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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聽到一半,張五便有了主意;等他說完,隨即說道:「這一來,我更得找文覺了。我替他辦事;條件只有一個:旭公的交卸,請他幫忙;虧空的公款,別追得太緊,慢慢兒想法子來補。」
「是啊!這非得我自己去料理不可。」李果矍然而起,「去看了佛公,我馬上就動身。」
見此光景,李紳內心也有些動搖了。沉吟了一會,決定自我折衷,「客山,你看這樣行不行?」他說:「彩雲還是去;不過,你那封信,跟范老寫給孫春陽的那封信,讓王寶才送,你看如何?」
「行。」
一聽李紳這話,李德順眉眼寬舒,「是,是!」他連連點頭,「行二,行二。對了!」
然則如何呢?他情不自禁地著急了,「佛公,」他口不擇言地說:「莫非你就眼看兒女至親,抄家充軍?」
「這,哥哥可就不知道了!放胖大叔逃走的,就是爹。」大鳳又說:「胖大叔是冤枉的。他叔叔很霸道,鬼計多端;叔侄倆原沒有分家,為了想獨吞家當,故意擺下一個圈套,胖大叔喝多了酒,糊裡糊塗闖了進去。他家是大族,家規很嚴;要開祠堂活埋他;是爹半夜裡偷偷兒去把他放掉,教他快走,才逃出一條命去。」
「是!」李紳無可贊一詞,只有他說什麼應什麼。
李紳笑了,「既然你這麼看得起彩雲,」他說:「倒不妨先說出來聽聽,你是要她擔當怎麼樣的重任。」
那「振遠鏢局」四字,在李紳有「似曾相識」之感。他記不起是怎麼一回事,但感覺中確確實實曾聽說過;只想不起是在那裡聽說。苦苦搜索記憶,驀地里想到,前塵往事,倏地兜上心來;急急問道:「李老弟,你那在振遠鏢局當趟子手的朋友姓什麼?」
「如果不是呢?或者問,是那位要看看他。縉二爺,我可怎麼說?」
「說義氣不如說情分。」
果然姓王!「是那裡人?」他又問。
「蘇州的孫春陽,李二爺當然知道。他家每年要辦四、五萬銀子的北貨;我跟他家也有往來。」范芝岩說:「不過,這得好好寫封信;不能憑我一張條子,就能取銀。」
「在騾馬店威遠鏢局。」李德順答說:「威遠跟振遠是聯號。」
「也好!」李果點點頭,「事機緊迫,而且看樣子跟佛公見面的機會也不多;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咱們多想一想,跟他一次說清楚。」
「那好!」李果又問:「是起旱還是水路。」
這一下,李紳越發焦急;想到李果剛才的話,不由得指著彩雲問:「你的意思是請她到蘇州去送個信?」
「這是國士的景行,戰國、東漢才有;安能期之於匹夫匹婦?而況國士待我,國士報之,咱們對她也不是有什麼大恩大德;就算她做得到,咱們也不能作此干求。」
「在我看,她倒是巾幗不讓鬚眉!」
開開門來,張五向里一望,殘焰猶在,衾枕未動;兩李一臉疲憊;彩雲的臉上則泛起一陣油光,看樣子是徹夜在談論什麼。
「還沒有。」
「沒有!」李德順答說:「有時問他家裡還有什麼人?他總是搖搖頭不肯說。」
「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樣!」
李果覺得話已說得差不多,可以告辭了;只有一句話還得問:「佛公,你助旭公的數目,到底是三、是五,定個確數行不行?」
「五兄,五兄,」李紳急忙勸阻:「稍安毋噪!這個時候,千萬錯不得一步;更不能節外生枝。」
「我看他亦不見得有什麼好辦法。不過,在情在理,都不能不去看他一看;否則,旭公問起來,不好交待。」
「在南京。也是替人管事,境況還不壞。」大鳳又接著她自己的話說,「爹將實在情形告訴了那個人;讓他轉話給胖大叔,就在南京落戶,不必回老家,免得惹是非。這是你嫁過來前一年的話。」
李紳點點頭,沉默了一會;等王寶才心境平靜下來,方談到正事:「寶才,我叔叔,蘇州的李織造,你總知道吧?」
「我知道。你不說我也要打聽的。」
「不!佛公很忙,我也有事;不必費心了。」
李紳沉吟了好一會,無可奈何地說:「也只好如此。」
「這可難了!如你們說,鬚眉男子之中,亦沒有幾個夠格;何況巾幗。」
「那就這麼說了。我去打個盹;大概可以睡一個更次,四更天就得出門,寧早勿晚。」
「真相到昨晚上揭開來一大半;事情之糟,遠比想像為甚。」李果說道:「五兄,以後咱們見面的機會怕都不多了。」
「窟窿太大了!」他說:「誰也沒有力量幫旭東的忙。我跟他兒女親家,當然要盡棉薄,可是,杯水車薪,實在也沒有什麼用處。」
「王二哥,你請坐!」
「胖大叔的娘;還有胖大嬸,一直是爹養她們。每年送錢,都是我去;有一回胖大嬸把這些事都告訴了我,我才知道爹還做過這麼一回好事。」
「四姨娘呢?聽說頗有幾文私房。」
「你是說孫胖子?」
「這不用你費心;我來安排。如今有幾件事交代,彩雲,請你聽好了。」
「姓王。」
聽到這裏,李紳已覺心驚肉跳;不過到底還穩得住,「不妥的書信,我想是不會有的。」他說:「不過所謂『不妥』,各人的看法不盡相同,我輩認為平常;有心病的或者會認為別有用心。」
