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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這是手足之勞;不過,也不光是搜得細、燒得凈的事。我當差這麼多年,與諸王門下都有往來,倘說八阿哥的信,一封都沒有,情理欠通,反有嫌疑,所以無關緊要的信,還得留幾封。宜士,你看呢?」
「眼前!」四姨娘問:「眼前住的地方都沒有著落了。」
聽差、小廝都奉命只在垂花門前待命;這時便幫著高喊,將沈宜士攔了回來。
這又何消說得?李煦心裏一涼;吳存禮莫非裝傻?果然如此,話就難說了。
這一說,二姨娘才知道出手魯莽了,而且也讓錦葵堵得無法辯理,惱羞成怒之下,只好撒潑,跳腳罵道:「你主子什麼東西,不也是奴才嗎?」
「怕什麼?誰也不知道你要在柜子找什麼?」
見此光景,連環略略放心;自然也就不必去問何事傷心?只說:「老爺還沒有吃飯;小廚房還伺候著。」
「不!不止吳媽一個人;要用二廳。」李煦又說:「你別攔我,攔亦無用。」說完,將臉一揚,什麼人都不看。
這話又引起了李煦感慨,卻還不便在吳存禮面前表現。他的消息都來自內務府;而內務府的人,自從先帝駕崩,彷彿就知道李煦要倒霉,蹤跡漸疏,所以像吳存禮所談的宮闈之事,在他還是新聞。
「好吧!這件事到明天中午再說。」李煦說道,「事情不必瞞了,明天下午我來告訴大家,看是如何辦法,商量出一個章程來。」
「這樣說,只有讓連環去了。」李煦又說:「她去了,也不過把事情說清楚;到底是丫頭,不能談正事。」
聽得這一問,四姨娘便知他們父子的看法相同;也可以想像得到,對於其餘三筆款子,如何收取,他也還未想過。既然如此,這時自不必多談。
「你到那裡去?」李煦問說。
「敝姓王,你就是鼎大爺。」
李鼎一面應聲,一面進屋;只見沈宜士陪著的這個遠客,二十多歲年紀,生得極其憨厚,滿臉風塵,須碴子極濃;身上穿一件藍布棉襖,面子都變黑了,腳下是一雙「踢死虎」的尖頭快靴,連掖在靴頁子里的袴腿,都沾滿了黃泥。心想,四姨娘的話大概不錯;此人多半是李果從京里派來的專差。
四姨娘無奈,回身想找人去傳吳嬤嬤;那知一揭門帘,垂花門外影綽綽地好些人,辨得出就有白髮的吳嬤嬤在。
「旭公,」沈宜士介面說道,「我亦正是為這一層,要聽旭公一句話;到底該怎麼辦,不能舉棋不定了。事難兩全,只能顧一樣。」
「自然。」
「有封信,請孫掌柜看一看。」
「我知道了。等我想一想。」
「我莫非沒有聽過你的勸?」他問。
一語未畢,「咕咚」一聲;梯子滑走,將李煦從上面摔了下來,虧得剛只上了兩級,摔下來不重,但也頭昏眼花,半晌動彈不得了。
「世兄,」沈宜士看完那兩封信,摺好了交給李鼎,「你先請進去。四姨娘一定也惦念著這回事,應該先告訴她。我在這裏陪王二哥談談。」
「事在人為。」沈宜士很沉著地說,「如果旭公決計了虧空;我明天就到揚州去一趟。跟總商們開誠布公談;李曹兩家的好處,他們受得不少,如今是該他們講交情的時候了。」
「走!」李煦親自去捧起漆盒往外走去。
「那,」吳存禮搶著說:「旭翁得趕緊檢點啊!」
四姨娘心酸酸地不放心。因為已睡過一覺,精神恢復,思路也敏銳了,想到范芝岩的那十萬銀子,有了處置的辦法,決定起來跟李煦談談。
「我想管用。」
「你先只檢要緊的好了。」
「李客山做事一向謹慎實在,也很機警。目前這裏的處境,他很清楚;既然前程不保,當然要設法交卸得過去。我想,總在幾天之內,他一定有詳細信來。」
「極是,極是!」蔡永清緊接著說:「事不宜遲,我馬上回縣裡去預備。大人賞飯,改日來領。」
「喔,」四姨娘又注意了,「怎麼說?」
「氣象可不太好!」吳存禮說:「諸王門下,無不惴惴不安,彷彿大禍之將至。回想三個月前的日子,恍如隔世。」
「要避人耳目,不如明天上午等衙門參過後就去。那總在午初時分,不妨先寫封信預約。吳中丞或者以為有傳旨等情,一定會摒擋其他雜務,專等旭公去談。」
「到底怎麼回事呢?」四姨娘微露不耐地,「我的孫大奶奶,你別惹得人肚腸都癢了起來。」
「不!風聲一傳出去,說我把這兩年的文件柜子清理過,那不就等於明明白白告訴人,這兩年裡頭有毛病。」
「好吧!」李煦立即作了決定,「既然你們都這麼說,就照宜士的意思辦吧!你什麼時候走?」
要找她丈夫,孫大奶奶便知是很要緊的事,一面延客;一面叫丫頭到前面櫃房去請孫掌柜。
「是啊!礙著二姨娘,連我也不好說什麼。」吳嬤嬤問:「老爺是怎麼個意思呢?」
「你去交代了就回來。」李煦關照:「我還有事。」
說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四姨娘看,眉梢眼角,大有調笑的意味,將個半老徐娘的四姨娘看得雙頰泛紅,窘不可言。
「是!請李姨太太寬坐,我馬上去辦。」
「請坐!」四姨娘指著桌上的信說:「看了半天才看了四五封;這樣子下去,恐怕天亮都看不完。」
「你說,顧那一樣?」
當他還在沉吟時,吳存禮已高聲招來聽差吩咐:「去請蔡大老爺,說等他來吃中飯,愈快愈妙!」
凡是做首縣的,無不機警;蔡永清心想,不能一面吃飯一面談正事,當然因為飯廳有聽差伺候,怕他們聽到了泄漏出去。由此可知必是極要緊的事,宜乎先談;所以立即看著李煦答說:「不知道李大人餓了沒有?如果不太餓;不妨先談正事。」
兩人到得小廚房,在爐子里將那包撕成碎片的信,很細心地都燒成了灰,重回小書房;誰知又是連環眼尖,發現李煦靴底上黏著一張紙片,上前揭下來一看,恰有「八貝子」的字樣。
吳存禮一驚,「何出此言?」他說:「請坐了細談。」
再想想又那裡顧得到這些?李煦搖搖頭說:「我想,總不致睡在露天之下。時不我待,咱們得分出緩急先後來。我看,最要緊的是,別做出對不起親戚朋友的事來;該還人家的帳,儘早了結。」
「費心,費心!」四姨娘留下一個伏筆:「最近用錢的地方很多;恐怕還得孫掌柜多勞神。」
哭聲遙傳,婢僕無不驚疑;但小書房是禁地,不奉呼喚,不便擅自闖了進去;於是有人說了一句:「找連環去看看。」
「也不能說沒有用。」沈宜士說:「譬如,應該給姑太太一個信;旭公大概也沒有心思寫信,就寫也不容易說得清楚,得派個妥當的人士說。這就用得著連環了。」
獲罪查抄,須先將財物寄頓在他處,這種事是常有所聞的。不負所托的固然有,而起貪心,黑吃黑;或者受託者為了個人的安全,不能不向官方自首;以及其他情形,諸如仇家告密等等,亦非罕見之事。因此沈宜士,很謹慎地不願多事,有所舉薦。
「時不我待,不必多作推敲了。」沈宜士在書桌邊坐下來說:「我看逐一清點件數,檢齊了一火而焚之,根本就不必留。」
「你倒說,那一句?」
「我得靜一靜,才能定得下心來。你先去陪客人談談。」李煦又說,「雖是粗人,情義著實可感。你說我本來要當面跟他道謝的;只是——。」
「我是廳說,新皇上登基沒有幾天,就把宮裡的一位妃子弄了來陪他。李姨太太,你倒想,那是庶母;做出這種事來,不叫皇上,叫禽獸了。」
苦哈哈來求存款生息的,不過三百、兩百銀子;還有少到幾十兩的,這應該儘早退還人家,也是正辦。沈宜士不斷點頭,深以為然;這就無異表示對於大筆私人借款,不妨暫緩。
孫掌柜方入中年,精力正旺;把祖傳的這家南北貨行經營得轟轟烈烈,興旺非凡,都說他有上百萬的身價;但那副儉僕的樣子,只如小雜貨店的一名夥計。
李煦沉吟了一會,毅然決然地說:「只有我自己去。我也不管曹家誰掌大權;反正這一回,不論看在一榮俱榮,一枯俱枯,利害相共的關係上,還是至親的分上,姑太太非得切切實實說一句話不可。」
李煦一驚,也沒有聽清楚她的話,只說:「你在這裏!」
奔過去一看,牆角果然有個宣紙的紙包;但人來人往已經踩破了,裏面的碎紙散出來好多。
由於荷香攛掇,說連環是錦葵一黨,所以二姨娘便衝著她吼道:「你別拿老太太來壓我。從前你是老太太的人,打狗看主人面,尊敬你三分。如今你算什麼?誰不知道你替人家立了大功,把錦葵都比下去了——。」
