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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等彩雲開出飯去,只見李鼎、李果與沈宜士,冒著料峭春風,在院子里悄悄談話。這下彩雲心中有數,桌上只擺三副杯筷;然後提高了聲音說道:「爺兒們請進來吧!」
朱二嫂頗為不安,急忙向顧四娘使個眼色,「決不會有那樣的事!」她說:「天都快亮了,趕緊睡吧。」
這一問,頗出阿筠的意外;想了一會,拿不定主意,只老實答道:「我不知道。」
「不行!」朱二嫂低聲說道:「大白天,讓人撞見了,我還有臉做人?」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李果便說:「我本來要給縉之寫信;索性替你代言吧!你怎麼說?」
「回頭我怕沒有工夫跟朱二嫂說話,請你告訴她,阿筠在她這裏住了好些日子,我應該有點兒酬勞。等我到了蘇州替她送來。」
李鼎想了一會答說:「我進京去面求怡親王,似乎更紮實;只是爹在這裏——。」
「嗯!」阿筠答說:「家裡也別想念我。我在朱二嬸那裡會很乖,很聽話。」
於是他盤算了一下說:「我看這樣,南京之行,準定拜託甜似蜜,你寫一封信給曹四爺,切切實實托一托他:第一,尊翁的摺子,請他代遞;第二,揚州安遠鑣局的銀子到了,請他代收,送督署何師爺的錢,請他代轉。以後憑你的親筆信提款。」
這使得朱二嫂又想起李果的另一番話;但覺得此刻不是談那種話的時候。如今要商量的是,那一天動身到揚州。
「是了!」李鼎站起來請個安,「爹我走了。」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他怕看到老父傷感的臉色。
朱二嫂趕緊一把摟住,低下頭去偎著她的臉說:「別哭!哭腫了眼睛不好看;裏面還有人等著看你這個小美人兒呢!」
「啊!」彩雲被提醒了,廚房裡不能待;堂屋的門關著,她不會闖進去,人會在何處?
「不是這樣,騙不過守門的。」李鼎說道:「朱二嫂,這些東西你慢慢變了價花……。」
越是這樣,越見得她情虛;李果當然也不會吃醋,微笑著不再往下多說。
「旭公,」沈宜士的心境也很不平靜,無法相勸,只談正事:「揚州的信,我照尊意去辦;我自己也要安排家務,從明天起,我到世兄替我找的地方去住兩天,一等料理事畢,立刻到吳縣衙門去投案。如果這兩天蔡大令來,不妨先跟他招呼一下。」
曹李兩家,休戚相關;自從李煦出事以來,在眼前曹家似乎沒有什麼特感關切,赴人之急的表示,但李煦父子心裏都有一個想法,到得無路可走時,最後總還有曹家一條路。而且他們也都相信,曹家一定早就在替他們設法疏通化解這場麻煩;不必到無路可走,曹家就會出頭相援。這樣,對於沈宜士的話,李鼎自不能不問個清楚。
阿筠是突然覺得到處都容不下,一種凄涼寂寞之感,觸發了壓制多日的思家之念;但流過一陣眼淚,心頭稍微好過了些,知道自己的感想是不能完全說出來的,只說:「我在想四姨娘。這會兒不想了。」
「跟你睡吧!」朱二嫂說。
「還早呢!」彩雲怕阿筠心中不自在,趕緊接了一句。
「交代一天不清,旭公,只好委屈你一天。」藩司李世仁是只笑面虎,滿臉歉咎地說:「上頭的嚴命,真正叫沒法子!」
「爹不記得朱二嫂?那年吃她的船菜,爹還叫了她到中艙來,當面誇獎過她——。」
「當然。」
李煦點點頭,接受了他的看法;沉吟了好一會,方始開口:「如今我是一無所有了。不管動產不動產,必都查封抵補虧空。宜士,你知道的,有句話我一直不肯說;虧空鬧得這麼大,當時兩淮總商耍賴,軟哄硬求,少繳了不少,也是事實。事到如今,倘或我傾家蕩產,還不能彌補虧空,他們也應該發發善心,替我擔點責任。不然,逼得我和盤托出,他們也未見得可以置身事外。這番意思,我想請你替我寫封信到揚州。」
「東珠?」朱二嫂從未聽說過這兩個字。
「嗯,嗯!」李果問道:「還有呢?」
「就兩件事,一件是遞摺子;一件是安置宜士,再想法子讓他跟我見面。」
「那一天?」阿筠問。
「好些地方都看得出來。」沈宜士說:「這一次我在揚州,很增了些見聞;嗣君于孔懷之誼,雖有未篤,但整飭吏治是抱著極大決心的。曹四爺詩酒風流,不通庶務;老太太雖然精明強幹,公事上頭,到底不懂;但憑震二爺夫婦倆一手主持,遲早會出事。」
「不必你擔責任;什麼責任也沒有。請你就當你自己的東西那麼收藏好了。」李鼎又說:「阿筠很懂事,自己不會說出去的。」
「我知道。」
「彩雲,」朱二嫂說:「筠官胳膊上有東西,你替她取下來吧!」
「看你家老爺?」
「你不必多說了。」沈宜士打斷李鼎的凄惻的聲音:「只有這樣,我才心安理得,你們不必為我難過。」沈宜士又說:「客山,我為其易,君為其難。」
「說吧!」
「他們那天走?」
沈宜士吃驚問道:「他是怎麼看出來的呢?有什麼跡象?」
「可是你們是親戚啊!」
筠官先有些羞怯,但想起四姨娘教導她的話:「總要大方,才像個大人家的小姐。見了人千萬別畏畏縮縮地,一股小家子氣。」頓時將胸挺了起來,依從朱二嫂的指點叫「趙二嬸」、「顧四嬸」。
「不是說你不會打交道。」彩雲笑著低語:「像你這麼一朵花似的人,必有人打你的主意;一個人在店裡住,你不怕?」
自己姓李,又來一個李叔叔;阿筠問說:「那個李叔叔?」
「旭公!國士待我,國士報之;我不過行我心之所安而已。」沈宜士又正色說道:「何況為利害著想,總要留個人在外面,才好多方設法。如果我不了,旭公亦不了,一起跌了進去一鍋煮,彼此無益。旭公倒平心靜氣去想,我這話是不是呢?」
彩雲臉一紅,也大惑不解,急急問說:「誰啊!」
「原來鼎大爺倒對彩雲有情?」朱二嫂一臉的驚喜;想了一會說:「彩雲是真不壞。不過,她比鼎大爺大著好幾歲呢!」
「我!」沈宜士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慢慢談吧!」她聽得沈宜士在說:「今日有此一敘,實在是個難得的機會,不過累了朱二嫂,未免不安。」
「不是客氣,是實話。大家怕都餓了,我去弄點兒點心來吃。」
「真的?」阿筠這回可不必隱藏自己的感情了,又驚又喜地問。
「他就是喜歡比他年紀大的。」