「事情很明白了。」李紳說道:「只要能把虧空補完,就可以沒事。我看,仍舊要勞你駕去看一看佛公;看他能有什麼辦法?」

「不!彩雲怎麼能夠趕在人家前面到蘇州?」李果的聲音越低:「佛寶已經派心腹趕下去送口信了。」
「沒有!連彩雲兄妹都不知道。你也不必跟他們說。」
「你看呢?」
李果考慮了一回說:「也好!我把信寫得隱晦一點好了。」
於是拆封重新安排,不但不用油紙;也不用那個大信封;兩封信摺小了,藏入王寶才腰間所系的那條大板帶。練武的人,非用這條帶子束腰不可;信是藏在這條片刻不離身的板帶夾層之中,解下來也不會看出其中有物,穩妥之至。
「不能是彩雲。」李果搶著說:「佛寶的話,決不可掉以輕心。范老的這四封信,如果讓隆科多的人抄到;那就糟不可言了。我在路上盤算,可靠而又瞞得過人的,只有一個彩雲。」
莫非牽涉到奪位的糾紛?他不說,李果也明白;看一看一旁的彩雲,用低沉的聲音叮囑:「我們談的事,你可千萬泄漏不得一句!」
「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想請佛公明示,這四數是在潑一半之中呢;還是在留一半之中?」
「好!」李果毫不遲疑地答說:「我也是這麼想。這樣做,即使出岔子,不致於全盤皆輸。不過,縉之,你得好好跟他談一談;倘有絲毫勉強,這個做法還是作罷為宜。」
李紳沉吟不答,因為看張五不以為然,怕各執一見會引起爭論;而李果卻接了一句:「我跟縉之的看法相同。」
「難,難!」佛寶一個勁地搖頭,「第一,要大家幫忙,三百、五百的湊,能湊多少;再說,客山,我也不必瞞你,我們旗人勢利https://read•99csw•com的多,像旭東這種情形,眼看這一跤摔下去,是起不來的了,有誰肯雪中送炭。至於說託人向皇上求情,更是沒有人肯乾的傻事!如今不比當年,弄不好惹火燒身,何苦!」
轉念又想,自己不也瞞了十萬銀子嗎?雖說范芝岩的關係重大,不能泄漏片言隻語;但李煦的虧空總是減輕了。將心比心,為了不欺佛寶,他這樣答說:「旭公手頭松慣的,借給人的也很多;如今多少可以收回一點兒,我想,二十幾萬虧空是一定有的。」
「那可以托張五。反正他是用不著再回南了。」
「咳!」他嘆口氣:「他如今該知道他是錯了!」
「令叔,我也見過好幾回,人很豪爽、夠朋友。如今在難中,能效棉薄,無有不盡心之理。不過,」范芝岩放低了聲音,神情顯得極其鄭重,「這件事干係甚重,不但我的身家,也關連著王爺的禍福,所以千萬要秘密。我寫的,取銀子的信;必得交到信面上指明收信的人!」
所謂「如今不比當年」,意思是說嗣君不比先帝來得仁厚。李果聽他所說,雖不免有濃重的反感,但細細想去,卻也是實情。
「送到無錫,跟蘇州很近了;起早趕路,也得走二十天。你肯替我們走一趟嗎?」

「運氣還不錯,正好有兩個鏢行朋友,要趕回去,跟他們一路走,路上就方便了。」
「那麼,結局呢?」
「那太好了。」李果又問:「你兄弟幹些什麼?出過遠門沒有?」
大鳳的心思也很細密,凝神靜想了一會,記起一件事;喜孜孜地說道:「嫂子,有個說法,可以把德順哥都瞞過去;其實也是真有這回事,不算騙他。我記得爹用過一個很得力的夥計,我們管他叫胖大叔——。」
於是李果說道:「我想在潑一半之中好了。這樣子,佛公的處境不致困難。」
「是南京本地人。」
「那好!」李果便交代李德順:「你回去不必多說,只說有人順便托他帶信,把他約了來就是。」
「我也沒有想到。他鄉遇故知,一定有好些話說。」李果站了起來,「兩位好好敘一敘契闊,我不打攪。」
於是范芝岩交出四封信來;李紳一再道了謝,方始告辭。回到客棧,跟李果商議,應該怎麼樣分頭去提款?由下午談到晚上,尚無結果;佛寶卻派人送了一封信來給李果。
「還要她有智慧,有決斷,有機變,有擔當。」
「你誤會了。」李紳答說:「我是托他帶信給曹家。」
「說得是!不過,我不能不從多方面打算。也是潑一半,留一半吧!」
「我聽你哥哥說過。說這個孫胖子很下流;勾引他的嬸子,真贓實犯,讓他叔叔逮住。如果不是逃走,性命都保不住。」
張五隻帶了個小廝來,便叫他到冀東會館去接大鳳;等接了來,彩雲將她拉到一邊,把必須作江南之行的緣故,以及須接父母到京的決定,約略說了一遍。
「以半個月為度好了。不過,寶才,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裡;沿路也許會有人綴著你。」
「你不必走!你不妨聽聽;也許還有用得著你,請你幫忙的地方。」
「曹家倒好了,上頭交給怡親王管;佛公說:凡是交給怡親王管的人,都是信得過的。可是,」李果的臉色像窗紙那樣陰黯,「令叔怕有殺身之禍!」
「王寶纔此刻在那兒?」李紳問說。
「請沉著!」李果按一按張五的肩,讓他坐了下來;扼要地將夜來的突變以及應變的步驟,都告訴了他。