「如果光是叫荷香來問一問,罵一頓,倒也沒有什麼要緊。就怕二姨娘臉上掛不住。」
「是!是!」孫掌柜頗為拘謹,在下首挨著椅子邊坐下,雙手放在膝上,恭敬地問說:「李姨太太有什麼吩咐。」
「這——。」
聽得這話,四姨娘陡起一種知遇之感,心裏又酸又凄涼,但又似乎很好過,眼眶一熱,暗叫聲:「不好!」急忙轉身,把兩泡熱淚,忍了回去。
當然,是來搜查與胤祀交往的信札之類;沈宜士隨即答說:「跟他來往的信倒是不少。經過我那裡的,都登了簿子;也有直接面交旭公的,可得好好檢點一番。這件事非比等閑,要馬上動手。」
「譬如,我常說,別那樣子誇獎小鼎媳婦,讓人聽了刺耳;果不其然,一跤摔出那麼大一場禍。」
「恐怕會來搜查——。」
這當然是指二姨娘,大家都不願說破;也沒有人替她爭,事情就這樣算是定局了。
原來二姨娘本有三個丫頭,有一個遣嫁了,便吵著還要用一個;四姨娘是早跟李煦商量好的。如今不比當年,下人只能裁,不能添。但經不住二姨娘日夜嘮叨;便將自己的順子撥了給她。所以此時她有此指責;實在也是懷疑,真的認為順子念著過去的情誼,護著錦葵。
「憂能傷人,如今身子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四姨娘勸道:「我看,事情好像也不是糟得不可收拾。養養精神,有事明天再說。」
沈宜士還不便去問,是些什麼東西;不過也可以猜想得到,是首飾、珍玩、小件的字畫碑帖之類。
「不知道派來的人走到那裡了?」
「自然托文成。那隻要派一個人把信送去就是了。」
「你先別說話。等我猜九*九*藏*書一猜結果。」
聽得這話,連環便端了張小凳子,扶她坐好;附耳說了一句:「別提奴才不奴才的話。」
「你該睡了吧?」四姨娘說。
一語未畢,二姨娘戟指罵道:「你倒會幫她!你別昏頭,你現在的主子是我!」
「明天是衙參之期,要去還真得早。不過,等著『站班』的候補官兒,都是天不亮就到了轅門外;看我一大早去拜吳中丞,會不會有什麼流言?」
三個人三樣意見。不過沈宜士的說法,是不容易駁倒的正辦;而且,四姨娘也是早有了部署的,她還剩了一萬多銀子的私房,托她娘家兄弟,在原籍湖州買了兩百畝田,又盤進了一家綢緞鋪,有了最後的退步,所以默不作聲。
「有個確信,」李煦放得極低的聲音:「皇上疑心我是八貝子一黨,派了一員御前侍衛、齎著硃諭,專程下來查辦。一到,當然來謁禮翁;那時要奉懇鼎力成全我一個面子。」
「照我看,沈師爺,衹有你能幫我們這個忙。」
那知四姨娘拭一拭眼淚,倒又出現了,「面子要看什麼面子?」她說:「已經派了人下來了,倘或來搜上一搜,倒要請問,這個面子又在那裡?」
「我知道了。」李鼎搶著說,「我會得說。」他將信交了給四姨娘,又說一句:「這封信可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李煦身軀沉重,四姨娘那裡扶得起他,費了半天的勁,只是把他扶得坐在地上。
「禮翁的處境,我也略有所知,不過內調,並無大礙。不比我,怕有無妄之災。」
這句話讓四姨娘從昏瞀惶亂的思緒中,抓到了一個頭;定定神對連環說:「快去找!就在小廚房外面,是一張宣紙包著好些碎紙片。」
李煦卻還不願捨棄他那個念頭,「你把欠人的帳拿來看看。」他說:「我想總不下五、六萬金吧?」
李煦口中的「吳媽」就是吳嬤嬤。丫頭僕婦犯了錯,找她來處置,自是正辦;但又何必鄭重其事開二廳?
一看摺子是「和記」,李煦便皺著眉笑,「怎麼又變了你的私房了呢?」他說。
「旭公,」沈宜士打斷他的話說:「事情還多得很,旭公明天還得起個早;去看看李方伯,還是吳中丞,打聽打聽消息,最好先商量商量,能不能免於一搜?否則,不但面子難看,立刻就會引起流言,局面就要亂了。」
「是的。不但有明諭,還有密諭。禮翁,有件事非得奉求成全不可。」說著,放下水煙袋;李煦站起身來,欲待蹲身請安。
「挪移錢糧是私罪,照例革職問擬。照州縣官的例,一年之內全完,不但免罪,還能開復。」沈宜士又說,「我想,這個例,應該是上下通用的。」
這一點醒,李煦不能不收回成命。因為發交官媒價賣的女子,大致是逼良為賤,誤落風塵的可憐蟲。良家只有從官媒手中買來這些女子作婢女;斷無良家婢女從官媒手中賣出去的。所以李煦雖將荷香恨得牙痒痒地,卻無法照自己的心意處置;一時皺眉不語,滿臉無奈。
這樣想著,沈宜士不免躊躇。李煦卻已有了處置,「把那個丫頭打二十手心!」他用非常堅決的語氣說:「攆走!明天一早就攆。」
「四姨娘真行!」沈宜士由衷地稱讚:「處事明快,不讓鬚眉。」
荷香不敢告訴四姨娘,卻可以告訴她自己的主子;加油添醬,胡編了些錦葵無禮的言語,二姨娘居然真的信了。
「就一文不動,也還差得遠。」
等連環急急趕到,李煦與四姨娘已經收拾涕淚;且已喚了小廝,將要用的兩個柜子挪到了地上,正由李煦親自在開鎖。
「是誰都還不知道;那裡去查行蹤。」吳存禮沉吟了一下說:「姑且問一問看。」
此言一出,里裡外外,無不驚奇,便有人影晃動;沈宜士很機警,心想這一下大家奔走相告,丫頭小廝要來看綉春的哥哥長得什麼樣子,可有他妹妹那麼漂亮?那一來,此人若有機密消息帶來,就難保不會外泄,因而向外喝道:「別走動!都替我站住。」接著,便出屋關照,不許到處去宣揚,有這麼一位不速之客。
「那可是太多了!不過,那你也不能辦;一辦就泄漏風聲了。」李煦搖搖頭,痛苦地,「我的心亂得很。最好喝醉了睡覺。『事大如天醉亦休』。」
李煦實在不願多談宮闈之事,怕多言賈禍,但亦不能不敷衍,因而深以為苦。幸好蔡永清很快地到了,李煦才得鬆一口氣。
「我不是這麼想。」沈宜士率直答說:「客山進京,總應該有點兒用。文覺大忙不能幫,我想,再衝著張五的面子,或許虧空不致於追得太緊。不過自己也得有點兒預備,能多補一分好一分。只要渡過了這個難關;旭公還有再起的機會。」他停了一下又說:「事情也還沒有壞到抄家的地步。」
連環已明白是怎麼回事,搶先揭簾出門;四姨娘緊跟在後面;李煦便喊:「慢著!多打燈籠——。」
「旭公,這——。」
「宜士,」李煦抬眼說道:「不錯,我一生好面子!倘或到臨了還是做出對不起人的事來,過去的面子就都折了!這一點,我豈能甘心。再說,虧空總歸是個不了之局,又何必連累親友?」
「我還聽說,老太后疼小兒子,跟皇上都不說話,也不願移到慈寧宮。母子倆的彆扭,鬧得不可開交。」吳存禮問道:「想來你那裡的消息,總比我多?」
這時王寶才已解下腰間那條板帶,從夾層中將兩封信取了出來,王寶才在未交給李鼎以前;先歉意地跟沈宜士打招呼。
「果然是他!」沈宜士說:「佛公呢?可有下文?」
「好說,好說!」孫掌柜轉臉說道:「你去預備預備,請李姨太太在這裏便飯。」
李煦吩咐了這一句,便坐下來看信;一面看,一面勾起往事。那些花團錦簇的日子,平時想到,便令人神往;此時回憶,更是萬感交並。看一會,沉思一會,不斷地輕嘆微喟,臉色越來越黯然了。
「船到橋門自會直。」就只好這樣安慰:「四姨娘不必著急。旭公的人緣很好,一定能度過難關。」
因此,不等四姨娘開口,他搶先說道:「叫吳媽到二廳上來!我有話說。」
「好!回頭一塊兒吃飯再談。」
說停當了,沈宜士再不耽擱,連夜收拾行裝;一宵未睡,天一亮就帶了人雇車走了。
「那就下去吧!」李煦又說,「如果有人再敢胡鬧,我連她一起攆!」
「我知道,你睡你的去,別管我。」
李煦頹然坐倒,只是重重地嘆氣,息了好一會說:「你總不必跪著替丫頭求情吧?」
李煦是准午初到的,一來便請入籤押房,聽差獻了茶,點來一根紙煤,正要替客人裝煙;吳存禮便說:「李大人自己來。你們不用在這裏伺候。」
李煦正待答話,只聽隔牆隱隱有哭鬧之聲——牆那面正是小廚房;丫頭、僕婦一年總有那麼一兩次的口角;所以李煦一聽就明白了。
這話又引起了李煦的感慨。先帝在日,李煦每月總有兩三回專摺奏事;回批中常有秘密指示,須傳旨巡撫。見得織造是天子近臣,比封疆大吏還親。而自嗣君接位,卻從未有過這樣的事!
