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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蔡大哥,你看那幅字,到底怎麼樣?」
四姨娘也已想到;阿筠這一出大門,大半就要靠她自己了;雖然她很懂事,到底只是九歲的孩子,少不得要細細叮嚀,如果自己先就傷心,如何能哄得阿筠放心大胆去投靠素不相識的人家?所以趕緊眨了兩下眼,將眼淚忍了回去,抬起頭來,裝得沒事人似地,回到原處,招一招手,將阿筠喚到一邊有話說。
甜似蜜知道,李鼎是不折不扣的「大少爺」,身上向不帶錢;柱子身上只有這一錠銀子,給了送信的盤纏,主僕二人便身無分文了。脫手千金揮霍慣了的豪門闊少,落到這般光景,心中實在不忍;因而便搖一搖手,止住了柱子去掏荷包。
「在『烏林達』家。」
「為什麼?」李鼎打斷她的問話。
「我不知道!方寸已亂;一切請蔡大哥指點。」
「錦葵,你到她們屋子裡去玩。」
「對了!過幾天要放錦葵也許已經找到了人;就頂錦葵的名字出去好了。」四姨娘停了一下說:「咱們先商量商量好,阿筠不能住在錦葵那裡——。」
李鼎的心情又鬆弛了些,他說:「我該叫彩雲姊姊!」
「那麼,鼎大爺你呢,你也不能露面?」
「先說該出去的人,我想了想,除了錦葵,只有兩個;一個是五姨的內侄女,來看她姑姑,天一亮就打發她走好了;還有一個比較麻煩。」
「那女孩只得八九歲——。」
「我也是事非得已。」蔡永清又說,「我實在也不願牽累無辜;不過,今天我還可以作三分主,有句忠言奉告,凡可以不必牽涉在這件案子里的,不妨就趁今夜都打發去吧!」
「你倒不懊悔?」
到得西廂房,在幽黯的光線中見了禮;下人來奉茶,順便掌了燈來,兩個人模樣差不多,年紀相差不大,一般是眉眼清亮,舉止沉穩的神態,在李鼎不由得便有可資信賴的感覺。
揭開門帘,屋子裡的人都轉眼來看;李鼎急急問道:「怎麼樣?有溜出來的人沒有?」
「是冊子上要剔除兩個人?」
「給田師爺!」
談到這裏,錦葵去而復回,手裡多了一個包裹,「大爺,」她問:「你要不要點一點?」
於是錦葵進了堂屋;四姨娘便說:「你悄悄跟吳嬤嬤去說,把天香樓西面的那道小門打開來。別讓人知道。」
「誰啊!」
「一點不錯!你就當朱二嬸是你嬸兒就對了。」
「那,那是說了不能動的;而且也得我親自去提。」四姨娘又說:「反正現在東西都封在那裡,他們愛拿什麼拿什麼;將來咱們認帳,就說沒有這些東西好了。」
「四姨娘也許會從那裡來,珊珠去接一接。」
四姨娘正帶著錦葵趕了來;李鼎很機警,拔步便奔,一面做個手勢,大聲說道:「四姨娘你請回去;去找點精緻小玩意,我馬上要送人。」
這自是一種示意避開王副將去密談的藉口;蔡永清答道:「方家之稱不敢當;明朝的書家倒還知道幾位。我來看看。」
一語未畢,忽聽朱二嫂驚喜地喊了一聲:「那不是?」
於是他拱拱手說:「多謝蔡大哥,果然是幫了我的大忙。」
「什麼事?」李鼎站住腳,「請四姨說吧!」
說來說去是「愛莫能助」四字,但語聲懇切,充滿了歉意,所以李鼎只覺得感激,「多虧蔡大哥!」他說:「以後也仍舊要仰仗蔡大哥!」
「你不是自投羅網。」
這一喊聲音很大,群相注目;朱二嫂才發覺自己失態,而且也很不安,此時此地,福禍難測,一舉一動都得格外檢點。於是她佯若無事地將目光轉到他處;暗地裡拉了彩雲一把。
李鼎陡然一驚!就像當頭棒喝一樣;提醒他以後必不能再在這裏過日子了!高大、寬敞的這座住宅,住了二十年了;沒有一處地方不是安閑舒適的。不管他是在怎麼樣的一種情形之下,他總可以找到使得他心情舒暢,至少能安靜下來的地方;甚至悶極了想砸一兩樣東西出出氣,亦非難事;箭圃很大,常有護院跟些小廝在那裡練廟會上的玩藝,耍中幡、滾罈子、摔角什麼的,拋一個酒罈到半空,再拋上去一個,乒乒乓乓碰得碎片四飛,聽著看著都痛快。
「行個什麼方便。」
錦葵便將包裹放下,向四姨娘說:「說好了。」
「不是這裏的人,都得走;而且最好連夜就走。錦葵可以出去,不過得過幾天。」李鼎非常吃力地說:「要等他們去搜過了,才能放出去。」
這一下,李鼎也明白了;原來四姨娘與錦葵之間還有這麼一重秘密在內。看來再求亦不會有結果,倒不如放大方些。
「也只好這樣。」李鼎問道:「柱子,你那兒有錢沒有?」
「得借一身公服。」
就在這時候,甜似密已奉召而至;當著蔡永清與王副將,李鼎亦不便多說什麼,只鄭重囑託,善為待客,隨即匆匆入內。
錦葵最機伶,不等他話完,倒已攙著四姨娘的手預備往回走了。二姨娘心裏很不是味道,但不便追了上去;只冷笑一聲說:「哼!不知道在鬧什麼鬼!」
「你是指宜士先生?」
「有個小女孩,是我堂兄的遺孤;不在案內。」
於是取鑰匙,開櫃門;李鼎站在一張骨牌凳上,將那隻沉甸甸的彩漆小鐵箱取了下來;怕四姨娘不願讓他看她的私房,很知趣地走到廊上,負手閑眺。
「沒有那個規矩。」李鼎先道謝:「多謝彩雲姊姊辛苦,替舍間送信來,真是感激不盡。」
於是,李鼎向王副將陪笑說一聲:「暫且失陪!」正待往裡走時,卻又為蔡永清喚住了。
「我知道。也許我還幫著她做事呢!」
「總得是管用的人。」
不說回家探視,倒說照應公事;王都司知道這個旗下公子哥兒,不純然是個「繡花枕頭」,便哈哈一笑說:「原來是李老棣台,你不早說。請,請,敝上官跟蔡大老爺都在裏面。」
阿筠眼珠滴溜溜亂滾的一雙大眼睛中,含著一泡淚水,卻不讓它滾下來,點點頭說:「我明白。什麼時候接我回來?」
「你不是無錫的朱二嫂?」
「對了!」
朱二嫂不知道什麼叫烏林達,只以為是人名;當即便說:「那烏家遠不遠,你快帶了我去。」
李鼎大出意外,也大失所望。本以為何者可行,何者不可行,他會有個確實答覆,不想是這麼一句不負責任的話。
「怎麼不知道?在紅板橋;是從前的周皇親府。」小徒弟懂得很多;他不但知道織造公館,而且還知道是前明嘉定伯周奎的府第。
「沒有。」千總又請示都司,「你老看,是不是放行?」