「杭州就不同了。有家種德堂,每年光是人蔘就要買兩三萬銀子,加上另外的藥材,總要辦到六、七萬銀子的貨。跟他收兩萬,一定也是靠得住的。」
「別客氣,請坐;坐了才好談。」
這一來,李果將李德順也帶了出來,去找彩雲商量行程。李紳與王寶才倒真的很談了些近況;談到綉春,依然長齋供佛,不免相對黯然。
這番對答是為了掩飾彩雲此行真正的任務,故意在她胞弟面前做作;接下來,李德順開口了。
「咱們倆處境至艱,要見機得早;無論如何要保全張五,能讓他置身事外,咱們才有緩急可恃之人。我想,應該安排一個聯絡的人,通知張五,千萬不可再來這裏!有事,暗地裡請人傳話。這個人——。」
「雖未識面,知之有素。我聽綉春說過,他二哥很有血性。在鏢局裡幹活,最講究穩當可靠;再者,也沒有人會想到,咱們是雇他當專差,一定瞞得過邏卒的耳目。」李紳又說:「他們是趕慣了路的,有車坐車,有馬騎馬;車馬皆無,還長了兩條飛毛腿,起碼比彩雲可早到個五六天。」
「是啊!」大鳳驚奇地問:「你怎麼知道?」
等李德順一走,李紳悄悄將李果邀到一邊,這才說了他心裏的話。原來由於王寶才的出現,李紳有了新的念頭,打算委託王寶才為專差,去送李果及范芝岩的四封信;根本就不必讓彩雲數千里跋涉了。
事出突兀,大鳳一時不知所答;但她這幾天也看出端倪,知道必是極機密,極重要的一件大事;而要找彩雲去辦,自然有不得不然的理由。既然如此,就不必替她顧慮道路艱難,長途跋涉是不是力所勝任?只替她去想一個連李德順都會覺得她不能不到江南去一趟的理由。
「有。」
「最要緊的,自然是打點彩雲動身。」李果看著彩雲問:「你把你兄弟的名字、住址告訴我。」
「如果有人綴住我;那會是什麼人?」
由客廳轉入書齋,他從抽斗中取出一封信遞給李果;打開一看,寥寥數語:「所惠璧謝。囑事自當在心;但恐身不由主,力不從心,奈何奈何。」下面署名是「弟名心拜」;又綴了「即夕」二字。
「太好了!」李紳滿心歡喜,由衷感激,「范老,你真是幫了家叔的大忙了。」
果然,如李果所預料的;佛寶只是愁顏相向,束手無策。
「這要見了佛公才知道。不過,不論如何,反正交代總是要辦的。照我看,恐怕還要看交代辦得怎麼樣?能把虧空都彌補上,不但無事;還能另派差使。不然,不然,」李果很吃力地說,「就危乎殆哉了!」
「既如此,我也不作虛套。」佛寶向窗外吩咐:「你跟奶奶去說,李師爺有事;飯不必預備,看有人家送的什麼稀罕好吃的東西,挑一份出來;回頭讓李師爺帶走。」
「快三更天了。」李果答說,「回頭咱們一塊兒去。」
「他還告訴你些什麼?談過他家裡的事沒有?」
「恐怕不免『查抄』二字。」佛寶遲疑了好一會,很吃力地說:「客山,我那親家的情形到底怎麼樣?真有那麼多虧空嗎?」
「好!見了王二嫂,還有,」李紳遲疑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還有你妹子,替我問好。」
「慢慢!」他趕到門口低聲向李果說:「曹家怎麼樣?跟佛公問問清楚;但願曹家無恙,還可以倚靠。」
如何不一樣?李果不曾說出來。他是覺得彩雲對李紳一往情深;而情與義原是一事,國士之報九-九-藏-書,雖出於義,卻必有一份刻骨銘心的情分在。所以對彩雲的要求,如果是他提出來,自是過分;但出之於李紳的意願,彩雲就會心甘情願地去做。不過這話未必肯為李紳所承認;就承認亦不肯教彩雲這麼去做。因而住口不語。
「那就要看自己的做法了。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至少可以潑半杯留半杯。」
他這話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他不能如李煦之於曹寅;因為嗣君不是先帝。話不能說不對;但既屬至親,至少也該有一份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義氣。不過,這怕不能期之於佛寶;他們兩親家人品高下的區分,正在於此。
提到這層利害關係,張五立刻便自製;但想想不免傷心,更不免內疚,「年前興興頭頭趕了來,總以為多少可以借他一點光;誰知道費盡心機一場空!倒不如不找他,也許事情還不致於這麼糟。如果不是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另想別法,總要好得多!此刻,此刻,」他用帶哭的聲音說:「教我怎麼向李家父子交代?」
原來李煦果然被牽涉在奪位的糾紛中!當今皇帝對他深有所疑;疑心他當年曾參預皇八子胤祀爭立的密謀,而且一直與胤祀有往來。加以有妒嫉李煦的人,進了讒言,說大行皇帝駕崩,嗣君接位的音信到達蘇州,李煦肆意詆毀;且為恂郡王及胤祀大抱不平。因此,明發的諭旨是命李煦交卸回旗!照表面看,如果虧空彌補不上交卸不清,隨後才有革職查抄的嚴命。其實暗中已派了御前侍衛,賷帶硃諭,專程趕往蘇州,只要抄出有什麼不妥的書信,立刻便有滅門之禍。