想想他的話也不錯,但沈宜士識得輕重,虧空公款,罪名不輕;嗣君刻薄,已是遠近皆知,而況已有成見,看李煦是八貝子的黨羽,自然處置從嚴,倘或賠補不完,什麼不測之禍都在意中。因此,雖知窟窿極大,卻還不肯如李煦般索性撒手不管;要留些力量,用在要緊關頭上。這樣,就不能不硬起心不理他的話了。
「你別這樣子看人,行不行?」四姨娘窘笑著,將臉微微扭了過去,避開他的視線。
這急切間找出來的一句話,頗有效驗,將李煦一腔怒火壓了下去,嘆口氣恨恨地說:「你看,就是這麼不識大體,不知自重;丫頭、老媽的事,她也會夾在裏面。」
正好四姨娘走到小廚房門口,聽得這話,像兜心挨了一拳,不由得便往後倒退;手中那個紙包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四姨娘出身是李煦好友家的丫頭;對二姨娘的話,自有刺心之痛。
賓主黯然,卻非相對,李煦是殷切地盼望著主人能作千金之諾;而吳存禮卻不免有愧對賓客之感,所以望著他處,不敢正眼去看李煦。
「要看旭公的意思,如果拚著不理虧空了,此刻留退步是最後機會;是打算了虧空的,就一文錢都不能亂動。」
「論千上萬也不行!」荷香尖叫著:「你誤了二姨娘進補,身子吃虧,你賠得起?」
「不用!」李煦立即答說:「這個丫頭不能要了,可也不能便宜她家裡。拿我的片子送到吳縣,請縣大老爺發官媒變價;給濟良所捐幾兩銀子。」
「是。」
「范大爺這個人很怪。」孫大奶奶又說:「做的事,常常教人想不到。一會兒來,一會兒走,沒有準;就像神仙下凡那樣。」
「惶恐,惶恐。」蔡永清急忙捏住了他的手說:「知道不知道,來者是誰?」
這一下,四姨娘發覺了,怕為連環撞見,諸多不便,回身就走。到得小書房裡,只見李煦的臉色又青又白,坐在椅子上喘氣;兩個為沈宜士喚來的小丫頭,正一前一後在為他揉胸捶背。
他口中的芥亭,是指吳知縣蔡永清,此人也是正白旗,不過是漢軍。李煦懂得他的意思,吳縣是首縣;如果御前侍衛到達,奉旨搜查,當然由首縣辦差,遣派差役,聽候驅遣。如果蔡永清肯幫忙,公事點到為止,可得許多方便;但面子總是破了,只是破得大、破得小而已。
「有什麼下文?還有,我倒不怕,真是真,假是假;讓他們來抄好了。」
這一問,四姨娘大感意外;喜心翻倒,不由得想笑,但旋即警覺,平靜地答說:「立個摺子好了。」
「你看那封信管用嗎?」
沈宜士首先不以為然,但剛碰了個釘子,懶怠開口;只將雙眼看一看四姨娘,又看一看吳嬤嬤,示意她們力爭。
「等我想想!」
等她起身,剔亮了燈,李煦也覺察到了;推開裡屋的門,只見四姨娘披著一件灰鼠皮襖,正在料理五更雞上的燕窩。
聽差答應著走了。事已如此,李煦亦只得聽其自然;心裏在想,御前侍衛齎諭而來,當然也是欽差,未入省境,應該先有「滾單」傳來,倒不妨打聽一下。
「二姨娘!」順子勸道:「錦葵不是那樣的人——。」
「事不宜遲。明天一早就走!」沈宜士緊接著說,「https://read.99csw.com還有范老接濟的三筆款子,也要趕緊去收了來;王寶才應該已經跟李家姊弟接上頭了。我跟王寶才約好的,在揚州鏢局子里見面;請世兄隨後趕了來接應。」
此言一出,四姨娘恰如焦雷著頂,只覺得頭頂上「嗡」地一聲;眼中金星亂爆;手足都發軟了。
「算了,算了!別摔著了。」四姨娘說:「等沈師爺來了再說吧!」
想想他的話也不錯;李煦便問:「那麼,另外有沒有比較不落痕迹的辦法。」
李鼎一想這話不錯,便即說道:「既然如此,倒不如迎了上去;半路上找到那個什麼彩雲,把信拿到了,就近到揚州、清江浦去辦事。」
夾槍帶棒,外帶虛張聲勢;越說越惹人反感,錦葵便冷笑一聲答道:「左右不過一隻鴿子,又不是鳳凰!」
沈宜士與四姨娘,都不免詫異,不知他的態度何以有此突變。不過,這總是往好的方面變;所以都有欣慰之感。
提到這話,沈宜士很難回答。顯然的,就李果進京的目的來說,已是徒勞無功;此外有何成就,卻很難說。此時四姨娘問到,可以想像得到她會存著什麼希望;必得一兩句確實的話,才能交代。
臉上便著了一掌。
連環由於四姨娘寵信,一直怕錦葵心有芥蒂;平時處處避嫌,偏偏二姨娘此時當面挑撥,如何不急。因而大聲嚷道:「主子不像主子,可別怨我!老爺就在小書房裡;我跟老爺去說,讓老爺來問你二姨娘,可知道『奴才』二字,是怎麼個寫法?」
「我早跟你說了,一定管用。一點嚕囌都沒有。」
「拜託,拜託!」李煦正坐抱拳,「一切仰仗老大哥。」
「完了!」李煦只說得這兩個字,就像支持不住似地,很吃力地扶著桌沿,坐了下來。
「我就是李鼎。」
「幹什麼?」
可是,李煦動了真氣,而且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家難當頭,正當運用嚴峻的家法,作為鎮懾。否則,威信掃地,號令不行,就有度過難關的力量,亦無從發揮。
「本來不干我的事;老爺要找二姨娘來說什麼,就干我的事了。」
吳存禮大感為難。如果硃諭上說明江蘇巡撫派員會同搜查;或者專使要求派人供他驅遣,他都不能不照辦,否則便是奉旨不力,罪名非輕。
連環現在是丫頭中的首腦,只有她可以隨便出入;李煦跟四姨娘談私話,都不避她的。這倒並非因為她是老太太身邊的人,推念親恩,另眼相看;而是由於四姨娘接收了老太太的私房,東西雖然不多,帳目卻非常清楚,不但有支出的數目與日期,而且每一筆支出都能說得出經過,絕大部份為李鼎所揮霍。她也曾勸過幾次,甚至還挨過老太太與李鼎的罵;可是她還是不改常度。四姨娘覺得她忠誠可靠之外,最不可及的是氣量;這樣的人必顧大局,能當大任,所以逐漸成為心腹;言聽計從,比錦葵還得寵。
「我贊成旭公的辦法。」沈宜士深深點頭:「世兄明天回來,不妨到杭州孫家去一趟。至於揚州,只有我去;可是,這一來又怕四姨娘在外面照顧不過來。有客山在這裏就好了。」
「不是幾兩銀子的事,莫非論千上萬?」
「李方伯、吳中丞」是指藩司李世仁;巡府吳存禮。李煦跟他們的交情都很不錯;比較之下,吳存禮是漢軍正紅旗人,關係更深一層。李煦決定先訪吳存禮。
「你看看,二姨娘真糊塗!什麼了不起的事,跟丫頭一般見識!」四姨娘的語氣急促:「老爺動了真氣了,叫開二廳問話;礙著二姨娘,你說怎麼辦?」
「這可是沒有把握的事,倘或吳中丞已經有了飯局呢?」沈宜士又說:「而且,煦公請客總是請一大批;單約吳中丞,反而容易惹人猜疑。」
「不會!」沈宜士說:「總當旭公去傳旨,不會瞎疑心的。」
「吳媽,」李煦特為問一句:「你聽清楚了我的話沒有?」
「說的人倒是很認真的。」
「開口主子,閉口主子!倒像是正主兒似地。你可放明白些,從太太、老太太死了,內里那裡還有正主兒?就算有正主兒,也輪不著奴才!」
「煮點兒粥好了。」四姨娘說:「再替沈師爺預備消夜的點心。」
