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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燈下的十九歲

第七章 燈下的十九歲

然後有連續性的中斷,有突變,有不變中的萬巒,萬巒中的不變。
幸虧還有蘇聯的文學,他們可能有時候誤把嚮往寫成了現實,有時候誤把願望寫成了頌歌,有時候誤把參差寫成了兇險的敵情,誤把想象的簡易邏輯寫成了時代的威嚴與科學的命令,他們太熱衷於以文學做「命令」法典的背書。但是它畢竟給了一個十九歲的中國男孩以溫柔的按摩,剛強的敲擊,繽紛的花瓣,明亮的燈火,精神的豪飲與思想的自足自爆大力丸直到後來的偉哥。尤其是法捷耶夫的《青年近衛軍》與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巴甫洛夫的《幸福》與美女作家潘諾娃的《旅伴》……我不怕提那些沒有燒開的嗚嗚呻|吟的壺水,我不怕你告訴我巴甫洛夫是一個告密者,而長期擔任蘇聯作家協會主席的我以為是英俊無比的亞歷山德羅維奇·法捷耶夫曾經批准過對於大肅反中某些作家同行的處死。以至法捷耶夫自殺於1956年5月13日。此前僅僅三個月,召開了蘇共二十大,揭露了斯大林的許多問題。法捷耶夫射向自家頭顱的一顆子彈,成為他的數量不夠多的文學巨著的最後一個句號。
十九歲是一個高峰,它百感交集,百業俱興,百科俱學,百思自得其解也難得其解。十九歲我見到了你,你使我上了天,也使我回到地面,變得踏實,變得與十九歲開始告別。告別了仍然不依不舍,仍然一想起來就回到了十九歲,就八面來風,十六面感動,我以我血薦軒轅,我以我血薦文學,我以我血薦愛情。十九歲開始了寫作,我的世界,我的書,我的詞兒,我的波濤與彩色,我的日子!我的檯燈,我的蘸水鋼筆,最常用的墨水是天津的鴕鳥牌與北京的北京牌。很快我的中指關節左側出現了小鳥蛋式的繭子,六十年過去了,歷久不衰。這燈這筆這繭子毀滅了我也造就了我,使我在十九歲結束後有那麼多次從頭做起。
再說,我的十九歲不僅僅是多愁善感,夢幻如霞,心愿入雲,豪情似碧海雄風,大言如天際海嘯涌動。我的十九歲是苦幹的十九歲,是加班加點的十九歲,是從早到晚學習領會指示、落實貫徹、處理各種實務、忙忙碌碌的十九歲。
而就在那個十九歲閱讀與傾聽的深夜,你來了,我完全不知道你是怎麼進來的,怎麼開的門,怎麼走的路,怎麼靠近了我,像一陣風,像一個微笑,像一聲歌曲,像一次眨眼。
而音樂與文學讓我們發現了多少可喜的我們的十九歲的日子。日子,是的,日子,所有的日子,我同樣喜歡乃至拜倒在這兩個字前。一看到「日子」兩個字,我就想起了清晨喝下的稀溜溜的高粱米粥,我想起了騎著自行車去參加青年集會的昂揚與意氣,我想起了上級的高屋建瓴、勢如破竹、百戰百勝、橫掃千鈞如卷席的指示,我想起人民的笑臉與明辨的忠誠,我想起新建的百貨店、電影院、劇場、學校和游泳池。我想起了蘇聯文學作品中的「你好,政委同志」與「怎麼樣,能夠完成任務嗎」的提問,何必費勁呢,緊接著是萬眾一心的回答:「保證完成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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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仍然要與你講檯燈下十九歲時候的閱讀與聽賞音樂。那時候檯燈是一種高雅,如果不說是一種奢侈。一間辦公室:桌椅、文櫃、沙發、案頭的片艷紙、訂書器、墨水瓶、鉛筆、鋼筆、筆筒、筆架,還有牆角的一盆萬年青,都隱藏在黑暗裡了,就連我十九歲那年晝夜相伴的充滿革命鋒芒、部署周到與策略出神入化的上級文件卷宗也暫時韜光養晦了。一束柔和的白光照在桌子上的一本唐人的詩歌,或者歐人的小說上,而透過半圓椎形的燈罩的花飾,橙黃色的光線,漸漸滲透四射,半明半暗地照耀著我自己購買的一台老舊留聲機。世界不再打攪你吵鬧你了,你的心思全部集中在文學與音樂上。
什麼叫終極?終極就是無終極,有的終極是無,無的終極是有,實有的終極是滅亡,滅亡的終極是重生。當然。
巴爾扎克的聲音稍稍有一點嚴厲,同時悲傷,他的眼睛像X射線一樣照穿了所有的人的臟腑。他的耐心也令我叫絕,他解剖了你的正面再解析你的側面與反面,他的冷冷的外科手術報告,呈現了血痕,卻隱藏了淚水。他的歷史感與社會感使他同時像一個神父,他聽到了全世界男女的懺悔告解,他無法表態是不是上帝會寬恕他們。即使上帝原諒了,他的手仍然因了卑鄙的人眾而痛心疾首地發抖。你怎麼看得這麼透這麼深這麼血淚交加,我問道。因為我是作家,我是人生的見證者與記錄者,我是痛苦的分析師、化驗師,我是一切假面的揭開者,我是掘墓與送葬的人,我是懲罰者、行刑者,沒有誰比我更知曉喪者的苦處,也知曉違章者的卑劣。
沒有書的世界,不讀書的人生,與書無緣的家園,是多麼淺薄、庸俗、鄙陋、可憐!