「我兄弟。」
聽他這麼說,李果自然感到安慰,亦就更覺得應該盡心儘力,算無遺策地來為李煦籌畫。細細想了一下問說:「縉之,你看彩雲能不能托以重任?」
「你仔細想想!」李紳睜大了眼說。
「這也是她急人之急的一點義氣。」
信也預備好了,兩封信用一個大信封套了,外包油紙,顯得很狼犺;王寶才倒有些發楞了。
這個主意來得太突兀,李果直覺地感到不妥,「縉之,你連此人的面都沒有見過,何能委以重任?」他說:「你不覺得太危險了一點嗎?」
「話又說回來。」李紳覺得他的辦法,有一部分是可取的,「彩雲的能幹,倒是信得過的;不過到底是女流,不能讓她蹈險,我看,你信還是寫了讓她帶去;以她的機警沉著,只要稍微留點神,不會出事。」
原來是個丫頭!佛寶的臉色和緩了,「怎麼樣?」他問客人:「在這裏便飯吧?」
「寫得很好,著實費了一番心血。這封信如果中途不能不銷毀,未免太可惜。」接著沉思了一會說:「我有個辦法,不妨試一試。」
「請你去一趟,找到他問一問;他是不是跟他大嫂不和,才出來走鏢的?如果不錯;你帶他來見我。」
「搬家的事,有張五爺派的人在這裏,另外又託了很妥當的人,再有大鳳招呼,我可以不管;不如早早動身,能多弄幾兩銀子回來,托張五爺的朋友上上下下招呼招呼,二虎的事就更靠得住了。」
「德順,」李紳改了稱呼,「你大概還不知道我跟寶才是熟人吧?」
十萬銀子從四處來;來源各各不同。清江浦為南河總督駐紮之地;總督衙門歲修經費四百萬,用在維護堤防、疏浚河道的費用,不過三分之一,其餘的都用來應酬打點;每年總要買十幾萬銀子的「大毛」皮貨,大半由范芝岩經手。他在南河總督衙門還有八萬銀子的價款可收;即使價款已清,要預支三萬銀子,亦不算回事。
張五激動了,「這個賊禿,太不夠意思了!」他氣鼓鼓地說:「我倒要去問問他——。」
這道上諭,在內務府中引起極大的震動。在此之前,只有王府及公主府內的太監獲罪;總以為上三旗的包衣極為先帝所信任;尤其是像李煦這樣的,直可說是先帝的忠心耿耿的「老僕」,必蒙另眼相看。那知嗣君居然毫不念舊,斷然處置,因而不免人人自危。再想到胡鳳翚與當今皇上的關係,更不能不興起「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感慨與警惕。
「旭東的大錯,是在沒有想到——。」佛寶突然住口;而且面現驚惶,略停一停,厲聲問道:「誰!」
「怪不得我不知道。」
「那怪得到縉二爺?」王寶才結束了這個令人不怡的話題,「過去的事,不必談了。」
李果交代的是兩件事:第一,此去無錫,先訪朱二嫂;請她帶路到蘇州,找到李鼎當面交信。這四封信的來龍去脈,有何用處?由李紳跟她細說;第二,千里迢迢到無錫去幹什麼,要找一套說法,連她的胞弟都能騙得過;當然身上有這四封信,也不能讓她胞弟知道。
「既如此,折衷定為偶數如何?」李果又說:「實在是因為要精打細算,不能不定個確數。這一層苦衷,佛公想來必能諒解。」
話不投機,局面有些僵了。李果頗為失悔;此時到底是仰面求人的時候,不能不低聲下氣,因而趕緊陪笑解釋:「佛公,是我失言了。也是心裏著急的緣故。」
「我想他不會有意見。我跟綉春那一段,王二嫂完全知道,不會怨我。」李紳又說:「我跟他見個面,無非重重託他,一路多照應彩雲姊弟。此外,我還要托他帶信。」
「『力不從心』猶可設法;壞在『身不由主』!」李果吸著氣說:「佛公,此君的語氣很不妙;說不定還會落井下石。」
佛寶想了一下說:「果然是杯水車薪,這一杯水,不如留著解渴,還聰明些。」
「你就坐吧!」彩雲介面說道:「你姐夫的事,多虧李師爺,縉二爺照應;張五爺也是看他們兩位的面子,格外出力。」
「寶才,」李紳歉疚萬分地,「這件事你不怪我吧?」
「當然、當然!就這樣,定為四數好了。」
「我們打了半天的啞謎,也鬥了好一會的心機。」李果說道:「本來既是至親,怎麼都好說;及至我一問,他反問我一句,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先留下來再說。將來可能口惠而實不至,只是一句空話,又奈他何?所以希望他先拿出來,用在明處。縉之;你覺得該不該做這個小人?」
「一點不錯!是很明白的事。」李紳低頭想了一下,抬眼說道:「請你跟佛公說,家叔倒下去,第一個受累的是他;所以有多少力量,這會兒都要拿出來。等真的倒下來,有力量也使不上了。」
「對!這話透澈極了。」
李果將他的話,通前徹后細想了一遍;很鄭重地問道:「佛公的意思怎麼樣呢?」
「佛公是問旭公自己看不見的事?」李果搖搖頭說:「我沒有聽他談過。不過有件事,倒不妨告訴佛公,有一次談到曹棟公揚州病歿,接著是連生在京出了事;兩世寡婦,虧空未完,走到了家破人亡,無以為繼的絕境,誰知竟能安然無事。這是天恩高厚;但也未始不是故舊義氣,善為設謀。旭公談到曹家之事,頗為得意;意在言外,是虧得有他盡心儘力。旭公九_九_藏_書又說,不獨曹、李、孫、馬諸家姻婭相連,榮枯相共;上三旗亦都是有照應的,不愁沒有照應。」