「那還說不定,也許三五天,也許三五個月。反正一定會來接你。」
「好!」蔡永清視線由首席轉到主人;再轉回王副將,「咱們就此刻把公私責任劃一劃清楚。第一,我們這位老弟名下的東西,趁早讓他拿走,以清眉目。」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等王副將答話。
「我知道。」四姨娘覺得最難措詞的幾句話已經過去,下面就好說了:「把你托出去的那個人,是跟李師爺好的;她是個寡婦,性子很爽直,你一定會喜歡她。人家管她叫朱二嫂,你可不能這麼叫!你得管她叫——。」
「是。」
原來錦葵是四姨娘故意攆出去的;目的是有些私房要寄頓在她家。這一攆出去,名冊上沒有名字,就不算李家的下人了。
那老者當她是來要帳提存的;朱二嫂便也將計就計地,故意裝得很著急地說:「那怎麼辦呢?」
「我看,把老太太跟前的丫頭,放一個出去,阿筠也有人照應。」

王副將心裏在想,蔡永清跟李鼎剛才說了半天的私話,自然是談妥當了;但對自己一無表示,豈可貿然相許?想了一下答說:「這是應該的。不過那些屬於哪個的名下,似乎不容易分得清。」
「喔,」李鼎轉臉問道:「錦葵,你快做新娘子?」
朱二嫂點點頭,跟彩雲對望了一眼,取得默契后說:「彩雲妹妹到無錫來看我;約好了來看鼎大爺,誰知碰得不巧。鼎大爺,你也別著急,急壞了身子,讓家裡的人更著急。如果有用得著我跟彩雲妹妹的地方,儘管請說。」
聽她仍是不明理路的糊塗想法,誰都不願意理她。逡巡各散,有的便悄悄往四姨娘那個院子里踅了去,希望打聽點什麼出來。
「是這樣,你們倆人一時還不能出去;東西可以先移出去,交給什麼靠得住的人,替你們暫時收一收。」
「暫時總要有一個地方安頓。而且,阿筠好像也不願意投奔曹家。」
九_九_藏_書等錦葵來了再說。」四姨娘指著高可及天花板的紫檀柜子說:「勞駕,柜子頂上一格,有個西洋小鐵箱,你給我取下來。」
「那倒沒有。」李鼎很吃力地解釋:「說起來我也是個官兒。如今是我父親在織造這個差使上出了事;我父親名下的人,自然受牽連。我一個人反倒沒事。如今的皇上,公私是最分明的;除非我被革了職,不然,我還是個朝廷的官。」
這個人就是九歲的阿筠。她出去了自然也不致流落;照四姨娘的意思,不妨送到曹家,但眼前要托負一個人來照應她,卻是難題。
李家的眷口僕從,由於大清律規定,可以變賣備抵虧欠的國帑,當作財產看待,所以在目前一律在看管之下。即令有漏網的,亦早避匿不出;以致上千僮僕,此時除了柱子,竟無一人可遣;而柱子又是他唯一可供奔走的人,實在也無法派得出去。
「這樣說,別人許進不許出;鼎大爺,你要回去了,就不能擱住你不準出來,是不是這話?」
原來首縣要多才多藝才幹得下;其中有樣本事就是要識古董,因為各縣交代,如果前任虧,以古董字畫及其他細軟抵充,向來憑首縣核算;估價自然可高可低,所以說「要看交情」。
「那麼,」都司又問:「那個小廝呢?」
李鼎也知道,這大半夜的辰光,十分寶貴,凡事需要速斷速決,沒有從容磋商的可能。便很用心地想了一會,終於想到一個人。
「不必!」他說:「讓局子里墊付就是。」
「不用。」
彩雲生長在京畿,加以開年以來與李紳、李果、張五在一起,習聞官場之事;而數千里南來,住過多少「仕宦行台」,見聞更廣,當時便問了一句:「鼎大爺可有官職?」
「誰會罵你沒有良心?」李鼎怕是自己那句『你倒是有良心的』,使得她多心了,趕緊解釋:「你本來已不是這裏的人了;聽得宅子里出事,特意還回來看,已經很有良心了!誰還能說,你進來了就不能再出去,那不是太霸道了?」
「這件事」便是去行賄。大廳上甜似蜜還陪王副將在喝酒;李鼎將蔡永清邀到一邊,指一指包裹,不必多說一句;要談的是,這夜應該放出去的人。
原來她已經料到,像五姨娘的那個來探親的內侄女,是一定可以放出去;因而想起一條瞞天過海之計,讓錦葵冒充五姨娘的內侄女張美英,得以出門,便可以趕緊將四姨娘交付給她的細軟,另挪一個妥當的地方。剛才她背著李鼎跟錦葵說了半天,就是讓她跟張美英去疏通,居然成功了。
「是,是!」李鼎高拱雙手,「多承關照,感激得很,我總要補情的。」
「那好!辛苦你。」朱二嫂又說:「你到門上去找鼎大爺的小跟班柱子;如果他不在,再問鼎大爺。兩個人都不在,你把話交代了就回來了。回頭我拿錢請你吃點心。」
千總倒還忠厚,心想人家是正主兒;家裡遭了官事,自然要回來看看,這還用問嗎?而且他也不知道怎麼開口,甚至還不知道用什麼稱呼,因而一時之間,頗現困窘。
蔡永清看信封有「密啟」的字樣,便先不拆信;起身說道:「讓來人等一等。」
彩雲自能默喻,跟著她擠出人叢,到得空處,朱二嫂站定腳說:「你在這裏等我!我看到了鼎大爺的小廝,等我去找他來。」
「那怕在襁褓之內,」蔡永清打斷他的話說,「也是早離是非之地為妙。」
「大爺回來了!」珊珠迎了上來,替他卸馬褂;瑤珠倒了茶來;兩人臉上,都是憂愁之中帶著渴盼能從他口中聽到什麼消息的神情。
都司雖是四品,但一向重文輕武,所以見了知縣都稱「大老爺」;但此刻卻大剌剌地問:「尊駕是誰啊?」
「那好!」李鼎起身說道:「我先去辦了這件事!」
遞了點子過來,李鼎自然會意;心想:人在檐下過,怎敢不低頭?只好忍著氣,踏上兩步;先咳嗽一聲,然後喊道:「王六哥!遠來辛苦。」
一面說,一面已走到中間臨時所設的公案後面,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移過燭台,拆信細看。看完,招招手將李鼎找了來有話說。
小徒弟答應著飛步而去;須臾奔了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嚷道:「織造公館抄家,兩面都是差人,還有兵;不讓過去。」
「把鎖敲掉!」四姨娘平靜地說。
「錦葵。」
「照道理說,應該是如此。」
「這可以商量。不過不能馬上就放人。」蔡永清看了看信說,「跟老弟實說了吧,有人告了密;說府上最近遣走的下人,為內眷寄頓財物,要搜查了再說。倘無其事,剔除一兩個自無大礙;不然,老弟得為我肩上的干係想一想。」