我也能,你也能。快樂能悲傷也能。正常也能瘋狂也能。死人也能活人也能。十九歲也能九十歲也能。詩歌能散文也能。提琴能豎琴也能。文字能五條線上的蝌蚪也能。我的心隨著那蝌蚪而游潛。我的心隨著那韻律而伸展。我的心隨著那線段而波動。我的心隨著那段落而忽閃。你趕上了重要的變化,你寫下了重要的發展。你從十九歲時候開始的書寫,延續著仍然延續著,不管有多少流言蜚語的蚊蛆,不管有多少不除不快的決心,不管有多少在陰影里整理出來的材料與中傷的途徑,你的十九歲,你的燈下十九歲已經延續到了今天。
「你老是看書,看書,看書,我從你窗前走過了三次,我把臉貼在你的窗戶上,看了你三次,你只知道看書,看書,看書……」
那時候我還太幼稚,我不懂,為什麼說話與話劇會有那麼多差別。為什麼我的說話不能夠像湯顯祖,像莎士比亞,像契訶夫,像《茶花女》中的阿爾弗萊德……
「然而書是從生活里來的,這就是說,要是咱們都看書,要是咱們都喜歡書,咱們也能美好起來的呀!」
那麼音樂呢?音樂的偉大在於它的無用,不中用,只中聽。世界有中聽而不中用的音樂,有中看而不中使的文學,這才顯示了人生的另一個大層面,煩悶的層面,沉醉的層面,空茫的層面,https://read.99csw.com激動到了無以復加軟弱的層面或者軟弱到了激昂慷慨的層面。繪畫本來也是中看的,同時它中藏,它變成了收藏品,它因收藏而褪色了。文學與音樂都是望梅止渴,畫餅充饑,自我弱化,自己感動自己,安慰自己,支撐自己。
而且我相信巴爾扎克說話的速度很快,聲音又小,他自己極度地專註,像外科醫生在手術台上一樣專註,他要求你也同樣專心致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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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要說,蘇聯包括社會主義的東歐文學曾經怎樣地說服了我感動了我,包括《金色的布拉格》《絞索套著脖子時候的報告》,還有東德偉大女作家安娜·西格斯的《死者青春常在》,它們都曾經感動著十九歲的我。這當然不是偶然,有那樣優秀的作家,作品,還有我這樣的十九歲的誠摯的讀者。他們她們使我相信人間有正義,有英雄,有愛,有友誼,有偉大也有文學:高尚的文學,美好的文學,尊嚴的文學與溫暖的文學,不是醜態畢露,不是惡相叢生,不是虎狼蛇蝎,不是百無聊賴與腐臭糜爛。
「哦,哦,呵,呵……」
十九歲的時候,我天天感動,我竅竅通天,我事事神奇,我字字光焰,我人人親愛,我的所有細胞都流淌著信賴、讚美、崇敬、奉獻,更重要的是愛戀。
這本書你在閱讀,這本書現在完全聽你的支配,你想翻到第幾頁就是第幾頁,你想卷到什麼程度就卷到什麼程度——在十九歲的時候大部分書還是豎排,正適合中華式的卷書而讀。
而且更多的是我們的相信啊。我們關上門窗一起用我的舊留聲機放出了蘇聯歌曲《我們明朝就要遠航》,瓦西里·索洛維約夫·謝多依作曲,在我十九歲的時候他四十四歲,我們想象著軍艦和大海。我們聽了《藍色的多瑙河》,我相信如果「多瑙」不是譯作「多瑙」而譯作「圖涅」,或者它雖然譯得與多瑙一樣好,卻沒有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生活就不會這樣美好,奧地利與維也納就不會這樣美好,而中國的十九歲的你我,也不會得到這麼多美好的感受。
我十九歲的時候聽柴可夫斯基,我確信《悲愴》就是柴可夫斯基,《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就是柴可夫斯基,《天鵝湖》就是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就是他。比他本人還動感,還天才,還生命,還真誠,還鮮活,還令人讚美落淚,還超凡脫俗,絕對沒有你我他都有的那些活人無法擺脫的汗臭、腋臭、口水、尿漬、飽嗝、排氣。柴可夫斯基當然無可置疑地得到了永生。那麼《白痴》呢?《罪與罰》呢?《卡拉馬佐夫兄弟》呢?《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呢?至今它們在折磨著你,痛苦著你,酷烈著你,感動著你。只「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這八個字就足夠推動一個青少年追求共產主義,想當共產黨員。而蘇聯共產黨是那樣不待見他,多半他也不待見十月革命。讀他的書如進入噩夢。噩夢成為激|情,成為滔滔不絕、泥沙俱下的洪水,成為痛斥痛罵痛哭,成為大雷雨大風暴,成為對靈魂的拷打與翻過來調過去的清洗與消毒,做一次手術,再連續做十三次手術。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這樣獲得了永生。當蘇聯不接受他不包容他的時候他的作品仍然像哭號一樣地震動大地,他的血淚像浪濤一樣地衝決了堤壩,而其後,蘇聯回到俄羅斯以後,費奧多爾·米哈依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坐像端坐在莫斯科的古老大街上。他活在他的作品里,他的作品活在我們的心裏,從十九歲,到七十九歲,和以後。