「我亦正要跟旭公談這件事。」沈宜士立即介面:「紙里包不住火,遲早瞞不住,不如早為之計。我想請旭公細心斟酌,那幾個人是謹慎可靠的,應該悄悄兒找了來,作個商量。」
「可不是大概的事!」李煦心裏一直在嘀咕;想補一句:「片紙隻字都不能流出去。」但礙著吳嬤嬤,怕她不明白這件事,去問他人,便易泄漏。
或者不是錦葵是別人,也就沒事。原來沙鍋中是二姨娘用藥料燉著的一隻鴿子;兩房姨娘原有心病,各人的丫頭也就儼如同舟敵國;二姨娘有個丫頭叫荷香,生得高高瘦瘦,尖嘴薄舌地最喜搬弄是非,這一看到了自以為得理不讓人,立即便大起交涉。
「這要四姨娘自己斟酌。」
「燒有個燒法!」四姨娘說:「燒得火焰直冒,惹人起疑心也不大好。」
想想也是,等胡鳳翚一到;新官上任,便得將公館讓出來,所以當務之急,應該先覓安身之處。
「那麼,」李煦很快地說:「你去走一趟。」
「我那裡罵二姨娘了。」錦葵哭著分辯,「『我不過說了,你要覺得我是闖了禍,你去告訴我主子好了。』家有家法,我闖了禍,自有主子責罰我;憑什麼不分青紅皂白打我?當我主子是好欺侮的么?」
「不用跟他商量,這件事我就能做主。只請沈師爺好好替我籌劃一下。」四姨娘低聲說道:「現錢不多,只有一箱子東西。」
「行了!」李煦對沈宜士說:「可以照你的主意辦了。」
不道隔牆又傳來既銳且高的一聲:「你是仗誰的勢?」這面聽得清清楚楚;是二姨娘的聲音。
沈宜士微笑不語;李鼎便問四姨娘:「那封信管用不管用?」
見過了禮,四姨娘說:「請坐下來說!」
「四更天!我是不睡了。跟你談點事;你喝了燕窩湯,就著我的熱被窩睡吧!」
這話四姨娘也聽說過,認為是不足相信的謠言;因而不在意地說:「這種話也只好聽聽。」
「胡鳳翚接我。」
「你能瞞我一輩子嗎?」
李煦心想:也有人從此沒有太平日子!就這一念感慨,勾起無窮心事,唯唯否否地敷衍著。吳存禮是慢性子,喝酒也是淺酌低斟,半天才喝一口,蔡永清是下屬,自然奉陪;李煦為了態示從容,亦不便有何催促的暗示,所以這頓飯整整吃了一個時辰,方始結束。
「就這麼說了。」沈宜士知道四姨娘必是急著要跟李煦私下相談,很見機起身說道,「回頭再談吧!」
「你是看出什麼來了?還是精神不好?」
「旭翁,」他說:「這件事怕得請芥亭出一把力。」

「不!不!」李煦覺得沒有讓人枵腹去為自己奔走的道理,因而代主人留客:「飯總要吃的;也不爭在此一刻。」
這句話提醒了李煦與四姨娘,一時都不言語;沈宜士便出了屋子,望了一下,只招手將李煦的小廝成三兒找了來說道:「你打燈籠照著四姨娘在前面走。」
「沈師爺到!」窗外遙遙傳報。
「對了!孫掌柜挺痛快;立了一個摺子,我帶回來了。」
「何以見得?」
見此光景,不言可知;李煦的隔牆之耳還靈得很。四姨娘深恐連環真的會來「告狀」,那時火上澆油,越發不可收拾;所以向背後伸出一隻手去,不斷搖手示意,同時儘力裝得從容,希望沖淡了這場嚴重的衝突。
無可奈何之下,只能使出一個「拖」字訣:「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只有等欽使來了再說。」
這時局外冷眼旁觀的沈宜士,突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脫口問說:「四姨娘,你那個紙包呢?」
「葯又不是仙丹,大不了賠你一隻鴿子,賠你一副葯料就是。有什麼好吵的?」
於是,四姨娘先搖一搖手,移步相就;吳嬤嬤亦迎了上來,在迴廊轉角處聚在一起,低聲交談。
「對!」李煦矍然而起,「李、曹兩家如一家,當年楝亭、連生父子,相繼而亡,是我一手料理,曹家才有今天;如今是我遭難了,姑太太總不能坐視吧?」
等她一到,李鼎與沈宜士自然都站了起來;四姨娘剛要開口談此行的經過,李煦搶著說道:
「好!咱們先談正事。」吳存禮指著右首說道:「請到這面來坐。」
「不有這麼一個傳言,說胡鳳翚要來。莫非已有明諭了?」
話雖如此,卻不以存摺示人;別人也不問,只聽得沈宜士在說:「要辦就得快;最好今天下午就動身。」
微有不受勸的模樣;四姨娘一賭氣,自回里房去睡。一覺醒來,不知是何時刻;只覺得出奇地靜,外屋那架自鳴鐘,「嘀嘀嗒嗒」的擺聲,格外清晰;掀開帳門一看,門下一線光痕,接著便聽得「噗嚕嚕」的吸水煙的聲音。李煦還未上床。
「她的話不錯!這要來一搜,我還能見人?宜士,這可得及早為計。」
見此光景,沈宜士心裏替李煦很難過。想到他本意要借這個題目,整飭家規,如今竟似失卻憑藉,無可發作;而四姨娘的處境又只有委屈求全,不便對二姨娘作何不滿的表示。這樣隱忍下來,自不免貶損一家之主的威信,在平時還無所謂;當此家難將興之際,關係不小。因此,他油然而起一種想替李煦出頭來管閑事的意願。
「我怎麼能走得開?而況,震二奶奶也不見得肯賣我的帳。」
他是要連環來替他檢點信札。凡是王公府第來的信,只看信封就能區別,大致只寫「專送李大人升」六字;下面多不具名;極少的幾封,綴上一個別號。信封的式樣質地也與一般不同;淡色彩印的花卉、人物或者瓦當、吉金之類的圖案,而且極小。因此,四姨娘與連環一起動手很快地便檢出來一堆,共是二十七封。
細細找了,再無發現;四姨娘便捧著那包碎紙片說:「爺們請回去吧!我跟連環到小廚房去一去就來。」
「不!你先睡。」李煦答道,「我還得好好想一想。」
李煦端詳了一回說:「等我試試,大概還行。」
「混帳!」李煦頓著足發脾氣:「討厭!」
「唉!」李煦嘆口氣,「我今天才知道,能共患難的人,真是少而又少。剛才我在想,這個消息還不能輕易透露;外面一知道了,不定出什麼花樣。俗語說的是『夫妻九九藏書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夫婦尚且如此,何況他人。第一個錢仲璇,我就不信他肯跟我共患難。」
「那得問四姨娘,她那裡有細帳。」李煦答道:「四姨娘有點兒私房——。」
「什麼快了?」四姨娘問,「是快來查虧空不是?」
「風太大,一揭蓋子,碎紙吹得滿地,不行!就在屋子裡燒吧。」
「不,不!我還有事,千萬不必費心。」
「勞駕,勞駕!」四姨娘想起一件事,立即問道:「要不要打張收條給你?」
正談到這裏,只見沈宜士去而復回,手中多了一封信;是曹俯寫給李煦的,拆開來一看,除了稱謂各款以外,只有聊聊數語:「聞查制軍已奉嚴旨,日內當有舉動。飛函奉聞,乞早為計。」
這時連環已另外取來一個燈籠,與沈宜士二人邊照邊找;將碎紙片一一檢回。然後遠遠地又往兩頭搜檢了一遍,方始罷手。
看完卻是心潮起伏,不辨悲喜;李鼎似乎不能相信世間有范芝岩這樣古道熱腸,俠義性成的人;加以范芝岩寫給孫春陽的信,語氣只是情商,並無切切實實,非撥款不可的話,因而越發懷疑這封信的效力。
「那麼,」四姨娘緊釘著問:「什麼時候給我迴音?明天?」
於是他先答一聲:「是!卑職來想個法子看。」