「筠官!」彩雲喊,「筠官!」
「這一點只有另外設法。兩位老叔的盛意,我完全知道;不過,此時此地要談續娶的話,即令我願意,也會讓人罵一句:毫無心肝!何苦?」
「鼎大爺請你點一點,原封不動都在這裏。」
看到他名下有一萬銀子,沈宜士便即說道:「旭公,我追隨多年,受惠甚多;在紹興已置了兩百畝田,跟親戚合開了一家酒坊,把妻兒送回家鄉,也足夠他們溫飽的了。這一萬銀子,我先取兩千,作為安家之用;餘下八千銀子,作為暫時寄存,以備緩急。」
「但願如此!不過萬一事由兒不順,朱二嫂,請你記著我這會兒的話,不必顧忌。」
「到底是大戶人家,真懂規矩。」顧四娘讚歎著說。
「是的。機會一定有的。」
「是!朱二嫂別客氣。」柱子答說,雙眼下垂;福山也一樣不曾坐,不時偷覷著阿筠。
「筠官,筠官!」彩雲大驚,急忙一把摟住她。「幹嘛傷心,你告訴我!」
「那麼,她的情形呢?」
「宜士!」李煦很認真地說:「別看我老,精力未衰;果然有機會,還可以賣一番氣力。」
「言重,言重!旭公,我實在已盡了力,但也碰了釘子。」李世仁說:「為了在那個丫頭家抄出一箱首飾,連王副將、蔡大令都受了處分;嚴諭門禁格外加嚴。真正叫沒法子!」
「自然是體貼。」
「不!」阿筠插嘴,「還有李師爺的小跟班福山。」
「對縉之如何呢?」
「鼎大爺這話不錯。」朱二嫂勸道:「彩雲,你就這麼辦吧!」
「人家姓曹,我姓李。」
「那可是謝天謝地。」彩雲激動地說:「有那一天,我得把京里供觀音大士的地方,香都燒到。」
這時阿筠才發現沈宜士,驚異地說:「沈師爺也來了;我都沒有看見。」
朱把總沉吟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說:「好吧!」
李煦嘆口氣,眼淚往肚子里咽。特為遣來伺候的福珍,看在眼裡,好不傷心;等李世仁走了,悄悄說道:「老爺,要不要找大爺來談談?」
因此,她急急辯白:「不,不!彩雲,你別錯會了意。人家也不是此刻在打你的主意,想跟你親熱。這是什麼時候?他若有那種心思,簡直就不是人了。人家是說:可惜你是有丈夫的;如果像我這樣,他願意明媒正娶,請你做他的填房太太!」
李煦點點頭說:「能拖一天是一天。我此刻心亂如麻,也拿不出什麼主意;反正一切聽天由命!」
「船到橋門自會直。」李鼎搶著說道:「也許你一到京,就會聽到消息,什麼事都沒有了。」
「你瞧!」彩雲笑道:「一張小嘴多伶俐?」她心中一動,不暇思索地說:「筠官,我帶你到京里,去看你縉二叔。你看好不好?」
「這,鼎大爺也不必管。」朱二九九藏書嫂說:「反正有東西在這裏,換一兩副金鐲子都有了。」
彩雲有些生氣,覺得李鼎不該起這種心思,當即沉著臉說:「他莫非不知道我是有丈夫的?」
去時恰好只有朱二嫂在家;彩雲是由前一天剛從南京到無錫的李德順陪著,帶了阿筠上街,採辦預備回京饋贈親友之用的土產去了。
「來了小客人了!」
「箍得難受是不是?乖,你再忍一會,回頭替你取下來。」說著,從她手裡取過雪白的絹帕,為她拭去淚痕。
「可是,宗兄,」李煦說道:「妻孥何罪?能不能高抬貴手,放鬆一步?」
「好!我馬上就寫,也了掉一件事。」說著,李果轉身走了。
「不會的。」阿筠搶著回答說,「到了朱二嬸那裡,我會當作自己的家一樣。」
門外的聲音好像很熟悉,彩雲卻一時想不起來。本來找阿桂姊的客人,她可以不管;但深怕名為找這裏的女居停,其實是來找沈宜士與李鼎,不能不加慎重。
「只是——。」
「倒像十一、二歲。」顧四娘停了一下說:「在我這裏總還要住兩天,別嫌臟。」
「今天的班不好,後半夜。」
聽她微微帶怯的京東口音,布裙中紮腳棉袴,又梳了個「喜鵲尾巴」的髮髻,筠官就知道了,「趙二嬸,必是打京里來的。」她問:「我猜著了沒有?」
「沒有什麼!」她的聲音如常,而且掙扎著要起身。
信中說,蔡永清派人來通知,李煦全家大小,須立即空身遷出;又問是否有現成的房屋圖樣,因為奉旨索取,需要儘快進呈。
「行,行!」朱把總一迭連聲地說。
「今天不行。」
「這才好!」李鼎問道:「你忘了什麼事,或者有什麼話要我替你帶回去?你慢慢想!」
「就是珍珠,出在關東;比普通的珠子大得太大了,幾時你拆開來看了就知道。」李鼎又說:「這玩意,平常人家是沒有的。」
見此光景,朱二嫂頗為失悔;自己的話沒有說清楚,惹得她誤會李鼎,將來讓李果知道了,以為她在搬弄是非;說不定從此就不理她了。
「那裡還有考慮的餘地?」沈宜士很快地答說:「舍此別無他途。」
其中的道理,阿筠不願說;也說不明白。她只有一個感覺,住到曹家,就顯得自己孤苦伶仃,會教人看不起;尤其是不願意芹官把她看低了。
「你倒猜猜看?」

因此她問:「貴姓?」
彩雲喜動顏色,「那可是太好了!不過,」她說:「你從揚州一個人回來,我又不放心。」
「總在這一兩天。」是彩雲答說:「咱們先到揚州。」
「後半夜才好。」福珍笑著,輕聲問說:「總爺能不能放個人進來?」
原來是在勸李鼎續弦。這個話題當然是有趣的;彩雲悄悄拉了阿筠一把躡手躡腳地,移近板壁;好聽得清楚些。
「怎麼?」彩雲驚喜地說,「他快出來了?什麼時候?」
「沒有什麼不方便。」朱二嫂答說:「原有一間空屋,是替彩雲的弟弟預備的;不妨先請沈師爺住。」
「不!」阿筠答說:「咱們伙著喝。」
於是,他平靜地說:「旭公太多心了!相識多年,我豈能不知旭公的用心。其實,我也是順水人情;反正我也是案中有名的人,不知三更半夜,或者清晨黃昏,緹騎忽至,仍免不了榔鐺入獄;倒不如光明磊落去自首,索性把那三樁老案,挑了起來,也不見得能增我多少罪過。何況兩江督署,還有那位何朋友在照應。」
「對了!慢慢商量。」沈宜士喝了口酒,突然問道:「那位魏大姊怎麼樣?」
筠官矜持地笑了;「趙二嬸,」她問:「你見過我家的李師爺沒有?」
匆匆起身,自然先到卧室;漆黑一片,只有板壁縫隙中,從堂屋裡漏進來的幾條光線。
所謂「上頭」是指查弼納;他跟年羹堯至交,而年羹堯如今正鴻運當頭;有此極硬的靠山,行事過分些,亦自不妨。這一層,飽經世故的李煦,自然明白;被軟禁在烏林達家,並無怨言。
情勢是越來越嚴重了。交代一直辦不清;三十年織造,幾度巡鹽,幾千萬銀子從李煦手裡經過;盤庫查帳,豈是三五天可了之事?