重複回到西廂時,李鼎昂頭闊步的神情,朱二嫂與彩雲都很滿意,相視微笑,靜等他發話。
「你也來吧!」李鼎想起來了,「四姨娘有話要等你來了再說。」
「我沒有說你,你何必多心?」李鼎問道:「錦葵,你是怎麼得到消息的呢?」
「那總有辦法。」李鼎又說:「我跟蔡老大說過,名冊上總還可以剔出兩個人去;四姨看,倒是剔出誰去好。」
「一個都沒有。都給攆走了!」
「你辦完了事,還回來。」
「你自己去想一想好了。」蔡永清極平靜地,「別急!聽我的話,把心定下來。」
「飯開在那裡?」
兩人愕然不知所答:楞了一會,珊珠方始說道:「不是吳嬤嬤按月發放的嗎?」
四姨娘一面說,一面拿起搭在椅背的一方綢面綾里襯皮紙的小包袱;錦葵也是料理慣了這些東西的,抬眼一望,立刻走近梳妝台,將盛珠花和翎管的一大一小兩個錫盒子取了來,幫著收拾。
「那道邊門打開了?」
「這,回都司老爺,不會有的。」
「不要緊,不要緊!沒有什麼大事;大伙兒別亂!」李鼎只有揮著手,儘力安撫,「安安靜靜地,別惹人笑話。」
「不瞞蔡大哥說,」李鼎低著頭,輕聲說道:「我不敢胡闖了進來;萬一,萬一——」他始終想不出下面該怎麼說才得體。
兩人擠上前去,找到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朱二嫂問道:「請問老伯伯,可是織造李大人抄家?」
「得挑一個忠心而又能幹的;在外面多少有點用處。」
「分幾處開。蔡大老爺、王副將那一桌,就開在大廳上。」
「我自有分得清的法子;回頭跟王將軍一說就明白了。」
「還不壞!是蜀府後裔,大都通文墨。此人的字,我見過兩幅。」
「這朱寡婦是什麼路數?你怎麼會認識這麼一個人?靠得住,靠不住?」
「我,」珊珠囁嚅著,「我不明白大爺的意思。」
李鼎便將柱子喚了來,由朱二嫂將誠記香蠟店的地址跟他細說了,相偕離去;到得門口,烏林達已備得一乘轎子在那裡,另有兩名臨時找來的工匠,權充前導,各提一盞碩大無朋的白紙藍字燈籠,一面是「織造衙門」,一面是個「李」字。這是甜似蜜的設計,特意擺一擺官派,可得許多方便。
「蔡大哥,」李鼎便說:「有兩樣事,打你這兒不就可以作主?」
「這有什麼好害臊的。」李鼎覺得此非難事;便用極有把握的話安慰她說:「我包你照樣上轎就是!」
「東西先擱在這兒。我馬上去找蔡老大接頭;回來再說。」說著,李鼎的腳步已經移動了。
「唉!四姨,怎麼你自己倒先傷心了?」
「小弟,你叫我好找。」朱二嫂一把拖住他,「走吧,我有好東西留著你吃。」
雖是自幼所生長的家,李鼎到此,卻不免怯意;定定神從容踏上前去。那蔡永清倒還講交情,一見就離座而起,迎上來喊道:「世兄,世兄,我給你引見。」
不過,她們個人之物,卻可保全;想一想說:「瑤珠是有家的;珊珠有沒有親戚?」
「那道小門。」錦葵答說:「從鼎大奶奶去世就沒有開過,如今只怕鎖簧都銹住了。」
於是朱二嫂引見了彩雲,隨著柱子到了孔副使巷北面,織機所集的織總局後街,烏林達的住宅;雙扉緊閉,等叩了門,看清楚是柱子,方始開了半扇門,放他們入內。
「這,這——。」
「世兄,」蔡永清低聲說道:「尊大人『名下』的字樣,說法從寬,你也是朝廷的官員,當作析產別居之子看待;你自己名下的東西,應該不在查封之列。不過,要拿出去,恐怕,」他向一旁呶一呶嘴,「先要過得了太原這一關。」
「老爺子呢?你見著了沒有?」
「沒有!九-九-藏-書」柱子答說:「不但沒有,反倒陷進去一個。」
「你是怕萬一陷在這裏?這也難怪你;朝廷像這樣的處置,似乎尚無先例。我接到李方伯的通知,也嚇了一大跳;到看了公事才知道是查封,不是查抄。」蔡永清向王副將這面看了一眼,低聲說道:「他是拿著『大令』來的,王命在身,說什麼就是什麼;我想拖個一天半天都辦不到,立逼著點了人就來,可有什麼法子?」
「不但霸道——」四姨娘介面又說:「還是糊塗!」
「打開了。」
想不到她們倆竟有這番急人之急的高義;李鼎既感動,又感激,以致於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原來這天變起倉卒,由兩江總督查弼納,遣中軍王副將,攜著大令跟公文,星夜趕到蘇州;首先拜會巡撫吳存禮,出示咨文,轉錄的上諭是:據報李煦虧空甚鉅,恐有藏匿私產情事,著查弼納迅派妥員,會同江蘇巡撫將李煦私產、房屋、眷口,一律查封,聽候核算交代后再行發落。另外又有查拿劣幕惡奴一條,惡奴中有錢仲璇;劣幕則系沈宜士一人,李果與甜似蜜都不在內。
「幹嘛呀!」四姨娘不悅,「鼎大爺問都問不得你一聲?」
話實在很難說;四姨娘想了又想,覺得只有拿她當大人,或許還比較省事。
柱子尚且如此,李鼎的感觸自然更深;不過柱子的困惑,在他自易索解,只看悄悄坐在一旁,斜著眼看人的差役或兵丁,那種無形中籠罩著的禁制,便能想像各人的心情了。
「不敢當,不敢當!」王副將抱拳答禮,「請坐,請坐。」
「好!回頭你們自己收拾收拾;每人只能帶一口箱子出去。」李鼎緊接著又說:「你們還是運氣的,別人怕一針一線都還帶不出去。這話,你們只放在心裡,誰面前都別說。」
「別管我!」李鼎答說:「我一個都不喜歡。」
「順子!」掛在花架下的一頭黃喙黑羽卻會說話的鳥,怪聲怪氣地在叫:「給鼎大爺拿茶!」
「錦葵本就不是咱們家的了!」四姨娘說:「誤打誤撞進來的,怎麼拿她也添到冊子上?人家都快做新娘子了,你請那個王副將行行好,把她放了出去。」
「朱二嫂,實在抱歉,尤其是彩雲姊姊,幫舍間這麼大一個忙,我竟連敬一杯酒的機會都沒有。我想,請朱二嫂先帶彩雲姊姊回無錫;我看情形再說,事情如果能夠稍定下來,我到無錫來看兩位。」李鼎又問:「彩雲姊姊,不知道還能耽擱多少日子?」