荷香何敢到四姨娘那裡去告狀;發不出狠勁,只有發楞。錦葵已打好了漿糊,將沙鍋仍舊坐了在炭爐上,揚長而去。
「走!」李煦向四姨娘說:「咱們先到小書房去。」
「我聽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那就沒有天理了。」
「好!」李煦向來服善,立即同意。
「欠人的不知道有多少?外面的帳不全。」
「為來為去為這個。」四姨娘問:「你看怎麼能搪塞一下子?」
「是!」吳嬤嬤答應著,身子卻不動;只是看著四姨娘。
如果肯說一句軟話。連環原意在嚇一嚇她;當然不為已甚。無奈事成僵局;二姨娘雖不敢再說硬話,卻也無法服軟。這樣,就逼得連環非有行動不可了。
「那,」四姨娘問:「不還得細找嗎?」
「我也不敢說一定管用;反正明天中午就知道了。」
李煦屈著手指計算;康熙四十七、四十八這兩年,跟八貝子來往的函件最多;柜子是按年堆置的,找到那兩個年份的柜子,恰好是在中間。
這一下提醒了李煦,原該這麼辦;而且也是一向辦慣的,何以竟未想到?莫非真的精力已衰,無用到如此地步!這樣想著,不免自悲;以致於竟忘了答話。
三個月前,先帝在世,深仁厚澤、廣被四海;大小官員,只要覺得自己是在實心效力,就不必擔心祿位不保;即令犯了過失,也總可望矜憐,想起那樣的日子,李煦真箇希望時光能夠倒流。
「在這裏。」
二姨娘越罵越起勁,不道已犯了眾怒,連環尤其不悅,「二姨娘!」她沉著臉說:「奴才也是人!老太太在日,從不許人提這兩個字;莫非二姨娘倒忘記了?」
一提到這一點,李煦心就煩了,粗暴地搶過話來說:「早知道,我還不鬧這麼大的虧空呢!這些話現在不用去說它;且說眼前。」
「不但管用,而且挺痛快是不是?」李煦問說。
看他那灰敗的臉色,頹唐的神態;在一頭漂亮的如銀白髮襯托下,益令人興起英雄末路的凄涼。四姨娘與沈宜士心酸酸地都想勸慰他幾句;卻苦於沒有適當的話好說。
李煦站在屋子正中,環目四顧,搓著手說:「三十年積下來的信札文件,不知從那裡理起。」
「李師爺,何況還有你紳二哥在那裡,怎麼會上人的當?再說,人家也犯不著幾千里捎一封沒用的信,開這麼大一個玩笑。」
「不必,不必!有范大爺的這封信就行了。」
「尊駕貴姓?」
沈宜士想了一下說:「我先去檢點『要緊東西』;回頭在小書房談吧!」
這是李煦氣恨難消,有意要毀荷香。若是發交官媒價賣,不知會落到那個火坑?處置未免太過分了。
「那裡,那裡!」沈宜士急忙拍著他的背說:「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這樣子把人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還重要,我佩服都佩服不了,那裡會怪你。你先請坐吧!等我們看了信,細細談。」
「我到小廚房去,拿這包東西往灶膛里一丟,不就行了?」她掀起門帘一面走,一面喊:「打燈籠!」
「不敢,不敢!」吳存禮急忙扶住他說:「旭翁何必如此?交好多年,如有可以效勞之處,何待吩咐。不過,說實話,」他苦笑著說:「我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此身難保。」
「七萬不到,六萬有餘。」四姨娘說:「這會兒不是看帳的時候;真的是苦哈哈,該還人家的,不到一萬。你老爺子就不用管這一檔子事了。」
「老爺,是我不好。」說著,她將雙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李煦面前。
這話問得令人難以問答;而且也欠通,在「老皇上」面前得寵的人,就一定能知道「新皇上」的消息嗎?四姨娘與她交情不算厚;但也不薄,不好意思駁她,只說:「消息倒是常有,我也不大聽得懂;就懶得去聽去問了。」
等李鼎一走,四姨娘便跟李煦談論;她很樂觀,認為這天所發生的兩件事,是逢凶化吉的好兆頭。可是李煦卻一改常態,平時言語間總表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此刻卻濃眉深鎖、沉默寡言;將四姨娘的樂觀沖淡了一大半。
「柜子這麼重,得找人來動手。」
李煦臉色灰敗,倒在椅子上,頭欹垂著,像斗敗了的公雞似地。沈宜士心裏凄凄慘慘地,有著無窮的感慨,卻不敢嘆氣,怕更增居停的傷感。
「還有好多話」讓孫掌柜打斷了;親自送來一扣存摺,特別交代:三千銀子以下,隨時可取;提款的數目太大,請早幾天通知。
「啲,啲!」錦葵不耐煩了,「你要覺得我是闖了大禍,你去告訴我主子好了。別在這兒窮嘀咕。」
「免罪開復」四字,對四姨娘的誘惑極大;便即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果然能把虧空全補起來,那還有什麼話說?」
略想一想,只好不理他的話,管自己提出要求:「我的意思,要請禮翁為我聲辯,免於這一搜。」
李煦既驚且怒,正待發作;沈宜士見機,急忙攔阻:「旭公,不痴不聾不作阿家翁。」
「喔!」四姨娘說:「我看看去。」
將范芝岩的信接到手裡,孫掌柜頭也不抬,隨隨便便地看著,臉上毫無表情。四姨娘心裏在說:糟了!看樣子是讓小鼎說中了。
「怎麼樣?」錦葵走出來說道:「你尋上門來了。我主子可不在!你要告狀,明兒來告。」
「那才不行!」四姨娘將門帘放了下來,「滿屋子煙霧騰騰的。算了。你放下吧!我來。」
本來是李煦、吳存禮賓主二人,分據炕床,蔡永清坐在左面第一張椅子上,三者之間,有一段距離,談話不便。所以吳存禮要移到右首,三個人圍著一張小小的紅木百靈台,聚首密談,方便得多了。
「外頭在傳說,」孫大奶奶放低了聲音說:「新皇上是極厲害的腳色,翻臉不認人的。而且——。」
「姑太太自然不會不管。不過,」四姨娘說:「能幫多少忙,就很難說了。表面看,姑太太是一家之主;其實大權都在震二奶奶手裡。」
「你們再點一遍,看有漏掉的沒有。」
見過了禮,吳存禮道:「咱們是先談正事,還是先吃飯?」
「總要留個退步才好。」四姨娘又說:「這件事還不能慢,要快!可是,不知道誰是妥當可靠的人?」
「怎麼不是身子吃虧——。」
「是不是!你就是強,再也不肯聽人勸。」四姨娘一面去扶他;一面數落:「倘或肯聽人一句、半句,又何致於會有今天。」
「交給我好了。」連環介面說道:「消夜備了個火鍋;把信撕碎了,慢慢兒燒。回頭把紙灰倒在陰溝里,拿水一衝,就屍骨無存了。」
「沈師爺,不是我剛才不肯交信,不肯說來歷;只為縉二爺再三關照,非見了鼎大爺不能說實話。縉二爺還說,倘或有人綴住我,寧願把信毀掉,也不能落到他們手裡。我也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不過縉二爺這麼交代,寧願小心總不錯。沈師爺你不會見怪吧?」
