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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奇禍·奇緣·奇葩

第八章 奇禍·奇緣·奇葩

一隻狗會不會突然變成貓?一個豬玀會不會突然獲得了學銜或者權位任命?一件衣服會不會穿著穿著雄鷹展翅,飛向高天?發給A的一封信會不會最後落到了B手裡?下雨下成了酒漿?說話說成了大火?一張嘴探出了毒蛇的芯子?一個嘴巴扇過去,躺倒在地的美女回到了白骨精的本相?
其實解放后的詩人都越來越胖,所以說是受苦的人個個把身翻。是那個轉瞬間變成了異己的階級敵人的罪該萬死、罪不容誅、罪有應得、登高跌重的倒霉蛋兒嗎?你是哪一個?哪一個是你的寒磣?哪一個不是你、不全是你、全然不是你、乾脆是你丟了你自己?
然而暫時不必扯得那麼遠。讓我們尋找莊子的「道樞」:大道的樞紐,一個個同心圓的圓心、核心、軸心。讓我們尋找那個從失誤通向奇禍,從奇禍變成奇緣,再變成奇葩的成功之路正端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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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朋友因了你的走錯了路而落下了眼淚。親愛的同志因了你小子的政治不正確而氣得眩暈倒地,四肢顫抖,血壓二百五,脈搏一百八。親愛的領導因為你的虛懷若谷從善如流而首肯了你寬大了你。親愛的人民因了你的什麼都承認什麼都接受什麼都低頭而饒恕了你。在人房檐下,怎麼不低頭?而且不是他人的房檐,是你小子自個兒的房檐。是你的家,就像小兵張嘎死了奶奶后仍然有家——抗日游擊隊。除此房檐,並無他檐。騷騷騷米騷騷多拉騷騷騷!
哈哈,康德大師你就是鍾錶,你就是石英諧振器與微調電容,你就是一個波長與振幅絕對正確的鐘擺與大小齒輪,你就代表格林威治或不知為什麼,現一般譯作格林尼治。這樣的學問的阿爾卑斯峰康德令人肅然起敬。這樣的德國人康德令小說寫作人凜然起雞皮疙瘩。幸運的是,你可不僅有你的規律性可靠性穩定性,不需要維就穩的穩定性,你畢竟還有一次錯誤。有一次背離:你讀《愛彌兒》讀得入了神,你的散步時間出了差錯,你出來得晚了,搞得一個城的居民鍾錶時針分針秒針都亂了套。
莫非這也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信則有,誠則靈。你強大,你堅決,你發狠,你具備天才的想象力。你不承認,於是有的,可能當真變成了無,無的,當真變成了有。你把天上的星星認定為鑽石,你要拿竹竿不屈不撓地打下星鑽來,這多麼像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啊。你將美女視為毒蛇,你立志不近女色,而且拆散許仙與白素貞,你不是也成功了嗎?
米多,米多,讓我們隨《杜鵑圓舞曲》而起舞,而至於其他。米騷騷米多米瑞。你的勝利輕而易舉,如今要償還這一輕而易舉。多米,多米,你自以為已經站穩了真理,如今要讓你想想憑什麼你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能做到對於真理的壟斷。哈哈哈。拉拉騷。你的自信超凡過聖,如今要償還這一超凡過聖。米多,你的自負少年得志,頤指氣使,如今要糾正這一得志與氣使。米騷拉騷米,你的自恃居高臨下,如今要打打你的臭威風酸得意誇張語詞與大而無當的幌子帽子。咦咦咦。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高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偉大中華的智者,兩千年前已經看得這麼透。一棵樹長得比其他的樹木更秀美蔥鬱,這就是對其他的樹、就是對整個樹林的大胆冒犯,就是犯了眾怒,就是與集體主義為敵與人民為敵。當然拉拉西拉稀。土堆石堆,過於崇高偉大,高過了岸,自然成為水流的阻礙,自然首先被大水沖跑衝垮。而行事的見識、質量、風度與成色超出了常人呢,那就是逞能、好強、豬鼻子插蔥裝象,褲腰上別死耗子,假充打獵的;也就是你丫奪人一頭,刺|激群眾,那就是脫離了平凡,那就是向多數挑戰,那就是沒有站穩腳跟,那就是國民公敵,就是社會的陌生人,是為格格不入,直取滅亡。呵呵呵,發發發,有發燒的時候,就有退燒的過程,多西多!
盡情地去想象那棗樹的樹圍與樹冠,枝杈與密密麻麻。棗樹的力量在於它的崢嶸,直到猙獰、粗糙、多刺、龜裂,像久經滄桑的從憤青長成的憤佬老師。身為一個並不美觀、花兒也遠稱不上明艷、樹榦又絕不光潔的北方的枝枝稜稜的棗樹,動不動被相信那樣做可以提高棗子產量的農民砍上幾斧幾刀,而收穫時節又受到那麼多野蠻與粗暴的攻打,這不能說是幸運的吧。同時它又是那樣雅俗共賞、老幼咸宜、乾鮮俱勝,遍體傷痕,正是被孔子、中醫、廚師、政治領袖與士農工商孩娃兒交口稱譽。它從俗、隨和、親切、拙而大的樹榦樹枝上懸挂著小巧、高產、低廉的大路貨。而你這個戴眼鏡的書生,你這個被認為是神經兮兮、想入非非的小資,你居然敢於爬到了大棗樹的高枝!能不向你致敬?局以上幹部中,誰爬過這樣的樹?出過文集的寫手裡,誰吃過這麼多棗?你搖動樹條,棗兒大雨一樣地落到地上,嘩啦嘩啦。然後你抄起了竹竿,你揮竿痛打,像痛打階級敵人,像痛打美帝國主義,像痛打你自己的自私自利自得自負。滿樹的棗落下來砸痛了你的腦殼。你順手抓了一個紅得出彩、鮮得出水放光的棗子,你咬了一口,又酥又脆又生又醉又甜又嫩又肥又香又媚的棗兒,奇香滿口,口生漿汁。
因為你已經在陽光中歡實了九年,沉醉了九年,長袖善舞,多理不辱。你在不到二十三歲的年紀想著的竟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們是吃苦的一代。我們有吃苦的文化與宿命。你已經忙忙活活、熱熱乎乎、會上會下、人前人後殷勤了三千個晝夜,你為什麼在這個不平凡的夏天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為什麼有某些不對勁的地方?