踏進二門,便能看到五開間的大廳上,正中靠壁的長供桌,已經移到中間,變成一座公案,後面並坐著一文一武。李鼎的眼力很好,老遠便認出文的是首縣蔡永清;武的約莫四十上下,一張瘦長馬臉,從未見過,面前擺著一頂官帽,燦然奪目的鮮紅頂子;料知這就是兩江督標的王副將了。
「我也是這麼想,雖是女孩子,到底也是咱們李家的一條根。」說到這裏,四姨娘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也不能說是被扣。新任織造已經到了,明天由尊大人跟新任辦了交代,才能回府。」蔡永清又說,「老弟,你把心定下來;事情是有點麻煩,有什麼事,你盡今天這一夜都要辦好。」
「不行!」四姨娘斷然否定:「第一,我在這裏少不得她這麼一個人;第二,怕別人不服,我處境就更難了。依我說,你應該帶一個人出去,你喜歡珊珠,還是瑤珠?」
「不,不!我倒有個盤算。」李鼎說道:「張美英還是張美英,錦葵冒充玉桂;這不更省事嗎?」
「我本當總要明天才能放行;既然連夜要攆出去,那就更好了。晚上看不清楚,一定冒充過去。」
蔡永清不愧是善於揣摩人情的首縣,指點他說:「世兄先跟王將軍親近親近;回頭再請過來,我們談談。」
「我認了!」
李鼎不知道該送多少?也不知道能送多少?轉念又想,這要看能拿出去多少;如果只是些個人的衣服及日常器用之物,置辦不便宜,變價卻未必值錢;如果還要行賄才得過關,那就不上算了。
兩人到得屋子裡,靠窗紅木桌上,燭火下寶光閃耀,白的是珠花,綠的是翡翠翎管,黃的是似乎剛淬過火的金葉子,映出極明亮的燭光。
就在這時,有書辦、捕頭,接連不斷來向蔡永清回事;李鼎耳中不時刮來一句兩句:「庫房得派人看守」;「婦道人家撒潑,不讓人進去,看該怎麼辦」之類的話,攪得他心亂如麻,坐都坐不安穩了。
「有啊!我是五品知州。」李鼎被提醒了,「大喪已過百日,不必縞素,只要素服就行了。兩位坐一坐,我先去借公服來換了再說。」
中門以內,雖未查封;但中門以外,防守嚴密,若非蔡永清派人陪同,李鼎還無法進門。
「鼎大爺,」朱二嫂緊接著說:「我們在揚州跟沈師爺也見面了;聽說鼎大爺原要到杭州去的?」
錦葵對這話很關切,烏黑的一雙大眼睛逼視著說:「鼎大爺,還有一次呢?」
「喔,冊子上有名字沒有?」
於是李鼎回到東屋,將他的決定告訴了大家;事畢回座的甜似蜜首先豎著拇指,用蘇州話贊一聲:「大好老!」
「錦葵!」李鼎有些困惑,「她不是被攆了出去的;不算咱們家的人嗎?」
「不過什麼?」四姨娘焦急地催促,「別吞吞吐吐地。」
「小弟,」朱二嫂問道:「織造李大人公館在那裡,你知道不知道?」
「是!」李鼎想了一下又問:「蔡大哥明天什麼時候動手?」
「我會跟他們交涉。」李鼎沉吟了一下說:「還有兩位堂客,可都是不讓鬚眉的巾幗;我先去安排一下。」
「那好!」王副將會意,「只要有法子分得清,自無不可。」
「你來!」四姨娘站起身來,將李鼎招呼到堂屋裡,悄悄說道:「阿筠的事,可有點麻煩。錦葵如今還是『黑人』,回家就得躲起來,帶著阿筠,豈不是掛了個幌子?至於福珍,還不知道你爹是住在什麼地方;或許能回來也說不定,福珍一個人還好辦,帶著阿筠豈不是累贅?再說,她也不會哄孩子。」
「管用莫如連環。」
李鼎想了一下問道:「有能出得去的人沒有?」
福珍是上房裡一個很能幹的丫頭,伺候李煦洗腳擦背都是她;一些腌臢的粗活,別的丫頭不肯干,也都歸她。為人不但忠心耿耿,而且脾氣最好,任勞任怨,從無半句牢騷。只是相貌長得平常;四姨娘派她去照應李煦,很可以放心得下。
李鼎倦怠地坐了下來,口中問道:「你們是在那裡支月例銀子?」
「大爺,這是冠冕差使,」楊立升說:「不如跟蔡大爺說一聲,另外派人;不又多了一個人可以出去了。」
蔡永清從一大堆簿冊中找到一張紙,是個兩江總督移咨江蘇巡撫的抄件;上面轉錄著上諭,大意是說蘇州織造已另派胡鳳翚接替;李煦交卸后回內務府聽候差遣。惟據報李煦虧空甚多,且有將貲財囤他處情事;責成查弼納會同吳存禮,「迅派妥員,將李煦名下各項產業暨眷口下人等查封扣押,以便變價備抵。」
「世兄怎麼到這時候才來?」蔡永清略帶埋怨地問。
這一問,李鼎慚惶無地。他是一清早去給一個朋友送行;進城時在閶門遇見織造局的一個老工頭,得知被「抄家」的消息;那工頭勸他別回家,先去找烏林達問個究竟,就此躲在那裡沒有露面,只派柱子回來探聽動靜。若非朱二嫂一句話,只怕他至今還在烏林達的私宅中。
「只有十兩一錠銀子。」
「有一個表叔。」珊珠惴惴然地說:「如今也不知道在那裡。」
「你明白就好。」蔡永清呶一呶嘴,輕輕說道:「那面亦以早早安撫為妙。」
「來了!」錦葵答應著,向順子呶一呶嘴,讓她注意遠處的人影。
蔡永清覺得李鼎很在行;笑著拍拍他的肩說:「老弟,你不是拿兩三萬銀子給戲班子,置一副衣箱、砌末,只為唱一齣戲的紈袴了。」
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四姨娘想了一會,突然問道:「外面怎麼樣?」
回到晚晴軒才知道事情有了變化,原來玉桂跟他姊姊玉蓮,手足之情極深,生死要守在一起,放她一個人出去,說什麼也不肯。只好作罷另外挑人。
「不敢當!」彩雲欠一欠身子說:「鼎大爺就像李師爺、縉二爺那樣,管我叫彩雲好了。」
「太原」是王氏的郡望,自是指王副將,李鼎玩味他的語氣,恍然有悟,湊過去用極低的聲音說道https://read.99csw.com:「蔡大哥,事到如今,完全請你作主;請你吩咐,應該怎麼過關?」
「多謝,多謝!」李鼎直覺地答說:「沒有什麼要麻煩兩位的地方。」
「只要能盡心,無有不盡心的。但望尊大人從院上回來,事情有個著落;這裏一鬆動就好了。」
結果,四姨娘是從正門來的;連個燈籠都沒帶,與錦葵悄沒聲息地摸黑而至。
「孫春陽不是有兩萬兩銀子嗎?」
那刑書跟錢仲璇是好朋友;自覺義當解圍,趕緊起身,從桌子後面湊了過來,低聲說道:「鼎大爺,那位是兩江督標的王都司,行六;招呼一聲吧!」
「阿筠,你可不許哭!你也很懂事了,以後更要像個大人的樣子。如今家裡遭了難,一時照料你不了;要把你托給一個人,你得爭氣,守規矩別惹人討厭。等事情過了,還接你回來,你聽明白了沒有?」