讀巴爾扎克的書如參加一次盛宴,酒色財氣、關係交易、美酒佳肴、官商匪警、儒師巫祝、神道優娼、男女老少、高低貴賤……以及要妙服務、時尚設備、金碧輝煌、香鮮腥臭……要啥有啥,幹啥像啥,你痛苦,你腹脹,你作嘔,你避之不及,同時你張開了大嘴,你好奇,你開眼,你流口水,你舒服,你如痴如醉,你欲哭無淚。
從二十歲剛過時我就想,我希望上帝能滿足我的要求,如果只可以滿足一天,我的要求就是讓我再過一天十九歲,如果可以滿足我的要求兩次,那就讓我兩次回到十九歲。
你是笑意,你是光明,你是吉祥,你是信任與交託,你是十九歲,你是新中國,你是地球,你是那顆說近就近,說遠就遠的星。那時候我們什麼都不懷疑,就像現在的有些十幾歲的小小子小丫頭什麼都不相信。我們相信蘇聯的科學正在戰勝死亡,甚至可以起死回生。我們相信再有十幾二十年美國會實現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我們相信從此人們當中只有親愛溫柔,我甚至擔憂此後的小說不好寫,此後的生活里再沒有失望、貧窮、壓迫、無奈、勉強、憂鬱、悲傷、分離、疾病、死亡,而只有大公無私、發憤圖強、勞模典範、吃苦耐勞、日新月異、健康快樂、團結互助、比學趕幫、你愛我、我愛你、你助我、我助你、你親我、我親你、你拉著我手、我拉著你手。你是大寫的人、我是人的大寫、你是各取所需、我是把一切獻給黨,個個是英雄,個個獻鮮花,個個戴紅花,個個發勳章。那就再沒有悲劇這種戲劇品種了,甚至連懸念也會從此過時。人們個個都掌握了歷史的發展規律以後,自然無念可懸,無懸可念,無憂可慮,無慮可憂。
是的,我的父母那一代,他們的一生是一個沒有做成,甚至沒有做出的夢。是一封沒有投遞,乃至沒有寫下來的情書。是一首沒有來得及張口,就被各種苦難、各種鉗制、各種物質的與精神的貧困,更被幾千年來偉大卻又太可憐巴巴的中華呆木與鄙陋封殺了的歌謠。是一直沒有開始卻宣布了結束的長篇故事。
而音樂呢,想到我有可能連續聽幾個唱片的正面與反面,我快樂得有點東倒西歪。我快樂得搖頭擺尾。我快樂得低下頭來。音樂常常會作用於我的內耳迷路中的三個前庭器官。音樂給我以蹺蹺板、盪鞦韆、坐航船、騎馬、滑冰,有時候是躺在草地上滾過來滾過去的感覺。音樂給我駕雲的感覺。音樂給我靈魂完全被攫住了的感覺,給我的是真正的靈魂出竅的感覺。
時間在飛速前進,面容與體形也不斷往大里往傻里粗糙里變化,面容和形體無可抵抗地在九-九-藏-書散耗,在消退,在衰老,在走形,直至千古安息。這從無到有,從有到無的神秘與悲哀你無可解釋無可依託。然而語言變成了美好的文字,變成了感情與生命的紀念碑,變成了千百年後仍然栩栩如生催人淚下的傾訴與細語,它們才是永恆,才證明了你降臨人間得到了結結實實的驗證,你的存在哪怕加上此後的不存在,已經留下了真真確確的紀念。是的,並非白走一趟。你摸到了林黛玉、薛寶釵、安娜·卡列尼娜、芳汀、包法利夫人、歐也妮·葛朗台的手,你也領略了拿破崙、斯大林、列寧、拉斯蒂涅、于連、趙太爺、阿Q、保爾·柯察金的威風。原來還有這麼寬廣的世界,這麼長遠的記憶,這麼鍾情的男女,這麼奇異的風習,這麼見不得人的隱私,這麼偉大的裝腔作勢,這麼堅強的無恥偽劣,這麼慘烈的你死我活,這麼多陰謀詭計與正大光明,這麼多愛情與偏見,這麼多誤解與委屈,這麼多高山與大河,這麼多航船與馬車、狗拉的雪橇,還有戰爭與和平,大炮與熱吻,婚宴與鴻門宴,雞尾酒與鴆酒,夢想與瘋狂,冤讎與和解,梁鴻與孟光,陸遊與唐琬,陳世美與秦香蓮,唐伯虎與秋香,張生與鶯鶯,還有渥倫斯基與安娜,羅密歐與朱麗葉,卡門與唐·何賽,奧賽羅與苔絲狄蒙娜……
是的,音樂也是書,有它的開頭,有它的發展,有它的驚愕,有它的攔擊,有它的破釜沉舟,有它的柳暗花明,有它的低語,有它的痛哭與狂歡,然後是戛然而止。
讀書的時候我常常會聽到作家的聲音,契訶夫的聲音溫良而且憂鬱,平靜而且沉重。我甚至看到了他說話時候眉毛的挑動。我無法設想他為什麼心性是那樣柔軟,而環境是那樣粗暴;語言是那樣清純,而周圍是那麼混亂;頭腦是那樣清明,而其他的男男女女的生活是那樣皺巴與污穢。「多麼野蠻的生活啊」,他的人物的嘆息摧殘了也激活了我的少年的心。他的話語里有太多的遺憾、痛惜與無奈。
我還知道文學並不像當初想象的那樣重要與偉大。文學使人軟弱使人神經兮兮,使人誇張使人難於與他人相處。一個知名度與擁戴度都很高的偉人說過:「這麼多青年喜歡文學,弄不好,要亡國!」
那個時候根本沒有隱私,劉少奇講的是「無事不可對人言」,人人姓公,姓共,個個是公知,公知了半天一提隱私就火冒三丈。怎麼可能?德國總理就說過,政治家好比是養在魚缸里的熱帶魚。他當然沒有太多的隱私權。
我不能不心悅誠服,舊時代,作家是這樣痛苦,文學是這樣痛苦,書籍傳達出的一切是這樣難以忍受!