談到中途,顧四娘帶著丫頭端出點心來,是蓑衣餅與酒釀圓子;三大一小,團團坐下,都勸筠官多吃。她確是很餓了,但從小養成的規矩,那怕餓得眼冒金星,也決不能露出饞相來,吃了半飯碗圓子,一角蓑衣餅,才得五分飽,便搖搖頭斂手了。
「朱二嫂,」李鼎攔住她道:「是不是先要見一見房東?」
原來查弼納轉來的上諭,指名沈宜士與錢仲璇,亦必須看管;因為據報李煦的虧空,與此兩人密切有關。所以李煦所說的「好好安置」,意思就是得找一個妥當的地方,容沈宜士藏匿。這一層,李鼎已有了安排,卻不便說破;他是決定將沈宜士送到天輪那裡——天輪庵中的不動產很多,找一處隱僻的屋子供沈宜士居住,並不為難。
原來她們倆住一間客房,一大一小兩張床;朱二嫂半主半客的身份,自然將大床讓給彩雲睡;阿筠理當與彩雲一床。
「啊!原來趙二嬸認得我縉二叔!」筠官頓感親切,一雙眼睛張得很大,又驚又喜地,「縉二叔的精神好不好?」
「李師爺來得正好,請你做個見證。」朱二嫂說:「鼎大爺交給我的東西,如今可以交出去了。」
首先入內的是李果,將打橫的一副杯筷,移到下方,算是自居為主人;於是李鼎便請沈宜士上座。彩雲已斟好了酒,特地找來一個雲白銅的手爐,將爐蓋翻轉,然後拿一把錫酒壺坐在上面,還有幾句話交代。
「那,」朱二嫂說:「明兒個鼎大爺能不能派人把小花送了來?」
見此光景,彩雲首先警覺,向朱二嫂使個眼色,帶著阿筠避了開去。
「怎麼?謝我就是這麼一句話?」
一面說,一面忘其所以地拉著李果就走;彩雲與李鼎相視躊躇,但終於還是跟了進去。
「你怎麼會見過?」李果笑道:「必是你也有過這種經驗?」
「人,我一定可以帶到;東西怕責任太重。剛才我跟朱二嫂在商量,最好托揚州鏢局子連人帶東西送一送。」
「那還用說?總爺,讓他們父子倆見一面,也是陰功積德!我家老爺想兒子都快瘋了。」
「你也想得太遠了!」朱二嫂看著彩雲說:「這會兒還談不到此,也許過兩天就回去了呢?」
「怎麼呢?」
沈宜士心想,李鼎居然謹慎小心了,這是件好事。此刻不比從前,有限的幾萬銀子系著好些人的生死禍福,決不能出任何差錯;既然李鼎已知慎重行事,自然是讓他自己管錢為宜。
「是、是!正有此意。」李果立即轉臉向朱二嫂說:「明天中午,好好做幾個菜,也顯顯你的手段;中午如果來不及,就是晚上。」
真心話終於出來了,是不願意寄人籬下。年紀雖小,卻有志氣,彩雲越發憐愛,摟著她,貼著她的臉,一面輕輕搖晃;一面輕輕說道:「你住在朱二嬸這裏,也不是個了局啊!」
一說到這話,便帶著些教訓的意味;筠官趕緊答一聲:「是!」重新拿起羹匙,舀著圓子,慢慢送入口中。
「我老實告訴她了。」
「是的。看得出來。」
「重重拜託。」李鼎又說:「一路上你也別客氣。孩子不聽話,該打該罵,都不必顧忌;那是為她好。」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李鼎只覺心頭略略寬慰了些,但仍舊意亂如麻,連應該向李果道聲謝都忘記說了。
「鼎大爺,是你!」她一面說,一面打量沈宜士。
「只有托『甜似蜜』。」沈宜士說:「我也聽說了,他居然很賣力,很管用。過去以為他只不過陪尊翁消遣長日而已;看來是錯了。」
「空身遷出!」李鼎一面搓著手,一面喃喃地說:「遷到那裡?怎麼度日?」
「對了!我倒不餓,也是要聽聽京里的新聞。」
「好!我馬上寫。」
「那不成了客山的外室了嗎?」
這下聽出來了!彩雲又驚又喜,先向裏面喊一聲:「李師爺從京里回來了!」接著,雙扉大開;暮色蒼茫中,果然是李果的影子,後面跟著他的小廝福山。
「蔡老大跟我說,兩江督署有個朋友姓何,當年進京投親不遇,落魄他鄉,受過我的好處;送了他一百兩銀子才得回家。我都記不得有這回事了,居然承何朋友念念不忘。他跟蔡老大也熟,寫信告訴他說,勸我找個人出來頂一頂,把這三樁老案,一肩挑了過去;他再在督署設法化解,可保無事。」李煦接著又說:「宜士,你是不能出面的人,倒替我畫個策,看能找個什麼人出來頂?何朋友那裡應該如何致意?」
顧四娘一走,便是彩雲跟筠官打交道了;「你猜我打那兒來的?」她問。
敬到李果,他說:「筠官,你縉二叔常提起你!說是好惦記你。」
福珍心一動,看朱把總長得憨厚,亦未免有情;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
彩雲正要答話,朱二嫂卻在爐台前面突然發問:「筠官呢?」
「那必是李師爺跟你說的。」彩雲接著又說:「他是什麼身分,我是什麼身分?就算能嫁他,也不配啊!」
說著一行已進入堂屋,燈下相看,無不神色黯然;他同時也看清楚了,那個小女孩是阿筠,就更不知道read•99csw.com怎麼說了。
她所說的東西,即是指東珠與金鐲。朱二嫂也認為由此到揚州,路上不會有什麼;但萬一出了岔子,讓彩雲姊弟擔錯,自己也於心不安。
「筠官,你聽見沒有?」朱二嫂說:「像男孩子你就得剛強一點兒;什麼都別怕。」
「是!」李鼎強忍眼淚,屏息靜聽。
「你別管我。」李煦問說:「宜士該回來了吧?」
聽得這話,彩雲趕緊奔了出去,在堂屋後面的屏門上叩了兩下。
「是誰?」
「一言難盡。客山,你來得正好;回頭細談。」沈宜士問:「你耽擱在那裡?」
「不!」李煦打斷他的話說:「蔡老大今天來看我,談了一上午。查弼納的意思,似乎想致我死地。」
走到裏面一間屋子,只見朱二嫂跟彩雲,隔著一座燭台,默然相對,看見李鼎都站了起來。他擺一擺手,自己在她們中間落座,低聲說道:「我們三個,一早就要趕回蘇州。阿筠的事,我要重託兩位。」
「怕什麼?下店雇車,我又不是不會打交道的。」
「尤其旗下人家,規矩更重。」彩雲向顧四娘說:「四嫂子,你看出來沒有,旗下人家的姑娘,像男孩子。」
「是!跟著朱二嬸,我不怕。」

「是!」李果肅然答說:「我盡全力來跟他們周旋。」
「事不宜遲,天一亮就得趕回蘇州。」李果轉臉問道:「宜士,你如何?」
「她不會的。」彩雲搶著說:「筠官最乖了。」
「好在客山也快回來了。有他跟世兄照應;旭公可以放心。」他起身說道:「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且告辭。」
到得無錫,已將黃昏,按照地址尋到阿桂姐家,出來應門的正是朱二嫂。
「一猜就著。我不但打京里來,還見過你縉二叔。」
朱二嫂一聽這話,想起女瞎子彈著三弦說書,忠臣被害,「滿門抄斬」的話,不由得眼圈就紅了。
於是彩雲屏聲息氣,凝神側耳;只聽李鼎在說:「這個時候,家都破了,我又何以成家?」
「鼎大爺,」朱二嫂面色凝重地說:「我把筠官叫醒來,你跟她說幾句話。」
「你,」朱把總輕聲說道:「到我該班的時候,陪我聊聊行不行?」
「那又何必爭這半天?」
李果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李鼎便告訴他說:「這是四姨娘讓阿筠帶出來的。如今要請趙二嫂帶去,交給縉之;算是替阿筠收著。」
「話不是這麼說。唯其家要破了,才要另外成一個家。」沈宜士停了一下又說:「照現在看,將來奉養尊翁的責任,都要落在你身上;也不能沒有一個人幫你伺奉老人家。」
「再吃一點兒!」朱二嫂知道她沒有飽:「筠官,把剩下的圓子吃了吧!那也是惜福。」
「是!」李鼎緊接著說:「爹要寫摺子,請趕快動手吧!我得趕五更天朱把總交班以前走!」
「那都到了京里再說。」彩雲又替她解釋:「她還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呢!反正只要跟著縉二爺,有什麼話,讓縉二爺自己跟她說。乖,睡吧!」
「看來是抄家!」李鼎說,聲音啞啞地,變得不像是他在說話。