「是!」蔡永清想了一下答說:「這件事,似乎應該先有個部署;為今之計,要多派出人去,在要道上等著。欽使的公館,我馬上去預備;不過宮裡的人,陌生得很,怕會失之交臂。」
「這時候還分什麼你的、我的?就是我的,到你過不去的時候,莫非我就看著你受擠,在旁邊裝傻?我不是那種人;你這話該說給那種人去聽。」
李煦亦深為失悔,但此時正繃緊了臉,無法松得下來,只向吳嬤嬤喝道:「快去啊!」
「你也別只顧人家。」四姨娘立即介面,「交卸了莫非就不吃飯,不過日子了?應該趁早打算。沈師爺,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四姨娘無奈,只能點點頭說:「也好!」
吳嬤嬤居然直指主人不是;沈宜士倒很佩服她的鯁直,不由得就幫了句腔:「也要想想,是什麼地方的女子,才交官媒去價賣?」
四姨娘亦是心以為非,卻不知如何說法;於是吳嬤嬤說道:「這件事可使不得!我們這樣的人家,丫頭犯了錯,只有叫她娘老子來領了回去的。倘或平時還有一點兩點好處好念,身價銀子亦總是賞了她娘老子。多少年忠厚的名聲,倒說就折在這一千零一回上,怎麼說也不對。」
於是吳嬤嬤跟在四姨娘後面,一進屋子就大聲說道:「小廚房擱在那裡不合適;丫頭沒事鬥嘴皮子,總有一天吵得老爺生氣,果不其然,讓我說中了。」接著又含笑說道:「沈師爺也在這裏!」一面說,一面行禮。
話還未完,臉上著了一拳;四姨娘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臉上火辣辣地疼。自出娘胎以來,何曾如此教人打過?三分痛楚,七分委屈;並作十分傷心,不由放聲大哭。
沈宜士也覺得不能放心,不由得發出「嘖」地一聲。李煦越發恨聲不絕,「簡直是八敗星!」他拍著桌子吼道:「不是那個混帳的死丫頭尋事,那裡會有這樣的事!吳媽,你把二姨娘去找來,我要好好兒問一問她!這不是尋事,是尋死!」
「這十萬銀子收了來,可不許拖散了。」四姨娘說:「現在難得有這筆整數;得好好兒用在該用的地方。」
「老爺,」四姨娘婉言勸說:https://read.99csw.com「如今不添人;攆一個少一個——。」
「宜士!」李煦真是急了,兜頭一揖,「請你暫時別過問我的家務。」
一語未畢,嵌螺甸的紅木屏風後面,閃出來一條影子,正是四姨娘,「我有點兒私房,不錯!」她說:「可不在這裏;而且也不是現銀。」
這話似乎突兀;細細想去,卻不算意外。沈宜士直覺地認為義不容辭;但也不便草草率率地答應下來。沉吟了好一會,這樣答說:「四姨娘,你先跟旭公商量好了再說。」
一句話提醒了李鼎,顧不得多說;舉步就走,到了中門,吳嬤嬤守在那裡,告訴他說:「沈師爺知道有人來看大爺;把那個人找了去了。」
「有這樣的事!」吳存禮吸著氣說:「我要怎麼樣才能保住旭翁的面子。」
李煦又驚又喜,欲待不信;但那中軍斬釘截鐵地說決不會錯,不信也只好信了。
蔡永清心想,照此做法,人家的體面是保住了,自己的腦袋保不住。巡撫既然將責任推了下來,做下屬的不能說「公事公辦」,頂了回去。這個難題,著實不易應付。
「這封信,我此刻就寫;明天一早派人去投。」
「我早就在這裏了。」四姨娘眼圈紅紅地說:「這麼一件大事,你也不跟我說。我問你,京里來人說些什麼,只說『沒事,沒事!』我不懂你安的什麼心,為什麼要瞞我。」
「說那位妃子姓王,也是蘇州人。還有好多話!」
語氣已完,人卻不走,彷彿還有話說;也彷彿希望沈宜士有何話說。寒月酸風、春冷徹骨;沈宜士看她瘦骨伶仃,牙齒微微在抖戰,心下大為不忍,「快請進去吧!」他用雙手虛推一推,「別凍壞了身子!如今可少不得你這一個人。」
荷香答應著,心裏不免嘀咕;先找個小丫頭探明了四姨娘不在,膽就大了,走了去大聲喊道:「錦葵,錦葵!」
李煦留住沈宜士,是要跟他商量明天一早去看吳存禮的事。在李煦,心中始終拋不下「面子」二字,就怕一早上巡撫衙門,引人注目,會去打聽緣故;那時丟官的消息,可能很快地就會傳開來。因此想請沈宜士寫封很懇切的信,務必在明天中午,將吳存禮約了來吃飯。
這一來,吳嬤嬤與連環,自然也都跪在四姨娘身後。李煦不防有此一著,連聲說道:「起來,起來!不干你的事。」
就在飯後品茗,只待略坐一坐,便要告辭時,奉命派人去打聽消息的中軍,特來覆命,說是京里下來五個人,身分不明,但有兵部的火牌,所至預備驛馬舟車,直接找驛站說話,也不要預備公館,食宿都是自備資斧。不過是過境到浙江去查案的。
這個丫頭最不得人緣;見此光景,便有人訕笑:「等看瞧吧!有好戲了。看她到四姨娘那裡去告狀。就怕長了她這個人,還沒有長她的這個膽子。」
「李姨太太,」她換了個話題:「李大人一直是皇上面前得寵的人;不知道京里有什麼新皇上的消息。」
「也許是李師爺派來的。」四姨娘說:「你快去吧!」
這是個好法子。四個人一起動手撕信;默默無言,各想各的心事。終於,是李煦打破了沉默。
多年賓主,從無一言扞格;不道急不擇言,冒出來這麼一句話,沈宜士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斂手而退,臉色青一陣、紅一陣,非常難看。
李煦搖搖頭,「人欠的,能收回早就收回了;收不回的,不必白費工夫。」他停了一下說:「倒是欠人的,得趁早還了人家。萬一查抄,白填在裡頭,豈不是太對不住人?」
「還不知道。」吳存禮答說:「已經去打聽了。」
連環輕聲答應著,悄悄退了出去;沈宜士望著她的背影說:「連環是靠得住的。」
「是的。」
四姨娘有事接頭,每次都是午飯以後來;這次是唯一的例外,便開門見山地說:「有點要緊事。孫掌柜呢?」
「我,我是怕你著急。」
「大概已經預備好了,現成的。」說著,吳存禮拉長了嗓子喊一聲:「來啊!」等聽差聞聲而進,他又吩咐:「開飯吧!」在飯桌上自然不便談這件事;談的是地方輿情。蔡永清說,蘇州百姓對鄉試增加取中舉人額數的恩詔,頗為興奮;這年元旦,下詔整飭吏治,文自督撫至州縣;武自提督、總兵至參將、游擊,一共十一道之多,更是無不稱頌聖明。大家都說,看起來還有太平日子過。
因此,她含含糊糊地答說:「是的。有往來。」
既然如此,自不便再作逗留;四姨娘辭出孫春陽,懷著一種異樣的興奮情緒回到家,一下轎便問起李鼎。
「不,不!」沈宜士急忙攔阻;怕他大張旗鼓,會把這件事張揚出去,「不必驚動外面,光是這裏的人就夠了。」
「芥亭!李大人有點麻煩,要仰仗鼎力——。」吳存禮談了經過,隨又說道:「欽使一到,倘有什麼動作,自然非求教你不可,你能不能想個法子敷衍過去。只說已經查過,沒有查出什麼來,讓欽使得以覆命,不就保全了李大人的體面?」
「差不多,反正都是那些話。」