如果這一天晚上沒有別的公務,如果這一天晚上我已經準備好了狄更斯或者雨果,將要閱讀的感覺使我心跳,使我微笑,使我含淚,就像與情人約了會面,就像這約會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就像這次會面將開始我的生命的新的階段。
一陣清爽的笑聲。
痛恨才是激|情中的激|情,仇恨才是文學中的文學,輕蔑才是風度中的風度,粗暴才是文明中的文明……我的親愛的同行朋友,你掌握了這不二的法門了吧?它驅散著這樣的與那樣的煩悶與平庸,它迎合著各樣各式、式樣翻新的高高在上的白痴。
尤其是,在文學與藝術里,有的是永恆,是無窮,是終極即無終極,因為所有的終極都不可能是終極,所有的終極的後面與外面,仍然是無終極的終極。
豈止是讀書與聽樂,我也要寫書,因為我有我的日子,對於一個十九歲的我來說是太多太偉大太豐富太有趣太有意義的日子,絕對難忘也不能夠忘記的日子。我要編織我的日子,我相信,我完全相信「這兒青年都有遠大前程,這兒老人到處受尊敬」,相信「天空出彩霞,地上開紅花」,相信「紅旗飄嘩啦嘩啦響,全中國人民喜洋洋」,相信「我們要和時間賽跑」「開動了機器轟隆隆地響,舉起了鐵鎚響叮噹」,相信「在祖國和平的日子里,生活天天向上升」。日子因編織而更加美麗,如絲線因編織而成為珍品絕技。我要創造一個我們的世界,我要安排我的臣民,我的愛怨情仇,我的悲歡離合,我的意外與巧遇。我要設計我的高亢與低迷,華贍與質樸,抖顫與延伸,悲切與粗獷。我有煩悶與激|情,我有語言與文字,我有旋律與節奏,我有興緻與才華,我有智慧與勇氣,我有心境與嚮往,我有不似瘋癲、更勝瘋癲的狂舞。我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新招術新技巧新想象,我有足夠的創造力顛覆力覆蓋力與爆發力。我要使這裏的那裡的各自的面目一新:文學、心情、人生、憂愁、內火、外感。我會以退為進,以進為退,高舉輕放,淺吟深泣,有大劈叉、車輪翻與旋子連連。當快樂編成了言語與音符,那是言語的花環,那是音符的身段。當悲哀編成了句子與樂段,當句子與樂段運用了合適的修辭手段配器,當句子與樂段變成了如詩如夢如歌,那時悲哀成為動人的花朵,不平成為絕妙的反諷與諧謔,雞零狗碎的生活因編織的絕技而成為永遠的圖案,委委曲曲的霉頭變成黃金般的片片落葉,而隨便一個笑容,而且是笑在剛剛起床,尚沒有梳洗乾淨打扮停當的時候,也永遠流露著鮮明與芬芳。當疑惑找到了自己的語言形式樂曲形式,疑惑編成了永恆的詫異,詫異編成了變奏的突兀與情節的匪夷所思,當結構引人入勝,疑惑也進入了永恆並徜徉於從大地到太空的時空。當生命擊中了自身獨一無二的語言與旋律的靶心,當生命用比生命還真實還強烈還生動還永久還完美的言語與音樂形式與眾不同地體現了出來,歌唱了出來,演奏了出來,展示了出來,生命與你的長篇小說、史詩與交響樂同在,你的作品得到了永遠的生命。
而十九歲的聆聽樂曲,那是男子漢的祈禱,那是匍匐在地的跪拜與讚美,那是大禮,那是迎接與告別,那是降生與沐浴,那是祭典,那是與天地日月山海鳥獸風雨花草樹木蟲魚的共鳴,那才叫生而有知,死而無憾。
親愛的朋友,我已經寫給了你許多,但是我仍然意猶未盡,我無論如何應該再專門寫一章告訴你我十九歲時候在檯燈底下讀巴爾扎克與托爾斯泰的感受,在燈下聆聽柴可夫斯基、舒曼的感受,為了再重溫一次,為了再過一回十九歲,read.99csw.com我甘願付出一切代價。
《紅樓夢》是另外的感覺,你的閱讀使你的生活進入了賈府,你聽到的是他們那個時候的話語,什麼等會子,吃口子,原來那時候人們不怎麼說「兒」,而把現在人們說「兒」的地方都說成「子」。你聽到了各種原生態的嘁嘁喳喳,你還解不開那種府第里的鉤心鬥角,但是你完全理解大觀園裡的青年男女的煩悶與重壓下的激|情。尤其是春天,春天的林黛玉的悲苦,春天的賈寶玉的動輒得咎,春天的撩撥與壓抑,壓抑壓抑再壓抑,以壓抑為核心價值的精美又足夠愚蠢的封建文化啊,我為你一慟!