如果沒有專門修理強者的災禍連連,你可讓事事不如人處處不如人的弱者們怎麼活!
奇禍的生機,盎然的水分之一種,就是漫遊的機緣。
其實咱們都是一樣的人,我們互相認同,我們認同歸一,認祖歸宗。我們是好同志,良民,勞動人民,工農弟兄姊妹,都聽領導的話。批評是為了幫助,鬥爭是為了搶救,泰山壓頂是為了教益深刻,狗血噴頭也是一種中醫藥經絡淋浴。沒有看清認準標題就批個不亦樂乎,也算是表現了忠誠與緊跟,他們缺少的只是知識,只是頭腦,他們不可能對你有更壞的意思。
康德終於變得可愛了,令人鼻酸。
命運會不會突然痙攣?上帝會不會不在意間掉了一回鏈子?
你應該反求諸己。你自以為聰明,你實際上在反諷旁人的拙笨。你自覺智慧,你實際上是蔑視旁人的愚朴。你追求高遠,你就是想貶低他人的鼠目寸光、鼠肚雞腸。你秀你的善良,哪怕是真實無比的善良,其實也是意在反襯,無意間反襯了那位爺的變態與凶神惡煞。
高潮的你與高潮的她,還有高潮的他與它,你們應該怎樣地自我定位、自我理解、自我處置、自我安慰而且自我承擔責任義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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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我們還是痛快淋漓吃過大棗鮮棗。痛快地吃進去,又痛快地拉出去了。朝食紅顏晚排血。種棗子的人萬歲!吃棗子的人喜歡!我們的消化能力將經受得住培養鍛煉。我們將消化所有的尷尬艱難急躁危險棗皮棗肉棗核。消化力萬歲!吃棗子的人永遠!快樂的人萬年!奇禍原來是奇緣!奇緣原來是奇葩,奇葩原來最鮮艷!花不我開誰來開,花不我艷為誰艷!何德何能,你小子全都趕上了點兒!抗日救亡、革命造反、悲情宣誓、勝利凱歌、開天闢地、紅旗飄揚、歌聲嘹亮、呼風喚雨、全新篇章、歷read•99csw•com史在握、美景在望、口號連天、戰鬥打響、怒火熊熊、豪言強壯、一言講錯、可以喪邦!人民奮起、舞千鈞棒、痛打尻門、豈可原諒?三面紅旗、直衝雲浪,上山下鄉,舉世無雙,脫胎換骨、另有文章,屢敗屢勝、仍然雄強,挺胸昂首、絕不窩囊,照樣前進、照樣光芒,餒也是勝、飢也要歡慶歡笑放炮仗!碰釘子碰成了金鎧甲、挨揍挨成了鐵衫裳!活一天學一天,于無聲處聽驚雷,于艱難處想處方,在跌倒的地方原地躥起照樣棒,在混亂的地方整頓妥當!捉完了麻雀再保護麻雀,砍完了樹榦再綠化千里成行。左一行,右一行,前一行,后一行!我們自有辦法,我們自有主張,我們奇葩連連,我們奇緣處處,我們奇禍不在話下,我們奇遇天天帶來熱鬧氣象!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我們的鄙公司不過是剛剛開張。什麼都有可能,什麼都有機會,什麼都不在乎,沒有什麼人敢與我們比頑強:什麼都美不勝收,什麼都火了去啦,加油啊,您哪!
同樣,是「終身誤」「誤桃花」「枉凝眉」「紅衣脫盡芳心苦」「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這些著名的詞牌和詞句感動了世代國人;就是說,恰恰是終身都耽誤而不是那位爺似的「一貫正確」,是「誤桃花」而不是「我與丁香看對了眼」,而「枉凝眉」當然無法被取代作「心想事成」,「……芳心苦」也做不了「不管穿啥都上幸福指數」,那麼「……秋風誤」呢,怎麼可能是「當年不肯嫁你哥,嫁了個癟三考上狀元,你大姐俺也做了一品命婦!」
是的,你只能是等待高潮的漸漸起來,達標,然後才能慢慢結束。你在高潮中獲得的不僅僅是快|感,你獲得的是生命的回旋加速,你釋放的是幾十兆的電子伏特。只不過有時候等得有點辛苦而已。
是因為《武訓傳》里的小桃姑娘嗎?飾演者王蓓,她也演過郭沫若話劇《屈原》里的嬋娟。她是作家白樺的妻子,過早地死於癌症。是因為被責難的小說《我們夫妻之間》《窪地上的戰役》?那神經質的路翎與可憐巴巴的蕭也牧!是因為一切許諾都實現得飛快,超快,而飛快地實現了的好夢,卻因為它們的輕而易舉的大功告成而退減了當年的光澤?同樣輕而易舉、手到擒來的是一把抓出了一大把害人蟲、豺狼,一抓就抓出來就閃電降溫凍僵了的毒蛇。嗷嗷叫的義憤,乒乓乒的聲討,棍帽漫天飛的二人轉式混戰,狗血噴頭的典禮,有棗三竿子、無棗三棒子的天真爛漫。歷史是不是正在變得隨心所欲、要有就有、要沒就沒,忽東忽西、上天入地?
差失在語詞中完全不與奇禍沾邊。它們不是同義詞。但是生活中這二者完全可能綁在一塊兒。因為生活中有人為的成見、挑剔、怒火、剛強、偏見,作威作福,作災作禍也能作幸作興施恩。怒火滔滔,使人偉大。仇恨滔滔,使人威嚴。悲憤滔滔,使人強悍。而習慣了呼幺喝六颳風打雷的偉人會沉迷於興禍的霹靂般的宏偉。奇禍滔滔,使人終於學會了苦求自己生活中的奇緣,欣賞自己的命中奇葩。於是有了那個夏天。
角色不過是角色罷了,角色就是人,人就是角色,然而人比角色更大更主體,人應該會角色,好角賴角,都要勝任愉快。洗澡搓澡,都要乾淨清爽。您到哪兒說哪兒。移步換景,無限風光在在緣。痛苦使人文學,文學使人超越,尷尬使人機警,機警使人瀟洒風流。瀟洒風流使奇禍變成了一種特殊的旅遊服務。人生本是漫遊。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您!