「照你估呢?」
「唉!」李鼎重重頓一足,使勁以拳擊掌,「怎麼辦呢?」
「這——,」四姨娘想了一下說:「你鼎叔叔會跟人家交代。」
「尊大人今晚上不能回府了。」
挑來挑去,沒有適當的人;四姨娘怕這件事處理不善,大家會有怨言,因而斷然決然地說:「算了!就福珍一個人好了。」
「怎麼,准進不準出。」
甫入中門,改了主意,將吳嬤嬤找到一邊問道:「通晚晴軒的那道邊門,打開了沒有?」
都司惱恨李鼎竟不致禮,斜著眼對千總說:「你問問他,來幹什麼?」說完,站起身子,走了開去。
「我能幫你忙的,也就是今天這一夜。你說吧,我能怎麼幫你忙?」
看他那種淡淡地不大起勁的神情,李鼎恍然大悟;王副將的是有了,他還落空在那裡。這時想起四姨娘那個「慷他人之慨」的辦法,倒大可使得。
「蔡大哥,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家父的交代,將來免不了要請你幫忙;東西暫且封在那裡了,我們想動手腳也不行。不過,權在蔡大哥手裡,你不妨斟酌;反正冊子上有多少,我們總認帳就是。可是,估算的總數,要請蔡大哥口角春風。」
「蔡大哥,」李鼎指著西面說:「那幅字是前明一位藩王寫的,有人說好,有人說不過如此,你是大方家,倒要請你鑒定一下。」
於是叫人取了一副對牌來,一塊交到門上;一塊由李鼎交了給楊立升,立刻派人去請甜似蜜來為他支賓。
四姨娘還在斟酌稱呼;阿筠倒已經開口了,「管她叫朱二嬸?」她問。
「沒有!」李鼎看幾位姨娘都趕到了,便說一句:「都請進去吧!進屋去談。」
「我可不去南京。」
須臾由烏林達派人送了一套半舊的官服來;李鼎扎扮已畢,向甜似蜜說道:「咱們倆各管一處;請你在這裏留守。我把柱子帶了去;他算是我名下的人,不致於列在冊子里。」
「這樣說是沒有親戚;那麼,你的東西有什麼人可以託付呢?」
「只有一個採買零碎的老吳。剛才因為肉不夠,到肉案子上去了;不知道回來了沒有?」
「我拿公事你看。」
於是到了大廳上,楊立升在東面安排餐桌;李鼎便先向王副將招呼過了,然後跟蔡永清去打交道。
「好!馬上送走。」
李鼎正嚮往著那些不知何處跳出來的回憶時,只聽四姨娘在喊:「錦葵,你跟鼎大爺在說什麼?」
「世兄,有件事,你怕還不知道;中門以內,尚未查封。這是尊大人力爭,姑且徇從。只等尊大人一回府,倘非解除禁制;府上的眷屬,一定要受一場虛驚了。」
「是!」兩人齊聲答應。
「是,是!鼎大爺,等我查查!」翻了一遍簿子,刑書向他身旁的一名千總說:「總爺,沒有朱柱子的名字。」
見此光景,朱二嫂也有警覺;走近了仔細端詳,果然不錯,便在他肩頭輕拍了一下。
彩雲毫不遲疑地同意了;顧四娘膽小,勸她們不要去。只是朱二嫂與彩雲的意志都很堅決;也就不便攔阻了。
「王將軍,」他說:「事情決定了;有幾件小事,我要跟你商量。」
「聽說府上幾位姨太太、管家、聽差、丫頭、小廝都被扣住了。是不是?」
「那容易,素服不帶補子;只借顆水晶頂子就行了。」
四姨娘臉色慘白,牙咬著唇,手撫著胸,深深吸了兩口氣,自覺能勉強撐得住了,方始說道:「怎麼糟法?你說。」
「是的!正好杭州孫織造那裡有人來,我就不必去了。」
等錦葵一走,李鼎便問:「四姨,你得告訴我一個數目,我好跟蔡老大去說。」
「那也要看交情。」
「爹今兒不能回來了,逼著明天去辦交代,要看到底虧了多少?」李鼎又說:「明天一大早,非封不可了!蔡老大還算幫忙;四姨,你先把東西給了我,馬上就動手吧!」
「你別管我們。我們就住在我表姊夫開的香蠟店裡,離這裏不遠;回頭我會說給柱子。」
那老者看了她一眼問道:「阿嫂,你是無錫來的?」
這話在李鼎頗為反感;覺得那跟慷他人之慨沒有什麼兩樣,不是處事的辦法。因而這樣答說:「人家不幹的!監守自盜,吃不了還兜著走呢!」
「怎麼樣?」二姨娘奔出來問:「小鼎啊!到底要緊不要緊?」
於是李鼎坐在王副將側面,先道了辛苦;又請關照,打了這些招呼,才開始請教籍貫、排行;再談到江寧的熟人,第一個自然是「曹織造」;王副將對曹家的情形很熟悉,曾親見過曹寅接駕,那時王副將還只是小小一個把總,但亦在扈從之列,談起當時繁華富麗的場面,眉飛色舞,十分起勁;李鼎自只有傾聽的分兒。
蔡永清想了一下說:「我能幫你的最大的一個忙,只有明天一早,先把你的東西封起來。」
「是的。」李鼎痛苦地蹙起眉。
「還在撫台衙門。」李鼎急急問道:「你聽見什麼了沒有?」
朱二嫂無法作答,想李鼎想到李果,脫口說道:「得先去打聽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倒是有良心的。你主子沒有白疼你。」李鼎又說:「從你去了以後,四姨娘跟我提過你兩次,一次說沒有你,真不方便。」
「那就只有把她送到南京去。」
四姨娘臉色大變,歇了好一陣,才能緩過氣來,聲音倒平靜了。「果然比所想的還要糟!」她說:「東西我包好了,現成!我叫錦葵去拿。」
正談到此處,只見有個差役,手持一個極大的信封,直到筵前;向蔡永清說道:「撫台衙門專人送來給大老爺的信;人還在外面等著。」
「是!回頭就辦。」李鼎又說,「剛才請通融的那兩件事,也請蔡大哥給句確實的話,我好向四庶母有個交代。」
「聽街坊在說,織造李家,前前後後圍了好些兵,我不放心四姨娘,趕了來看看。門上不放我進來;我說我本來是宅門裡的。准我進來了;那知准進不準出。」
請誰去打聽呢?朱二嫂看一看周圍,無人可托;毅然決定地說:「彩雲妹妹,我們一起去看看。」
「好!」蔡永清點點頭,「我來跟他說。」
最後一句話最要緊,「靠得住!」李鼎答說:「這個人是李客山新置的外室;人不好,李客山不會要她。」接著將朱二嫂的情形要言不煩地介紹幾句。