再說,莫非是只有把人類當作屎殼郎來嘲笑與鞭撻,才能被接受為偉大的作家與作品,而把人類往偉大里想象與感知的作品與作家反而變成了文學的蠅蛆與磕頭蟲,變成了欺騙與迎合,變成了自欺欺人與心口不一?人類是不是身患了一種自虐的變態心理疾病呢?人類的自虐狂呀,我十九歲的時候上哪裡知道?
這又是為了什麼呢?人活得已經夠苦的了,你為什麼還要往他們的傷口上撒鹽?人生的醜態已經夠我們丟臉的了,你為什麼還要刻畫與放大我們的貪婪與永遠達不到的慾望,尤其是,在冠冕堂皇與鑼鼓喧天後面,你隱藏著太多的虛偽與卑鄙。
其實從道理上講,我不認為童年少年青年時代有常常憶起談起、不離不棄的理由。我貌似豁達貫通地不知說過多少回:年輕就是年輕,何必少年老成?少年老成的人剝奪了自己的青年時代,扼殺了自己的青春,他她沒有流出自己的少不更事的眼淚,沒有作自己的多情多姿的詩篇,他她沒有寫下,更沒有送出自己的冒失的依舊是委婉的求愛書信,沒有在睡夢與遐想里悱惻纏綿與跪下來求婚。沒有酸酸地顧影自憐過,也沒有苦苦地聆聽過自己的熱血沸騰:泡沫碎裂,脈搏如咚咚的戰鼓。
十九歲的我志在閱讀,志在文學,志在聆聽,志在藝術,最後最後是,志在書寫。因為我志在人生、生命、人間,唯一能夠在迅猛的時間長河裡稍稍停留一下、凝神一下、回味一下與咀嚼一下的,那時尋到的只有書、或者畫、或者樂譜。如果說我喜歡革命,也有一個原因是革命的非同凡響的飽滿的文學性與藝術性、非時間、超時間、抗時間性。所以後來當我得知墨索里尼提倡審美化的政治的時候,我大吃一驚,我如聞驚雷,我困惑不已。
你想去擁抱,你想去炫技鬥智,你想去狠狠愛上一把,做上一回,去衝擊,去奮鬥,去搏殺,去高潮,去瘋狂,去射擊,人生能無幾次癲?去紀念,去默哀,去寫作,留下豐碑,留下遺愛,留下財產事業,留下感動的熱淚。
「您瞧,這看書的人與不看書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您說話怎麼像演話劇?」
托爾斯泰是一個巨大的存在與悲哀,由於自己的與社會的他人的罪惡,他不僅是解析與記錄罪惡,他更為罪惡而焦灼、而燃燒、而懺悔、而呼號。而他的描繪又是那樣精細,跟隨著他,你參加了一個又一箇舊俄羅斯上層社會的聚會,你聽到他們她們對話中的法語,你看到她們穿的長裙、聽到長裙擦地的窸窣。外表上他們她們是那樣地華貴,而內裡頭,是那樣地痛苦與醜陋,歪曲與變態,折磨與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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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惡搞,沒有搞笑,沒有無厘頭,沒有嗷嗷地叫春,沒有翠花上酸菜,沒有草泥馬,沒有黑段子黃段子,沒有PS,沒有公然的謾罵與大葷大素,沒有共產黨官員的貪污醜聞,沒有爆料,沒有摔嬰販嬰,沒有不雅視頻,而雅的壓根兒不需要視頻。沒有盜版的光碟唱盤,沒有模模糊糊、晃晃動動的畫面,沒有脫|光腚的女星,沒有硅膠假乳,沒有賣淫嫖娼,沒有黃賭毒,沒有假學歷假身份證假信用卡假公司假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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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喜歡那些長不大的老紈絝、老頑童、老萊子。從幼年時代,老萊子梳上小抓髻怡親的故事就令我作嘔。我確實覺得他們有點噁心,正像我不喜歡同胞們說起話來動輒我老婆子我老漢地老老老老個不住一樣,我也不喜歡歐美人談齡色變的自欺欺人。他們怎麼會這樣不敢面對時間與年紀?他們怎麼突然失去了科學精神、實證主義、務實面對的態度?生老病死,帶來了人生的悲痛,也帶來了人生的滋味,活著就是嘗味體會味兒。生就是老,病就會死,如果生而不老,與不生何異?如果病皆痊癒,與不病何殊?有人絕對正面含義地將我也歸入那永遠年輕的一類,我知道,那只是說說,圖個吉利。嗚呼痛哉,誰能不成不長,不大不老,胡(通who)有駐顏妙術,永葆嬌妍?胡能老那麼嬌滴滴、傻呵呵、怔磕磕、氣呼呼,要不就情脈脈、軟綿綿、裝嫩賣萌、豆芽菜娃娃菜到永遠?