它就是那棵應該上吉尼斯大全的山村的大棗樹。
是在尋找新的因緣。因緣啟動了因緣,栽下了常青樹。
那時候你深信幫助這個詞,你深信不疑的是那種批評義憤,不論是什麼樣的無中生有、信口開河、矇著老瞎胡說、捕風捉影、隨聲附和,反正都是意在幫助,意在為善,多聽聽有好處。與人為善的發言迸濺著淚花。後來也確實看到過把他人幫助到地獄里的故事,但是,幫助的目的仍然是為了你升入天堂。你確實沒有達到過被幫助得要死要活的地步,你確實是常常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你的經驗恰恰相反,不能說沒有人口蜜腹劍、別有用心,意在推你下火坑,但是你的善良將他的下地獄的發力硬是化解成了親愛溫馨,最多是按摩加力,從愛到愛,最多是哪位兄台幫助得過度了一點,傻帽了一點,藝術化了一點,按摩按得肌肉皮膚挫傷。
後來的改革開放大潮中,京郊農家樂旅遊中,有一處設置了供遊客享用的石頭砌成的「監獄」,因為少量遊客願意體驗一下被關在監獄里的滋味。
壯志豪情撐破天,一天等於二十幾年,超英趕美就在眼前!更用不著怵蘇聯!你爹趕上了嗎?你爺趕上了嗎?你兒孫又能上哪兒去趕?剩給他們的也許是沒有出息的「小時代」,小兔崽子白吃乾飯!小子何德何能,趕上了大戲連台,大雨轟隆,大話撞宇寰,大路上九天,咸與榮的焉!說來歸其你仍然享受欣賞,如誦名篇,如涌醴泉,「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時代的好友」(普希金),樂在其中,苦在其間,屁顛屁顛!過了這個村,您找不到這個店,紅店黑店花店黃店,過了這個高潮,你上哪兒找這樣的豐乳肥山!
你本人也是有水分的,勝利與體會勝利,災禍與體驗災異,錯誤與承認錯誤,批倒批臭與被倒被臭,義憤填膺與會上的表現義憤填膺……你需要更老到更成熟些。
陰差陽錯,也許是上蒼制定的源代碼成了精,這是一種不由你做主的宇宙的想象力。天老爺也喜歡開開玩笑?當然也有他的手指、敲鍵、觸摸帶來誤觸誤摸的可能性。人生諸多好戲,來自錯誤、誤差、誤讀、誤判、短路、死機、泄漏、重碼、亂碼、酒精或者咖啡因、煩悶、激|情、神、人與物也會聯手發瘋。有時候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多米騷,隨它去。難以避免,自然有它的理由。米瑞多。你自己也有缺點嘛。米騷多。歡迎多提意見。叫作洗臉掃地,治病救人嘛。拉拉騷。我他娘的敢情已經跌入了泥坑,我他奶的眼看就要沒頂,同志,你的鬥爭我原來是為了我而鬥爭,開炮吧,再狠一點,再加大一些火力!這樣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搓泥潔體,揉通經絡,恰如刮痧、拔罐子、針灸。瑞法拉,啥事不是一陣風?我們有我們的絕門,中華絕活,政治運動里的落馬人數,其實有定額,該玩它仨不能是倆,該多少您可別偷工減料,比多稍稍多一點,一般更好。拉拉西拉騷多,多多多多騷拉多,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那麼,同樣的道理,你是披著羊皮的豺狼,你是女鬼畫皮,你是應該三打的白骨精,你是帝國主義與國民黨反動派的代理商,還有什麼罪惡滔天,罪該萬死,自絕於人民,自取滅亡,化為齏粉,牛鬼蛇神,魑魅魍魎,黑雲壓城城欲摧,堡壘從內部攻破很平常。米瑞多米騷拉多!於是源於生活,高於生活,於是真真假假,曲曲直直,抓抓擰擰,刺刺扎扎,沉沉痛痛,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哭哭搡搡,深文周納,嚴絲合縫,行為藝術,欲擒故縱,既然有了藝術的真實性,自然也就有了藝術的虛構性、想象性、隨意性,行雲流水,雲成雷電,水成洪波。但肯定也是欲縱故擒。人生得意需要盡歡。人生悖謬需要盡臭。政治運動搞得像小說評書一樣稀奇,一環扣著一環,詩一樣飽滿,戲一樣激烈,曲一樣酣暢。那是真情實感,是未收割的行為藝術篇章。
你從無二心從無三意,你從一而終,一條道走到天黑。親愛的太陽仍然照耀你再照耀read.99csw.com你。親愛的月亮仍然浸洗你再浸洗你。親愛的星光仍然閃爍你再閃爍你,親愛的春風仍然撫摸你再撫摸你。親愛的皮鞭,仍然抽打著你再抽打著你。就像你是一隻小羊,跟隨著你的姑娘,姑娘拿著細細的皮鞭,不斷地,輕輕地,抽打在你英勇機警的小伙兒脊梁背兒上。
這是一個迷惑,作為旅遊方式的天降風雲災禍,如果強調了體驗性假設性,缺少真實感與考驗的分量,遊戲人生歷來並不受待見;而誇張的不測,表演意味溢於言表的「有事」,加上主體的過於自信而且相信他人,又使他多少帶上了被觀光的意趣去迎接突變。如果主體還是個寫作人呢?他是在倒霉嗎?他是在尋找刺|激嗎?他是在且戰且看時不時跳出三界不在五行,最後仍然回到了內宅。是在找樂嗎?他是在為了科研或者「體驗生活」而上山下鄉、深入生活、調查研究,不但深入農民的生活而且深入政治事件的摸爬滾打、陰謀陽謀、超凡入化、恩威並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嗎?
這算不算你的一個失誤呢?失誤是不是都會給誤主帶來離奇的災禍呢?抑或這本來是你的鄰居們的錯誤呢?誤主不是康德,而是鄰居。你從無失誤,從無烏龍,從無遺漏,從無笑話,這樣的男人還有女人嫁給他嗎?
你篤定要完全地正視這不一定百分之百地需要正視的粗鄙的、誠懇的、激動的、發|情式的大家庭內部的親親之斗嗎?
這樣的夢宜於三四十歲的人做。更年輕的人不但總是趕得上車而且趕得上飛機直到槍彈或者導彈。七八十歲的人則根本沒有必要趕什麼車、轉什麼車、上什麼車。這樣的夢其實有一些差失,這樣的夢顯得仍然幼稚,而且說不定預兆著一點災難。
而如果只是被高潮,被怒火中燒,被當真得發瘋,被亂箭鑽身狀,難道你也會隨著跟著裝著當真肝腸寸斷起來、瘋狂起來?