「什麼都好!久聞盛名。明天倒要好好領略。只是——。」沈宜士本來想說,只是時機不巧,不是大快朵頤的時候;但以這話殺風景,所以咽住了。
滿座的視線都落在她臉上;彩雲怕她受窘,便說:「這會兒別催她!反正我總要等德順來了才能走,這也不是三兩天的事;盡有商量的工夫。」
李煦知道他是故意這麼說;其實只肯收兩千。想到賓主相待數十年,原以為一生辛勤,有一段桑榆晚景;不想是如此的收緣結果!而在患難之中,沈宜士越見義氣,令人更增感傷,不由得又老淚縱橫了。
「嗯,嗯!這還差不多。」
「不管義氣不義氣,把阿筠交給她,總非長久之計。我看,你到南京,就把她帶了去吧!多少也免了後顧之憂。」
到了院子里,福珍問道:「總爺什麼時候值班?」
朱二嫂白了李果一眼,自己也笑了;沈宜士便看李果說道:「客山,你該請我們喝喜酒才是。」
「清閑了呀!你看,」朱二嫂伸出一雙豐腴白皙的手,「我的指甲都養長了。」
「我家大爺。」
豈僅平常人家沒有,就在宮廷,也是珍物;李鼎怕說得太貴重了,朱二嫂會更覺得擔不起責任,所以還是將話沖淡了。即令如此,朱二嫂已有惶恐之感,「我也不必打開來看!」她說:「原樣不動鎖在箱子里。」
「彩雲也老實告訴我了。」
抬眼看時,有沈宜士、有李鼎正迎了出來;後面還跟著一個小女孩,是很熟悉的模樣。這下使得李果如墮五里霧中;但已意會到不是一個好現象,心不覺往下一沉。
「那天行呢?」朱把總急忙問說。
李鼎不便說,阿筠自己不願寄食于曹家;含含糊糊地答道:「這件事,爹就別管了。我自會料理。」
「是啊!」顧四娘也說:「織造李大人一向厚道,人緣也好;想來不應該有什麼抄家的大禍。」
「泥娃娃都買了。這玩意經不起碰,不敢多買。」彩雲答說:「我看了看皇曆,連天都是好日子;雇好了車,隨時都能走。不過,我實在好耽心那些東西;萬一路上出了岔子,教我怎麼交代?」
說完走到廚房,彩雲正在料理晚飯;朱二嫂將李鼎與沈宜士突然來訪,沈宜士要在這裏暫住的話,都告訴了她,然後便商量如何添菜款客。
沈宜士大為詫異,「旭公,」他說:「恕我直言,我不知道旭公在說些什麼?」
阿筠迷迷糊糊地應聲;然後突然將眼睜開,炯炯雙眸,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是渾不辨仍在夢境,還是已經醒來的模樣?
這樣想著,不由得心頭酸楚;握著阿筠的手說:「你告訴我,為什麼傷心?不然我牽腸掛肚,心裏不好過。」
想想這話也不錯,李鼎毅然決然地答說:「好吧!她要走了,我應該交代她幾句話。」
「行嗎?」
看他們旁若無人地調情,大家都在心裏好笑;阿筠卻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一下,朱二嫂警悟了,急忙抽回了手,倒像被蟲子咬了一口似地。那副神情,越發惹得阿筠忍俊不禁;丟下筷子,便捂著嘴直奔卧房,終於放聲大笑。
其時日色將西,已到了晚飯時分;福珍將為李煦所預備的蟶乾燉肉,盛了一大碗,悄悄到了門房,飯還未開,七八個官兵正在閑談,看到福珍,自然是朱把總第一個起來招呼。
「我不要讓親戚看不起。」
「當然!我無緣無故編這麼一段謠言來騙你,為什麼?」
「是的。如今跟李客山很好;還替她在無錫租了房子——。」
聽得最後一句,阿筠倏地抬臉,眼中有莫名的驚恐;家裡雖遭了那樣嚴重的禁制,但那哄著她,安慰她,從沒有人在她面前說過「抄家」二字;現在她知道了,原來這就是快抄家的樣子了!想起曾祖母講過的好些抄家的故事,誰被關了起來,飽受凌|辱;誰被逼得上了吊?自己嚇自己,臉都黃了。
躲在李鼎身後的阿筠便閃出來,叫一聲:「李師爺!」
「旭公何出此言?局勢固然棘手,一步一步清理,也不見得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虧空畢竟是虧空——。」
「怎麼?」李果遲疑地問:「曉行夜宿,消息隔絕;莫非——。」
「晚上好了!」朱二嫂問:「沈師爺喜歡吃什麼?」
「真的!」李果抓住她擱在桌角的手,細細地看,輕輕地撫摸。
李果突然起身,「我還是今天就走吧!早早趕到南京要緊。」
李鼎將阿筠一拉,讓她進入光暈中,「叫人啊!」他說。
「鼎大爺,」朱二嫂不勝驚訝,但也很沉得住氣,「都快四更天了,你來一定有急事。」說到這裏才發覺燭火照不到的陰影中還有個人,「這個小姑娘是誰啊?」
「世叔,」李鼎首先招呼,「什麼時候到的?」
「你說吧!」彩雲想了一下說:「我做了一雙鞋,你要穿得著,就送了給你。」
「不但我在這裏!李師爺你看,還有誰?」
於是李鼎提過一個布包裹,解開來看,裏面除了一具黃楊木嵌花的鏡箱;一些福建漆套盒、七巧板之類的玩具,與一個書包以外,還有一個布制填木棉的娃娃。
女孩子這副模樣,事情便有望了;朱把總又輕聲問一句:「怎麼樣?」
「喔,鼎大爺!」朱二嫂急忙答說:「責任太重,我可擔不起。」
「不會的!」朱二嫂搶著說:「過幾天,事情平定了,還是讓筠官原樣帶回去。」
「等你李叔叔來了就走。」
「對了!他們差不多每天都在一起。」接著,彩雲便就她跟李紳、李果在一起盤桓,揀可以談的情形,拉拉雜雜地說了些。
「得要好好安置他;咱們眼前就只有他這麼一個要緊的人了。」
「好!就這麼辦。」彩雲下了決心,「等德順來了,我們就走。」
「怎麼好得了?」朱二嫂答說:「皇上駕崩,都不敢請客;又是冬天,更沒有人去逛太湖。不過也有一樣好處。」
「宜士!」李煦很不高興地說:「相知多年,你怎麼還會這樣子看我?」
「出遠門那有在路上養胖了的道理?」李果問道:「這一向還好吧?」
原來李煦不但被軟禁,而且禁止接見家屬;但福珍卻找到一條路子,由撫標派來看守的一棚https://read.99csw•com兵,由三名把總輪流值班,其中一名朱把總每見福珍進出,必定找個藉口,留住她說幾句話。福珍長得不好看,但為人熱心誠懇,只要跟她談過一兩次,就會樂於親近;即由於有這麼一點點情分,便有了可乘之機。
老案一共三樁,不是中飽,便是侵吞;當時帝眷正隆,即使派人徹查,也是虛應故事,不了了之。如今再翻出來清算,便可大可小了。

李鼎是寄住在一個朋友家,離得不遠;很快地就說好了,午夜過後的丑正時分准到。
「啐!」朱二嫂紅著臉說:「瞎說八道。」
「據說無微不至。」
「該賀!」沈宜士幹了杯,悄然吟道:「『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羡人!』」
「怪不得要請保鏢!」李果答說:「你也該寫封信才是。」
於是彩雲幫著將阿筠的一副鋪蓋提了進來;大概是因為國喪的緣故,素色細布的被面,被裡與褥子,還有一床羅剎國來的呢氈。
一陣風似地到了專供李煦住的那座院落,站停了先勻勻氣,摸摸臉上不發燙了,方始進房告訴李煦:「行了!不過得後半夜。」
「好!我跟你說,是鼎大爺!」
「唉!」李煦不勝傷感地,「做夢也想不到,會落到這樣一個地步。宜士,我常在想,只好歸之於劫數。在劫難逃,我也認了;但願有生之年,能容我到先帝陵上去痛哭一場。如今看來,這個心愿也成了奢願了。」
「朱二嫂,」他壓低了聲音說:「有點東西,我交給你,請你替她收著,如果到了要變賣的時候,你也只管作主好了。」
當然,李鼎的感受尤為深刻;但他有比眼前情景更可悲的心事,所以能硬一硬心腸,說他要說的話。
「多謝總爺!」福珍很高興地說。
「你們坐啊!」朱二嫂說:「在我這兒可不許客氣;不過臨時來不及預備,沒有什麼好的給你們吃。」
這就儼然是大人的樣子了。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不願人家窺破她的心事,居然能夠很容易地自製。彩雲心想,女孩子像她這個年紀,正是最愛撒嬌的時候;那知她已懂得有眼淚往肚子里咽了!