原來李煦是查弼納另有密札致吳存禮,委託他代為詢問李煦,虧欠官款,究有多少;能償還幾何?蔡永清的意思是,如果李煦欠得不多,有親友可資助代完,獲得結果;查封的禁制即可解除,豈不甚好?但李鼎卻以不明內情,所以無從體會他話中的涵義,只說:「到底兩江的公事上說些什麼?我還不知道。蔡大哥能不能跟我說一說?」
「是這裏李大人的長公子。」那穿便衣的是吳縣的刑房書辦,李鼎不認識他,他卻認識李鼎;為了拉交情,很熱心地代為答話。
柱子哆嗦了一下,回過頭來,因為余驚猶在,只覺得她面善,卻急切間叫不出名字來,以致於瞠目不知所措。
這句話問得很不合適;錦葵本來有要緊話說,卻為這句話害了羞,不由得低下頭去。
李鼎便找到了福珍與玉桂的名字;蔡永清提筆在名下添注了「誤入」二字,關照趕緊就走。
「可以出去。不過——。」
「是啊,」彩雲立即介面:「我也是這麼想。」
「是!」錦葵答應著。
「那,」阿筠問說:「四姨給我的東西要不要交給朱二嬸?」
「蔡大哥,」他指著東面說道:「草草不恭,諸多委屈。這會我先求蔡大哥一件事,我想去請一位朋友來陪陪九-九-藏-書王將軍跟蔡大哥,請蔡大哥跟守在門上的交代一聲;或是給一副對牌。」
李鼎心頭一震,雄心膽氣,頓時瀰漫全身;霍地起身說道:「我立刻就去。」
吳嬤嬤點點頭,不發一言,悄然而去。李鼎便繞著迴廊,進入另一道角門,回到「天香庭院」的晚晴軒。
「有!」李鼎很機警,想多剔除幾個人,所以搶在蔡永清前面說:「還不止一個。」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失悔;當時真不該輕易進門的。萬一真的能進不能出;四姨娘交付的那些東西,就此不明不白地丟掉了,豈非一輩子良心不安。
這樣想著,有了個主意:「蔡大哥,」他說:「容我先進去看一看幾位庶母,再來奉商,如何?」
「他叫柱子;姓朱。」李鼎只和顏悅色地跟刑房書辦說話,「他是我名下的人,應該不在冊子上吧!」
「其次,誤列入冊的人,應該剔除——。」
「唉!」四姨娘嘆口氣,「別看她才九歲,很懂事了;心眼兒也就多了。這會兒沒工夫談這個;你倒說,該怎麼辦?說完了,馬上打發她們走,這裏還有好些事沒有辦呢!」
「對了!」朱二嫂欣然微笑,眼睛都發亮了。
顯然的,他是在提醒主人,中門以內自由處置的時間,已經不多;李鼎卻又別有領悟,替柱子要了一面出入的腰牌,關照他趕緊到巡撫衙門,找到成三兒,通信給老父,不妨稍遲回家。
「你別急,等我想想。」
一聽便知是彩雲;李鼎自然要見,急急問道:「在那裡?」說著,腳步已經移動了。
蔡永清也知道。李家是四姨娘代主中饋;如今怕也只有四姨娘手裡有錢,因而點點頭說:「行!行!你就請進去吧!」
四姨娘的院子里關防嚴密,垂花門前順子和錦葵倆雙雙把守;足以使人望而卻步。
「張美英跟我的一個小侄女兒,是應該出去的;此外請蔡大哥高抬貴手,再放兩個人。」
趁這空隙,柱子說道:「大爺,無錫的朱二嫂來了;帶著個堂客,是京里來的。」
錦葵知道她誤會了,抬頭說道:「家裡這個樣子,大家都在擔心,我倒一個人安安穩穩去了;我不能教人罵我沒有良心!」
彩雲不答,眨著眼看看朱二嫂要她出面答話的意思顯然;於是朱二嫂略想一想說:「鼎大爺,剛才我們倆都商量過了。既然遇到了府上這件事,我們不能不等一等,看個明白,倘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就近招呼,豈不方便。尤其是彩雲妹妹,老遠來一趟,正好趕上這場麻煩,不多住幾天等有了結果;也不能安心上路。這一趟回去,路上多半會遇見李師爺,或者縉二爺;問起來是怎麼個情形,竟說不上來,鼎大爺倒想,那是多揪心的事!」
「喔,」四姨娘轉臉向李鼎說,「有件事我跟你商量。」
五姨娘人最忠厚,「二姊,你別這麼說!小鼎必是有隻能跟四姊一個人商量的事。」她說:「你就聽小鼎的話,拾奪東西去吧!不知道什麼時候,說走就走;臨時收拾,丟三落四的,反倒不好!」
「既然如此!鼎大爺,你怎麼不回去呢?聽說老爺子上撫台衙門去了,府上沒有個正主子的爺兒們出面,只怕凡事擋不住!」
「好了,」四姨娘對李鼎說:「她想明白了。」
李鼎明白,這所謂「外面」是指大門以內,中門以外;「都封了!」他黯然答說:「行動似乎都不自由。」
「錦葵呢?」
「你見了楊立升沒有」
李鼎細想一想恍然大悟,蔡永清把他的東西加上封條,便可原樣移去,不必檢查;換句話說,若有挾帶,便可安然過關。
四姨娘本也是拖延辰光,一時搪塞的話;此時大致已經盤算好,徐徐說道:「我有一副珠花,值三、四百兩銀子;另外有五十兩金葉子。如果他再肯行個方便,我送他一枝翡翠翎管;帶到京里,遇見識家,換個上千兩銀子,也說不定的。」
「大爺呢?」朱二嫂急急問說:「在那裡?」
「朱二嫂跟彩雲姊姊既是這麼想,我還能說什麼?不過,這幾天我怕沒法兒照應你們?」
「鼎大爺,」朱二嫂說:「我一向心直口快,是大家知道的;如今我倒有句話想請教。」
「是!」李鼎老實說道:「蔡大哥,我經此打擊,腦筋已經冥頑不靈;所謂『可以不必牽涉在這件案子里的』,究竟是那些人,索性請蔡大哥明白見示。」
想了一下,只好硬著頭皮說道:「各位姨娘不必著急;不過,家是遲早要搬的了,這會兒不妨檢點檢點要緊東西。我得跟四姨娘去找點送王副將的東西。」說著,回頭又問:「四姨娘呢?」
「那又是為了什麼?」
「有!能自由出入的幾個人,都在那兒聽我的信;把五姨娘的內侄女找來,馬上就可以走。不過,」李鼎想了一下說:「阿筠得我親自送了去。」
這公然為人索賄的話,蔡永清何肯出口?想了一下暗示他說:「總要你有個底子給我;我才好相機斡旋。」
意在言外,到得明天就絲毫動彈不得了。李鼎心亂如麻;只有這麼說道:「一切都要請蔡大哥幫忙。」
彩雲又驚又喜,連連點頭:「快去,快去!小廝在這裏,想來主人也在外面。」
「回來了。」一個挑食盒的打雜,在一旁介面。
「是的。」
朱二嫂也是這麼想;翻身又入人叢,只見著有個小夥子籠著棉袍袖子,頭上一頂鼻煙色的氈帽,壓得極低,靜悄悄地,半低著頭站在那裡。似乎不是要找什麼人,而是想聽聽旁人說些什麼?