不但有十九歲的激|情,而且也有七十九歲的煩悶與創造的勇敢的躁動。那個晚上的與你的會晤,是開始也是告一段落。回首十九歲並不遙遠,這樣的回首不再傷感,對於傷感已經得到了「生猛大夫」的惡治。這樣的回首越來越變成了開心的笑聲,就是說遙遠可能變成闊大,傷感早已變成疫苗,變成了對於大悲大慟的預應。我們不可能超越平凡,躲過平凡,脫離平凡。您的十九歲意味著你立馬成為二十歲直到兩倍的、三倍的、四倍的、五倍的十九歲就是九十五歲,除非中間收到松月下山崗的邀請。十九歲是我的基點,一個基本點,十七歲就是十九減二歲,三歲就是十九減十六歲,八十歲就是十九加六十一歲,而壽終正寢,就是十九加N歲或X歲。而不管多少歲,何況,不論是不是十九歲,你至今仍然感動著,寫作著,想念著,煩悶著也激動地高跳高蹈著,我想起來,仍然有那麼多那麼多,還沒有完全、或者是完全沒有,沒有告訴你。
我們談了半天,我們認為,世界上有許多美好的書,書里有許多美好的話,話里有許多美好的願望,這些願望並非都能夠實現,這些話語並非都經得住事實與生活、尤其是時間的考驗,時間長了,青春會變成老邁,激|情會變成淡漠,底線會變得模糊,慷慨激昂會變成過一天說一天、得過且過。書也會被忘記的,現在的人們早忘記九_九_藏_書了孔孟老莊、蘇格拉底、林肯,直到下一次被記起來以前,直到下一次被什麼風兒吹得滿天飛旋以前。然而,我們仍然愛話語,愛文學,愛美好的詞句,愛精彩的對白,設若不然我們的生活不是更無聊了嗎?
親愛的,已經不少了。經歷與心思,傾訴與反芻,設計與被設計,左右逢源與內外夾攻,閃轉騰挪與乾脆一頭撞將而去,舉重若輕與平白無故,嘔心瀝血與硬是殺不出的重圍,一本書,又一本書,一切都從十九歲的那個深夜開始,在都認為不可能的時候,至今,而且,還遠著呢。
那時候沒有電視,沒有手機,沒有網路,沒有錄音筆,沒有立體聲,沒有VCD與DVD,更沒有手機與網路,沒有敲敲鍵觸觸屏就自以為什麼都知道了的聰明的白痴。那時候我們翻著篇讀書,邊讀邊落淚,在貧困、愚昧、狹隘、老朽的舊中國,我們沒有看到過先進的生活方式、生活環境與生活資料,也沒有聽到過有關先進的、與先進二字沾邊的議論與思想。先進的思想先進的念頭,對於我們就像黑雲後面的星月,就像寒夜之後的朝陽,就像嚴冬后的春花,就像喑啞之後的吶喊,一輩子沒有聽到過好話的人聽到了好話,一輩子沒有見過顏色的人睜開了眼睛。叫我怎麼不歌唱?這是那個年代的一首歌曲的題名。鐵樹開了花,啞巴說了話,那是那時候一個歌曲的齊聲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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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給了我們如蓮的歡喜,如草的鮮活,如瓜的多汁,如泉的清爽,如風的自由,如鳥的清新,如天的開闊,如星的繁複,如春夏秋冬的變化有定,如霹靂閃電一樣的威嚴與決絕。
我們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十九歲,那個時候最高的精神生活就是看書,是聽音樂,是進劇場,是集體學習劉少奇的《修養》,是聽廣播,還聽最多是每分鐘七十八轉的老式唱片、手動上發條的留聲機。那時的蘇聯唱片每張只要八千塊錢,就是後來改換貨幣后的八角錢。
那時候讀書認認真真,恨不能用手指指著一個個字讀出聲來,讀到壞人準備與他搏鬥,讀到好人恨不能為她犧牲。那時候戰士看歌劇《白毛女》,掏出槍來向著黃世仁就打,這才叫充滿階級感情。讀到理想的話語你似乎在飛升,讀到憤怒的話語,你會燒灼,讀到痛苦的話語你心如刀絞,讀到莊嚴的話語你想膜拜跪倒。讀到美麗的女子你當然沉醉,講到英雄的少年你會高歌,你想舞劍,一舞就是風雨不透。讀到奸人的時候你怒髮衝冠,你擊掌頓足,你拍碎了桌子。講到真情的時候你淚如雨下,人而不知恩知情知義知禮不如豕狗。
「我奇怪你是怎麼來的,我完全沒有覺察到,你是風吹過來的嗎?你是月光照進來的嗎?你是由鳴蟲的叫聲托著推著領著進來的嗎?」
「您在看這麼厚的書,您的書名是那樣奇怪,天晚了,您完全浸泡到書里了……有時候我也覺得,書比什麼都好。書里的思想比許多活人的真實思想更高尚也更純凈,書里的美貌比許多人的面貌更美好,書里的說話比你平常聽到的話更好聽……」