「不就是李大人嗎?知道,知道。」
於是李果花了大半夜的功夫,寫好十一張信箋的一封長函,字斟句酌,平淡無奇的敘述中,蘊藏著好些只有李煦能夠體會的深意。這封信寫了改,改了抄,相當累人;所以事畢歸寢,睡得極沉。
「是!」彩雲答應著,很識趣地往後慢慢退去。
「我看不必。」李紳介面:「第一,紙已經包不住火,而況別有緣故,恐怕他亦無能為力;第二,這種案子,五兄,你萬不能牽涉在裏面,如今要遠遠置身局外,反倒能夠幫局中人的忙;第三,說不定這件案子,根本就是他本人鼓搗出來的。」
蘇州織造的更動,終於見了明發的上諭;李煦任內的虧空,交新任織造胡鳳翚清查奏聞。
「啊!」李紳一直為彩雲上路擔心,此時大為欣慰,「那太好了,有鏢行朋友一路走,既不怕受人欺侮;住店打尖,又到處都熟。等於花了大錢雇保鏢。只不知道能送到什麼地方?」
這意思就很明顯了,如今最急要的一件事,便是儘快通知李煦;要快得趕在欽派的御前侍衛之先,到達蘇州,才有用處。
「叫什麼名字?」
她這一瞥中的涵義,只有李紳能夠體會;當即點點頭說:「你也別說怎麼報答不報答,反正安心上路;兩老及你家二虎,有張五爺照應,不必惦著。一路上也別把送信這件事看得太認真;瀟瀟洒灑地上路,只當去探望親戚。」說到這裏,他想到一件事,轉臉又問李果:「得有個得力的人,陪她去吧?」
「她來了!好快。」
聽得這話,一直雙目灼灼在傾聽的彩雲,便即問道:「李師爺,你要我送什麼信?送到那裡?」
「不!」李紳打斷他的話說:「第一、第二的次序應該倒過來。要趁消息還沒有到南邊以前,就把錢拿到手。這不是怕范老會翻悔,而是怕取錢的地方,知道底蘊,不免遲疑;設或託詞拖延,就算再有范老第二次去信,一來一往,亦非個把月莫辦,豈不糟糕。」
聽到最後一句,李果心頭感到一陣寒意。事到如今,竟連至親都還不相信李煦,以為他在報虛帳;那就無怪乎不肯急人之急了。
「有沒有人知道我到蘇州去送信?」
聽這一說,李紳舒了口氣;起身開了窗戶,面迎勁利而清新的寒氣,不由得一陣哆嗦,但頭腦卻清楚得多了。關上窗戶,沉思一會,走回來有一番話商量。
彩雲姊弟自然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愕然相看;一時都沉默了。
「但是,有一層,你不知道想過沒有?」李紳神色凜然地說:「我不知道你所說:『遭遇意外』是什麼?如果是指為邏卒所知,逼迫搜索,倘無所得,猶可望倖免;萬一發覺她曾有毀滅文件之舉,自必拘捕到官,那時卻又如何?這一層,不可不慮。」
「不!」彩雲打斷他的話說:「跟縉二爺的交情是另一回事!承李師爺看得起我;居然覺得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婦道人家,也還有點兒用處,沖這個我就怎麼樣也得吃這趟苦。何況,各位爺們,為我家二虎的事,那樣子費心費力,我正愁著報答不盡;不想能有這麼一趟差使,讓我也能稍為儘儘心,是求之不得的事。」說著,自然而然地望了李紳一眼。
李果下了床,先開箱子將寫好的信交了給李紳,然後才穿衣著靴;等他穿戴齊全,李紳將信也看完了。
李果、李紳都是能沉得住氣的人,雖然心事重重,起居並未失常;所以如張五所說的「不能辜負彩雲的盛意」,所以也都坐了下來,且飽啖了再說。
在揚州,要找一家安遠鏢局。在兩淮鹽務上發了財的旗人,拿現銀運回北方,都找揚州安遠鏢局。通常春秋兩季,鏢局的買賣最忙碌,因為春暖花開,秋高氣爽,都是宜於走鏢的天氣;如今讓安遠鏢局在揚州付三萬銀子,由范芝岩在京撥付,既無風險,又省了川資,等於讓安遠鏢局,白賺一筆保費,是求之不得的事。
「我知道。」彩雲答說:「又不是遊山玩水,還能講舒服嗎?」
「那還是他自己看得見的事。」
佛寶也覺得自己的態度,欠缺涵養;聽他這一說,愈覺歉然,便即答說:「彼此,彼此!我跟旭東,幾重淵源,那有不替他著急,不替他籌畫之理?客山,我給你看樣東西,請裏面坐。」
「我知道,我知道。」李果搶著說:「你府上我也去過;見過王二嫂,真賢慧。」
「這話我當然會說。」李果此時神思略定,盤算了一會說道,「如今第一件事,是要儘快通知令叔;第二是把那十萬銀子拿到手——。」
「正是這話。是故有備才能無患。倘或能先作檢點,把無用的書信,燒得乾乾淨淨就不怕了。」
「收到了還得想法子運回去;清江浦到蘇州,路也不近。」
「我跟旭東的交情,自然該儘力而為;但能籌措多少,實在沒有把握。也許多於五數;不過至少有三數。」
「現在什麼時候?」李紳問。
「喔,」王寶才問,「要怎麼樣的快?」
「是!尊論確是一針見血的卓見。不過,旁人能容他不潑這一杯水去澆車薪,留著自己解渴嗎?」
「那好!你很能幹;跟縉二爺的交情也夠——。」
「喔!」李果一翻身坐了起來問道:「什麼時候了?」
這就不但彩雲,連李紳也詫異了,「何至於要用得著她。」他不信地問。
「叫王寶才。」
