譬如——,」他是想拿當今皇帝出人意料地接位來設譬,話到口邊才想起是絕大忌諱,所以頓了一下才說下去:「不然,怎麼會有放翁的那兩句詩呢?」
「夜長夢多,又是這麼一筆鉅數,不早早掌握住,實在放心不下。」
「通州這麼大,沒有見過,不足為奇。」
「還有件事,不知道李師爺聽說了沒有?王爺降成貝子了。」
「原來如此!」李紳握著她手問:「你家還有些什麼人?」
「不談,不談!」張五亂以他語;卻也是正經話:「縉之先生看過恂郡王了?」
見此光景,那人才知道自己被戲弄了,趕緊溜走;李果與張五相視大笑;笑停了,李果問道:「縉之呢?」
「什麼事想起來就哭?」
張五料知問得有意,便即反問:「你看呢?」
「來了。」
「你不會怪我吧?」李紳輕聲問說。
「是!」
「客山,你誤會了。決非我不肯去說;家叔的大事,那怕明知道要碰釘子,我亦非去開口不可。不過,多算勝少算;總要計出萬全才好。」
由此便談曹寅在日,聖眷之隆、賓客之盛、服御之美;張五年輕,頗有聞所未聞之感。談到一半,李紳入座;舉杯邀客,接著再談。
彩雲卻覺得沒有可哭的了;伸手到腋下去摘手帕,卻不知掉落在何處?想一想只好找李紳。
「沒有聽清楚。」李紳很誠實地回答:「聽到八貝子說,胡鳳翚很怕『上頭』,可又未見得會聽『上頭』的話,覺得很費解;心裏一嘀咕,就沒有聽見。」
「縉之先生,」文覺用很懇切的語氣說:「你我一見如故,真是佛菩薩所說的一個緣字。你的事好辦,將來我會替你打算。」
李紳大為失望,「那怎麼行?」他說:「家叔怎麼樣也不能做這種事。」
「是!」大鳳心境一寬,像換了個人似地,輕盈地笑著舉杯,「請李大爺干一杯。」
於是點來兩支粗如兒臂的綠色素蠟,但也只照亮了一角;文覺肅客上坐,自己在對面相陪;蠟燭在李紳身後,將文覺照得很清楚。李紳喜愛雜學,精研過麻衣相法,看他白蒼蒼的一張臉,兩耳貼肉,顴骨高聳,薄嘴尖鼻,配著雖小而極亮的眼睛,便知此人屬於陰險一流,大起戒心。
李紳想了一下說:「那要看平郡王的意思。」
李紳想了一下說:「我自己有五六千銀子;跟恂郡王要兩三萬銀子,他會給我。」
李紳楞了一下,只好老實回答:「尚未打算到此。」
李紳心想,上面一個「他」指胡鳳翚;下面一個「他」指當今皇上,語氣是很明白的;但涵義卻費解,甚至不通。如說胡鳳翚很怕皇帝,應該唯命是從才是;何以反說「未見得會聽他的話」?
李與呂,一是抵顎音,一是撮口音,何致誤聽?李果再看到此人的臉色,恍然大悟,便開玩笑地答說:「我對別人是姓李;對你就姓呂了。」
「不!」李果很快地介面,「要把案子弄清楚了,才好幫他們的忙。」
「行,行!」
「那就準定明兒一大早動身。」李紳想了一下說:「一進城我就去見恂郡王;反正兩件事總得辦成一件。」
兩人無不別著一肚子的話,但心裏存著極高的警惕;在這些地方,走錯不得一步,說錯不得一句,所以都只好忍著。
這又說得過分了,文覺立即又抓住他這話說:「既然如此,我倒有個計較;請縉之先生把在西邊所知道的一切,細細寫個節略來,如何?」
這時李果已不待通報,便迎了上去;「覺公,」他半側著身子說:「這位便是李縉之。」
「這是說,如果平郡王仍舊延攬,你還是要到西邊?」
黑油小門開啟,一個短小精悍的年輕人問道:「那位是蘇州來的李爺?」
這樣,彩雲就自然而然地跟李紳配了對;卻是配得倒也很好,李紳作東,她正好作女主人,提起酒壺從李果面前開始,將大家的酒都斟滿。
「對!」張五緊接著說:「這是正辦;托文覺是小路。」
李紳頭上摔起一個皰,膝蓋也很疼;勉強站直了叫一聲:「王爺!」還待蹲身請安,已讓恂郡王一把攙扶住。
「風大!點蠟吧?」
彩雲的主意是打定了,也暗示給婆婆了;不道大鳳卻不讓她拋頭露面,道是禍都由她身上起,應該她去「擋災」。姑嫂幾番密議,願同淪落;但「賣嘴不賣身」,不上酒肆,不到客棧,只有極靠得住的人薦引,才帶著雙鳳來侑酒清談。
「從長計議。」張五看著李紳說:「昨天晚上,文覺又到天寧寺來找我,話說得很露骨。意思是,如果你能告恂郡王一狀,什麼事都好辦。否則——。」
「前後三個年頭,其實兩年還不到。」
於是他垂手請了個安說:「王爺厚賜,感何可言。這筆款子該怎麼撥,容我籌畫妥當了,再來回稟王爺。」
「你妹妹說,不明白酒有什麼好喝?我說要問你。聽你嫂子的話,你的酒量一定錯不了。」
這是談到文覺了,李紳越發全神貫注;但好久沒有人說話,只聽得蹀躞之聲,便又從門縫中去張望,只見是恂郡王負著手在踱方步。胤祀是一杯在手;卻又不喝,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這是李果老練之處;有了管閑事的人,就不必佔去李紳的精神和工夫,可以全力為他叔叔去奔走。這層用意,李紳當然也知道,便附和著說:「真的,你們該敬張五爺一杯。」
這時聽差已經來擺餐桌了,四個冷碟,一個熱氣騰騰的紫銅大花鍋;鑲銀的象牙筷,國喪期中,瓷器不用五彩,一律青花;張五無意間將一隻調羹翻過來看,赫然有「大明成化年造」的字樣,不由得大為驚奇。
先帝在位六十一年,訓諭極多;胤祀便問:「你是指那一次?」
「消息不假。是因為有人在謀這個差使。」
一聽這話,彩雲的眼圈就紅了;李紳急忙安慰她說:「你別急!總有法子好想。」他轉臉又問李果:「你看這件案子能不能翻?」
兩字出口,一聲失笑;李果轉臉看時,身邊竟是張五,不由得也笑了。
彩雲與大鳳,雙雙點頭;李紳便問:「你們倆住在那兒?」
「沒有。」李紳斬釘截鐵地說。
「人太多,擠散了。我想來歇歇腿,喝喝茶;沒有想到你居然成仙了。」張五又說:「你看見信了?」
意思也很明顯了,這筆虧空的彌補,主要的是要靠恂郡王。恂郡王很九*九*藏*書沉吟了一會說:「我幫他個十萬八萬,也還拿得出來。可是,縉之,你總知道,如今不但糧台上我已經指揮不動;就指揮得動,也不能拿公款賣交情;只有用我自己的款子。十萬、八萬現銀惹眼得很;何況,我的私財出入,自有人在替我登帳;撥這麼一筆款子給你叔叔,是瞞不住人的。倘或疑心是我托你叔叔在江南招兵買馬,這可不是說著玩的事!」
不久,有個聽差進來,悄悄在李紳耳邊說了句話,只聽李紳大聲說道:「進來,進來!」
「寫得如何?」李果一坐定下來,便「查問」功課。
這個建議似乎有些匪夷所思;是不是行得通,一時無從判斷。二李對望了一眼,都在考慮如果向文覺明說,會發生怎麼樣的後果?