「怎麼?」孫大奶奶等丈夫走了,悄悄問四姨娘:「李大人跟范大爺也有往來?」
說完,便待舉步,四姨娘卻又留住他說:「還有件事,沈師爺,你看李師爺這趟進京,會有個什麼結果?」
「人緣好是不錯。不過世界上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尤其是當今這位皇上,大家都怕;都要避是非,避嫌疑。我看,是個不了之局。」四姨娘抬眼望道:「萬一要抄家,沈師爺你說怎麼辦?」
李煦楞了一會,突然起立,高聲喊道:「宜士,宜士!」
沈宜士的心一沉,不過多月以來,總提防著有這一天,所以還能沉得住氣,「我聽說京里有人來。」他問:「怎麼說?」
「燒吧!」沈宜士說;聲音堅決而威嚴,十足命令的意味。李煦本想留幾封無關緊要的,竟懾於他的語氣,無法開口。
「原是我分內之事;能蒙李大人派人幫忙,自然更好。」他略停一下問說:「兩位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這一下,將劍拔弩張的氣氛,消解了不少;李煦便說:「你先坐了再說。」
沈宜士倒很佩服李煦;在這時候,心思還很細密,便點點頭說:「旭公說得是。這件事交給我好了。回頭我到籤押房來,盡今夜拿它辦妥。可是,」他很吃力地吐出來一句話:「交卸怎麼辦?」
「那怎麼辦呢?」
「是,是!」李煦急忙答說:「我派,我派。至於欽使的公館,雖說照例由首縣預備;不過是我的事,也不好意思累及縣裡,回頭我馬上派人過去,凡事請芥亭老大哥吩咐就是。」
「你去端宵夜來吧!」這一次是四姨娘打破了沉默。
「等天亮了,我趕早到孫春陽去一趟;能把這筆款子收到,就足見人家是真正幫忙,另外那三筆款子,不如早早去收了來的好。」
「是我。」錦葵掀門帘進屋,「門上派人來跟大爺回,有個姓王的小夥子要見大爺;問他有什麼事,他不肯說;只說見了大爺自然明白。」
「聽過。」四姨娘蹲在地上,替他撣衣領上的灰,「不過都是些不相干的事,要緊的話一句都沒有聽過。」
果然如沈宜士所預料的,吳存禮只當李煦有什麼來自京里的機密消息相告,一等司道稟見,談過要緊公事,端茶送客以後,隨即通知門上,除了「織造李大人」,其餘賓客,一律擋駕。
「大概都找齊了。」四姨娘說。
「自然要去個正主兒。」四姨娘說:「你別管了,我有主意。」
四姨娘找了一張極大的宣紙,將漆盒中的碎紙片倒在上麵包好;拿起就走。
「趁現在風聞未露,還來得及稍作鋪排,」沈宜士說:「欠人的且不說;人欠的得趕快想法子收回來。」
好半晌,她跺一跺足說:「等著瞧」一扭身就走。
「小鼎呢?」
沈宜士一走,李鼎亦即離去;四姨娘便將到孫春陽接洽取款的情形,細說了一遍。
這就不但李煦如當胸挨了一拳;沈宜士聽了她的話,亦覺入耳驚心。倏地起立說道:「事不宜遲,不辦了這件事,不得安心!」說完,管自己向外急步而去。
中門上傳話進來,曹家派了專人來送信。
「交情?」李煦搖搖頭,「難!」
「大概要叫荷香來問。」
一語未畢,只見四姨娘咬牙切齒地搶白:「面子,面子!快要家破人亡了,還是死要面子!」說著,頓一頓足,自我激動得掩著臉奔了進去,旋即聽得嚶嚶啜泣之聲。
這一來昏瞀的二姨娘,如夢方醒;心知落了下風——李家是包衣;不也是奴才?無意中犯了極大的忌諱。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不!」李煦立即搖頭,「這種事,怎麼能找人來動手。」
「杭州呢?」
看完信,孫掌柜慢條斯理地摺好,置入信封;然後抬臉問道:「請問李姨太太,這筆款子是此刻就提,還是我立個摺子,請李姨太太帶回去?」
「不講交情講利害。我會跟他們說,真的逼旭公下不了台;就只好把鹽務上的種種毛病,和盤托出,那時興了大獄。可別怪咱們不講交情。」
「大爺跟沈師爺,都在上房。」連環答說:「跟老爺談得很起勁。」
李煦羞慚、悔恨,兼且憐痛四姨娘;卻又說不出道歉的話。萬箭穿心般的痛苦,也忍不住老淚縱橫了。
李煦看完,一面將信遞給沈宜士;一面對四姨娘說:「兩江總督查弼納都奉到上諭了。快了!」
這時沈宜士已開始按簿索信;但立即發覺,逐一查點,要取出信來細看,頗為費事,便改了辦法,只點總數。好得登記確實;連京中來人當面交給李煦的函扎,亦經註明,雖不知信中內容,卻知有此一函。總計四十五件;分年搜索,居然都檢齊了。
這番話將李煦說動了,沉吟著久久不能下決心;四姨娘可忍不住問了:「虧空若是能補上了呢?」
這話說得很重,誰也不敢答腔。吳嬤嬤與連環逡巡而退。沈宜士亦起身告辭;李煦堅留,只好又坐了下來。
看下人都迴避了,李煦抬起一雙失神的眼睛說道:「禮翁,你知道誰來接我?」
「我有個妹妹,鼎大爺一定見過;是在曹家震二奶奶屋裡的綉春。」
「什麼時候了?」四姨娘問。
這小書房是連四姨娘都不大來的;一進門,三面堆得幾乎高達天花板的柜子,令人胸次感到沉悶不舒。靠門的一面,兩排窗戶,她打開了一扇,料峭春風,撲面如剪,不由得打了read•99csw•com個寒噤,走遠些避風而坐。
「摺子呢?」
「你知道這裏頭是什麼?是二姨娘補身子的八珍乳鴿;大夫特為關照,不能離火;一離火藥力就散了。你好荒唐,不問一聲,糊裡糊塗就把沙鍋端了下來。你膽好大!」
於是吃完飯,謝了吳存禮跟蔡永清,李煦欣然回家。四姨娘跟李鼎都在等消息,聽知經過,正在相互慶幸之際,只見有個丫頭探頭探腦地,四姨娘便問:「誰?」
錦葵何曾挨過打,當時便捂著臉哭;同時要揪著荷香拚命。大家看荷香身材高,怕錦葵吃虧,趕緊拉開。
「壞了!壞了!」李煦氣急敗壞地跺腳,「那裡是泥地,走過來、走過去,不知道從鞋底帶出去多少碎紙片。」
李鼎答應著到了上房:李煦正好也回來了。先問佛林來搜查的情形;然後聽李鼎細談王寶才帶來的兩封信,驚喜憂煩,一時並集,心亂得不知先料理那件事好。
一看愛姬、密友的意向相同,李煦不由得著急地說:「面子要緊——。」
「也不爭在一天半天。」李煦答說:「準定明天上午好了。」
「我也豁出去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麻煩要不怕才行。」李煦對四姨娘說:「信就在院子里燒好了,怕什麼?」
連環便起身搶步到門口,打起了帘子;沈宜士抱著一本藍布面的大簿子;另外有個拜匣,挾在腋下。連環伸手接了過來,放在書桌上;讓開兩步,好容四姨娘跟他招呼。
連環懂她的用意,搶先出去,關照小廝打燈籠,卻又把他們攔在垂花門外;四姨娘送到迴廊一半,月色斜照之處,站定了腳說:「沈師爺,你看這局面,怎麼得了?」
只是「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件閑事管得不好,搞成兩面挨罵,猶在其次;倘或生出意外麻煩,益增李煦的愁煩,豈非大違本意?