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呢,他是怎麼折磨人怎麼寫,怎麼讓你難受他怎麼寫,怎麼讓你發瘋他怎麼寫,怎麼讓你抓起自己的與旁人的頭髮滿地打滾他怎麼寫,怎麼讓你吐血他怎麼寫。雨果的悲憫與憤怒的強烈堪與俄國的作家們比美,也許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人的創造比人更美好也更長久。人的書寫比人更文明也更專業。人的抒情比人更強烈也更真誠。人的痛斥比人更宏偉也更勇敢。人的邏輯比人更周詳也更嚴密準確。人的示愛比人更熱烈更真誠也更感人肺腑。人的匠心人的想象人的創意比人迴腸盪氣出神入化洗滌靈魂。正像人的惡行比本人還要惡劣一百五十二倍。人的愚蠢比人更無可救藥。
後來我幾乎忘光了巴爾扎克小說的故事,但是我記得那些令人敬畏的刻畫,那敘述的嚴謹與清晰犀利,尤其是他對於人、男人與女人,尤其是女人的同情與理解,越是理解越是無情地揭開了脈脈含情的面紗,你相信他是為人類而痛苦,為人類的愛怨、貧富、通蹇、勝敗、善惡、悲歡作畫做書記官作證詞。
怎麼回事?莫非蘇聯的文學事業遠比經濟建設事業成就巨大?莫非他們的偉大、同情心、才華、煩悶與激|情太多地用在文學上了,他們成了一個文學的國家,文學的民族,文學的人群,天!所以他們的經濟老是搞不好,「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哥薩克你,勇敢的鷹……」這是電影《幸福的生活》又名《庫班的哥薩克》中女主人的插曲。
原來讀書與聽音樂才是涅槃,才是重生,才是飛升,才是越出泥丸宮,超出肉身成為正果。在書籍里,樂曲里,在語言與旋律里,當然有上帝,有真理,有讚美,有聖賢,有十字架,有寺廟也有殿堂,有蝸居也有茅廬,有英雄,有志士,有善良,有仁義,有寒光閃閃的利劍,有美人,有香草,有日月,有高山……同樣也有魔頭,有卑劣,有小人,有臭大糞,有懦夫,有兇惡,有狡詐,有醜類,有蒺藜,有烏雲,有泥淖,有傷痕與膿血。二者之間更有那麼多令人眼花繚亂、無奇不有的千姿百態。
十九歲的時候我認為檯燈的亮起是智力勞動的極致,是集中精力的極致,是思想者的生活的極致,是與上蒼,與宇宙,與革命導師,與黨的領袖,與人類天才交流切磋的進程的開始。檯燈的亮起,開始了人類的智慧與良心發展的嶄新階段。
十九歲的閱讀經驗強於做|愛,不,當然不僅僅是眼睛在看,不僅僅是嘴唇合合閉閉、磨磨嘰嘰,默誦無聲或有點小聲。閱讀的時候我的皮膚感到的是擁抱撫摸、割刺鞭撻、冷凍火炙、痛癢與快|感鑽心。我的鼻子聞到的是花香酒臭、煙熏火烤、男人與女人尤其是女人的體香。更正確地說,那時我沒有敢想起女人,我想到的最多是女孩兒、少女,固然也說不定。我的耳朵里聽到的是鳥鳴蟲叫、風雨雷電、琴管鼓箏、滔滔雄辯。我的頭髮也隨著書中人物的命運時而堅硬,時而疲軟,時而刺癢,時而燒灼。讀書的時候我可以從而咀嚼,從而飢餓,從而腸胃抽搐絞痛,從而垂涎三尺。不用說,讀書也改變著我的血壓血象。讀唐詩的時候九_九_藏_書我常常聞到松竹和蘭花的氣味。讀李商隱的時候我聽到的是細雨纖纖。讀宋詞的時候我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與嗒嗒的馬蹄,當然聽到過蘇軾的驚濤拍岸。讀巴爾扎克的時候我觸到了法式大餐、法式美酒、法式馬車,雖然我十九歲的時候並沒有接觸過看見過這一切,尤其是法蘭西的健婦。讀契訶夫看到了斑駁的大鬍鬚後面其實多情善感的俄羅斯人的淚痕模糊。我也看到了安娜·卡列尼娜的黑衣服,被聶赫留道夫毀了的喀秋莎的白衣服。是嗎?還有馬匹的飼料堆,新鮮的與乾燥的還有發了酵的苜蓿草料。是我記錯了嗎?對,「是我記錯了嗎」也是我最喜愛的小說話語之一,親愛的朋友,是我記錯了嗎?是我嗎?是我?我?這些對白我都喜愛得要死。
那個時候我是那樣地崇拜書籍,一進新華書店,你聞到的油墨香氣,你看到的各式封面與裝幀已經令你驚嘆,而未來的未來你也要寫一本書的想法令你喘不上氣來。也許應該說,崇拜的是文字和語言。每種感覺和念頭,每種回想和忖度,每樣快樂和憂傷都有三九二十七種表達與記錄方法,不同的方法,不同的字詞句與結構語法修辭,有不同的效果和滋味,有不同的風采與格調,有不同的質感與手感,它們締造著不同的世界與心境,它們引領著完全不同的人生。十九歲的時候,「你好,爸爸。」「再見吧,媽媽!」「故人別來無恙乎?」「想你。」「誰知道呢?」還有「我們都老了……」和「我走了。」都能感動得我號啕大哭。不要笑我,所以我不是一個在政治生活中有多少希望多少出息的人。