「上頭恃近臣為耳目。尤其是像覺公這樣,翛然物外,憑空鑒衡;有所月旦,上頭一定格外看重。」
原來是年羹堯的至戚跟李煦過不去!恂郡王正在考慮時;只見門帘啟處,溜進來恂郡王的一個貼身小廝;疾趨至主人面前,輕聲說道:「八爺來了!」
「說,說!患難相扶,沒有什麼不好說的。」
「照此看來,家叔的差使,是保不住的了。」
「啊?」那人側著耳問:「呂?」
文覺立刻又問:「是你不知道;還是確知沒有這話。」
「你們姑嫂敬張五爺一杯!」李果很率直地說:「張五爺有熟人,有功夫;要託人情送禮,也能替你們先墊上。遇見張五爺,你家二虎的這條命,就算有救了。」
「有這麼好的事?」李紳不免詫異,「莫非他不是故殺;也在恩赦之列?就算適用恩赦條款,也只有減等,何能釋放?」
「大爺,我能使你的杯子嗎?」她問。
「京東那一縣?」
張五跟大鳳都不願辭謝。因為二李的話都很冠冕;不領受他們的好意,倒像心地欠光明似地。
「那,罪名必是故殺。」李果說道:「故殺不在恩赦條例中。」
「實在可以不必!」李果失悔未能及時阻止,「還不到可以作樂的時候。」
「誰呢?」
「最好不要跟恂郡王要。因為還有更要緊的事求他。」李果放低了聲音說:「如今怡親王紅透半爿天,為人也忠厚,肯幫人的忙。怡親王跟恂郡王的感情極好,我想,如果恂郡王肯為令叔說句話,真正一言九鼎。」
「托誰?」
「是啊!」彩雲接著李紳的話說,「年下有人給她算命,說一過了立春,就會轉運;後半輩子福氣大得很,壽老八十、五子送終。不過要嫁肖牛的才好。不知道——。」她遲疑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好!」張五師出有名,大大方方地幹了酒;不過到底臉皮還薄,依舊留著杯口那一道鮮艷的暗痕。
李果心中一喜,第二枚就更用心了;居然又博得一聲采。這下,他就不僅是喜,竟是大起戒慎恐懼之心了。
廢了太子,大位自然有皇子覬覦;先帝目擊諸子各懷私意,邀結黨援,痛心之極,曾經引用戰國策上的故事,說他死後,大家會把他的屍首丟在干清宮不管,束甲相攻,爭奪皇位。恂郡王所指的就是這件事。
正想得出神的李果,驟聞此聲,倒嚇一跳;定睛看時,是個瘦弱的中年人,透著一臉的神秘與好奇,不免詫異。
他說到一半,李紳已經瞭然于胸,是替張五找親近大鳳的機會,所以桴鼓相應地說:「對了!乾脆到你預備的客房裡去談吧!」說著,便招呼聽差帶路。
「要找王爺的錯還不容易?王爺剛到京,行文禮部問是先叩梓宮,還是先見新皇上?是怎麼個儀注?這話並沒有問錯;老皇駕崩,新皇登基,誰也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大事,自然要把禮節弄清楚。這也算得上是一款大罪?」
張五一聽這話,回頭問道:「你的酒量,大概很不錯。」
張五自然也一飲而盡;但彩雲自己卻只喝了一口。
這是前年秋天的事;直到上年才定讞。這將一年的人命官司,趙家不但傾家蕩產,而且兩老相繼中風,半身不遂;貧病交迫,還要耽心秋決,彩雲與大鳳姑嫂,遭遇了人世罕見的困阨。萬般無奈,要走一條良家婦女最痛心的路了。
「大爺是從那裡來?」彩雲問李紳:「以前沒有見過。」
「不!他是說王府裏面,別跟第二個人說。」
「唉!也是故家喬木了!」李果嘆口氣說:「回想十幾年前,曹李兩家全盛之日,說什麼鐘鳴鼎食;真是饌金炊玉。自從棟亭先生下世,每下愈況,以至今日!隔個三、五年,更不知道怎麼樣了?」
「不用打聽,先就有個好消息。可就不知道是真好,還是假好?」張五問道:「那家人家,就那麼一個兒子?」
文覺的眼光又變得很銳利了,一直看到他心裏;而且對症發葯地說道:「令叔的事,也不是毫無辦法;只是比較棘手。我在想,總要能立下一件什麼功勞;我們才好替他說話。」
說完,有腳步漸漸遠去;寂而復起,李紳聽慣了的,是恂郡王的步履。
「那有什麼關係,儒生伏闕上書,尚無不可;何況你也是朝廷的職官。」
巧的是,彩雲、大鳳會跟李紳在一起。他們是讓福山找了來的;一進茶棚子,彩雲大大方方地招呼過了,坐定下來,張五卻又忙著張羅,買了好些點心,殷殷勸客。亂過一陣,方能細談遇合。
如今嗣皇帝為推先帝矜獄之仁,特命增加留養、承祀兩項;只要合乎條例,亦可不死。
張五微笑不語;李果亦不作聲,於是李紳掉轉身來又出去了。
談到這裏,忽然聲息全無;李紳納悶不過,悄悄掩到門邊,從縫隙中向外張望;只見滿面於思的兩兄弟愁顏相向,都是有著滿懷的話,卻不知說那句好的神情。
若說當今皇帝太便宜,那麼最吃虧的自是恂郡王。他最不願談這一點;最希望的是,根本想不到這一點。為了急於要找件事去移轉他的思緒,將記憶極新的一個人提出來談。
「自然是見了縉之留下的信,才來的。我讓福山去找你們了!」李果一想到投錢那件事便興奮:「五兄,我今天遇到一件怪事——。」
由她從緊握著他的手而傳達的情意,他識得她這副眼淚,是四分羞慚,六分感激。便又向她耳語:「哭吧!哭出來就痛快了。」
「縉之先生從西邊來?」
「是!」李紳答應著。
「行了!」張五一拍桌沿說:「你哥哥這條命保住了!」
「喏,」小鳳指著火鍋中的銀魚說:「我們那裡出這個。」
最後一句話,大有深意;李紳個人並不期望恂郡王還能提掖,但卻不能不探索「不便」的緣故。
「我是說,在這裏沒有見過大爺;自然是這些日子才來的。」
李紳心想,前幾年胤祀禮賢下士,廣事結納;凡是提得起名字的達官,誰不是跟他相熟。但此時卻不便為他叔叔承認,便答一句:「這倒不大知道。」
李果亦以為然,「好!」他點點頭,「我就這麼說。」
彩雲面現凄涼;卻又警覺到是陪客取樂,因而強作歡顏。以致看來更覺可憐。
李紳明白了,必是胡鳳翚早就在暗中巴結上了胤祀;而且關係不淺,胤祀才能相信胡鳳翚不會出賣他。
「何以好幾天不來?如今豈止一日三秋?幾乎一日一滄桑。你剛才叫我『王爺』,受之有愧了。」
三天工夫只寫了五、六百字;李紳幾次想擱筆,將已寫成的兩張稿紙燒掉,托李果跟文覺去說一聲:「敬謝不敏」;但終以想到李煦的前程,存著萬一之想,不能不勉為其難。
恂郡王嘉許地點點頭;但臉上卻有愁容:「愛莫能助,為之奈何?」他問。
「誰知道?」胤祀答說:「有那個賊禿在,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都幹得出來?」
仇報了,氣也出了;趙二虎將刀扔在地上,是自首之意。及至被擒,地保恰好趕到;當時上縣衙報案。事主家上下用了錢,縣官不承認他因為胞妹被辱,憤而尋仇;也不以為他是自首,以睚眥小怨,故傷人命的罪名,判了個斬監候。
一聽這話,李紳冷了半截。他是如此;李煦又何嘗不是如此?