「我可是吃了來的。不過不能辜負彩雲的盛意,再來一頓。」張五首先坐了下來,扶起筷子喝粥。
「是真的?」李紳深怕他是有意附和。
彩雲抿著嘴笑了;李果也覺得怕有段艷聞在內,因而也是微笑凝視,等待他自己敘述與王寶才的妻子相識的經過。
「這——,」李紳矍然而起,「得馬上派人回去。」
「帶給誰?」李果微感不安地,「我看你不必多事;『事如春夢了無痕!』」
杯水車薪之喻,李紳當然也能充分意會。如果虧空太大補不完,倒不如私底下留下錢來,養命活口,但公款不能不賠;佛寶助李煦的四萬銀子,也是這麼處置,拿兩萬助他賠繳公款;留兩萬供李煦抄家以後家屬維生之用,這就是「潑一半,留一半。」
「嗐!其實我也不是說他錯。我是替他發愁。」佛寶停了一下又說:「如你所說,旭東從未想到居安思危這句話;自然不會有什麼最後的打算。劫餘之身,何以自存?」
「這是忠人之事,又不是為你自己打算,那談得到小人不小人。」
李果知道佛寶膽小;立即答說:「佛公請放心,我豈能不知輕重。」
「喔,還要她怎麼樣?」
不說看李煦願意如何支配;而反問李果的意見,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李紳在西寧也見過這范芝岩,自然直接商談,「李二爺,」范芝岩說,「我在清江浦、蘇州各交三萬;揚州跟杭州各交兩萬。我把情形告訴你。」
「啊!」李果立即便有驚奇的表情。
雖無受信人的名字,亦九-九-藏-書可想像得到是給佛寶的覆信;「名心」即是「知名」,是誰也只有佛寶知道了。
「是!」李果覺得這也很難得了。
「說得是!」李果啞然失笑,「唯其起旱,才先到京;車雇了沒?」
「我的話沒有說清楚。現在托她的雖是重任,但事情很簡單,只要謹慎小心,平安送到即可,這不夠!」
李果在追憶這段經過時,也是初次省悟,李煦不作身後的打算,是他認為如果他身後有未了之事,亦有人會替他出死力料理,猶如他當初為曹寅、曹顒——連生料理身後一樣。當然,佛寶的了解更為深切。
「行——?」李德順皺眉苦思,自責地敲敲腦袋,「他跟我提過,怎麼會記不起呢?」
「她!」李紳只看著李果說:「大概不錯,這寶才是綉春的二哥。」
李紳只覺得還有好些話要跟他談;急切間卻也想不起,怔怔地望著李果的背影消失時,突然想到一件事。
李紳大驚,睜大了眼問:「莫非牽涉到——?」
「幫得上;而且只有你才能幫很大的一個忙。」李紳略略放低了聲音,「我有一封信,想請你專程送到蘇州,越快越好。」
「真的!一點不錯。」
在這當兒,李果已經體味到佛寶那句未說出來的話是:李煦錯在沒有想到是雍親王繼承大統。看他那種深恐隔牆有耳的驚懼神色,就不必讓他明白出口;所以等那丫頭一走,他立即說道:「佛公的意思我懂。不過,這也不是旭公一個人的錯;誰也沒有想到有此大變化。」
原來彩雲的胞弟,是寶坻一家綢緞鋪的夥計;今年二十三歲,為人能言善道,頗為機警;字雖識得不多,出門上路也夠用了。最好的是,他這個胞弟極聽彩雲的話,旅途中能約束得住他,就不愁會出意外。
「我認識他媳婦。」
「是!」李果怕他到緊要地方閃避,趕緊搶著說道:「旁觀者清,佛公必有卓見。」
「此話怎麼說?」
「他的紗帽丟掉了,只拍你還不知道。不但丟紗帽,還怕有麻煩;寶才,你能不能幫一幫忙?」
「客山!」佛寶的神色,戒慎恐懼,極其緊張,「你跟旭東,多年賓主,情如一家;所以我亦不拿你當外人,傾肺腑相告。今天所談的一切;不足為外人道;甚至亦不必告訴旭東。」
「咱們這裏不能派。」李果低聲說道:「佛寶告訴我,如今你的嫌疑最重,其次是我。隆科多已經下了密令,咱們倆帶來幾個下人,都已經打聽清楚,只要一走遠了,立刻就被攔住;更不用說你我兩個。」
「根本就沒有想到。真巧,太好了。」
「我要把她當作你。」
「行!」
原來是身後之事!李果一面搜索,一面回答:「佛公知道的,旭公一向豁達。小鼎年紀輕,他的前程,旭公自然關心;以前是老太太疼孫子,能不讓他離家就不讓他離家,等老太太故世,旭公督責較嚴,正打算今年遣他進京,不想出了這件大事!」
「到底怎麼回事,還沒有弄清楚;『去』是去定了,可是,另有后命沒有呢?」
「如果天氣好,最快也要十一、二天。」
「是,是!決無差錯。」
「此行,你所能作的事,她也能做。」李果屈著手指說:「第一——。」
「那就不知道了。不過,憑良心說,四姨娘總算是賢慧,肯顧大局;就有幾文私房,看境況如此窘,應該早就貼在裡頭了。」
「不,不!事情不是這麼辦的。」李果插|進來說:「縉之,你先把心靜下來,想一想,跟他見面是為了什麼?是不是非見不可?還有,頂要緊的,他會不會對你有意見?」
「如果是很急的事,就不必多耽擱。我今天就帶大鳳回通州,跟我公公、婆婆說明白了,捎個信讓我兄弟到通州來,雇了車就走。」
看完信,二李心亂如麻,楞在那裡好半晌作聲不得。
「是、是!我亦只是提醒而已。」
「水路,在通州就下船了。」
「最快幾天可到?」
「錯了?」李果倒要問一問,錯在何處?