對於人和事物來說,正確、成功、勝利是太一般化了。所以如果人們走著走著就平安越過了沼澤地,那實在不足掛齒。而你在走上沼澤時,撲哧一聲,您掉到了泥坑裡,烏拉,布拉沃!前者是俄語,後者是西班牙語的歡呼。如果我們吃著吃著美食佳肴被一粒什麼石子硌掉了一半顆牙齒,如果大晴天忽然響起了一聲驚雷,如果一隻大雁飛著飛著驀地自天空墮落,同時排除了受到獵人槍擊的可能性,如果在高雅清潔的客廳里你突然發現從地毯下鑽出一條小青蛇,如果你在從人民大會堂的高台階上走下的時候像鐵娘子撒切爾夫人那般摔了一跤,如果你熱氣迸發地去與一個久違了的老友打招呼卻證明是你認錯了人,如果一個大詩人在他最得意的詩作中用錯了典,哇耶,嗚呀,嘿喲!這些記錄與發現,即使是令人煩惱的,即使你嘗到了即時的煩惱的滋味,你會不會有一點滿足了某種好奇心的開心呢?這裡有一種未能預知的感嘆?有一種荒謬絕倫的撩撥?有一種難知就裡的神秘?有一種天有不測風雲的變數?有一種誰知是怎麼回事的惦念和跟進的興趣?有一種幸災樂禍帶來的活感與靈感?
錯誤或者沒有啥錯誤這並不是問題。有錯庶幾亂棍打死,昭雪只須一風吹,一口氣兒。誰能無過?誰能免禍?俄國著名戲劇家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劇的題目。問題在於奇禍是確實發生了,奇禍的發生不存在任何問題。說發生就發生,發生沒商量。奇禍到底有沒有成為貨真價實的奇禍,這反而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學問話題。錯誤感派生了負荊請罪的身段,負荊請罪並沒有能規避奇禍,但請罪是人生大學的必要的一課一個段子,它對於鍛煉腹肌與形體訓練的作用不下於仰卧起坐。這必修課里包含著氣功、腰功、腹功、頭頸功、輕功、傻子功。奇禍引發了鯉魚打挺,鷂子翻身,貓竄狗閃,蛇行鼠鑽,就地十八滾,金鐘罩,鐵布衫,梅花樁,蜻蜓點水,且看下回分解,端的是好身手也。
演戲需要藝術的誇張,您太藝術了太誇張了就像演戲。此話當真?當真。此說果然?果然。幫助幫成了演戲,亦無大惡。啊,我愛你,你是我的太陽,你是我的陽光,你是我的生命外加死亡,你是我的所有,你是永遠不落的紅大洋!注意,是大洋,即銀圓、天罡、袁大頭和孫中山的站人像,不是太陽。這當然無傷大雅。
於是你不再少年意氣,自吹自擂。你不再高端哲理,救世救民。你不再做報告讀蘇聯一腔悲壯英武。你不再分析彙報動態語掃三軍。你縮脖低首,你摧眉折腰,你一臉的謙虛與麻木,但是你並不十分悲哀更談不上氣憤。
你當然相信勞動的汗水的必要,共產黨的理論的迷人之處恰恰在於它對勞動的讚美與推崇,而勞動者是人類的大多數。勞工神聖,誰敢向勞動人民叫板?建立一個工農國家,一個唯勞動主義的社會,一個以工人階級為領導、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新中國,而推翻、顛覆、掃除、哪怕是徹底連根拔掉那些不勞而獲的寄生蟲、吸血鬼,消滅那些養尊處優的地主老財資產階級,消滅那些又肥又蠢又懶惰又醜陋的吸血鬼老爺太太少爺小姐。
人是不可以變成鍾錶的,康德的散步是為了哲學家的健康與智慧頭腦的偉大思考節奏,這裏沒有契約約定他老人家有給公眾提供正確時間標示的義務。再說這一次失誤恰恰證明的是偉大的德國哲學家康德是一個性情中人。是一個正常的活人。就像牛頓的認真態度表現為必須要為兩隻大小不同的貓修建兩個大小不同的貓洞,因為顯然洞小了大貓就鑽不過去,而小貓走大洞是一種對於空間的浪費。還有牛頓曾經誤將懷錶當成雞蛋煮到沸騰著水的小鍋里,看來牛頓對於扁圓與球圓有統一的幾何感。牛頓的錯誤是偉大的錯誤。錯誤因誤主的偉大而不同一般,成為對俗人們的啟示。而愛因斯坦需要撥電話問自己的女秘書,才鬧得清自己家的地址。這樣的愚蠢與心不在焉,這樣的對於常規的背離,究竟是不是一個過失?抑或反而是一個美談、一個趣聞、一個譽滿全球的佳話?這也是《愛彌兒》的作者法蘭西的盧梭的偉大的證明,當然也是康德之類所有的大科學家大智慧者有一得必有一失,有一長必有一短的絕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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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國人家人的政治鬥爭,算不算是認真的呢?越是情緒,越是誇張,就越是認真,也就越是作秀髮泄。
還有美國射擊運動員馬修·埃蒙斯呢,被稱為神童,他在雅典奧運會的決賽的最後一槍,竟打中了別人的靶子,和筆者此次發微信的記錄一樣,而且打的是10.06環。如果跳出名次、功利、獎牌與獎金的庸人計較,他應該算作歷史上世界上最偉大的射擊運動員。如果不是從功利學而是從趣味性、哲學性、文學性、幽默性、審美性、新聞性、偶然性、神秘性、小說性、想象力上看呢?如果以中國魏晉士人阮籍、嵇康和劉伶的范兒來看呢,這簡直無與倫比。這是上帝給雅典的,是上帝通過是時在雅典的「馬修」告訴世人的最大的啟示,幫助你的對手打一次10.06環吧,除了馬修,還有誰?除了2004年的雅典,還有哪裡和哪一回?