聽得這話,李紳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眉頭一松;但想到李煦,雙眉立刻又擰成一個結。
「那也容易。只要你有興緻,通州這個碼頭上,還愁找不到?」
等從福山接過一把制錢;李果便心中默禱:如果居停得以安然無事,三錢皆穿孔而過。
彩雲沒有再說話,卻悄悄地伸過一隻手來;李紳不由得就握住了,溫軟柔腴,不能無動於衷;及至發覺她的腦袋已靠在他肩上,聞到那股濃郁的桂花油味夾雜著成年婦人特有的體香,頓覺百脈僨張,自己都能感到臉上燙得很厲害。
「那不成了封奏了嗎?這怕與體制不符。」
「起來,起來!」
「我想,」李果又說:「為今之計,也只有還以正直。至於令叔之事,唯有另作謀畫了。」
「麻煩就在這裏!」李果很快地介面:「恂郡王有多少私財,置在何處?由那裡可以劃撥?只有王府的帳房才能提得出辦法。如今有這麼一個交代,你不便跟人去商量;光是咱們打如意算盤,那怎麼行?」
看看瞞不住了,彩雲便說實話:「有人借這裏請客;這裏的大叔們,總來招呼我,陪大家坐坐。」她緊接著又說:「不過,別處我是不去的。」
「怎麼?至今不曾動筆?」
彩雲講到這裏,只聽嗷然一聲,大鳳已掩臉痛哭,踉踉蹌蹌地撲向炕床;顯然地,是說到了她傷心之處了。
「別聽我嫂子的。」
彩雲一聽這話,自是求之不得,但礙著一個人,不免躊躇。這樣想著,不由得抬頭看了大鳳一眼。
「言重,言重!我那裡有這力量?事在人為。」文覺突然問道:「縉之先生,如果平郡王也回京了,你怎麼辦?」
「聽說那賊禿常常到處去逛;派人截住了他,切他的腦袋。」
二李是並肩同行的,恰好李果轉過臉來,李紳便用拇、食兩指,圍成一個圓圈,借擺手的勢子,將他的手碰了一下;李果望下一看,也就明白了。
「說起來也實在令人困擾。」張五惘惘然地說:「曹李兩家,為先帝如此寵信,又有這麼多闊親戚;我就不明白,李旭公今天的困境為什麼會打不開。」
是何深意,尚未想到;彩雲卻又說道:「張五爺必是以為咱們有什麼話,不便讓李師爺聽見,所以讓咱們坐第二輛。」
「是!」李紳大為興奮,「請王爺明示。」
這兩句話很管用,居然將那人鎮住了,「是,是!」他低聲而馴順地,「大仙——。」
原來是李紳!恂郡王大https://read•99csw•com踏步而下;一面走,一面問:「怎麼摔的?摔傷了那兒沒有?」
辭回客棧,只見李紳的從人送上一封信,說是他陪張五到白雲觀「會神仙」去了;白雲觀離天寧寺不遠,今夜宿在張五那裡。信末又說,遇見「神仙」是不會有的事;卻很希望遇見李果。
「以後就闖了大禍——。」
「你老貴姓?」
「不敢當!我敬你。」說完,大鳳很痛快地幹了杯。
「怎麼樣?縉之!」恂郡王問說。
「五兄,」李紳答說:「你到底是地地道道的漢人,不知道旗人的規矩;更不會明白包衣是怎麼回事?」
「喔,」文覺又問:「跟平郡王熟吧?」
二李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了解彩雲的意思,要問張五是不是肖牛?不過以裝糊塗為宜。
李紳想了一下,覺得張五確有此意。不過,張五是過分殷勤了;他並不以為自己跟彩雲要說什麼,是不能讓李果入耳的。
一聽這話,李紳既喜且憂;一時也想不出善策,只好先道了謝再說。
「公公、婆婆,都風癱在床上。」
「坐,坐!」
難得恂郡王自己說了出來;李紳如釋重負,輕快地答一聲:「是!」
「我在刑部有熟人。」一直不曾開口的張五,突然說道:「『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沒有什麼不能翻的案子。」
那知媒人三天沒有回話,到了第四天——。
就因為這個疑團分了心,以致漏聽了外面的話;等他警省過來,重新側耳凝神時,只聽恂郡王在問:「你看他還有什麼法子對付我?」
「縉之!」
「胡鳳翚的情形你聽見了吧?」
「如果恂郡王不回西邊呢?」
「縉二爺,你怎麼說這話?你成全了我——。」
「那你就不用管了,交給我。」
「敝姓李。」
李紳原是有準備的,便即答說:「王爺如肯賜援,我替家叔求王爺一件事。」他停了一下才又開口:「不過,實在也難以啟齒。」
索性掉起文來了!可以想見他內心的得意;而李紳卻沒有他那種輕鬆的心情,覺得這件事很難辦,還得要多問一問。
大鳳搖搖頭,旋又笑道:「提這些幹什麼?喝酒不是該高興嗎?李師爺,我敬你。」
於是彩雲談她丈夫,也少不得要談大鳳。原來她夫家姓趙,丈夫叫趙二虎,原籍寶坻,本以開燒鍋為業,是個不小的買賣,只為得罪了當地勢豪;趙二虎的父親膽小,情願收歇買賣,舉家遷居通州。
所苦的是勉亦難為!第四天隻字未下,自困在愁城中簡直要發瘋;只得將筆一丟,出去透透氣再說。
李紳心頭一凜。不由得就浮起一個念頭。這不是好兆,骨肉之禍,只怕要由此發端了。
但他很快地發覺,客人的臉色凝重;顯然的,此來是有事要談——當然也不會是什麼好事。
由於他們這樣爭相安慰,張五已涼的心又熱了起來;點點頭說:「對!先把事情弄明白再說。明天我再跑一趟通州。」
「八哥!你別勸我;你得勸你自己。」
內務府上駟院額定「蒙古醫師長三員、副長兩員,」通稱「蒙古大夫」。大將軍出征時,挑了兩個好的跟著走,這一次跟回來一個。雖說蒙古大夫只管醫馬;但連人帶馬摔倒了,不能只管馬,不管人,所以蒙古大夫都擅傷科,尤長於接骨。所以一傳即來,首先給李紳四肢骨節捏了一遍;確定並未折骨,額上的那個皰算不了什麼事,敷上秘制消腫止痛的葯,李紳的痛楚,立刻就減輕了。
「多謝。」李紳向彩雲舉一舉杯,「你也來。」
文覺便點點頭回身關照侍從:「找個地方讓李老爺息一息;好好伺候。」
馬腳微露,文覺卻已看得很清楚,「縉之先生,」他微笑著指責:「你欠誠懇!」
「是!」
「今天進京,又得『倒趕城』了。」張五笑道:「這種天氣,能免就免吧!」
李紳微笑不答,一伸手將杯子接了過來,啜盡殘酒;彩雲隨即執著壺又為他斟滿。
李果在京里度過年,燕九來逛白雲觀,卻還是第一回。一進門便詫異,只見有個道士,手抱一把拂塵,斜面向上,目不轉瞬;一張嘴歪著、口涎如線,不斷地往下掉;旁邊圍著好些人看,卻不知看的什麼?