十九歲的燈下閱讀,那是一種吟誦,那是一次次許願,那是一次次傾聽,那是一次次擁抱與盡情。那是參加了一次舞會,你羞怯而且不無自慚形穢,你抱著她的腰,又生怕踩了她的腳。你畢竟放置了和移動了,與她在一起,與許多他與她在一起,你知曉了人本來可以多麼健康、英俊、嬌美、文雅精緻、風度翩翩,而實際上生活又是那樣粗糲與艱難,強硬與野蠻,掙扎于啼飢號寒愚蠢拙笨。你知曉了語言本來可以那麼通向美好,通向光明,通向溫暖,通向愛情,通向真理。愛情首先是一種語言現象,修辭現象,靈魂現象,其次,其後,才是一種身體的接觸與沉迷,才是一種赤|裸裸的搏擊。誰不是先說情話再摟到一起?至少是行為與語言藝術並舉。你為你的主人翁們的語言的精彩與感人而匍匐而酥軟。同樣都是人說的話,人家說得就那麼高明,精雅,深切,潔凈,動人。閱讀使你與你的書里的主人公產生了共鳴,產生了代換,發生了會面,談起了你懂你會的中文,也流水潺湲地談起了俄文、法文、日文、阿拉伯文,你的聲音進入了書頁,他們的回答、爭吵、獨白與哭訴也從書頁中緩緩流濺出來。你也可能成為無恥的拉斯蒂涅,如果你不接受最最美好的思想與對於自身的人格鑄造。你也可能是那個公爵,毀滅了清純無玷的俄羅斯女兒。當然,你本來就應該是保爾,你當然知道什麼叫「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於人只有一次而已」。
你也聽到了高山流水、十面埋伏、漢宮秋月、漁舟唱晚、春江花月夜,尤其是悲愴、熱情、英雄、命運、田園、森林、愷撒、唐璜、匈牙利、土耳其、義大利、沃爾塔瓦、培爾·金特……你的耳朵是直通靈魂與藝術的耳朵,你的心臟是浸泡了一千種感情,一萬種思緒的心臟,你的眼睛,是看到了肉眼看不到的生命的一切奧秘的眼睛,你的頭腦是無所不容、無所不思、無所不精明透徹的頭腦,你的生命,是一個已經與人類,與五大洲四大洋,與天的包容、地的承重、人的智慧與仁愛相連通起來的生命!
當你表達對人類的愛戀的時候,你被視為平庸更是乳臭未乾。當你表達對人類的刻骨的輕蔑與牙齒咯咯作響的憤恨的時候,你可能被視為蛇蝎,但更可能被視為英雄與天才。
而且書里有那麼多你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可能,偉大的乞丐做了國王,追殺的趙氏孤兒終於報仇雪恨,灰姑娘嫁給了白馬王子,醜小鴨變成了天鵝或者自以為變成了天鵝而醜態百出。當仇恨的火焰燃燒起來的時候,無惡不作的霸王被人民活活埋葬,落難的公子遇到了慧眼識英豪的閨秀,豪華的遊船在大風大浪里不幸失事,沙漠里的探險九死一生,忠誠搭救了白雪公主,一次邂逅引出了那麼曲折的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堅忍使沙石變成了黃金,樂觀使逆境產生了光照,中華的與歐美的楊枝凈水點石成活,原來有那麼多男男女女早先被魔鬼變成了石頭。
我十九歲的時候天天忙於發展先是新民主主義後來是共產主義青年團員,講團課,取締一貫道,發動天主教三自(自傳、自養、自治)革新、中學生參加軍事幹部學校、抗美援朝的宣傳教育直到給志願軍做炒麵支前等等。
但是,你聰明的,請告訴我,為什麼十九歲只有一年,十二個月,三百六十五天最多是三百六十六天……然後硬是成了二十歲二十一歲二十二歲,每一歲都只有一次,每一天都只有一天,每一刻都只有一刻。除非,你把這個日子編織成花朵,編織成雲霞,編織成文章,編織成歌曲,塗抹成繪畫,捏巴砍削成雕塑。很簡單,文學與藝術是生命的延長,是生命的滋味,是生命的反芻,是生命的紀念。
我猜,我的臉紅了,幸虧有檯燈的掩護。
是的,我無法想象一個出現了那麼多偉大悲哀憂鬱煩悶與激|情的文學的民族,能夠做好外貿、證券、專利、置業、金融、投資、招商、消費品、奢侈品、小微企業、三來一補……
你相信書籍、作家、作曲家、文學與音樂作品正在為你展開你的、人的、大家的又一個人生,又一個世界,又一個家園。這又一個、進一步濃縮、擴展、深化與強烈化的世界中有更精彩的男女,有更多樣的親友,有更瑰麗的篇章,有更動人的故事,有更高端的思想,有更厚重的慨嘆,有更深沉的悲哀,有更闊大的喜悅,有更華美的文飾,有更張揚的威風,有更美善的幻夢,有更五光十色的體驗與感覺,有更千奇百怪的現象與因果後續,有更至誠至善的用心與苦行,有更如神似佛的法力與報應,有更千年不變萬年不移直到永遠的生命的活力,有千里依然萬里照舊以至於無窮的發生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