你應該正視災禍、挫折、失誤,因為這裡有哲學的必然性與命運的終極性,還有,人生的悲劇性與你本人的永遠的幼稚性。你又不能過分當真地對待它們,因為這裡有性|欲式的生物性荷爾蒙性腎上腺激素性與喜劇性,有一犬吠形、十犬吠聲的起鬨樂趣,有盲目追隨的弱者的兇惡性,甚至於九_九_藏_書嫉妒、自我慶幸、報仇解恨之類的內心波瀾,也是在他們趁機發泄了平日被壓得抬不起頭來的心頭鬱積以後,才些微地得到覺察與緩解的。
當每天都過著千篇一律的正常生活的時候,會不會想念坍塌、突然、荒謬、烏龍、莫名其妙?就像日子平平淡淡的時候更想看恐怖影片惡戰影片災難影片與令你哭濕手帕的悲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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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以善意對待的時候你確實體會到的都是善意,求仁得仁,求善得善,求友得友,求愛得愛。另說,求敵得敵,求怨得怨,求痛得痛,求癢得癢。求大發了至多有一點幽默,有一點通俗,有一點布朗運動,有一點以其昏昏使人拈花而笑……雖然你有必要不時哭喪著臉,同時你積攢著笑意笑料,段子包袱,心知肚明,心爽肚闊,頭未搖而心旌蕩漾,俊未忍而笑逐顏不開,不開盛開,勝於大開,草蛇灰線,收攏于無跡。
可不是嗎?如果天一年到頭只有晴朗與和順的空氣流通,如果地一年到頭只有恆溫恆濕恆速恆量恆質,如果時節永遠是四季如春,如果汽車從來不需要拐彎、客機從來不遇到氣流與顛簸,航海從來不遇到風浪,寫作人永遠上福布斯榜,如果飲食里只有一味的合乎標準的甘甜,如果空氣里只有一味的芳香,如果菜肴里沒有老醋、辣椒、苦瓜、江浙的帶有噴香的臭味的發酵食品,還有北京王致和的臭豆腐與長沙火宮殿的臭乾子與法國的起了綠黑斑點的臭乳酪,如果人生的過程里只有按部就班、天天向上、一二三四,如果康德的出行散步時間從無任何差異,如果康德的家鄉不是後來——二百年後,由於二戰的結果歸了蘇聯,變成了加里寧格勒,而且近年因了美國要在捷克搞導彈基地,格尼斯貝格或哥尼斯堡——加里寧格勒幾乎被變成了俄羅斯的導彈基地……我們的地球我們的生活將會變得何等煩悶乃至枯燥!
有時候你找不著北和南,日本佔領軍,美蔣政權,香的臭的是蘇聯,又革命又錯誤的是小子,三下五除二的是祖國,勝利接著勝利緊接著受挫的是偉大的事業聲聲喧,黑貓鍘草,祖母西去,梨園只有梨樹可絕不唱戲,終於唱了一出除三害的是哪一位?接頭暗號照舊,稀里嘩啦,秧歌舞凱歌連連。然後你如醉如痴、如歌如玩、如書如戲、如起鬨、如苦笑、如弄假成真、如網開一面、如難得的盛舉、如千古奇冤、如河東河西,也不過是三十來年。一風吹過白茫茫無際無邊。如人生的奇顏奇遇奇書奇談,奇禍不妨變成奇葩,誰又能不鼓掌驚艷:歌唱俺們的奇志奇思奇緣奇迹奇舉照亮了東南西北好幾方大好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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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需要的不是繁華的大街,是山裡的岩石。不是生產與收入的提高,是艱難疾苦的親歷。不是對於機械化自動化的幻想,而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土中求食。你需要的不是自以為是,而是自以為非,過去種種比如昨日死,今後種種,比如今日生。言而總之,哀兵必勝,置之死地而後生。未知生,安知死?未真死,只可生。你就不能將就將就?
抓住他,抓住他,你聽到了憤怒的合唱。大霧中分不清東南西北,主要是找不著岸。跪下吧,跪下啊,你聽到這樣的悲從中來的呼籲。你有罪,你有罪,你聽到了公審的判決。人民振臂高呼:槍斃他槍斃他,你無法不相信你的耳朵。你被轉彎子旋轉得頭暈目眩。你想躲避又不像應該躲避。暈眩不是躲避的理由。躲避恰恰是有錯有過有罪的證據。有罪就提供了槍斃的必要性與可能性。槍斃就標誌了罪過夠嗆。夠嗆了當然就不可以矇混過關。
你相信聊齋上的仙人一天就吃這樣的三兩個棗,他們身輕如燕長生不老。你相信深山裡的狐狸吃了這樣的棗兒才變成了美女。你相信多吃棗子能夠安神補血益壽延年,至少,在一個缺乏營養的村落,在一個供應匱乏的年代,棗子成熟的時候使人民公社的社員即光榮的你不夠格兒的人民大快朵頤。你又打又吃,又搖又挑。你玩得如同回到了少年時代。可惜的是你的她沒有在身邊。我也是無產階級!不是無產階級敢於上那麼高的樹?小學生時期你只上過桑樹,夠桑葉與桑葚。桑樹與棗樹豈能相提並論?
如果你堅持認為她是你的姑娘,誰能說她一定成不了你的姑娘?還有親愛的棉襖,仍然保暖著你再保暖著你。咦!咱們是親上更親,熱上加熱,打是疼罵是愛,不打不罵拿腳踹,臭豆腐越臭越香,鮮花兒越凋零越美麗得天旋地轉海枯石爛風吹馬尾千條線!馬尾巴的功能,你上過這一課嗎?