「哼!」胤祀自嘲地冷笑,「我勸你,你勸我,都是一個忍字。但願能忍得下去。」
「不必拘禮,你就靠在那兒好了。」
聽差要替她們搬凳子,大鳳趕緊搶過去攔著說:「大叔,不敢當!我們自己來。」
「這是怎麼說?」恂郡王不解地問,「要對付你,跟派人到江南,有何關係?」
「那麼,我可以說吧,是在恂郡王府。」
「托誰,回頭再說;你先說錢。」

「說得也是!」李果點點頭,接受了他的看法。
當然,這話要說出來就煞風景了。所以他附和著答說:「對了!張五爺很照顧咱們。」
「你丈夫呢?」
「不!」李果立即表示異議:「就碰了釘子,也別跟他借錢;留著這個人情,看局勢再說。」
剛出大門,只見三匹馬馳到門前,定睛一看,不由得愁悶一解;原來是李果、張五,帶著小廝福山,特意從京里來訪。
「別客氣,別客氣!」李紳問道:「她們倆叫什麼名字。」
李果也是這麼想,默默念著「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句子;心境更覺開朗了。
「我知道。縉之!」恂郡王遲疑了好一會說:「我是決不會再回西邊了!你似乎應該早自為計。我覺得愧對你的是,不但不能幫你的忙,而且不便幫你的忙。」
「怎麼宰法?」
文覺聽完,點點頭說:「我必儘力。客山先生你自己呢?亦該有個打算才是。」
趙二虎怒不可遏,帶著刀去找那浪蕩子弟;有人便去報信,用意是勸他快逃。誰知對方悍然不顧,埋伏了人在那裡;趙二虎一到,便圍上來動手,同時通知地保。趙二虎跟滄州武術名家練過功夫,假裝不敵,要奪門而逃;卻出其不意地找到一個空隙,竄到冤家面前,一刀刺中要害,出了人命。
「慚愧!」李紳低下頭去:「簡直沒法兒談了。」
「是啊!」李紳急急問說:「欲加之罪又是怎麼說呢?」
「不妨早作打算。」
李紳明白了,她是表示她不是流鶯;所謂「別處」是指酒肆客棧。
「是的。年前就擬定了,一開印就出奏,作為新君即位改元的恩典之一。」張五又說:「照條例,趙二虎是合乎留養的規定的。」
「多嘴!」大鳳立刻瞪了她一眼。
文覺自然稱一聲:「不錯。」
李紳大驚,站住腳拉著侍衛問道:「為什麼?王爺犯了什麼錯?」
於是有人勸趙家父子,就算「搶親」好了;事已如此,不如冤家結成親家。若然大鳳命好,嫁了過去,就能勸得「敗子回頭金不換」。趙二虎想想這話也不錯;把一口氣忍了下去,托原媒去提親,不爭聘禮,只要求著紅裙、坐花轎、拜天地、見宗親,照明媒正娶的規矩辦。
聽得這話,套間中的李紳屏住呼吸,側著耳朵聽;只聽胤祀平靜地說:「聽說了。不過不是胡鳳翚自己想當織造。」
李紳一時沒有會過意來;只茫然地望著他,無從再表示任何意見。
「要我出賣居停。」
一聽這話,李紳楞住了;怔怔地望著李果好半天,才說了一句:「看著錢不能到手,不是笑話嗎?」
話一完,肩頭一輕;她的手也縮回去了。沉寂半晌,忽聽得嚶嚶啜泣之聲;李紳一驚,伸手過去,恰好摸到她濕了的衣襟。
「縉二爺,」彩雲等車輪轉動,開口問道:「張五爺為什麼招呼咱們坐第二輛,不坐第一輛呢?」
「想起先帝。」
原來是大鳳的主意,不知是她真不放心二虎,想急著要來打聽消息;還是找個藉口來看張五,或者「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總之,要到京里來的意思很堅決,彩雲自然也贊成;好在李果的住處是早就知道了;京里也並不陌生,姑嫂二人雇了一輛車就來了。
一說就會滿座不歡,彩雲面有難色。這一次是李果注意到了,「怎麼?」他問:「有甚點不足為外人道的話。」
「我是特意來告訴你一聲兒,」他聽得胤祀在說:「我打算跟他說,把我的王爵還了他。」
雖說「秉筆直書」、「還以正直」,下筆時卻有荊天棘地,寸步難行之感。
李果恍然大悟,便不再多看了;信步往前,進了外院,迎面一座白石橋;橋下乾涸無水,卻有無數銅錢。再細看時,東西各有石室一間,居中盤腿坐著一個著藍佈道袍,白髯飄拂的道士,面前懸著一個笆斗大的鍾;鍾前面是一道亮紗的幃簾;簾外掛著碗大的一個木錢,方孔如拳,影綽綽看得出木錢上刻的是「康熙通寶」。
「是的。」李紳答說:「立身處世,當有始終。覺公以為如何?」
「自然是搶天呼地,痛不欲生。」
「好!」張五欣然舉杯,向大鳳低聲說道:「我陪你一杯,你賞不賞臉?」
「這麼難?」
「不會吧!」恂郡王將信將疑地,「這會兒那裡有工夫去管織造調差?」
「難!難!說實話對不起恂郡王;不說實話,人家不會滿意。」李紳又說:「還以正直,話是不錯;無奈直道難行。」
「既然如此,何不回客棧去?」李紳很快地答說。
「宣召恂郡王的詔旨到西邊,恂郡王向左右表示:此番進京,不過在大行皇帝靈前哭拜一場,就算了掉我的大事。新皇莫打算我會給他磕頭。」
「我可真是量窄。」彩雲介面說道,喝了一半,遞向李紳:「大爺嫌不嫌我臟?」
「壞是不壞!」張五笑道:「可惜有酒無花。」
這下來便是李果談他「連中三元」的故事;不過有大鳳、彩雲姑嫂在座,他不便明言是為李煦卜吉凶,只看著李紳說:「我當時心裏在想,如果今年這一年能夠平平安安過去,就讓我三投皆能中鵠。說實話,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看起來,或者真能平安度此一年。」
「王爺不在新齋?」
「其實要為縉之先生推辭,倒有個好藉口,就說手摔壞了,動不得筆。」
「倒沒有想到這一點。」張五是一種絕望的聲音,「看起來仍舊不免一死!」

「他對你提出了什麼難以辦到的要求?」
一聽這話,姑嫂兩人都綻笑開了;那不是人前裝出來的笑容,是出自心底寬慰的笑,舒泰愉悅,眼中發亮,笑得極美。
此言一出,張五頓時變色;倒像他本人就是趙二虎似地。見此光景,二李也替他難過,可是都有愛莫能助之感。
「五爺,https://read•99csw•com」大鳳抓住談話的間隙,搶先開口:「不知道你替我們託了人沒有?」
「來了?」
「正辦是正辦;就怕恂郡王不肯。」
看起來還頗知禮,張五大有好感;視線只繞著她轉。二李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所以等大鳳端凳子過來時,李紳便說:「你坐在張五爺那裡!」
這是有一段傷心史在內,她沒有說下去,李果自也不便追問。
「也好。」
「他丈夫在囹圄之中,我想問問,看能不能幫個什麼忙。」
「十萬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若說私下相贈,就沒有邏卒環伺,也不容易瞞人耳目。以我說!索性,」張五頓了一下,方始說出口來:「索性跟文覺打個招呼。」
「不用。」彩雲笑道:「咱們又沒有什麼私情,何必掛個幌子?」
於是彩雲拾起中斷的話頭說:「到了第四天,人家把大鳳送回來了;一輛車子到了門口,有人把她從車上推了下來,又扔下來一個小包裹,趕著車就走了。」
「家叔在這個差使上,三十年了;他手頭又松,日久月累,虧空不少。一旦奉旨交卸,不知道這個窟窿怎麼樣才補得起來,」說到這裏,李紳停了下來,看恂郡王是何表示,再作道理。
「那麼他要我幫他多少忙呢?」
「談不到此!」李果揮揮手,「上車吧!」
「你別叫他李老爺!」李果介面,「我們在家多管他叫縉二爺,你也這麼叫好了。」
「是!這多仰仗覺公吹拂。」
「縉之先生,你失言了!怎麼說得上『遵命』二字?我跟你實說了吧,這個節略,我是要拿給上頭看的;上頭如果覺得說的是老實話,我就好相繼為令叔進言了。」
原來斬罪重犯,分為立決與監候兩種;斬監候的犯人,每年由各省造冊,報送刑部,由秋審處主持,召集九卿翰詹科道,在天安門外朝房,會同審核,分為「情實」、「緩決」、「可矜」之類,分別造冊,呈候御筆親裁,名為「勾決」。情實當然必死;緩決、可矜就起碼可多活一年;到明年再判死生。
門帘一掀,先進來的是個花信年華的婦人,皮膚不白,但一雙眼睛極大極亮;生得一條極好的長隆鼻,黑裡帶俏;人也大方,進來往旁邊一站,臉上含著略帶羞澀的笑。
「我是說——。」彩雲突然頓住了。
「你還沒去說過,怎麼知道他不肯?」李果很快地說。
「麻煩是他在找,怨不著別人,」胤祀冷笑道:「你還當我能當一輩子親王嗎?與其等他來削我的爵;倒不如我自己識趣的好。」
剛降為貝子的恂郡王,正在廊上望空沉思,不由得嚇一跳;等他轉臉看時,已有好幾名侍衛,圍上去攙扶了。
不過,他還不肯死心,「王爺不是跟十三爺很好嗎?」他試探著問。
李紳一聽,便即站了起來,預備迴避;但行動不便,差點又摔倒,恂郡王因為李紳剛表白過,越發信任;便說:「不要緊!你在套間待一會好了。」
「不行!」彩雲黯然說道:「我也託人去打聽過,說二虎不是誤傷人命,不赦。」
「我是。」李果站出來說。
否則如何呢?李紳問都不敢問;只用一雙失神的眼睛,看著張五。
「以後呢?」
「客山先生,」李紳攤開雙手問道:「我該怎麼辦?」
「是!」李紳心裏又涼了一截;本以為平郡王多少是個靠山;此刻聽文覺的語氣,這座靠山縱非冰山,也不見得有多大的用處。
李果不答他的話,轉臉向張五問了一句:「怎麼樣?」
一半是湊張五的興;一半是多日鬱悶的心境,亦待一破,所以李果默許;李紳便問樂子是怎麼找?