「你們來得不巧了!」顧四娘自然不能了解她們的心情,泛泛地安慰著:「且安心玩一兩天再說。」
「怎麼事先沒有聽見說起?」
李鼎本意是想知道她們屬於何人名下;轉念一想,問得多餘,父子並未分炊別居,珊珠、瑤珠不過撥在晚晴軒執役,名字還在下人總冊之中,不可能倖免的。
「應該如此。萬一許入不許出,別讓他進去,這裏也多個人使喚。」甜似蜜又說:「最好能替柱子要一面對牌就方便多了。」
東面桌上,下酒的冷葷碟子早已擺好;等賓主三人一坐下來,楊立升親自燙了酒來伺候。飲過一巡。蔡永清開口談正事了。
「他大概在大廚房裡。如今只有廚子的行動不受拘束;聽說他在大廚房裡管廚子,給大伙兒預備吃的。」四姨娘又說:「你跟蔡大老爺說,一樣是得讓楊立升行動自由,里裡外外才多少有個照應;再一樣是,二門裡面的人,都得撤出去,一到二更天,我得在二門上鎖。」
李鼎憬然有悟,以後的肩仔會很沉重;不管什麼事都得挑起來。當下閉緊了嘴,點一點頭,往外走去。
「田世叔說得是!」李鼎想了一下,皺著眉說:「應該趕緊沿揚州這一條路,迎了上去,中途拿他攔住;可是沒有人可派啊!」
「那就怪不得了!蘇州是早有風聲,說李大人的紗帽保不住;天天有人上門討帳。你來得晚了!帳要泡湯了。」
「啊,啊!說得不錯。走!」
「這就難說了。貨賣識家,不如說貨賣愛家;愛上這幅字,或者拿去配對成套,有個名堂搞出去,自然就值錢了。」
「是啊!特為來看你家大爺的,一到就聽說李府上出了事。到底怎麼回事呢?」
「好!我先回晚晴軒,你悄悄兒通知四姨娘,到我那裡來一趟;別讓人知道。」
到得西面,假意看一看懸在壁上的一方大橫幅;接著便雙雙背著王副將,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李鼎開門見山地將四姨娘預備送的東西,跟所作的要求,都提了出來。
「小東西!」李鼎逗弄了一會,一時感觸地說:「你倒還認識我!而且一點兒也不勢利。」
「我不出去!」錦葵將頭一扭,本想表示決心,卻成了負氣的模樣。
「糊塗」二字不但說得很重,還狠狠瞪了一眼;錦葵這才明白,心想,自己果然糊塗!當初四姨娘一定要攆她,就是為此日留下退步;誰知真箇到了這一日,發覺仍無退步,那是犯了多大的一個錯。
面子有了,王都司自是見好便收;不過臉上還磨不開,轉臉說道:「恕我眼拙!」
李鼎頓時變色,「蔡大哥,」他的聲音已經發抖了,「是被扣了,還是怎麼著?」
「過去坐吧!」蔡永清站起來,「冷落了那面也不好。」
「那好!讓他趕快到烏林達公館里,把田師爺請來陪客。」
船到了葑門,朱二嫂先陪著彩雲到一家字型大小叫誠記的香蠟店;女掌柜顧四娘是朱二嫂的表姊,借這裏歇腳,然後請那裡的小徒弟去通知李鼎來相https://read.99csw.com會。這是早商量好了的辦法。
「老爺子,」彩雲問道:「李府上的人都在大門裡面?」
「我也挺想念四姨娘,想念大爺、老爺跟大家。」錦葵聲音有些凄惻了,「外頭我住不慣。」
「這,我來辦!」甜似蜜說:「局子里的工匠,總有幾個認得沈宜士的;多給幾個錢,關照他格外盡心而已。」
「不說過兩天就可以放錦葵;她自然是頂錦葵的名字。」
一聽這話,兩人驚疑不定,但也不敢多問;悄悄兒商量了一下,珊珠答說:「我寄在瑤珠家好了。」
「四姨,你可把心穩住了,全靠你撐持!」李鼎抑鬱地說:「情形比想的還要糟!」
「那麼,值多少錢呢?」
「不必,不必!你先請好了;我也還有幾句話要跟王副將談。」
「好!等陪客的那位田朋友來了,我先失陪,跟我幾位庶母去說。」
「給一副對牌好了。」
「她夫家姓趙,行二。她叫我朱二嫂,我叫她趙二嫂,纏夾不清;所以,我索性管她叫彩雲妹妹。」朱二嫂從容不迫,竟似熟人閑談的口吻。
李鼎有些為難,人多嘴雜,什麼要緊話都不能說;尤其是二姨娘,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是不能共機密的。但處在這種人人都想有條安心的路子去走的情況下,他也不能不有句切實的話;當然,這句話也只能悄悄地說,不必公然宣布。
「來了!」錦葵推著李鼎說:「快進去吧!」
「好!你去看,那幾位師爺能來;都請他們來陪客。」
走到通大廚房的甬道,恰好遇見楊立升帶著人挑食盒出來;他驚喜地說:「大爺回來了!老爺呢?」
李鼎的這句話,不但錦葵,珊珠、瑤珠也知道是要她們迴避,帶上房門,相偕而去。腳步聲漸漸而隱,避得很遠了。
一文一武身後都有人,不約而同地移了張椅子在案側;李鼎倒有些無所適從了。論規矩應該坐在王副將身邊,才是禮貌;但他實在很想靠近蔡永清,談話才方便。
「是的。」
「是啊!只要能方便,公事上能交代得過去,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看樣子,是抄家。」
「誰勢利了?」有人突如其來地介面;李鼎微吃一驚,轉眼看時,是錦葵回來了。
「有了,有一個人可托。姓朱,是個寡婦,家住無錫;正好到蘇州來了。」
房子還不小,穿過轎廳是大廳,寂然無人;轉過暖閣,是兩暗一明帶廂房的二廳;東面一間已點了燈,窗紙上人影幢幢,顯然正有事在商量。柱子將她倆帶入西面廂房;隨即便去告知李鼎。
「是的,你說;不要緊!」
「有誤列的人嗎?」王副將打斷他的話問;顯得很訝異地。