當然,它也與你與康德牛頓等等一樣,有它的失誤與弱點,它易於誘發消化不良,排泄的時候帶著碎片與泡沫與未有太大變化的紅色容顏,正像我們的歷史與時代,無比鮮活熱烈的同時也具有誘發消化不良的危險,消化不良則引起高燒發炎,囫圇吞咽,腹痛腸絞,我們太匆忙,我們太心急火燎,我們太急於求成啦。即使如此,棗樹是我的驕傲,我們終將消化掉那個夏天與秋天。
跳出了聖界官界,誰也不是什麼特殊材料製成的,與百姓就此建立了奇緣。新鮮的環境與位置創造了新鮮經驗,創造了新鮮的面色、表情、自嘲、自|慰、腦內存與話語容量。掉進了陰溝后基本上無處再掉落。遁到了遙遠處后已經無法再遠走高飛。登高必跌重,跌重便不為高低尊卑而煩悶。重跌后的舒適自得天下第一。叫作認熊,隨遇而安,自無不安,洗盡鉛華始見真。中華文化的適應能力代償能力應變能力抗逆能力無與倫比。人不堪其憂的後果當然是您老人家不改其樂。其樂也融融,能融就能樂。
做這樣的夢是不是有一點渾不論(讀吝)?你居然在夢裡也還沒有完全喪失應變與抗逆的能力,你設法掉車頭,你很好地掌握了車把,你掉轉了溜車的方向,你判斷如果你從A到B走的是下坡,無法制動,那麼相反方向,從B到A就一定是上坡,就是你不制動,位置帶來的勢能也會讓你的車軲轆迅速停傳。奇異的是夢裡的上坡並不降速。你與火車越走越近的時候看到了火車的啟動開行,你聽到從小就聽慣了的火車的鏗鏘作響,溫暖而又孤單。你在最關鍵的時刻與你迫切需要登上去的車廂擦身而過,至少有三張車窗內的臉孔像是等待你的知音知己親愛,你的精神安慰。你怒而飛,像莊子描寫過的那樣,丟掉了自行車。你火速地追逐著火車,問題是你終於上了車,你趕上了車次。卻找不到親愛的安慰了。當然,只是說明你的夢的耐性沒有等候到你找著你要的人,夢裡沒有找到的,醒來不妨接著找,反正你已經上了車,就像那位文學的癟三自稱趕上了車一樣。你怎麼趕上的車,跑?跳躍?像道士一樣地作法?你已經夢不清楚了。你到老也缺失把夢做清晰做實在的功能。
何況還有鯤鵬展翅,即使不夠九萬里,也仍然是八千里路好江山!砰砰砰砰,梆梆梆梆,鐵輪砸到了鐵橋邊,日月輪值在戈壁灘,我欲乘風西去,何愁那裡有什麼尷尬艱難,邊塞遙遠?只喜歡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雪山冠玉,黃沙如金,紅柳胡楊,沙棗駱駝刺旋,大漠無垠,綠洲如錦,甜瓜如醉,季節河波濤滾滾湍湍。我們的生活比蜜甜,隨你窩囊廢才說什麼苦比黃連。我們是革命的老黃牛,千里馬,老愚公,白求恩,劉胡蘭!小車不倒你就往前躥躥躥。我們的壯烈大無邊。我們的豪邁包著天。我們的聰明賽神仙。我們的煩悶不值一文錢。我們的激|情倒九-九-藏-書海翻山。
只是形勢發展得太快了,有時候你有點暈。有時候你有點喘,有時候你口中發乾。有時候你找不到真正的自己,是那個不通世事的小孩子嗎?是那個驀然警醒,一心獻身的少年志士嗎?是那個勝利在握,真理在手,理論衝天,豪情翻番的少年得志者嗎?是那麼才高八斗,氣壯如虹,愛哭愛笑,愛顯擺愛煩惱愛激動的如魯迅所說的瘦詩人嗎?全亂了套嘍。
你知道「錯錯錯」「莫莫莫」帶來了多少感動,你知道不可能為了政治正確把陸遊的《釵頭鳳》的主旋律改成「對對對」「行行行」。讓我們設想一下陸詞從「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改為「東風勁,歡聲動,一派豪情,戰無不勝,我是一貫正確了呀,確確正!」
……如果你是康德,如果你出生在1724年4月,如果你住家在哥尼斯貝格,設若每天你都在確定的時間走出家門在這個當年德國的小城裡散步,你會知道,鄰居們習慣了,知道你的生活有嚴格的規律,知道你的散步與散步中的偉大的思考有嚴格確定的時間表,知道你幾點幾分必定經過某一位鄰居的家門,甚至按照你經過各家門的時間來分別對鍾對錶,調準自家的時間顯示。看來這個小城不是到處都可以看到公共場所的運行準確的掛鐘,而康德那個時代也沒有什麼廣播電視手機電腦上的時間報告。請想一想,你這個大哲學家康德,是不是從而有了一點義務,就是天天運轉得像瑞士手錶一樣地精準呢?
於是忽悠成了群眾運動的法門,大話成了泰山壓頂的軟硬實力,人的命運可以任意擺布,白與黑也完全失去了確定的分辨。
一個人原來是豺狼,半夜敲門的外婆原來也是狼的化裝。一朵花里隱藏著炸彈。獻圖的結果是圖窮而匕首見?白素貞——還帶著青兒小妹妹,其實是蟒蛇。一杯美酒輕鬆地不知要了誰的命。神州大地上的祖先生活得太嚴峻了,我們的故事讓我們警惕一切美好與善舉。倒是歐洲那邊的故事略異其趣,例如醜小鴨變成了白天鵝,美人魚——海的女兒援救了王子,而聰明美麗的謝赫拉薩達,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感動了改變了軟化了代治者哈里發。
你知道失誤帶來了怎樣的靈感?敗績是怎樣地營養著人也考驗著人?冤枉與辱罵是怎樣地變成了聖人們的光環?處人以極刑的十字架當然是耶穌的表徵,而災難是怎麼樣地感悟了人類的良知良能?罪惡是怎樣地激蕩著文明、刺醒了智慧與良心?心不在焉有可能展現怎樣的奇景?而奇禍是怎樣最後變成了奇緣,而奇緣又是怎樣地怒放為奇葩的?
毫無道理或者自有定數,那一年的春天你已經感覺到了無比的煩悶,你已經覺得事有蹊蹺,你已經有滿地找牙的狼狽與尷尬,你已經料到平安無事,則無天理。
接著該是和合了的會遭到離間,成就了的會遭遇毀棄,純潔的尖銳與凌厲轉眼就被挫傷折斷,高貴、文質彬彬、得體的行止更易引起粗夯強橫的人們的物議,有所建樹的結果是被指責為做得遠遠沒到位,賢明清正至多被看作謀略超人,而你做得差了呢,誰能不騎著你脖子拉屎?
我們歸根結底是一家人。批判鬥爭的與被批判鬥爭的,其實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一個子宮裡成形然後呱呱墜地的。叫作一個球樣、一丘之貉、一江之鯽、一麓之荊、窩裡斗、斗一窩,蛤蟆鬧坑。亂喊亂叫的仍然是軍民一家親、階級弟兄,兄弟鬩牆是我們的特色,是我們的悲哀,也是我們的優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正是同根生,相煎所以急!同根煎不急,更要煎誰個?從歷史上說,不是同根的,我們壓根不亂煎!
所以,一旦時機成熟,來了機遇,您猜怎麼著?說聲泯恩仇就立刻握手言歡,說聲一風吹就立馬乾乾淨凈,說聲搞錯了,立馬接出冷宮坐熱板凳,查明二十年前下的崽根本不是狸貓,接著當然是龍駒鳳輦進皇城,就任皇太后,甚至讓包黑子打兩下龍袍……就您,能不芝麻開花,能不節節高嗎?