「等我想想,」大鳳皺眉苦思,終於記起:「不!是親兄弟的,過繼給姑姑家的。」
「雙管齊下,一方面湊錢;一方面託人緩頰。」
李紳還想問;大鳳失身了沒有呢?話到口邊,覺得問得多餘;便改口問說:「以後呢?」
「咱們作最壞的打算,縉之,」李果問道:「你能湊多少銀子?」
「大鳳,」李果把話題拾回來:「你愛喝酒,自然知道酒的好處?」
「搬了。」侍衛答說:「搬回西上房了。」
「怎麼?」李紳追問著:「怎麼不說下去?」
滿心歡喜,多得渴望有人來分享;抬眼望了一下,隨即手指著茶棚說道:「你去找一找縉二爺跟張五爺;我在那裡等。」
「那裡?我不能喝。」
「在李紳心目中,王爺還是王爺。」李紳很鄭重地答說:「皎皎此心,始終如一。」
「是的。」李紳欠身答道:「原在大將軍王帳下。」
等他們一走,李果感慨地說:「怪不得她喝了酒會哭,傷心人別有懷抱。」
「怎麼樣?」在車中一直不便開口的李果,急於想知道結果。
「明天。」
彩雲便回頭望了一眼,走過來當筵行禮,按著引見的次序,一一稱呼;然後說道:「都長得寒蠢,也不會招呼;三位爺多包涵。」
李果心裏隱隱浮起一個想法,李煦的命運,此刻就握在他手裡,如果再投出去的那枚制錢,能夠穿過方孔,李煦的難關便過得去了。
「唉!」胤祀嘆口氣,「老九說得不錯,時機稍縱即逝,都怪我在緊要關頭上,優柔寡斷!」說完,自己抽了自己一個嘴巴,連聲自責:「該死,該死!」
「好!」恂郡王說:「這件事你不必跟第二個人說。」
李紳不作聲,臉色非常難看;又青又黃,陰晴不定,彷彿受了極大的刺|激似地。
大鳳不作聲,喝了半杯;去解腋下的手絹,要擦去染在杯口的脂痕,李紳便即笑道:「別擦,別擦!擦了可惜。」
「我也知道阿瑪的話,決不能不聽;可是,那口氣咽不下。太便宜他了。」
「是的。」李紳坦然答說。
聽得這話,李紳像從心頭移去一塊巨石,長長地透口氣,將那兩張稿紙扯得粉碎,丟在字紙簍里。
李果仍持緘默,張五亦無話可答;轉臉問道:「你們晚點回去,不要緊吧?」
「五兄,你聽見沒有?」李果說道:「還不陪她喝一杯。」
「不然!聖明天縱,無不燭之隱;不過,聖德寬洪,只要能力贖前愆,實心任事,那就不但前程可保,還許不次拔擢呢!」
「五兄,你有什麼善策?」李果問說。
「那麼,這位就是西邊來的李爺了?」他指著李紳說。
「是去做他的耳目?」
等他說完,文覺笑了;是顯得得意的笑。
「她叫大鳳;她叫小鳳。」彩雲吩咐:「叫人啊!」
「輦轂之下,有如此暗無天日的冤獄,這件事倒不能不管。」李紳問道:「去年秋天那一關倒逃過了?」
他是指「勾決」而言;彩雲想了一會答說:「也虧得大鳳,才逃過了一關。」
「好了,責有攸歸。」李果說道:「五兄,你只管營救趙二虎;縉之全力去進行令叔的事。」
「那小包裹,」李紳問道:「倒是包著些什麼呀?」
「一醉解千愁嘛!」
他這話更是空言,恂郡王再慷慨,也不能以王妃的首飾相贈。所以李紳與張五都不曾介面。這件事一時談不出結果,只有擱著再說。
大鳳敬了李紳敬李果;最後脈脈雙眼,看著張五,輕聲問道:「怎麼說?」
「八哥!」恂郡王是有些著急的聲音,「這又何必?又讓他罵你一頓,說你不識抬舉,算了,算了!別自己找麻煩吧!」
李果重重咳嗽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隨即又拋過去一個眼色。李紳會意了,其中總有難言之隱,不宜多問。
說著,他上了第一輛車,跟「車把式」並坐;張五便招呼李紳與彩雲上了第二輛車,自己與大鳳坐第一輛。
「如今那裡有萬全之計,能留出一個退步就是上上大吉了。我的想法是,託人歸託人,彌補歸彌補。請你明天就進京,探探恂郡王的口氣;另外再想想,那兒可以弄點錢,補一萬少一萬;補十萬少十萬,能補虧空,總是好的。」

「那兩件事?」張五問。
二李亦都起身來扶;頭雖未磕,酒卻是敬了,連小鳳都拿李果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這是李果曾聽人說過的,是白雲觀道士的斂財之方;道是投錢能穿過方孔,可博一年順利。李果心中一動,便問福山:「掏幾個錢給我。」
李果默然;心裏在說:我又何嘗不是這麼想,不過,你已經在著急了,我不能不說兩句寬寬你心的話。
在經過一段幽靜、平坦、修直,而且很長的途徑以後,車子漸漸地慢了;停車啟帷,一片波光耀眼,李紳、李果都茫然不辨,身在何處?