轎子是停在孫春陽的後門;女東家孫大奶奶親自來打轎簾,丫頭將四姨娘扶出轎來,孫大奶奶滿臉堆笑地問了好;接著又說:「上午倒有空?」
「兩樣都有。」李煦閉上眼說,「也許息一會就好了。」
小廚房的丫頭、僕婦也有四五個,誰都不理荷香。漫天風雨,結果煙消雲散,就像一個爆竹沒有放響;荷香不僅泄氣,僵在那裡不得下場了。
「嗯!」李煦點點頭,放下水煙袋,一面坐下來喝燕窩湯;一面問說:「你要談什麼?」
希望大事化小的四姨娘便說:「何用到二廳上?找她來吩咐幾句話,就在這裏,也是一樣。」
這便是欲加之罪了,一旁在熬雞粥的連環有些不平,便即說道:「荷香,你別那麼雞毛當令箭!就稍微耽誤一點兒工夫,也談不上二姨娘身上吃虧。」
四姨娘怔怔地站了一會,輕聲說道:「也只好等!」
聽得這話,便又折往沈宜士所住的那個院子,踏上走廊,尚未進門;聽得有個南京口音的人說:「對不住你老,我非得見了李鼎李大爺本人,才有話說。」
「不錯,是鴿子,還有葯呢!」
李煦沉吟了好一會說:「等我明天去看了吳中丞以後再說。」
錦葵自不甘示怯;跟著荷香到了廚房裡,剛說得一句:「二姨娘找我——。」
「就是這句話。」吳存禮說:「現在人還未到,也不知來的是張三,還是李四,一切都還無從談起。」
李煦與四姨娘都喘了一口大氣;沈宜士更為沉著,將成三兒拉住,「你站在這兒!別讓人過來。」他從他手裡接過燈籠,向李煦呶呶嘴,意思是讓他守住甬道的另一頭,臨時斷絕交通,以便在封鎖的這兩三丈地中,細細找尋。
「也不用那麼急。」四姨娘說,「你陪客去吧!這件事你暫且不用管了。」

就在小書房中,沈宜士代筆寫好了信,方始告辭;四姨娘很感他的情,覺得此刻倒只有像他這種關係的人最靠得住。想跟他私下談幾句,便託辭外面風大,不準李煦出房門,自告奮勇代為送客。
於是,冷笑著開步就走;原意有人拉一拉也就算了。無奈其餘的丫頭都看不慣二姨娘的蠻不講理,更恨荷香無事生非,巴不得李煦將二姨娘找了去,拍桌痛罵一頓,所以不但不拉,反而讓路;有手裡持著燈籠的,亦都高高舉起,為她照路。
這就不是安慰的話,能夠滿足她的?沉宜土想了一會問:「四姨娘有什麼打算?」
「光是這些丫頭靠得住,有什麼用?」說著,李煦又嘆了口氣。
「我也沒有什麼好主意。不過,今天這個結果,我是早兩個月就看到了。」四姨娘不勝痛心地說:「悔來悔去,悔的是不聽小鼎媳婦的話,當初能置幾畝祭田——。」
「那會是什麼人呢?」李鼎困惑了。
四姨娘含蓄地笑笑;表現出比她了解得還多的那種味道。這一下,孫大奶奶就不想再談范芝岩了。
「唷,唷!」荷香故意將嘴砸得好響,拍手跳腳地嚷道:「你的口氣好大!賠,你當是幾兩銀子的事?」
她是指二姨娘;李煦怕又惹是非,便顧而言他地說:「我告訴你一件事,小鼎帶了姓王的那個小夥子來見我,人倒是很有血性,很靠得住的;剛才我們在核計,如果范芝岩的信管用,另外還有三處地方的銀子,不妨趕緊去收了來。姓王的往北邊迎了去取信;安遠的銀子,就托他去收;清江浦非宜士走一趟不可。明天上午動身。」
聲音凄楚,盈盈欲涕;月色映著她的睫毛,清清楚楚地看到盈含著亮晶晶的兩滴淚珠。沈宜士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酸酸地,心裏有股特別的味道。
「丑正。」
「誰要告什麼狀?二姨娘找你;你到廚房裡來!」
於是又派人到驛站去探問。這不是一時所能有迴音的;賓主二人,都感無聊,不由得談到京中近況。
「時不我待。」沈宜士又一次用了這句成語,「倒想想,有什麼此刻就談去辦的要緊事?」
「不餓,不餓。」李煦一向健談,其實有些餓了;但情願挨餓。
「不到吳江去了嗎?」四姨娘說:「聽說——。」她突然把話縮住。
交卸便得彌補虧空。提到這一點,李煦不但眉毛;心都揪了起來,彷彿要擰成一個結。
「連環,沒有你的事!」李煦問道:「吳媽,你知道不知道二姨娘的那個丫頭說的什麼?」
沈宜士大驚,「抄!」他問:「查抄?」
沈宜士明白,她是指李鼎;李煦也想到了,但年前剛借了五萬銀子回來,這一次怕難開口了。
「好吧!」
「那還不致於。不過情形也還不清楚。只說宮裡有人下來,恐怕會來搜查。」李煦舉雙手,伸了八個手指。
四姨娘只好以眼色向沈宜士乞援,但她失望了;沈宜士雙眼一垂,不知是表示無能為力,還是也贊成李煦的辦法,假裝不曾看見。
吳嬤嬤想了一下答說:「只有我硬著頭皮去碰。看老爺怎麼吩咐,再作道理。」
「少一個怕什麼?」李煦不等她說完,便瞪起了眼搶白:「會用人才有人用;像她這種不明事理的人,使一個丫頭都嫌多了?」
李煦處事一向很漂亮;這是表示接待御前侍衛的所有費用;一力承擔。這一下,蔡永清自是更樂於為助了。
「丫頭不能饒!」吳嬤嬤一面回答,一面伸手去扶四姨娘,「我跟二姨娘去說,請她責罰荷香。」
說著,已將一架梯子推了過來。人字形的雙面梯架,一面有滑輪,一面沒有;推到了地方住手,試一試梯子卻有些不穩。
聽她的語氣,倒像李煦不應該與范芝岩有往來;其故安在?四姨娘此時對范芝岩其人,既感且敬又好奇,很想打聽一下。但她也很機警,心裏在想,如果向她打聽,即表示李煦跟范芝岩並無來往;既無來往,何以有此鉅款授受?這一引起她的懷疑,便會跟人談論;正犯了范芝岩的大忌,且與自己也沒有什麼好處。
這副神態,自然又使李煦受驚;連環不明其事,卻聽得懂沈宜士的話,急忙上前扶住上四姨娘。吳嬤嬤卻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問:「是掉了什麼東西不是?」
「四姨娘,」沈宜士可有些著急了。這時候還爭這種是非,未免多餘,「你知道了最好!本來就該聽聽你的主意。」
順子自然不敢再言語,由二姨娘帶著荷香,氣沖沖地來興師問罪。走出院子想起一件事;錦葵已經回去了,她卻不便也不敢上四姨娘的院子里。怕李煦也在,非吃虧不可,便即站住腳說道:「荷香,你把錦葵叫到廚房裡來。」
「你仗誰的勢,敢罵我?」
一閉上眼,心事更如潮湧;他覺得有好些事是他所想不通的,文覺何以連這麼一個忙都不肯幫;是不是其中還有什麼不可測的危機在?佛林的態度究竟如何?封了柜子,取走簿冊,到底是為了什麼?最不能使他釋懷的是,李紳關照王寶才,如果有人跟蹤,寧願把信毀掉,也不能落在外人手裡;莫非李紳、李果在京里已被人看管監視了?
李煦的判斷一點不錯,是丫頭們口角;錦葵要做鞋打漿糊,將坐在炭爐子上一口沙鍋,暫時端在旁邊,擱得一擱。這一擱就擱壞了!
「旭翁,」吳存禮見他不答,只好開口:「宮裡跟內務府的人,你那裡很熟;請你多派幾個人吧!」
他的意思是分頭去求援。雖然結果不可知;但李煦卻已受了鼓舞。信心與勇氣俱增,只想保全面子的想法,就自然而然地覺得減少了。
「哼!你自己知道。」
於是四姨娘領頭,其餘的人都跟在後面;一直走向甬道,將近小廚房時,連環眼尖,手一指說:「那面!」
「是了。」
「怎麼?」看她欲言又止,四姨娘便忍不住追問了。
一時呼吸都覺得要窒息了,正當李煦忍不住想發話時,吳存禮卻搶先一步開了口。
還在李煦未饜所欲,也深悔失策;早知如此,還不如自己先去面托蔡永清,反能使得受託的人覺得情面難卻,不能不格外幫忙。
唯一能勸的人——沈宜士,讓李煦一句話堵住了口。四姨娘知道他此時不講理、不受勸;而又非勸不可,說不得只好自己委屈。
「別問了!明天派人把他去找回來。家裡有大事,正是要用人的時候。」
於是,沈宜士持著燭台,跟在後面;四姨娘搶先去打帘子。門帘一啟,風勢猶勁;燭焰搖晃不定。李煦不由得站住了。
「聽說他什麼?」李煦追問。
兩封信交到李鼎手裡,自然先看李果的那一封;看一張遞一張給沈宜士。信中多用隱語,情節又複雜,不時還有感想,要停下來想一想,所以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能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