然而畢竟她還是動手去推了,同時輕輕喊著:「筠官,筠官!」
「也好。」李煦又說:「明天你找福珍商量,務必讓沈宜士也能跟我見一面。」
「明天。」
朱二嫂與彩雲,這才領略到世家大族的規矩;她們有著相同的感想,也可說是相同的疑問:像這樣嚴格的主僕之分,在主人家敗落之後,還能保持多久。
「敝姓李!」
「今天不巧,沒有什麼菜請貴客。兩位請坐一坐,我到廚房裡去看看。」
於是彩雲掌燈,朱二嫂去掀開帳子;只見阿筠安安穩穩地睡在里床,蓋得暖了些,雙頰紅得像林檎,嘴角掛著微笑,猜想是在做一個美夢;朱二嫂不免躊躇,覺得叫醒她是件很殘忍的事。
「朱二嫂說了別客氣,你們還不坐下?」阿筠儼然主人的口氣;不過,她也很快地警覺了,一面往外走,一面說:「我躲開,省得你們吃不下飯。」
「他那天來?」
「在廚房裡。」彩雲說道:「我去替她;讓她到外面來招呼。」
「這話有語病。」沈宜士笑說:「是體貼得無微不至呢;還是管束得無微不至?」
聽得這話,李鼎將信將疑,但眼前也無法深論;只有先料理了阿筠的歸宿再說。
顯然的,她曾受過大人的教導,「只要你住得慣,在我那裡多少日子都可以。」
不多片刻,彩雲領著福山提來一個食盒;洗盞更酌,也重新安排了坐位,沈宜士仍舊面南,二李相對而坐;李鼎旁邊排了一個位子,是阿筠的;彩雲與朱二嫂並坐下方。當然,彩雲是坐在阿筠這一面。
「我知道,我知道!她也決不會惹人罵一聲,打一下。」
「別瞎說!」朱二嫂白了她一眼;同時呶呶嘴,是示意有阿筠在,她是個小精靈,說話不能不檢點。
「快了!等你回去,大概就可以團圓了。這得賀一賀;趙二嫂,敬你杯酒,賞不賞臉?」
想到此夜一別,不知何日才得相見?李煦神魂飛越,戀戀不捨。沈宜士倒還看得開;作個揖瀟瀟洒灑地走了。
「仍舊住招賢棧。」李果問道:「兩位怎麼在這裏,還帶著筠官。」
筠官不作聲,卻拿眼看著朱二嫂;是問她該怎麼回答的意思。
「夠了,夠了,多謝,多謝!」
不過,她倒是真喜歡阿筠;朱二嫂聽她們上了床還一直小聲在交談;時而還有阿筠的笑聲。她心裏在想,彩雲跟阿筠投緣,或多或少是由於李紳的緣故,有那些金珠伴隨著阿筠,自己的責任甚重;能讓彩雲帶著她去投奔李紳,其實不失為一個妥當的辦法。
李果毫不掩飾他多日相思,將償於一旦的喜悅,眉開眼笑,露出極深的魚尾紋。唯一感到困惑的是阿筠;不過等她看到朱二嫂說了些肴饌菲薄,待客不周的客氣話,坐了下來斜著臉與李果目視而笑的神情,也就似解非解了。
「你瘦了!」是朱二嫂先開口。
「寫了就發,不必再送來我看,徒費周折。」李煦又說:「范芝岩的十萬銀子,兩萬由四姨娘提了去,如今也不知道現在那裡了,只有等她行動能夠自由了再說。至於剩下的八萬銀子,也不必彌補虧空;大家分一分,用來活命。」
「顧四娘,你太客氣了。」
「我告訴你一件事。」李果忽然頓住,臉上是很好笑的神氣;停頓了片刻才說:「告訴你也不要緊。那位『鼎大爺』跟我說:『可惜彩雲是有丈夫的;如果她也像朱二嫂那樣,我倒願意娶她!』」
「不敢當!」朱二嫂一面拉著她的手,一面問李鼎:「是鼎大爺的小姐?」
說到這裏,只聽簾鉤微響,福珍進來悄悄說道:「大爺該走了!朱把總派人催來了。」
父子相見,先是黯然無語,繼而是李鼎哭了。自恨無用,今日之下竟然無法為父分憂;李煦不免著急,「這不是哭的時候!」他說:「你沉住氣,我有極要緊的話說。」
「朱二嫂,東西仍舊請你收一收,過幾天請趙二嫂帶去。」李鼎又說:「鏢局子的規矩,零星客貨托他們護送,都是跟著大幫一起走;我看等德順來了,趙二嫂得先帶著阿筠到揚州去候著,說走就走,比較方便。」
「有!有!」彩雲答說:「還備了飯菜在那裡。」
「好乖的!」朱二嫂含笑代答。
就在這時候,聽得房門聲響;循聲注視,只見朱二嫂打扮得頭光面滑,滿面春風地出現。於是,除去阿筠,大家都轉臉去看李果。
「伺候老爺吃完飯再去。」
「我知道,我知道。」福山舉一舉杯,幹了酒又說:「這全是張五爺幫忙。」
「一會兒就來。」彩雲舉杯問道:「沈師爺是喝了粥再喝酒呢;還是接著來?」
「安排我住吳江,不必了;我無肉不飽,吃不來素。反正幾天的事,我隨便躲一躲,把私事料理好了,就去投案。」沈宜士躊躇著說,「我想到——。」
「我遲早要回家的。」
當然,這都要看李家到底是不是遭了禍;遭了多大的禍,才能定規。
其實,福山早就跟柱子在談京中的新聞;坐上飯桌,仍舊是這個話題,等彩雲捧著一杯茶坐了過來,福山便即說道:「趙二嫂,我有個消息告訴你,你怎麼謝我?」
「我一起走。請你跟蔡大令說,我回去料理料理家務,准三天以後,自行投案。」沈宜士神色慘淡地說:「如今是覆巢之下!世兄,完卵恐怕只有一個筠官;我勸你趕緊把筠官送給縉之去。」停一停,他又說:「我何以不勸你把她送到曹家?說實話吧,我看曹家也是岌岌可危。」
「怎麼?」彩雲追問著:「你總有一個不願去的緣故吧?」
「九歲。」
「原來是這些東西!」彩雲將卸下來的十隻金鐲子交給了朱二嫂,心裏在想,自己說要帶她去見李紳,這話可能說得不合時宜,擋了朱二嫂的財路。
彩雲看了朱二嫂一眼,點點頭說:「見過。」
朱二嫂料知推辭不掉,答一聲:「是!」隨又問說:「倒是些什麼東西啊?」
「不必!回頭我把阿桂姊請了來,見個面就是。」朱二嫂又說:「筠官,你替我陪陪客人。」