「我體諒無補於事。」文覺微笑答說:「要上頭能體諒才好。」
「再有,也還有別的法子。」李果也說:「如果我是秋審處的司官,一定把趙二虎列入可矜這一類;至多充軍,過兩年花錢贖罪就是。」
「這話也不錯!」李紳點點頭:「恂郡王很厚道。也許先不肯;過一陣子,回心轉意又肯了,亦未可知。」
「五兄,」李果半正經、半玩笑地說:「你這樣熱心,大鳳非捨身相報不可。」
正當愁顏相向,一籌莫展時,只見張五喜孜孜地走了進來;當然,一看到他們倆的臉色,他的笑容也消失了。
這話驟聽極好;細辨才知話中有話,他的事好辦,他叔叔的事不好辦。轉念到此,憂思又起;怔怔地竟忘了應該說一兩句道謝話。
「你只跟他一個人有緣,對我自然不會留意。」
「喔,你也常到這裏來?」
「把你的手絹兒給我!」
「那要看了全案才知道。」
「那裡的話?」張五微微發窘,「大的還沒有;何能先弄個小?」
步步進逼,不容李紳閃躲;他想一想答說:「在西邊兩年,遇見人與事很多;要說寫得詳細,恐怕一個月都不能交卷。」
「不但見了恂郡王,還看到了八貝子。」李紳將所見聞,又簡要地講了一遍。
這話一出口,大鳳的哭聲頓時止住;不過雙肩還在抽搐。這個樣子所表示出來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她希望彩雲講下去,好救他哥哥出獄。
這樣想著,李紳不自覺地抬頭一望,西面群山起伏,迤邐東趨;恍然省悟,看規模不是先皇「避喧聽政」,駕崩於此的暢春園;應該是「雍親王」的賜園——圓明園。
「不是,」文覺終於不能不明說了,「不是為了今上接位?」
「再談吧!」他聽見胤祀在說:「諸事忍耐!」
「第一回廢東宮的那一次。」
這浪蕩子弟,父親是一名「倉書」。南漕北運,都在通州起岸存儲;交接出納,都歸倉場總督衙門的書辦經手;陳谷未完,新米又來,年復一年,帳面上有數可稽,實際存糧卻無法盤查,因而倉書彼此九_九_藏_書勾結,偷盜侵冒,無日無之,稱之為「倉老鼠」。
「原來是寶坻。」李果又問:「你會喝酒不會?」
這樣咄咄逼人地發問;李紳不由得有些氣餒,略一遲疑,方能回答:「確知並無這話。」
不能喝並非不會喝;還是客氣話;李果開口時,小鳳插了一句嘴:「她愛喝。」
「怎麼坐法?」
文覺認為他是假裝糊塗;心裏在想,此人很難對付,不必逼得太緊。於是換了個話題問:「縉之先生今後有何打算?」
除了小鳳趕緊跟了過去以外,一座都莫知所措,「不談了吧!」張五覺得大鳳可憐,忍不住這樣提議。
「還講這些虛套幹什麼?」他向左右吩咐:「快把李老爺攙進去;看蒙古大夫在不在?」
「條例呢?」李紳問道:「已經擬定了?」
「你別著急。」李紳趕緊說道:「也許我沒有聽清楚;先把事情弄明白了再說。」
「筆是動了,千鈞之重。」李紳答說:「處處窒礙,字字棘手。」
「今天可不愁沒有東西款客了!有關外來的紫蟹,灤河來的鰂魚,江南來的冬筍;我讓他們去找一罐三十年的花雕。」他得意的說:「不壞吧?」
「你愁什麼?」
「這說來就話長了!」
趙二虎當然要報官;不道知州是個抹煞良心的墨吏,早就受了賄托,問趙二虎被搶了什麼?失單何在?趙二虎只答得一聲:「財物沒有被搶。」知州不等他再說第二句,就將狀子摔了下來;說趙二虎誑報盜案,攆了出去。
「覺公,何出此言?」李紳自然要分辯:「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怎麼轉到恂郡王那裡的呢?」
「再有一個辦法,」張五又說:「不知道恂郡王可有值錢的書畫骨董?以此折價,比較不顯眼。」
走完一條兩旁種著書帶草的鵝卵石甬道,踏上漢白玉石鋪的台階;領路的人帶他們繞迴廊到了北面,推開兩扇槅子門,說一句:「請兩位稍為坐一坐。」他自己並未進屋,由廊上又走了。
不用說,如能符合文覺的暗示,不獨李煦的前程可保;他自己亦是富貴在望。但這是賣主求榮;李果毫不考慮地答說:「文覺說得不錯,秉筆直書!」
「告訴了我,不就違背了恂郡王的意思了嗎?」
「何以見得?」
大鳳正側著身子跟張五說話,不曾注意;此時轉臉問道:「要問我什麼呀?」
他是因為有受文覺脅迫這回事,不自覺地起了自誓效忠之心。恂郡王卻不解其故,親密幕僚,相處有素;忽而有此一番表白,似乎突兀。當然,他還是感動的。
這一下,李果卻真的吃驚了!倘或他真箇以為遇見了呂洞賓,磕下頭去;那一下笑話可就鬧大了。
「我原先就是在平郡王那裡。」
這話也不錯,兩個消息一起到,便不能不混為一談;先帝上賓,身為人子的恂郡王「搶天呼地,痛不欲生」,也是無足為怪的。
「當時恂郡王如何?」
「五爺!」大鳳不自覺地拉著他的手臂:「你快說給我們聽聽,是怎麼回事?」
「真人不露相!」他說:「只有你一個人跟我有緣。」
李果心中一動,想起張五的建議;但同時也想到李紳告訴他的,胤祀罵文覺的話:有這個賊禿在,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倘或因此而貽禍恂郡王,似乎所得者小,所失者大。所以這個念頭旋起即滅;另作盤算。
「這未免太委屈了。」
「我是跟著大將軍王來的。如今雖說由輔國公延信署理印務,究竟還不知道恂郡王是不是回任;如果回任,我當然還是跟著恂郡王回西邊。」
「我到李師爺那裡去過了,管家說是都在逛白雲觀;今天不一定回來。大鳳就說:咱們也逛逛白雲觀去;也許真的遇到了神仙呢?我想,會神仙可沒有準兒,遇見三位爺,倒有五分把握。果不其然,一到後院,就在古董攤子上遇見了李老爺。」說著,彩雲向李紳看了一眼;那神情倒像是多年的熟人似地。
就在這時,只見張五起身離座,匆匆奔了出去;李果定睛一看,大為驚異,不由得自語:今天的巧事太多了!
「倉老鼠」都極肥;數代世襲之家,起居可擬王侯。這個向趙家求親的浪蕩子弟,嫖賭吃著,無一不精;而且有個紈袴子弟的通病,凡是想要而不能到手的,都是好的。趙家越是不肯,他越愛慕大鳳;跟在他左右的一班狐群狗黨便出了個主意,假扮強盜上門,搶走了大鳳。
一碗熱茶下肚,李紳覺得舒服了些,坐下來嘆口氣說:「我真為難!為難極了!」
「你想還有誰?」
「京東。」
一聽這話,李果心裏便是一跳;只好鎮靜地答說:「不知道。」
「我是懶散慣了的。不必再作什麼打算了。好在兒婚女嫁,生平願了;有百畝負郭之田足以安我餘生了。」說罷,李果站起來告辭。
「怎麼回事?莫非我倒沒有受寒致病,你是真的病了?」
她這一問,倒提醒了李紳;心裏在想:是啊!照通常禮貌,應該讓他們坐第一輛才是。張五如此安排,或有深意在內。
「慢慢!」正當張五說得起勁時,李紳打斷他的話說:「我聽彩雲告訴我,死者就是獨子。」
「是啊!大家都很順利。」張五大聲說道:「今天喜事重重,應該好好找個樂子!」
「問我嫂子。」她頭都不抬一抬,就這樣問答。
「是!請說。」
「看起來敝居停的前程是保不住的了。不得已而求其次,還請覺公格外援手。」李果緊接著說:「三十年來,賓客數千,敝居停在應酬上的開銷,不在少數;將來交卸之事,恐怕很難善了。到時候要請覺公鼎力斡旋。」
「『很好』之前,要加『先前』二字。」恂郡王抬眼問道:「你是要讓我跟他說什麼?」