「是的!」佛寶深深點頭,「我也這麼想。」
「當然。」李果看著彩雲說:「你有沒有靠得住的至親,能送你一送。」
李果可忍不住要開口問了:「怎麼回事?」他說:「你認識這個王寶才?」
「不!」李紳搶著說:「多下的,給你的孩子做兩件新衣穿。」
「這麼說,孫胖子混得還不錯!他人在那裡啊?」
「好吧!咱們先商量這件事。蘇州是本地,揚州鏢局是講信義的,只要有范老的信,令叔可以辦;杭州可以托孫文成,也不要緊。就是河工上的那筆款子,非趕緊去收不可。」
「我兄弟叫李德順;他就住在鋪子里。那家綢緞鋪,字型大小錦義興,在寶坻南關一問都知道。我想先把大鳳去接了來,商量商量。」彩雲又說:「張五爺,能不能請你的管家走一趟。」
「喔,」李紳覺得自己沒有問對;「他行幾?」
「我話還沒有完,胖大叔一去三年沒有音信;他老娘日夜想兒子,想出病來,死掉了,也是爹替她發送。胖大嬸無兒無女;孫家又不養她,自然只好改嫁。巧得很,就在她改嫁的第三天,我家裡來了一個人,是胖大叔派來的,帶了盤纏,來接他娘跟胖大嬸;叫他們到了寶坻來找爹。可惜晚了。」
「何出此言?」張五隻覺頭上一陣發熱;臉都脹紅了。
「啊!」王寶才驚喜莫名,「原來是縉二爺!」
「那就對了!」李紳點點頭,眼皮亂眨,彷彿極力在思索一個難題似地。
信上只極簡單的幾句話:「頃得確息,李去胡繼,特先馳告。五鼓乞顧我一談。聞縉之兄與兄同住一處,並請轉告。」
「好說,好說!」李果問彩雲:「你倒來得快。」
「我明天就走。」
「是!」李果深深點頭,「謹受教。」
李紳凝神細想了一回說:「這倒不算難。既然信中內容都記在肚子里了,有沒有紙面,關係不大,一看情形不對,一火而焚之,這個決斷容易下。至於范老的四封信,雖說關係甚重,細想一想,毀掉也不要緊;因為第一,范老義薄雲天,既肯幫忙,信可重寫;不肯幫忙,早就通知對方飾詞拖延,有信亦無用處。第二,這十萬銀子如果一時不能到手,不妨列入『留一半』之中,遲早得以取用,反正款子總是在那裡的。」
「他應該想到,年歲這麼大了;人吃五穀雜糧,沒有不生病的,一旦病下來,留下一身虧空,小鼎年紀又輕,怎麼能挑得起這個擔子?他自己總有個打算吧!」
「是我!」窗外有少女應聲:「奶奶著我來請示,是不是留李師爺吃便飯。」
「那還用說?只要兩位老的,有爺們照應,再遠我也得去。」
「出過。跟他們東家到南京辦過貨——。」
「是的。我想過。」
「客山,」佛寶突然問道:「不知道旭東是不是有什麼最後的打算?」
李果一楞,一時想不明白什麼叫最後打算。佛寶也發覺了,自己的話太突兀,無怪乎李果發楞,所以緊接著又作了一番解釋。
「盤纏用不了一百兩——。」
原來彩雲偷空與福山九_九_藏_書去備辦了早點。除了李紳以外,李果與張五因為生長在江南,對於京城裡的早點,只有燒餅、麻花兒,還可以將就;炒肝、豆汁都喝不慣。彩雲與他們這一陣子的盤桓,已知道了各人的愛好,李果喜歡吃包子、蒸餃之類的麵食;最要緊的是一壺好茶。張五吃慣了的是白米粥,要配上四碟小菜,來兩個剛出爐的燒餅。至於李紳所嗜,又自不同;最好來一大碗帶鹵加澆頭的拌面,外帶一鍾白乾,吃喝足了辦事,一直可以支持到黃昏。此時彩雲所備的早點,只有白米粥改成現成的京米粥;其餘都按各人的喜愛,擺滿了一桌子。
聽這一說,王寶才起初一驚;接著出現了堅毅沉著的臉色,想了好一會,方始開口。
「啊!有理。」李果吸著氣說:「照此說來,天一亮就得兼程南下。」
「是啊!論理是該我去。這個說法很好,足足瞞得過德順。」
「不是什麼『故舊義氣,善為設謀』;純然是『天恩高厚』。如果沒有上頭的恩典,天大的本事、天大的義氣也沒用!」
「不用油紙行不行?」他問。
李果料到他有這樣的話;在路上已盤算過了的,所以很快地答說:「佛公,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旭公三十年來,也交了不少朋友。至親好友,量力相助,先補起一部份來;餘下的虧空,請佛公看看,能托托那位王爺或者皇上信任的大臣,代為求一求情,慢慢兒想法子,分年賠補,或者可以把這個難關度了過去。」
「合該姐夫命中有貴人。」李德順搶上兩步,撈起衣襟,半轉著圈請了個很漂亮的安,「謝謝李師爺、縉二爺。等我姐夫出來了,再給兩位爺磕頭。」
「對了!請你單獨走好了。」說著,李紳起身,提過來早預備好了的一個沉甸甸的包裹,「寶才,請你不必客氣,這是一百兩銀子的盤纏。」