是在彌天的大霧裡嗎?你只不過離開海岸遊了十幾米,你突然發現你已經埋在大霧當中,四面無岸,無人,無東南西北,無上岸與下岸的區別,無出發與返回,無安全與危險的選擇。你好像是在一間大房子里,你突然覺得難以辨認,你忽然覺得四面陌生,你問自己:你究竟偷了誰的牙膏,還是錢包?你究竟是強|奸了婦女還是出賣了自己的母親?那是在你宴請你的友人之後,你們吃了許多,你理應繳納費用,但是在你離開餐館之後突然發現你沒有繳錢,你竟然損害了合法經營的餐館老闆的利益。而且你懷疑,如果你回去繳錢,你很可能被當作欺詐的騙子被警察帶走。你懷疑自己是不是穿好了褲子,是不是遮住了你的不雅的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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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了,卻要老和死,這是最正常不過的了,所以,這已經有點荒謬。
抓運動,整人,可真讓人上癮!
不。不必去抱怨嫉妒的醜惡,還有所謂人心之險險于山川。這樣的說法本身就夠兇險的啦。
就是說奇禍里是有水分的,正如偉大的勝利當中也難免有水分的調劑與緩衝。
水滿則溢,水涸則潤,水幹了等著它再冒泡。月盈則虧,月虧則星空燦爛。當上康德與大官的優秀人物都欣賞星空燦爛,沒有當上康德與大官的絲絲稀稀人物也都在那裡做文化狀,在星空燦爛的同時從事著天下第一的農村勞動,春播夏耘秋收冬藏。被清洗以後我們絕不自外,我們你們他們她們仍然在一起在一起,和工人農民在一起,這明明是抬舉:當我們在一起,其快樂無比!
想來想去奇禍了半天聲討了幾個月口誅筆伐念念有詞了半晌,它更像是從小就見慣了的家人吵架。批的被批的其實是同室操戈自家兄弟姊妹父母子女親上加親要求愛上加愛才可能恨上加恨。家人國人吵起來,痛心疾首,義憤填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話唯恐不狠,傷人唯恐不毒,動刺刀唯恐沒有見紅。委屈不可謂不大,仇恨不可謂不深,真心實意地認為對方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忤逆匪類,喪盡天良,恩將仇報,吃了我的飯還要砸我的鍋,應該活埋火燒。如果當時有刀子,他們不是沒有可能互相捅了刀子,至少是做捅小刀舞,捅小刀二人轉。如果當時有繩子,他們也不是沒有可能互相捆了繩子,至少是做捆繩子的魔術雜技毯子功墊上運動。家人國人,注意情感文化、情感政治、維護我們的至親至愛的大家庭、人們就是這樣地重激|情重道德重人倫重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父慈子孝夫妻恩愛君明臣忠還有師徒如父子,朋友義為先,結草銜環,肝腦塗地,涓滴之恩也要湧泉相報,睚眥之隙也要夷其九族。一家子都這樣自命也都這樣要求與衡量旁人,能不動輒鬧它個地覆天翻?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他們互相能夠恨得咬牙。而一旦這個勁頭過去,一旦時過境遷,一旦誰誰做了一點暖人心的表示或共同碰到了一點災難,也許不但是一言泯恩仇,一動成溫柔,而且是你摟著我我摟著你,熱淚滂沱,千恩萬謝,對天鳴誓,香甜如蜜,蜜裡調油,膩乎得難分難解。後來你果然聽一位老夫子說道:國人家人尤其是夫妻兩口子間或妯娌間,鬧起糾紛來正如做|愛,不達高潮而予以平息撤銷,那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的事。
我們還不夠,你們還不夠,我們要償還幾千年的階級社會的孽債,我們理應為幾千年的剝削階級退賠擔當。鐵杴才可親,鋤頭才可愛,背簍才貼身,鎬頭才頂用,騾馬驢牛,土石山水,蟲鳥花葉,哪一樣也比小資產階級九九藏書們的酸溜溜嘁喳喳更健康更誠懇更動人更純潔更晶瑩剔透。
中國的文明太老到,太辯證,太以柔克剛,以靜制動,以弱勝強,以不變應萬變。所以要有大動靜、大折騰、大手筆、大踏步的前進後退。米米米,最小化了的批評與自我批評也會培養出老油條,那就給你來一場大補大泄,大起大落,大開大闔,大喜大悲,大轟大嗡,大殺大砍,好的,你們講得太好了,你們在挽救我幫助我體貼我拉扯我。你們是我的親爹親哥親姐親媽,拉拉拉拉拉……
你居然敢於爬滿身扎刺的棗樹,就因為你已經遇到了奇禍,你已經掉價貶值,你不那麼在乎你自己了,你已經早在那時候就預感到了徹底貶值的結果對於有些人是崩潰是成為無賴下三爛,而對於你來說,你在成為奇葩一大朵。你甚至還想逞能,想再往樹的高端去走,使得眾農民努力勸阻。你要欣賞山村的遼闊,你要呼吸山區的清新,你要顯擺你的貌似弱小實則矯健的身手,你也為新熟的棗子而垂涎欲滴。讓我們享受秋天,讓我們享受山巒,讓我們享受鄉土,讓我們享受自然,讓我們享受棗子的無比的清新與自然,無比的潤澤光鮮與橢圓,讓我們享受自我貶值后的神奇的草根感解放感開放感與大地人民融合為一感。
這是理論,這是激|情,這是生活,這是手舞足蹈,這是醉拳,這是奇緣,這是中國發明的街舞,這也是文學的誇張與浪漫。這是口吐蓮花,這更是口吐驚雷,霹靂轟頂,分難解難。歷史的威嚴劈砍掄砸,誰能躲開?這是呼風喚雨,也是撒豆成兵。這是祖祖輩輩愛聽大戲的潛移默化,一張口就是大放悲聲。卻又是官方提倡著大喊大叫,也是徹骨痛切的真實。這是別開生面,風雲變色,出乎意料,言之成理,雲霞遍天,新意盎然,敢說敢幹,出口就是侃大山、填大河、掄大鎚、翻大天,大人虎變,難測愚頑。這也是歷史規律,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是歷史的命令,歷史的客觀必然,順之則昌,逆之則亡,一昌一亡,善莫大焉,戲莫大焉,破悶解愁,趣味懸念,生正逢時,您趕上了點兒,您趕上了天翻地覆,風雷滾滾,把顛倒了的世界再顛倒它老傢伙一個底兒朝天。
原因不明,情況不清,過失當然有,罪孽自要負受,命該如此,不可惺惺惜惺惺,不可水遁土遁風遁火遁。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有什麼錦囊妙計?諸葛亮在世有什麼用?馬克思到了這兒,可咋辦呢?戲里有此一出,運里有此一卦,詩里有此一聯,小說里有此一章回,淵藪里有此一泉眼,武林里有此一招式,世界里有此一周天。一帆風順的結果必然是禍從天降,手到擒來的結果是一大串磕磕絆絆。洋相從此開始,好戲從此連台,碰壁成為遊藝,痛苦變成了趣味消閑的佐酒小菜。咦!