同樣地,他也發現彩雲的臉,是跟他一樣地燙;而且氣息粗濁,可以聽得見她的心跳。
「是!」李紳硬著頭皮說:「家叔、蘇州織造李煦;求王爺栽培。」
「這,意思是湊錢替家叔補虧空?」
王府的房子,東面毗連花園的那一部份很講究,也很新;那是三年前九貝子為恂郡王修花園,附帶翻造過的;王府中人稱之為「新齋」。恂郡王每次從軍前回京,都住在新齋;這一次也不例外。因此,當侍衛者領著他往西走時,不免奇怪。
於是彩雲舉杯向李果、張五說:「兩位爺,我借花獻佛。天冷,酒能擋寒,就不看薄面,也請幹了吧!」
張五換了個話題:「李先生預備什麼時候去看文覺?」
文覺點點頭說:「看來你們賓主相處得不錯。」
「包著五十兩重的一錠官寶。」
侍從帶著李果一走,也就不來了;文覺便讓李紳坐在一起,隔著茶几,側面相談,彼此都看得見對方的臉了。
第三個才十五、六歲,圓圓的一張臉憨氣未脫;雖也低著頭,卻不時抬起來瞟上一眼,是很好奇的樣子。
「她們是姑嫂三個;也是好人家出身。」聽差喊道:「彩雲,你領你兩個小姑子來見見。」接著便引見:「李師爺、張五爺、李大爺!」
「讓李煦上個密摺,說八貝子如何如何,不就保住了嗎?」
「既然去年『緩決』,今年就不要緊了。新君登極,自有恩赦;大不了充軍就是。」
「是!」李紳精神一振,「這得請覺公指點。」
「你留著使好了。」
「胡鳳翚的為人,我太清楚了。」胤祀停了一下,又補上一句:「他很怕他。」
「覺公,」李紳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李紳拜見。」
「自然是想起來就哭。」
「是的。」
等他說破了,李果倒也不在乎了,「是的。」他故意這樣說:「前兩天我到通州,就聽說他要去看恂郡王。」
聽他這麼說,李紳只好唯唯稱是。想想已無話可說;便起身告辭。這時李果的毛病,自是霍然而愈,陪著李紳,仍舊坐黑車回到客棧;下車一看,才知道早就萬家燈火了。
「喔,」李紳問道:「新齋怎麼不住了呢?是發現那兒不合適?」
「何妨稍坐。」文覺說道:「十年故交,萬里家山;讓你白來一趟,我心裏實在很難過。客山先生你說,你一定要說,我怎麼才能幫你的忙?」
「沒有什麼!無非問問流年。」
「喔!除了頭上,還有那裡不舒服?我有現成的丸藥;你說給我聽了,我叫人替你拿葯。」
由於李煦好養馬,好射鵠子;所以李果也練過「準頭」,取一枚制錢在手,身子半側著凝神息氣,相准了地位,扣准了手勢,將那枚制錢飛了出去,只聽得「當」地一聲;接著便是遊客暴喝一聲采。
「算是萬言書好了。日寫千言,十天可以殺青。」文覺又說:「瑣碎之事,亦不宜上瀆宸聽;擇要而書之,可也!」
「但是,有幾種情形是不準的。如果本來有兄弟、出繼給人,可以歸宗來侍親,就不準留養;或者,忘親不孝,曾經為父親趕出去過的,忤逆有案的,留了亦不見得能奉養,所以也不準。再有一種,死者亦是獨子;當然不準留養,否則就不公平了——。」
「縉之先生,」文覺肘靠茶几案,將身子斜了過去,低聲問道:「皇上接登大寶的消息到西邊,你在那裡?在恂郡王身邊?」
「請進來。」
「我可不敢喝!」小鳳皺著眉頭:「我真不明白酒有什麼好喝?」
「好詞令!」李果說道:「本來不想干,這一下倒不能不勉為其難了。」說著一仰脖子幹了酒,還照一照杯底。
「是,是!」李紳連連點頭:「那怕今天進京都可以。」
「我看她的相,倒不像薄命紅顏。」
「那是當今皇上的恩典,不過,有句話我不能不關照。打現在一直到秋天,你家父母可死不得!死一個還好,死兩個就完了!」
「他有多少虧空,只怕有二、三十萬吧?」
「五兄,」李果說道:「你且喝了那半杯酒,我還有話說。」
「誰啊?」
「那麼,」文覺緊接著說:「我提一件縉之先生一定知道的事。」
話已說出去,無法推辭;李紳只好勉強答說:「遵命!」
「恐怕不容易。」胤祀搖搖頭,「等你一派人,恐怕馬上就有人釘住你的人了。」
「不是。」
「黃連樹下作樂。亦未始不是調劑之道。」張五答道:「我是看縉之先生前後判若兩人,可以想見他的心境鬱塞;不妨讓他放浪形骸一番,反而有益。」
「豈止做耳目!是去做鷹犬。第一個要對付的是我。」
「我是蘇州人,令叔澤惠三吳,我是深知的;可惜賦性豪邁,手面太闊,只怕將來吃虧的還是自己。」
「你怎麼來的?我竟不曾留意。」
屋子裡光線很暗,高大的紫檀几椅與多寶槅九_九_藏_書遮得路都看得不甚清楚;兩人都不敢造次,就近在一具畫箱似的矮長柜上坐了下來,卻不知那裡鑽出來一個人,一聲:「請用茶!」二李都嚇一跳。
「熬一熬!」他在她耳邊,用僅僅她聽得見的聲音說,「守活寡最難受!像你這樣就很不容易了。不過,有苦就有甜;等二虎一放出來,久別勝新婚,你就會覺得吃多大的苦都值得!」
「那,李師爺的流年不是很順利嗎?」
這回是從李煦著手,「跟令叔常通音問吧?」他說。
「查我扈駕南巡幹了些什麼?不過,胡鳳翚未見得會聽他的話。」
原來這天是正月十八日,燕九的前夕——正月十九,京中稱為「燕九」,相傳是元朝長春真人邱處機的生日。邱處機成道之處,就在西便門外的長春觀,但大家都叫它白雲觀。從正月初一起,白雲觀中便是遊人不絕;至正月十八而極盛;因為相傳神仙在這天夜裡,會下凡到白雲觀;或者化做羽士,或者化做乞兒,有緣的便得相會;無緣的交臂而失。當然,有緣遇著神仙,即或學不到點鐵成金的秘法;亦總有很大的好處,所以真有些人想來碰碰運氣;還有些人則別有用心,譬如故作神秘、露那麼一點點遊戲人間的「仙」姿,好騙人來上當,村婦鄉姑失身而猶以為結了仙緣的,亦不算一件稀罕的事。
「你要想法子營救趙二虎,就非得先把案情徹頭徹尾弄清楚了不可。這不是三、五句話的事;何妨跟大鳳找個清靜地方,好好談一談。」
難道是皇帝?李紳這樣在想;耳中飄來恂郡王的一句話:「那是什麼用意呢?」
「別說了!」李紳按一按她的手,「再說就失言了。」
聽得這話,李紳的情緒就不能穩定了,「覺公真是知人!」他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如果能蒙覺公這麼體諒;家叔一定會力矯前失,感恩圖報。」
「那麼是隨恂郡王一起到京的?」
「不知那一天可以給我?」
本意避禍,不想又惹了禍。原來大鳳守的是「望門寡」;到了通州,有個浪蕩子弟上門求親。趙家父子商量,大鳳這個寡實在可以不守;但要嫁就得好好嫁個安分有出息的。來求親的浪蕩子弟,配不上大鳳,所以很婉轉地拒絕了。
他還在沉吟時,恂郡王已作了解釋:「現在邏卒很多,在訪查誰是跟八爺、九爺、我;說不定還有十爺常有往來。我如果替你說話,不就坐實了你是我的人?『愛之適足以害之』;正此之謂。」
「胡鳳翚。」李紳又說:「也是年亮工的妹夫。」
「這,」李紳答說:「自然是看王爺賞下來,還差多少再想法子湊,何敢事先預定。」
這使得二李都意會到,焦憂已現於形色,李果首先裝作沒事人似地,微笑問說:「五兄有什麼得意的事?」
「在監獄里。」
進得圍牆,但見飛檐四聳,仰之彌高;二李不期而然地都在心裏一驚,這裏不是離宮,就是別苑,因為京城裡那怕是宰相的府邸,亦不準建築這樣的高樓。只不知是皇家的那座園林。