這本名冊只有薄薄兩頁,所刊的都是李煦直系的眷屬;李鼎一面看,一面想;將中門以內的親屬都想到,只得一個人不在名冊之內。
「只要你去說,一定管用。」四姨娘臉色凝重地說:「你得把肩膀硬起來。」
「一大早吧!」
蔡永清沉吟了一會,慨然允許,「好吧!」他移過一本名冊問道:「是那兩個名字?」
「是啊!可是,就是不講理,拿他們怎麼辦?」
「凡冊子里沒有名字的,自都不必牽涉在裏面。」蔡永清在一堆案卷宗里,找出一本名冊說道:「你倒不妨仔細看一看!」
「對了!」四姨娘異常欣慰,「你連這些規矩都懂,我就放心了。阿筠,你只記住,如今是遭難投奔人家,求人家幫忙照應;不比在家裡,有丫頭老媽伺候,凡是自己能做的自己做,別麻煩人家。」
「有來歷就好。」四姨娘問說:「外頭有什麼人照應?半夜三更,得有人送才好。」
雖只是十兩銀子,到底也是「墊付」;李鼎彷彿覺得還有緩急可恃之處,不由得感到安慰。
於是,四姨娘親自到下房找到錦葵,說了好一陣子的話,才又回到原處。
「只看到李大人坐轎子到巡撫衙門去了。除了他,只見有進去,沒有出來的。」
那種宛然長姊對幼弟的口吻,不但聽到的人,不以為意;連柱子也馴順地跟她著她走了。走不多遠,驀地里想起,便站住了腳。
「是的。」
「公事公辦,行不得一點私;不過,也不必過分。這話是不是呢?」
「你去吧!交給我。」
「世兄,你先別著急。」說這話的是甜似蜜;平時看他花樣百出,似乎是趨炎附勢的小人,不道急難時卻肯來共甘苦,他慢條斯理地說:「事情並沒有糟到不可救藥的地步。第一,賢喬梓都在外面,尚可著力;第二,是查封不是查抄,要緊東西貼上了封條,陷在宅子里的人,自然無事。如今倒是有個人,必得設法攔住,莫陷在裡頭。」
「悔什麼?反正好歹在一起。」
「既然如此,就照蔡大哥的意思好了。」
「古古怪怪的話很多,一時也說不盡。」楊立升躊躇了一下說:「這會要蔡大老爺他們開飯;大爺先陪他們吃了飯再說。」
這是要李鼎自己再作一次介紹,「敝姓李,行一;單名一個鼎字。我是聽說查制軍派了差官來查封,特意趕來照應的。」
「那裡,那裡!請說。」
話一出口,立刻便發覺自己說錯了,急難之時,肯幫忙的人越多越好;尤其是像朱二嫂與彩雲,平時一無淵源,決沒有什麼利害關係可言,而作此表示,純出情義,更為可貴,不該不加考慮地拒絕。
等他說了姓氏官銜,李鼎向上一揖;口中說道:「候補州判李鼎,參見王將軍!」
「那不是?」五姨娘手一指。
「已經不好了!還怕什麼?我也沒法兒收拾,那樣東西都丟不下。抄家也不能光抄我的。」
「那就難了。」
就因為最後一句話,柱子得免列入名冊,跟在主人身後;但一路所見,從大門到二門,平日見慣了喊二伯、大叔的那些人,此時一個個愁眉苦臉,見了李鼎大多隻站起來;極少數的喊一聲:「大爺!」聲音也是低不可聞;完全不是平日那樣,無不含笑相迎,一句接一句的:「大爺回來了!」遞相傳呼,直到上房的那種大家氣派。這使得柱子的心揪緊了;天塌下來有長人頂,又何致於愁得這個樣子?
「別忙,別忙!」四姨娘急忙攔阻,「還有好些事呢!」
到得自家門口,下轎一看,門前有捕快、有綠營兵;門洞里側擺一張條桌,上有名冊;桌后坐著兩個人,一個穿著行裝,一個便衣;另有一人,單坐一張椅子。武官的服飾,頭戴暗藍頂子,李鼎知道是兩江總督衙門派來的差官;四品官服,自然是一名都司。
「這,」李鼎答道:「我說是去說,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如今跟阿筠作伴的是玉桂。」四姨娘又問:「還有一個呢?」
「不遠。」
「還有一次,她說她挺想念你。」
由小徒弟帶領著,到得紅板橋附近,遠遠就望見長街阻斷;偶而人叢中讓出一條路來,有兩騎快馬,疾馳而出。馬匹一過,人潮複合,都墊起腳在看;其實除了彈壓的差役、兵丁,空宕宕的一段青石板路,什麼都看不到。
一進了門,景象凄慘,所看到的是驚惶失色的面孔;所聽到的是各處嚶嚶啜泣之聲。不過,一見了李鼎,恰如救星從天而降;只一聲喊:「大爺來了!」各處的丫頭老媽,幾乎一下子都集中了。
「四姨,」李鼎問說:「要蔡老大他們行個什麼方便?」
這話說得很曖昧,但也很清楚。如果蔡永清喜歡什麼,暗中取走幾件;李家可以承認,封存的冊子上原無此物。但冊刊各物的估價,須盡量提高;庶幾抵補虧空的總數,不致減少。
「錦葵!」是四姨娘在喊。
「沒有。」
「我也鬧不清楚,說是兩江總督衙門派了人來查封,只准進不準出;虧得大爺不在家!」
四姨娘考慮了一會,想起一個人,「你爹也不能沒有人照應。」她說:「不如把福珍放出去。」
好不容易等王副將談得告一段落;李鼎趕緊欠身陪笑,說一句:「回頭再奉陪!」說完,隨即移坐到蔡永清身旁。
「不!」蔡永清搖搖頭,「跟他同辦一件公事,得問問他。」
「那麼,張美英呢?」
李鼎心想是啊!論公不論私,自己並未虧欠公款,何以不能回自己的家?不過想是這樣想,卻仍不免有些怯意;偶爾抬頭一望,只見朱二嫂與彩雲的炯炯清眸,都含著鼓勵慰撫的神色;彷彿慈母長姊,迫切期待著嬌兒愛弟做一件決不會讓她們失望的事那樣。
這話說得李鼎臉一紅;當然也感到安慰,知道計已生效。再想一想,不能不佩服四姨娘,莫道她的想法不切實際,其實還真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