於是你上山下鄉來到大核桃樹下。你坐著火車穿過了二十九個山洞,你告別新婚的妻子,你含著眼淚吃下了出發前的雞蛋挂面。你在伏天背著行李捲走了六個小時,翻越過兩座大山。原來在山區出汗是這樣爽。臭汗過後,你遍體生香,善良之香,才華之香,超越之香,抖擻精神迎接考驗的健康正派之香,混合了山風山景山石山林樹葉雜草溪澗瀑布的天地日月之芳香。你豈能不天高地闊,心曠神怡,形全心旺?你豈能不唾棄鼠目寸光、患得患失、顧影自憐、斤斤計較,像那位爺那樣?你一天一毛二分錢的伙食標準。你呼吸著熟蘿蔔與腌蔓菁疙瘩的臭香溫熱之氣。儘管鹹菜缸里少不了幾隻死蒼蠅。小小寰球,有四個或五個蒼蠅淹死在你屋的鹹菜缸里。連八百萬反動軍隊都不怕,難道你還怕蒼蠅嗎?連死蒼蠅都不怕,難道怕什麼狗血噴頭戴帽摘帽上綱上線誇大其詞嗎?
你說,你已經八十大壽了。就在昨天夜間,你還做了關於錯誤、貽誤、陰差陽錯的奇夢。你騎著自行車去趕火車,這本身已經漏洞百出。你停不下你的自行車了,因為你的車子飛奔在陡峭的大下坡路上。你捏不住閘,也降不下速。這實在是奇禍。你年輕時候多次夢見在深夜關鍵的轉車場合誤掉了車。你誤車已經誤了六十年。誤誤誤,夫復何言?這次的從自行車上下不來比任何一次夢境都簡單也都荒謬。
我們有廣闊的原野。我們有巍峨的群山。我們有轟鳴的河川。我們有淳樸的農民。我們有花樣翻新曲折逶迤的前景。你的一切根本不算開始,你的政治小兒團的生涯童話剛剛開始落幕。美麗的娃娃童話仍然留存著正面的記憶與談資,能量。終於你不再留戀不再沒結沒完地愛戀。戴罪之身何牛皮之有?戴罪之身的攫獲就是自己的「罪」,罪可有可無,可大可小,說有就有,說沒就沒,全看上意英明,恩威全都感動,趕上什麼您就算什麼。有罪之身免得輕佻,有罪之身一步一個腳印。你背起了荊條編織的背簍。背簍編得有模有樣,有平面也有凹凸,有角有棱也有過渡的圓弧。背簍就是山區,就是山區的壯實的農民的腿和腰,就是憨直與刻苦,也有勞動的藝術形象與全新感覺。何必那麼敏感那麼神經,明明有減輕硌壓的棉墊,有手搓的繩帶。你走在蜿蜒的梯田山路上。雲如飛絮,路如飄帶,田如扇面雕刻,樹如親友護持,列隊歡迎。樂莫樂兮新相知,並心相知。視野從新開拓。視覺從頭明亮。心身再造,一幹活手指粗上加粗,一爬山小腿勁上加勁。你越爬越高,你放眼此山彼山,山上山下,白雲藍天;你聽到鳥鳴,聽到群鳥飛起的噗噗拉拉的聲音,你看到山雀雲雀山鷹山雉。你辨識著大葉的核桃,齒葉的山楂,長葉的板栗,多葉的橡樹老百姓叫玻璃樹,崢嶸的大棗,巨葉的槲櫟樹,黑皺的杏子,黑褐的山梨,褐里透紅的山桃,遍野的荊棘,滿天的蒲公英。你用左手與右手的大拇指與食指圍成一個圓圈,你調動起真氣,把內氣元氣集中到手圈裡,背起一百二十斤的糞土從山下往山頂走,背起同樣重的糧食和白薯土豆的收穫再從上往下走。你走上兩步汗水唰地一下子澆灌了下來,你已經汗流浹背,汗水淹痛了眼角,汗水沖濕了屁股……你知道山裡農民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爬上爬下的,你相信已經迷住了眼睛、殺疼了臉頰和脖子的汗水,定能夠洗滌污濁、健康身心、排毒祛邪、添福添壽。春天的春天花是多麼地香,秋天的秋天月是多麼地亮,少年的少年我的娘是多麼地快樂,我渴望著洗凈遍體的骯髒!
他們怎麼不能因你的登高跌重、噩運立馬到來而通體舒泰,如同喝了美酒,吸了名煙,睡了美女!你的噩運就是被你幾乎壓倒了的凡人俗物們的機遇,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不壓倒幾個名人官人才人仁人高士,眾人何日能出上一口鳥氣,以為世界的一切人與事靠一個狗屁真本事,那才是日月不公,湖海不平,陰陽不調,四時不序,叫作世無天理!
你從來沒有悲觀失望。你略略覺得可喜,天下諸事豈能不見識見識?十四歲就革成了命就握緊了歷史的韁繩,外帶朝代馬鞭馬刺,二十二歲已經名揚海內外,何不及時來他個底朝天,船翻人溺,游泳得好又何必要救生圈?那可是洗了個大澡,人人都是按摩小姐小伙。玫瑰玫瑰我愛你,薔薇薔薇處處開,小人澄清處處埃,君子固窮且開懷。
與古井無波相比,你寧願意接受高潮迭起。與槁木死灰相比,你寧願意欣賞神采變異。與如鍾錶一樣準確相比,你寧願意收購一隻有時會發瘋有時會打盹有時會成精即鬼魂附體的計時器。
我常常陷入一種胡思亂想或者准夢境: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追逐一個影子。兩個影子拚命地追趕我。或者是他們鍥而不捨地追逐我,以為我是陰影。