「一點不錯!」張五答說:「趙二虎大概可以不死。不但不會死,而且今年秋天就可以放出來。」
李紳迴避是為了禮節,不是為了不便與聞機密——恂郡王對他,早就沒有秘密可言;因此李紳答應一聲,立即轉入套間;一牆之隔,外面的聲音,自然清清楚楚。
「你問你姊姊。」李果笑著回答;抬眼去看大鳳。
「我倒看不出他這樣的意思。」
是一群瘋子!李果心裏在說;卻忍不住悄聲問旁人:「是怎麼回事?」
「與恩赦無關,是新例,本來勾決只分三項;年前新皇帝面諭刑部尚書,應該加留養、承祀兩項——。」
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廊上有了腳步聲;凝神細聽,應該是三或四個人。兩人便都向外張望;頭一個是領路的,李果看到第二個,拿肘彎向旁邊撞了一下;李紳自能會意,文覺來了。
李紳的回答也很巧妙;「那是同時到的。」他說。
賓主之間,格格不入;李果的性情,也是剛直一路,對文覺雖有濃重的失望,但並不存著希冀之想,所以無可留戀;徐徐起身,預備告辭。
「八哥!」恂郡王走到他面前站住;等胤祀抬起頭來,他說,「把那個賊禿宰了怎麼樣?」
一聽這話,李紳悚然心驚;原來恂郡王府,已被監視,何人出入,自然都在窺伺者的眼中。說不定文覺在此刻便已知道了他的行蹤。
張五與大鳳相視而笑,都覺得有些窘,但也都覺得心頭別有一股滋味。
「那就走吧!」
親藩的儀制尊貴,那怕一品大臣,都是站著回話,命坐也不過一張矮凳;李紳這時是靠在一張軟榻上,說起來是逾分。不過此刻情形特殊,李紳也就不再固辭;但仍舊站起身來道了謝,方又坐下。
「你看不出,我想得到。」文覺問道:「你知道他是在那裡摔的跤?」
這一來,彩雲與大鳳亦都照樣跪下;張五大驚,一躍避開,慌慌張張地說:「這算怎麼回事?快起來,快起來!」
「是的。」李果代答。
這樣想著,不由得手心發潮;他使勁將手掌在衣服上擦了兩下,拈起制錢,比了又比;最後也不知是怎麼才脫了手,又聽得「當」地一聲;面對著觀眾欽佩羡慕的眼光,他的感覺不是得意,而是輕鬆無比,就像越山度水、經年跋涉,終於到了地頭那樣。
李紳生具俠氣,雖有自顧不暇之感,仍舊忍不住想管一管閑事;便即問道:「是怎麼回事?你說給我聽聽。」
「莫非有人要他去當?」恂郡王問的,恰是李紳心裏要說的話。
「是啊!」李紳笑著介面:「前明的風氣,兩榜及第之後,『起個號、討個小』。我看今年秋天,五兄必是雙喜臨門,金榜金屋,兩俱得意。」
「聽說有挪動的消息。」
「你那裡人?」李果在問小鳳。
「怎麼呢?是——。」
胤祀回憶過去,想到眼前,忽而萬念俱灰,忽而血脈僨張,那股排盪沖涌之氣,要費好大的克制功夫,才能勉強壓服。
接著,他便談新訂的留養條例,凡死罪人犯,父祖年在七十以上,或有痼疾殘廢,而又別無兄弟可以侍奉著,准予列明案情理由,另外造冊;如果奉准,枷號兩月、打四十大板釋放回家。如果是命案,另罰銀二十兩給死者家屬。
於是李紳從頭談起;說到文覺表示「秉筆直書,無所瞻顧」;甚至可用「封奏」的方式,那就不必李紳多說,李果也能知道,文覺是在暗示他上「彈章」。
「你不是去看在刑部當差的親戚去了嗎?」李紳亦問:「想來是趙二虎有救了?」
但兩人都很謹慎,下得車來,靜靜地站著,目不斜視;正面看到的是背山面水的一座精舍;一帶不高但很堅固的石砌圍牆,有一扇只容一人出入的黑油小門。那一臉精明的中年漢子在門上輕叩數下;隨即發現小門又開了一扇尺許長,七八寸寬的小門;門內出現了一張臉。
「世上偏偏就有這種事。不過,這也不是太急的事,咱們慢慢想。」
「好得多了。」說著,李紳便要站起來。
「真箇的!」那人又驚又喜,睜大雙眼,手扶桌子,瞪著李果;忽然,他彷彿醒悟了似地,退後一步,整整衣襟,是預備要行大禮的樣子。
「只有一個法子可以保住。」
「新齋沒有什麼不合適。王爺說:是九貝子修的房子;九貝子如今無緣無故發遣到西大同,一路餐風露宿,有許多苦楚,我又何忍住他替我修的新屋子?所以搬回西上房。」
李果一個人在客棧里也很無聊,毫不考慮地決定實現李紳的希望;雇了一輛車,帶著小廝福山,出了西便門,只見迎著黃塵落日,車馬如雲,都是去「會神仙」的。
「我早就知道,他不肯寫的。他很為難。為尊者諱,也是人情之常。」
不過,他也知道,這時候分辯無用;越分辯可能使他越相信。而且分辯的聲音,先就會招來一群看熱鬧的人。窘迫之下,自然而然地一伸手先做個阻攔的姿勢;接著,急出兩句話來。
「一件託人情,一件借錢。如果恂郡王不肯跟怡親王開口;我就跟他借錢。」
於是大鳳也分別招呼;這時候大家都看清楚了,修眉朗目,額頭寬廣,不似小家碧玉。
「這,怎麼說?」張五嚷了起來。
李紳便從袖子掏出一塊極大的、用舊了的絹帕,遞到她手裡。擦在臉上又溫又軟,非常舒服;蒙在臉上竟捨不得放下來;只是鼻子里聞到絹帕上男人的氣息,心裏又是一盪,怕自己把握不住,急忙又塞回給李紳。
「是的。每個月總有家信。」
「聽說胡鳳翚想當蘇州織造。八哥,你聽說了沒有?」
「張五爺,我的量窄,回頭讓我妹妹陪你喝。這會兒容我留點兒量,敬我們大爺。」
「他怎麼了?」
李紳自能會意,連連點頭,樂聞其事。這時大鳳悄悄在問張五:「李師爺怎麼了!什麼事不平安?」
文覺一驚,既而省悟:他是將老皇駕崩與新皇踐祚,混為一談了。便提醒他說:「我是指今上接位的消息。」
第二個就不甚看得清楚了,因為一直低著頭;不過皮膚白,辮子長是看得出來的,梳著辮子,年紀自然不會太大。
「今上接位,何有痛哭之理?」
李果是往好的方面想;李紳是往壞的方面想,因此他主張慎重。「此事又關係到恂郡王,似乎不能造次。」他說:「請五兄再想想,還有更好的辦法沒有?」
「家常日用,都是成化窯,真講究!」
「小鳳到我這裏來!」李果毫無企圖,所以挑了她。
張五起身付了茶錢,帶著福山到白雲觀找了兩部車子;這時李果卻開口了。
「摔傷了沒有?李大爺!」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李紳的心境,頗有「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豁然開朗之概;因而酒興大發,親自到廚下去了一趟,回來竟是笑容滿面。
福山答應著,將旱煙袋及衣包,交了給主人,鑽到人叢中去找李紳與張五;李果便在茶棚子里挑了張顯豁的座頭,要了一壺香片,一面抽水煙;一面回想投錢的經過,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
「對!」李紳先就表示滿意,「這個主意好!回頭我還得去找傷口,索性弄根帶子,把右手吊起來,裝得像一點。」
大鳳正以炯炯清眸,看著她嫂子,視線碰個正著,彼此一驚。不過大鳳馬上又看著彩雲說:「嫂子,你儘管說好了!」
「來!喝碗熱茶,慢慢來說。」
「是的。」
「縉之先生在恂郡王那裡多久了?」
「幸會,幸會!」文覺合十還了禮;回頭向侍從吩咐:「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