「能不能請到外面來談。」
「呶,不就是趙二嬸的弟弟嗎?」
「既然鼎大爺願意這麼做,那就請放心回去吧!托鏢局子的事,等我兄弟來了,我讓他到揚州去辦,一切不用費心。」
「對!」彩雲只能這樣安慰她:「遲早要回家的。」
當然,先要讓彩雲跟沈宜士見面;引見招呼,正在寒暄之際,聽得大門外有人聲;隨即「蓬、蓬」叩門。彩雲早有警惕,不覺色變;沈宜士與李鼎也不免微感吃驚,兩人對望了一眼,尚無動作,彩雲已搶先出去應門了。
「猜不著!」彩雲搖搖頭,「乾脆你告訴我吧!」她根本就不信朱二嫂的話;因為就眼前所見過的一沉二李,她認為決不會有什麼歪心思的。
福珍不由得一楞,「那麼,」她問:「該怎麼謝你?」
「我一個人怎麼撐得住?還要上南京,也許還要進京;這裏交給誰呢?」
「這裏到揚州,路上很安靖,決不要緊。」
李鼎先不引見;到得客廳,阿筠從後面聞聲趕了出來,手裡還抱著她的貓,驚喜滿面地喊一聲:「鼎叔!」隨即將貓放了下read.99csw.com來,蹲身請了個安。
說到這裏,阿筠突然頓住;彩雲覺得奇怪,不由得問:「怎麼——。」
李鼎有些情怯,「要說嗎?」他問。
「廚房裡我來,你請到外面去吧!」
「既然如此,」李鼎不暇思索地說:「阿筠乾脆跟縉二叔去住。」
「是的。」沈宜士答說:「我在揚州也隱約跟總商們談過。想不到事情糟到如此,自然不必再有什麼顧忌;這封信我回去就寫。」
「你說得太客氣了!」彩雲一看桌上並未設酒,恍然大悟,他是討酒喝;便去找了一壺酒來,不過要有句交代:「兩位兄弟,不是捨不得給酒喝,怕兩位師爺跟鼎大爺有什麼急事要辦;今晚上委屈點兒吧!」
「那是小事,不必掛在心上。」彩雲皺著眉說:「倒是府上的事——。」
於是彩雲退了出去;還將前後的屏門都關上;順便招呼福山與柱子到廚房去吃飯,但以有阿筠在,大小是位主子,這兩個小廝不免都有局促之感。
「就是這些。勞駕,勞駕!」
「世兄,」李果強自鎮定心神,替他設謀,「雖說空身遷出,隨身衣物總是許帶的。至於住處,下人有的自己原在外面有家;沒有家的,只好找有家的同事去寄住了;織造署的機戶那裡,也可以安插一部份。四位姨娘,可以暫住別墅——。」
連喊兩聲,沒有回答,正當她想離去時,聽得微有呻|吟,發自床上,彩雲走到床前伸手一探,恰好摸到阿筠的臉,也摸到一臉的熱淚。
「他應該說又聰明又漂亮。」
「餓不餓?我下碗面你吃。」
「你倒又長高了。」李果張眼四顧,彷彿要找人。
「你當我取瑟而歌,把蔡老大的話說給你聽,是希望你能出面替我去頂?」李煦激動地說:「我一生卑視這種小人行徑!宜士,你居然如此看我,太教我傷心了!」
「這麼說,菜更不夠了。」朱二嫂說:「好在他們總先要喝酒,把現成的菜先端出去,再想辦法。這會兒可不能講究什麼是下酒的碟子,什麼是飯菜了。請吧!還是得你在外面招呼。」
「是啊!」
「到無錫。」李鼎突然想起,「到朱二嫂那裡暫住幾天;包管世叔有肉吃,吃得很飽。」
「阿筠,」李鼎介面告誡:「你在路上可得聽話,不許淘氣。」
沈宜士尋思,這可真是妄想了!不過妄想也是希望;他能存著這個希望,總是有益無害之事;因而附和著說:「是,是!老驥伏櫪,雄心未已。」
是彩雲的聲音,還有顧四娘。她們因為怕李鼎跟朱二嫂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說,特意避而不出;李鼎既走,急於要來看看筠官是什麼樣子,雙雙擎著燭台走了來。店堂里一時燭影燁燁,笑語盈盈,將剛才那種凄清的氣氛一掃而空。
為了怕父親著急,李鼎還不敢道破實情;只揀比較能令人寬心的事,說與老父。最後談到阿筠,已隨朱二嫂去了無錫;李煦訝然問道:「那裡出來一個朱二嫂?為什麼不把阿筠送到曹家?」
剛一開口,便讓阿筠打斷了,「聽!」她輕輕說道:「外面。」
第三天中午,李果去而復回。他是到了蘇州,回家一視妻兒,又要趕到南京去料理寄放在曹家的那筆款子;同時在兩江總督衙門有所打點,路過無錫,暫作勾留。
看到父親開出的單子,又聽沈宜士說了即將投案頂罪的經過,李鼎也跟他父親一樣,心亂如麻,雙眉擰成一個結了。
「不!」朱二嫂使勁搖頭,「一個小姑娘能有多少花費,我還供養得起。」
彩雲與男客同桌是常事;料想朱二嫂亦不致於辭拒,便不置可否地答說:「我先到廚房裡,把東西端出來。」
「朱二嫂,趙二嫂,」福山很有禮貌地說:「兩位恐怕也餓了,請一塊兒來吃,好不好!」
「真虧你想得周到!」李鼎說道:「這樣就很好。各便,各便。」
「阿筠,」李鼎說道:「過幾天,你就要跟趙二嬸進京找縉二叔去了。」
就在這時候,李果進來探視;李鼎將預備請揚州鏢局護送的決定,告訴了他。李果沒有表示意見。
阿筠已覺得不自在了,不過,就在這幾天,已學會了好惡喜怒別擺在臉上的道理;居然能夠神色如常地向沈宜士敬酒。
朱二嫂知道,這是旗人很隆重的禮節,她的感受不僅止於不安,而是酸楚——嬌生慣養的大家小姐,一旦落難,就會這樣子做低服小,尤其是這麼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孩,不論是在豪門富戶,或者蓬門蓽竇,都會被父母視如掌上明珠,而竟不能不深宵出奔,踏上崎嶇世途,要處處委屈自己,看人臉嘴了。世上那裡還有比這再令人痛心之事?