第一,李果打算詳詳細細寫一封信給李煦,將到京以後活動的經過,一切的見聞,以及他跟李紳的意見都寫在上面,交給彩雲帶去;第二,彩雲要對這一封信中所說的一切,完全了解,能夠原原本本說清楚;因為,第三,如果遭遇意外,她應該將這封信毀掉,而到了無錫,由朱二嫂引導去見李煦父子,仍舊可以將口信帶到。
這話說得重了些,佛寶的臉色難看;僵了好半天才說了句:「但願我能替得了他!」
李紳愕然,「現在不是已托以重任了嗎?」他問。
「當然是公人。」李紳又說:「這封信寧願毀掉,也不能落在他們手裡。」
終於還是恂郡王府的人,替李紳找到了一條可以劃撥十萬現銀的路子。內務府有個承攬宮中所用皮貨的商人,名叫范芝岩,為人極其熱心;他家早在明朝,便從山西遷居張家口,經營皮貨、藥材、牲畜、以及其他口外的土產,買賣做得極大;蒙古人都很相信他。恂郡王岳家是蒙古科爾沁的親王;以此淵源,他亦常在恂郡王門下行走。偶爾得聞此事,一時起了俠義心腸,願意拿他在江南的貨款,撥給李家。至於這十萬銀子如何向恂郡王去收,不在他考慮之內。
「午末未初。」李紳接著又說:「彩雲帶著他兄弟,在我那裡。」
「張五爺來了。」是李果的書僮,福山的聲音。
「我也這麼想。」
見他是如此緊張認真,李果與彩雲都大感不解;因而也無不替他著急,希望李德順不要真的忘得無影無蹤。
「哥哥也不知道。因為爹爹做這件事,說起來對不住孫家;怕哥哥嘴快,傳出去會有麻煩,」大鳳略停一下說道:「你可以跟德順哥這麼說,有這麼一個人,當初欠了咱們家一百兩銀子;如今在南京發達了。為了哥哥的官司,不能不去找他,也幫幫咱們的忙。要去找他,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人。」
「不行!」李紳大為搖頭,「佛公不願意我到他那裡去;再則我的行蹤亦恐有人注意,諸多不便。你一走了,我又寸步難行;不就都失去了聯絡?」
「誰?」
「當然。我用不著跟他們說。」王寶才想了一下說:「照現在的樣子,他們只能跟我另外一個夥計走了。」
「那要旭東自己拿主意——。」
「你是說文覺?」張五很認真地追問。
「一直送到南京。」李德順答說:「我這兩個朋友是南京振遠鏢局的。」
「這更難了!」
朦朧中醒來,只見李紳站在他床前,「我來看了你三遍了。」他說。
正談到這裏,只聽有人叩門;李紳便問:「是那位?」
「很辛苦噢!」
「事有緩急,咱們重新定規一下,那件先辦,那件后辦。」李紳又說:「那件事歸那個,也得說好了它。」
不必他問,佛寶更低聲說道:「是胡鳳翚給我的信。我原來的打算是,想托他為旭東遮蓋、遮蓋;所以送了他一份重禮,約值萬金之數。那知原物帶回;來了這麼一封信!客山,為之奈何?」
聽聽也有道理,尤其是能夠早到,最足以打動李果的心。不過,此事關係重大,孤注一擲般都託付給素昧平生的王寶才,萬一出事,何以自解?所以李果始終沒有勇氣點一個頭。
「這怕很難!事情很複雜,恐怕她弄不清楚。」
「不,不!五兄!」李果很感動,也很不安,「你千萬不要自艾自責;找他原是既定的主意。要怪,也得怪我;不必你執其咎。」
「我?」王寶才困惑莫名,「憑我能幫得上什麼忙?」
李德順二十來歲,長得跟彩雲很像,一望而知是姐弟;由於常涉江湖,態度頗為老練,跟著彩雲叫一聲:「李師爺!」很有規矩地垂手肅立。
這是問李煦之「去」是如何去職?調差、還是回內務府聽候差遣,或者最可憂的革職?
李果正在洗臉漱口,無暇問他,是何辦法。李紳便趁這工夫,走到廊上,關照福山將彩雲與她弟弟李德順找了來。

「不!信上並沒有約我;還是你一個人去。」
「還有複雜的,到遭遇意外時,她應該連范老的那四封信也毀掉;同時見了旭公,仍舊能把范老分撥十萬銀子的四處地方說清楚,讓旭公心裡有數,好作打算。」
佛寶不作聲,站在書桌邊,低頭沉思了好一會才抬頭說道:「我可以替他湊三萬到五萬銀子;不過這筆錢只能在京里用。」
這一說越使得王寶才愕然不知所答;李果便指著李紳說:「他就是縉二爺。」
「是不是行二?」
李紳與綉春的那段情,他聽他妻了原原本本地說過。如今雖是初見,但想到差一點成了至親,所以心裏除了感激、尊敬以外,特感親切。這些心情擺在臉上,使得李果完全放心了。
聽得李紳這樣稱呼,王寶才大為不安,搓著手說:「李大爺,你老叫我名字好了;我叫——。」

王寶才不善客套,不再作聲;只問:「信呢?」
「不!我的看法不同,以彩雲的頭腦清楚,加以你循循善誘,這些話都可以教得她清清楚楚楚。我認為最難的是,她要能應變,遇到該毀信的時候,當機立斷,毫不猶豫。」
「這,」彩雲困惑了,「這跟我到南邊去,有什麼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