「世叔,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
沈宜士當然也聽到了,便向朱二嫂拱拱手說:「打擾數日,心裡不安,不過也很高興;久仰朱二嫂掌杓的功夫,沒有人可及,得有機會領教手藝,真太好了。」
「有十天工夫總可以回來了。」李果問道:「我們的情形,彩雲知道?」
「接著來吧!」
「怎麼不會?」朱二嫂心直口快,「他就是愛比他年紀大的人。」
「喔,是什麼?」
「不!」阿筠很快地打斷她的話:「我不去!」
阿筠不待她問出來,已將衣袖往上捋去;嫩藕也似的上臂,箍著五副蒜條金的鐲子;另一臂上,也是如此,一共十副。
這使得李鼎在感激之餘,更多感慨,從遭遇家難以來,平時素無淵源的陌生人,急人之急,見義勇為;反而是幾十年深交,以及許多受過他家好處的人,似乎漠不關心。原知人情勢利卻總以為休戚相關,若有急難,他人決不致袖手,及至發覺勢利得可怕,局面已經糟不可言,連悔恨都是多餘的了。
「三位一定有要緊話說,我們不必來打攪;委屈各位自己燙酒吧!」
「阿筠,」李鼎想了一下,終於說出口來:「你給你縉二叔做女兒,好不好?」
「阿桂姊在不在?」
「為什麼呢?」
「你敬一敬大家。」李鼎囑咐:「敬完了酒管你自己吃飯;玩一會就睡去。」
「誰啊?」她在裏面問。
聽他這番解釋,李煦才知道沈宜士真的是夠義氣;自己那樣疑心,不但埋沒了他的一片心,而且小看了他的為人。
朱二嫂點點頭,「是有這種爺兒們。」她說:「我也見過。」
「你一定餓了,替我陪陪客。」朱二嫂對彩雲說:「等我把這塊肉皮炸出來,冒充魚肚;回頭看有什麼材料,做個雜燴讓外面吃飯。你先去,回頭我也來聽聽京城裡的新聞。」
「好!我想法子叫人送來。」李鼎站起身來說:「阿筠,我要走了!得空我會到無錫來看你。」他的聲音已有些哽咽了。
「是啊!」李鼎很認真地問:「阿筠,你如果不願意到曹家去住,最好去投縉二叔。」阿筠無以為答,只是骨碌碌轉著眼珠,拿不定主意。
「也不知道那一天——。」
「看樣子還不錯。」彩雲又說:「他也跟我提過,說有這麼一個極聰明的侄女兒;現在才知道他說得不全。」
於是彩雲由首座開始,一一相敬;最後低聲問阿筠:「你也呡一口吧?」
這一來,便有工夫談家務了。李鼎能夠自由出入,每天總回家看一趟;但越來越視為畏途,因為一到家,沒有一件事不是令人頭痛發愁的。本來還有四姨娘撐持,多少還有個商量;自從錦葵家被抄,不但心疼那辛苦積聚的一箱首飾,而且還得看二姨娘冷嘲熱諷的臉嘴;他人口中不言,也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神情,以致四姨娘中懷鬱結,一泄了氣,竟什麼事都懶得去管、懶得去想,使得李鼎的處境,更加為難。
「這,我也可以放心了」沈宜士說:「酒差不多了,不知道有粥沒有?」
彩雲與李果正覺得他出言不祥;心裏惻惻然地,彷彿想哭;李鼎自己卻不覺得,往下又說:「阿筠是交給他了。必能善待,無庸多說;不過,最好勸魏大姊認了阿筠做女兒,就更能放心了。」
「朱二嫂呢?」沈宜士問說。
阿筠立即伸出手臂,交替著往肘彎以上那一段指一指;朱二嫂便隔著她的衣袖捏了一把,入手發覺臂上是一道一道的緊箍,不由得奇怪。
「別墅也早就封了。」李鼎插嘴說道。
「到你娶我的那天!」說了這一句,福珍掉頭就走;深怕自己那張羞紅了的臉,讓旁人看到。
「給各位添菜。」她將一碗肉擺在方桌上,「不夠我再盛一碗來。」
「你別想家;朱二嬸家跟自己的家一樣。」
「她人呢?」終於是李果開口問了。
「要去倒是個機會。」沈宜士介面:「正好請趙二嫂帶了去。」
阿筠不作聲,看李鼎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頓有一種孤獨的恐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卻又趕緊掩著嘴,含著淚水的兩眼看著朱二嫂,是那種怕是闖了禍,唯恐朱二嫂生氣的神色。
「得跟鏢局子的人一塊兒走。一大幫人,路上很熱鬧。」
這自然是問李果;他想了一下答說:「人,我還沒有見過;從縉之口中聽起來,是個很會做人,可也是很厲害的腳色。」
阿筠偏著腦袋想了一會說:「告訴玉桂,小花老愛一個人躲了起來,吃飯別忘了找它。」
聽明白了,沈宜士越發詫異,真想不到會惹起這樣的誤會。不過,看李煦那種鬚眉翕張,惱怒非凡的神情,倒越覺得他確可佩服;事到如今,用心還read.99csw•com是正大厚道;值得為他頂罪免禍。
「算了!老都老了,有什麼人來打我的主意呢?倒是你,真的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那就一塊兒請過來吃吧!」沈宜士高聲說道:「大家一起坐,也熱鬧些。」
「趙二嫂,你小看她了!她花雕能喝半斤呢!」李鼎說。
「朱二嬸!」阿筠的身子在發抖,聲音卻很清楚。
「但願有機會。」李煦在單子後面加了一句:「付鼎兒照此辦理」;隨即遞給了沈宜士。
「誰?」
「晚上也不行,」朱二嫂搶著說:「他們明天要走了,我總不能讓彩雲挪個地方;而且也要跟他們多談談。你那天從南京回來,講定了,我在這裏等你。」
「喔,我想起來了!她的雞包翅做得最好。我記得是個寡婦。」
一聽這話,朱二嫂趕緊急步回到廚房;緊接著彩雲也到了,後面還跟著阿筠。
「好,好!」不等她說完,李鼎便已介面贊成,「這個主意真高,我也可以放心了。」
李鼎心裏有無窮的感觸,但要交代李紳的事,眼前卻只想得起託付阿筠一件;想了一下答說:「請告訴縉之,已成覆巢之勢;千萬明哲保身,留得一個是一個。」
「這個布娃娃裏面,」李鼎悄聲說道:「有十二粒東珠。」
「有的。查弼納在翻幾樁老案——。」
「也可以這麼說。這朱二嫂,人倒是挺義氣的。」
「當然!你們爺倆,這一分手,起碼也得一年半載;你不跟她說清楚了,也許她不肯走,非要見你一面不可,那反倒麻煩。」
其實朱二嫂已有所聞,正躲在屏門心神不定。因為除了阿筠,都知道她跟李果的那一段情,果然相見,決不能繃著臉,渾如陌路;但見了面畢竟不能沒有忸怩之感;就是此刻,她已覺得臉在發燒了。
李鼎來開的門,果然問的是:「趙二嫂,不知道有粥沒有?」
「那就勞令弟的駕了。至於盤纏——。」
「你在這兒沒有淘氣吧!」
「嗯!」阿筠點點頭,卻以疑慮的眼光看著李鼎。
沈宜士與李果也都這麼想,空身遷出,當然是連家屬的財產,也在籍沒之列。不過他們不明白嗣君為什麼要看房屋的圖樣?莫非也有南巡之意,要看看在蘇州駐蹕之處可相宜?
「世叔,」李鼎故意打斷,換了個話題,「你願意自己投案,一肩擔承;這份義氣,我們父子沒齒不忘。不過,事情是否必得這麼做不可,似乎還有考慮的餘地。」
「宜士!」他說:「你別笑我,我還存著一個妄想;如果官司能了,我還要活動活動,不能不留著那兩萬銀子作個『本錢』。」
「喔,是德順叔。」
「這倒也是實話,——。」
「要乖才好。」李鼎又說:「見了你縉二叔,替我問好。」
「當然!」朱二嫂遲疑了一下說:「只怕筠官住不慣。」
原來這就是沈師爺!朱二嫂這才知道;等她轉臉來看時,李鼎方始為他們介紹。然後,她招招手將她招喚到一邊,悄聲說道:「沈師爺想在你這裏住幾天,方便不方便?」
「事情到了這地步,非釜底抽薪,在京里活動不可。我想親筆寫個摺子,跟皇上求恩:這個摺子要請怡親王代遞。你先到南京,跟你四表哥商量;他是皇上交給怡親王照看的人,看他是何主意。由他請怡親王代遞,還是你自己進京去一趟?」
「已經找好地方了。」李鼎答說:「蘇州耳目眾多,我把他安排到吳江去住。」
明知她不盡不實,但已無法追問;彩雲心想,畢竟還是讓她投奔親戚家的好,於是問說:「送你到南京曹家——。」
「原來你在這裏!」李果說道:「我當你們姊弟,已經回北了呢!」
「是明天到。」
「姓何的,不過送他千把銀子;現在有六萬銀子在江寧,撥一撥也很方便。倒是頂這三樁老案的人,不容易找!不相干的人,根本頂不下去;頂得下去的,又不見得肯頂。」沈宜士考慮了一下說:「我看只有一個人可以。」
「長得好俊!」顧四娘問:「今年幾歲?」
筠官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情,一聽她這話,立刻覺得眼淚容易忍住了;從袖子里去掏手絹,想起臂上的金鐲子,便即問道:「朱二嬸,把這些鐲子取下來吧?」
談笑正歡時,蘇州派人送了信來,是烏林達寫來的;到得李鼎手中,拆開來一看,臉就變色了。
於是李鼎走到窗前,彩雲跟了過去,悄悄說道:「看樣子,不要緊了!鼎大爺,你放心走吧!都交給我了。」
說著,李煦坐到書桌邊,提筆寫了一張單子,分配那八萬銀子。杭州的兩萬,以一萬送沈宜士養家;另外一萬酌量散給存銀的小戶。江寧交由曹家代替的六萬,以兩萬送兩江總督衙門的「何朋友」,請他代為上下打點;還震二奶奶兩萬:多下的兩萬,請曹俯代為放息,在官司沒有了以前,供李鼎的衣食所費,動息不動本。
「朱二嫂,」彩雲笑嘻嘻地說:「恭喜,恭喜!」
這自然是覓朱二嫂的蹤跡:他是下了客棧特地來訪阿桂姊,想請居停去找朱二嫂來敘話,不想發現滿座高朋;既然如此,朱二嫂應該是在這裏做主人,何以不見?
朱二嫂的脾氣夾直乾脆;當時便作了一個決定,「我陪你們到揚州。」她說:「有難同當。」
「可是得累你照料。大恩不言謝,我也不必多說什麼!」李鼎蹲下身子握著阿筠的手,面對面地向她說:「鼎叔要走了!阿筠,你要聽朱二嬸的話,別淘氣!」
「剛打了尖來的,不餓!」李果一面往外走,一面說:「有五六天我就要回來了。」
「為什麼?這倒說個道理我聽。」
「嗯,我知道。」
「小花是一隻小貓不是?」朱二嫂插嘴問說。
「對了!等你德順叔一來了就走。」
李鼎不置可否;停了一下說:「阿筠,把你的胳膊讓朱二嫂摸一摸。」
李果自然了解他的意思,舉杯說道:「天涯海角,不知憑何因緣,得共此燈燭;難得之至!請暫寬愁懷,謀一夕之歡。」說罷一仰脖子幹了半杯,將另半杯遞給朱二嫂。
念頭轉到這裏,愧感交並,「宜士,」他流著淚說:「你如此待我,教我何以為懷?」
「是的。不過帶著這麼貴重的東西,實在有點兒擔心。」
「人家也不過看重你的意思。」朱二嫂不肯再談這件事了,「咱們還是商量動身的事。你不必替我擔心;反正鏢局子里常有人來往,請他們找個靠得住的人,順便送我一送就是了。」
「這話,」李鼎遲疑著說:「也不盡然。銀錢出入的事,我也不敢讓他經手。」
「我也是明天;倒好同一段路。」李果笑道:「我好想跟你親熱、親熱。」說著,一隻手已攬到了她腰上。
「行不行還不敢說,我去試試看。」
「哎呀!」彩雲笑道:「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忘了替你拿酒杯了。」
「行!」彩雲喝了大半杯,將酒杯交了給阿筠。
「是啊!可是心亂如麻,筆有千鈞之重。」李鼎央求著:「請世叔替我寫一寫。」
「那就另外賃一所房子住。」李果又說:「倘或一時難覓;不妨在舍間暫住。」
「是我的侄女兒,小名阿筠。」李鼎答說:「我就是為了她來的。朱二嫂,能不能請你把她帶回無錫;在你那裡住一陣子?」
「就是後半夜才隱秘。」李煦在福珍端肉去門房之後,有一個以前所沒有的想法,急於跟李鼎見面深談,便即問道:「你預備什麼時候去找大爺?」

「謝倒不用謝!不值錢的東西。不過,我有件小事,拜託總爺。」
經此解釋,彩雲才知道錯怪了李鼎;「你這話是真的?」她問。
「我想一定也見過。縉二叔在京里,自然會去找李師爺。」
「我不騙你!你縉二叔還提到你學琴的事,說前兩年太小,還不宜;如今是時候了,可又不能教你。」
「不,不!天黑了,多少不便;也怕找不到大爺。你這會兒就去吧!」
「那好!」
這時朱二嫂已經在開箱子了,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小包裹來,裏面是兩隻木盒子;一隻內貯蒜條金的鐲子;另一隻用桑皮紙裹著晶瑩圓潤的東珠,復用新棉花下墊上蓋,保護得很周密。
「下午到的。」
「好!」沈宜士看著阿筠說著:「筠官,我勸你跟你縉二叔去住;日子一定過得很好。」
「不!不走我不能安心。」李果說道:「趕一站是一站。」
「他?」彩雲越發不信了,「他怎麼會?」
「喝交杯盞了!」李鼎湊興笑道:「該賀一杯。」
「那麼,」沈宜士又問:「是不是以縉之的好惡為好惡?」
「謝謝朱二嬸!」穿著寬大長袍,裝束似男孩的阿筠,蹲下身去,垂著手請了個安。
於是父子倆挑燈磨墨,鋪紙抽毫;李煦心亂如麻,文思艱澀,久久不能成一字,擱下筆廢然說道:「不行,我明天寫好了,讓福珍送出去給你。」
「算了,算了!你這雙鞋一定是做給趙二哥穿的;他快用得上了。」
「好啊!」彩雲欣然答應;為阿筠疊好被筒,又為她脫衣服,這時朱二嫂才想起纏在她臂上的蒜條金。
「要重託彩雲。」
到得彩雲姊弟帶著阿筠回家,朱二嫂將李果匆匆而去的經過告訴了她。彩雲立即就想到,連吃碗面的工夫都不肯耽擱,可見得李家的事,十分危急;不由得替李鼎憂心忡忡,而且現於神色。
「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